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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择天记【作者:猫腻】(4月18日更新至“第一百三十五章 临兵斗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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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章 八方候此一战

  来到雾前,计道人停下脚步。余人一只腿有些瘸,但如果不是攀爬陡峭的山道,平时他很少用杖。他有些不习惯地用左腋夹着拐杖,双手在身前比划着问道:“大朝试应该有结果了吧?不知道师弟现在怎么样了。”

  计道人神情清逸脱尘,眉眼一如当年那般,看不到苍老的痕迹,看着余人眉间隐约可见的担心神情,他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什么。

  余人比划问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去京都?”

  计道人说道:“需要你回京都的时候,自然就去。”

  余人没有留意到他说去京都的时候用的是回字。

  这里是东土大陆最偏僻的蛮荒山岭,妖兽横行,人迹罕至,比西宁镇后那座大山更要荒凉,云雾湿重,行于其间不知何处,甚至仿佛已经离开人间,莫雨派出的人,哪里可能找到这对师徒?

  雾里那些细碎的声音响起的频率越来越高,隐隐更有异动,接着便是十余道威势十足的气息出现,应该是些极强大的妖兽。

  计道人不愿与那些腌臜的丑物朝面,微微皱眉说道:“开道。”

  余人依言上前,对着山道尽头的那片浓雾喊了一声。

  他的舌头断了半截,所以无法像正常人那样说话,但这不代表他不能发出声音,只听得一声凄厉的啸声从他的唇间迸将出来。

  似啸,实际上那是一个字,一个蕴藏着无穷信息的单音节的字,也正是陈长生在地底空间与黑龙交流时用的那种字:龙语。

  余人一声清啸,啸声破空而去,入云雾而无踪,没有掀起半点涟漪,然而下一刻,啸声里蕴藏着的碾压性的威压,顺着云雾传向山岭的四面八方,那些隐藏在云雾深上的妖兽,发出恐惧不安地低鸣,表示自己的臣服以及请罪,伴着摩擦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云中恢复了安静。

  在最京都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片白色的荒漠,在荒漠的正中央,有座由石头砌成的城市,城墙方圆数十公里,看着非常壮观。

  数百万人跪在石头城外的荒漠里,他们的膝头与额头与被九个太阳晒到滚烫的白色沙砾长时间的接触,发出淡淡的焦糊味,但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痛苦的神情,只有绝对的平静,也听不到他们发出任何声音,只有绝对的沉默,便像是一片宁静而恐怖的海洋,人海。

  在人群的最前方有座木头搭成的高台,木台的边缘竟还有无数青色的树叶,与四周荒凉炽热单调的景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木台正中间竖着一个正字形的、带着浓烈宗教意味的符号,随着数百万信徒的沉默祈祷,正在散发着淡淡的圣光。

  一位中年男子站在那个宗教符号前,静静看着跪在身前的数百万人,看他的衣着应该是位宗教僧侣,年已中年的他,眼角有淡淡几道纹路,却难损其完美的容颜,最为迷人的是他的眼睛,那双宁静湛然的眼睛里有无穷的悲悯与爱,仿佛能够看到无限远的地方,仿佛能够看见所有。

  他举起了手中的法杖,对微笑面对这个险恶的世界。

  白色荒漠上的数百万人站起身来,山呼道:“莫不为家园!”

  ……

  ……

  京都是初春,还很寒冷。雪老城的初春,更是酷寒无比,风雪如泣如诉在城中的街巷里刮拂着,就像是风沙一般,让人无法睁开眼睛。

  魔族喜欢夜色,喜欢宁静,喜欢鲜血,喜欢杀戳,后者是内心,所以魔族的艺术家以及那些王族的隐密寓所里,总能看到大色块的绘画或是奇怪扭曲的线条,而整座雪老城的色调则是灰暗的、令人宁静甚至麻木的,行走在城市里的人们也都喜欢穿黑袍,远远看着很难分辨是谁。

  一个魔族穿着黑袍行走在风雪里,他身上的那件黑袍很普通,有些旧了,下摆边缘甚至已经出现了破口,但至少这是不一样的黑袍。

  黑袍在狂暴的风雪里时隐时现,哪怕用眼睛盯着,也很难一直确定位置,直到他走出雪老城,站在了南面的冰川上。

  寒风大作,掀起檐帽一角,露出那名魔族的侧脸,那片脸异常苍白,仿佛多年没有照过阳光,仿佛刚刚重病一场,仿佛没有温度,更像是完全没有生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死亡意味。

  那名魔族看着南方京都的方向,沉默了很长时间,唇角微微咧起,冷漠的声音里有隐之不住的快意:“你终究不能继续无视他的存在。”

  落落搬去离宫后,百草园便再没有人居住。国教学院的少年们都去参加大朝试,此间也没有人,墙上那扇新门被推开,自然无人发现。

  黑羊从门内走了出来,向着湖畔走去,湖畔的草地上还有残雪,草枝黄败,它有些疑惑,想着半年前那少年喂自己吃的草并不是这种味道。

  圣后娘娘也来到了国教学院。

  这是十余年来,她第一次来国教学院。

  先前在百草园里,她想起太宗陛下在那里对皇族的屠杀,此时站在国教学院里,她想起了自己对国教旧派的屠杀。

  太宗陛下归天后,她杀了很多人,因为有很多人反对她,从她开始代陛下批阅奏章开始,那些人就开始反对她,一直到十几年前,陛下在病榻之上痛苦不堪的时候,那些人还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只想着反对她。

  敢反对她的人,最终都会被她杀死,她杀了几百年,直到十几年前在国教学院里杀了那么多人,终于没有人再敢站出来反对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双手染满鲜血,但她不在乎。只是事隔多年来到国教学院,看着不再荒败的旧园,她很自然地想着不停杀人的那些日子。

  这种回忆不会令她感到不快,但也没有什么快乐。

  尤其是那些被她杀死的人当中,有很多是她很欣赏的人,那些人勇敢、廉洁、能干、出色、优秀、坚毅、高洁,她曾经给过那些人很多机会,然而那些人却不给她机会,甚至逼着她杀死自己。

  因为那些人要证明给这个世界看,她是个残暴的统治者。

  圣后娘娘望向离宫方向,想着先前发生的事情,觉得有些微寒,心寒。

  一场秋雨一场寒。

  教宗居然出手了。

  她曾经以为陈长生就到这里了,此时才明白,并不是如此,那么她很想问问那些人,你们想走到哪里呢?又要开始逼我杀人了吗?

  ……

  ……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考虑,小人物不需要去考虑大人物的考虑,陈长生不在乎有多少人在关注着大朝试,关注着自己,就像他和落落说过的那样,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拿到首榜首名,能不能进凌烟阁。

  在这件事情之前,魔族入侵都是小事,何况其它。所以他非常耐心地准备着最后一场战斗,沉默而专心地听着唐三十六替自己布置的战术。

  唐三十六看着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说道:“先以情动人,然后以理服人,最后以势压人,最后才是打人。三句话,三个手段,顺序很重要,希望能够起到一定作用,当然,如果那个穷书生始终油盐不进,我还是建议你要考虑一下,用什么样的方式认输会显得比较光彩。”

  落落在一边低声说道:“先生,试着收买他。”

  唐三十六冷笑说道:“那是苟寒食,道德君子自居的书生,怎么可能被收买?他又不是折袖这种没见过钱的穷小子。”

  折袖在白杨树旁的担架上,身上的血渐渐止了,精神也稍微振作了些,听着唐三十六这句话,他面无表情,没有说话。

  落落凑到陈长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陈长生有些吃惊,不想接受,却没办法阻止她把东西塞了过来。

  唐三十六看着落落塞进他怀里的那样事物,唇角忍不住轻轻抽搐了一下,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身上,发现竟找不到同等档次的东西,想了想,解下自己腰间的汶水剑递了过去。

  “我自己有剑,要你的做什么?”陈长生不解说道。

  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唐家的宗剑,就像七间拿那把戒律堂法剑一样,不合适上百器榜,但不代表就弱了,你拿在身边,关键时刻可以替你挡一记,就算用不着,又没多重,难道还会累着你了?”

  陈长生知道他的意思,心意难拒,想了想便接了过来。

  “有道理。”落落被唐三十六提醒,毫不犹豫解下腰间缠着的落雨鞭,递到了陈长生的手里。

  轩辕破用宽厚的手掌摸遍全身,也没找出什么好玩意儿来,就连代表平安的符都没一个,不由有些沮丧。

  陈长生拍了拍他的上臂,笑着说道:“晚上你做饭。”

  轩辕破憨憨一笑,说道:“如果你胜了,格外多加两勺盐。”

  陈长生想了想,如果真拿到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就一顿多吃些油盐,再喝两三盅小酒,似乎倒也无妨。

  他准备离开林畔,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回头望向担架上的折袖说道:“不管胜负,我尽量把那个东西给你。”

  折袖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要胜。”

  ……

  ……

  陈长生走进了洗尘楼。

  苟寒食已经在场间,静静站着,身上的布衫被水洗的有些发白,腰畔的剑看不出名贵与否,就像他的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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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一章 渔歌三剑

  二人相对行礼。

  即将开始的战斗,将是最后一场对战,也是决定大朝试首榜首名的战斗,与之前的对战相比,气氛自然有些不一样。

  二楼的窗开着,那些大人物们来到了窗畔,那些负责考试的离宫教士也来到了栏边,不是要看热闹,而是对参加这场对战的两名考生表示尊重。

  陈长生和苟寒食对二楼的人们再次行礼。

  便在这时,楼间传来吱呀一声轻响,然后便见着那些离宫教士纷纷行礼避让,那些大人物们神情微变,向声音响处迎了过去。

  国教旧派的领垩袖人物教枢处主教梅里砂亲自到场。

  因为年龄与资历,更因为这半年来与教宗之间的对峙,主教大人在国教内部地位愈隆,陈留王和薛醒川先行请安,徐世绩行礼,便是那两位与他分属不同派别的圣堂大主教也欠身问礼。

  主教大人看着莫雨点了点头。

  莫雨知道这位老人家亲自到场的意思,脸色变得越发寒冷,却没有说话。

  二楼有些热闹,大人物们纷纷见礼,然后重新安排座次,又要泡茶拿果子,一时间,苟寒食和陈长生二人这两个主角都有些被遗忘的感觉。

  一时不会便打,他们两个人也说起话来。

  苟寒食说道:“你给了很多人意外。”

  陈长生说道:“我的签运不错。”

  这是老实话,不是谦虚,更不是以谦虚为掩饰的得瑟。

  苟寒食静静看着他,说道:“以你的能力,你在京都这大半年时间实在是太过安静,你不应该这么沉默,你有资格活的更自在一些。”

  陈长生说道:“我没想到是你劝我。”

  苟寒食微笑说道:“都是喜欢读书的人,确实不怎么爱出门,只不过这句话是师兄当年劝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转送给你。”

  他的师兄自然是秋山君。

  陈长生想了想,没有接话,而是回答苟寒食最开始的那个建议,说道:“我必须谨小慎微地活着,所以习惯了谨小慎微的活着。”

  苟寒食不赞同说道:“严谨与谨小慎微是两个词。”

  陈长生摇头,对此很坚持,说道:“就是谨小慎微。”

  苟寒食沉默片刻,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呢?”

  “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陈长生说道。

  苟寒食说道:“谨小慎微地活着,绝对不包括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陈长生看了眼二楼,说道:“当日你也在场,知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苟寒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不是你说的,那是不是你要做的?”

  陈长生沉默不语,承认了这一点。

  苟寒食说道:“所以我才会觉得这很矛盾。”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这是人们所不了解的事,也是我无法解释的事,但这并不矛盾,因为没有人喜欢谨小慎微的活着。”

  便在这时,二楼传来离宫教士的问话声。

  还是那句在今天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

  “你们……准备好了吗?”

  在战斗开始之前,陈长生向苟寒食说了声抱歉。

  “我一定要拿首榜首名,为了这个目的,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折袖……收了国教学院的钱,我和他做了一场交易,他答应我尽可能地战胜你、至少是消耗你,如果遇到我,他则会直接弃权。”

  苟寒食有些吃惊,沉默了会儿,说道:“难怪他那么拼命。”

  说完这句话,他咳了起来,眉头微皱,显得有些痛苦,然后他看着陈长生问道:“你不是一个在意虚名的人,为什么对大朝试如此看重?”

  陈长生说道:“我说过,很多事情不能解释。”

  苟寒食没有再说什么。

  陈长生的话却没有说完,他看着苟寒食腰畔那把剑,有些犹豫说道:“剑法总诀,能换取些什么吗?

  离山剑法总诀,能换取很多东西,尤其对于离山剑宗的弟子们来说,不要说大朝试首榜首名,就算是更重要的东西,他们也愿意舍弃。

  苟寒食知道离山剑法总诀以前在白帝城,现在在国教学院,怎么也没有想到,陈长生居然会有这样的提议。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我是离山弟子,所以不能接受,既然是我离山的剑法,将来我们这些做弟子的一定会凭借自己的力量请回离山,而不能用来做交易。”

  听着他拒绝了落落的提议,陈长生没有失望,反而放松了些。

  “那就来吧。”

  陈长生右手拿起落雨鞭,真元微运,鞭首微起,于风中轻摆。

  这是今年大朝试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开始的很平静,也很突然。

  苟寒食抽剑出鞘,随意振臂,剑在空中轻轻颤抖,发出嗡鸣。

  他向陈长生走去,脚步平稳而缓慢,却有一种无法避开的感觉。

  苟寒食出剑,剑意宁和而去,洗尘楼里,没有响起剑啸,楼外远处的碧空下方却响起一道极清亮的声音,仿佛有人在那里引吭而歌。

  渔歌互答,声入耳时曲已至。

  剑来的太快,而且太过平和,甚至隐隐带着一抹剑遇对手的喜悦,面对着这看似寻常的一剑,陈长生竟生出避无可避的感觉,无论耶识步还是速度,都已经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生效。

  他将真元数尽灌注到落雨鞭里,以鞭为剑,横挡在身前。

  一声清脆的撞击声,落雨鞭剧烈地颤抖起来。

  落雨鞭上显现出一道金色的光泽,生出一道雄浑的力量,强硬的把苟寒食的剑意挡住,然而却无法阻止他的剑意顺着鞭柄侵入陈长生的手腕。

  他的手随之颤抖,接着便是小臂,清晰的痛楚顺势而上,直至肩部,他再也无法握住鞭柄,伴着破空声起,落雨鞭呜呜脱手而去。

  便在这时,苟寒食的第二剑随之而至。随着这一剑的现世,洗尘楼外的远处天空下再次响起歌声,晚霞骤然漫天。

  落雨鞭飞走了,陈长生还有汶水剑。他握着剑柄,向外一拉,只听得锃的一声鸣啸,汶水剑离鞘而出,明亮的剑身反耀着楼外的晚霞,同时生出更多的晚霞,把洗尘楼的所有窗户与门都涂成了红暖的颜色。

  汶水三式里的晚云收。

  两抹晚霞在洗尘楼间相遇,黑色的檐片变成了黄金。

  一道精纯至极的气息,顺着晚霞里的那道剑意,破开了陈长生的防守,袭向他的胸腹,如果不是最后那一瞬间,汶水剑骤然鸣啸,凭借剑身本身的强大气息,替他挡住了绝大部分攻势,他必然身受重伤。

  汶水剑拯救了他,却也被苟寒食的剑震向了高空,呼啸盘旋着,远远地飞出了洗尘楼,不知落到了何处。

  陈长生毫不犹豫向后急掠,想要动用耶识步,同时右手已经握住了短剑的剑柄,左手握住了袖中落下的一个小东西。

  果不其然,苟寒食的第三剑再次到来。

  连续三剑,中间竟是没有任何间隔,没有给陈长生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歌声自天边来,晚霞自空中生,然后有渔舟自晚霞里出。

  渔歌三唱,便是三剑。

  这便是苟寒食用的剑法,也是他最强大的剑法。

  他第一剑便击落了陈长生的落雨鞭,第二剑击飞了汶水剑,第三剑如夕阳的光辉一般耀目而至,陈长生能如何应对?

  三剑之间连贯自如,完美至极,他根本连动用耶识步的可能都没有。

  洗尘楼内响起啪的一声轻响。

  苟寒食的剑前,已经没有陈长生的身影。

  陈长生出现在他身后二十余丈外的墙边,因为这看似欢娱安宁、实则惊心动魄的渔歌三剑而身体苍白,甚至身体都有些微微颤抖。

  一道白烟从他紧握成拳的左手指缝里缓缓溢出。

  苟寒食收剑静立,看着他微异问道:“千里钮?”

  是的,陈长生用来避开渔歌三剑最后一剑的方法,正是千里钮。也只有千里钮,才能帮助他避开苟寒食蓄势已久,志在必得的这三剑。

  他和落落等人在林畔思考如何打这一场的时候,苟寒食又怎么可能不想?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片刻后,二楼里响起压抑不住的惊叹声。

  为了避开一剑,陈长生居然舍得动用无比珍贵、对修道者而言有若性命的千里钮,这让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惊,同时再次确认落落殿下对这位少年老师是何等样的尊敬爱护,但最让楼内众人震惊的,还是苟寒食的那三剑。

  那三剑看似普通,没有风雨相伴,晚霞也自宁静,然而不愧是苟寒食最强的三道剑,竟给人一种不想抵抗的感觉。

  如果陈长生不是有落雨鞭、汶水剑以及千里钮,他必然已经输了。

  苟寒食真的很强。

  人们有些惊讶,就算是上一轮打折袖,苟寒食也没有一上来便动用这样的密剑,为何此时对上陈长生,他却是毫不留手?

  陈长生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落雨鞭,想着不知落到何处的汶水剑,相着在掌心化为虚无的千里钮,沉默不语,知道自己距离苟寒食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要比折袖和对方的差距大很多很多。

  如果苟寒食还有第四剑,他怎么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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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再燃雪原

  渔歌三剑,没有第四剑。

  莫雨站在窗畔,沉默不语。很多离宫教士只看到了苟寒食这渔歌三剑的潇洒与强大,却没有像她一样看出,苟寒食正是因为在上场与折袖的对战里消耗太大,所以决战时才会上来便是最强的三剑,他求的便是速胜。

  当然,虽然苟寒食的渔歌三剑被陈长生运气极好地避了过去,她依然不认为这个少年有任何获胜的机会,因为境界的差距不是法器便能完全弥补的,更与勇气那些廉价的事物无关,那道门槛既然在,便不可能跨过去。

  那道门槛叫做通幽。

  苟寒食已经通幽,陈长生离通幽还有无比遥远的距离,那么这便注定了这场对战的结局,无论苟寒食受了多重的伤,多么疲惫。

  什么是通幽?通幽就是以幽府通天地,只要能够修到这个境界,体内经脉便完全贯通,真元运行其间生生不息,而且到了那时,天地与修者同理,举手投足之间自生感应,真元更加凝纯和强劲,如果说坐照境修行者的真元像是一块石头,那么洞幽境的真元就像是一把铁钎,要强大无数倍。

  修行越往后越难越危险,通幽这个关隘更是特殊,死亡率非常高,所以这道关隘往往会被年轻的修行者们带着畏怯又向往的心情称为生死关。之所以通幽时的死亡率会如此之高,是因为幽府……就是心脏。

  心脏太过脆弱,一旦受伤,便很难抢救,所以通幽必须徐徐图之,待修至坐照上境后,以极纤微的自观法门控制神识,引星光入体轻叩幽府之门,直至最终心意与天地至理相同,幽府之门方始缓缓开启。所以也有一种说法,通幽就是修心意,极为困难,最少也需要百夜星辉叩门,稍有不慎,修行者便会幽府破损,轻则重伤瘫痪,最常见的就是直接死亡。

  自天书降世,人类开始修行以来,不知道多少修行者就倒在了这道门槛前,不知多少天赋聪颖的少年天才令人扼腕地殒落于此。所以大陆也一直有种说法。只有通幽了的天才,才是真正的天才。

  苟守食未满二十便已通幽,当然是天才,更是奇才。

  陈长生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

  ……

  渔歌三剑,看似自然恬淡,实际上消耗真元极剧,即便以苟寒食之能,在连施三剑之后,也要暂缓片刻,而且他对某些事情产生了疑惑。

  陈长生用落雨鞭和汶水剑接了前两剑,主要是靠这两样神兵本身的强大,但接触的时候,苟寒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真元的有些问题,不像、或者说不应该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强大,应该更加普通一些。

  “你的经脉……”他看着陈长生微微挑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陈长生靠着墙壁,握着短剑,警惕地盯着他,神情异常凝重专注,待确认没有第四剑后,他才稍微轻松了些,用最快的速度反掌弹指。

  他轻弹左手无名指,那根缠在手指末端的金线锃的一声崩直,变成一根金针,前端锋利至极,闪着幽寒的光芒。

  他把这根金针闪电般扎进颈部,深入只剩一个末端。

  随着这个动作,金针入窍,不停微颤,帮助着他以最快的速度重新稳定神识,同时刺激着上半身那三条断裂的经脉扭曲起来,隔着一段距离无形地摩擦,自然不可能让经脉贯通,却给真元的运行留出了更宽阔的通道。

  落落和轩辕破的身体与他不同,但通过给他们指导以及治病,陈长生对经脉方面的研究越发深刻,虽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可以做些补救。

  苟寒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以为这是一种激发潜力的方法,对于离山剑宗这等玄门正派来说,这种方法毫无疑问是邪门功法,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陈长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顾不得他会想什么,用短剑在上衣切下一道布条,把右手与剑柄紧紧地绑在一处,用牙咬死。

  苟寒食眉头微蹙,握剑的手紧了三分,因为感觉到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就在他指间微紧的时候,陈长生动了,由角宿而至牛宿,于东方变天,于瞬间之间,身影消失,再次出现时,已到了苟寒食的身前。

  短剑破空而落,然而,却遇上了苟寒食的剑。

  苟寒食不知道耶识步那繁密莫名的所有方位,却知道耶识步,不然也不会在青藤宴上一言道破落落的步法,他不能做到料敌于先机,却能做好迎接陈长生手中剑的准备,身周所有方位,无一遗漏。

  两剑相交,并未相交,隔着极细微的距离,以剑上附着的真元相遇,气漩生而复生,然后湮灭不见,被迫分离。

  当的一声脆响,陈长生飘掠向后。

  他本想用胜庄换羽的方法,也正是苟寒食指导梁半湖如何胜唐三十六的方法,以剑换剑,以伤换伤,凭自己强大的身躯强度谋求胜机,哪里想到,两剑尚未真的相遇,便被苟寒食轻描淡写的一剑逼退。

  最可怖的是,两剑已然分离,他却能清晰的感觉到,一道如丝如缕的凝练真元顺着剑身,再过脉门,直袭自己的幽府!

  一声闷哼,陈长生心神被剑意所伤,唇角溢血,脚步落于地面,无法站稳,连退再退,直至退至石壁之前,才勉强站稳。

  剑锋破空,他横剑于身前,以为守势,脸色微白,血水从唇角淌落,看着有些惨淡,更惨淡的是他此时的心境。

  苟寒食真的很强,比庄换羽强太多,他想以伤换伤,竟然都做不到。

  洗尘楼里的空气再次响起凄厉的声音,苟寒食的剑再次到来,这一次他用的是倒星十三剑,剑出如星,看似恒定,却难以捉摸。

  啪啪啪啪十余声脆响连绵响起。

  陈长生无法守住脚下这片区域,被迫向左转身,一退再退连退,脚步错乱,蹭起微湿的沙粒,连退十余丈。当他终于站稳脚步的时候,再也无法抑住胸口的烦恶意,噗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苟寒食执剑,静立场间,看着陈长生的眼神没有任何嘲弄轻蔑或奚落,反而却有淡淡的欣赏意味与佩服。

  从渔歌三剑到倒星十三剑,他用的都是自己最熟、威力最大的剑招,凭着十余年来的苦修,这些剑招连绵不断,急若闪电,式式相应,无论换作任何对手,在这一连串攻势下,都必然手忙脚乱,败象呈现。

  陈长生挡不住这些剑,退的很是狼狈,被真元所震,不断吐血,但他的脚步却依然站得很稳,心神平静如常。

  因为他知道应该怎样应对这些剑。

  陈长生在剑道方面的修行,囿于时间的原因,无法修至巅峰,知其道而不能尽施,但他在剑道方面的学识很广博,尤其是对离山剑宗的剑法非常熟稔,别人的根本不知道怎么破苟寒食的剑招,他却能找到最合适的剑招相应,如果不是双方之间的境界相差太远,或者他会接的更加轻松。

  遗憾的是,境界之间依然有难以逾越的差距。

  陈长生看着苟寒食,没有说话,握着剑的右手微微颤抖,真切地体会到了通幽境的强大,感受着依然在经脉里穿行攻击着的那缕真元,非常确信,如果不是用布系把剑柄与手掌系在一处,剑或者已经再次脱手。

  这种境界之间的差距,最明显的表现便是真元凝练程度或者说强度之间的差距,他很清楚,这种差距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拉近,那么他只能想别的办法,尝试在数量上把这种差距拉近一些。

  我有的都是白银,你拥有的是黄金,白银贱而黄金贵,那么想要让在家产上压倒你,只能指望我拥有超过你多少倍的白银,是的,就是这么简单。

  心意即定,陈长生毫不犹豫开始坐照内观,神识自外而内,瞬间万里,来到那片洁白一片的雪原,神识如一道清风,落到了东南角的一片雪原上。

  在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某个声音,那个声音是枯积数年的落叶被点燃,是有人放篝火上拔了一盆油,是最烈的酒与最美的姑娘之间的相遇。

  哗的一声,簌簌作响,然后是一阵欢呼。

  清风如火,向下落去,东南角那片雪原瞬间被点燃,平静了数月时间的那些星辉,变成狂暴的火焰,灼烧着四周的一切。

  陈长生的身体瞬间变得无比滚烫,身周的空气都变热。

  恐怖的高温占据了他的心神与肉体,水分化作汗珠急剧地流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肌肉脱水,生出类似撕裂的痛楚。

  更大的痛楚来自感觉,他本能里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唇角,抵抗着唇舌之间那道难以忍受的干渴感觉。

  他真的很渴,很想喝水,很想冲进冰冷的雨里。

  观战的人们一直沉默,直到此时看着陈长生横剑于前,洗尘楼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异常炽热,他们才反应过来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又在初照?”

  “这怎么可能?”

  “他体内究竟有多少星辉?”

  “那些星辉藏在哪里?”

  洗尘楼二楼里,响起无数震惊的询问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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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三章 暴雨前的宁静

  洗尘楼里的温度明显上升,楼外的蝉声再起,已经有过经验的人们,很忆便想到,这是陈长生再次燃烧星辉导致的异象,不由很是吃惊,仔细算来,这已经是人们看到他的第三次初照,这完全违背了修行典籍上的那些说法。至于第一次看到这幕画面的苟寒食,更是震撼无语,他完全无法理解,明明已经进入坐照境的陈长生为什么能够再次初照

  当然初照是件很危险的事情,虽然不像通幽那样动辄生死,然而陈长生的经脉与众不同,命星与众不同,吸收的星辉数量与能级也有很多特殊的地方,一朝燃烧起来,火势燎天,即便是他被龙血洗后无比强大的身躯,都依然会难荷其热,迅便进入危险的局面里。

  因为已经有过经验,而且这场对战的对手太强,陈长生强行振奋神识,竟是在再次坐照的过程里也没有闭上眼睛,盯着对面的苟寒食,浑身不觉自己的脸色已然通红,身体滚烫一片,衣衫里的汗水瞬间被蒸殆尽,只留下一道道的盐渍在上面残留着,看着很是惨淡。

  如果没有任何事情生,就像前两次初照一样,他就算不被恐怖奇高的体温烧死,也会被烧成白痴。但他既然敢这样做,自然是因为他期待着某些事情的生,就像在与庄换羽那场对战里他想过的那样,有些已经生的事情按道理来说便应该继续生,比如落雨。

  淅淅沥沥形容的是声音,雨丝穿过空气的声音。洗尘楼外霁空一片,楼的正上方却落下一场雨来,雨声轻柔,令人直欲眠去。

  雨落到陈长生手中紧握的短剑上,水珠与剑身甫一接触,便被蒸一空,消失无踪,看上去就像是渗进了坚硬的剑身里。更多的雨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渗进衣服,触着肌肤便被蒸,似乎也渗进了他的身体里。

  伴着这场突兀到来的雨,洗尘楼里的闷热被一洗而空,温度显著下降,陈长生的身体在湿漉与于燥之间交替,无数热量随着水雾散走,体温渐渐降低,只觉风来清凉,拂面如美人的手,好生舒服喜悦。

  舒服是生理上的感受,喜悦上精神上的认知。

  这场雨便是他期待着的事情,这场雨证明了确实有很多人不想他死去,就像先前与落落讨论过的那样,教宗大人正在看着这场对战。

  雪原燃烧,化作涓流,变成真元滋润着他的身体,为他提供更强大的力量,他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了过去,行走的过程里,无数白烟从他的身上冒出,画面显得极为诡异。

  向前踏出不过三步,便换作了耶识步,他身周那些白色的水雾骤然一凝,然后渐散,雾中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一道狂暴的剑风,从苟寒食身后的石壁处生起,里面蕴藏着极为磅礴、澎湃的真元气息,陈长生握着的剑也再次出现,沉默而坚定地刺向苟寒食的后背,然后在途中变成千万把剑。

  落雨仍在持续,陈长生的剑尖幻成无数,竟似比雨点还要更加密集。他用的剑招,正是钟山风雨剑里最强大的一式:天翻地覆。

  这记剑招重气势,如暴雨一般,直欲令天地翻覆。

  此时洗尘楼里正下着雨。

  陈长生要借这场雨的势,先借到的自然便是气势。

  无数狂风从洗尘楼外涌入楼里,二楼开着的那些门窗被吹拂的不停拍打,出令人有些烦躁的声音,又像是无人居住多年的幽宅。

  风雨骤且狂,陈长生的剑亦如此,从四面八方亮起,刺向苟寒食。

  钟山风雨剑威力最大的一式,加上陈长生三次初照所收获的丰沛真元,即便是苟寒食也很难应对,便是想避开也极困难。

  苟寒食没有闪避,沉默站在真实的风雨以及陈长生的剑风剑雨里,平静握站剑柄,横剑于胸前,眉间没有任何畏惧,只有平静所代表的自信。

  他的剑就像是离山剑宗登山前最后那步石阶。

  他的人就像是离山剑宗山门前那颗不知名的青树。

  那棵青树在离山已经存活了数百年时间,在很多人的眼中,这青树之所以能够活着,是因为它的运气特别好,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棵青树不言不语,不动不摇,却遮蔽了多少离山弟子不受风雨之困。

  苟寒食就是这棵青树。

  他举剑迎向陈长生的风雨剑,神情宁静平和。

  他用的是致远剑。

  二楼里响起圣堂主教大人的感叹声:“通幽境便能把这套剑法施展到如此程度,离山了不起,苟寒食更了不起。

  能够得到圣堂主教赞赏的剑法,自然极不普通。

  陈长生如风雨般的剑影,尽数落空,没有一剑刺中苟寒食的身体。

  不知道是对他手中那把短剑有种天然上的忌惮,还是对陈长生的剑法有所防范,苟寒食并没有用剑直接相格,则是用的推挡拍击的法子,剑声如松涛围着他的身体向远处传播,把陈长生的剑意尽数挡在了外围。

  松涛不是离山剑宗剑法,而是长生宗某崖的掌法,苟寒食把这套掌法的掌意用在剑法里,剑势浑厚,无锋自强,陈长生的剑,根本无法威胁到他。

  啪的一声闷响。陈长生的胸口被苟寒食一剑击中,喷血倒掠,重重地砸在石壁上,然后如滩烂泥般滑下,一时无法站起。

  下一刻,他艰难地扶着墙站起身来,看着对面的苟寒食,沉默不语,脸色有些苍白,前一刻才重新拥有的信心,迅地消失。

  他没有想到苟寒食的剑如他的人一样,宁静以致远,淡泊而清旷,看似没有什么力量,却又令人难以抵挡。

  燃烧了一片雪原,依然没有什么胜机,那该怎么办?

  他伸出左手,把脸上的雨水抹掉,提着剑再次上前。

  就在他的右脚落在水泊里的那一刻,他的神识同时点燃了十片雪原,那些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蒸,变成烟雾

  自天而降的雨水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忽然间变得更加暴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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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四章 闭眼之际见湖山

  雪原很厚实,不知深几许,每朵雪花或者雪屑,都是一缕星辉,蕴藏着很多能量,一片雪原,方圆数百丈,不知有多少万朵雪花与雪屑,不知藏着多少能量,一朝被神识点燃,瞬间迸射出无数光与热。当初在地底空间黑龙的身前,陈长生跳过洗髓,直接坐照,险些瞬间被那些光与热点燃,如果不是龙血浇注,或者他早就已经死了,在此前与庄换羽的战斗里,他再次点燃了一片雪原,虽然浴过龙血的身体较诸以前要强韧无数倍,但依然难以承受,如果不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或者他也死了。

  一片雪原迸出来的光与热便是如此恐怖,令他无法承受,更何况是同时点燃十片雪原,他根本承受不住,完全是拼命的做法。

  他必须要战胜苟寒食拿到榜名,如此才能进入凌烟阁去现逆天改命的秘密,正如他说过的那样,他必须拼命才能保住自己的命。

  瞬息之间,他的身体变得无比滚烫,体温高的难以想象,落在身上雨水迅被蒸,淅淅沥沥的雨,竟无法让他的身体有丝毫湿意,相反,他开始不停地出汗,汗出如浆,在涌出身体表面后又迅被蒸。

  他整个人都被包裹在白色的蒸汽里,有雨也有汗,味道很是怪异,同时,隔着雾汽看到的他的脸有些变形,也很怪异。

  只是片刻功法,他的衣裳便湿了十余遍,又于了十余道,衣裳的布料再如何结实,也无法承受这种来回的折腾,当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丝骤然变粗,雨势变大之后,衣裳顿时被冲裂,变成十余道布条挂在他赤裸的上半身上,看着有些滑稽,但在二层楼上的那些人们看来,却格外触目惊心。

  是的,洗尘楼上空落下的雨变得非常暴烈,仿佛是知道他正处于生死边缘,雨水拼命地落下,哗哗声响里,仿佛有人戳开了天湖的底部。而且那些雨水非常冰冷,仿佛是秋末雪前的最后一场雨。

  纵然如此,寒冷的暴雨淋在他的身上,也无法阻止他的体温上升,道道白色的蒸汽里,他的眉眼间满是痛苦的神情。

  洗尘楼外的蝉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厉。

  楼内楼外仿佛两个世界,两个季节。

  陈长生的肌肉无比酸痛,仿佛撕裂一般,皮肤变得极为敏感,每滴雨珠,都让他有被剥破揎草的痛感,他的人竟似真的燃烧起来一般,虽然看不到有形的火焰,身周的空气已经有些轻微的变形,画面很是诡异。

  如此恐怖数量的星辉燃烧,如此难以承受的痛苦,却不能让他闭上双眼,他紧紧盯着苟寒食的眼睛,被布带系在剑柄上的右手苍白无比,脚步开始缓慢而坚定地移动,试图继续寻找胜利的可能。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痛昏过去,又什么时候可能直接被烧死,他必须忍着痛楚,趁着真元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时候,战胜对手。

  苟寒食看着他带着白雾缓缓而来,眼中的神情无比的凝重,轻振右臂,长剑破空而起,宁柔却格外坚定地斩向陈长生。

  暴雨之中身影骤疾,陈长生用恐怖的度与耶识步,躲避着那道中正平和却强大的剑意,手里的短剑借雨势而出,向苟寒食落下。

  极短暂的时间里,两个人便对了十六记剑招。

  苟寒食的离山剑法自然精妙强大,陈长生的应对却也是无比精彩,时而将落山棍化作剑法,又有无数各宗派学院的剑法被他信手拈来,加上他对离山剑法本就极为熟悉,竟是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这番攻势。

  战局紧张,二楼观战的人们沉默不语,内心却已经掀起无数波澜,尤其是对陈长生再多赞叹,看着这轮对剑,纷纷想着庄换羽输的着实不冤。

  在这场对战里,陈长生展现了自己堪称可怕的战斗意志,也展现了无比优秀的学习能力,要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面对庄换羽他在剑道方面也殊无信心,此时与剑法公认极强的苟寒食战了这段时间,他的剑法竟越来越犀利,真正地把修行书籍上的知识转换成了战斗力。

  可惜的是,国教学院有门槛,离宫有门槛,洗尘楼也有门槛,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门槛,拦着了无数人,苟寒食的身前也有一道门槛,陈长生再如何优秀,意志再如何坚强,也不可能迈过去,毕竟他正式开始修行不到一年时间,如果以洗髓成功开始算起,更是不足数月。

  一声清响,洗尘楼内暴雨骤停。

  暴雨之所以停止,是因为陈长生的体温已经回复如初。

  很幸运的是,他没有死去,造成这种幸运的却是一种不幸运——他体内的真元已经在战斗中消耗殆尽。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苟寒食静立原地,右袖微垂,面色微白。

  陈长生站在对面,破烂的衣裳如丝如缕,赤裸的身上不停地淌着血。

  这场战斗终于来到了最后,他失去所有胜利的可能,然而出乎很多人意料,甚至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没有生出太多沮丧的情绪,更没有什么悲愤不甘痛苦的想法,他非常平静。

  因为他已经尽了力。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命。

  如果这样还不能成功,只能说明天道或者说命运就是这样安排的,他没有接受,尝试挑战,然后失败,如此而已

  十片雪原之后,他又连续点燃了两次雪原,最后那次把所有的雪原都点燃了,他真的是不要命地在努力,只是没有成功。

  他有资格平静,甚至可以骄傲。

  他低头看了眼右手,短剑被布条绑在手里。

  这场对战从始到终,他与苟寒食的剑一直没有真正相遇过,一方面是苟寒食有所忌惮,另一方面也说明他的实力确实还差很多。

  应该可以平静的,为什么还是有些不甘心?

  陈长生看着手里的剑,默默地想着。

  然后他抬起头来,举剑向苟寒食走去。

  他知道,这会是最后一次举剑了。

  确实如此。

  苟寒食振臂,他倒掠而回,向石壁而去。

  在空中飘行,他觉得有些疲惫,有些安乐,因为终于可以不用想了,终于可以不用不甘心了,然后他觉得碧蓝的天空有些刺眼。

  他闭上了眼睛。

  却没有天黑。

  他看到了那些燃烧殆尽、仿佛焦土的雪原。

  看到了原野间残留的涓涓细水。

  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的天空里,悬着一座湖。

  今天他才看清楚,那座湖里,竟然有座山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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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眼通幽

  在陈长生的身体里有座湖。

  是的,一定要说是有座湖,而不是一面湖,因为这湖是悬在空中的,并没有吝啬地只给观者一个平面欣赏。

  陈长生初次坐照的时候,曾经见过这座湖,只是当时他的绝大部分心思都放在雪原上,观湖那瞬,被震撼无语,暂时未理,结果下一刻,他便因为燃烧的雪原直接昏死过去,没有仔细观望那座湖的机会。

  此时他的神识如一道清风瞬间万里,掠过那片雪原,来到这座湖前,终于看清楚了这座湖的模样,却很难形容。这座湖仿佛是颗无比巨大的琉璃,透明剔透,表面却有水波荡漾,又像是一滴被放大了无数倍的水珠,却能够悬停在天地之间,给人异常神奇的感受。

  无数光线从这座悬湖的四面八方射入,然后在透明清亮的湖水深相处遇,紧接着,那些光线彼此相融,或者互相折射,散发出更多、颜色更丰富的光线,画面格外瑰奇雄丽,初初观之,仿佛神话里描写过的神国,细细辩之,却能看到那些光线或直或屈,在湖水里构筑成了一座山。

  那座山没有峰,也没有山顶,因为每个方向都有一座山峰,无论你从哪个方向开始攀登,你面对的地方便可以被认为是山顶。

  没有峰顶,但这座山同样有崖有涧,有嶙峋的怪石,山间生着无数仿佛珊瑚的树木,其长不知多少丈,无比高大,树木与石崖间隐约可以看到道路,那些道路繁复莫名,极为狭窄陡峭。

  陈长生的神识化作的清风,进入湖水之后,速度变得稍微慢了些,围绕着这座奇怪的山峰,有些惘然地观看着。

  他看到山道最深处,隐隐有座门。

  门后不知是洞府还是如学宫这样的小世界。

  至此时,他依然无法准确判断出自己面临着什么,但已经能够确定某些事情,那些湖水和已经燃烧殆尽的雪原来自相同的地方,拥有着相同的属性——是的,这无数万顷的湖水都来自真实世界的夜空,它们叫做星辉。

  那座被湖水包裹着的山峰,便是他的心脏。

  清水循湖水的流势自然而入,他的神识到到那座山峰里,在崖石与璀璨夺目的树木间无声地缭绕,下意识里,他明白一切的关键都在于山道尽头那扇门,他想要找到那扇门,然而崖石遮蔽,又没有上下左右的方向可言,那扇门时隐时现,他连位置都确认不了,更不要说接近。

  湖水轻荡,清风破水而去,带着一串如同珍珠般的气泡,落在了山峰间一块岩石上,啪的一声轻响,他低头望去,只见自己的脚踩弯了一株野草。

  没有任何犹豫,陈长生顺着山间那条狭窄陡峭的山道,开始向前行走,他此时进入了一种很玄妙的精神状态,无感无识,甚至忘了自己来自何处,要去何地,只知道不停前行,想要找到那扇门。

  山路弯弯,随意一眼便能看到十八个弯,山路漫漫,无论他走多长时间,却依然还在此山中,没有云也看不到尽头,他开始感到疲惫,但不曾停下歇息,他的脚被磨破,但不曾理会,他在山道上奔跑、行走、观察、折回、奔跑、再次折回,如此往复,上下而求索。

  时间不停地流逝,他不知道自己在这座山峰里行走、寻找了多长时间,也忘了自己用了多长时间,终于在某一刻,找到了那条道路。

  山是被湖包围的,没有峰顶,没有上下,于是没有方位,山道就像是蛛网一般,根本无法算清,但山峰里面有水,有很多水。

  山峰里的水并不像四周的湖水那样是静止的,而是在不停地流动,遇着某些陡崖,便会摔落,水砸进湖水里,溅起很多浪与白沫。

  水的走势,原来才是真正的道路。

  陈长生寻着一道细细的瀑布,没有理会沿途所见那些水与水相撞的奇诡画面,无比专注攀登,逆流而上三千里,终于来到了山间所有瀑布的尽头。

  那个尽头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源头。

  山穷水尽处,水落而石出。

  满山满谷的纯白石块里,有一扇门。

  正是他苦苦寻觅的那扇门。

  他走到门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停下了脚步,此时他已经衣衫褴缕,满脸水锈,鞋破踝伤,看着极其狼狈,不知走了多长时间。

  那不是一扇门,而是一座门。就像,这不是一面湖,而是一座湖。后者,是因为湖是立体的,前者,则是因为这门实在是太大。

  这座门高约数十丈,材质似金似玉,但细细观之,又像是最常见的石头,只是有些发白,与四周随意堆砌的山石很像。

  石门的表面散发着淡而柔和的光泽,给人一种温润安全的感觉,吸引着看到它的所有人,都想在第一时间内把手掌落在门上,然后用力推开。

  陈长生却有些犹豫,因为他感觉到了危险。

  他此时已经知道了这座山是什么,自然猜到了这座门是什么。

  更奇怪的是,明明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这一点他非常确认——但不知为何,这座门却给他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仿佛他已经看了这座门很长时间,换个方向说,这座门仿佛已经等待了他很长时间。

  他的犹豫其实只花了极短的一段时间。

  危险无法令他驻足,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已经拼了好几次命,那么又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止他再拼一次命呢?

  他的手掌落了在那座门上,微微用力向前一推。这座石门高约数十丈,从外表看厚度也应该很夸张,按道理来说,肯定沉重的仿佛一座池城一般,然而奇怪的是,随着他轻轻一推,这座石门便被推开了。

  陈长生收回手,警惕地准备着。

  石门缓缓开启,无数光线从里面散发出来,落在他的脸上与身上,他的眉眼被照耀的都有些模糊了,破烂的衣服无比明亮,仿佛要燃烧起来。

  出乎他的意料,这些光线里没有什么危险,反而充满了正面的能量,让他瞬间觉得伤势好了很多,疲惫消失不见,舒泰难言,感觉自己很是强大,对于很多事物的控制都变得自如起来,甚至有了一种叫做自由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好,这种诱惑很强烈,再如何未知的将来与危险,都压抑不住那种渴望,陈长生向石门里走了进去。

  门后是一片光明的世界,无数道光线,占据着天地,充盈他的眼眶,让他无法视物,更无法分辨方向,他只能惘然而紧张地向前行走着。

  这一次,他没有走多长时间。

  光线渐渐散开,变得宁和起来,浓淡之间分作黑白,然后有了更多的颜色,比如代表着生命与热情的红,以及广阔及神秘的蓝。

  这片蓝色应该是代表广阔的。

  陈长生看着这片蓝色,在心里默默想着。

  然后他看到了几缕白云,和正上方缓缓收敛的乌云。

  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看到的蓝是什么蓝,那是天空的蓝。

  接下来,他看到了黑色的屋檐,二楼的窗阁,还有一个站在窗边看着自己的宫装丽人,他认识她,他不明白为何她的眉间写着担忧,但他至少确认了一个事实,自己的神识回到了学宫里。

  他回到了洗尘楼。

  他的身体依然在半空里倒掠。

  他的神识在身体里苦苦求索,寻觅了无比漫长的时间,对于身体所处的真实世界来说,却只是极短的一瞬。

  甚至在别人看来,他只是闭了闭眼睛,然后重新睁开眼睛。谁能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便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再回到原来的地方?谁能想到,他已经不再是先前的他,他已经来到了一片崭新的世界里?

  他的神识推开了那扇石门,却回到了洗尘楼,这证明他的小天地与真实世界的大天地已然相通,他的幽府之门已然开启,虽然他的经脉依然断裂难行,但现在他的真元不再会落入深渊不见,雪原残留下来的涓涓溪流和那些湖水,不停地灌注进他的幽府里,帮助他与天地不停地感应。

  暴雨已然停歇,变成如帘的雨丝,陈长生的身体在雨中穿行,他闭着的眼睛睁开,眼眸如漆般明亮,神情无比平静。

  他重新握紧手中的短剑,以重新丰沛的真元找回身体的控制权,两膝微收,腰腹骤紧,调整姿式落在地面上,脚掌骤松然后微紧,如一块落在水里的石头,伴着声轻响便站稳在地面上。

  紧接着,他毫不犹豫掏出一大把用百草园药草炼成的丹药,塞进嘴里,用最快的速度咀嚼吞下,然后望向对面的苟寒食。

  ……

  ……

  苟寒食不会低估任何对手,尤其是在青藤宴上见识过其水准的陈长生,更不要提陈长生能够杀进大朝试对战的最后决战,已经能够说明太多。但战斗开始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是没有对陈长生做出正确的判断。

  陈长生燃烧了一片雪原、十片雪原以及最后燃烧了所有雪原,如果不是经脉有问题,会表现的更加强大,即便是现在的水准,也已经让苟寒食感到了震撼——十五岁的年龄,只修行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引星光洗髓的时间更短,居然便能拥有如此丰厚的真元,苟寒食这辈子只见过师兄秋山君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迹,没想到陈长生竟然也做到了。

  但正如在离山客院里,他曾经对七间等三位师弟说过的那样,他坚信陈长生不可能胜过自己和天海胜雪,因为陈长生无法通幽。

  通幽,需要至少百夜时间,夜夜引星光诚心叩府。

  哪怕是当年的周独夫,也不能例外。

  陈长生洗髓成功都不足百夜,谈何通幽?

  然而,此时却似乎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觉得自己被世人赞叹的通读道藏……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翻遍三千道藏,也没有这样的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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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六章 他一直在通幽

  苟寒食一剑破雨而去,打的陈长生倒掠疾飞,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再次重重摔倒在雨水中,而这一次没有办法再次站起,谁能想到……他确实没有再次站起,因为他根本没有摔倒,他的衣衫破烂,脸色苍白,看着很狼狈,但他落地很不狼狈,脚步稳定至极,仿佛还有无穷的力量。

  激烈紧张的战局,不可能留下太多感慨震惊的时间,陈长生身体前倾,靴底踏破水泊,由狼突而转西天一线,耶识步出,瞬间来到苟寒食的侧后方,剑挟钟山风雨狂暴而至。

  苟寒食剑在身周,如松涛万顷,根本没有留下任何空当,仿佛雨中松涛轻漾,他的剑准确地拍打在了陈长生的短剑横面上,嗡的一声清鸣,从两把剑剑身相遇的地方迸发出来,仿佛一道悠远的钟声。

  恐怖的真元冲撞让二人身体间的那些雨帘骤然拱起,变成一道中空的雨圈,数百滴雨珠像利箭般往四周散射。

  陈长生如箭般被倒震而飞,身体撞破无数层雨帘,双脚在青石地板上的积水里拖出两道极直的水花,直至来到石壁前才停下。

  但这一次他也没有摔倒,没有砸到石壁上,按照自己的意志平稳地停了下来,他握着剑的手很稳定,就算腕间没有系着带布,想必短剑也不会离手而去,与最开始接苟寒食渔歌三剑的惨淡情形已经完全不同。

  现在,他很平静,甚至显得有些从容。

  苟寒食握着剑柄的手越来越紧,看着对面的陈长生,神情越来凝重,眼中的不解与震惊怀绪越来越浓,因为通过这一次对剑,他终于确认先前的猜想是真的,那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他的手握的那样紧,指节有些微白,悬在腿侧的剑尖,却有些微微颤抖,因为陈长生在这一次对剑里展现出了完全不一样的力量层次,更是因为他现在很震惊——这是三千道藏里没有记载过的事情,这是人类世界漫长的修行历史里前所未有的奇迹,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对剑看似平淡无奇,实际上却是一种宣告。

  陈长生告诉所有人,他还没有输,他在继续提升。

  洗尘楼外的蝉声早已经停歇,随着他的这一剑,忽然重新出现,仿佛市井里的、离宫外的民众在放声高歌,无比鼓躁,令人心烦意乱。

  学宫上方那片碧蓝的天空里,有白云数抹,还有一片未完全褪色的雨云,本来刚刚有放晴的征兆,谁曾想随着陈长生施出这一剑,雨云深处隐隐有雷声响起,远处天边忽然生出一道美丽的晚霞。

  洗尘楼内一片死寂。

  包括苟寒食在内的人们,有人震惊地望着陈长生,有人神怀微惘地看着天空,甚至有人显得有些失魂落魄,心想这怎么可能?

  陈长生,居然就这么通幽了?

  ……

  ……

  是的,陈长生已经通幽成功。

  所有人只知道他在青藤宴的时候还没有洗髓成功,那么他洗髓以至坐照的时间必然极短,最多便是坐照初境,连通幽的门槛肯定都无法看到,更不用说通幽成功,在参加今年大朝试的考生里很普通。

  但没有人知道,陈长生只用了一夜的时间便成功定了命星,然后便开始引星光洗髓,距今已有近三百个日夜,他引星光洗髓一直没有成功,那些星辉却没有逸散,而是穿过他的肌肤毛发以及肌肉,直接沉积在了他的身体最深处,他当初在地底空间里初次坐照时,曾经以为那片厚厚的雪原,便是这数百个日夜引到体垩内的星辉,却没有注意到那片湖水。

  那座湖里的无数清水才是他引星光洗髓的真正成果。

  在地底空间里,他在洗髓没有成功的前提下,冒险强行初次坐照,身体绽裂,血液燃烧,即便是黑龙都以为他必死无疑,但无论那些星辉之火再如何可怕,那片血泊里他的心脏却始终晶莹如果,未曾崩坏,为什么?

  因为这数百个夜晚里,他引来的星光根本没有洗髓,而是他每夜轻触他的幽府,浸润不离而成碧湖,洗髓?他一直练的就是通幽!

  在他不自知的情况下,那颗源自遥远的红色星辰的星辉,不停进入他的身体,夜夜于那座山峰里觅道前行,于那座石门前对望——何止如苟寒食强调过的那般百夜叩门,而是专注坚定地敲了数百个夜晚!

  所以先前他在幽府门前根本没有发力,只是轻轻一推,便把幽府的门给推开了。因为他天才?是的,他确实很有修行的天赋,但更重要的是,那座石门他已经推了太多夜,本来就只差最后带着自主意识的轻轻一推!

  他用了无数时间与精力挑土堆山,做了一个和甘露台等高的土丘,只需要再往上面倒最后一筐土,便可以站到京都的最高处。

  最后那筐土不重,倒下去很轻松,可能看着很从容,与京都最高这四个字相比,肯定会显得太过轻描淡写,但谁还记得在那之前他付出了多少?

  是的,这就是陈长生的修行。

  因为经脉截断的缘故,因为体质特殊无法洗髓的缘故,他凭借自己的奇异想象与运气,误打误撞走了一个与别人完全不同的道路。

  洗髓,坐照,然后通幽?

  不,他在洗髓之前,便开始坐照。

  更过分的是,他在坐照之前,便已经开始通幽。

  如果说这个世界水往低处流是真理。

  在陈长生的世界里,水真的一直在往高处流淌。

  没有人知道他的具体情况,知道他遇到过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所以没有人能想到他现在的情况,自然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够通幽。而且要知道,通幽向来被视为漫漫修行路里第一个真正的高门槛,是与生死攸息相关的生死关,无数被宗派学院重点培养的少年天才,都倒在了这道门槛之前,无数不甘顺命的普通修行者纷纷陨命,以至于现在大陆上的人类修行者至少有一半的人根本不敢尝试通幽,即便那些成功的人——比如苟寒食、比如当年的莫雨姑娘,他们在通幽的时候何其谨慎小意,在正式破境之前,必然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准备,宗派学院会提供非常多的丹药与经验助其静神培念,破境之时,更是至少会由三位神通强大的长辈师长在旁看护,稍有不慎便要出手解救,而陈长生……他在大朝试的决战时刻通幽。

  他闭上眼睛,然后睁开眼睛,便通幽。

  给很多观战者的感受是,对这名国教学院的少年来说,通幽就像是吃早餐一样简单,他说要吃清粥,然后煮了一碗粥吃,先前那刻,他确认自己不是苟寒食的对手,决定通幽了,于是,他就通了幽。

  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如果这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自己当年受的那些煎熬,那些苦苦等待的岁月又算什么>苟寒食没有想这些。但二楼窗畔震撼无语的那些大人物们,却忍不住这样想着。

  ……

  ……

  暴雨变成了细雨,淅淅沥沥,但看起来,一时不会便停。

  陈长生站在石壁前,略带稚意的脸上神情平静,仔细去看或者能看出与之前的某些细微差别,拘谨少了些,眼睛变得明亮了些。

  以往的他过于沉稳安静,给人一种早熟的感觉,仿佛要比真实年龄大上四五岁,而此时此刻的他,就像雨洗过后的天空里的初生的朝阳。

  清新,明丽,充满了一种在他身上很少见到的生命力。

  苟寒食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他只觉得此时的陈长生有些可怕,甚至已经超过了上一轮折袖带给他的危险感觉。

  莫雨看着楼下雨中的陈长生,漠然的眉眼间生出几抹复杂的情绪,握着窗楼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不知在想着什么。

  因为某些原因,她不想陈长生输掉大朝试,但她很清楚,娘娘不想陈长生赢这场大朝试,虽然娘娘从来没有明确地表明过这一点,可还是有很多人默默地行动起来,确保陈长生不会走到最后。

  但还有很多人站在了娘娘的对面。

  教枢处不用说,天海胜雪明显也有与家族完全不同的看法,折袖替国教学院拼命,最关键的则是不时会落到洗尘楼里的那些秋雨。

  那些秋雨,代表的是教宗大人的态度。

  她以为陈长生依然不可能走到最后,因为他实力不够。可是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就在她以为陈长生已经给场间众人带来太多震惊,那么随便无论什么震惊都只会让她麻木的时候,他再一次震惊了她以及场间所有人。

  莫雨再次想起那个夜晚,下意识里望向碧空边缘那抹晚霞,心想难道世间真有命运这种事情?难道真有天赐的福缘?

  其实就连陈长生自己,现在都还不能完全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自己忽然就晋入了通幽境。

  但他握着短剑,迎着细雨,再次向苟寒食走过去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想这会不会是天赐的福缘,因为天只赐给过他苦难,从来无福,他也没有想到命运,因为命运对他向来不公,他从不敬畏,相反,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向命运挑战,然后胜之。

  他只记得自己这已经是第四十七次握着短剑向苟寒食走去。

  前四十五次,他都输的很惨,摔的很重,浑身雨水与血水,但他倒了,却不曾倒下。

  他每次都会爬起来,继续战斗,认真而严肃地向往着胜利。

  终于,他还没有胜利,但最后两次,他不曾摔倒。

  那么,如果一定要说命运的话,这也不可能是上天的恩赐,而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对他前四十五次的奖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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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八章 秘之一剑  (一百七十七)

  如果不是上天的恩赐,也不是命运的突然转折,而是对自己的奖励,那么自然会有信心,只是这种信心只属于陈长生自己。

  莫雨不会这样认为,对他依然没有任何信心。

  陈长生已经给了她太多惊奇,在今年的大朝试里创造了太多奇迹,甚至在如此激烈的战斗里、睁眼闭眼间便通幽,她依然不认为陈长生能够胜过苟寒食,因为奇迹这种事情,她这二十几年来看过太多,比如奇迹般崛起的周通,比如当年不顾皇族及大臣们激烈反对也要坚持尝试通幽的陈留王,她很清楚,奇迹能够解决一些问题,但绝对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修行时间长短有差距,功法有差别,就算现在陈长生已经追上了苟寒食的境界,却一样没有办法追上这方面的差距。

  来自南方宗派的那三个代表,从大朝试开始到现在一直都表现的比较沉默,这种沉默可能是一种礼貌,也代表着他们对南方考生的信心,尤其是对苟寒食的信心,陈长生出乎众人意料地忽然通幽,让他们的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但下一刻便回复了平静,因为他们和莫雨一样,依然不认为陈长生有太多机会,他们对苟寒食的信心没有丝毫减退。

  忽然通幽的陈长生,可以说在大陆的同龄人里堪称最强,甚至有可能超越排在青云榜首的徐有容,但他没有办法与苟寒食及秋山君二人相提并论,同样是通幽,即便双方剑道造诣和修行知识在纸面上彼此相当,离山弟子练剑何其辛苦,陈长生如何在这方面越过他们?

  二位圣堂大主教也很沉默,因为震撼,更因为更早些时间落下的那场秋雨,自从那场秋雨之后,这两位国教巨头便很少说话,即便是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亲自到场,也没能让他们的神情多些变化。

  秋雨来自青叶世界之外,代表着教宗大人的意志。

  他们是教宗大人的亲信,是所有信徒和朝廷大臣们眼中国教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他们才会不遗余力地压制陈长生,谁曾想到,教宗大人却用那数场秋雨表明了对陈长生的态度,他们如何能不震惊?至于此时楼下陈长生与苟寒食的这场对战,他们不知该持何等立场,只觉得陈长生既然已经创造出了如此多奇迹,或者,他真可能有希望做到些什二楼窗畔的大人物们情绪各异,沉默不语,唯有刚刚来到场间不久的教枢处主教大人梅里砂,神情依旧平静——老人家也因为陈长生的突然通幽而震撼继而精神微振,但他没有动容,因为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薛醒川的眉挑的越来越高,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徐世绩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似乎看到了特别突然而无趣的事情。

  无论楼上的人们怎么想,战斗终究是在继续。

  陈长生第三次向苟寒食冲了过去,脚步变幻难测,耶识破破雨帘而入细微,自星域而印实地,悄无声息间便来到了苟寒食的身前。

  他一剑斩落,短剑上附着的真元极其雄浑,洗尘楼外的蝉声骤然提高,碧空雨云之间的那道隐雷轰隆而落,威力无穷。

  通幽之后,他的实力果然提到了极大幅度地提升。

  面对这一剑,苟寒食依然平静,先前陈长生通幽带给他的震撼,此时在他朴实寻常的脸庞上再也找不到丝毫的痕迹。

  他握着那柄不知多少两银子打铸成的剑,翻腕轻撩,破空而去,只见剑首瞬间升起一轮太阳,光照楼间四壁剑锋之前,仿佛真的升起一轮太阳。

  那不是带着残血味道的夕阳,也不是清新无比的朝阳,而是正午最烈、最炽白、最明亮、根本无法直视的裂阳苟寒食最强的便是渔歌三剑?不,作为离山剑宗弟子,怎么可能在浩瀚如海的剑道里只有一舟可栖?这一剑才是他真正最强的一剑看着这轮剑首的太阳,陈长生神情凝重,步法却没有任何凝滞。反而是二楼窗畔响起数声惊呼,那些呼喊声里充满了震惊与疑惑。

  "金乌这怎么可能”

  "金乌归离山,难道那人回来了”

  苟寒食的这一剑,便是离山剑宗已经断了传承数百年的金乌秘剑,据闻只有那位传奇般的离山小师叔才会这种剑法,谁曾想到,这种威力强大、能燃尽四野的剑法,竟在今年的大朝试里重现于世随着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出现,天地顿时变色,洗尘楼内亮若白昼,自天而降的雨丝变成了玉线,楼外远处碧空下的晚霞瞬间尽散,那轮斜挂在天空里的太阳仿佛回到了中天,散发出无数炽烈的光线。整座洗尘楼,包括楼外的树与楼内的雨仿佛都同时燃烧起来,如镀了层黄金。

  毫无疑问,这一剑是离山剑宗的绝学,最强大的手段。

  同样境界里,哪里能找到方法能够破之?

  即便是国教学院全盛时期,那些学识渊博、境界高深的院长与教师,也找不到任何办法破掉那位离山小师叔的这套秘剑,更何况现在的陈长生?

  没有人认为能陈长生能够破掉苟寒食的这一剑。

  但他依然执剑而进,沉默而专注,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天空里那轮明日,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也没有看到洗尘楼已然镀了一层金色。

  他略带稚气的脸上,有不容置疑的坚决与肯定。看到他神情的那些大人物们,莫名生出一种感觉,似乎他真的有办法破掉这一剑。

  而且他似乎觉得自己能够很轻易地破掉这一剑。

  苟寒食也看到了他的神情,他眉眼之间的坚定,看着那名执剑飘然而至的少年,他甚至觉得自己看到了君临天下的气魄。

  如果是平时的时候,他应该会非常欣赏陈长生的强大意志与精神力。

  但此时此刻,他很愤怒。

  因为陈长生不可能破掉这一剑。

  陈长生的态度,更像是对离山剑宗以及那位传奇小师叔的羞辱。

[ 本帖最后由 炒窃48 于 2014-9-26 16:3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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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七十九章 靠着楼墙,断了过往

  陈长生会怎么破金乌秘剑?为什么他表现的如此有信心?就因为离山剑法总诀现在在国教学院里,他对离山剑法了若指掌?不,金乌秘剑属于那位传奇小师叔的传承,以那人与离山剑宗以至整个长生宗复杂的关系,这套剑法根本没有录入离山剑法总诀,陈长生肯定没有看过。苟寒食微怒之余,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更加不解,二楼窗畔观战的那些大人物也同样不解,神情莫名。

  陈长生确实破不了这记威力强大的金乌秘剑,他自己很清楚这一点,但这不代表他就要认输,因为除了破剑之外,还有很多的应对方法。

  他手腕如落叶婉转一翻,短剑破雨帘而去,化作一道细细的雨线,从右下方向上斜斜割向苟寒食的身体。

  他没有想过要破苟寒食的这一剑,也没有想过如何去挡,去格,更没有想着去避,他理都不理这一剑,沉默着自顾自的挥剑。

  烈日当空,洗尘楼内的残雨变成无数道密密的金线。有数道金线落在陈长生的脸上,却没能让他的眼睛眯一眯。他盯着苟寒食的脸,继续前行,速度骤然再升,如闪电一般来到苟寒食的身前。

  他用的是钟山风雨剑,不是威力最大的那招天翻地覆,而是最绝然、最义无反顾的第七式——慷慨一剑。

  慷慨是吝啬的反义词,也可以用在更壮阔的场合里,比如慷慨赴死,这个词在某些时候,代表着某种气度,视生死如无物的气度。

  陈长生的人以及他的剑,就禀承着这样的气度,完全无视苟寒食剑首那轮太阳,无视离山剑宗最神秘强大的剑法,来了。

  如果苟寒食不变招,毫无疑问,下一刻,陈长生便会被金乌秘剑直接斩成两截,而同时,他的剑也会切开苟寒食的胸腹。钟山风雨剑第七式有慷慨气魄,威力上却不及金乌秘剑,苟寒食中了这一剑,可能会死,也有可能身受重伤,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结果会是什么。

  二楼窗畔的大人物们看出了陈长生的用意,惊呼出声。苟寒食更是感觉的异常清楚,转瞬之间生出无数念头——陈长生要和他同生共死,拼生死之间的运气,他自然不会接受,因为他更强,本就处于胜势。

  离山剑横摆而出,金乌剑势瞬间转作守势。

  两柄剑依然没有相遇,松涛再起,周密无比。

  陈长生的慷慨一剑,根本没有办法靠近苟寒食的要害。

  只听得洗尘楼里响起嗡的一声鸣响,劲意四溅,陈长生倒掠而退,在空中翻了一个圈,落回地面,靴底踏出数道水花。

  楼内一片安静。二楼的人们看着陈长生,神情很是复杂,如此强大恐怖的金乌秘剑,居然被陈长生用这么简单的方法便给破了!

  当然,这实际上非常不简单。如果不是陈长生信手拈来,便是钟山风雨剑最凌厉、最不讲后路的一招,给苟寒食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而且没有流露出任何软弱的情绪,如何能够逼得苟寒食放弃如此大好的局面?

  陈长生再次疾掠向前,短剑带着嗤的一声厉响,隔空刺向苟寒食。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先前曾经出现的那些朝气鲜活感觉,仿佛只是错觉,重新变得沉默而木讷,却依然坚定。

  这是什么剑?观战的人们不停猜着。

  苟寒食举剑破空而起,带着恐怖的真元劲意,直接拂散了楼内缓缓落着无数层雨帘,剑意自四面八方而至,袭向陈长生。

  陈长生依然神情不变,就像先前那样,看都不看,理都不理,全部心神都在自己的剑上,以专注到恐怖的程度,一剑刺了过去。

  洗尘楼里响起一道凄厉的剑啸。

  他的剑法不及苟寒食的剑法精妙,但他的剑更简单,想法也更简单,看似先发,实则后起,然而最终却是两剑同至,呼啸相交。

  两剑依然没有相遇的机会。

  依然是同生共死、同归于尽的局面。

  苟寒食一声清啸,啸声里充满了愤怒与极淡的一抹无奈。

  他手里的离山剑仿佛繁花散开!

  “繁花似锦!”二楼传来惊呼。

  在最后时刻,苟寒食临时变剑,却是顺势而行,将雨花尽数转换成繁花,一招开放,瞬间便在陈长生的肩上留下数道剑伤。

  这式变剑无比精妙,可以说完美地展现了离山剑宗的底蕴与水准,只是毕竟是临时变剑,终究要稍微欠缺些精神气魄。

  他这招繁华似锦虽然伤了陈长生,却没有办法击败陈长生,同时,他的左上臂也被陈长生的剑割出了一道血口。

  陈长生晋入通幽境后,与苟寒食两次对剑,最终都是这般结束,他用的都是同归于尽的凌厉剑招,似乎根本没有想过能战胜对方。

  二人站在洗尘楼两头,平静无视,沉默不语,之间有无数层雨帘,仿佛遮住了很多事情,也模糊了彼此的容颜。

  苟寒食神情冷峻,因为他已经确定陈长生想做什么。

  陈长生握着手中的短剑,向远处的他点头致意,表示抱歉。

  是的,他不如苟寒食,修行再如何刻苦,天赋再如何高,看过再多道藏,他依然不如苟寒食,因为苟寒食的修行也很刻苦,天赋也很高,同样通读道藏,而苟寒食比他年龄大,他比修行的时间长。

  就算他苦苦求索,在大朝试里凭借对战不停提升,直至先前以震撼世间的姿态成功通幽,依然不可能是苟寒食的对手。

  洗髓,不成功,然后继续洗髓、冒着生命危险初照、然后继续不停初照,直至最后莫名通幽,却依然没有办法在修行境界上胜过强大的对手,这感觉似乎有些辛酸,但陈长生不这样想。

  他没有失望,更没有绝望,相反,他对自己获得这场对战的胜利,充满了绝对的信心,因为他现在获得了与苟寒食同生共死的资格。

  在获得这些提升之前,在通幽之前,他和苟寒食差距更大,想要和对方一起去死都做不到,他现在至少获得了这种资格。

  这就够了。

  因为没有人在面对死亡上比他更有经验。

  换句话说,没有人比他更怕死,以及更不怕死。

  ……

  ……

  苟寒食不能理解陈长生在这方面的强大,但他能感觉到这种强大,那么他想要战胜陈长生,便也必须拿出自己最强大的方面。

  “你试试我的这一剑。”

  他对陈长生说道,然后平静向前走去,脚步很稳定而缓慢,眼神变得越来越明亮,仿佛回到当年还是乡塾孩童的那几年。

  苟寒食的这一剑很简单,从上至下,便斩了下来。

  甚至显得有些寒酸。

  但这一剑非常不简单,上仿佛可以至碧空,下仿佛可以深至黄泉,天地之间便是这道剑,这道剑属于真实而细碎的人间。

  不过,这一剑是真的很寒酸。

  看到这道剑,感知到这道剑的剑意的人,都有些心头微酸。

  每个人都看到了自己曾经艰难的过去。

  苟寒食看见的更多,因为这本就是他自创的剑。

  他看到了幼年时家中一贫如洗,母亲替族中亲戚洗衣为生,自己没有钱入乡塾,在那个有三角胡的先生门前跪了整整一夜时间。

  进乡塾后可以读书,但没有钱置暖炉,窗外的寒风很刺骨,这便是寒窗,他更没有吃饭,只能每天清晨煮锅冷稀饭,冻凝后用刀切成两块,一顿一块,这便是寒食,寒窗十年,寒食又是几年?

  挥动这一剑的时候,苟寒食真的想了很多。

  贫寒,真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事情。他为什么能够坚持到进入离山剑宗?坚持到现在?不就是为了这场对战吗?

  是的,他的这一剑就是当年切冷粥时的那一刀。

  ……

  ……

  苟寒食起剑的那一瞬,陈长生的神情便变了。

  还没有看到这一剑的时候,他便感受到了这一剑的浑然天成,不,更准确地说是,这一剑是避无可避的人间事。

  苟寒食已经用了两道非常精妙强大的剑招,他用了两次死亡冲锋来化解,而现在面对这一剑,他竟生出难以冲破的念头。

  因为这一剑越不过去,想要同归于尽,首先便要两剑相遇。

  陈长生不想手里的短剑与苟寒食的离山剑相遇,因为一朝相遇,便会有变化,这种剑道方面的考较,他无法做到比苟寒食更准确。

  开始的时候,是苟寒食不想与他两剑相遇,现在则倒转了过来。

  怎么办?

  二楼窗畔观战的人们,正自震惊于苟寒食孤苦一剑的绝妙,紧接着,便被陈长生的剑招震慑住了心神,惊呼连连响起!

  陈长生侧踏,踏破青石上的积水,曲肘带起一道雨水,依然直刺,短剑的剑锋带着淡淡的金光,向着苟寒食刺了过去。

  一道淡淡的血腥味出现在洗尘楼里。

  这味道来自他与苟寒食身上的伤口,也来自先前那些参加对战的考生们流的血,但更多则是来自他的这招剑法。

  “这是国教真剑吗……”一名圣堂大主教神情骤凛,喃喃说道。

  徐世绩再也无法保持沉默,厉声喝道:“这招不是已经被禁了?”

  摘星学院院长说道:“应该还留在国教学院的藏书馆里。”

  陈长生正在用的这招国教真剑,还有个更出名的名字,叫做杀戮之剑,乃是国教学院某位前任院长的秘剑,据说多年前那位堕入杀戳之道的院长被教宗大人强行镇垩压的时候,竟用这式剑法重伤了教宗大人。

  如果说苟寒食的那一剑在于孤寒,在于坚持。

  那么陈长生用的这一剑,则在于杀戳,在于疯狂。

  如此两剑相遇,谁会占得上风?

  洗尘楼里的残雨骤然消散,湿漉地面残着的些微黄沙却跃离而起。

  两道剑风缭绕不绝,劲意四处逸散,黑色的楼檐被风吹的不停轻响。

  苟寒食和陈长生已经分开,流了更多的血,受了更多的伤。

  没有人看清楚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两剑应该还是没有相遇。

  莫雨的视线下移,落在苟寒食身前的脚印上,确认竟是他先退了,不由有些震惊,细眉微挑,眼中生出复杂的意味,唇角却扬了起来。

  楼内一片死寂,人们震惊不断。

  秋山君和徐有容没有来参加今年的大朝试,很多人都以认为大朝试难免会有些失色,然而谁能想到,这场大朝试的决战竟打到了这种程度?

  从开始到现在,陈长生和苟寒食对剑已近半百次,然而他们的剑却始终未曾真的相遇过,再然而,他们已经受了无数剑伤,甚至好几次距离死亡只有瞬间,这等心志手段,这等剑道修为,实在是令人赞叹无语。

  这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修行的?他们怎么能掌握如此多近乎失传的秘剑?苟寒食甚至自创出如此完美的剑法!

  当然,他们可以凭借境界和修为方面的优势,无视苟寒食和陈长生的这些剑招,直接凭实力碾压,然而如果是境界相同的情况呢?要知道苟寒食和陈长生都不足二十岁,便能知道如此多的剑法,知道何时该选择何招,做出近乎完美的选择,这种能力实在有些令人瞠目结舌。

  陈长生更是掌握了那么强势惨烈、只为同归于尽而生的剑招,连接不断地施展出来,更可怖的是,所有人都从他的选择和剑意里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少年就是想要拿大朝试的首榜首名,为此他连死都不怕!

  “这样下去是会死人的。”陈留王看着场间诸人说道。

  人们知道他说的是实话,也有些担心。他们当然可以阻止这场疯狂的战斗继续发进行,但是大朝试的首名还没有决出,苟寒食和陈长生怎么可能同意,如果要评定胜负,陈长生一直在靠死亡在寻觅胜机,如何判他负?

  ……

  ……

  好强大的一剑。

  陈长生想着先前苟寒食由天而地的那道寒酸剑,默然想着,如果最后关头苟寒食没有收招,或者此时自己真的就败了。

  “为什么你最后退了?”他看着苟寒食认真问道。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我这一剑是用来切冷粥的。”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问道:“然后?”

  “当年的冷粥都是我母亲熬的。”

  “然后?”

  苟寒食说道:“她还活着,所以我必须活着。”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抱歉。”

  “你呢?你又是为什么?”苟寒食看着他问道:“大朝试首榜首名,对你来说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比生死更重要?”

  陈长生反问道:“你呢?对你来说重要吗?”

  苟寒食说道:“对每个修行者来说,这种荣耀都是重要的,而且我离山剑宗已经连拿了两届首榜首名,总不能在我这个二师兄处断了。”

  “原来如此。”

  陈长生想了想后说道:“抱歉,大朝试首榜首名对我来说更重要,所以我不能退,我没有退路,你有退路,所以这对你本身就不公平。”

  苟寒食说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但不知道为什么,隐约能感觉出来。”

  陈长生举起手里的短剑,斜指向地,说道:“前面对战里,庄换羽曾经对我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现在想来,他说对了。”

  黄沙轻飞,楼外蝉鸣更躁,天空里流云不安。看着他的姿式,感受着他的剑意,苟寒食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神情微变。

  陈长生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我真的没有退路,也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所以我哪怕穿着鞋,我始终还是个打赤脚的小子。”

  苟寒食说道:“鞋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本来就很奢侈。”

  “所以我要向你说抱歉。”陈长生说道。

  在洗尘楼外,唐三十六给他交待过很清晰的战略,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胜之以力,首重攻心,然后才是试剑。陈长生没有这样做,直到此时才开始认真地与苟寒食交流,因为这代表着尊重,之所以这时候开始说,是因为他能感觉到胜负便在下一剑里。

  苟寒食问道:“下一剑,我准备用夫子剑,你呢?”

  陈长生说道:“离山法剑的最后一式。”

  苟寒食知道原来自己没有猜错。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望向楼外的碧空,觉得有些饿,想吃些稀饭。

  过了很长时间后,他摇了摇头,把剑收回鞘中,转身离开了洗尘楼。

  楼里只剩下了陈长生一个人。他看着空无一人的场间,看着对面灰白的石壁,微微偏头,似乎有些惘然。

  非常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看了很长时间,才醒过神来,觉得有些累,想要休息会儿。

  他向后退了几步,靠着墙壁,慢慢地把短剑****鞘中。然后他坐了下来,擦了擦额头,却分不清袖子上的是血还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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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八十章 晚霞,却是初升

  洗尘楼一片安静,无论楼下还是楼上。

  没有人知道该对这样一场战斗进行怎样的评价,直至很久以后,主教大人梅里砂才叹息说了三个字:“了不起。

  这三个字是说陈长生的,也是说苟寒食的——陈长生的了不起,在于面对生死间的大恐惧时,他能表现的如此平静、以至木讷,所以可怕;苟寒食的了不起,在于面对修行生涯最重要的时刻时,他能平心静气,用理智把年轻人的热血转换成另一种力量,放弃的力量。

  今年大朝试对战的最后一场就这样结束了,以苟寒食的退出而告终,大朝试决出了首榜首名,大人物们的心情却依然复杂,复杂难言。

  细雨渐止,学宫里的天空残着几缕云,天光渐盛,从窗户处透进来,落在人们的脸上,梅里砂面无表情,仿佛无所思,莫雨面无表情,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徐世绩面无表情,很多人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那两位圣堂大主教面无表情,是因为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想些什么。

  苟寒食走出洗尘楼,站在石阶上,没有理会那些望向自己的目光,也没有与快步赶至身前的师弟们说话,而是望向了头顶的天空。

  真实世界里的离宫深处,教宗大人看着青叶面上那些水珠,摇了摇头,从袖子里取出手帕,很仔细地把那些水珠擦掉。

  随着教宗大人的手缓缓移动,学宫里的天空也发生着变化。

  苟寒食看着那些雨云被擦去,天空重新回复湛蓝,心胸也随之重新宽广起来,在洗尘楼里最后那数剑引发的负面情绪,渐渐消散。

  洗尘楼外,所有考生都盯着石阶上的那扇门。

  他们看到苟寒食走了出来。片刻后,陈长生也走了出来……更准确地说,他被离宫教士们用担架抬了出来,然后离宫教士宣布了最终的结果。

  陈长生胜了?

  这个国教学院的少年,真的拿了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洗尘楼外一片死寂,然后轰的一声炸开。

  还留在场间的考生,很多人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尤其是前些天在神道上对陈长生嘲讽不止的那些宗祀所和离宫附院的学生。

  那位圣女峰的小师妹叶小涟,更是震惊不知如何言语。

  林畔忽然响起哇哇乱叫的声音。

  唐三十六和落落及轩辕破,向着洗尘楼前跑去。

  待到了楼前,确认了这场对战的结果,唐三十六安静了片刻,然后放声大笑起来。他笑的时候,刻意扶着腰,望着石阶下那些曾经对陈长生不屑一顾的考生们,笑的格外嚣张,因为他真的很得意,很骄傲。

  轩辕破也很激动,兴奋地说不出话来,脸涨的通红,青青的胡茬子仿佛要刺破皮肤生出来,举起沙钵大的拳头便向担架里的陈长生胸上擂去。

  陈长生这时候身受重伤,如果被他再打这么一拳,那会是什么结果?

  好在轩辕破的拳头被一只小手挡住了——落落蹲在担架旁,收回左手,看着脸色苍白、浑身是血的陈长生,小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答应过自己,也答应过你们,一定会赢。”

  陈长生握着她的右手,看着她说道:“我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唇角咧的很开,笑的很傻。

  唐三十六转身看着他的模样,担心说道:“不会是被打傻了吧?”

  便在这时,洗尘楼前忽然响起关飞白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很寒冷,很愤怒。

  他怎么都不可能接受二师兄会输给陈长生。

  先前他们在洗尘楼外,已经看到了诸多异象,但无论如何,他都找不到师兄输给陈长生的理由……更何况,现在苟寒食并没有受太重的伤,还能静立在石阶上,陈长生却浑身是血躺在担架里

  这种情况,怎么可能是陈长生胜了?

  楼外石枰瞬间变得极其安静。

  无数双目光落在苟寒食和陈长生的身上。

  像关飞白这样想的人还有很多。除非苟寒食承认自己输了,或者有人能够给出说服所有人的理由,不然谁都会怀疑这场对战有黑幕。

  苟寒食抬起右手,示意师弟们不要再说什么。

  陈长生在落落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看着他认真说道:“多谢。”

  苟寒食沉默了很长时间,在脑海里把先前在楼里的那场战斗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确实没有什么遗漏,才说道:“理当你胜,何用谢?”

  陈长生说道:“我不及你,只是占了些便宜。”

  苟寒食明白他的意思,摇头说道:“战斗之事,考较的是所有方面,哪怕一百处里你有九十九处不如我,只要有一处胜过我,依然是胜。”

  洗尘楼外一片安静,关飞白和七间、梁半湖满脸不解,不明白这是什么说法,凭什么九十九处不胜,只胜一处便足够。

  “因为那是最重要的一处。”

  苟寒食看着陈长生说道,同时也是向三位师弟解释说道:“就像一个木桶,最重要的永远是最短的那块木板,我在那处不及你,便万事不及。”

  最重要的那处是什么?只有苟寒食自己和陈长生知道,那是生死观。陈长生听完这段话,沉默片刻后说道:“还是要说声抱歉。”

  苟寒食笑了笑,没有接话,望向关飞白说道:“我……有些饿了。”

  关飞白依然不明白这场决战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但既然师兄已经认输,以他骄傲的性格自然不会再纠缠,只是有些担心师兄现在的心情,尽可能地让声音柔和平静些,问道:“师兄,您想吃些什么?”

  苟寒食想了想,说道:“稀饭吧。”

  梁半湖说道:“外面天应该快黑了,也不知道好不好找。”

  七间轻声说道:“如果是白天剩的,就担心凉了。”

  苟寒食说道:“冷粥尤佳。”

  极寻常的几句对话里,离山剑宗四子,便接受了这场大朝试的结果,向着学宫外走去,他们是强大而骄傲的年轻人,所以才会如此骄傲。

  神国七律,就是神国七律。

  “我们也走吧。”落落说道。

  唐三十六和轩辕破从离宫教士的手里接过担架。

  便在这时,莫雨从洗尘楼里走了出来,到国教学院数人前,先对落落行礼,然后望向陈长生,说道:“恭喜。”

  陈长生说道:“谢谢。”

  莫雨纤眉微挑,若有深意说道:“只希望这真的会是一件喜事。”

  此时楼外的考生们已经知道是这位宫装丽人的身份,纷纷行礼,然而还来不及上前请安,莫雨便飘然离去。

  陈长生等人想着她留下的那句话,本来极好的心情,忽然间蒙了一层阴霾,只是却来不及往更深处去想,因为紧接着又有人来了。

  薛醒川和陈留王从洗尘楼里走了出来,向国教学院这四名学生表示了祝贺,陈留王表达善意很好理解,薛醒川身为圣后娘娘最器重的神将,却没有任何道理做这些事情,不禁让陈长生等人更添愕然。

  当主教大人梅里砂走出洗尘楼,来到他们身前时,所有人都知道,应该不会再有别的大人物出现了,因为老人家直接说道:“一起出宫吧。”

  不是询问句,算是邀请,不容拒绝,也没有道理拒绝。

  如今整个大陆都知道,陈长生和国教学院,是国教旧派势力推出的代表,而且必须要承认,如果没有这位老人家以及他统领的教枢处暗中照拂,陈长生没有任何可能拿到大朝试的首榜首名。

  所以无论承不承认,陈长生和国教学院与这位苍老的大人物之间,已经无法切割开来,那么他们现在能做的事情,只能是接受。

  落落的情况比较特殊,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她不可能和梅里砂主场一起出现在离宫外的人群面前,因为她代表着妖族的态度,在人类世界内部的倾轧争斗上,她必须非常谨慎,甚至不能流露出任何态度。

  陈长生看着她安慰说道:“没事,你先回吧,我们学院再见。”

  落落的难过情绪稍微缓减了些,牵着他的手说道:“先生,好好养伤。”

  陈长生用过药后,又接受了一番治疗,也不需要再躲在担架上,被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搀扶着,跟随着主教大人向学宫外走去。

  落落就住在学宫里,不需要离开,只需要送别。

  没有多长时间,一老三少四人便走出了清贤殿。

  放眼望去,只见晚霞染红了天,夜色正在那头,原来已是第二天的傍晚,他们这才知道,大朝试竟然已经进行了两天一夜。

  一念及此,他们不禁觉得好生疲惫,倦意骤生。

  离宫外到处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

  看热闹的民众不肯离去,很多民众拿着手里的赌单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石柱四周,有很多学院宗派的老师以及长辈,等待着考生们出来。

  大朝试终于结束了,最后的结果也已经公布。那些老师长辈们,吃惊之余终究还是最关心自家考生的情况。

  考生们陆续从清贤殿里出来,顺着神道向离宫外走去,与等待着的家人师长相见,生出各种情状。有的考生连声呼喊,家人惊喜而泣,有的考生脸色阴沉,亲人不停安慰,有的考生神情惘然,学院师长严厉训丨斥。

  随着越来越多的考生出宫,离宫外渐渐变得安静起来,离山剑宗四子出清贤殿后直接,进入了客院,再未出现,人们却还在等着什么。

  斜阳西下,如梦晚霞,神道之上,石阶漫漫。

  陈长生被唐三十六和轩辕破扶着,慢慢地从石阶上走了下来。

  主教大人在侧后方。

  离宫内外,一片安静。

  晚霞落在阶上,一片红暖,与清晨无甚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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