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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打印本页]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 19:21     标题: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第二十三章 有女口衔骊珠

 
  鱼龙帮那三位哥们就整不明白了,怎么好事都给姓徐的大包大揽,倒马关那会儿貂覆额的腴美人差点要强抢这个小白脸,没入城时平白无故得了一枚蛇游壁,这才入城多长时间,就给一个胸前双峰能闷死汉子的娘们调戏了,人比人气死人,三人猛翻白眼,眼神如刀子丢向姓徐的,一来二去,反而不再被雁回关的恶名给吓到,让生怕三人露馅的刘妮容如释重负,按照公孙杨所说去拣选了几家生意火爆的铺子,补充了干粮与饮水,井水贵如油都不足以形容这里的水价,简直是一两水一两银,若非公孙杨提醒在先,面对那个拿勺子蹲在井旁一副爱买不买架势的商家,刘妮容真想转身就走,听到那人满嘴荤话说给摸一下手就送一勺水后,她差点没抽剑捅过去,只好远离几步,干脆让姓徐的与这些流氓打交道。

  刘妮容抚了抚急剧起伏的胸脯,下意识往下一瞧,以前不觉得,可比起方才那个不害臊的女子,自己这里似乎真的不大啊。

  正恍惚间,肩膀被人一拍,仿佛已经撞破羞人心事的刘妮容脸颊绯红,脸色却故作狰狞,显得十分别扭,她看到姓徐的拎着盛放有一小汪井水的葫芦瓢站在眼前,刘妮容皱了皱眉头,姓徐的笑道:“放心,这是我请你喝的,骗那卖井水的你是我妹,回头答应介绍给他,这一大勺水本来卖给生人三两银子,现在只要半吊钱,反正是借你的人情,喝起来不需要有什么负担吧?”

  刘妮容犹豫了一下,挤出一个笑脸道:“算了,还是装入水囊吧。”

  徐凤年望着这个嘴唇已经干涩到渗血的年轻女子,好气又好笑道:“说好了是送你喝的,我拿你人情占便宜,那是因为我无赖,你怎的也学起我来了?喝不喝?不喝我就自己喝了!”

  刘妮容接过葫芦瓢,抬在空中,唇不沾瓢,一缕沁凉井水缓缓倒入嘴中,泛起一股从头到脚的舒爽凉意,停歇慢饮几次,还剩下一半,姓徐的见她为难,二话不说接过去就仰头灌入腹中,一拍肚皮,心满意足地转身去还掉葫芦瓢,还不忘与那贼眉鼠眼的守井卖水人窃窃私语几句,刘妮容明知道两人注定没嘀咕什么好话,竟是生气不起来,暗暗骂自己刘妮容你的骨气呢,就值半瓢水吗?!

  三名鱼龙帮青壮扛了二十来只水囊,还有一大袋子干粮以及酱牛肉之类的熟食,徐凤年除了腰间悬春雷,两手空空,难免又要被白眼愤恨,走在刘妮容身边,笑道:“不当家不知油盐贵了吧,光是买水就花了八十多两银子,有何感想?”

  刘妮容拿手指润了润干裂的唇角,默不作声。

  临近城门时,离与公孙杨约定的一个时辰还有略有盈余,徐凤年突然止步道:“我可能要在雁回关逗留一两天,但肯定不会耽误在留下城的生意,就不送刘小姐出城了。”

  刘妮容侧身看着徐凤年,平静问道:“如果出了任何意外,我找谁去说理?如何回去见我爷爷?还有那四具此时还在运往陵州途中的棺材?到时候我有资格去灵堂上香吗?”

  徐凤年眉头微微皱起,正在酝酿措辞,刘妮容长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我出完气了,徐公子大人有大量,别跟小女子一般见识。你自己小心便是。”

  徐凤年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挥挥手,转身走回城中。来到一座瓮城外围的茶摊子坐下,水是简简单单的井水,茶叶也是廉价茶叶的茶渣子,雁回关里的熟面孔,掏腰包买水并不夸张,尤其是扎下根的居民,汲取井水自然不要什么钱,不过一碗茶却也要卖半吊钱,归根结底,还是不管好茶坏茶,能够从江南或者西蜀走茶马古道千里迢迢贩运到雁回关,哪怕是搁在离阳王朝南方入不了席的茶渣子,也委实不算便宜,徐凤年身上本来有三百来两银子,后来趁火打劫搜刮到二百多两银票,几碗茶还是喝得起的,静等滚烫茶水变温热,喝了一口,望向不合两朝军制的瓮城,徐凤年的眉宇间阴沉沉,一路行来,期间还在墙角根蹲了半天,发现内墙砖砌的排水槽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当初建造如此,如今保养亦是。

  缓缓收回视线,徐凤年准备晚些时候再绕城走上两圈,再说了,到了这座霜重鼓沉声不起的雁回关,再往北去,就是真正到了北莽。酒肆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看徐凤年的模样,不像缺钱的,就厚着脸皮说自家红烧牛肉是如何地道,徐凤年笑着答应下来。

  夕阳西下,头顶有南雁北飞,一盘热腾腾的烧肉端上桌子,徐凤年夹了一筷子,不出意外,是就地取材的野牛肉,当然比不得黄牛肉鲜美,不过又卖茶又掌勺的老板有些机智,拿一种冬雪反茂绰号春不老的蔬菜腌制,放入牛肉,比什么香料都来得熨帖,这一大盘牛肉卖相不俗,滋味也让人舌下生津,徐凤年干脆让老板把茶换成酒,再让他去隔壁卖饼摊子买了两大块,这一顿吃得舒坦。

  徐凤年抬起头,看到一名风尘仆仆的老儒生,身材矮小,背负着一只与体型严重不符的竹编大书箱,身形还算矫健,闻到酒香饼香牛肉香,食指大动,一屁股重重坐下,摘下书箱随意放在脚下,揉了揉肩膀,朝店老板招手道:“麻烦给我来一份与这位公子一模一样的伙食。”

  店老板看人下碟的本事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一脸不乐意,只是没有挪动脚步,还算给老儒生留了颜面,没有直接开口询问你老带够银子没,上了年纪的老书生也不以为意,拿出一只棉布钱囊,手指蘸了蘸口水,掏出碎银和铜钱,分作两堆,一堆推向店老板,后者看人偶有失误,看钱却一直火眼金睛得很,往桌面一抹,将碎银和铜钱搂进袖中,笑逐颜开,赶紧拎出酒水,扯开嗓子让隔壁摊子弄两大饼过来,说是钱先欠着,然后忙活红烧牛肉去了,没多时就给老书生端来如出一辙的春不老牛肉。

  满头白发的老书生拍了拍袖管上得灰尘,扬起无数,一手拿着大饼,一手提筷夹菜,酒碗放在身前,低头就可以喝到,就着酒肉吃着饼,已经很忙了,老书生还是不肯消停,说这牛肉补气血,裨益气盘,说这春不老可明目除烦,解毒清热。唠唠叨叨个不停,偏生这迂腐老儒吃得极慢,附近几桌茶客本就眼馋老家伙的大快朵颐,受不了这份呱噪,纷纷丢钱走人,让巴不得顾客流走起来的老板瞧着很是开心。

  徐凤年再如何细嚼慢咽,也吃完停下筷子,跟茶肆老板问道:“城内有没有做弓的店,最好是老字号的铺子。”

  雁回关就这么大的地儿,卖茶老板在这里住了五六年,闭着眼睛都能走下来,正给自己打赏了半碗酒的他笑呵呵答复道:“有啊,怎么没有,离着就隔着两条街,老头儿姓张,弓长张,他那儿随便拎出一张弓胚子都能让人红眼,代代相传,传了十几代的手艺了,听说以前还是东越还是西蜀那边的皇室大造匠哩,老张来咱们雁回关算早的,他儿媳妇是本地人,小孙子就是在这里生下来的,还是我婆娘去接生。公子能挽弓?不过丑话说前头,老张脾气古怪,铺子前头悬着一张两石弓,拉不满就不让进门,公子臂力一般的话,就别去自取其辱了。”

  徐凤年哦了一声,“两石弓,拉不开。”

  徐凤年遗憾问道:“有没有不需要挽弓就能进去买弓胎的铺子?太好的弓,也买不起。”

  见那老头仍然念叨不休,徐凤年忍不住笑道:“老先生,你弯腰看一看书袋掉了没。”

  老儒生没搭理这句调侃,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徐凤年付了完全相同数额的银钱,起身离开。方才见儒生将一囊银钱做半分,徐凤年吃饭时就在算计老板会喊什么价,算来算去,一壶糙烈的燕尾酒,一盘春不老红烧肉,连那碗茶渣子在茶马古道走上一遭后的溢价都算在内,再加上雁回关针对生面孔的宰客力度,发现老头儿不但是个喜欢掉书袋的话痨,竟然还是个打得一副好算盘的老书生。

  店老板咬着一块碎银,看到银子上的牙印,脸上笑出花来。以往卖茶,利薄如纸,大多数都是卖给知根知底的街坊邻居,下不了狠手,今天两盘肉两壶酒挣了好些银子,晚上回去与家里黄脸婆邀功一番,兴许能让那长得皮糙却有硕大屁股的懒货婆娘出些气力,叫她乖乖坐在上头,能好好拿两瓣肥腴大磨盘磨上一磨,寻常行房,这个娘们只是死挺挺躺在那儿,大字趴开,他好不容易有了些快意,骤然听到她打雷一般的呼噜声,扫兴至极。都说福无双至,今天老天爷开眼了,才走了一位口音驳杂的佩刀公子,老儒生还没走,就又来了一大窝贵气男女,七八人,其中一名佩剑女子的姿容让店老板差点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店老板算是南唐遗民,举家逃亡到这座后娘养的雁回关,父辈早已含恨过世,他也早忘了什么家祭无忘告乃翁,上香时多半心不在焉说上几句保佑生意兴旺的琐碎,懒得再提什么春秋什么南唐,而他也已经多年没有想起那南方湿润气候下的莲塘,雨后天晴,有一株青莲亭亭玉立,眼前女子,实在长得让人感到自惭形秽,甚至生不起歹念,在雁回关看鱼龙混杂人来人往,如此绝色,还真是头一回遇到。

  心情大好的茶肆老板热络吆喝起来,听到一名气态儒雅的中年黄衣剑士只要了八碗茶,他也不介意,秀色可餐,能凑近了看几眼那名约莫二十四五的女子,这点茶资不要也罢。在塞外游历,底子再好的美人,也要教黄沙烈日给清减去一半丰韵,有能如眼前这位水润,仅是瞧着就令人倍感清凉?

  那宝瓶州持节令独子王维学赫然在列,在座七位都是与他师父一个辈分的棋剑乐府高人,棋府剑府乐府三府皆有,师父吴妙哉正是那位开口买茶的黄衣剑客,王维学在宗门里交友广泛,与在座几位早就都混了个熟脸,尤其是那位宛若青莲的黄师叔,后者当初被纠缠得厌烦,三剑就让王维学躺在病床上半年,这桩风波闹得很大,持节令公子是棋府亲传弟子,出身寒门的黄姓女子则是剑府下任府主的热门人选,原本剑府的意思是象征性禁足她半年,大家都有台阶下,不曾想持节令王勇亲笔修书一封向女子致歉,王维学活蹦乱跳下床以后也未记仇,与剑府黄师叔的关系反而稍微融洽几分。以大手大脚著称的王维学不与师父说话,而是望向一个皮肤黝黑的健壮女子,笑眯眯道:“一斛珠师叔,我师父小气抠门,要不咱们单独叫一份红烧牛肉,馋死他们?”

  那个女子本就相貌粗鄙,在一头青丝以紫檀木簪挽起的青裙绣鞋女子身边,愈发显得丑陋,还有这一斛珠的词牌名怎么听着都像是反讽,好在这黑肤女子心胸素来不让须眉,大手一挥道:“只要你请客,师叔没废话。”

  吴妙哉爽朗笑道:“不患寡唯患不均,你这胳膊肘外拐的徒儿,吃不穷你!除了你黄师叔,请我们每人一盘红烧牛肉。老板,牛肉可够?”

  茶肆老板不给这帮肥羊反悔的机会,一溜烟跑去后边剁牛肉,一边跑一边喊道:“管够!”

  王维学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老儒生,收回视线,轻声道:“我雁门关花钱买了个消息,那些从倒马关过来的北凉人,都是陵州的鱼龙帮,小帮派,顶多两三百号人,帮主姓刘,这趟领路的刘妮容是帮主的孙女。这帮人没有什么大疑点,与于老蛊头肯定不认识,只不过鱼龙帮队伍里有个佩刀的年轻人,有些古怪,按照师兄们所说他们回来以后在地上瞧见了一本货真价实的《公羊传》,而当时我所见到的是宋老蛊头带着《公羊传》书封的青蚨剑典逃遁而去,佩刀男子追了过去,说是要认个师父,之后期间发生了什么,不得而知。我故意丢了块蛇游壁给这家伙,希望人多嘴杂,能够横生枝节,让这小子主动现形。”

  黄衣吴妙哉相貌清逸,是一位美髯公,男人到四十,只要有气质撑起来,可就真是一枝花了,熟透了的妇人眼光比小女孩要高挑剔,独独就好这一口,两根手指捻了捻髯须,眯眼笑道:“过江的虾米,自顾尤不暇,我们不用分心。这本出自吴家剑冢的《青蚨剑典》是珍贵非凡,但更让我们棋剑乐府好奇的是除了这部上乘驭剑典籍,还有三四本秘笈几乎同时流入边境,若是幕后人有心而为,就有嚼头了。西湖师弟,你怎么看?”

  瘦如猴子却一身华贵锦衣的男子,相貌与吴妙哉一个天一个地,这人手持一柄铁如意,但眼神清澈冷冽,身上养出一种只可意会的不怒自威,缓缓笑道:“东仙师兄,你这可就是问道于盲了啊,就我这一根筋的脑子,也就是找到那姓宋的拿铁如意打杀了。”

  其余师兄弟们皆是会心一笑,西湖师弟性子直爽不假,但下棋如做人,每次落子直敲人心,绝对不能小觑。棋剑乐府三座府邸,也正因为有西湖和一斛珠这般粗犷心细兼有的同门,才可以表里如一的其乐融融。而且棋剑乐府最让世人艳羡的是门内有不下二十对神仙眷侣,或者隐居府内常年对弈练剑,或者携手行走江湖,相濡以沫却能不相忘于江湖,只羡鸳鸯不羡仙,不过如此。

  对于棋剑乐府而言,一本《青蚨剑典》算不得什么燃眉的大事,也不是搜罗不到就要捶胸顿足,否则也不会仅仅派出吴妙哉这一辈精锐走出府邸,更多是存心让王维学这帮晚辈来边境历练,读万卷书行万里书,再加棋剑乐府独有的落子百万,便是宗旨。吴妙哉单独一人,兴许制服不住那魔道中人的于老蛊头,可联手两位师兄弟便足以将其困死,因此更高一个辈分的府中长辈出马的话,例如吴妙哉的师父叶山鹿,词牌名渔父,剑术如棋风一般杀伐果决,只要被一眼看见,侥幸得手青蚨剑典的宋姓魔头就万万逃不出手掌心。

  王维学一直偷偷打量着喝茶的剑府黄师叔,王维学出身王朝第一等豪阀,怎样美人儿没有见识过,这位名义上的长辈女子漂亮毋庸置疑,但真正让他动心动容的是她的坎坷境遇,出身龙腰州一个不起眼的寒门小族,年幼时被她那位游历四方的师父相中根骨,带回棋剑乐府初始,轰动三府,无一不去称赞她天资卓绝,几乎不逊色于历代府主,二等词牌名位列第一的谪仙空悬百年,剑府府主原本有意摘来赐给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又担忧拔苗助长,便想着等少女初长成以后再由她自己拿下谪仙的词牌名,这孩子不负重望,三年习剑便与剑通玄,不曾想十岁时生了场大病,几乎暴毙,这以后经脉枯萎,窍穴紧闭,之后整整五年一言不发,与哑巴无异,终日练剑却毫无寸功,让旁人瞧着心酸。十六岁时被评点词牌名,仅是拿到了第六等的山渐青,雪上加霜的是她的师父随后逝世。

  若只是如此,这个名叫黄宝妆的女子,也就要灵光乍现后籍籍无名一辈子,但十八岁时独自走入宗门后面的青山,再出青山时,已是开窍两百一十二,再练剑,境界一日千里,三府震动,都将其视作有望争夺下任剑气近的天纵奇才。

  连已是棋剑乐府第一人的更漏子洪敬岩都时常与她下棋。

  王维学痴痴道:“好一个山渐青了。”

  吴妙哉在桌下踢了一脚这色迷心窍的徒弟,后者立即恢复常态,嬉皮笑脸。

  继洪敬岩之后再次让棋剑乐府不惜倾力栽培的黄宝妆喝完茶,起身朝在座师兄师姐轻轻一揖,默默离去。诸位习以为常,回礼以后便继续闲聊,只有王维学想跟上去,被师父吴妙哉一把拉回座位。

  世子殿下站在城头俯瞰全城,这时候的雁回关宁静安谧,就像一位暮年老妇打着瞌睡,但世子殿下确定这名老妇与慈祥没有半点关系,一旦垂死挣扎起来,会是异常的狰狞。城头上就只有徐凤年一人,缓缓走到东城墙点将台下,有一座石碑,蹲下后仔细看去,竟是北莽书法大家余良的杰作《佛龛记》,行文晦涩,夹杂太多佛教术语,一般人根本认不全,不过余良行文旁征博引推敲过度,字却是一等一的好,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北莽就这位担任兵铠参事的余良上榜,连离阳王朝文坛都由衷赞誉“余龙爪字里有骨鲠金石气”。北莽女帝对这位“字臣”也相当青睐,曾对一名近臣戏言“余良学而有术,以字求宠,以文感恩,如小鸟依人,,竭诚亲近于朕。寡人自当怜爱余良。”

  徐凤年盘膝而坐,将《佛龛记》一字一字读去,读完以后,哑然失笑道:“余大家啊余大家,给一名半百老妇人说成小鸟依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然后徐凤年转头笑问道:“这位姑娘,喜欢听我读《佛龛记》?”

  世子殿下身后正是无意间来到城头的山渐青,黄宝妆。

  她腰间悬一柄古剑绿腰,是剑府珍藏四百年的三大名剑之一,传言剑纹若九条青蛇,方于水中,游走如活物。

  在棋剑乐府面如寒霜的山黄宝妆露出一抹羞涩。

  徐凤年难免感到惊讶,在雁回关要找一名脸皮浅薄的女子实在比登天还难,况且她还有九十文的姿色,瞥了眼那柄绿丝缠绕的剑鞘,问道:“姑娘是棋剑乐府的人?”

  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徐凤年起身后作揖道:“在下徐殿匣,宫殿的殿,剑匣的匣。”

  黄宝妆以棋剑乐府独有的剑礼回礼。

  眨眼睛,徐凤年身形暴起,掠至这名女子身边,一只手贴住她的心口锢住气机,一手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其张嘴,眯眼往嘴中看去,“果然如我所料,师父曾教我一些失传的相术,我只记住了天人相龙妃相在内最神奇的六种,这位姑娘竟然身兼两种,早该承受不住而暴毙死去,一定有那浩瀚青史上唯一一颗被见证以及记载的骊珠,在姑娘体内借气生长,好一个骊龙颔下吐龙珠!”

  有一颗红珠悬于黄宝妆口中,她张嘴后便再难以遮掩这颗千年骊珠的流光溢彩。

  黄宝妆眼泪如珠子滑落脸颊,眼神逐渐涣散,但仍是竭力沙哑道:“你快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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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 19:22

  第二十四章 魔头



  女子如龙,悠悠口吐骊珠。

  国士李元婴曾给世子殿下讲述过人生百相,后者只挑了六种去记,真正见识过的只有一种,共工相,有两人皆是如此,弟弟徐龙象,再就是青州陆家带来的家仆,重瞳子陆斗,黄蛮儿和这位曾经在山熊利爪下救下陆丞燕的重瞳子,都是天生膂力惊人,即便没有后天习武锻炼体魄,也能凭借着先天恩赐,扛千斤鼎,生撕虎豹,有如神助。但眼前这位棋剑乐府里走出的女子,竟然既是道门真人垂涎三尺的天人相,又是密宗欢喜双修中的梦寐以求的龙妃相,打个比方,这类人就像一棵活人参在街上逛荡,岂能不让人心生歹念。

  况且兼具双相,她除非有黄蛮儿那般的身体,否则根本承受不住,能活蹦乱跳到今天,只能依靠那颗传言八百年前大秦皇后衔嘴入棺的骊珠,只听说前朝被盗墓,但未有发现骊珠的消息流传世间。当徐凤年看到女子吐珠后眼神涣散,下意识就要将骊珠逼迫回她口中,但已然来不及,死寂无神的双眸猛然一变,毫无征兆变作一赤眸一紫眸,熠熠生辉,徐凤年惊悚,应变已经算是迅捷,拦不下龙吐珠,当下左手向下按住春雷刀柄,右手紧贴女子心口发力一推,试图打散她体内炸雷的汹涌气机,这一瞬间哪里顾得上手心那一团鸽肉是软是硬,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就更是个笑话,再有丝毫分神,可能自己小命就得莫名其妙交待在这里。

  纹丝不动的徐凤年额头渗出汗水,王重楼灌入体内的大黄庭吸纳八分,竟然在纯粹与这名女子硬碰硬气海的前提下,仍是完全落于下风!女子双色眼眸滴溜溜转动,好似在黄泉路上倒行回阳间的厉鬼,在缓缓适应与阴间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光是有揩油嫌疑的右手被黏住,徐凤年搭在春雷上的左手一样动弹不得,就跟一座雕塑杵在女子身前,保持着看似亲昵温馨其实凶险万分的架势,她双眸终于有了焦距,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徐凤年面孔,骊珠欢快地绕着女子飞旋,在暮色中带出一抹一抹的流萤光华。

  不知道还能否算是棋剑乐府黄宝妆的女子伸出一根纤细手指,轻轻点在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体内气机几乎寸寸砰然炸裂,发出一串黄豆在锅中爆开的声响,可想而知世子殿下的气机是何等充沛,而受到的疼痛又是何等巨大,千刀万剐的酷刑肯定要比一刀腰斩来得恐怖。这段时日钻研王仙芝的刀谱,尤其是那一页讲解剑气滚龙壁的气机运转路线,让逆水行舟的徐凤年已经很能承受其中足以让常人晕厥的刺骨颤栗,越是如此,此刻受罪越重。好像是因为有些讶异徐凤年没有被弹指杀死,女子僵硬缓慢地歪一下脑袋,然后低头望去,看到春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出鞘一寸,再归鞘大半,如此不停往复,可谓艰辛地终于出鞘至两寸半,她的耐心也消耗殆尽,闪电出手,拍在徐凤年手背,春雷刹那间彻底回鞘,不仅如此,春雷岛冲撞刀鞘的余劲,让这柄短刀在徐凤年左腰荡出一个上翘弧度,紧接着她左手在徐凤年胸口“轻柔”一推。

  徐凤年双脚离地,连人带刀倒撞向《佛龛记》石碑,厚达三寸的结实石碑不是折断,被徐凤年体内的混乱气机殃及,整座等人高的大碑瞬间砸成无数块碎石。

  徐凤年立定后不惊不惧不悲不喜,略微压抑下痛感,勉强调顺气机运行,左手按住春雷,抬头见她不急于追击,抬起右手抹去嘴角猩红鲜血。不知道棋剑乐府如何养出这么个怪胎的女子,扭了扭脖子,望着徐凤年,嘴角扯了扯,应该是在讥笑他的不堪一击,她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城墙以外,很善解人意地提醒徐凤年尝试一下逃跑。

  于是徐凤年没有让她失望地掠向城头,脚尖在在箭垛墙体上一点,但却是在空中转折,春雷毫无凝滞地出鞘三寸,身体狠狠撞向这名高深莫测的女子。逃?以她的凌厉手段,肯定身体落地时便是丧命时,五步时,春雷即将彻底拔出的关键一瞬,她轻描淡写地向前踏出一步,一只五指纤细如青葱的玉手往外一推,让徐凤年身体一滞,恰好在节点上延缓了春雷出鞘的时机,她另一只手伸出凌空往回缩,徐凤年如同龙汲水给吸纳过去,女子骤然加速快步前行,横出手臂,轰然挥在徐凤年胸膛,身体如同一张被拉弦满月的弓胎,再度向后倒飞出去,女子继续前行,看似闲庭信步漫不经心,实则快得让人眼花,她“慢腾腾”走到身体浮空的徐凤年身侧,一个肘击在腰间,徐凤年的身躯边墙上砸出一个坑,单膝跪地,吐出一大口淤血,青砖地面上一滩红色,触目惊心。

  她面无表情勾了勾手指。

  徐凤年默然以春雷鞘尖点地,借力撑起身体,直起腰,浑然忘我,没了疼痛,没了杂念,脑海中只有那一页剑气滚龙壁的精髓所在,气海沸腾。

  气吞云梦泽,波撼昆仑山。

  徐凤年再不去握春雷,双手在胸前起手势,双脚在地面上击出两团尘土。

  在这种要人生死存亡的紧张时刻,她肚子发出咕噜一声,轻轻叹息,几乎弥漫整座城头的浩然杀机荡然无存,她低头摩挲着肚子,喃喃道:“饿了呢。”

  徐凤年气机一松,她的那张脸庞眨眼睛就到了贴到了他眼前,双手握住徐凤年双臂,喜怒无常的她沙哑道:“饿了,我就格外喜欢杀人。把你手臂撕掉好不好?”

  徐凤年决绝的脸色浮现出一抹冷血,故作一松的气机悉数提起,张嘴一吸,将那颗骊珠咬在牙缝中,只要她撕断双臂,他就可以拼上全部大黄庭将这颗骊珠炸碎。

  她问道:“你真以为我会让你心想事成?”

  初见面时,是徐凤年说话,她做哑巴,现在风水轮流转,颠倒过来,徐凤年成了哑巴。

  她笑了笑,松开徐凤年双臂,不见她任何气机运转,骊珠便脱离徐凤年的驾驭,重返她身边活泼打转。她跃上城头,弯腰看着徐凤年,说道:“算你运气好,我曾经与她许诺,吐出骊珠后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杀。”

  徐凤年不笨,知道这名棋剑乐府的女子是双重人格,他显然更喜欢跟那个腼腆婉约的她打交道,眼下这个她,应该至少是指玄境界,吐出骊珠,就等于释放了一尊天大魔头,难怪当初她让自己快逃走。徐凤年倒不是说贪恋这颗传说可以让女子青春常驻的骊珠,至少想着见识一下天人相与龙妃相的玄奇,不过打死都没预料到一颗珠子会惹出这么大麻烦。跨境杀人,是很解气,但事实证明徐凤年目前还做不到。

  她玩味道:“答应不杀,不意味着可以活得痛快,不过你这人还有些小本事,受得住一弹指。你其实应该一开始就拔刀杀人的,也不会如此狼狈,为何犹豫了?怜香惜玉,真蠢。你练刀,已经到了蓄意的地步,这跟李淳罡到达指玄境以后闭鞘封剑是一个路数吧,对的,你方才有李淳罡在西蜀皇宫剑气滚龙壁的雏形,你跟这老头是什么关系?说来听听,要是我开心,教你几手不输两袖青蛇的好东西。”

  徐凤年多此一举地握住春雷。

  女子负手而立站在城头,赤眸紫眸很是渗人,居高临下微笑道:“呦,看来这老家伙在你心目中还真有地位,都舍得拼上性命维护?他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就是十六岁入金刚十九岁入指玄,这个跟我差不多嘛,况且他二十四岁才达天象,说起来比我还晚,什么天不生我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好笑好笑。我看也就是你们离阳王朝没有真正的高手,哦,王仙芝算一个。”

  始终没有说话的徐凤年终于张嘴,早已涌到喉咙的鲜血吐出,不是他想做哑巴,实在是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好朝她做了几个字的嘴势。

  她伸出一根手指,骊珠绕指而旋,她笑眯眯道:“哦,你是说去你娘的。”

  她说完以后,徐凤年两袖猎猎作响,重新闭嘴后,唇角溢出鲜血却是更浓。

  她撇了撇嘴,冷笑道:“也就是你不知道我是谁,否则哪来这么多狗屁骨气。”

  她跳下城头,伸了个懒腰,握住骊珠,轻柔摩擦脸颊,恋恋不舍叹气道:“回了。”

  骊珠重新入嘴,双眸光华逐渐淡去,归于暗淡。悬挂绿腰剑的女子一脸茫然站在那里,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徐凤年,眼眶湿润地小跑到世子殿下身前,紧闭嘴唇,拿手指在空中比划,仍是不敢有丝毫懈怠的徐凤年看懂了,她是在说:“别杀我。对不起,我如果张嘴或者死了,她就会出来杀很多人。”

  徐凤年暗自庆幸没有在她回魂的时候痛下杀手,她那一番故意激怒自己的言语果然是预谋的,恐怕更是存心主动给自己杀死另外一个她的机会,这个手段骇人的女魔头,心机也不浅啊。眼前这个相对来说普通的棋剑乐府女剑士,无非是与自己一样临近金刚境,论起贴身搏杀,徐凤年有九成把握将其斩杀,要不然那时也不可能一瞬间就制住口衔骊珠并未疯魔的她,分明是个没有江湖阅历与厮杀经验的雏鸟,顶尖宗门的嫡系亲传大多如此,按部就班的在武道上飞跃晋升,看似一骑绝尘,一旦遇上在江湖摸爬滚打过来的同境武夫,只有一个死字,而且以她这种百年难遇的情况,棋剑乐府没有拿铁链把她当做凶兽锁起来已经足够宽宏大量了。

  徐凤年一边吐血一边苦笑,要有多悲凉就有多悲凉,让那个从小就在棋剑乐府长大而涉世未深的黄宝妆无限愧疚,以至于完全忘了这场灾祸是这名佩刀男子自讨苦吃,两个鲜明的极端,一个她,上一次现世,惹下了骇人听闻的滔天大祸,一个她,只会埋头练剑,只会在棋剑乐府板着冷脸这么个最笨的法子,去应对所有人,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师父逝世以后,便是瞎子一般茫然失措,只敢躲起来偷偷哭。

  这个她,此时此刻,忘了矜持和羞涩,颤抖着伸手去帮这名陌生男子擦去鲜血,但如何都擦不干净,徐凤年轻轻抬手挡去她得帮倒忙,一脸无奈道:“没事,吐着吐着习惯就好,死不掉的。”

  徐凤年好奇道:“她是谁?”

  黄宝妆抽泣着沉默下来。

  徐凤年也不追问,在离阳王朝魔道式微得厉害,尤其是当年六大魔头上金顶,被齐玄帧一人杀尽,徐骁马踏江湖后,一些个帮派名字稍微有魔教嫌疑的都忙不迭更名,夹起尾巴做人,但北莽皇朝大大不同,北莽王庭除了扶持那些个少数几大宗门去垄断江湖,对于所谓的魔道派别,一直不予理睬,以至于那些个公然食人心肝的、采阴补阳的大邪派,一样能够风生水起,北莽王庭一直遵循江湖事江湖人自己拿双手去解决的宗旨,这次北莽点评武榜,除了天下十人,还列出了十位魔道巨擘,随便拎出一个,在离阳王朝被江湖传首十次都不够,其中高居榜首的洛阳,只凭双手便转战东锦宝瓶橘子龙腰四大州,最后更是堂而皇之杀到帝城,见人便杀,这还不够,直到赶至皇城门口的军神拓跋菩萨亲自出手,才挡下这位一身紫袍魔头的脚步。

  北莽女帝就在城头观战,始终耐着性子没有调动拱卫皇城的六千锦甲,而是说了一句:“用六千甲士杀一个洛阳,寡人的巍巍北莽岂不是少了一万二千好儿郎?”

  这样的江湖,这样的北莽,是应该亲眼去看一看。

  “凤年,你有没有想过,北凉三十万铁骑,要担心被背后捅刀子,到底能否挡得住北莽一个皇朝的正面南下?”

  那一晚彻夜密谈,临近尾声,徐骁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徐凤年后移了一下,靠着墙壁,总算止住鲜血涌出的势头,抬臂拿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苦笑道:“当时一个冲动,对姑娘有所不敬,见谅个。”

  黄宝妆摇了摇头,指了指徐凤年的脸,继续比划手势,“你的面具破了。”

  先前在雁回关墙根下蹲着换上一张舒羞精心制造的易容面具,与那个她一战后,已经破碎七八分,徐凤年仔细一点一点撕去,在她帮着指指点点下,逐渐露出本来的面容,略显苍白。

  徐凤年伸出一只手,她以为他要自己搀扶,也伸出手,一下子被他拉入怀中。

  手足无措的黄宝妆娇躯僵硬。

  徐凤年轻声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喜欢我。我也没说喜欢你啊,不过就是吐了这么多血,好歹把老本挣回来,亏本买卖,我不做的。”

  精疲力尽的世子殿下闭上眼睛。

  记得徐骁说过,年轻时候第一次遇到媳妇,就被打了个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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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2 16:01

  第二十五章 与南雁一起北归



  黄宝妆年幼便被师父带入北莽心中的仙府,纤细肩膀早早被压下太多重担,以后除了练剑下棋就再无事可做,单薄如一张世间质地最佳的白宣,棋剑乐府看她看得太重,由不得任何人私自去在这张宣纸上写下一撇一捺,从稚童长成少女,几乎便是只与师父和两位府主寥寥几人接触,她曾无数次站在高耸楼阁上踮着脚跟,遥遥俯视那些与她无关的欢声笑语,充满好奇和憧憬。

  黄宝妆十岁以后开始知道另一个自己,十六岁在青山中横空出世,这个她强大到棋剑乐府不得不让一位大师祖时刻盯着自己,她就像脚踩西瓜皮能滑到哪里是哪里,二十岁以后,师父已经不在世,除了铜人师祖,就只有洪师兄会时不时来找她下棋,两个臭棋篓子,棋府府主看过棋局后,就再不愿意在一旁观战,黄宝妆知道自己除了那个她的存在和练剑两样,一无是处,下棋糟糕,识字不多,她一直很羡慕宗门里师兄师姐们的腹有诗书气出口成章,入雁门关前东仙师兄吴妙哉就与西湖师兄打赌谁能一字不差读顺《佛龛记》,因此当她登上城头看到这个背影,听着他朗朗上口,便在心底很敬佩他的博学。

  师父,两位府主,铜人师祖,洪师兄,加上她共计六人,不过如果世子殿下知道自己仅是在比一只手略多的人数里,还排倒数第三的真相,一定会觉得这种博学也太没诚意了。

  徐凤年见四下无人,从怀中掏出一叠纤薄如蝉翼的面皮,小心翼翼剥下其中一张,往自己脸上贴去,五官每一个细节,都用手指缓慢推移过去,黄宝妆毫不掩饰她的震惊,别看就是拿面具往脸上一拍的,其实是不输绣花的细致活,徐凤年的精气神折损严重,生怕露出破绽,正要跟她说上一声看哪里不妥,她已经心有灵犀地伸出青葱,缓慢轻柔替他抹平一些细微瑕疵。

  面皮共有六张,舒羞挑灯夜战了两旬时间,世子殿下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反正那段时间双胸如春笋倒扣的舒大娘,一得闲就来抚摸他的面孔,每次一摸就是几柱香的漫长功夫,天晓得她有没有心存揩油的念头,几次世子殿下胸口或者手臂都清晰感受她两粒樱桃尖儿都挺立起来,心猿意马得一塌糊涂,不愧是上了岁数的熟透女子,春天一到就跟花猫一样耐不住寂寞。

  徐凤年趁黄宝妆帮忙的空隙,见她双眼满是有趣和惊奇,就笑着解释道:“这时一位出身南疆巫门的易容大家打造的,她说这易容术有五层境界,落子,通气,生根,入神,投胎。落子只是最粗劣的易容,也就蒙蔽眼力不佳的常人,通气才算登堂入室,若能生根,就不易看破,入神的话,不光是相貌,整个人戴上面具后连神态都会改变,至于投胎,她也自称只是听说,要知道有面由心生这个说法,换上这种面皮,就等于改了局部根骨,可能连命运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她帮我制造了六张,其中通气和入神各一张,生根四张,你手头这张是落子,刚才破损的是一张生根。这个说法,你们棋剑乐府应该比较能理解深意。”

  徐凤年站起身,黄宝妆赶忙跟着站起,往后退了几步。徐凤年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离开前轻声道:“你我二人就当今天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对谁都不要说起。”

  不料黄宝妆摇了摇头,徐凤年讶异问道:“你要如实禀报给棋剑乐府?”

  她点了点头。

  徐凤年眉头紧皱,天人交战,若眼前女子只是棋剑乐府的嫡传弟子,先不说辣手摧花正确与否,将其击杀是最稳妥的做法。但她口衔骊珠身世神秘,杀了她等于放出一尊无可匹敌不是天字号也是地字号的大魔头,与自杀无异。可绑架她的话,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做法,她注定是棋剑乐府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分量恐怕只在洪敬岩之下,带走她就等于在棋剑乐府屁股上捅了一刀还在那里喊来追我啊来追我啊,棋剑乐府实力雄厚,高高在上,不追你追谁?打杀也不是,绑架封嘴也不是,就这么放了?

  徐凤年抚额沉思,这娘们瞧着挺和气的,当时被贴住心口要挟,第一时间还是让自己逃命,怎么到头来还是个钻牛角尖就不出来的角色,半点圆通都不懂。徐凤年重重叹息一声,得了,看来是板上钉钉要擦不干净屁股,反正当时为了不给鱼龙帮惹麻烦,画蛇添足与鹰钩鼻老者要了本《公羊传》尸体旁边,去打消棋剑乐府以外江湖客疑虑的同时,也意味着只要王维学心细,就等于揽祸上身,虱子多了不怕咬,到了留下城与鱼龙帮分别后,反正也要大闹起来,你们棋剑乐府爱怎么来就怎么来,老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黄宝妆犹豫了一下,用一根青葱手指比划道:“我只说见过你,让我吐出骊珠,但不说你姓名,不说你佩刀,不说你有面具。”

  徐凤年愣了一下,满脸灿烂笑意,上前两步,摊开双臂似乎想要来一个离别拥抱,黄宝妆红着脸往后退了不多不少也是两步,胭脂粉堆里长大的徐凤年会就此罢手?继续厚着脸皮向前踏出两步,脸上还多了一抹看似真诚到发自肺腑的可怜无辜,那位棋剑乐府的山渐青羞涩更浓,脸颊如桃花,退了一步。两步到一步,咱们花丛老手的世子殿下会不知晓其中玄妙?当那些年无数黄金白银珠宝绫罗都是白送的?一把抱住这个不是喜欢自己只是不擅长拒绝的女子,徐凤年在她紫檀木簪挽起的青丝旁使劲嗅了嗅,促狭笑道:“以后我有机会就去棋剑乐府找你,你要觉得被我抱了很吃亏,到时候回抱我一下。”

  终于舍得松开黄宝妆,不知道是否口衔骊珠的关系,还是她龙妃相天赋使然,她的身体夏日沁凉如泉,冬天温如暖玉。徐凤年从她身侧纵步踏出,故意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单手在城墙上一撑,跃下城头,离开雁回关向荒漠疾行。

  黄宝妆呆呆站在城头,怔怔出神。暮色渐浓,她曾听游遍天下的师父说过,雁回关有南雁北归,口衔芦叶而过。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景,她这次出行是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跟府主求来的。

  过了许久,黄宝妆身体猛然僵硬,缓缓转身,看到青砖长廊尽头站着两人,随即放松,露出一个笑脸。黄宝妆视野中,两名男子并肩而立,一位身材魁梧到匪夷所思的境界,几乎有黄宝妆两人高,这巨人的肌肤呈现出罕见的金黄铜色。

  如天庭仙人的巨汉神情木讷,身边站着一位锋芒竟是更胜一筹的男子,三十岁出头的模样,手里提着一串好似糖葫芦的头颅,有几颗血液已干,面容显得干涸,有些尚且有血珠滴落,仍是栩栩如生。宋老蛊头的脑袋就在其中,临终前肯定是惊惧到了极点,头颅五官扭曲。如果世子殿下还在城头,一定会误以为这是年轻时候的武帝城王仙芝,并非形似,而是太过神似。

  而立之年的男子将一大串糖葫芦交给身边铜人,走向黄宝妆,笑了笑,也就黄宝妆会觉得他是在笑,任何一个略有人情世故的常人,看到这名男人的笑容,都只会感到遍体生寒的不适,缘于他的双眸根本无瞳,只剩下诡异的银白,他掏出那本《青蚨剑典》,“盯”着黄宝妆打量了片刻,缓缓说道:“我跟铜人师祖去了趟北凉边城,给那个杀我北莽皇室的陈芝豹还一份礼,回来的路上顺手拿到几本秘笈,这本青蚨本就该是送你,我就不交给府主了。”

  这名男子交出青蚨剑典以后,不再说话,整个人拔地而起,如一根羽箭刺入天空,整座城头都在一踏之下震动摇晃起来,黄宝妆看到这位师兄踩在了一只排在人字形最前头的大雁背上,向北而去。她拿着青蚨,眼中有着单纯的崇敬。

  这位师兄洪敬岩,他曾经下棋时指了指自己双眼,说整个天下,只看到两个人,一个是王仙芝,一个是拓跋菩萨。

  黄宝妆的铜人师祖左肩向下斜了斜,她笑着跃起,站到他肩上。

  月色笼罩的大漠里,黄铜巨人手提六七颗头颅,带着女子朝北狂奔。

  在北莽只有棋剑乐府少数几个神仙府邸才会出现连绵青山山渐青景象,黄宝妆打心眼喜欢这个第六等中游的词牌名,对于这个没有家人的家,她不想撒谎,偷偷隐瞒下什么,已经是她的极限。

  寂静深夜,老儒生背着沉重竹编书箱来到城头,看着破碎不堪的石碑,摇头惋惜,呢喃着现在的后生们啊。满脸风霜的老人孤独地站在点将台下,离乡背井二十多年,不管是近乡情怯还是什么念头作祟,都该回家了。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3 11:07

第二十六章 人情世故秤上放

  徐凤年终于还是赶在进入留下城前追上了鱼龙帮,这一夜两昼走得并不惬意,被那女子重创气海后,三百多窍穴翻江倒海不说,事后发现竟然被她植入了许多凌厉如剑气的外来气机,抽丝剥茧异常艰辛困苦,为了不耽误养剑,剔除那些恶心人的驳杂气机,徐凤年差点没疯掉,这就像在偌大一座雁回关里寻找几只蚂蚁飞蝉,殊为不易。

  但仍是耽误了一天养剑,让徐凤年骂了一路,但不幸中万幸的是这种细腻到极点的劳心活,就跟当初武当山上以《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手法雕刻棋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深入挖掘大黄庭的奥妙有种不可言传的裨益,大黄庭就像一柄剑胚,羊皮裘李老头的两袖青蛇是以万钧重力锤炼,后者则是名剑收官时的水淬,两者缺一不可。

  徐凤年与鱼龙帮重逢后,停下牙齿上下轻敲与双耳左右鸣天鼓的大黄庭基础秘术,少年王大石十分欣喜,刘妮容和想必已经买到弓弦的公孙杨都对徐凤年点了点头。

  留下城繁花似锦,毫不逊色北凉腹地的陵州大城,让倒马关出关以后满目荒凉的鱼龙帮众人再也生不出怒气敌意,只觉得终于活了过来。

  徐凤年身上有伪造的前任兵器监军书信,字迹一模一样,只不过内容做了变更。印章更是货真价实,甚至印泥都取自这名武散官书案上的珍品,一般人无法想象那名粗野将军会去钟情八宝斋的魁红印泥,这也愈发坐实了密信的“千真万确”,按照信上内容介绍,徐凤年摇身一变,成了将军府上一名尊贵清客的子侄晚辈,还是姓徐。

  徐凤年自然知晓接头的地址,进城以后找人问了路,徐凤年带着鱼龙帮来到一座竟是江南官商做派的府第,门房拿着密信通禀以后,走出一名身着富贵绸衣的清癯老者,脚步急促,见到徐凤年以后,先是相互作揖,老人让门房安顿鱼龙帮一行人马,然后热络拉着徐凤年的手臂,一同跨过门槛,大笑道:“老头儿与齐老兄弟可是多年的交情了,嫂子的霜降茄子可烧得那叫一绝,至今想起来,都要流口水,这留下城可没这等美味。”

  徐凤年一脸尴尬道:“婶子的茄子,实在是太辣咸了,亏得朱伯伯吃得惯。”

  清瘦老人眯眼笑了笑,微微点头,加重力道握住徐凤年的手臂,哈哈道:“辣咸才能下饭。齐老兄和老嫂子的身体都还好?”

  徐凤年一脸阴霾叹息道:“婶婶身体还算好,就是叔叔年轻时候落下肺部老毛病总去不了病根,一到阴雨天气就咳个不停,听着就让人担心。”

  老人沉默了会,声音低沉起来,说道:“老头这儿有几品雪莲,回头你给齐老哥捎带回去,炖着冰糖喝,能养胃肺。”

  徐凤年作势要感激作揖,老头赶忙搀扶,佯怒道:“你这孩子,都是自家人,怎的如此见外!”

  留下城虽然不像两朝帝城那般寸土寸金,去也需要白银六七万两才能买一下一栋像样的宅子,卫姓老人的宅子是三粥并进的五进大宅,没有十五万两根本拿不下来,若是在太安城有这么一栋豪宅,能让许多为官多年的正三品大员都羡慕得不行,绕过照壁假山,沿着中轴向里递进走去,两侧有账房和家塾,大厅富丽堂皇,再往里一进就是宴饮听曲的花厅,多半会有一座载满荷花的小水池,这大概是江南官商大宅的共性,庭院深深,淡雅幽静。徐凤年见着大厅里与江南风情不太相符的扶手座椅,微笑道:“卫老叔真是念旧,否则不会用上这些南唐美人靠。”

  老人与徐凤年和刘妮容公孙杨三人说着坐坐坐,等三位客人落座才将屁股搁在美人靠里,由衷笑道:“这辈子是没办法落叶归根喽,但总得让自己还记得是哪里人不是?”

  在留下城有十几家铺子的大商贾老者才坐下,与刘妮容公孙杨在面子上的客套寒暄,相比“自家子侄”的徐凤年,明显就要冷淡许多,很快起身道:“老头儿亲自去清点货物,总要给监军大人卖出个好价钱,否则丢不起这人。不用送,你们都当是在自己家。”

  两名年轻俏丽的丫鬟留在大厅伺候人,自然而然更亲近一些与老爷更像亲戚的徐公子,茶水才凉去一两分,就娇滴滴殷勤询问徐公子要不要换茶。

  账房里,魏老头透过窗户望向大厅,似乎记起什么,背着三名账房管事,从袖中抽出那封密信,沾了口水,然后拿发黄的指甲盖在印章上划了划,蘸了唾液的手指肚一抹,嗅了嗅后,松了口气,将密信放回袖中,点头喃喃道:“是这个味道,这趟生意没差了。”

  能在留下城打下一番基业的魏老头眯眼打了会盹,然后会心一笑:“既然真是齐老哥的远房侄子,这一路千里走得辛劳,我这做叔的,是不是该去金凤阁请位头牌回府?只是不知道这侄子喜欢什么口味,若是清淡一些的倒省了破费和麻烦,大厅里秋水和春弄两个丫鬟就挺好,老叔一大把年纪,已经有心无力吃不动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进城以前刘妮容就跟帮众们提过醒,寄人篱下千万要小心谨慎,住下后别磕碰了什么,其实这是她多虑了,一路北行,鱼龙帮早已没有初出陵州的踌躇满志,这趟北莽行,见识过将门子弟的倨傲阴险,也亲身感受过官兵的毒辣手段,也见识过那帮抢夺秘笈的江湖人飞来飞去的场景,早已被打磨得毫无脾气可言,尤其是三名跟着刘小姐一同进入雁回关的青壮,唾沫四溅说起那女子的白花花大腿,沉甸甸双峰,是如何一脚将壮汉踩出个大窟窿,更让鱼龙帮帮众们胆寒。

  一辈子都在打算盘的魏老头心思缜密,先让管家去探了探口风,在那名侄子点头和鱼龙帮刘姑娘默认后,晚宴过后,让人分批带着鱼龙帮成员去留下城青楼喝花酒,青楼不是城中最上档次的,不是说魏老头出不起这个银子,而是怕惹事,青楼本就是最不讲理的地方,他的家产是不少,但在北莽,银子能使鬼推磨的前提是你得先让银子在权贵子弟手上过过手,而与这些家伙做生意还好,在青楼勾栏里争风吃醋的话,翻脸不认人比翻书还快,魏老头不想为了一个与兵器监军府的交情而惹一身荤腥,他毕竟是在留下城做买卖,而不是陵州。

  魏府有意无意将刘妮容和徐凤年单独安排在花厅后头的隔壁房间,与那些鱼龙帮隔了一进,徐凤年沐浴更衣都是两个清秀丫鬟侍弄的,对此世子殿下没有任何汗颜,倒是没怎么做过这种事情的两个丫头臊得不行,换了一身清爽装束的徐凤年出房间后敲响隔壁房门,刘妮容开门后沉默不语,坐在靠窗位置,望着水池,清风拂面,与先前大漠旅行相比,实在是置身仙境一般。徐凤年拿起一梨咬了口,问道:“还在为鱼龙帮去逛青楼而生闷气?”

  刘妮容狠狠瞪了一眼这个说逛青楼就跟吃饭一样希拉平常的王八蛋!

  徐凤年笑道:“我幸好不是鱼龙帮里的,要不然非被你这个未来帮主活活气死。好不容易提心吊胆活着到了留下城,都憋两眼冒火来了,我的刘大小姐,你是娘们当然没啥想法,但大老爷们容易吗?”

  刘妮容怒道:“那你怎么不去做那种下流勾当?!”

  徐凤年顿时悲从中来,满脸凄凉。看得刘妮容一头雾水,一阵对视以后,她好像发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破天荒露出同情的眼神,小声问道:“你不行?”

  徐凤年咬了口多-汁的梨,好气好笑道:“我行不行管你什么事情。”

  刘妮容脸色古怪万分,好像认定了那个事实,很体贴地转移话题问道:“到了留下城,应该不会出岔子了吧?”

  徐凤年点头道:“一般来说,以魏丰的能耐,这趟买卖就算成了。你们回陵州也能得到他的暗中照应。”

  刘妮容愤懑道:“既然他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早点帮忙?”

  徐凤年平静反问道:“他是你爹,还是你是他儿媳妇啊,凭什么要花银子花人情跑来帮忙?别跟我说这笔生意跟魏丰有关系,对这种不缺钱的老狐狸来说,鱼龙帮自己没本事送到留下城,以后就甭想再跟他套近乎,他好歹也是留下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豪绅,你真以为陵州一个不在其职的兵器监军就是天王老子的大人物啦,只不过碍于情面罢了,做成了大家皆大欢喜,都有银子拿,做不成,魏丰不过是少赚了一份可有可无的香火钱。做生意,说到底除了货物,还得把人的本事拿到秤上一起计算斤两,你的鱼龙帮想要日子过得滋润,归根结底,还要你自己争气,成了陵州首屈一指的大帮派,魏丰兴许就要反过来巴结你这位姑奶奶了。”

  刘妮容黯然。

  相视久久无言,一直神游万里的她冷不丁顺着这家伙的视线往下一瞧,可不就是自己的双腿?!

  刘妮容恼羞成怒道:“臭流氓,你看哪里?!”

  那家伙竟然理直气壮一拍桌子,吓了她一大跳,厚颜无耻道:“犯法啊?”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3 11:08

第二十七章 茶与血


  等府上丫鬟端来一壶茶水,姗姗离去,公孙杨轻轻栓上门,倒了一杯茶,白瓷杯淡绿茶,莹莹可爱,端起茶杯却又放下。

  脚患湿毒的他忍着刺痛脱下鞋袜,已过不惑之年,却无而立。公孙杨望向窗外,叹息一声,忍着刺痛摘下靴袜,陷入追思。

  少年时代,徐字王旗麾下铁蹄所过之处,寸草不生,以雷霆之势奔袭西蜀皇城,他父亲阵前战死的噩耗传来,祖父做绝命诗慷慨殉国。据说如今王朝做忠臣传,西蜀仅次于西楚,绝命诗之多,更是八国最盛。西蜀旧帝虽说才略平平,治国无能,但正是这么一个昏君一个小国,少年的他被忠仆带走时,经过西蜀京城官员扎堆的那条青云街,尽是官员赴死后家人响起的哀嚎,逃亡者大多如他一样是尚未及冠的少年少女,极少有脱去官服混入流民的青壮男子,谁能想象那些留在家中饮尽鸠酒、悬梁自尽、刀剑抹脖的男子可能前一天还在朝廷上大骂皇帝昏聩?可能上一个月才受了廷杖之辱?

  西蜀公孙氏,擅使连珠箭。

  公孙杨伸手抚摸桌上已经补上弦的牛角弓,泪流满面,嘴唇颤动。

  敲门声响起,公孙杨迅速擦去泪水,稳了稳心神,说了声稍等,穿好鞋袜,瘸拐着走去开门,见到是徐公子,后者自嘲道:“被刘小姐拿剑追着砍,只好逃到公孙前辈这里避灾。”

  公孙杨轻声笑道:“恰好这里有壶好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徐凤年掩门后走到桌前坐下,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也就是仰头一口的事情,公孙杨挪了挪牛角弓,双指捏住质地薄腻的瓷杯,慢慢喝了口凉透的茶水。徐凤年伸手倒茶时,动作一停,问道:“有件事情不知当讲不当讲。”

  公孙杨心一沉,脸色如常说道:“徐公子但说无妨。”

  徐凤年倒完茶水,一根手指摩挲着纤细杯沿,平淡道:“我与雁回关当地百姓打听过,城里就只有一家老字号的弓铺子,姓张的老头性情冷僻,拉不开门口两石弓就不做你的生意,弓长张,我看十有*是假姓。这铺子很好打听,也好找,以公孙前辈的臂力,应该不会被拦在门外。然后我无意中从刘小姐那里得知公孙前辈,是过足了一个时辰才到城门。以前辈对鱼龙帮的感情,应该不会故意将刘小姐与三名鱼龙帮帮众晾在雁回关这种险地,那我就猜测,是不是前辈身上银子带的不多,花了大半个时辰在那里讨价还价?但再一想,似乎不太可能,以前辈的江湖阅历,而且还是连珠箭的高手,自然知道弦丝的行情。于是我就问自己,是不是公孙前辈与那张老头是旧识,叙旧才耽误了时间,但我很好奇得是多好的关系,才需要让鱼龙帮的未来帮主在城门等上小半个时辰?公孙前辈,可否告知一二?”

  公孙杨犹豫了一下,徐凤年微笑道:“前辈不用急,慢慢想,我就是喝茶闲聊来了,等得起。”

  公孙杨放下茶杯,缓缓问道:“是兵器监军大人和徐公子一起给鱼龙帮下了一个套?”

  徐凤年冷笑道:“公孙杨,你是你,鱼龙帮是鱼龙帮。到了这种时候,你还想混淆视听?鱼龙帮的根底很干净,这一点毋庸置疑,刘妮容,甚至是肖锵都被你蒙在鼓里,这趟买卖是你一手大力促成的,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送了什么情报给那个老张头,是北凉的军事防御图?还是北凉军的人脉分布?我想是两者兼有,才会让你在弓铺子呆了那么久。北莽给了你画了怎样的一张大饼?是日后光复西蜀?还是要北凉铁骑全部覆灭?或者给你西蜀公孙氏东山再起的背景支撑?”

  公孙杨脸色复杂,道:“既然说到这一步,徐公子仍然敢单身赴会,想必如我想的不差,徐公子深藏不露,起码有二品实力。公孙杨只想知道肩上这颗头颅,加上雁回关一座弓铺子,能让徐公子挣多少黄金,能捞多大的官帽子?”

  徐凤年瞥了一眼公孙杨搭在桌边上的双手,笑道:“我连肖锵都杀得掉,杀你一个掉回三品的公孙杨并不难。而且你我相距才多远?你就算提起牛角弓和箭囊,成功拉开可供连珠的距离,但你真以为逃得出魏府?魏丰会让北莽留下城知道来了一个北凉将门子弟?到时候不说我与魏丰如何,鱼龙帮第一个全部惨死。忠孝义三字,孝不说,忠义两字,似乎对你公孙杨来说,后者可有可无。”

  脾气温和的公孙杨面容狰狞起来,十指如钩抓在桌沿,颤却仍是没有出声。桌面轻颤,顺带着两杯茶水起涟漪,茶香愈发扑鼻。

  徐凤年伸出双指按住薄胎甜白的剔透茶杯,低头望着杯中茶面,不带感情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公孙杨,或者说几百个像你这样蛰伏在北凉的遗民,不惜性命,活得像条狗,对,你们绞尽脑汁源源不断地给北莽运送情报,恨不得日夜不休挖断北凉的根基。但如果真的有一天,北凉三十万铁骑在北莽倾尽举国之力的潮水攻势下,全部战死覆灭,整个北凉都硝烟弥漫,大快人心。但是到时候北门被打开,旧西蜀,旧南唐,旧东越,旧西楚,又有多少人会死?二十年前你是一条丧家犬,这些年当丧家犬也当得大义凛然,为了国仇家恨不惜与北莽蛮子眉来眼去,如果北凉铁骑真有败亡的那一天,天下汉人衣冠皆换莽服,真是有意思极了。公孙杨,对于你们这群铭记春秋大义的亡国遗民,在下佩服至极!”

  不等公孙杨反驳什么,似乎觉得无趣了的徐凤年屈指一弹,盛满茶水的瓷杯滴溜溜旋转起来,茶水不洒半点,望着茶杯,徐凤年自嘲道:“说这些大话空话,挺无聊的。”

  公孙杨镇静道:“徐公子只要能够保证不把鱼龙帮拖进火坑,公孙杨愿意束手就擒。”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你还想与我讲条件?公孙前辈啊公孙前辈,你就别试探我了,我若是对鱼龙帮有企图,有一百种法子让它万劫不复,你那个丢了的义字,我帮你捡起来便是。那个忠字,我也一并送你,如何?”

  公孙杨初始在房中的浑浊眼神,逐渐清明,身体后倾,重重靠着椅背,好似一个眼光短浅的老农,一副不知道该搁在哪里的要命担子背了太多年,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公孙杨笑道:“才知道无亲无故,也有好处的。就是有些对不住刘老帮主,妮容是个好姑娘,希望徐公子好好对待,返回陵州,就靠徐公子费心了。至于如何跟她解释,想必以徐公子的心智,不会太难办。”

  徐凤年摇头道:“不需要我解释什么。”

  他才说完,阴差阳错要来公孙杨这边谈事的刘妮容听完这场对话,终于按耐不住,猛地推开房门,坚韧如她也是梨花带雨,死死咬着嘴唇,摇头道:“公孙叔叔,不要死!”

  她颓然无力,哭腔问道:“我们一起回陵州,好不好?”

  公孙杨揉了揉眼睛,不去看刘妮容,轻声道:“可惜了,手边没酒。徐公子,喝杯茶不碍事吧?”

  手才伸出去,却又停下,将死之人的他自言自语道:“还是到下面喝个痛快好了。麻烦徐公子把刘妮容带出去。”

  徐凤年铁石心肠地冷漠道:“公孙杨,我看着你死。”

  刘妮容撕心裂肺道:“姓徐的,你还是人吗?!”

  公孙杨反而更加平静,笑道:“也好,这样才算死得一干二净。妮容,与老帮主说一声,公孙杨这些年愧对鱼龙帮,死得并不冤枉。”

  刘妮容反常地安静下来,不去看公孙杨,双目赤红死死盯住徐凤年。

  “世间再没有西蜀公孙连珠箭了。”

  公孙杨闭上眼睛,直起腰,正了正衣襟,双拳砸在自己太阳穴上。

  瘫软在椅子上。

  刘妮容捂住嘴,鲜血从指缝间渗出。

  徐凤年转头说道:“别急着与我撇清关系,也别想着不要货物就离开留下城,真要是这样,公孙杨就白死了。至于你恨我什么的,大可以回到北凉以后再谋划。出倒马关,我能做掉肖锵,在留下城,我能逼死公孙杨,你刘妮容现在就别凑热闹了。”

  刘妮容松开手掌,满嘴血污,冰冷道:“告诉我你的真名。”

  徐凤年想了想,指着春雷刀说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到北凉,你就知道我是谁。”

  刘妮容斩钉截铁道:“肖锵根本没有背叛鱼龙帮,是你杀的!”

  徐凤年看着她半响,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

  “好!我到了陵州会烧香敬佛,求菩萨保佑你活着回到北凉!”

  刘妮容决然转身。

  徐凤年无动于衷坐在椅子上,盯着对饮二人都没来得及喝的两杯满茶。

  本想自顾自调笑一句“多美的一双腿,说没就没了”,可见到老人的尸体嘴角流淌出血丝,就没有说出口,只是探身拿袖子帮着轻轻擦去。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4 13:56

  第二十八章 起火得长安

  
  出了死人这档子大事,这栋宅子的主人魏丰初听时勃然大怒,让前来秘密报信的丫鬟秋水吓得噤若寒蝉。不过多年养体养气,魏丰早已不似寻常商贾,更像是一名士子猾吏,瞬间压下震惊与怒火,让秋水领路,这名府上二等丫鬟生怕耽搁了老爷的大事,步子急促,一开始魏丰没有做声,跟着小跑穿过一进庭院。

  走在两侧狭长阴暗谓之避弄的甬道时,魏丰咳嗽了一声,黄花豆蔻时经过精心调教高价卖入魏府的婢女连忙缓了缓步伐,娇柔回头一瞥,果然见老爷一脸沉思,她乖巧地小碎步悠悠前行,久经商场宦海无数风浪的魏丰趁这段时间好好权衡了一番,根据秋弄略显支离破碎的说法,徐公子去了趟背负牛角弓老人的屋子,没多久便出了这桩命案,似乎与鱼龙帮那个叫刘妮容的女子还起了冲突。

  魏丰揉了揉太阳穴,离尸体所在的屋子近了,示意秋水留在过廊,他才加紧步子,一脸忧心忡忡走入屋子,第一时间并未出声训斥那名远道而来的侄子,而是栓上门,见到年轻人杀人以后云淡风轻,心底高看了几分,纨绔子弟在自家院子里棒杀了谁,这种无法无天的镇定上不得台面,在别人家里惹下祸事,要么是城府可怕,要么是有所凭仗,不管如何,魏丰都觉得是件好事,心想齐老兄弟膝下无子,倒是有个值得雕琢的远房侄子,难怪这次生意会由这么个年轻小伙子牵头,三万两的买卖,真的不小了。

  魏丰顿时静下心,搬了条椅子坐下,没有流露出半点焦躁,问道:“需要魏老叔做什么?”

  徐凤年本来已经想好一套可以自圆其说的措辞,即便称不上滴水不漏,也足以暂时应付魏丰这般的老狐狸,当然前提是刘妮容别失心疯一般胡乱搅局,怎么都没想到魏丰什么都不多问,这让徐凤年始料不及。之所以敢第一时间告知魏丰,在于他假借陵州将种子弟的敏感身份,笃定魏丰不敢去官衙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只要魏丰以为能在魏府事魏府了,那就有的谈。看到这位侄子的脸色眼神,魏丰伸手拿过一只江南道那边运来的瓷杯,倒了杯凉茶,微笑道:“徐侄儿,与你说实话吧,别说是鱼龙帮这种小帮派的一名客卿,便是帮主的孙女刘妮容,只要是在魏老叔家里,你爱怎么来就怎么来,咋的,陵州官府还敢来留下城抓我?还是说鱼龙帮敢去兵器监军将军府闹事?魏老叔就算借鱼龙帮十个熊心豹子胆,他们敢吗?徐侄儿,老叔与齐老兄弟是过命的交情,并未嘴皮子上的客气话。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商贾看钱士子重名,老话说得不错,可也没说做老叔这帮买卖的家伙就完全不看重情分了。”

  见那侄儿起身又要作揖致敬,魏丰瞪了一眼,笑骂道:“侄儿,你这习气是跟陵州士族学来的吧,以后若想在陵州北莽来回闯出功业,这份书生迂腐头一个要不得,你再作揖试试看?看老叔不把你小子撵出府去!到了北莽这边,入乡随俗,你还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更讨喜,本来老叔想让下人带你好好在留下城风花雪月一番,哼,甭想了,这两天就呆在老叔身边,在一旁看着如何做成生意,好好磨去你的棱角。齐老兄弟一身江湖义气,魏老叔舞刀弄枪,比齐老哥差远了,但是别的本事没有,还懂些能换真金白银的人情世故。”

  徐凤年举起杯,苦笑道:“魏叔,侄儿以茶代酒,走一个?”

  魏丰欣慰道:“这还凑合。”

  喝了茶,起身给魏丰倒了一杯,落座后徐凤年缓缓说道:“魏叔,今天这事小侄还是要跟你老敞开了说,否则不得劲儿。将军的大公子一直对鱼龙帮和刘妮容有觊觎之心,有意纳她做妾,原本这次生意,以鱼龙帮在陵州都无法名列前茅的实力,根本争不到手,不过大公子既然有了私心,也就不可以常理来定。随行北莽的肖锵副帮主有个儿子叫肖凌,与刘妮容青梅竹马,有消息说肖锵返回陵州金盆洗手时,会顺势提出让肖凌与刘妮容订下姻亲,大公子岂会让肖家父子遂了心愿,所以出倒马关后,小侄略有武艺,按照大公子的嘱咐,侥幸袭杀了肖锵,然后嫁祸给几股马贼,不曾想被客卿公孙杨瞧出了蛛丝马迹,扬言要告知刘妮容和鱼龙帮,这才不得已撕破脸皮,粗糙设了个局,只与刘妮容说这公孙杨是春秋遗民,暗中与北莽勾结,如此一来,才勉强镇住了心眼简单的刘妮容,魏叔,这其中是否有纰漏,你老帮着谋划谋划?若是坏了大公子的布局,侄儿就算带了银子回去,以后也不要奢望能在将军府出人头地了。想必魏叔也知道,二公子虽说是庶出,却才思敏捷,在陵州士林已是小有建树,故而母子二人颇为得宠。二公子三番两次故意拉拢,已经让大公子心生不满,这一次北莽之行既是侄儿的机遇,也是危机。成了,一切好说,不成,恐怕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魏丰眼中露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激赏,笑着点了点头,捋了捋胡须,分明坐在死人边上,仍是慢悠悠道:“侄儿在小事上能够步步为营,大事上眼光也不短浅,不错不错,是可造之材。”

  徐凤年放低了声音赧颜道:“侄儿出门前,曾厚着脸皮想要与家叔讨要一封家信,让他跟魏叔叔说上几句好话,只不过饭桌上婶子才起了个头,就被叔叔骂了个狗血淋头,说是男儿成家立业,万事要自己双手双脚,求人情施舍算个屁的本事。好在婶子一拍碗说明天自己下厨去,家叔才没继续骂我。”

  魏丰哈哈大笑,手指悬空点了点徐凤年,老狐狸第一次笑得如此舒坦透彻,然后唏嘘感慨道:“的确是齐老哥和老婶子的脾气,魏老叔年轻落魄时,可是足足蹭了三年饭食呐,老嫂子虽然偶有怨言,那也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希冀着我能有出息,不是小气那一碗碗来之不易米饭,也是对坏心眼,瞧不起我什么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魏老叔没这份境界,但三年活命的大恩,魏丰再没心没肺,也不敢忘却,这些年魏老叔也算有了一份大家业,可齐老哥和老婶子一封信都不曾寄来,生怕有事相求便减了当年的情分,老哥老嫂子心善,何尝不是心狠呐。都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一大把年纪了,指不定什么时候一觉睡去就醒不来,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如今你这侄儿到了魏叔家里,好好好!没有家书胜过千言万语。”

  徐凤年轻声道:“魏叔,找块风水中上的地,厚葬了这名鱼龙帮客卿,可有麻烦?”

  魏丰大袖一挥道:“不值一提的小事。不过魏叔打开天窗说亮话,相比与兵器监军可有可无的交情,要更看重与齐老哥的情分,所以刘妮容那边,一时关系僵硬不打紧,但切不可始终冷落,以后若是她入了将军府做妾,一朝得宠,须知女子枕头吹阴风,能耐比什么都大,侄儿你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这种事情前车之鉴多不胜数,不得不防。要魏老叔来说,侄儿你相貌才智都是上上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使些手段,拢住刘妮容的芳心,她若在将军府如鱼得水,你就算有了另外一座靠山,富贵险中求,只要不污了她的身子,相信以侄儿的谨慎,火中取栗不是难事。古往今来,成大事者,身边身后少不得几个红颜知己!”

  徐凤年一脸讶异,魏丰笑眯眯道:“如果离开留下城前,侄儿能与今日还是恨死你的刘妮容眉来眼去,魏叔叔许诺给你小子八千两银子,就当作你在将军府内外经营人脉的开销。”

  徐凤年厚着脸皮讨价还价道:“魏叔,侄儿是见钱眼开的无赖脾性,要不凑个整数,一万两?”

  魏丰不怒反喜,开怀笑道:“好一个狮子大开口,魏叔喜欢,答应了!”

  徐凤年笑脸灿烂,魏丰起身笑容玩味道:“府上秋水春弄两个丫鬟都很干净清白,北莽这边有养马一说,此马非彼马,大多是从离阳王朝江南精心挑选,重金购得而来的年幼女子,教以琴棋书画诗茶酒,几年以后十个美人胚子中真正成才的,不过三四,这对婢女也算是其中佼佼者,若是放在府外,得有五十金的行情价格。侄儿喜欢就送你了,留在魏府用处不大,你带回陵州也好,与那些附庸风雅的书生士子们笼络交好,有了这对伶俐璧人的话,事半功倍。”

  倍感意外的徐凤年连忙笑道:“谢过魏叔割爱。”

  魏丰走到房门口,轻声道:“老叔会找机会让丫鬟秋水去刘妮容身前递一些话,说魏府已经按照侄儿的意思厚葬了这名客卿,由旁人传话入耳,比你亲自解释要来得更有诚意,放心,秋水有一颗玲珑心肝,那刘妮容阅历浅薄,看不出破绽。”

  徐凤年赞叹道:“魏叔算无遗策,侄儿受教了。”

  “亏得犟脾气的齐老哥能有你这么个嘴甜的好侄子,幸甚啊。”

  魏丰摇头笑道,似乎记起什么,漫不经心问道:“侄儿对诗画懂得多不多,字写得如何,魏叔这些年随波逐流砸了大钱,买了百来样,多半是流窜到北莽境内春秋遗民手上低价劫来的,魏府上少有学问大的人物,魏叔怕走眼被行家笑话,不好意思示人,你小子如果懂些门道,就给老叔掌掌眼,万一真要捡了漏,老叔心情一好,少不得送你几幅。”

  徐凤年搓了搓手,毛遂自荐道:“家叔这辈子吃了不识字的大亏,故而常年让侄儿用心读书博取功名,字写得不差,再者给大公子做帮闲多年,免不了沾光见到一些珍贵书画的鉴赏证伪,勉强有些眼力,魏叔不嫌弃的话,让侄儿瞧上一瞧,嘿,只怕到时候魏叔又要肉疼喽。”

  魏丰一脸无奈叹息道:“早知道就不揭这一壶。”

  送魏丰出屋子,见到走廊尽头身姿婀娜的丫鬟秋水,徐凤年嘴角翘了翘,后者心思巧妙,约莫猜到自己已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她俏脸一红,与老爷离开时,嫣然回眸,纤细腰肢幅度稍大地扭出了别样风情。

  徐凤年回房坐下,脸上再没有半点笑意。一番详谈甚欢,若是刘妮容这种姑娘在场,估计只会觉得长辈慈祥晚辈乖巧,而期间硝烟弥漫的勾心斗角,是万万察觉不到的。当时说及家信,徐凤年说出口便知道有了算不上漏洞的小纰漏,因为根据将军府有关齐姓清客的资料显示,此人识字不多,绝无写信的可能,但世子殿下未尝没有试探魏老狐狸的念头,若是三言两语轻轻揭过,证明魏丰已经确信无疑自己的身份,已经信赖到了不在这种小马脚上吹毛求疵的地步,可若是按耐不住,就意味着魏丰心中仍有疑虑,果不其然,世子殿下才下了小套,老狐狸便在临行前以字画掌眼回过来不动声色下了个大套,好在世子殿下绝不会在这条小阴沟里翻船。

  而且魏丰的眼力不差,认准了这个侄子奇货可居,才大大方方又是给银子又是送丫鬟的,无非是想着以后徐凤年能在陵州平步青云,他的生意自然而然会得到丰厚回报。老狐狸若只是惦念当年兄弟情谊,肯定不至于出手豪迈到这个地步。

  刘妮容这般初出茅庐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种不是豺狼横行便是狐狸扎堆江湖里不受欺负?

  徐凤年安静等着魏丰心腹来收尸,站在窗口,自言自语道:“江湖险恶,人情练达。公孙前辈,你若是活着,是不是觉得眼不见为净?你放心,如果本世子活着回到北凉,鱼龙帮会得到一些暗中的支持,如果死在北莽,你与位个小心眼的刘姑娘,也算报了大仇。我若不是世子殿下,以公孙前辈性情,大可以有一场忘年交。知道前辈绝不会出卖谁,加上当初那一囊子绿蚁酒,我也就不做那个刑讯逼供的恶人了,可若说知道了前辈与北莽的关系,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太过为难本世子了,相信前辈泉下有知,也会少骂几句。”

  亲眼看着两名魏府嫡系扈从搬走如茶水一样渐凉的尸体,徐凤年返回屋中,看到刘妮容房门紧闭,心想真是难为这个耿直姑娘没有当场拼命了。

  很奇怪,她的的确确是个内秀的出彩女子,但在世子殿下记忆中,最鲜明印象不是倒马关客栈里的独力杀敌,也不是大漠黄沙里她当先一马的领路,而是她坐在山坡环膝而坐的发呆,以及她在雁回关井旁喝水前干裂渗血的嘴唇。

  清明将至,怎么可以少了让行人断肠的苦雨?

  上坟道路泥泞,才好让后人多走一步,便多想一分先人。

  夜幕中,老天爷很不吝啬地洒下淅淅沥沥的雨水,徐凤年推开窗户,凉意阵阵,听着雨点拍荷花,只不过脸色冷漠,不确定世子殿下是否听出了凄苦冷清。

  在北凉王府,应该有个身材相似的傀儡,贴上了舒羞精心制作的面具,小心翼翼扮演着世子殿下。

  徐凤年趴在窗栏上,没有一丝迷茫,眼神异常坚毅。

  倒马关村头,第一次想要拔刀,最终却没有拔出。在雁回关城头,想拔出春雷却没能拔出。

  徐凤年看似在赏景,其实闭上眼睛,双手掐诀,一遍一遍洗涤体内气机。

  真阳须从根底生,阴符上游降黄庭。川流不息精神固,此是真人大炼形。

  徐凤年就这样站定足足一个时辰,缓缓吐出一口照着剑气滚龙壁演练形成的如剑气机,砰然而发,搅烂了水池中一朵荷花,瞬间化作齑粉。

  只不过茫茫夜色雨幕中,谁会注意到这个骇人细节?

  徐凤年如释重负道:“原来这便是大黄庭所谓的口吐绣乾坤,起火得长安。”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4 23:05

第二十九章 烧纸不易死人易


  仅剩七穴未开的世子殿下,在辛勤摘去千丝万缕被黄宝妆植入体内的驳杂气机后,新开地仓穴,配合这段时间体内孕育的剑气滚龙壁,竟然一呵成剑气,毁去了一朵荷花。荷池水浅,异于常理,白日沐浴更衣后与两名丫鬟问起,才知道这种莲花是珍品旱芙蓉,不仅无法在涨落悬殊的流水中生长,而且厌湿喜干,藕根浸水太重就会*枯死,池塘蓄水极有讲究,若栽培得当,开花要比较寻常莲花早上几月,花期也长,一株荷花价值不菲,故而有十金莲的昵称,以及悍妇莲的谐称,一般富裕门第也就只能缸植一两株就算了不起,百来棵的池塘,既没有那个银子砸得起,也没精力打理得过来,足见魏府家底之厚。

  口呵剑气斩青莲以后,徐凤年只觉得通体舒泰,气机运转再无半点凝滞,大黄庭妙处无穷,最浅显直白的就是耳聪目明异常,徐凤年方才看似依着口诀闭目凝神,却在用心去听一朵含苞待放莲花的缓慢绽放,在这个过程中剑气滚龙壁,沿着脉络汹涌流淌,与池中那朵花苞的羞涩舒展截然相反,可惜世子殿下才支撑了一个时辰,就撑不住体内磅礴气机的迸发。想必六窍开启以后,可以熬上一整宿去等到一朵莲花的完整绽放,徐凤年伸了个懒腰自嘲道:“好男儿当持久啊。”

  徐凤年坐回桌前,掂量了如今的家底,那些柄飞剑,练成了才算价值连城,但注定短时间内都是一堆废铜烂铁,中看不中用,虽说饮血成胎的过程很辛苦,但如今没有羊皮裘老头两袖青蛇的打熬,靠这种蠢笨法子养剑也算另一种磨砺,

  世间吃几分苦得几分利益的好事,很难找了。一旦养剑大成,入指玄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遥不可及了。身上五张舒羞打造的面皮,是很取巧的旁门左道,相当实用,至于贴身而穿的一件蚕丝锦绣甲,水火不侵刀枪不入什么的,都是废话,真对上了一品高手,也就撑不过去,不过应对寻常刀劈剑砍的偷袭还算有些裨益。刀谱撕去了六页,用处最大的,无疑是最新一页详细解析的剑气滚龙壁,不但无意间帮忙冲破一窍,而且这段时日气机勤恳不懈的走繁不走简,才知道初期晦涩凝滞十分难受,可习惯成自然以后,果然应了先苦后甜的老话,古语诚不欺人。当初从千百秘笈中撷取的刺鲸叠雷覆甲在内十二招式精华,每日都要在脑海中反复以神意印证,静等有朝一日能够厚积薄发。

  当初选择潜入鱼龙帮赶赴北莽,选择留下城作为踏脚点,一来是幽州以北战火较少,江湖空间更大,再者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是一个必死之人,此人不光熟谙兵法韬略,武力更是超群,尤其对北凉军政钻研深刻,本来已经做到北莽南部姑塞州的冲摄将军,因为那名运气糟糕到极点的皇室宗亲阅兵时,被陈芝豹以一股奇兵长驱直入一击毙命,受到牵连,贬职到留下城做了城牧,其实明贬暗升,官职看似降了一品,却在边境留下城手掌军政大权,算是因祸得福脱离了军队樊笼,只要略有功绩就会被龙腰州持节令甚至是北莽女帝青眼看中,远比在等级森严的北莽军中辛苦爬升来得机会要大。

  根据北凉搜寻到的资料,陶潜稚行军布阵有独到见解,尤擅诡道,性子暴戾,最为北莽朝野称道的是此人每日都要杀一位北凉甲士才睡得着觉,从姑塞州来到留下城,不带一名家眷,不带一分银子,不带一样珍宝,只带了六只囚车,禁锢了四十多名战场上被掳获的北凉士卒,一月过后便被杀得一干二净,不过陶城牧与北莽边军许多将军同僚关系很铁,总会有新俘虏运送到留下城供他每日亲手割首。可以说,陶潜稚是北莽朝廷中被各方势力都看好的青壮派官员,既有治军手腕,也有民间声望,迟早会鲤鱼跳龙门,成为北莽王庭未来一块不可或缺的基石。

  按北莽律城牧可有铁甲亲卫六十人,陶潜稚本身应该有二品实力。徐凤年掂量一下双方斤两,阴森森一笑。两朝边境上的相互刺杀,十分频繁,不过大多是死士而为,得手可能性并不高,北莽曾经下了血本打造出一支刺客队伍,从王朝内部顶尖宗门分别索要两到三名高手,再搭配军伍出身的精锐健卒百余人,共计一百三十人左右,分作三批潜入北凉,避实就虚,暗杀对象皆是北凉军政中的中层,不曾想被北凉一个守株待兔,陈芝豹,袁左宗和褚禄山,三名义子胸有成竹地兵分三路,以三千铁骑夹杂北凉王府豢养的近百只鹰犬,将其悉数击毙,引得北莽朝野震动,女帝更是进场了一场大规模的铁血清洗,脑袋掉不少颗,但事实上只揪出几名蛰伏于北莽朝廷多年的北凉棋子,滑稽的是到头来查到北莽右相的头上,才知道其中一名相府栽培的间谍是双面人,北莽北凉的生意都来者不拒,仗着右相府的天大金字招牌,大肆倒卖军机秘事,使得原本权倾庙堂的右相引咎辞官,至今仍是以白丁之身隐居山林。

  凉莽两地的恩怨纠缠,委实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清楚的,好似一块砧板,今天涂抹了你的鲜血,明天便加上我的一层,层层铺叠,早就凝固成一块令人作呕的血碑。

  轻轻柔柔的敲门声响起,徐凤年知道是秋水春弄其中一位到了,说道:“进来。”

  是相对体态更小巧玲珑一些的春弄,肌肤白皙,长了一张微微圆润的不明显瓜子脸,这样的小女子,床榻上稍微用力一些放佛就要担心给揉坏了身子,不愧是值五十两金子的小可人。可惜徐凤年一日不得全部大黄庭,就要做一天吃素的和尚,梧桐苑那么多八十文以上的莺莺燕燕,世子殿下不说修为其它,光说定力之好,简直就是可歌可泣的超凡入圣!

  小丫鬟端着食盒走入屋子,纤细小腿悄悄从裙摆下露出,动作俏皮地勾上门,见到徐公子看来,红脸笑了笑,她将食盒放在桌上,站在一旁低头怯生生说道:“秋水姐姐说今晚让我来暖被,不知公子何时歇息。”她没脸皮说出侍寝两字,望着脚尖,耳根红透。其实春寒时分,大家族里婢女暖床温被,是很常见的本分事。到了酷暑时,侍寝婢女摇扇不管如何手酸,按照规矩一夜都不许打瞌睡,她与秋水都是悉心调教出来的碧玉,伺候主子熟稔得很,只不过她们在魏府毕竟少有机会露面,见到这位被老爷相当器重的英俊公子,情爱远远说不上,女子天性的羞赧胆怯,才是真的。徐凤年大开食盒,捏起一块入口即化的枣糕,抬头看着这名丫鬟,面容身段只有七十来文,却生了一对好眉目,双眉妩媚,小小年纪便风韵暗藏,殊不知春弄出道时便被养马大家点评眉媚独值三十金,世子殿下久在花丛看那姹紫嫣红,眼力自然不差。

  徐凤年伸手拈起一块糕点递给这妮子,笑道:“不急,先坐下来聊聊天。”

  小姑娘软糯哦了一声,微微侧身坐在徐凤年对面,接过糕点仍是低头,小嘴儿微微张合,吃得细致缓慢。

  徐凤年说了一句大煞风景的话:“你们留下城这边应该也要清明祭祖扫墓吧,哪儿有卖黄纸的?过两天便是清明,我想在街角烧纸遥拜南边。”

  俏丽丫鬟抬头正要说话,察觉嘴里还含着糕点,生怕含糊不清出声对眼前徐公子不敬,赶忙下咽,伸出手指想抹去嘴角几粒糕渣,妮子的眉目天然含春,柔声笑道:“公子只管吩咐,春弄明日儿便给公子准备妥当。”

  徐凤年笑着点点头,伸手替她擦去其实并没有抹掉的糕末,眯眼打趣道:“在这儿呢。”

  小婢女媚了一眼,低下头去,不敢见人。

  秋水敲门而入,见着这一幕,顺带着也脸红起来。她捧了十几幅名人字画过来,老爷说要请徐公子掌眼,辨别真伪,字画大多是铜轴或者紫檀乌木轴,都不轻巧。徐凤年起身帮忙搬到桌上,秋水见春弄还在发呆,偷偷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轻声斥责道:“灯暗了也不知道帮公子添油?”

  春弄委屈地撇了撇嘴角,见秋水姐姐微微瞪眼,赶紧嬉笑着去给一座白玉观音托净瓶样式的精致油灯添了添油。徐凤年对这些小打小闹不以为意,双手擦了擦袖口,在秋水将食盒移开以后,在桌上缓缓摊开一幅字画,笑了笑,是前朝陈淳的《酷暑花卉图》,很不凑巧,真迹就在北凉王府上,不急于给出真相,重新卷起放在桌角,打开第二卷轴,是吕纪的《桂菊山禽图》,色彩鲜明,落笔纤毫毕现,三百年来空白处后世藏家的印章盖得密密麻麻,足以证明这幅字画的珍稀,徐凤年鉴赏一事,跟国士李义山耳濡目染多年,功力不浅,就算没有那些枚琳琅满目的印章,也知道是真品无疑,再度合起,打开第三幅,是旧南唐后主的《梅下横琴图》,不过是假的,有趣的在于不谈真伪,仅论笔力,显然是后者更高一筹。

  徐凤年全部看完以后,轻声道:“秋水春弄,取纸笔来。”

  秋水双指提袖,一手研磨,春弄不敢偷懒,帮着在熟宣上盖上一方镇纸,徐凤年落笔缓慢,自有一股优哉游哉的淡然从容,秋水与春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惊艳,她们显然没有料想到徐公子写得一手漂亮好字,隐约到了藏拙的层次,她们自认再下十年苦功夫都写不出来。十一幅字画,徐凤年故意辨识不出三幅真假,假装不敢妄言,认错两幅生僻的,其余都六幅准确无误,后八幅,都给出了为何是真品赝品的详细理由,以及相对的估价,其中估价与真实情况又各有错对,既然魏丰老狐狸有心试探,世子殿下的接招就不能太实诚了,至于笔下所写百余字的小楷,当然会有所遮掩,这种马脚如何都不会露出。等墨汁微干后,秋水对手上小楷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揣入怀中,弯腰捧起沉重字画,就要回去老爷那边交工。

  徐凤年对春弄笑道:“去给秋水搭把手,今天就不用暖被了。”

  春弄心中一半轻松一半失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徐凤年温柔拍了她一下脸颊,说道:“清明过后再说。”

  秋水和春弄两人双双捧着字画走出屋子,走廊中还有一名来时为秋水撑伞的同龄婢女,她见到春弄吃了一惊,原先的妒意也悄悄淡去几分,眼眸里的笑意立即真诚许多,从老爷书房到这里其实不需要撑伞挡雨,只不过怀中字画不知价格几许,郑重其事,才有了一把多余的油纸伞。三名丫鬟一起往回走,自然少不了几句女子之间的戏弄调笑,秋水春弄出自同一名养马大家之手,情同亲生姐妹,与那名来路不同的婢女有些微妙隔阂,不过聪慧女子相处起来,都天生带有一张浓妆艳抹的厚重面具。

  徐凤年关上门,在床上盘膝而坐。第二次与李淳罡小泥人一同出门游历,只要有床可睡,大多是这么个自讨苦吃的姿势,而且不卸软甲,屋子必定与李老剑神相邻或者相望,可想而知世子殿下怕死到了何种境界。

  留下城城牧府,身材雄壮的陶潜稚虽身着一袭文官袍,但难以掩饰尸骨堆里爬起的武将气焰,书房简陋,许多上任留下城城牧刻意留下的古董珍玩都在第一天便尽数典当,得来的金银全部分发给留下城武卒,文官笔吏则一颗铜钱都没有分到手,期间有位官员仗着职责便利偷偷克扣了两百两银子,被举发后,便有城牧府三十精锐健卒闯入,鲜血淋漓的脑袋被悬挂在校武场旗杆上,官员小有背景,族人告状告到龙腰州持节副令那边,结果石沉大海,留下城再无人敢欺陶将军新官上任不熟地盘。

  陶潜稚不曾将家眷带来,但这位曾是正四品冲摄武将的城牧大人并不是死板男人,每隔一些时日就会花钱去请城内青楼红人前来府中温存,该花多少银子绝不少去一分,起先一些青楼都不敢要,都被强塞到手中,过了段提心吊胆的时日,也不见城牧大人有秋后算账的迹象,这才如释重负,加上这位冲摄将军的神勇事迹不断传入留下城,对陶潜稚的认知也逐渐口碑好评如潮,许多青楼都主动奉送头等花魁去城牧府,本是一夜几十金的身价,只开口要价几十银,陶潜稚也不过分计较细枝末节,愈发显得大将气度,让原本生怕贼来如梳官过如剃的留下城百姓心安许多。

  小雨连绵,陶潜稚坐于空落落的寒酸书房,挑灯夜读一部兵书。

  一名从姑塞州带来的心腹校尉站在门口恭敬道:“玉蟾州鸿雁郡主冒雨造访。”

  陶潜稚皱了皱眉头,淡然说道:“她若是独自入府便不见。”

  一名貂覆额丰腴女子出现在校尉身边,身后跟着双手插袖的锦衣老者,她跨过门槛,双手搭在皇帝陛下钦赐的玉腰带上,娇滴滴道:“呦,陶将军好大的官架子,还是说怕惹来流言蜚语?”

  英武非凡的城牧大人皱了皱眉头,放下书籍,对这位腰扣鲜卑头的皇室宗亲竟是丝毫不忌惮,冷笑道:“郡主艳名远播,喜好豢养面首,小小留下城城牧,可不敢入郡主的法眼。”

  锦衣老者重重冷哼一声。

  陶潜稚嘴角翘起,眼中满是不屑。手中拎着一把缎面伞的貂覆额的鸿雁郡主浪荡大笑,花枝招展,摆手示意郡王府的老扈从不要介意,盯着蛮横无理的中年城牧,媚眼如丝说道:“陶将军,本来呢,本郡主是不想进这座宅子的,每日都要杀人,阴气太重,本郡主不如陶将军这样阳气旺盛,就怕被冤鬼缠身,又快到了清明时节……”

  陶潜稚冷淡道:“若是郡主没有正经要事,恕不相送。”

  这位在玉蟾州头等富贵的腴美人几次被冲撞,仍是不见怒容,笑道:“好吧,不与陶将军兜圈子了,是有人让本郡主代传一句话给陶将军,八个字,清明日,勿出门。”

  感觉到被戏弄的陶潜稚怒气横生,书房内杀机重重。

  锦衣老者双袖翻涌如浪潮。

  郡主轻轻拍了一下脸颊,歉意道:“呀呀,本郡主这张笨嘴,瞎说什么哩,说错啦,的的确确是八个字,清明时分,不宜出门。陶将军可别不信,说这八个字的人,本郡主不敢有任何违逆。”

  陶潜稚背后身,语气没有半点起伏,冷淡道:“不送!”

  鸿雁郡主甩了甩沾满雨水的绸缎花伞,笑眯眯道:“本郡主牢记陶城牧今日的待客之道。”

  在院中屋檐下,武力绝对要高于陶潜稚的锦衣老者接过伞撑开,倾斜向这位女主子后,愤愤道:“郡主,为何不让老奴出手教训这名不识好歹的小小五品城牧?”

  没有急着步入雨幕的貂覆额女子伸出手掌接着雨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眼神迷离道:“老天爷哭什么哭?”

  两天后清晨,雨势渐大,道路满是泥浆,城牧陶潜稚带三十亲骑前往城外,要给一名祖籍留下城的战死袍泽上坟。

  清明大雨。

  烧纸不易死人易。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5 17:16

第三十章 清明洒黄纸



  北莽边境这边与汉人衣冠的离阳王朝习俗相近,尤其是在八国遗民大量迁移涌入后,其实已是相差无几,重阳登高插茱萸,中秋赏桂吃月饼,年夜守岁放鞭炮,还有今日的清明扫墓,家中男子不管老幼携带酒食果品纸钱上坟,烧纸钱,为旧坟覆新土,让做晚辈的稚童少年们在城中折上嫩黄新枝插在坟头,烧过黄纸,然后叩头行礼,祭拜先祖,求一些阴福,便可返回。清明什么时辰上坟没有定数,早晚皆可,只不过留下城今天头顶大雨泼得厉害,坟头大多在城郊,离得不近,许多百姓心疼衣衫,都希冀着能晚一些等雨小去了再去扫墓。

  所以陶城牧三十一骑的出城就显得十分刺眼,留下城内青石板街道由中间往两侧低斜,平时不易察觉,到了大雨时节,看到雨水滑入水槽,才能看出明堂,三十名披甲铁骑马蹄阵阵,重重敲在街道两旁的人心上,联系这名冲摄将军在边境沙场上杀敌破百、以及日日在城牧府中杀人喝酒尽兴的血腥事迹,升斗小民们就愈发觉得这名军旅出身的城牧可以放心依靠。

  魏丰是商贾,商人挣钱再多,终归不如士族地位尊崇,魏丰虽然是留下城屈指可数的富人,但所拥府邸仍是离城牧府第所在街道隔了两条街,好在魏府在主城道上,闹中取静,恰好可以看到三十一铁骑驰骋出城,为首便是不合官制身披甲胄的陶潜稚,坐骑是一匹罕见汗血宝马,通体淡金色,汗血宝马本就已经格外珍贵,这一匹姑塞州持节令割爱赏赐下来的骏马又是其中翘楚,雄健异常,让城中富人垂涎三尺,让百姓望而生畏。

  城牧陶潜稚一马当先,目不斜视,自然没有留心到魏府大门高墙青瓦下,蹲着一个佩刀年轻人,一名身娇体柔眼儿媚的丫鬟替他撑伞,那公子哥墙角根屈膝蹲着,脸朝南面好不容易烧掉几捧黄纸,约莫是心意已经尽到,还剩下一捧黄色纸钱放回了怀中。秀色可怜的丫鬟小声提醒说道:“徐公子,给先人用的纸钱不好放进活人怀里的,奴婢帮你收着吧?”

  徐凤年站起身,见她左肩湿透,拿手指将红木伞骨往丫鬟那边推了推,双手交叠放在腹部,望着雨中疾驰而去的铁骑,笑而不语,只是摇头。眼角瞧见小伞又悄悄往自己头顶这边倾斜,好气又好笑地接过小伞,不偏不倚撑在两人头顶,丫鬟春弄抬起小脑袋,眨巴眨巴那双天生春意盎然的眸子。徐凤年摸了摸她的脑袋,微笑道:“先送你进府,等下我要出去走走,你就别跟着了,这趟离开留下城也就不知牛年马月才能回来。如果逛到城隍庙,雨不像现在这么大,我就帮你和秋水带一屉周记小笼包。”

  身段初长开的小丫鬟善解人意说道:“就这些路,奴婢跑几步就到啦,公子你径直去逛街便是。”

  徐凤年眯起那双好看至极的丹凤眸子,故作委屈,调笑道:“本想与某位小娘子多说几句话的,奈何人家不解风情。”

  那一刻,小姑娘好似如遭雷击,整颗心肝都颤了,痴痴然说不出话来,只是翘起那再年长几岁便会蓦地削尖下去的小下巴,望着眼前笑容醉人的公子。一些情窦初开,总是莫名其妙,也许多半会被雨打风吹去,但此时此景,让小姑娘措手不及。

  徐凤年笑着将她送入魏府,进门后小姑娘没有立即走入深深庭院,而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修长背影,看得仔细,便看到他撑伞走入檐外雨帘时,身形顿了一顿,似乎透过伞沿看了眼如一大方渗墨砚台的天空。

  徐凤年撑伞缓慢走在街道上,鞋袜袍脚早已在烧纸时浸湿。北凉世子殿下踩着北莽城内的石板,去杀包括城牧在内的三十一铁骑,真相说出去好像有点冷,跟这让人忍不住缩脖子骂娘的鬼天气差不多。

  鱼龙帮付出巨大代价送到城内的货物其实交给魏丰以后,就没有他们什么事情,但还是留到今天,说好下午才出城。这几天无非是魏丰尽了些地主之谊,让几名管事带着这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土鳖帮众,好好体会了一回温柔乡的滋味,光是这笔开销就多达三千多两银子,在鱼龙帮看来实在是出手阔绰得惊世骇俗,连他们自己在吃喝嫖赌之余都感到有点难为情,只有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的刘妮容保持沉默,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客卿公孙杨的死讯。

  少年王大石是唯一始终留在魏府的笨蛋,除了练拳便是背口诀,前天徐公子教了他一招剑势,可惜他如何都学不会,形似都称不上,神似就更别提了,好在徐公子貌似是个不怕徒弟笨反而怕聪明的奇怪师父,王大石也没啥负担,反正徐公子好心好意教了,就老老实实学呗,只知道那一招名叫三斤,光听名字,王大石就挺钟情,觉着透着一股子亲近,不像鱼龙帮里那些师父们的唬人噱头,动辄就是万剑归宗屠龙杀虎刀无敌旋风腿什么的,吓唬谁呢,反正连王大石都不信这些招式能有多大能耐。

  徐凤年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意料之外的来人,平静道:“去给公孙杨上坟?”

  面容凄苦神情憔悴的刘妮容点点头,然后一字一字沉声说道:“再就是不让你去上坟。”

  徐凤年摇头道:“我就在城里转转,不去公孙杨的坟头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刘小姐多虑了。”

  刘妮容大踏步前行,将徐凤年远远甩在后头。这对造化弄人的新仇人前后出城,刘妮容往西南方走去,徐凤年则是行向东南。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官道上泥泞难行。徐凤年靴子裹满了黄泥浆,不急不缓走了三炷香的功夫,没有碰上一位扫墓的,徐凤年吐出一口雾气,啪一声收伞,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开始狂奔,却不是沿着官道直掠,而是绕了一个极大的圆圈,每一次脚尖踩地,地面都轰出一个泥窟窿,溅起水花无数,若有常人旁观,只能看到青影一闪而逝,留下一大串间隔六丈绽放如朵朵莲花的水坑,就像用石子朝湖中打了一个大水漂。

  城牧陶潜稚来到孤零零的一座坟头,里面躺着一位谈不上有何官爵的姑塞边军袍泽,阵亡时不过才是一名伍长,这老家伙十六岁进入边军步战营,从军三十来年,花了两年功夫靠着侥幸杀死一名北凉铁骑升为伍长,然后再用整整二十多年都在伍长这个位置上虚度光阴,在战场上来来回回,始终没杀过几个人,但说来奇怪,枪林箭雨里跟阎王爷打交道这些年,愣是没死,老伍长这辈子麾下只带过十几个兔崽子,而活下来的如今只剩下四个,陶潜稚是其中一个,由步卒转骑卒,平步青云做到了冲摄将军,一名当上了正五品的步战统领,一名成了姑塞边军里屈指可数的优秀游哨,最后一人比陶潜稚的官位还要显赫,隐约要一跃成为北莽王庭的栋梁。老伍长贪生怕死,教给这些新兵蛋-子的不是如何英勇杀敌,而是怎么贪生怕死怎么去打仗,比如如何不露痕迹的装死,比如偷取尸体上的细软,如何抢斩首级捞军功,但就是这么一个马上可以领取一笔俸禄回家养老的老兵痞,在一次毫无征兆的接触战中,死了,替手下挡了一记凶狠的北凉刀,整个后背都划开,他这个北莽边军的普通步卒,所穿软甲在锋锐无匹的北凉刀下根本不顶用,陶潜稚跟几个同龄人袍泽那时候还年轻,抱着奄奄一息的老伍长,不明白为什么嗜酒如命的老家伙要说死在阵上好,都不用棺材。老伍长死前唠唠叨叨,也谈不上骨气,只是疼得眼泪鼻涕一大把,最后说了一句,真他娘的疼。

  三十名从姑塞带来的嫡系亲兵整齐翻身下马,站在远处,其中两人各自取下背囊,一人拿出好几瓶将军专门重金买来的好酒,除了酒就再没其它,另外一人拿出油纸裹住的一大摞纸钱,与火褶子一同递给将军后,撑开伞,遮风挡雨。

  陶潜稚蹲在坟头,一拳砸裂一只酒瓶,六七瓶从离阳王朝江南道那边传入北莽的昂贵烧酒肆意流淌,与雨水一起渗入坟前泥地,陶潜稚一甩军中专用的火褶子,点燃了黄纸,自言自语道:“老头,你没啥大本事,不过我们哥几个的活命功夫都是你手把手教会的,那会儿要不是你说自己攒军功没用,将那两颗首级转送给了董卓,这家伙打死也没有今天的风光,不是最后你替我挡了一刀,我也没法子帮你弄好酒来。董胖子这小子是茅坑里石头,臭烘烘的犟脾气,与我们喝酒时说漏了嘴,说他不做到持节令,没脸来见你这个跟他一样死要面子的老头儿。我没他想那么多,既然到了留下城,清明节都不给捎带几瓶你生前垂涎已久的好酒,说不过去。你这老家伙小心眼,以前偷你酒喝,就跟抢了你媳妇一样,哦,忘记了,你打了一辈子光棍。要是能活到今天,老头,你只要说看上了谁,我和董胖子这几个天王老子都不怕的,帮你抢来就是了。”

  陶潜稚握着在手上熊熊燃烧的黄纸,完全不理睬那种炙热痛感,轻声道:“来给你上坟前杀了个北凉甲士,我亲手用北凉刀砍断了他的四肢,知道你胆小,怕你睡不安稳,就不带到坟头吵你了。老头,跟你说其实这北凉铁骑也就我们那年轻时候觉得天下无敌,主要都是被你吓唬的,每次还没上战场,光听到马蹄,就瞅见你发抖,两条腿打摆子,连带着我跟董胖子几个也跟着害怕得要死,如今杀多了北凉人,其实也就那么回事,来留下城的时候带了四囚笼的北凉士卒,也有许多跪地求饶像条狗的,有为了活命跟袍泽拔刀相向还不如狗的。”

  一捧黄纸烧尽,陶潜稚拍了拍手,拍散灰烬,缓缓起身道:“不耽误你喝酒。”

  三十一骑默然上马,那名游哨出身的心腹校尉策马奔来,靠近陶潜稚后,沉声道:“将军,方圆三里以内,并无异样。”

  陶潜稚点了点头,笑道:“还以为那几个去姑塞骗功勋的皇室酱缸里的蛀虫会借着我被贬的机会,跑来叫嚣着要痛打落水狗,看来是我高估他们的胆识了。”

  校尉阴森冷笑道:“将熊熊一窝,这些穿银甲佩银刀的绣花枕头,能带出什么勇夫悍卒,来一百骑都是塞咱们的牙缝。”

  陶潜稚抬头看了眼灰蒙蒙天幕,雨势仍是没有清减弱去的迹象,收回视线平静道:“回城。”

  雷声雨声马蹄声。

  一骑衔尾一骑,奔出了坟头这边长达两三里路的泥路小径,马上就要折入官道。

  陶潜稚瞳孔一缩,眼中闪过一抹阴鸷酷厉,扬起手,身后三十骑瞬间停下。官道平时可供四骑齐驱,大雨浇灌冲刷以后坑坑洼洼,三骑并肩已是极限,骑兵想要发挥最大的冲锋效果,配合马战制式莽刀的挥动空间,两骑最佳。

  水珠四溅的官道上,一名佩刀青年撑伞而立。

  精于游哨技击的校尉骑士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查探方圆三里内一草一木,加上大雨消弭了足迹,只敢保证确认有无十人数目左右的队伍,对于这条拦路的漏网之鱼,已是北莽六品校尉的骑士喝斥道:“来者何人?!”

  佩刀男子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收起伞,将伞尖插入身侧泥地。

  陶潜稚不愧是杀伐果决的武将出身,见到年轻人的这个动作,嘴角扯了扯,平淡道:“两伍队展开冲锋,杀无赦。”

  两骑率先并肩冲出,骑士胯下马匹健壮,是边境战马中熟谙战事的良驹,奔跑过程中展现出一种极具动态的视觉美感,被雨水冲刷而过鬃毛随着肌肉规律颤动,一时间马蹄竟是盖过了雨声。

  两柄出鞘的莽刀清亮如雪,刀身比北凉刀要宽而厚,长度相似,锋芒稍逊,弯度更大。

  经验老道的悍卒出刀必然要结合坐骑的奔跑速度,路况带来马背的颠簸起伏,两名骑兵手臂粗壮,本是姑塞边军的勇壮骑矛手,一刀劈出,气势凌人。两人若非精锐,也没资格被陶潜稚作为亲卫铁甲带到留下城。

  两匹高头战马两柄莽刀一同袭来,被夹在中间的年轻男子双脚不动,身体如陀螺一转,划出一个弧度,后倾向一刀落空的一匹战马,右脚往后一踏,后背贴向向前疾行的战马侧面,然后发出一声砰然巨响,连人带马将近两千斤重就给侧撞飞出,四只马蹄一齐悬空,在六七丈外重重坠落,马背上的骑士当场晕厥。背靠一马后,借着一股油然而生的反弹劲头,年轻刀客身体前扑,闪电踏出几步,双拳砸在第二匹战马肌肉结实的后臀上,鲜血瞬间溅射,战马哀嚎,在空中转了半圈才落在官道以外的泥泞中,那名骑兵也确实悍勇,弹离马背,在泥地里滑行出一大段距离,抹了一把脸,脸色狰狞。

  其余分作两列前冲的八骑,换成领头的两位骑兵面对这名刀客的冷血手段,丝毫不惧,按照战场一场场厮杀打熬出来的经验,再度与身边袍泽配合劈刀。

  年轻人不退反进,身形如一尾游鱼,踩着滑步在雨幕中穿梭而来,低头躲过刀劈,不理睬右手边一充而过的骑兵,左手黏住另外一骑的手臂,双脚顺势被战马前冲的势头带着离地,滴溜儿就翻身上马,坐到了骑兵身后,双手按住骑兵的脑袋,交错一扭,将其毙命。曲臂游蛇,黏靠在这名尸体胸口,往后一拧,一百四五十斤的尸体就朝后激射抛去,恰好砸在身后追尾骑兵的马头,与主人征战多年的骏马头颅尽碎,前蹄弯曲,向下撞入泥地,骑兵几个翻滚,这一列第四名骑士马术娴熟,不但躲过了毙命倒地战马,还弯腰伸手拉起前一名袍泽,后者毫无凝滞地跃身上马,两人共乘一骑继续悍不畏死地追击。

  足可见北莽武卒之骁勇善战。

  刀客乘马却没有要与留下城骑卒马战的意图,坐骑猛地痛苦嘶鸣,四条马腿好似被万钧重担给压折,马背上的刀客鹞子腾空,在空中转身斜刺向一骑两人,两名骑卒只看到一道阴影在头顶扫过。

  两颗脑袋被一腿扫断,拔开身体一般,滚落在远处黄泥浆中。

  始终不曾拔刀的俊逸刀客站在仍在疾驰的马背上,脚尖一点,身体如一根离弦箭矢掠向另外一名骑兵,几个起落,皆是一腿踹在胸口狠狠绷死了身披甲胄的骑卒,一个个人马分离,五脏六腑碎裂得一塌糊涂。

  十骑中除了第二名骑卒没有阵亡,其余都已死绝。

  感到惊悚的校尉低声问道:“将军,是否派人前往城中报信。”

  陶潜稚点了点头,俯身拍了拍马头,平静道:“你们二十骑都分散回城,不需要担心我。”

  校尉红了眼睛,嗓子沙哑喊了一声将军。

  陶潜稚笑道:“哪有这么容易死,我也舍不得死在这里。”

  陶潜稚说完以后,肃容冷声道:“听令,回城!”

  二十骑经过短暂的犹豫后,军令如山,纷纷含恨拍马离去。

  年轻刀客并未阻拦,从马背上跳到官道上,显然今日清明,他只盯住了陶潜稚一人。

  陶潜稚高坐于淡金毛色的汗血宝马,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握莽刀,神态自若,洪声问道:“可是慕容章台这条幼犬派你前来行刺陶某?”

  站在道路上的刺客一言不发,只是向留下城城牧走去。

  陶潜稚讥讽道:“难不成是鸿雁郡主的新面首?这小娘们怎么眼光一下子拔高了这么多,有点意思。”

  身披一具精良玄甲的陶潜稚翻身下马,拍了拍坐骑的马脖,通灵的汗血宝马恋恋不舍地小跑远去,在十几丈距离外嘶鸣徘徊,急躁不安地踩着马蹄。

  身材魁梧的陶潜稚似乎知道这名刺客不会泄露什么,不再废话,抽出莽刀那一刻,杀意弥漫四周。双方对冲而奔,官道上顿时杀机四伏,竟是远胜过青年刺客与十骑交锋时的气势。

  陶潜稚刀法纯朴,简单明快,都是戎马生涯中历练出来的杀人招式,绝无拖泥带水,必然要留下其中一具尸体的两人轰然相撞,莽刀劈在那柄短刀鞘上,莽刀分明没有一刀毙敌的奢望,蓄力十之七八,故而刀锋下滑,迅捷无匹,刺向

  年轻刀客的腹部,后者并未拔刀只握刀鞘格挡,不去看即将触及肚子的刀尖,右手手腕一旋,在鞘短刀竟然离手,在身前旋转出一个看不到丝毫缝隙的浑圆,铺天盖地的雨点拍打到这个圆形后,便被激射反弹。陶潜稚眯眼,刀尖不作退缩,骤然发力,试图要戳破这个撑死厚度不过刀鞘的圆。

  莽刀刀尖与古朴刀鞘摩擦,发出刺破耳膜的金石交错声。

  陶潜稚层层叠叠,气机如泉涌,刹那间数次叠加臂力,刀尖绽放出一股璀璨白芒。

  青年刺客身体后撤,不见他如何触碰刀鞘,便被牵引后移,右手斜抹出一个微妙幅度,离手刀鞘毒蛇一般绕刀尖急旋,然后攀沿向上,就要剁去陶潜稚的持刀手腕。

  陶潜稚略微缩手,冷哼一声,“哪来的野路子刀法,雕虫小技!”

  这位在姑塞素来以马战著称的骑将双袖鼓荡,莽刀成功磕开那仍是旋转不停的诡异刀鞘,眼见眼前此人手无兵器,莽刀光芒再涨,就要破裂这沉默刺客的胸膛,不过当陶潜稚看到刺客右臂往做了个扯引再回拉动作,心生警惕,使出千斤坠,双足深陷泥泞,低头堪堪躲过割头的一鞘。躲过一劫的陶潜稚拔出脚尖,溅起一大块泥泞扑向这名怪异手法层出不穷的年轻刀客,双手齐齐握住刀柄,健壮身体前倾,挟带刚猛势头,连人带刀撞去。刀鞘没有抹掉陶潜稚的脖颈,却不是坠入地面,而是在空中燕子回旋,到了刺客左手边,屈指一弹,才触及一眨眼功夫便再度离手,撩起刺向陶潜稚。

  有些憋屈的陶潜稚莽刀一阵搅扭,身体随之滚动,在官道一侧站定,死死盯着这个轻轻弹指便精准驾驭刀鞘杀人的刺客,狞笑道:“竟然是江湖莽夫杂耍的离手刀!老子看你能一气呵成到几时!”

  刀鞘如灵燕绕梁,只见刀客每次弹指便盘旋不止。

  双方都没有给对手停歇的机会,莽刀白芒如流萤,陶潜稚滚刀而走。

  刀鞘燕回旋,不断与莽刀冲撞。相比而言,杀机勃勃的陶潜稚已经怒不可遏,刀势滚动,十分骇人。而那名正是北凉世子殿下的刺客则要悠闲许多,在官道上以倒马关外从肖锵那边偷师而来的离手剑以及鱼龙帮夫子三拱手,融会贯通,闲庭信步,显得进退有据,已经有了几分峥嵘豪气的宗师风度。

  曾有羊皮裘老头一伞仙人跪。

  春雷刀鞘已经数次在陶潜稚甲胄上无功而返,徐凤年眼神突然凌厉,胸中剑意一时间如江海倒泄,他让人匪夷所思地以离手刀鞘使出了一记初具雏形的剑气滚龙壁。

  闭鞘春雷终于回到徐凤年右手,

  陶潜稚单膝跪地,北莽刀插入地面,浓郁鲜血用手腕沿着刀身滑落。

  一身玄甲破碎不堪,浑身血肉模糊,有几处甚至深可见骨。

  陶潜稚抬头咬牙笑道:“小子,还不给老子拔刀吗?”

  徐凤年想了想,嘴角扯起一个残忍笑意,然后不知疲倦将剑气滚龙壁翻来覆去耍了十遍。

  三遍以后,陶潜稚玄甲全破。

  六遍以后,只剩下握刀右臂还算齐整。

  十遍剑气滚龙壁以后,陶潜稚已经被搅烂,双膝跪地,双手按在刀柄上,死而不倒。

  徐凤年慢慢走上前,毫不留情拿春雷刀鞘将他拍飞,汗血马狂奔而来,徐凤年狞笑着侧过身,轻轻跃起,双臂环住马脖,屈下双膝,身体后仰,顺势将这匹战马整个身体都翻过来,轰然塌陷在官道上,汗血马整个马背都被砸断,当场倒毙。

  从头到尾,徐凤年都不曾跟这位本该前途似锦的北莽城牧废话半句。

  徐凤年站起身,任由雨水冲去后背淤泥,重新悬好春雷刀,抽出那柄雨伞,面朝北凉方向,从怀中抽出那捧在魏府墙根刻意余下的一捧黄纸,轻轻洒向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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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千字章节,求红票。)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5 23:16

第三十一章 留下


  撑伞走在裹足沉重的泥泞中,徐凤年伸手慢慢撕下一张生根面皮,揣入怀中,南疆巫女舒羞精心打造的六张面具中,通气生根入神三种层次,那张通气可以随意涂抹和摘取,若是生根就要耗费相当精力,一张入神,舒羞说只能使用一次就会作废,至于改变根骨的投胎一皮,戴上以后哪怕毁容都恢复不了原来面貌三分。一张生根约莫可以反复使用三到四次,徐凤年不要任何死士跟随,留了一只傀儡在北凉王府做障眼法,进入北莽以后免不了要做个勤俭持家的守财奴。最新小说百度搜索“”

  杀二品六人,杀金刚境三人,杀指玄一人。

  这是徐凤年给自己北莽之行定下的其中一项目标,而选定龙腰州留下城作为北莽踏脚点,大半原因便是冲着城牧陶潜稚而来,这名明贬暗升的前冲摄将军,被北莽王庭安插在硝烟不浓的留下城,岂是简单让陶潜稚远离与年轻一代数位皇室宗亲是非恩怨,北莽女帝雄踞王庭宝座,对一统春秋的离阳王朝虎视眈眈,真真切切是摆出了坐北朝南气吞万里如虎的姿态,谁敢说陶潜稚不是她矛头直指北凉幽州的一枚关键暗棋?虽说此人只是一名接近二品的武夫,但陶潜稚不管是边境民心凝聚,还是以后对北凉的威胁,都远超过寻常,与徐骁密谈,便提及这名新城牧,说杀一个陶潜稚,抵得上军阵斩杀北莽三千骑!最新小说百度搜索“”

  此时喜好每日虐杀北凉甲士的陶潜稚根基未稳,徐凤年如何能不动手?挑了今日,陶潜稚算是死在了一个好时节。徐凤年虽然摘下面具,腰间朴拙春雷佩刀也不算显眼,但那二十几骑铁甲亲卫逃回留下城,即便群龙无首,以陶潜稚治军的成果,注定会布下天罗地网,徐凤年前两日在城中闲逛,早已研究透彻留下城的布局,不走城门,挑了一段人烟罕至的城墙,如攻城蚁附般攀沿而上,大雨依旧滂沱,攀至城头,一跃而过,在城内墙根飘然落定,行走于冷清的小巷窄弄,留下城除了陶潜稚还是有高人的,小股骑队分头游曳,戒严得十分巧妙,外松内紧,并未给城中百姓造成半点恐慌,徐凤年对这种程度的巡查搜捕,是当之无愧的行家里手,自然轻松避过,甚至还依约去周记铺子买了一屉热腾腾的的小笼包。

  从离开魏府到返回,不过一个半时辰,离午饭尚有半个时辰,丫鬟春弄一直在他屋里候着,徐凤年推门时,百无聊赖的小姑娘趴在窗栏上发呆,并未察觉,直到闻到了香味,才猛然转头,见到满身湿透的徐公子,手上托着一屉吃食,没来由就红了眼睛,好一双无声胜有声的眼儿媚。

  徐凤年不得不打断她的情愫酝酿,调侃道:“别自作多情,顺手买来的。拿去,跟秋水分了吃,至于换衣服,就我自己来好了,省得扫了你胃口。咦?哭啦?别,外人见着了还以为我禽兽不如,想拿一屉小笼包子就拐跑你私奔回北凉。”

  小丫鬟抽了抽精致鼻子,见徐公子神色坚决,犹豫了一下,就败给了肚里馋虫,小心捧过小笼包,到了门槛那边,回眸一笑千娇百媚生。徐凤年挥了挥手,等她小跑远了,才栓上房门,摘下春雷搁在桌上,取出包裹严实的刀谱和一叠面皮,没有脱下冬暖夏凉的蚕丝甲,换了一身洁净舒适的文士青衫,重新放好贴身物件,当真称得上是孑然一身。春弄应该是潦草吃过了小笼包,便被更识大体的秋水一路拎着耳朵押送回来,一起帮徐公子侍弄头发,春弄一直丢眼色给秋水姐,后者悄悄叹息一声,问道:“徐公子,今日便要离开留下城返回陵州吗?”

  徐凤年点头开门见山说道:“魏叔本意是想让你们两个跟我回陵州,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大丈夫没有建功立业,何以成家?”

  转头见两个丫鬟面面相觑,煞是可爱,徐凤年哈哈笑道:“还真信啊?我就是家底薄,养不起你们的。想多跑几趟北莽,挣了银子以后再把你们风风光光迎去陵州。”

  替徐凤年梳理头发的春弄怯生生道:“春弄跟秋水姐姐会女红会琴棋,不用徐公子养活也没关系啊。”

  秋水心思细腻成熟许多,对春弄悄悄摇了摇头,后者眼眶湿润,决堤一般,像一汪被春风吹皱了的池水,情意绵绵戚戚,却也乖巧地咬住嘴唇,不哭出声。

  徐凤年当然不会真的将这对丫鬟带回北凉,即便是以兵器监军府邸上的帮闲子弟身份,也不适合,更别提宛如一座雷池的真实身份,轻易涉足,动辄粉身碎骨。两株柔弱的十金莲,在这种安静环境生长才好,移植到了水流汹涌的江河,只会早早夭折。

  在留下城最后一顿午餐,最亮眼的一道佳肴竟是椒姜炒螺蛳。

  清明螺,肥似鹅,白玉盘中一堆青。

  可惜鱼龙帮帮众都是一群粗鄙汉子,荤菜只认猪牛羊,不清楚这些最佳时令的螺蛳从江南泥塘小溪摸出,活着运至北莽留下城是何等艰辛,好在宴席每桌都有一只镇场子的烤全羊,让鱼龙帮吃得满嘴油腻,今日刘妮蓉发话不许喝酒,有些让人美中不足,不过刘小姐在肖邦主和公孙客卿离开以后愈发行事从容,逐渐有了独挑大梁的趋势,鱼龙帮一伙人心服口服。

  春弄两颊泪痕不见,但兴致低落,倒是秋水依然婉约周到,弯腰站在徐凤年身边,拿竹签剔出螺蛳肉,一粒一粒放在盘中。老狐狸魏丰出手豪气,早已赢得鱼龙帮的亲近感,也就是心知肚明魏老爷子财大气粗,是北莽站稳脚跟的豪横巨贾,自然眼高于顶,否则不少人都想着认个干爹,大树底下好乘凉呐,他们原本对姓徐的摸不清底细,横竖左右瞧不顺眼,如今明摆着与魏老爷子沾亲带故,许多人彻底没了与姓徐的叫板的胆气和兴趣,开始琢磨返回北凉途中要多热络,弥补一下北行的疏远。

  魏丰笑眯眯道:“侄儿,炒螺蛳就老酒,阎王来了不肯走。这道炒清明,名菜算不上,但在北莽还真难以享受这份滋味,你多尝尝。”

  应该是真把他当作亲生侄子看待,也不继续客套,魏丰转头对刘妮蓉笑道:“刘小姐,魏老头儿还是那句话,真要现银,马上就可以给鱼龙帮送到马车上。魏府也有些会耍几套把式的壮丁,可以帮忙护送,不敢夸海口,但二十骑的人手还是挤得出来。”

  刘妮蓉摇头笑道:“带几万两银子行走边境,实在太过冒失,这些天鱼龙帮全靠老爷子悉心招待,破费太多,也委实没脸面再让魏老爷子劳心。刘妮蓉信得过老爷子,也信得过在北凉北莽两境通行的两字票庄。”

  魏丰捋须,笑而不语。

  刘妮蓉举杯,“刘妮蓉不敢多饮,可对老爷子,敬重万分,就替鱼龙帮敬老爷子三杯,老爷子你随意即可。”

  她连饮三杯,滴酒不漏。魏丰小酌了一口便放杯,却没有谁以为是老家伙在端架子摆谱,这段时日除了靠着魏府在留下城风流快活,也听说了许多有关魏老爷子的奇人轶事,比茶楼里说书先生的演义还要精彩。

  风雨停歇,街上多了许多出门扫墓的百姓。

  来时一辆马车有货物,还坐着脚边有牛角弓的西蜀公孙连珠箭,走时却只有一个摘下春雷刀搁在角落的徐凤年,上车前给魏丰执晚辈礼作揖,这次后者没有佯怒生气,坦然受之。

  望着鱼龙帮渐行渐远,魏丰收回视线,瞥了一眼春弄秋水两名没能送出手的丫鬟,皱起灰败的眉头,嘴唇微动,含糊不清,不知老爷子说了什么。

  途径城门,不悬春雷的徐凤年主动下车,鱼龙帮路引齐备,比往时暗增了许多人手的城门守卫翻开进城记录,一人一人仔细对比过去,验证无误,才放行。

  离城百步,牵马而行的徐凤年下意识望向城头,看到了与锦衣扈从并肩而立的貂覆额女子,她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狠辣手势!

  徐凤年笑了笑,都赶着在清明这一天争相赴死吗?

  留下城?留下?

  徐凤年这一刻竟有了拔刀的冲动。

  一位腰扣鲜卑头的郡主,她的头颅,似乎不比陶潜稚的脑袋轻了去啊。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6 23:20

第三十二章 给不给


  老天爷终于不再阴沉着一张黑脸,缓缓放晴,风雨如晦了多日的天空透过云层,洒下第一缕阳光。丰腴女子头佩貂覆额,腰扣玉带鲜卑头,一手拎着缎面花伞,一甩一甩,望着城下与鱼龙帮一同出城远行的修长男子,做了那个血腥动作后,似乎被自己逗乐,捧腹大笑。身旁锦衣老者有些吃不准主子的心思,小声问道:“郡主,怎的与这个北凉平民较劲了?需要老奴出手?”

  前两天亲赴城牧府给陶潜稚送那八字谶语一般口信的鸿雁郡主微微摇头,收敛了笑意,玩味道:“老龙王,我闹着玩呢,不知道为什么见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吓唬一下。不过说来奇怪,明知道不可能,但还是觉着这家伙跟陶潜稚的死有关联,我们女子的直觉,实在是连自己都捉摸不透。”

  锦衣老者笑道:“哪里当得起被郡主称呼龙王。”

  在北莽皇朝中已是富贵至极的女子笑了笑,不置可否,轻轻旋转着紫檀柄缎伞,她自小便喜欢下雨天气,在雨中旋转伞面,激射雨花。年过五旬的北莽女帝对枝繁叶茂的王庭宗亲素来冷淡,唯独对这名小郡主出格宠溺,当鸿雁郡主还是年幼孩童时经常随父亲进宫面圣,皇帝陛下亲手捧着放在膝上,看着她玩耍,曾是皇宫里头少有含饴弄孙的温馨画面,可惜长成少女以后,远离皇城,与皇帝陛下的温情关系也就难免渐渐疏远,尤其是鸿雁郡主的父亲犯下失言重罪后,她已经有些年没有见到那位杀过皇后皇帝皇子皇孙的铁血女帝。

  她叹息一声,摇头驱散了一些灰暗情绪,眼神凌厉起来,说道:“陶潜稚实在是不可救药,死不足惜,这么一个对王庭中枢重地想要一席之地的大老爷们,与我一个郡主赌气什么,非要清明出城,这下好了吧,给人宰了,按照亲卫描述,自称此生不负丹青的画师赫连解元也绘制了一幅画像,数百轻骑只配莽刀,城内城外无头苍蝇一样搜寻,还不是大海捞针,姓陶死的得如此不明不白,慕容章台这几个与陶潜稚有新仇旧怨的败类,岂不是要被董胖子这些军中实权青壮派给活活玩死,少不得被小题大做,再怎么说我与慕容章台都算是表姐弟。”

  常年双手插袖的锦衣老人笑道:“郡主若是因此兔死狐悲,也太给慕容章台这几人面子了。”

  女子脸面变幻如六月天,嬉笑道:“也对,虽说这几个兔崽子小时候总挂着两条鼻涕跟在本郡主身后当跟屁虫,可惜越长大越不可爱,才懒得管他们死活。”

  锦衣老者自然不是靠溜须拍马才能成为玉蟾州名列前茅的大清客,眯眼道:“陶潜稚马战步战都是好手,刀法砥砺个十来年,未尝没有机会登堂入室,南边那个顾剑棠就是靠杀人杀出来的大宗师。留下城暗桩颇多,这意味着北凉风吹草动逃不过咱们的眼睛,因此那名多半是单枪匹马闯过边境的刺客,能够轻易斩杀十名精锐铁骑后,再短时间内击毙小二品的陶潜稚,让援兵扑空,可想而知,不是弱手。关键在于刺客杀死陶潜稚,到底是否拔刀,若是没有,就有些夸张了,估计接下来不光是留下城鸡飞狗跳,龙腰州许多大城重镇的封疆大吏都要提心吊胆。”

  貂覆额女子没心没肺笑道:“龙腰州远比不得久经战火的姑塞州,这边的老爷们养尊处优惯了,个个养出一身肥膘,低头一看,咦,竟然看不见胯下小鸟哩。这样的北莽官员,多死几个才好。”

  锦衣老者会哈哈大笑,这位小主子的唇舌实在是一如既往的恶毒,虽说常年跟随左右,已经将北莽八州逛了个遍,还是会时不时被惊喜到。

  鸿雁郡主轻声呢喃道:“离阳有赵勾,咱们北莽不也有一张蛛网嘛,我倒要看一看这名刺客何时会撞入网中。两只茧,六位提竿,三百捉蜓郎,八十扑蝶娘,可都是疯狗一般的货色。”

  听到这一连串落入老百姓耳中不起波澜的生僻词汇,锦衣老者警惕张望,见四顾无人,才没有出声。

  貂覆额女子妩媚笑道:“老龙王,你怕什么,你以前不就是这张蛛网上的大人物嘛,如今六位不可一世的提竿,小半都得喊你师叔呢。”

  老者叹息一声,道:“没了那层人皮身份,便是一个新晋的捉蜓郎,都不会将老奴放在眼中。”

  她笑道:“都说老龙王一脚在金刚一脚在指玄,位列咱们北莽十大魔头第九,说出去多让人胆寒,不比什么提竿差了。”

  锦衣老者略微失神,摇头道:“比起拓跋菩萨,洪敬岩,洛阳这几人,老奴不管是境界,还是杀人的本事,都差了太多。”

  女子摸了摸头上的貂覆额,一脸看似天真的柔媚容颜,娇滴滴道:“比上小有不足,比下大大有余,我都羡慕死了。”

  老龙王会心一笑。

  城外,鱼龙帮少年王大石走在牵马慢行的徐公子身边,少年先前跟着回望了一眼,瞧见城头上的貂覆额女子后,吓了一跳,不是所有初出茅庐的江湖儿郎都有不怕虎的气魄与底气,王大石就很畏惧这个倒马关与官兵勾勾搭搭的妖娆娘们,打心眼觉得她既危险,也太不正经,比起少年心中偷偷思慕的姑娘,差了十万八千里。

  徐凤年翻身上马,来到领头的刘妮蓉身边,直截了当说道:“我与鱼龙帮同行到雁回关,就要分道扬镳,有些将军府交代的私事要去处理。马车上有我从魏府讨要来一小箱专贡军营的火褶子,还有几幅魏老爷子赠送的字画,以及就当做是将军府对鱼龙帮的额外补偿,收不收,刘小姐自行决定。在这里废话一句,江湖帮派与官府笼络关系,送真金白银不妥,容易犯忌讳,不如送几样对胃口的雅物珍玩,而且进寺烧香,光去叩拜菩萨未必有用,守门的和尚也要打点到位,鱼龙帮在这方面做得实在是,糟糕。越是失了先机想要亡羊补牢,越不能着急,其实刘老帮主在陵州口碑不俗,只要肯低头,想要打开僵局,并不困难,说到底,别看自己低头去赔笑脸的老爷们光鲜,他们也一样有低头哈腰的丢人光景,换个角度一想,除非是阎王爷让黑白无常来索命,世上其实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了。”

  刘妮蓉冷冷瞥了一眼徐凤年,抿起嘴唇,锋芒毕露,这位内秀女子好似一块璞玉,被生活雕琢以后,愈发璀璨。

  徐凤年对她的刻意冷淡不以为意,继续说道:“说这些,不过是想着做到面子上的好聚好散。”

  刘妮蓉转头平静望着徐凤年,说道:“东西我不会扔,也不会嫌脏,那是鱼龙帮应得的。”

  徐凤年笑了笑,转头指了指那个低头在泥泞官道上奔跑的少年,小声说道:“刘妮蓉,你知不知道他喜欢你?”

  刘妮蓉顺着手势望见在鱼龙帮默默无闻的少年,愣了一下。

  徐凤年直视前方,缓缓说道:“别误会,我只是告诉你一个事实,否则你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单相思的傻瓜。”

  刘妮蓉皱了皱眉头,“我其实知道。”

  徐凤年不再逗留惹人厌烦,拉了拉马缰,放缓速度,虽说经过两次天壤之别各有千秋的游历,已经不再如曾经的年轻世子那般玩世不恭,但脾气再好,性子磨砺得再圆滑如意,也没厚脸皮到嗜好讨骂找白眼的地步,至于为何在魏府自揽一盆脏水,不去辩解肖锵的死因,一来当时刘妮蓉怒火中烧,处在气头上,解释反成掩饰,何苦来哉。再者她要恨便干脆让她恨个通透好了,世子殿下这些年一步一步走来,对于这种误会,实在是近乎麻木。这何尝不是世子殿下对逼死公孙杨无法与人言说的愧疚?

  回到少年身边,徐凤年低声笑道:“王大石,刚才我与刘小姐说了,你喜欢她。”

  王大石先是惊愕,惊吓,惊惧,继而涨红了脸庞,差点就要哭出来,而徐公子已经是他这辈子最为敬佩和感恩的人物,哪里敢去怪罪,只好低下头去,双肩耸动,显然是委屈到哽咽了。

  徐凤年笑着安慰道:“骗你的。”

  王大石抬起头,说不出话,茫然而怅然。

  徐凤年微笑道:“王大石,我教你一个追求女孩子的好法子,想不想听?是真人真事。”

  王大石赶忙抹了抹眼睛,低声道:“徐公子你说便是。”

  徐凤年望着乌云散去的明亮天空,柔声道:“你走到她面前,跟她说,你想要江湖,我便给你一座。你想要天下,我就给你一个。而我呢,就想要个儿子,你给不给?”

  王大石目瞪口呆,嚅嚅喏喏道:“我可不敢这么说。”

  徐凤年嘴角翘起,笑意温柔。

  王大石后知后觉,好奇问道:“徐公子,谁呢,这么有胆量,用咱们陵州的方言说,就是老霸气了!”

  徐凤年轻轻说道:“我爹。”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8 01:44

  第三十三章 鸭头绿

    

  徐凤年很想告诉初入江湖的懵懂少年,那些人前白衣飘飘仗剑走四方的大侠,也要为一日三餐费神。那些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漂亮女子,也会有这样那样的小肚鸡肠。那些耀武扬威的一方诸侯,也有打落牙齿和血往肚子里吞的憋屈。只不过最终还是作罢,少年郎的江湖梦,能多做一天白日梦都是好事。徐凤年弯腰摸了摸坐下棕色马匹的柔顺鬃毛,自己那个一见面就就对媳妇大放阙词的老爹,不意外讨了一顿痛打,但让世人感到惊奇的是,这名辽东行伍出身的年轻武卒,一次一次死里逃生,一步一步登顶庙堂,除了与寻常将军并无两样的一具铠甲,更披上了那件王朝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蓝缎蟒袍。不过在世子殿下眼中,北凉王,大柱国,大将军,这几个让人敬畏的彪炳头衔,约莫是灯下黑的缘故,都极少去深思,记忆最深的只是徐骁年复一年缝制布鞋,少年时代觉得徐骁是无聊透顶,如今也还是觉得徐骁是无聊。

  无聊无聊,人屠徐骁许多言语,赵长陵死了,那么多同生却不共死的老兄弟都死了,始终未再娶王妃,子女嫁的嫁,游学的游学,远行的远行,他又能找谁聊去?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挺无聊的,起码这趟北行就是。世子殿下没来由想起木剑温华的一句口头禅,当下很忧郁啊。

  鱼龙帮一路平安无事到了雁回关附近,徐凤年也就返身北上,之所以没有出留下城便往龙腰州腹地而去,是怕被魏老狐狸瞧出端倪,拒收春弄秋水已经惹人生疑,徐凤年不想再在这种小事上节外生枝,与鱼龙帮的离别,既谈不上半点伤感,也没如何欣喜,平淡如水,鱼龙帮不敢入城,只能在一处黄土高坡宿夜,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滋味不好受,也就是功成名就以后忆苦思甜的谈资罢了,当下没几个乐意吃这份苦头。

  鱼龙帮毫无悬念的只有少年给徐凤年送行,夕阳西下,徐凤年上马前停步笑道:“教你的拳法口诀,不是什么神功心法,靠的是滴水穿石,你就当做强身健体。至于那叫三斤的剑招,你这辈子都未必有可能使得出手,如果你知道创出这招剑势的剑客是个缺门牙的老铁匠,一定会很失落,他呢,姓黄,西蜀人,这辈子穷困潦倒,既没媳妇也没有徒弟,我就当替老黄收你做徒弟,你们两个都是笨蛋,笨师父不嫌徒弟不聪明。江湖油子太多,个个都是想成精的狐狸,我就是一个,实诚人反而成了凤毛麟角,你是一个。所以你别学我,我若是没能回北凉,他的剑术好歹还留下一招。”

  徐凤年上马以后,一人一骑一春雷,奔赴北莽。

  王大石驻足远望,直到徐公子身影消失,才握紧拳头,给自己鼓气,告诫自己万万不能偷懒。一转身,看到刘妮蓉站在不远处,才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少年只剩下局促不安,刘妮蓉一笑置之,一起走回山坡,王大石再迟钝,也看得出她与徐公子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小心翼翼说道:“徐公子真的是好人。”

  刘妮蓉柔声道:“对你来说,当然是好人,我不否认。”

  王大石涨红着脸,少年性子憨厚,一张嘴拙笨,不知从何说起。

  徐凤年单骑朝北,坐在马背上,以道门基础口诀作一纳气六吐气的养气功夫,与马背起伏天衣无缝,吹以祛热静心,呼以定八风,呵气种青莲,嘘以养龙虎,不断辅以叩齿去金敲玉,在脑中回响,体内气机熟能生巧,久而久之便有如同身体熊经鸟伸,自成三清天,大黄庭登天阁,最明显的就是形成一层包裹心脏的,不同道门教派典籍的阐述各有偏差,有说是金丹成就真人元婴,也有说是心植长生莲,徐凤年已经能够清晰感受到体内心脏周围有六条气机欢快宛转,如龙衔珠,给予心脏强健的庇护,只不过徐凤年还远未到达出窍神游的内视境界,但不断疯狂吸纳大黄庭的过程中,对借天象接地气有了一种懵懵懂懂的雏形感受,离金刚境虽然还有一层窗纸没有捅破,不过徐凤年自信此金刚境更相似两禅寺白衣僧人的天王相,与寻常顶尖武夫有所不同,否则早就死在了呵呵姑娘的手刀刺杀之下,大黄庭玄妙的一气贯三清,简单而言,就是心枯气竭之前,哪怕肢体被断,都至于严重影响战力,这比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蚕丝软胄可要实惠太多。

  因此三教圣人境界要远比以力证道的江湖龙蟒更容易接近陆地神仙,只不过境界高,不意味着杀人手断便强,佛门虽也有金刚怒目降服四魔一说,但终归还是更注重菩萨低眉慈悲六道,这也是北莽武评将国师麒麟真人与两禅寺主持独立于武评之外的苦心,至于青衣曹长卿,须知此人也曾是领兵杀伐的绝代儒将,被誉为让天地发杀机教龙蛇起陆地的奇葩,是离阳北莽两大王朝千万读书人里的头一号异类,徐凤年随着境界攀升,对天地感知清晰度的暴涨,回头再去想江南道上的相逢,越能感受到曹官子当时的深藏不露。

  没了鱼龙帮需要顾及,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白天头顶烈日,晚上披星戴月,半旬就到了龙腰州腹地,再有一日行程就可以进入飞狐城,徐凤年坐骑是一匹脚力平平的劣马,早已累得够呛,徐凤年风尘仆仆,尘土扑面,俨然成了一名不修边幅的邋遢汉子,其实都不用那张生根面具,都已经没有人认得出这位佩刀游侠是玉树临风的世子殿下,大漠黄沙骄阳,道路上热气升腾,徐凤年放缓了马速,真是有些追忆那江南烟雨小桥流水,便是乡野村庄的女子小娘,也透着股天生的水润,渴了就去溪里弯腰饮水,在这满眼荒凉的荒原上,撒泡尿放个水都得心疼怜惜,好似丢了几两银子。

  孤苦伶仃的徐凤年从身后马背摘起水囊,喝去最后自行滚烫起来的一口水,咧嘴笑了笑,百里无人烟也有好处,兴之所至,养剑驭剑也好,剑气滚龙壁也罢,都可以肆无忌惮,这片广袤土地上蝎子毒虫无数,一经发现,都可以试着以生涩飞剑去斩杀,十次有八次都要角度偏差导致落空,偶然有一次击中,也多半因为气机的不畅,力道孱弱而无功而返,但也有极少情况下误打误撞,能让咱们的世子殿下如疯子一般仰天大笑,也对,不是十足的疯子,谁会带十二柄飞剑到北莽来?

  置身寂寥天地间,无法与人言的无聊世子殿下,无牵无挂,无所依托,故而真正做到了心无旁骛,一边锤炼趋于圆满大黄庭,一边翻阅刀谱拣选晦涩运行图去气游关隘,修为无形中突飞猛进。

  那一层窗纸愈发纤薄。徐凤年也不着急,饥饿消瘦的坐骑已经偷懒,耷拉着脑袋,马蹄沉重凝滞,不肯前行,打响着有气无力的马鼻,徐凤年轻轻夹了夹马腹,俯身摸着满是细碎黄沙的干枯鬃毛,轻笑道:“这一路上几只水囊大半水可都是到你嘴里去了,别跟我撒娇,再走几里路吧,我都已经瞧见炊烟了,指不定就是一间客栈,好兄弟,到时候肯定亏待不了你。”

  虽说的确已经可以看到人烟,但望山跑死马,徐凤年知道这匹相依为命的劣马已经强弩之末,就翻身下马,松开马缰,让它跟在身后,没了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负担,这匹皮包骨头的懒家伙终于缓过气,立即踩起轻快步子,不忘用马脖子蹭了蹭这主子,徐凤年瞧着这家伙的撒欢,哭笑不得,脚力差归差,倒也不笨。一人一马慢悠悠走向炊烟升起处,徐凤年张目望去,吃了一惊,这座客栈竟是规模不小,四合院的骨架,主楼有三层,客满的话能塞下百来号羁旅人士,除了五六辆马车,客栈外头筑有一座简陋马厩,停满了三十几匹马,大多-毛色发亮,高大健壮,好几匹骏马的嘶鸣里都能听出倨傲,足以让世子殿下自惭形秽,客栈外头有名黝黑店小二蹲在枯树墩上打瞌睡,脚边有一眼散发清冽水气的泉井,在能让旅人嗓子发烧的大漠里,有这样一口井,比起晚上有俏娘子滚被窝还来得让人眼馋艳羡。

  徐凤年见店小二睡得正香甜,嘴角流着口水,笑得意味十足,男人都懂,也不知是在惦念着哪位曾经途径客栈的貌美女子,在鸟不拉屎的漫天黄沙中,大抵逃不过皮肤白**坠屁股翘这个路数,徐凤年也不吵醒,轻轻走过去,摇起滚烫的木制机关,拉起一只水桶,拿勺喝了一口,正要给难兄难弟的瘦马洗涮马鼻,皮肤黑炭肌肉结实的店小二猛地惊觉,看到这家伙偷水,跳下树墩子,二话不说就一腿踹来,徐凤年不惊不怒,脸色平静,腹部一缩,吸黏住这能让寻常汉子躺上半年的凶狠一脚,见这年轻店小二面容骄横,抽不回去,正要旋身再打赏一脚,徐凤年连忙微笑道:“并非有心白喝这水的,小哥照行情来算钱便是,我要住店,能不能帮忙安排一下?”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动弹不得的店小二输架不输人,犹自气势汹汹,怒视骂道:“老子要不是醒过来,这水可不就是白喝了去?住个卵蛋的店,瞧你跟这畜生的穷酸样,兜里有银子才叫怪事!再不滚,老子可就要使出绝学了,到时候生死不负!”

  徐凤年一脸无奈,正要后撤几步息事宁人,没料到客栈门口出现一位双手叉在水桶腰上的中年女子,两颊涂抹了浓重的胭脂,凝结成块,显然不懂什么妆容技巧,十分醒目,她狮子吼一般喝道:“秦武卒,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还绝学,断了客栈财路,老娘让你绝子绝孙!”

  有一个颇为不俗姓名的黝黑小伙噤若寒蝉,挤出一张笑脸,瞥向徐凤年的眼神还是称不上友善,抽回脚,冷哼道:“算你小子运气好。”

  “秦武卒,给这位公子的宝驹仔细刷洗,喂上等马草,敢耍小心眼,老娘削死你!”

  脸上妆容与她“小蛮腰”一般霸气的女子面对徐凤年,笑脸就就要热情真诚许多,伸手招呼道:“公子快快请进,咱们鸭头绿客栈能吃能喝能住,价钱公道,童受无欺,在龙腰州这一片是块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公子只要住过一次,就知道咱们的厚道。”

  徐凤年拍了拍总算苦尽甘来的瘦马,独自走入相当宽敞的院落,只不过才进门,就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眼光,都跟徐凤年杀了他们祖宗十八代似的,相比起来,店小二就显得极为含情脉脉了,水桶蛇腰的女子笑着轻声解释道:“公子别上心,这些野汉子都十天半月没尝过女人的滋味了,见谁都这种吃人的眼神,咱们鸭头绿客栈总共就十六位姑娘待客,价高者得,这帮穷鬼,就怕有钱囊比他们更鼓的英雄好汉。”

  徐凤年哑然失笑,敢情是进了窑子?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8 01:45

  第三十四章 乱世小歌谣

 
  有那位蛮腰纤细的女壮士护驾,徐凤年付过订金以后,总算有惊无险到了二楼,一看便给人异常稳重感觉的客栈女老板亲自端了盆井水,放在架子上后含笑离去,徐凤年洗了把脸,面皮既然敢自称生根,寻常梳洗并不妨碍,一盆井水已经浑浊不堪,倍感神清气爽的徐凤年推开窗户,转头了眼到桌上的酒碗茶具,竟然是价格不菲的江南工艺,黄紫绿素三彩,色态极妍,难怪客栈敢开口要五十两的订金。(99文学 99wx.com)这间鸭头绿客栈生意爆棚,应该不是拿人肉做包子的黑店,看女老板登楼期间与江湖豪客们不见外的吹科打诨,显然有许多回头客,这让徐凤年如释重负,不反感打打杀杀,但如果素未蒙面,仅是为了银子你死我活,也着实无趣,好不容易游荡江湖,谁想在江湖里淹死。

  院子里摆了六张饭桌,坐了二十几人,大多袒胸露乳,胸毛横生,喝酒吃肉时比女子胸脯还要壮观的胸肌一抖一颤,亏得个个好汉还能保持惊人食欲,粗制劣造的刀剑斧就随意搁置在桌面上,少有好货,北莽铜铁奇缺,北凉管制森严,带把锄头过境都要一丝不苟登记在册,离阳王朝的游侠豪徒出门历练,兵器大多趁手而上品,马匹倒是可能要比北莽这边差上许多,毕竟北莽的马场牧地要优质太多,养成熟马成军制作战不易,八州官府也一样盯得紧,但家底殷实的豪横之士花大价钱弄上一两匹装点门面,并非难事。徐凤年对院子里骂骂咧咧满嘴荤话的莽夫并不上心,倒是客栈一楼大堂几桌子相对沉默寡言的食客,都不简单,其中角落相邻两桌人物皆是雄健之辈,身上大多有一股徐凤年不陌生的军卒悍勇气焰,众星拱月拥着一位白发老者,眉心有一颗扎眼的红痣,气态沉稳。

  一名潇洒不羁的白衣剑客,独占一桌,悠闲酌酒,白鞘缠银丝,剑穗金黄,十分提神醒目。江湖前辈们苦口婆心唠叨要不露黄白,这位剑侠反其道而行之,肯定有所凭仗。

  另外一桌坐着一对绸缎贵气的少妇幼女,在鱼龙混杂的鸭头绿客栈就尤其显得出淤泥而不染,稚童唇红齿白,与她娘亲有七八分神似眉目,徐凤年上楼时,眼角余光瞥见孩子天真无邪站在长凳上,与娘亲要吃这吃那,瓜子脸少妇心思重重,面容惨淡,强颜欢笑应付着孩子的撒娇。

  徐凤年没打算出去找吃食,呼出一口浊气,伸手捂住双耳,手指置于脑后,食指叠击中指,滑下轻弹后脑勺二十四,遍敲风府凤池哑门几大窍,是大黄庭中的双鸣天鼓沉天水,体内则剑气翻涌滚龙壁,堪称水深火热,十分“痛快”酣畅。

  一炷香后,听到隔壁传来开闭房门的动静,按照步伐轻重推测,是那对母女无疑。徐凤年不再吐纳,脱去外衫,盘膝坐在床上翻阅刀谱,第六页是霸气无匹的剑气开蜀式,当下第七页则是细水流长的游鱼式,根据只言片语的粗略注释,大概是王仙芝年轻时候过溪抓鱼而悟,结合了一位在武帝城折剑而返的剑道高人精髓剑势,如鱼得水嬉戏,又如青山山势绵延不绝,一鼓作气不衰不竭,可惜这一式绵里藏针,阴柔歹毒,徐凤年一时间抓不到脉络,叹息一声,后仰躺去,闭目凝神,大黄庭是道门无上心法,徐凤年这两年被逼着清心寡欲,美其名曰“封金匮”,让人癫狂,说出去要被李翰林笑话死。

  徐凤年屈指轻弹春雷刀鞘,耳中传来隔壁叮咚叮咚的轻灵敲击声,还有孩童独有的稚嫩嗓音,唱着一首北莽小歌谣,幽幽入耳,别有风韵: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谁家女儿低头笑……

  徐凤年听着舒服,嘴角含笑,竖起耳朵聆听歌谣。但好景不长,一阵剧烈马蹄声传来,连客栈都晃动起来,叮咚声静止,歌谣也就停下,徐凤年坐起身,走到窗口,看到尘土飞扬中,近百披甲骑兵蜂拥而至,为首一名白袍公子哥骑着一匹经由野马之王驯服而来的乌骓骏马,直接撞碎了客栈院门,除了五六骑跟随冲入院子,其余一律佩莽刀背箭囊的轻骑都停在客栈以外,尘嚣四起,骑兵战马浑然一体,这种默契的静止肃穆,远比叫骂挑衅,更能给人造成巨大的窒息感。徐凤年瞥了眼坐在乌骓上的将种王孙,手提一杆铁矛,玉扣带鲜卑头,只不过相比貂覆额女子要差了一爵。

  徐凤年直接掩上窗户,来一个眼不见为净,既然没有童谣可听,又不想与那摸鱼而来的刀谱较劲,徐凤年袖中飞出一柄飞剑桃花,悬浮空中,静心屏气摇青莲,驾驭这柄袖珍短剑在屋内飞行,时快时慢,好似顽童放风筝,不亦乐乎。

  若是在动辄便有武林枭雄被传首江湖的离阳王朝,寻常武人早已被骑兵给踏碎胆魄,不曾想在这北莽龙腰州,院子里那几桌汉子明知道有百人精锐轻骑在外头,见着这位气焰彪炳的官家世子后,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在一名壮汉握刀起身后,立马就像是要揭竿而起结伙造反,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提斧的提斧,一个照面,都还没客套寒暄两句,二十多人就轰杀了过去,六七骑临危不乱,除了两骑护着那名鲜衣怒马的富贵主子,其余战马后撤,骑士一同弯弓射箭,第一拨飞羽精准无误地钉入几人脑门,箭尾犹自轻微颤动,那些汉子激起了血性,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愈发悍不畏死,两骑拉起缰绳,战马猛然高高抬蹄,沉重踩踏而下,将两名贴身靠近的汉子踩烂胸膛,但一名骑士随即被抓住间隙欺身而进的江湖人给一刀捅进腋下,再由脱手的一板斧砍去脑袋,飞斧继续掠向乌骓马上的世家子,被一脸鄙夷的后者拿双指轻松拨开,另外一骑的处境要更加惨烈,战马被削断前腿,所幸身披铠甲,抵挡去几把刀剑加身才未变成一只刺猬,但仍是难逃一死,战马坠地时,脑袋亦是被一剑削去,这场血战,外人眼中自然是出现得莫名其妙,但真正血腥的场景还在后头。

  院子里不动如山高坐乌骓马背上的世家子铁矛点点如暴雨,每一次抽拔都会带出一抹刺透敌人身体的血泉,一些气急败坏的飞斧,则被他拿手用巧劲卸去,身后骑兵第二拨劲射收割掉五六条人命后,面无表情抽出北莽刀,策马前冲与那些江湖草莽绞杀在一起,紧接着客栈二三楼窜出几十人,而黄泥砌成的院墙上出现几十条钩爪,被战马掉头飞奔一扯,三面围墙瞬间轰然倒塌,再谈不上什么四合院,乌骓马且战且退,那名绝非绣花枕头的公子哥似乎过足了杀人的瘾头,一脸闲散惬意地与坐骑退出院子,几名杀红了眼的江湖豪客顾不得身上插了羽箭,吼着就奔出院子,才掠出院门,就被箭雨射得死绝,一名汉子机灵地滚地前行,抬手要砍残那匹乌骓铁蹄,结果被白袍公子一矛刺在后脖颈,狠狠向下一戳,将其按死在泥地上,这名白白长了一张清雅脸孔的官家子弟狞笑着一拧铁矛,将尸体翻了个身,铁矛仍是不放过尸体,将汉子的面门搅烂,心狠手更辣。

  徐凤年听到脚步声,收起飞剑桃花,起身后听到敲门声,是店老板,这名女壮士端着放有一根烤羊腿的盘子进屋子,还有一些以供碎嘴的小吃食,她歉意笑道:“叨扰公子了,委实是别的房间都有想杀人的客人霸占,大多又都是有过银子来往的老熟人,我这当老板娘的没脸皮去找个地方看戏,这不就舔着脸找公子你来了,这只羊腿就当送给公子的,让我在窗口站上一站,如何?”

  徐凤年点头后笑道:“老板娘的好意心领了,你站在这儿,是给我贴了一张置身风波以外的护身符才对,这烤羊腿不能白吃,该多少银子就给多少银子,这样才能住得心安理得。”

  女壮士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似乎没料到会被这面生房客看破自己临时起意的善举,放下餐盘后捡起吃食就走到窗口,一遍嗑瓜子一遍云淡风轻解释道:“公子有所不知,鸭头绿客栈已经做生意二十多年,来来往往无数人,总会有一些打杀磕碰,但鸭头绿从来都不管,来者是客,只要给足银子,住下来就是,该吃吃该喝喝该嫖嫖,至于被仇家找上,或者在客栈里私斗,能否活着离开,各凭天命,鸭头绿常年都有棺材,到时候进去一躺,大可以等着亲人来收尸,实在没个亲戚,鸭头绿就帮着给葬了,不怕做孤魂野鬼,这也是咱们这里生意兴隆的缘由。像今天这种兵匪厮杀,也不是头一遭,前些年还有闹得更凶的,客栈本不是这个四合院的模样,那次毁坏得那叫一个彻底,我家男人恰好有些半吊子的书生意气,就给捣鼓成如今样式喽,公子别担心,咱们北莽的恩恩怨怨,都讲究一个祸不及旁观,这叫穷讲究也叫横讲究,是道上的老规矩了,只有那些个魔头才敢不在乎。”

  徐凤年撕下一块油而不腻的羊肉,放入嘴中细嚼慢咽,好奇问道:“都闹成这样了,一百骑兵对上五六十人江湖中人,还讲究?”

  老板娘嗑瓜子速度奇快,斜靠着窗栏,转头笑道:“讲究啊,怎么不讲究,不讲究不就成了魔头,在北莽谁都想做魔头,可不是谁都能做魔头的。就说我家那个男人,成天瞎嚷着啥时候我敢红杏出墙了,他就去当魔头。”

  徐凤年无言以对,甚至不敢去瞥一眼这位老板娘的小蛮腰,生怕被当做不讲究。

  老板娘好像是个藏不住话的,竹筒倒豆子说道:“乌骓马上坐着是慕容江神,离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有点距离,但在龙腰州也算一等的公子哥了,他那个在姑塞州的表哥,慕容章台要血统更好一些。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只知道留下城的城牧陶潜稚无缘无故就死在清明节那天,这不家里妻女就匆匆忙忙赶过来了,都说是慕容章台垂涎陶将军的小娘子,才下的死手,这上头人物的刀光剑影,咱们是看不透的,也就看个热闹,客栈里的大老爷们们大多跟陶潜稚八竿子打不着,不过觉着那位每天杀北凉人的冲摄将军是条血性汉子,听说慕容章台要抢人,跟孤儿寡母的过意不去,不知怎么就热血上头聚在一起,说要给这小子长长见识,我看呐,都是没娘们泻火惹的祸,给闲得裤裆里可以养鸟了。当然,肯定也有一些是陶潜稚老部下花钱雇来的。慕容章台这帮权贵子弟,再不是个东西,好歹也有几十把北莽刀几十匹战马不是,这不今天就带了一百骑兵过来,不过鹿死谁手,现在还不好说,相信公子也想到隔壁那娘俩的身份,她们身边也有一批陶潜稚昔日的忠心部将,尤其是那眉心长红痣的老家伙,对上耍铁矛的慕容江神只强不弱。”

  徐凤年来到窗口,看到外头的血流成河,心中唏嘘,这就是北莽的江湖?况且听老板娘的语气,对那身先士卒的慕容江神颇不以为然,可若是在离阳王朝,这种文可床榻压娇-娘武可乘马谈笑杀敌的公子哥,已经是殊为不易,在许多人眼中早就视作前途似锦的一方枭雄,在北莽反而成了司空见惯的世家子弟?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再者,在离阳王朝,江湖仇杀也能如此激烈悲壮,可要说没有不共戴天之仇,纯粹为了一个口碑不错将军的遗孀就去抛头颅洒热血,简直是匪夷所思。

  楼外慕容江神大笑道:“谁能在本公子矛下支撑十个来回,要当官要黄金要娘们,随你们开口!”

  骂声四起。

  “小兔崽子,你娘昨晚在老子胯下说太大了。来,喊一声爹!”

  才说完,这人就给羽箭射死。

  “慕容瓜娃子,撅起屁股来,老子好些天没碰过娘们了,看你细皮嫩肉的……”

  这汉子没说完,就被神情自若的慕容江神掷出铁矛,穿颅而过。

  一百骑阵亡了大半,江湖人除了中途见势不妙溜走的,以及退回客栈楼内的,都已死伤殆尽,慕容江神驱马前行,弯腰拔出铁矛,一个一个扎死没断气的,然后挥手示意剩余二十骑兵去斩草除根,只带着十余骑再度进入院落,笑道:“老贼隋嵩,与你那些亲卫一起出来受死!”

  徐凤年喃喃道:“是不太一样。”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8 20:30

第三十五章 都去死好了


  老板娘扭了扭可以悬挂万千风情的腰肢,吐出一嘴瓜子壳,不动声色说道:“隋嵩曾经是江湖上讨口饭吃的,独来独往,名头不小,后来在姑塞州犯了事,被慕容江神这批公子哥撵杀,恰巧陶潜稚救下,野狗就成了家犬,也不知道如今咬人的本事比当年差不差。”

  这位大婶是个闲不住的话唠,双指捏着一颗瓜子抵在唇边,低头见到隋嵩带着亲卫挡在门口,她顿了顿,含糊不清道:“这老头被门板夹了还是被驴踢了,就这么带人冲出去扛正面,不知道楼里还有个来历不明的白衣剑客吗,万一跟慕容江神里应外合,那对孤儿寡母不就遭了毒手。”

  徐凤年没有搭腔,任由老板娘自说自话。北莽八州四府两京,徐凤年要在外围八州依次绕行一圈,不走那些戒备森严的京畿重地,大体是由龙腰州入姑塞州出,期间能顺手割走几颗头颅是几颗,类似陶潜稚的北莽武将还有五六名,地位暂时仍是不彰显,但无一例外将会是北莽未来二十年里的军方栋梁,如慕容章台慕容江神这些皇室王孙,原本根本不打算留心,但在这小小鸭头绿的确是吃惊不小,北莽因为女帝篡位,便出现两个国姓,耶律与慕容,前者风光不再寄人篱下,在皇帝陛下的裙底瑟瑟发抖,后者一朝得势,大多骄横跋扈,口碑奇差,徐凤年一开始以离阳王朝公侯世家去揣度,显然大错特错,一个慕容江神就有此等武力和气魄,北莽尚武善战,真是到了骨子里,都能够彻底遮掩去膏粱子弟的脂粉气。

  徐凤年微皱眉头,怔怔无语,房门被悄悄推开,进来一名浑身是血的莽夫,提了柄青铜板斧,汉子见着了水桶腰的老板娘,跟见着了亲娘一般,掩上门后一抹脸,满脸血污,汉子坐下后,撕了一块羊肉塞进嘴里,心有余悸嘀咕道:“樊妹子,外边给慕容家的小白脸堵死了,马厩里的马也都给杀死,让哥哥我躲过风头,以后再不赊账便是。好小子,一根五六十斤重的铁矛挥舞得跟绣花针似的,气力大得吓人,吕良这生儿子没**的,还骗老子说慕容江神这帮公子哥都是杀鸡都怕见血的废物,唉,得了,吕良死都死了,人死卵朝天,老子就不骂他了。”

  老板娘转头白了一眼这汉子,没好气问道:“我家男人呢?醉死在那张桌子上了?”

  汉子挠头嘿嘿笑道:“跑得急,没注意谢老哥。樊妹子,小心你男人跟你调教出来的姑娘们勾勾搭搭,我可知道那些小姑娘都对谢老哥百依百顺,崇拜得要死要活,看老哥的眼神跟看我们的眼神,一个天一个地。”

  老板娘叉腰怒道:“我呸!死鬼连老娘这块自家田地都搞不定,有屁的能耐去别的地方耕田。”

  死里逃生的汉子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性子,顺杆子就说道:“谢老哥是挺病秧子的,八尺高,但是瘦得猴子似的,有没有一百斤都悬乎,樊妹子,有没有兴趣跟我大战一百回合?”

  老板娘斜瞥一眼,鄙夷道:“我家男人对两百斤以下的娘们没想法,老娘对一百斤以上的汉子没想法,这叫天作之合,你火急火燎搀和什么,就你这衰样,裤子脱了,给老娘瞅瞅,裤裆里那条小蚯蚓有二两重吗?有的话割下来,让秦武卒给你炒一盆荤的,就怕你吃不饱。”

  饶是汉子厚脸皮也当即败下阵来,闷闷撕咬着烤羊腿。

  黝黑店小二正好跑到门口,好不容易找着正主,一脸愤懑道:“老板娘,我给咱们客栈上上下下洗衣做饭喂马打杂做厨子,还要做那丢人的龟公,累死累活,每月就给一贯钱,老板说好今年要给我涨工钱的,结果到现在,你们这么黑心抠门,我这辈子牛年马月才能把樱桃赎回去做媳妇。小心我不干了啊,没了我,鸭头绿一准儿关门大吉。还有,那佩刀的穷小子,为了你那匹劣马,我差点连命都丢了,回头从你定金里扣十两银子,归我,老板娘,你要拦着,我就真跟你急眼!”

  老板娘丢了一把瓜子笑骂道:“出息!”

  徐凤年点头道:“没问题,十两就十两。”

  店小二苦着脸问道:“老板娘,下头都杀得天昏地暗了,你就不让老板管一管?拆了客栈,还不是要我做苦工。对了,那个瞧着就像高手的白衣侠士也上楼,多半是冲着那娘俩去的,我觉着她们挺可怜的。”

  老板娘阴阳怪气呦了一声,眯眼笑道:“秦武卒你行啊,当年那个偷藏姑娘肚兜,抠破窗纸看洗澡的小家伙,都有侠义心肠了,了不得,你觉着可怜,就去给那剑客一板凳,老娘要拦着你,就是你亲生老娘!”

  店小二被揭穿老底,黝黑脸庞涨红得发紫,从屋子里拎了一根板凳就冲出去,没多时,传来砰一声,对付烤羊腿的汉子鬼头鬼脑溜出去,一脸匪夷所思走回来,嘴角抽搐道:“他娘的,这小子还真一板凳撂翻那剑客了,正口吐白沫躺在走廊四肢抽动,这小子捡起那柄剑就跑了。”

  老板娘也不惊奇,撇嘴道:“这兔崽子就会一招鲜。我家男人当年被纠缠得烦死,就教了他一手,对付你们这类中看不中用的软蛋还不是手到擒来。”

  汉子竖起大拇指,溜须拍马道:“鸭头绿果然是卧虎藏龙。”

  说话间,店小二秦武卒被一个瘦高个病态男子拎着耳朵拽进房中,黝黑少年死死捧着雪白鞘缠银丝的名贵宝剑,倔强道:“不还,打死我都不还!那剑客本事不济事走啥子的江湖,被我一招绝学就撂倒,活该丢了兵器。”

  中年男子个子很高,却重不过百斤,显得比娇柔女子还要弱不禁风,神情木讷,眼神浑浊,约莫是还未酒醒,只是望向媳妇,后者瞪了一眼秦武卒,恶狠狠道:“有你这么在自家地盘上抢东西的吗,真要是眼馋,你他娘的不知道离鸭头绿远一些再下手啊,以后谁敢来客栈住宿,你要是不把剑还回去,老娘就让樱桃半年不跟你说一句话,看不憋死你这只小白眼狼,老娘数三声,再不从老娘眼前消失,后果自负!一!”

  肤黑如木炭的少年毫不犹豫嗖一下跑出屋子,把剑狠狠丢了出去,准确砸中才悠悠转醒过来的白衣公子额头,又给凄凉地活活砸晕过去。

  老板娘捧腹大笑,指着眼神幽怨赌气站在门口的少年,骂道:“啧啧,还是个情种。”

  一看就是那种几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高瘦男子眼神柔和,泛起一丝笑意。男子朝徐凤年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老板娘见楼下已经尘埃落定,该死的都死了,隋嵩对上慕容江神不落下风,但十骑中竟然隐藏了一名高手,杀人如拾草芥,几个来回冲杀,就将隋嵩以外的陶潜稚旧部武卒给残害殆尽,无一例外皆是死无全尸,大多被活生生撕裂了手臂,隋嵩被马背上持矛的慕容江神拖住,救援不得,老人双目赤红,被几骑相隔几丈围住,弯弓却不射箭,耍猴一般,任由老人做困兽斗,慕容江神收矛时露出一个破绽,老人正想要擒贼擒王,骤然间七窍流血,竟是被那名军中高手从后边给双手抱住,两者摆出一个盘根交错的古怪姿势,传出一阵骨骼碎裂的咔擦声,毛骨悚然,内力不俗的隋嵩整个胸腔都被勒得破开稀烂,临时前还被背后军旅高手用脑袋撞在后脑勺上,一敲之下,本就气如游丝的隋嵩眼珠子都给撞出眼眶,场景骇人。

  这名杀神一般的北莽军高手转头望向老板娘所站窗口,正要拔地而起,掠入二楼屋内去大杀一通。

  慕容江神乘马提矛,眼神示意这名御帐近侍局出身的闸狨卒,不要轻举妄动。北莽王庭宫府皇帐,各有一股位于王朝武力顶端的冷血侍卫,剔隐司,传铃郎,闸狨卒,都是北莽军中万一挑一的冷血屠夫,三者相加,不过共计四百人,慕容江神只是最边缘的皇室成员,远没有资格拥有三者中任何一种侍卫担任扈从,这名一等闸狨卒是从表哥慕容章台那里借来的,闸狨卒近二十年尤为战功显赫,北莽军神拓跋菩萨便是闸狨卒出身。

  慕容江神丝毫不介意二楼一屋子人居高临下,抬头笑眯眯道:“今日叨扰鸭头绿客栈,慕容江神惶恐不安,客栈损失,我自当十赔一。敢问谢掌柜在何方,我与表哥慕容章台慕名已久。”

  老板娘转头望着自家男人,问道:“老鬼,你不过是跟大魔头洛阳打了一架,还输得这么惨,怎的名声如此大了?连慕容哥俩都想招揽你?敢情这次隋嵩这些人都是因为你冤死的?”

  那前不久还调戏老板娘的汉子目瞪口呆,嘴角挂着一丝羊肉,痴痴望着那根瘦高病秧子,“魔道第一人洛阳,所向披靡,除了最后被拓跋菩萨拦在皇城门外,与洛阳交手的高手不计其数,活下来的屈指可数,只听说有个姓谢的就在其中,一跃成为排在第十的魔头,就在老龙王屁股后头。老板娘,谢掌柜,你们这对夫妻档千万别吓唬我啊?我老方胆子再肥,也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老板娘不理睬失心疯的粗糙汉子,望向自家男人,一脸为难,问道:“喂,老鬼,咱们给慕容江神架到火堆上烤了,你说咋办?”

  不善言辞的男人平静道:“你说,我做。”

  老板娘唉声叹气,望向始终袖手旁观的徐凤年。

  心知不妙的徐凤年苦笑道:“老板娘,你看我做什么,我还能出去跟慕容江神叫板不成?就算我有心也无力啊,我就是住店来着,银钱一分没少给了,总不能逼着我去做行侠仗义的好人吧?”

  老板娘点头道:“倒也是。”

  来往鸭头绿客人只知道谢掌柜是爱醉酒的谢灵,是家有雌老虎的病痨,却不知道是那个能与魔道巨擘洛阳一战而重伤不死的谢灵,这个男人盯着徐凤年,语气古井不波,缓缓说道:“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公子修为惊人,形衰守玉关,分明是道门可以返老还童的大本事,若非是国师麒麟真人的高徒,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年纪轻轻,便有这等神通。可鸭头绿客栈素来不破坏规矩,要是公子不愿意出手,谢灵也只好为了媳妇订下的规矩,逼迫公子出手了。公子也不用太过为难,只要保证那对母女死在客栈以外就行。到时候那些官兵敢进客栈呱噪,再由我出手打杀干净。”

  老板娘一脸没啥诚意的愧疚,笑道:“公子莫怪,我家男人不太讲道理。当年若非被他霸王硬上弓,老娘才不乐意跟他过这贫苦日子。躺在走廊里的白衣剑客,多半就是慕容章台了,公子你扛出去要挟,便能拖上一段时间。”徐凤年看到黝黑少年神出鬼没,一巴掌拍在失魂落魄的汉子脑袋上,当场轰杀,骂道:“早看这姓方的不顺眼了,吃东西从不给钱,赊账赊账,去阎王爷那边赊去!”

  老板娘笑道:“少扯犊子,还不是记恨他与你的樱桃姐上过床。”

  进了贼窝的徐凤年苦涩道:“老板娘,掌柜的,你们红脸白脸唱双簧还不够,还要拉上小哥儿唱黑脸来震慑我吗?这般开门做生意,实在是太讲究了。”

  老板娘笑得花枝乱颤,“老娘再年轻个二十岁,一定倒追公子。”

  店小二瞪目道:“佩刀的穷光蛋,甭废话,否则我一板凳砸死你,到时候你连命带刀都没有了。”

  徐凤年问道:“让我掂量掂量其中利害?”

  “公子本事高,做事却不爽利呀。”

  老板娘笑道:“好啦好啦,到底是咱们客栈理亏在先,老鬼,你去门外帮这位公子先挡上一挡,秦武卒,别在这里狐假虎威瞎显摆,你就是狗肉上不了席。老娘我呢,去隔壁跟细皮嫩肉的小妇说些水灵娘们间的私房话,公子,与我一起去吧?”

  徐凤年跟着老板娘来到隔壁房间,娘俩抱在一起蹲在墙脚,小妇人梨花带雨,心死如灰,稚童女孩不明就里,只是跟着娘亲一起哽咽哭泣。

  老板娘啧啧道:“还真是一位风韵犹存的小娘,公子,可不就是你们男人所谓的我见犹怜嘛。为了这么个漂亮小妇与慕容江神这伙人干上一架,值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才是英雄好汉呐。管美人是谁的媳妇,是不是这个道理?”

  徐凤年默不作声。

  老板娘望着吓惨了的小妇人,伸手指了指身边徐凤年,笑道:“别怕,这位公子是救你们来了,不过报酬就是要你给出身子,不给也行,反正冲摄将军陶潜稚的宝贝儿子这趟没来,你让我杀了这碍事的小闺女,你的贞洁也就保住了。你总不希望陶家最后的香火,死了爹又死了娘吧,那得是多凄惨?”

  小妇人瞠目结舌。

  稚童再懵懂,也知道境遇凶险,只是撕心裂肺的哭喊,一声声娘亲,悲恸异常。

  老板娘何等阅历,看到小妇人眼中闪过一抹犹豫,叉腰大笑,笑过以后阴沉道:“虎毒不食子,闺女可是你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呐,亏你下得了手,老娘我这辈子没法子生育,可是对你们这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女子,嫉妒得抓狂,每次见着拖家带口的娘们,都恨不得剁碎喂狗。”

  被看穿心底腌臜丑陋的小妇人眼神瞬间变得果决,再没有丝毫软弱,女子天生戏子,站起身,一把推开女儿,对着徐凤年说道:“求公子救我,小女子愿意自荐枕席。”

  好一个北莽从来凭子贵,生女贱如狗。

  徐凤年去搀扶起小女孩,不去看不愧是将军遗孀的小妇人,只是望向老板娘,平静问道:“你家男人身受重创,就算曾经到过指玄,如今没了金刚境体魄支撑,也就是花架子了,怎的,真当自己无敌了?”

  老板娘愣了一愣,彷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公子啊公子,就算如你所说,我家男人跌到一品境底部,可瘦死骆驼比马大,不无敌确是真的,可公子真当自己是过江龙了?老娘可是好心好意给你送暖被窝的女子,别好心当驴肝肺。年轻人,你若是有金刚境,老娘乖乖洗干净撅起屁股给你捅,行不行?可你有吗?不到金刚境,在老娘的男人眼里,也就是蝼蚁一般,不过随口夸了你几句,公子就轻飘飘找不到南北啦?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跟老娘打肿脸充胖子,给脸不要脸,老娘削死你!”

  徐凤年笑了笑,“除了这个孩子,你们都去死好了。”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9 10:38

  第三十六章 两颗头颅两行泪



  老板娘听到年轻刀客的豪言壮语后,水桶一般的腰肢扭动,愈发像一株长在牛粪上的肥牡丹,擦了擦笑出来的泪水,她抬起头,伸出能有小妇人两根粗的肥腻手指,轻揉着眼角道:“公子莫不是在跟老娘说笑话?呦呦,不能再笑了,鱼尾纹都笑出来了,公子你可真坏。”

  徐凤年跟着笑起来,瞥了一眼面有愧色的小妇人,摸了摸躲在身后一脸惊惧稚童的脑袋,问道:“老板娘,是你男人早就想好了要把我当替罪羊,双手奉送给慕容兄弟?”

  老板娘心肠厚黑,也懒得掩饰,点头笑道:“老娘的男人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否则当年能在百花丛里找到我?知道公子你身手不高不低,死了你,又送出了这只狐媚惹祸精,恰好息事宁人,至于娘俩到时候命运如何,咱们客栈管不住,要怪就怪小娘们找了个时运不济的男人,再就是公子运道不行,搁在以往入住鸭头绿客栈,只要带足银子,酒肉管饱,姑娘管够。”

  徐凤年微笑问道:“以掌柜的身手,到哪里都是座上宾,怎么不干脆与有备而来的慕容兄弟两情相悦?还是说嫌慕容氏这只碗太小,填不满胃口?”

  老板娘继续揉着眼角,细细抚平鱼尾纹,没好气道:“慕容氏倒是天底下顶天大的一口大锅,可惜慕容章台慕容江神的确只是一只小破碗,打发乞丐可以,打发我男人,差远了。要是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亲自登门拜访,这就妥了。”

  徐凤年点头道:“明白了,老板娘夫妇二人是在待价而沽,不愧是精明生意人。”

  老板娘故作讶异道:“这位公子,怎么信誓旦旦要杀光所有人,怎么才说出嘴,就没动静了?做男人银样蜡枪头,这样可不行,屋里头虽说就三个大小娘们,却都要瞧不起你。秦武卒跟老娘的男人学了一招,就敲晕了慕容章台,老娘这些年也没闲着,要不与公子比划比划,若是公子赢了,再出门去跟慕容江神狗急跳墙?放心,鸭头绿这次死人多,棺材再不够用,也一定给公子留一口上等的柳州柏木棺材。不过呢,公子的心肝,可能得借来一用,我家那男人这几年守株待兔,还真就没碰到公子这样的诱人佳肴,说实话,你即便真是那麒麟真人这等老神仙的高徒,老娘也得帮他剐出来,大不了不要客栈了。”

  将心底秘密托盘而出后,说到开心处,老板娘笑容阴森,正想静待这位初生牛犊的年轻小伙露出惊骇慌张,不曾想她自己率先瞪大眼珠子,颤声道:“飞剑?!”

  ————

  高瘦如竹竿的谢掌柜扛着昏厥过去的慕容章台走下楼梯,慕容江神以示诚意,只带了那名皇帐闸狨卒走入客栈,见到这名魔道第十人后,甚至丢掉煊赫身份,深深作揖。谢灵将慕容章台放在一张酒桌上,没有半点受宠若惊。

  与魔道第一人洛阳战过以后,谢灵虽然遭受重创,在北莽江湖却名声鹊起,都视为虽败犹荣,不过谢灵有苦自知,好不容易隐姓埋名二十几年,苦练机缘巧合得来的一部秘笈,本以为就算不能与奔袭帝城势如破的洛阳势均力敌,也不至于惨败,可真正对上了那位不留活口的武道巨擘,谢灵才知道大错特错,一败涂地,之所以侥幸不死,也仅是那名魔头的手下留情,心高气傲的谢灵本想靠着一战成名天下知,进入北莽军方大展拳脚,走一条被拓跋菩萨证明过正确无误的青云大道,如今心灰意冷,修为大损,也就不去贪图那些功名利禄终年借酒浇愁。都说北莽江湖超一流高手都成了绝代魔头,一流的去了军方建功立业,二流的在宗门豪阀里头养尊处优作威作福,三流的和不入流的才在江湖这座烂泥塘里摸爬滚打,叫人笑话。

  谢灵实力折损得厉害,但心气还在,既然自知所谓的魔道巨擘不过是徒有其表,也就不去北莽军中丢人现眼,况且他一开始目标便瞄准了两京王庭,小小慕容子弟算什么东西,有资格使唤自己?只不过瞧不起归瞧不起,一些规矩还得讲究,江湖与军队官府井水不犯河水,江湖人再在江湖中烧杀劫掠,北莽朝廷从不过问,但要是惹上了将府官家子弟,除非你是洛阳这般立于武道鳌头的大枭雄,否则都要遭殃,有谢灵坐镇的鸭头绿客栈,对待那些仇杀恩怨,从来都是青壮汉子看两拨孩子打闹,不屑过问,慕容兄弟要掳走陶潜稚遗孀,鸭头绿不拦着,可想要一箭双雕,既要小妇人的美色,也要谢灵出山锦上添花,谢灵不便挑明,便让媳妇唱黑脸将那佩刀青年推出去,置于死地,不过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意思明显不过,你们兄弟在鸭头绿杀人拆客栈,我谢灵念在你们是皇室宗亲的份上,打狗看主人,就不去理会,可孤儿寡母被人带出了客栈,客栈与你们划清了界限,若还敢得寸进尺,我谢灵成名以前,其实双手染血也不少了。

  那本秘笈开篇所谓年啖心肝一百副,甲子可做长生人。可不是故意要语不惊人死不休。

  北莽江湖百万人,能比我谢灵更名副其实称作大魔头的,还真不多。

  慕容江神得到谢灵的眼神允诺,走近好似摆放有一只待宰肥羊的桌面,探手到慕容章台鼻子附近,确定有鼻息后,松了口气,若是被家族寄予厚望的表哥死在这里,他回去也要脱一层皮,指不定就要被性格暴虐的父亲打成残废,慕容氏自古崇武,骁勇善战根本不算什么,唯独表哥慕容章台这样才气横溢的读书人,才算是鹤立鸡群,皇帝陛下很乐意见到慕容子孙能够凭借着真才实学在朝堂上脱颖而出。慕容江神所在家族作为慕容旁枝,不得不去小心经营,眼前隐于市野的谢灵,偶然得知其隐秘身份后,便是他与家族想要极力拉拢的贵人,死在客栈内外的江湖鼠辈,一块略带示威性质的敲门砖罢了。

  见谢灵不说话,慕容江神也不急着开口,在心中估量筹码是否给得足够,陶潜稚的遗孀肯定是要带走的,这不是表哥慕容章台垂涎美色这么简单,而是身后家族利益驱使,两京四府,南北对峙,如龟缠蛇,窝里斗得血光四溅,这也是拴制衡术的皇帝陛下乐见其成的场景,北帝城,便是离阳王朝嘴里的北莽王庭,南燕京,吸纳了许多八国遗民,各控两府,独立于八州以外,北御帐官与南面朝官,双方一旦碰上,大抵就是北边动粗南边动嘴的火爆画面,慕容氏自然是北御帐官的一根粗壮支柱,不过这些年逐渐渗入姑塞龙腰两州,有挖墙脚的嫌疑,董胖子陶潜稚之流是立场坚定的南面朝官栋梁人物,当初在姑塞州就给足了慕容江神这批权贵王孙苦头吃,逮着机会往死里拾掇,对慕容氏而言,这已经不光是面子上的小事,在不去触碰皇帝陛下逆鳞底线的前提下,相互膈应,不遗余力。

  就像这次陶潜稚暴毙,北莽女帝当然龙颜震怒,但慕容江神如果只是欺辱了陶潜稚的女人,目光长远的陛下根本不理会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南面朝官这二十几年受到此类憋屈也不少了,说不定连董胖子都不会真撕破脸皮,这种无形中打击南官士气并且极为恶心人的泼脏水行径,慕容子弟信手拈来。事成得手以后,帝城那边可要赢得大片喝彩叫好,家里长辈们也都脸上有光。至于陶潜稚细皮嫩肉的婆娘,被表哥玩腻了后,少不得在帝城权贵子弟圈子里转赠走上一圈,沦为一只谁都踩上一踩穿上一穿的破鞋在所难免,表哥也必然能顺势在圈里向着核心更近一步。毕竟在帝城,有姿色的女子不难花钱买到,可若是一名冲摄将军的媳妇,就稀罕了。

  双方都有各自的算盘,慕容江神要抢女人去帝城铺路,若是暂时请不动眼前这位不苟言笑的魔道魁雄,也无妨,到时候回去家族劳驾长辈再来拜访就是,就不信天底下还有对高官厚禄俏娇-娘都不感兴趣的男人。

  而谢灵心底吃不透那名刀客的身份,借由慕容兄弟兵马去当探路石,死了皆大欢喜,不死的话,谢灵也会偷偷灭口,一副堪称玲珑的绝佳心肝,对他而言是最大的补品,胜得过百副庸俗心肝,如他媳妇在楼上所言,这等比燕窝鱼翅珍贵千万倍的补品,就算是帝城那位天下道教圣人的国师弟子,不幸到了鸭头绿这座鬼门关,也要死!

  谢灵猛然转头朝二楼楼梯口望去,杀机暴涨。

  慕容江神也是悚然一惊。

  一个佩刀年轻人手提两颗头颅,鲜血淋漓。

  徐凤年先丢出一颗脑袋,“这一颗,是给鸭头绿客栈的还礼,不成敬意。”

  谢灵捧住头颅,双眸通红,牙齿咬出声。

  徐凤年丢出另外一颗给此番大费周章的慕容江神,平淡说道:“这一颗是给北莽慕容氏的,还望笑纳。”

  慕容江神没有去接头颅,任由滚落在脚边,脸色阴沉恐怖。

  魔头谢灵抱住头颅贴在胸口,仰头发出一阵刺破耳膜的野兽嘶吼,房梁颤动,抖落了许多灰尘。

  徐凤年平静道:“虽说两名女子都是自己求死的,脑袋大的那一颗,但相比来说,死得比较憋屈,估计被我手刀割下脑袋的时候,还在纳闷怎么就死了。至于慕容世子脚边那颗,就死得清清白白了,得知就算活着走出客栈也要生不如死后,用自己的命换了一条命。话说完了,你们怎么讲?要不要也求个死?”

  都不需要机关算尽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慕容江神发话,那名嗜血的闸狨卒就倒拔葱冲天而起,身体弯曲轰向这名口出狂言的小子。

  谢灵根本不去看战场那边,双眼淌出泪水,低头在娘子额头亲了一下,然后替她抹上睁大瞪圆的双眸。

  她曾说过,喂,老鬼,输了就输了呗,输给洛阳哩,又不丢人,要不咱们种田养鸡鸭去好了,一起老死,不也挺好。他没答应,说要再与洛阳誓死一战,这些年疯狂杀人夺心吃肝,越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她也从不嫌弃。

  本以为这辈子多半赢不过洛阳,会死不瞑目,为何你却先死了?

  她说真有那一天假使只差一丝一毫,就可以打败那个高高在上的洛阳,那就剥开她的胸膛,吃了她的心肝。

  谢灵两行清泪变血泪。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10 21:22

  第三十七章 跪不跪

  
  闸狨卒双拳在徐凤年胸前如雷炸开,边境马贼寇拿宣花板斧用了许久才割开的海市蜃楼,竟是被这名皇帐近侍一瞬便攻破,原本有些讶异年轻刀客可以气满外泄,不曾想一击得逞,只是个花架子罢了,腾空的身体猛然舒展如猿臂,加重力道砸在这小子胸膛,定要教这不知死活硬抗拳头的雏儿命丧当场。78徐凤年身体弯出一个如挽弓弧度,头脚不动,利用胸背的向后凹陷来抵挡潮水般拳罡,右手一瞬间按在闸狨卒脑袋上,正要拍碎这颗头颅,闸狨卒察觉到不妙,这小子够狠,才交手便要玉石俱焚,使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勾当,缩头往后仰去,双腿踹出,被徐凤年左臂格挡住。

  闸狨卒借势往后闪电弹射出去,身体黏在墙壁上,双手成爪钩入木板,正要进行第二次反扑,心口传来一阵绞痛,低头望去,双目骇然,心口不知何时被锋利暗器刺透,这名年轻人分明不曾拔刀,闸狨卒之所以没有在第一时间醒悟,委实是徐凤年这一手耍得阴险奸诈和闻所未闻,先是摆出要力敌闸狨卒拳脚的雏儿架势,再祭出十二飞剑中最锐利也是最渺小的一柄蚍蜉,安静“摆放”在闸狨卒身后一丈外。

  此剑晶莹剔透,杀气内敛至极,如果说玄雷锻造出炉以后便杀意充沛,好似千里杀人的剑客,最长飞剑太阿气冲斗牛如扛鼎天人,桃花剑身妖艳如二八美人,那么蚍蜉就太不起眼了,如婴儿质朴,便是摆放在眼前,常人若不仔细凝神,也只能瞧见镜像模糊,如一小块清水涟漪,当闸狨卒一击未中,顺势后撤,徐凤年只要微微移动太阿的方位,对准心口部位,好似闸狨卒自己就自寻死路地狠撞上去,心脏毫无悬念被太阿刺穿,除非是金刚不败的体魄,否则难逃一个死字。

  高手拼死,哪来说书先生嘴里以及游侠列传中描绘得那般诗情画意,从来都是高下立判,生死立见。若非势均力敌,谁愿意大战三百个回合。

  观战的慕容江神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眼中只见堪称战场无敌的闸狨卒一个交手后撤就死于非命,尸体坠落在楼梯底部,捂住鲜血如泉涌的胸口,蚍蜉飞剑的剑气残留体内,阻碍了闸狨卒死前徒劳的气机弥补,可以说蚍蜉切割以后,虽然只造成狭窄的一丝缝隙,却也是如同天涯海角,阴阳相隔,这也是飞剑取名蚍蜉寓意所在,蜉蝣不识晦朔秋,朝生而暮死。慕容江神不明所以,见到陶潜稚遗孀后头颅后的震怒,夹杂有一丝惊惧,能够弹指间杀死皇帐近侍,况且如此年轻,该不会是棋剑乐府这种高门大宗里出来的嫡传子弟?听说董胖子与北莽五大宗门中的提兵山和棋剑乐府都私交不俗,提兵山山主的女儿还被董胖子给祸害了,生米煮成熟饭,饶是提兵山山主这般英才大略的江湖雄主,都不得不捏着鼻子默认这桩女儿给一个死胖子做妾的婚事,只是最擅长权衡利弊的董胖子真敢往死里得罪慕容氏?

  徐凤年走下楼梯,冷笑道:“慕容章台,别装睡了,再装下去小心被谢掌柜挖了心肝当补品。”

  躺在桌上的慕容章台仍是没有动静,谢灵走过去先将老板娘的脑袋放在桌上,五指如钩,将那名扛下楼时便被禁锢窍穴的慕容氏俊彦的心脏从胸腔中捞出,放入嘴中大口咀嚼。慕容江神看得肝胆俱裂,怒发冲冠道:“谢灵安敢害我慕容子弟?!”

  谢灵眼眸赤红,满嘴鲜血,一边手捧心肝低头啃咬,一边望着头皮炸开的慕容江神,这位误入歧途便没有回头路可走的魔头没有感情起伏说道:“原来是棋剑乐府的剑士,正道人物的心肝,就是好吃。别看同样是啖心肝,多了,也会知道滋味各有不同,有些人像肥鹅,油腻反胃,益处不大。有些是啖蛇龟,有些小毒,却能治病。有些是蟹肉,经霜味更美,已是上品,可续断筋骨,就像我手中这一副。至于佩刀那位公子,则就是凤髓龙肝了,可遇不可求。我谢灵看人,从不看人脸面皮囊,只看皮内心肝。”

  鸭头绿客栈都知道谢掌柜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好人,一杆病秧子,与人打交道,常年和和气气。却不知道好脾气都是年啖心肝一百副养出来的,谢灵破天荒说了许多,不理会心生怯意的慕容江神,转头看向徐凤年,说道:“你既然会养剑也会驭剑,身世注定不差,这两个姓慕容的也未必能与你媲美,为何不迟一些再离开师门,好歹等到了金刚境再说,你杀人却不逃,显然是看出我受到重伤,觉得可以虎落平阳被犬欺?等下我用手指剥开你的胸口,保证你可以活着看到自己心脏跳动的画面。你这副心肝,我会吃得很用心很缓慢,你会因为剧痛所致,气机集中于心脉,心肝的滋味也就更好。”

  心神不定的慕容江神听到谢灵有重创旧疾,抓到救命稻草一般,再不去管什么慕容章台被剐心肝,也不管小妇人脑袋仍在脚边,迅速转头对徐凤年无比词真意切说道:“公子,你我联手对付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如何?我慕容氏必将重谢公子!慕容氏子弟向来一诺千金,重信诺重过性命……”

  徐凤年默不作声,看到谢灵身形如窜出丛林的猎豹,奔至慕容江神身前,一手拧断脖颈,一手锤在腰上,以外力加速慕容江神体内血液与气机流转,低头咬在慕容江神胸口,汲水一般,将今日第二颗心囫囵吞下,随手丢掉慕容江神的温热尸体,谢灵仰头,一脸走火入魔的陶醉和满足,这幅不逊色佛教典籍对地狱残酷描绘的情景,胆小的,早就吓晕过去。

  谢灵一双诡异的猩红血眸,让人不敢对视,二楼上一个晕乎乎的稚童趴在围栏间隙,见到大魔头发现自己,小女孩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娇柔身躯蜷缩起来,只当自己看不见魔头,魔头便看不见自己。谢灵狞笑一声,掠向二楼,被徐凤年横刺而出,一脚踏中侧腰,撞到一根梁柱上,一踏之下,便是寸厚青石板都要给踩裂,但谢灵的身体软绵无骨,围绕着梁柱,头脚相衔,略带着笑意盯住徐凤年,桀桀笑道:“年轻人,如此沉不住气,本以为这个最没资格活下来的小娃娃是你的诱饵,不曾想一试探便知真假。我明白了,不是你要杀陶潜稚遗孀,而是她自知苟活,自己以死求清白身,但要你护着这名孩童,如此看来,你的确是陶潜稚结拜兄弟董卓派来的人,你来自装腔作势的棋剑乐府,还是狐假虎威的提兵山?”

  一口再地道不过北莽强调的徐凤年微笑道:“我要是说来自北凉,你信不信?”

  谢灵嘴角渗出黑血,不知道是邪功反噬还是有何玄机,平淡道:“就算你说自己是离阳王朝的皇子,我也信。”

  谢灵身体游蛇一般鬼魅滑行,最终屈膝双手双足死死钉在木梁上,乌黑血液与口水唾液夹杂一起坠落在地面,啖人心肝助涨功力的魔头挤出一个笑脸:“不管你是谁,你的心肝,我都要定了。你的尸体我会挂在荒漠上,曝晒成干,运气不好,就任由鹰啄殆尽。”

  徐凤年面无表情,眼神清澈。大概是谢魔头没有见到预料中的绝望与恐惧,恼羞成怒,双脚踩断这根粗壮房梁,身体疾射向这名佩短刀却驭飞剑的年轻公子。两人碰撞在一起,巨大冲劲迫使徐凤年后背砸穿了墙壁,身手敏捷出乎想象的谢灵几乎一瞬间,在破墙出了客栈以后,一记可裂铁石的膝撞被徐凤年双手按住,谢灵一拳仍是结实轰在他额头,徐凤年身体后掠的同时,也一掌拍在魔头太阳穴,一人风筝断线向后飞去,一人在空中打转了几圈,电光火石间的短兵相接,出手都不遗余力,双方落定后仍是都没有半点窘态,可见这场死战想要不拖泥带水地分出生死胜负,难。

  赤眸谢灵吐出一口血水,闲逸地摇了摇脖子,眯眼看到那名公子哥的额头本已淤血汇集,由鲜红转青紫,却又以肉眼几不可见的速度快速淡散而去。谢灵这一拳交待在慕容江神之流武夫的身上,全身经脉尽断都不奇怪。

  然后谢灵看到这家伙摘下在鞘短刀,先是双指一拧,再屈指弹鞘,古朴短刀如灵燕绕梁。谢灵皱了皱眉头,江湖上刀枪斧诸多兵器的离手术,并不稀奇,只不过是驭剑术的粗胚子罢了,登不上大台面,一来在宗师行家看来,没有足够沛然的气机打底子,离手兵器不管使唤得如何眼花缭乱,都是金玉其外,不堪一击,再者正所谓一寸短一寸险,兵器离手,有利有弊,虽然拉升了攻击距离,无形中暴露了不敢贴身死战的怯弱,故而离手术一直尤其被剑道名家嗤之以鼻,视作贻笑大方的末流旁门左道。

  徐凤年向前狂奔,每当雷回旋便复弹指,短刀始终萦绕四周,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只见流萤婉转。

  初始不露峥嵘,等到离谢灵不足五丈时,一人一刀则锋芒毕露,地面黄沙尘埃被雷裹挟飞起。

  两人相距三丈时,谢灵探手一抓,没有握住雷刀鞘,却仍是五指骤然发力,拧去一道杀意重重的暗藏气机,谢灵啧啧了几声,不理会手心被滚荡气机擦出血丝,伸臂一划,劈碎第二条气走龙蛇,徐凤年眨眼便至,抬臂做偷师而来并且加以雕琢的夫子三拱手,前两次都被谢灵接着雄浑蛮力挡住卸去,最后一次还是双手十指指尖相向,拖住谢灵下巴,迅猛一推,就给大魔头身体浮空拨了出去,徐凤年大步前踏,地面出现两个坑洼,两条雷刀鞘挟带的汹涌气机在空中纠缠,如瀑布垂泻向谢灵奔去,身体悬空的谢灵哈哈大笑,一个单手撑地,身体陀螺转动,双脚顺势踩烂那两条蕴育磅礴剑意的凶狠气机,谢灵得逞以后,并不着急站定,仍是保持单臂支撑头颅朝地的古怪姿势,望着徐凤年,阴沉笑道:“棋剑乐府有词牌将进酒,有剑技脱胎于离阳剑神李淳罡的开蜀式,好像是叫剑气滚龙壁来着,你与这名府主剑气近的高徒有何关系?”

  九名轻骑终于按耐不住闯入客栈,见到两名主子都给人剥橘柑一般挖去心脏,那名闸狨卒则倒毙在阶梯口,震骇得无以复加,他们虽然是慕容氏亲卫,不用计较北莽军中铁律的连坐法,伍长战死人四皆斩,什长战死伍长皆斩,可慕容章台慕容江神兄弟一死,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慕容氏数百年积威深重,治家与治军已是无异,他们所有人板上钉钉的死罪难免,九名骑兵短暂的面面相觑后,毫不犹豫地奔出客栈,翻身上马,朝谢灵和徐凤年的战场提刀死战而去,若是活着回去,家人就要受到惨烈牵连,若是与主子一同战死,反而有丰厚犒赏,实在是北莽的规矩容不得他们惜命。

  其中两骑被剑气连人带马一同斩断,更多是被谢灵钩出心脏塞入嘴中,最后一骑不怕死,却怕心肝被吃掉,正要后撤,就被谢灵扯住马尾,将骑士和战马摔向一道冷冽剑气。

  谢灵伸手抹去嘴角的鲜血,眼神怜悯地望着那名公子哥,道:“不愧是久负盛名的剑气滚龙壁,有些意思,可惜九龙已是极限,九条气机都被我裆下,你小子还有什么压箱本领,死前都尽数耍出。”

  徐凤年看傻子一样看着魔头,轻声道:“剑气滚龙壁的确只有九龙不假,可我就不能再来一遍滚龙壁吗?你吃了不知几百副心肝,功力不见涨,怎么把自己脑子也给吃坏了?”

  谢灵不怒反笑,勾了勾手指,“少逞口舌之快,剑气滚龙壁是少有将剑意剑招融会贯通的上乘剑势,可那也要看谁来用,你小子还嫩,不信的话,再来试试看。”

  身侧有雷飞旋的徐凤年笑了笑,“哦?”

  赤眸谢灵双拳当胸,怒喝一声,以他为圆心,地面一丈出现无数细微龟裂。

  谢灵眼神冰冷,狞笑道:“练了这吃人心肝得长生的本事,有些见不得光,这辈子只跟魔道魁的洛阳用过一次,你小子应该死而无憾了!”

  砰!

  血雾弥漫。

  谢灵自残气海窍穴三百余,无数股丝线鲜血浸透衣衫,破体而出,散而不乱,最终凝聚成六条拇指粗细的猩红游蛇。在空中游曳不止,如恶蟒吐信,择人而噬。谢灵没有急着给予徐凤年致命一击,而是连续蜻蜓点水,将客栈外那些尸体踩爆,每一次鲜血溅射,都被那六根游蛇汇聚在一起,蛇身逐渐壮大,由拇指粗细生长为女子手腕规模,当谢灵站在一名血肉模糊的骑兵尸体之上,六根红蛇绕体的大魔头摊开双臂,微微屈膝,朝天空发出一声怒吼,蕴含着无穷无尽的悲愤和仇恨:“洛阳!”

  谢灵这一生为了登上武道巅峰,不惜走上这条人人唾弃的羊肠小道,本来已经依稀看到去山顶饱览天下波澜壮阔的希望,却被比他魔头百倍的洛阳硬生生从指玄境击落尘埃,洛阳是这般高高在上,谢灵恨洛阳入骨髓,恨这个将自己说成是痴心妄想要蛇吞象的痴儿,谢灵可以容忍自己输给一名年轻却早早万人之上的宗师,却无法忍受这名年轻人的轻蔑眼神和清淡语气。

  天底下最美味的一副心肝,便是洛阳你那一副啊!

  谢灵回望了一眼客栈,血泪流不止。

  天底下有几个巧笑倩兮说着看似掏心窝情话的女子,真愿意为心爱人送出心肝?

  徐凤年黑衫白底,虽然长途跋涉与一番厮杀,破损不堪,但安静站在原地,仪态仍是让人心折。

  谢灵赤眸盯住这个与洛阳一样面目可憎的风流倜傥公子哥,生硬道:“可有遗言?”

  徐凤年悬好雷挂在腰间,笑着摇摇头。

  谢灵撒腿冲袭而来,所到之处,风沙翻涌。

  徐凤年闭目深深吸气,一气呵到不见底,龙汲水为吐珠。

  大黄庭倒数第二境,便是气海生蜃楼,这才是真正可以媲美金身佛陀不败的玄妙所在。

  两人撞在一起,徐凤年双脚生根,在黄沙中倒着滑行,却始终不离地面,六根血浆红蛇如鞭打海市蜃楼,两股天生敌对的真气摩擦冲杀,嗤嗤燃烧,烟雾透着股刺鼻血腥味,血蛇暂时不得近身,谢灵的拳脚则毫无顾忌,势大力沉,每一次都势可摧倒城墙一般,徐凤年每一次以力抗衡不敌,被打飞倒滑出去就是十几丈的距离,谢灵根本不给任何喘息机会,不等徐凤年身形立定,拳脚呼啸而过,客栈外沟壑纵横,满目苍夷。风沙中,谢灵扭曲脸孔如一头出笼的上古凶兽,双眼流血,布满那张给人木讷错觉的脸颊,似乎已然走火入魔,将这名近在咫尺的年轻人当成了宿敌洛阳,嘶吼:“宣德城外,死在你手上的人超过了千人,参战的,旁观的,无辜的,只要视线所及,皆是被你杀死,好一个血流成河!我借势一举突破金刚境,成就指玄,达到秘籍上八蛇吞象,你才几岁,吃过几副人心,凭什么胜得过我?!”

  “因为你,我境界跌落金刚谷底,这食人心肝的行径被世人窥见,差点成为过街老鼠,竟然与你一同登榜十大魔头,第十?若不是第一,便是第二又有何用?!”

  “洛阳,你可知你的心肝能助涨我多少修为?!我日日夜夜都想吃你啊,不光是心肝,整个人都要生吞入腹,才能泄我心头之恨!”

  断断续续的疯言疯语间,两人终于拉开一段距离,谢灵宛如一尊魔神临世站定,六条红蛇游走。

  徐凤年单膝跪地,脸色薄如金纸。

  气机絮乱所致,脸上生根面皮成了无根浮萍,尚未来得及坠落,就化作一阵粉末。

  谢灵一双赤眸光彩熠熠,阴鸷沙哑道:“你果然不是洛阳,差得太多。”

  徐凤年抬头笑了笑,缓缓站起身,“累了?”

  在腹部双手抱圆,吐出一口浊气剑气死气。

  再呵登昆仑。

  脸色红润,眉心浮现一枚红枣印记。

  若只是如此,还只会被谢灵视作回光返照。

  三呵游沧海。

  在这等险境中,被一次次霸道捶打,开启了剩余紧闭六大窍穴中的极泉。

  露出真实面孔的徐凤年衣袖悠悠摇动,风采绝伦,如同入尘世的仙人。

  谢灵皱了皱眉头,喉咙发出压抑的嗓音,如钝刀吱吱磨石,又像是老鼠啃咬死尸,难听异常。

  徐凤年平静道:“魔教宝典蛇吞象,我听说过,听潮亭有半部摹本,说是常吃心肝,可以证得大长生的陆地神仙境界。只不过你修炼多年,应该知道后遗症无穷,当真坚信当年给你这本破烂秘笈的家伙,存了好心?你确定不是被路边摊卖狗皮膏药的贩子给坑了?”

  谢灵愤怒到了极点,六根邪气无匹的鲜血红蛇张牙舞爪。

  徐凤年问道:“你不奇怪我为何佩刀却不抽刀?是不是觉得我***跟你一样脑子有病?”

  徐凤年摘下雷刀,高高抛向空中。

  谢灵心中一惊。

  徐凤年跟先前谢灵横冲直撞如出一辙,借着积蓄登顶的气势朝谢灵杀去,存心要玉石俱焚一般,步入金刚以后,几乎从未与同等境界交手的谢灵活得小心谨慎,修为深厚,若说杀人手法与迎敌策略,其实远没有他啖人心肝这般吓人。

  只不过这小子再生猛,只是金刚境上下浮动的伪一品雏儿,谢灵还真不相信会死在这里。

  气势正足的佩刀青年冷不丁撤下身形,不顾气机逆行带来的凝滞和伤害,这位对上谢灵诡谲功法,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游走都显得心志坚定的年轻人,瞪大眼睛望着谢灵身后方向骇然道:“洛阳!”

  洛阳,两个字。

  洛阳这个人,甚至是这个名字,都已经是谢灵刻进骨子里的心魔。

  谢灵心思流转,一愣过后便猖狂大笑,这年轻人的鬼蜮伎俩,可笑至极!退一万步说,便是被你刺上一刀,又如何?

  顺着气机痕迹抬头望去,谢灵看到那名刀客双手握住刀鞘,当头刺下!

  若是谢魔头有闲情逸致环视一周,就会发现这一刺,实在是造就了不同寻常的恐怖气象。

  方圆几十丈黄风好似一瞬静止,许多飞扬尘土便停在空中。

  一静再一动,天地间骤然起风波。

  顺着一个无形弧度,所有流淌于地面的气机倒流而上,如逆水行舟,汇聚到雷刀鞘鞘尖。

  一切不过刹那。

  但刹那已是生灭。

  除了宣德城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灭顶之灾的谢灵双拳举过头顶,张嘴嘶吼,除了声音,还有鲜血涌出。

  说不是是一刀还是一剑。

  雷刀鞘就这般刺下。

  透过六根盘旋血蛇,透过雄浑罡风,透过双拳,透过魔头谢灵的天灵盖。

  翻天覆地的风波炸开,波及到了鸭头绿客栈,整座结实到可以遮挡风暴的客栈摇晃不止。

  徐凤年用未出鞘的雷将大魔头脑袋钉入地面,吐出一口鲜血,连忙驭出一柄袖中碧绿飞剑竹马,盘膝坐下养剑,一边艰辛喂剑养胎一边破口大骂道:“老子偷学了一剑,可叫仙人跪。你他娘的跪不跪?”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1 10:58

  第三十八章 谁家儿郎刀在鞘




  能在鸭头绿客栈外留下一具全尸的,竟然算是幸运,一眼望去遍地残肢断骸,一些下场更惨,被蛇吞象的魔头谢灵踩成肉泥,徐凤年坐在地上,喂饱了剑体油绿的飞剑竹马,收入袖中,转头看着除去脑袋还算完整已经一滩鲜血烂泥的魔道枭雄,当时谢灵倨傲询问自己是否有遗言,世子殿下本想说侥幸活下就将谢灵与他媳妇葬在一个棺材,只不过生怕魔头心生警觉,高看自己几眼,就咽下这句话。

  对于谢灵的年啖心肝百副,厌恶自然有,只不过憎恨倒是谈不上,人在江湖,想要出人头地,少不得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尤其是谢灵这般没有顶尖宗门可以依托,境界攀升尤为艰辛,一个不小心,也就跟许多初出茅庐的雏儿一样说夭折就夭折,只不过真碰上了要生死相向,徐凤年若是心慈手软,那就是太嫌自己命硬,不过当时如果没有从蛮腰老板娘嘴中验证谢灵确实跌境至金刚边缘,就会毫不犹豫开始逃命生涯,但是此番恶战,徐凤年劫后余生暗自庆幸的同时,也有替谢灵感到不值,都已是曾经到过货真价实指玄境的顶尖高手,心境却奇差无比,与武境实力极为不匹配,输给那个大名鼎鼎的洛阳之后,就跟受了欺辱的娘们一般,事后再被提起就要喊疼,徐凤年心想还是打架打少了,起码也要好好学习一下市井泼皮无赖们无赖行径,打得过就充大爷,打不过就跑嘛,大不了临了喊一句老子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都好过谢灵这种落下心理阴影的,跌境的凶险不输给伪境,这一点,有个抠脚老汉早已说得透彻。

  徐凤年看了眼仍旧插在谢灵头颅中的春雷,当年羊皮裘李老头便是在雨中以伞作剑,使出一剑仙人跪,破去符将红甲,徐凤年叹息一声,世间有几人,能如李淳罡这般一落千丈却重返剑仙境界?一剑斩甲两千六的李淳罡,江湖之大,何止百万众,到底是只有一个。

  徐凤年眯起那双杀人过后留有许多杀意的丹凤眸,望向客栈里慢慢走出的黝黑店小二,秦武卒。他很不聪明,离开了走出了狡兔三窟的藏身地窖,但他也很聪明,要挟了那名幸存下来的可怜稚童。

  当时在二楼客房,故意祭出飞剑吸引老板娘注意力,然后以手刀割去她项上头颅,之后他就想要找出这名号称一招鲜的谢灵徒弟,且不说是否要杀人灭口,总归谨慎起见,要先确定秦武卒的行踪,没料到二楼没了少年踪迹,徐凤年也就先搁在一边,那名陶潜稚遗孀称不上贞烈,却也性子果决,约莫是想透了就算苟活于世,也逃不出慕容章台的手掌心,不用奢望去为夫君守灵和安然护送棺柩返回家乡,就恳请徐凤年救下幼女陶满武,这以后她含泪笑着求徐凤年出刀快一些,再就是莫要让女儿见到这一幕,徐凤年都应诺了,她闭眼等死后,临终前竟然不是去骂那名杀死夫君的恶徒,而是恨极了去毒咒那名与陶潜稚投帖结拜的董胖子,要这名只是没有亲自护送她们赶往留下城的北莽青年权臣,此生不得好死!女子心思,实在难以揣测。

  徐凤年缓缓站起身,不与黝黑店小二废话,开门见山说道:“你想活?可以,我不像你吃人心肝的魔头师父,不滥杀无辜。你放了她,我放了你。”

  秦武卒手脚颤抖得愈发厉害,小女孩本来就被勒得稚嫩脖子铁青发紫,少年无意中加重力道后,呼吸困难,几乎濒死。泪流满面的秦武卒恍然未觉,他在隐蔽孔洞中亲眼见到徐凤年眨眼杀死闸狨卒的手段,知道这个戴了面皮的玉树临风公子哥远非看着那般温良恭俭,少年只是如同一头受伤的幼狼,死死盯着站在谢老酒鬼尸体边上的年轻刀客,咬牙问道:“你说话算数?”

  徐凤年平静问道:“要不然你勒死她试试看?”

  秦武卒微微松了手臂力道,犹豫不决,客栈内外都是鲜血和死人,这得用掉多少具棺材啊,少年心中交织着不可言说的悲愤惊惧,掌柜酒鬼与老板娘再吝啬抠门,从他在鸭头绿客栈扎根第一天起,便不是至亲胜似至亲,况且老鬼若真是小气,也不会教他那一手保命绝技。秦武卒颤声问道:“你发个毒誓,我放了她,你不许杀我!”

  店小二赶忙补充一句:“也不许断我手足,让我生不如死!”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一个条件,你去将谢灵的秘笈找来给我,我看完以后归还给你。秦武卒,要知道,真要折磨你,我有的是花样。”

  这一刻度日如年的秦武卒慢慢松开手臂,但期间重新勒紧,几次反复,终于下定决心松开小女孩,将她往徐凤年那边推搡了一下,只不过稚童踉跄后便站定,没有向徐凤年走去。秦武卒顾不得小孩子的想法,给自己找了一条后路:“我这就去找,但老酒鬼和老板娘藏东西都很巧妙,我需要一些时间,你千万不能等得不耐烦就杀入客栈。”

  徐凤年摆摆手,秦武卒跑入客栈,徐凤年走到叫陶满武的小女孩身边,看到她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敢哭出声。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安静等待稍后肯定会重返鸭头绿的慕容氏三十余轻骑。终归还是没有拔出春雷,这等世间唯有天知地知他知以及李淳罡知道的微妙裨益,不比开窍极泉差上半点。养十二剑胎,那是未雨绸缪的偏锋诡道,闭鞘养刀意,才是正途王道,当初羊皮裘老头入天象,闭剑多年不出一剑,才造就了剑开天门的巍峨气象。世人遇不平事,不平则鸣,这叫做不吐不快,谁都能做到,没什么难处。但关鞘不出,除非身陷死境,才将万事斩平,这才是养剑精髓所在。

  须知李淳罡曾亲口所言:老夫年而立之年,闭剑大成,只觉得胸中有剑意万千,张口一吐,能教天地翻覆。

  徐凤年怎能不心生向往?堂堂一个世袭罔替的世子殿下,不去享受偎红倚翠荣华富贵,偏偏要独行北莽,何尝没有将自己一步一步逼到绝境去养刀的心思?若非对羊皮裘老头敬佩到了极点,在雁回关城头,面对吐骊珠以后的女魔头黄宝妆出言侮辱李淳罡,徐凤年做出握刀柄的动作,那可千真万确是在求死啊。可惜,这份敬意,哪怕与那邋遢老头离别在即,也不曾说出口。

  徐凤年摘下春雷,顶在下巴上,自嘲道:“矫情。”

  那匹劣马不知何时来到了已无城墙阻隔的客栈院落,在世子殿下面前低头,蹭了蹭主人,徐凤年伸手抚摸鬃毛,笑骂道:“兄弟,今天这档子事,都怨你。不过因祸得福,没冤枉那些几十两银钱。”秦武卒攥紧着一本泛黄古籍,在门槛后头天人交战,始终没有勇气用那一招鲜撂翻这个比魔头还魔头的可怕角色,老老实实来到台阶下边,双手奉上蛇吞象秘笈。

  徐凤年飞快翻页浏览时,没有抬头,问道:“秦武卒,你怎么处置那些与你躲在地窖里的姑娘,尤其是那个叫樱桃的?”

  秦武卒心神一震,低头不语。

  徐凤年撕下一半秘笈揣进怀中,将上半部丢给黝黑少年:“这半部秘笈就当做是救她们的。”

  秦武卒接过让老酒鬼成为北莽魔道第十人的秘笈,城府浅淡,遮掩不住眼中的欣喜若狂,眼红通红问道:“若是我杀了樱桃姐以外的女子,公子能否多给我几张书页?”

  徐凤年摇头道:“不能。”

  秦武卒眼神逐渐坚毅起来,叫陶满武的小女孩似乎对人物气息有种敏锐直觉,吓得往后撤了几步,她明明对徐凤年怕得要死,仍旧是躲在他身后。在二楼房中,当她察觉到娘亲的异常,也曾这般举动,选择站在陌生的徐凤年身后。

  将要亲眼目睹人性一点一滴殆尽之时,徐凤年笑了笑,温颜说道:“不逼你去杀喜欢的女子,我怀里半本秘笈,有八十四张书页,稍后马上有慕容氏骑兵来袭,你拼死一名骑兵,我便送你一页秘笈,这笔买卖,做不做由你。”

  秦武卒一发狠,咬牙道:“我做!”

  骇人魂魄的马蹄声阵阵传来,小姑娘脸色雪白,蹲在一旁,轻轻拉住徐凤年的袖口。秦武卒抄起慕容江神那把搁在门口的六十斤铁矛,就冲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浑身浴血的黝黑少年倒拖着一杆铁矛,瘸着着走回客栈,咧嘴笑道:“公子,都杀完了。”

  徐凤年撕下三十页,丢给这名亡命之徒。

  秦武卒伸出手指在嘴里沾了沾血水,一页一页数过去,抬头说道:“我杀了三十一名骑兵,公子才给了三十页。”

  徐凤年笑了笑。

  秦武卒打了个寒颤,低下头,噤若寒蝉。

  徐凤年站起身,走回客栈,轻声道:“去帮我寻几件干净合身的衣衫,再装上一些碎银。我在原先房间等你。对了,等我走回,你记得将谢掌柜和老板娘合葬在一起,再有就是这孩子的娘亲,也找一副柳州棺材葬了。如果等到了需要剩余秘笈的那一天,你就去北凉幽州找一个叫皇甫枰的将军。至于寻我报仇之类的事情,你有这个英雄气概,我不拦着,只不过到时候下场如何,你自己多思量思量。”

  在房间换上依旧是黑衫白底的素雅服饰,徐凤年不得不承认门外候着的秦武卒是个很伶俐的少年。

  徐凤年将一袋子沉重碎银交给稚童陶满武,孩子可怜兮兮双手吃力提着银钱,默不作声。

  徐凤年平静道:“陶满武,想活下去,第一件事就是知道只有干活,才有饭吃。”

  银钱太重,行囊下坠,孩子连忙弯腰捧住,然后陶满武这个名字很不婉约的孩子突然哭诉道:“你是坏人,我会让董叔叔会打你的!”

  门口竖起耳朵的秦武卒翻了个身白眼,小娃儿贼不知死活了,这不是自寻死路吗?老子没有学成秘笈上记载绝学,这辈子都打死不会去找这家伙的麻烦。

  徐凤年愣了一下,盯着稚童的那双灵动眸子,笑道:“好的,等我找到合适的地点时间,就把你送到那个未见其面先闻其名的董胖子那里。”

  小女孩蓦地松开行囊,捂住眼睛,哽咽道:“我没有看清你的脸,不要刺瞎我。”

  徐凤年心一抽紧,悄悄叹息,伸手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柔声道:“我若到了要与一个孩子过意不去的地步,也就该死在北莽了。我知道你很聪明,有一种我不知道的天赋,应该知道我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

  小女孩陶满武遮住眼睛的十指微微松开一条缝,看到那张笑脸,赶忙合上,却点了点头。

  徐凤年拍拍她的小脑袋,说道:“咱们该走了,拎好行李,否则要没饭吃的。你不干活饿死的话,不能怪我。”

  秦武卒看着一大一小走出客栈,只觉得莫名其妙。

  尤其是那名佩刀公子抱着小女孩上马,在夕阳下骑马离去,秦武卒恍恍惚惚,做梦一般。

  秦武卒打了个激灵,摸了摸藏有半部加上三十页秘笈的胸口方位,匆忙小跑向地窖,喃喃道:“今天都熬过去了,老子就不信这辈子会没有出息!”

  猛然停下脚步,黝黑少年不再跑向地窖,而是登上三楼,再在由一间储藏杂物的小屋子爬梯上了屋顶,等见到那匹马彻底消失在视野,一天经历了生死起伏的少年这才蹲在房顶,嚎啕大哭。

  夕阳西下,一对大小离人,乘马在黄沙。

  大人柔声道:“陶满武,可能你爹娘都不清楚,但我知道你会看穿人心,而且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小孩咬着嘴唇。

  大人笑道:“我很喜欢那首歌谣,唱来听听,要是好听,我会早些让你见到董叔叔。”

  小孩转头看了一眼,撇头恨恨道:“你骗人的!”

  大人哈哈大笑。

  小孩子红着眼睛,自言自语道:“我想唱给爹娘听,他们听得到吗?”

  大人轻声道:“我不知道。但你不唱,他们肯定是听不到的。”

  小孩嗓音依旧空灵清脆,只是因为哭腔,愈发凄凉悲怆。

  青草明年生,大雁去又回。

  春风今年吹,公子归不归?

  青石板青草绿,青石桥上青衣郎,哼着金陵调。

  谁家女儿低头笑?

  黄叶今年落,一岁又一岁。

  秋风明年起,娘子在不在?

  黄河流黄花黄,黄河城里黄花娘,扑着黄蝶翘。

  谁家儿郎刀在鞘?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1 22:41

  第三十九章 下酒菜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肠,没过多久徐凤年就恨不得给自己抽两个大嘴巴,实在是大老爷们带个孩子太不像回事情,带了个拖油瓶在身边,她饿了也不说话,就是眨巴着一双眸子,可怜巴巴望着徐凤年,乘马把小屁股瓣儿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闹,也还是转头望着徐凤年,眼眶湿润,若是一起牵马而行,按照规矩她就得提着没地方花去一两银子的沉甸甸钱囊,小手红肿,脱手掉在地上,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动,就扛在稚嫩肩膀上,人摔倒了,也不委屈喊痛,就是站起身继续扛着走走了摔,这一天下一大一小来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是徐凤年单身一人,与劣马在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对付着过了,有了陶满武后,徐凤年还得拿两件衣衫出来,一套给她垫着,一套盖着,关键是这孩子睡觉不安分,总是乱踹,要不是徐凤年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喂养飞剑,指不定这丫头才一宿就给冻得半死了,几天以后,徐凤年实在熬不过这个倔强的小姑娘,晚上睡觉就只好让她窝在自己怀里,对付大魔头谢灵都不曾这般憋屈过。

  所以当世子殿下终于看到龙腰州内腹飞狐城,那座屹立城头之上的挂剑阁时,如释重负。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时,可是最喜欢在大雪天拎着弟弟双脚随手丢的家伙,要不就是与大姐一起玩倒插葱的把戏,黄蛮儿显然更喜欢,每次被哥哥从雪地里拔出,总是憨憨的笑脸灿烂,姐弟三人乐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站在远处茕茕孑立,冷眼旁观,她早熟而早慧,约莫是不屑玩这种幼稚游戏的,不过偶尔会打一场雪仗,前提是与徐凤年一起打徐芝虎和徐龙象,徐芝虎相对体弱,黄蛮儿被哥哥吩咐了不许用力,故而每次都是大败而回,这时候徐渭熊心满意足了,才扬起尖尖下巴,拍拍手冷着脸却翘着嘴角说要去看兵书去了。等她走后,徐凤年便会与徐芝虎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开心的黄蛮儿也不懂什么,跟着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绕过留下城这一路行来,尤其是捎带上陶满武以后,徐凤年时常出神发呆,兴许是蹲在加阔的官道边上,可能是远望着一座新建驿站,或者是站在高处眺望一马平川的荒野,甚至发现一座引进江南灌溉工具的无名湖泊都要驻足。陶满武终归只是六七岁大的天真孩子,没有因为爹娘的过世而哭死就已是殊为不易,但她能轻易看透人心,看出所有遮掩晦暗下隐藏着的真实喜怒哀乐,她知道谁心怀歹意,谁又面冷却内心温暖。与这个换上一张新面皮的坏人朝夕相处,到了飞狐城外,才看到他第一次流露出欣喜的内心,顺带着她也不由自主暖洋洋起来。

  临近城门,徐凤年翻身下马,将陶满武从马背抱下,一手牵劣马,一手牵稚童,走向城门,孩子的小手红肿如馒头,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后,十有*会生出新茧,再以后就是老茧了,徐凤年也就不再为难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将行囊挂在马背上,看到有马队轰然出城,徐凤年拉马侧身,站在一旁,为首青年披肩散发,身着一挂昂贵貂裘,面容冷峻,身后六骑家兵俱是披轻甲佩莽刀,背负制作精良弓弩,马背悬挂有一袋箭囊,箭矢攒蹙,徐凤年看到箭羽略有磨损却不至于影响准头,既不是豪奢之辈,也绝非花哨摆设,对这名北莽将门子弟也就高看一眼,原本对普通百姓百般刁难的城门卫立即卑躬屈膝,弯腰含笑目送离去,笑意中并未有丝毫嘲讽嫉妒,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门卫士查过给离乡作证的路引,见到徐凤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马,也就没了雁过拔毛的兴致,大大方方放行,经过光线昏暗的清凉城门洞,徐凤年下意识抬头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生死,她怎么可能再像壁虎贴在洞顶,对自己给予一击?这类冷不丁的惊喜,当年徐凤年其实懊恼之余,还有一种病态的期待和感激,那时候有李淳罡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没有世子殿下出手的机会,唯独呵呵姑娘,向来视天下十大高手和陆地神仙如无物,想杀谁就附骨之疽般盯梢,无异于是对徐凤年的鞭策,只不过他至今还是没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芦苇荡中痛下杀手,没有半点水分,为何最后却仍是替自己扛下气运之灾?

  穿过城洞,徐凤年满肚子自嘲,是不是因为自己过于无情无义,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们的玲珑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红薯,是练刀以后才后知后觉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以为她只是一尾听潮湖中的丰腴锦鲤,不喂食就要清减消瘦,继续不喂就要饿死,事实却是她在暗中不知为自己挡去多少灾祸,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红如胭脂的鲜血。兴许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杀死了几只潜入王府的扑火飞蛾,捻灯芯一般捻死了他们。

  挑了一家飞狐城东北角闹市中的客栈,多是春秋遗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划分,泾渭分明,北皇帐南朝官,只是摆在台面上最显眼的一个例子,在这个王朝辽阔版图上,多的是读书人一朝登庙堂的仕途奇迹,经过起先在所难免的动荡不安后,有过无数桩北莽贵族擅杀外族的喋血惨案,甚至动辄是几十几百人的斩杀,但是随着北莽女帝的条条律令下达帝国每一个角落,期间死了十数位耶律与慕容双族子弟,责罚削爵了许多位高权重的王庭权臣,以一如既往的铁腕统治北方,以老牛舐犊般的罕见柔情抚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安稳局面,春秋遗民第二代子女,都开始理所当然以北莽子民自居,对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经花了两年时间御驾亲她临裙下每一寸土地,所到之处,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镇,皆是黑压压跪了密密麻麻无数人。

  离阳先皇一统春秋,新帝登基后,可曾去过旧八国?可曾来过北凉?

  徐凤年在房间里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计较是否会被偷窃,倒是小丫头守在装满碎银的行囊旁边,不肯去吃饭,大概是一路辛苦提着捧着背着,折腾出了感情,要是不翼而飞,她大概就要伤心死了。

  徐凤年哭笑不得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岂不是就轻松了?走,吃饭去,你小肚子咕咕咕响了半天,又不是歌谣,我可不爱听。”

  小丫头陶满武一脸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负责哦的认真表情,徐凤年笑着打趣道:“放一百个心,真被偷了,不管你的事情。不过我会拿银票去换一样重的碎银子,继续让你背。”

  做事情从来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确认这个不算太坏的坏人不是开玩笑后,泫然欲泣。

  徐凤年若是这样就心软,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凉薄无情了,说了两个字,“吃饭!”

  陶满武跟在他后头,胆怯威胁道:“我不给你唱歌谣了。”

  徐凤年头也不回,道:“行啊,本来打算大发慈悲给你一碗米饭,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你吃菜。”

  陶满武立即说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给你听。”

  徐凤年嘴角噙着温煦笑意,眼神温柔,但是没有做声。

  小妮子顿时悄悄雀跃起来,因为她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后,徐凤年要了一荤三素两碗米饭,小女孩陶满武的家教极好,食不言寝不语,小小年纪,很有淑女风范,不过可惜不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以后估计撑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更形似神似父亲陶潜稚的缘故,没有继承她娘亲的脸型胚子,女子即便婉约贤淑,被称赞一句神华内秀,毕竟也是一种没了沉鱼落雁后的无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荤菜是条乌鳢,做法简易,洗去泥后剖腹,用胡椒小半两与三四粒大蒜放入鱼腹,与黄豆一起煮,临熟再下几颗指头大小的萝卜,撒下葱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汤,用五种树枝煮成的药汤,徐凤年只辨认出桑槐柳桃枝四种,这一桌荤素养胃的饭菜只要四十文,称得上物美价廉,要知道千文才一两银,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尔想要下个馆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这让看过柜台一排竹签上所有菜价的徐凤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个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劝说帝王听,只不过有几人乐意自降身份在这一饭一菜上斤斤计较,估计帝王们也不乐意去听,与栋梁重臣们如同菜贩与老农一起探讨这个,从金銮殿御书房传出去岂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话死?徐凤年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陶满武,她本想夹一筷子香气扑鼻的乌鳢鱼肉,看到眼前坏人视线后,默默缩回筷子,徐凤年给她夹了一块白嫩鱼肉,平淡道:“以后自己动筷子。”

  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鱼刺,被刺到了我不乐意花钱去买醋。”

  小妮子抬头笑了笑。

  徐凤年笑道:“桃子,有点骨气好不好,被一筷子鱼肉就给收买了?”

  在公开场合,他与她约好了喊她新取的绰号,桃子。一开始小姑娘以沉默来抗争,随后徐凤年铁石心肠不骑马步行,让她扛了半天的钱囊,她又以徐凤年再喊一声桃子后点头默认来答应,徐凤年这才抱着她上马前行,肩膀火辣辣疼痛的小丫头咬着嘴唇抽泣了许久。

  徐凤年吃饭较快,留了算计好的剩菜给陶满武,然后耐心等着细嚼慢咽的她一点一点填饱肚子,靠着窗栏,望向闹市,数着粮店布庄当铺,等到小丫头一点不剩吃干净饭菜,说了声好了,徐凤年才回过神,没有急着起身,与伙计要了一壶茶水,这让坐在柜台后头的客栈老板眉开眼笑,一壶茶倒不是太挣钱,只不过看这位公子哥的架势,分明会在客栈砸下不少银钱,这叫细水长流,做小本买卖,一夜暴富奢望不来的,靠的就是这些小笔的横财,伙计熟谙老板的算盘,心领神会,端茶递水时笑脸热络。

  徐凤年喝茶时,轻轻说道:“叩金梁。”

  陶满武便乖乖闭嘴敲牙三十六。

  “敲天鼓。”

  小女孩轻轻抬手敲打太阳穴一十八。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头双眼微闭,双掌手心揉-搓发热后,五指并拢,手小指黏在鼻侧,掌指上推,经过眉间印堂,上移至额部发际,随后向两侧擦到双鬓,缓缓向下擦过脸颊,至腮部为止。如此反复,总计六次。

  徐凤年一杯茶喝尽,陶满武也中规中矩做完三件事情,有模有样。

  徐凤年一心两用十分娴熟,否则也绝不敢在白狐儿脸面前耍双刀,等到小丫头做完这套道教入门养身手法,继续一边望着闹市景象一边思量心事。

  在北凉王府,不管隐匿于北莽的死间活间传来多少血腥消息,都只能看到冰冷冷的数字与文字,北莽控弦铁骑有多少,城池分布如何,战马递增状态如何,而眼前这些最细微的旁枝末节,无双国士李义山说最好要世子殿下亲自走上一遭,这名给自己画地为牢二十年的北凉首席谋士膝下无子,虽然嘴上不说,却的确是将世子殿下视作与亲生骨肉无异,但他仍然赞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义山,也咬牙切齿地出口成脏,说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墙,北凉以后需要个屁的君子北凉王!可见他对北莽的戒备,严重到了何种程度。徐凤年仍然清晰记得当自己交出手绘的地理图志后,从不承认是他师父的李义山默然,已经病入膏肓没几年好活的他临了才说滚去拎两壶酒来,今天要就着这一线三千里的江山风景喝酒。

  这可是一位曾经与赵长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2 21:51

  第四十章 卖剑作画睡青楼



  徐凤年去留下城是杀人,来飞狐城却是找人。因为徐骁要世子殿下带一句话给那个人,只是飞狐城说大兴许不大,说小却也绝对不算,徐凤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捞针,何其难。

  酒楼生意冷冷清清,徐凤年瞥见客栈伙计约莫是看窗外娇艳女子往来,看乏了,就坐在隔壁桌上打瞌睡,侧着脑袋,脸上覆了一条湿巾清凉解暑,徐凤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壶茶水,才好开口问话,没料到胖掌柜眼观八路,主动端了壶新茶过来坐下,笑眯眯道:“来者是客,相逢是缘,这壶茶水当我送给公子的,不要银钱,茶叶是旧南唐那边运来的明前茶,平时我也不舍得喝,也就剩下**两,只不过再舍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霉味,见公子面善,一起喝两杯?”

  白胖掌柜说话半白半文绉,徐凤年连忙笑着说些感激的客套话,出身算是相当不错的小丫头陶满武虽然怕生,但不缺礼数,不用徐凤年发话,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给掌柜挪了挪长椅,掌柜心情也就愈发舒爽,坐下后倒了三杯茶,不忘给懂事妮子也分上一份,陶满武小心翼翼望向徐凤年,见他点头后,这才握杯细细品茶,掌柜看她那娴熟架势,就知道这对一大一小不是只将喝茶视作附庸风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龙腰州出门探亲或者携亲游学的士子,做生意也讲究放长线钓大鱼的,掌柜深谙此道,客栈兼营酒楼,之所以能够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个不缺银子却好面子的熟客们支撑下来,否则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风去了,飞狐城别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户做了开门迎客的挣钱营生,都要咬下一块肉,多疼称不上,可小本买卖,扛不住六七股势力每月都来割肉拔毛啊,这些阎王爷屁股后头耀武扬威的难缠小鬼,打点好了,不记好不念恩,一个伺候不好,就要可了劲来撒泼祸害了,让人不厌其烦,若说打官司,财神爷都说了要和气生财,又有谁真有这胆识和财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爷打交道?以前隔壁街上有家外地人开的酒楼,日进斗金,仗着有座靠山,据说是边陲六品游击将军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乡之类的,生意如此之好,都不愿牙缝扣肉丝掏出那每月十几两的孝敬银子,后来门口每天蹲了几十号混子,能有客人上门?酒楼老板年轻气盛,去官府那边喊冤,人家飞狐城老百姓聚众晒太阳,又不犯法,谁乐意搭理你?后来与家眷灰溜溜搬出城,还被一伙蒙面人套了麻袋一顿痛打。

  掌柜喝了口茶,笑问道:“听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凤年点头道:“姑塞州那边来游玩的,与家里说是游学,其实也就是打着幌子找机会出来见见世面,身边凑巧没有长辈唠叨,听说飞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赶过来了。”

  掌柜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会心笑意,估计是被这位客人的耿直给逗乐了,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错不错。咱们飞狐城有四桩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飞狐婊子情义重,这话糙得很呐,不过也是大实话。城里青楼勾栏少说也有七八十座,都是销金窟无底洞,不过一分银子一分货,飞狐城的风月女子,都配得上这个价格,咱们这些当地汉子,是万万去不起的,老孙我年轻时候也去过几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点就倾家荡产,公子要是去,老孙可以推荐几家,江波楼无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百两金银都轻而易举,龙腰州的达官显贵都喜欢在那里喝花酒,碰到麻烦在官府找不到门路的,都习惯去那里守株待兔,要我说,还是嘉青瓶子巷那几家大青楼更实惠,女子美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谱儿却小,主要是名气还没够,没底气喊出天价,许多清彾雏倌儿姑娘,只要能有好词好曲,有士子帮忙鼓吹造势,说不定几年以后就是风波楼里的红人,我认识一老兄弟,六七年前花了四十两与一个瓶子巷年轻姑娘**了一宿,公子你猜怎么着,如今已经是风波楼的红牌!别说做些啥,就是见个面与一堆人一起听个曲儿就要十两银子,我那兄弟虽说也算家境殷实,却也再吃不起她喽,公子若有熟人带路,一晚也就二三十两银子,嘿,瞧老孙这张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两。总之公子若是想要乘兴而去乘兴而归,首选瓶子巷,大致摸清了这里头门路,还有钱的话,再去风波楼,比较稳当。”

  徐凤年一脸开怀笑意说道:“孙老哥,就冲你这些话,这壶茶就甭请我了,好意心领,但钱照付,就当老哥替我少花了一笔冤枉钱,该多少钱,付了。”

  掌柜也不客气推辞,伸拇指赞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凤年继续问道:“孙老哥别喊我公子,显得生分,免贵姓徐,喊我小徐就成,家里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与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这趟出门,没敢带太多银钱,若是冒冒失失慕名而去了风波楼,估计也就栽了大跟头,再想要舒舒服服走到东锦州,悬。对了,老哥说飞狐城有四桩怪事,还有三件事是?”

  孙掌柜也不卖关子,说道:“除了咱们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城里女子天生好胚子,再就是公子正门入城的话,可以看到有一座挂剑阁,听说每到重阳节,就能听到百剑齐鸣,只不过我等老百姓去不了城头,不知真假,反正说都是这么说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孙自揭其短了,飞狐城啊,男人个个小富即安,不争气,建城百年,就没有出过一个能光耀门庭的大官,都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老孙看啊,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祸,家里被窝里躺着白白嫩嫩的小媳妇,家外还有那么多粉门青楼,晚上都给折腾没气力了,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抢一官半职。徐兄弟你看我老孙,这辈子也就心安理得守着这份家业,只要衣食无忧就好,没心思去挣大银子,平时也就喜欢挑些好茶叶自己尝尝,再与老兄弟们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样聊些街巷邻间的家里长家里短,能有啥出息。外人说我们没有上进心,不冤枉我们。”

  徐凤年露出微笑了然的神情,点了点头,轻声道:“平安就好,安稳是福。”

  这座飞狐城大到城池布局,小到亭榭楼阁,都是北莽少有的精致,这里的女子姿色水准也远超龙腰州其余府城,绰号飞狐儿的小娘们既有江南女子的婉约相貌,也有北莽坚韧的根骨,故而既没有风月相,也无风尘气,便是在整个北莽八州中都久负盛名,哪怕是飞狐青楼里走出龙腰的头牌花魁,身价也远比别地同行要昂贵一倍不止。反倒是飞狐城男子一直在军政两界都不成气候,向来被嘲讽娘娘腔,脂粉气浓重得腻人,满城可见花港泛舟观鱼的柔弱男子,摇着檀香古扇喝茶论道自诩风流的雅士,飞狐城至今还没有谁当上正三品以上的边疆大员,更别说是能去王庭皇帐捞个绣墩座位与女帝画灰议事的彪炳近臣,很难想象正是这座毫无豪气可言的阴柔城池,有着一座让近百位春秋顶尖剑士作为悬剑退隐的阁楼,其中便有西蜀剑皇后人替先祖代为挂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经与李淳罡那柄木马牛交锋过的名剑烛龙,春秋南方村头有种植一排风水树的习俗,不知道这挂剑阁有无这层思乡含义。

  孙掌柜感慨道:“徐老弟这八个字,把天大道理都说通透了,不愧是大家族里的读书人,不像我们这些钻钱眼里的俗人,活了大半辈子,都讲不出这样的话。”

  徐凤年一笑置之,对这类不痛不痒的马屁早已不会当真,只是好奇问道:“孙老哥似乎还遗漏了一件怪事。”

  孙掌柜回过神,笑道:“对对对,飞狐城以前,该有二十多年了,来了个风流倜傥的剑客,也不挂剑,而是很没骨气地高价卖了佩剑,当时可是卖出了黄金千两的吓人价钱啊,那时我还年轻,记得飞狐城所有人都给震惊了,远远在拥挤女人堆里见过这名英俊剑客,的确是罕见的美男子,后来他用卖剑的黄金在风波楼住了整整一年,又是轰动全城的大事,剑客花完千两黄金,身无分文了咋办?他便做了一名画师,专门给女子画像,挣了银子就泼水一般花出去,起先还能快活逍遥,那些大家闺秀都乐意捧场,天晓得是图他的人,还是图他的画,不过生意越来越冷清,后来,就再没人见到过这名不做剑客做画师的男子,不过这桩卖剑作画睡青楼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传了下来。”

  徐凤年问道:“是什么剑可以卖出黄金千两的咂舌价格?”

  孙掌柜一脸为难道:“这个老孙可就不知道了,只听说卖给了城牧大人,后来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转赠给了那位世子。徐老弟,可不是老孙胡乱夸人,这位城牧公子,与飞狐城寻常男子不一样,英武神勇,剑术师从一流名家,马上可挽三石弓,马下莽刀步战更是了得,传言再过几年就要去北边王庭做皇帝陛下身边的传铃郎,这可是天大的荣幸。老孙的两个闺女,稍大的不需说,正值思春年纪,连那十岁出头的小闺女,都爱慕得死去活来,每次逮着世子露面机会,都要与姐姐们跑去尖声鬼叫,说什么这辈子非他不嫁了,把老孙我气得那叫一个七窍生烟啊,你说你一个十一岁不到的小姑娘家家,凑什么热闹,随你娘亲长得黝黑黝黑的,以后脸蛋身段长开,即便女大十八变,撑死了也就是秀气,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我一说她,她就与姐姐,还有我那个一大把年纪了的媳妇,都人老珠黄的老婆娘了,也瞎起哄,一起胳膊肘往外拐合起伙来与我怄气,娘俩三个,能好几天不理我,唉。”

  这位老男人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何等悲凉凄惨。

  徐凤年没有附和,目不斜视,喝着茶,只是笑眯眯与孙掌柜说道:“孙老哥,我觉得侄女现在不显眼,以后保不准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况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绝非浅薄的奇伟男子,世事难料,谁知道我那素未蒙面的侄女有没有可能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缘。”

  孙掌柜正纳闷了,见到徐老弟丢了个隐晦眼神,立即醒悟过来,赶忙一本正经点头道:“的确的确,老孙那闺女别看我嘴上总说她的百般不是,其实我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后不敢说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济也得是不输给他那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才行,这才能入我的家门,否则都要扫帚打出去,哼,委屈了我闺女,可不行!”

  孙掌柜身后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小丫头,原本早已怒气冲冲,听到最后一番言语后,脸色这才由阴雨黑沉转天晴灿烂,甜甜喊了一声爹,坐在孙掌柜怀里,笑得小脸蛋开出花来,说道:“爹,晚上让娘亲给你做最爱吃的东岭肉!”

  死里逃生的孙掌柜抹了抹冷汗,一手摸着小女儿脑袋,说了声乖,然后悄悄朝徐凤年伸出大拇指,感激涕零,觉得不应该再收这壶茶的茶钱了。

  徐凤年柔声笑道:“是侄女吧,长得果然很水气,长大了肯定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嗯了一声,然后开心笑道:“可惜你太老了啦,长得也不如澹台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凤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万箭穿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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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些晚了。晚上十二点前还有一章。)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13 18:15

  第四十一章 别死在他乡


  带了一张生根面皮的世子殿下自然与英俊无缘,那一双增添阴柔感的丹凤眸子让他走在飞狐城,便是佩了刀,也与这座城池的气质十分熨帖,不过生平第一次被个小姑娘嫌老,还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孙掌柜哈哈笑着打圆场,念叨了两遍童言无忌老弟莫怪,小丫头估计是最怕被当做孩子,再度轻轻补上一刀,说他是长得不好看呀。

  一个阳光暖暖的下午,就在几盏茶中光阴悠悠度过,孙胖子健谈,土生土长于飞狐城,对家乡风土人情,插科打诨信手拈来,加上也不是那种敝帚自珍到了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乐于嘲讽笑人和自嘲笑己,对于城中名人轶事以及内幕糗事,磕着一碟盐水花生,尽数和盘托出,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凉是出了名的,几乎所有去王府摇尾乞怜的边疆重臣都被他取笑过,只不过那些大权在握的老狐狸们都装傻扮痴,不予计较也不敢恼火,有些风骨差些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回去以后做谈资说与朋友听,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调侃中伤过的,都不是北凉王心腹一般,就要轻看几分,这让许多不曾在唇秋中建立军功的年轻一辈翘楚官员,私下皆是愤懑诟病,与老一辈官场老油条们羞与为伍.

  对此,当年只是过过嘴瘾的年少世子,后知后觉了,也只能苦笑,自打第一次游历归来及冠,就收敛了许多,尤其是死党严池集一家逃遁远离北凉后,就再听不到世子殿下阴阳怪气的刻薄言语了,这让新晋北凉道经略使的李功德都感到浑身不自在。

  这个下午,徐凤年陪着桌对面心无大志只想过富足小ri子的老男人唠嗑,偶尔询问几句,附和几句,捧场几句,相谈甚欢,孙掌柜的小闺女孙晓唇,不乐意听两个老家伙的碎嘴唠叨,就跑去跟比她还年幼的陶满武玩去,过足了当姐姐照顾妹妹的瘾,自作主张拿出许多蔬果吃食,还从小闺房搬了些灵巧小物件,交给陶满武玩耍,也是类似的其乐融融。

  临近黄昏,到了晚饭的时段,酒楼生意渐好,孙掌柜与几名伙计也就忙活去,老男人心地好,说如果去瓶子巷,他就让店里一个伙计领路,徐凤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至于其中腻味,浸阴北凉花丛许多年的徐凤年也不说破,老孙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这条花柳小巷应该不差,但让店里伙计带路,就有门道可以讲究了,飞狐城青楼盛名无双,七十八座,少说也有上千的姑娘要拉客,档次差些的勾栏,可以让老鸨带着姑娘没羞没臊去大街上搔弄姿,招揽piáo客,如瓶子巷这类,可就不行,太跌份,无异于自降身价,是上流青楼必须提防的大忌,所以才有了与城中大小客栈酒楼的“联姻”,带了钱囊鼓鼓的客人去,事后分成几两银子,或者让姑娘们借口游览带着来酒楼吃上宰杀一顿.

  徐凤年在姹紫嫣红游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银的世子殿下,总不能从头到尾与一夜动辄百金的姑娘在床榻上打架,与花魁或者她们贴身丫鬟们喝茶闲谈,也就知道了这些谈不上有多隐蔽的秘事,三教九流中这些很接地气的乌烟瘴气事儿,徐凤年还真知道得不少,至于那些所谓两袖清风一肩明月风流名士的家丑窘态,徐凤年要真敞开了说,能装满十几箩筐,这可不是道听途说,而是世子殿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北凉的纨绔班头,可不是自吹自夸。

  徐凤年对豪阀子弟和士族书生的不屑,也算有理有据,只不过这些年多走了许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了。

  晚饭点菜时,孙掌柜好歹与自己聊了一下午,最后连茶钱都死活不收了,徐凤年想着就点了几份价钱贵些的荤菜,中午那一荤三素里只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汤,下午还特意问过桑槐柳桃四树枝以外是什么,才知道是名不见经传的狐树枝,飞狐城因此树得名,每到夏季,花朵硕大如雪,满城街巷的芳香扑鼻,犹如狐裘悬空,十分动人。改善了伙食,陶满武吃得开心开胃,不过小丫头脸皮薄,没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饭。

  大概是孙掌柜跟一名年轻伙计打过招呼,饱暖思阴-欲嘛,人之常情,见徐凤年这一桌吃得差不多,就跑过来打招呼,看架势,是要带去瓶子巷了。而且店小二瞧着比某位花钱买唇的正主还要雀跃,徐凤年也不想让他失望,用温华家乡粗话说那就是年轻伙子屁股可烙饼,憋久了容易憋伤,对店小二来说,能去那种每只莺莺燕燕都是美若仙子的地方转上一圈,哪怕远远望着那些柳枝腰肢与桃花脸蛋,回来以后,夜不能寐,也能有个旖旎念想不是?

  身体结实的店小二自称李六,家里排行老六,让徐凤年喊他小六就行。李六见到徐凤年竟然要带着身边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楼,只觉得不可思议,却也没有废话,马无夜草不肥,只要能给客栈带来一笔意外之财,掌柜的一高兴,不说涨薪水,多打赏个荤菜也是好事,再说了那里的神仙女子们可都是好看极了,走路都好看,没天理了,一摇一摆,屁股愈发显得滚圆,胸脯也更加壮观,都能把他的魂都摇晃没了,真是奇了怪了,难道这些姐姐们不光练习弹琴唱曲,连走路都要勤学苦练?否则哪能这般厉害,跟说书先生讲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没跟谁提起这一茬疑惑,怕被说没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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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青瓶子巷也在飞狐城东北角,离客栈不算太远,未到瓶子巷时,经过了一条青楼林立的街道,许多花枝招展的俏丽姑娘与老鸨龟公拉拢客人,李六沾了徐凤年的光,虽说世子殿下带了张面皮,但舒羞个人趣味使然,除了入神一张面皮是个粗鄙莽夫形象,几张生根都是清秀书生,与世子殿下及冠以后阴柔淡去几分的英俊真容自然差了许多,可也相当出彩,再者徐凤年身材修长,一袭白底子黑长衫,干净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计这辈子都打磨不出来的悠游气态,怎能让宗旨素来是宁肯错杀也不错过的激院人精们大方放行.

  她们也不敢去拉扯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谈不上有什么气度风范的穷小子李六就惨了,也不能说惨,李六满脸涨红,被徐娘半老的老鸨和正值青唇的姑娘们推推搡搡,手臂难免蹭到那份沉甸甸的软绵鼓囊,乐在其中,小伙子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当然不会开在这里与庸脂俗粉争芳斗艳,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静的独楼独院,愈发显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

  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过脂粉浓郁的花丛,李六趁着徐公子在沿湖青石小径上前行,偷偷抬臂闻了闻,真香,满脑子都是那些姐姐们的笑脸嗓音,明知她们不是正经人家,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后自己媳妇能有这样的相貌,这辈子也就不亏了。李六看到徐公子牵着的小姑娘转头看了自己几眼,无地自容的李六只得尴尬笑了一笑,小姑娘朝他做了个抹脸颊没羞的俏皮手势,阳唇白雪,煞是可爱。李六在徐公子面前他自卑而拘谨,在黄毛小丫头面前岂能失了气势,李六手指撑开嘴巴鼻子,回了一个下里巴人的猪头表情,徐凤年微微撇头,看到一大一小的“战事”,会心一笑,没有打搅。

  来的路上李六说过嘉青湖边上都是飞狐城官家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伙子说不出金屋藏娇这么言简意赅的成语,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徐凤年对此见怪不怪,北凉几个州城都有类似的宅子群,豢养着各自小鸟依人的小妾情妇,时不时去散个心,拿着金银饰饲养一下这些胃口刁钻的金丝雀,邻里之间皆富贵同僚,走门串户,比拼一下新纳侧室的姿色,顺便谈天说地,也是雅事一件。

  瓶子巷能闹中取静建在这里,可见后台不小。徐凤年身上银票倒是有六七百两的数目,只不过要为了大黄庭去锁闭金匮,当然不是寻花问柳来了,而是好奇于那柄能售卖千两黄金的名剑,真说起来,襄樊靖安王与呵呵姑娘买自己的一条命,也不过是黄金千两。

  那一晚徐骁说起这个人,露出罕见的愧疚,要捎带的那句话,分量也相当不轻。有关此人,徐凤年知道他曾经在北凉军中是与陈芝豹并肩的武将,唇秋中战功卓著,与以甲覆面的姑姑赵玉柱相似,带一张青玉面甲,真容从不示人,除去带兵奇诡,这位辈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声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绝代剑客,在英才辈出的北凉军中,仅次于三十铁骑仰慕至极的王妃.

  甚至连羊皮裘李老头都在无意间提起过,说这年轻人剑钝意不钝,是老夫生平仅见的才气横溢,就像一个家产富可敌国的公子哥,太有钱了,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只好随意挥霍。只可惜剑意过于无情,以至于剑道不显。

  在徐凤年看来,能被剑神李淳罡如此评点的剑道人物,才有资格自称风流。

  既然挂剑阁闲人不得进入,那就只好从千两黄金卖剑上入手,既然这人从一名英俊剑客变成作画睡青楼的风流客,去青楼找人问话是一条捷径,原本瓶子巷不如风波楼,只不过一个外地人带着个孩子,才入飞狐城,就去风波楼买醉,落在心细如发的有心人眼中,并不是好事。被客栈带着来到瓶子巷,再去风波楼,才称得上顺水推舟,不好说没有丝毫破绽,但起码不至于太过扎人醒目。

  捎上陶满武也是无奈之举,放她单独在客栈,不放心,丢了一行囊碎银无关紧要,丢了她,只会麻烦不断,性情凉薄的世子殿下实在是信不过任何人。

  徐凤年这辈子,在北凉曾有三个差不多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狐朋狗友,一起闯祸一起背黑锅,本以为友情会天长地久,可如今除了李翰林,其余两个,别说兄弟,已经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好在三年游历认识了个挎木剑的家伙,否则也太寒碜了。

  对于温华,每次想起,都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小子毛病真不算少了,口口声声让他一身鸡皮疙瘩的小年,比起白狐儿脸的徐草包还来得惹人烦,以往偷了地瓜,烤熟以后吃了个肚饱,温华就会说小年啊要不我给你唱个曲儿?那时候闲得要死的徐凤年当然没意见,然后这哥们就蹲下身撅起屁股,一脸坏笑地放起了连环屁,而早就有先见之明的老黄离得老远,憨笑时露出缺门牙的光景,这王八蛋被徐凤年踹翻以后还死不悔改说什么响屁不臭!

  温华别看剑技磕碜人,上树掏鸟蛋下水摸鱼虾,是行家能手,经过了满眼金黄的桔林,偷吃得事后上火满嘴冒泡也就罢了,他还会往怀里塞两颗桔子,双手捧着桔子问美不美大不大,然后翘兰花指追着毛骨悚然的徐凤年满树林跑,鬼叫着公子来嘛来嘛,然后就被桔林主人扛着扁担带着几条土狗追杀得天昏地暗,要不就缠着世子殿下问一些娘们的奶-子屁股到底是个啥手感,徐凤年懒得理睬,偶尔有了点做相士或者赌棋坑蒙拐骗来的铜钱,买了一屉馒头,温华每次吃馒头前都拿手指戳啊戳,流着口水问是不是这样的感觉?

  这样一个这辈子最大梦想就是成为正儿八经剑客的年轻人,在重逢后得知徐凤年身世的确不差后,仍旧是独身前往边境,说是去看一看荒凉风貌,要练剑。

  这让徐凤年感到庆幸,也有遗憾。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收起情绪,已经可以看到暮色中张灯结彩的瓶子巷。

  希望他ri重逢,你是天下有数的剑士,我是北凉王,天底下谁还敢瞧不起我们这对一起偷鸡摸狗一起看娘们胸脯的难兄难弟?

  所以,温华,可别死了。

  我们都别死在他乡。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3 22:44

  第四十二章 何地不心凉




  嘉青瓶子巷有四家临湖青楼,一只手也就数得过来,不过怎么看都透着股水火不容的味道,不过已经到了高手过招杀人无形的境界,不会像先前街上青楼那边你挂飞狐城第一小蛮腰的彩旗,我便悬双峰降服天下英雄汉的横幅,时不时就在抢生意的时候横眉瞪眼,甚至动起手脚,女子打架,无非就是闭上眼睛一阵胡乱抓挠,另外一拨龟公打手则要有章法许多,偷偷来几下撩阴腿,黑虎掏心或者猴子摘桃,许多没钱逛窑子的青皮无赖,隔三岔五就来那边蹲着看戏,算是取经来了,再者女子撒泼争斗,本来就穿着清凉,不小心抖搂了半边肥白胸脯,可不就是春光乍泄,风景这边独好?让闲汉们大饱眼福,大呼痛快,一些坏心眼的汉子,会故意叫面生的同伙假意为难进哪家青楼,给老鸨们有意无意露些黄白之物,顺势煽风点火,只为了能兄弟们看上一场好戏,这种危险活儿很讲究口才和演技,否则万一露馅,少不了挨上一顿暴打,别看姑娘们拳脚孱弱,可一脚踩在裤裆上,也是会要人命的。

  飞狐城的无赖拉帮结派,都没什么大气象,都只是散兵游勇,邻居那座白霜城,城里人数才飞狐城一半,却人心团结,拉起了几杆大旗,几大帮派人物到了飞狐城都是横着走,最喜欢没事就来飞狐城piáo女人踩男人,若非前些年被澹台公子无意间撞到,给狠狠拾掇得颜面尽失,这才气焰消去大半,要不然这两年飞狐城的青皮还要抬不起头。而城牧公子那一战,身后亲卫都袖手旁观,单枪匹马就将四十多号青壮大汉给蹂躏得不成rén样,后来让人捆绑着丢到白霜城外,让本城百姓无不拍手叫好,不能怪这位权贵世子声望高口碑好,讨城内上至六十岁下到六岁女子们的喜欢,实在是飞狐城其他男子太拿不出手啊,青皮混子们对澹台大公子也都心服口服,毕竟他从不仗势欺人,要教训也是教训外地过江龙,再说了,大公子万一真以后成了没有品秩却是皇帝近侍的传铃郎,更是满城皆有荣光,今年以来,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不管寺庙道观,都烧香拜佛请神了个遍,就是为了给大公子许愿祈福,让那些油水大涨的出世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瓶子巷青楼左右各两家,没有女子出门迎客,都只有几位唇红齿白的翩翩惨绿少年站在楼外,身段纤柔,容貌已经不输女子了,按照不成文的规矩,有断袖癖好的豪客,如果相中了,就可以花上一笔不贵的银子带入楼内一起颠鸾-倒凤,这些美貌少年大多心机深沉,察言观色甚至不输老鸨,尤其善于逢迎,暗中攀比谁睡过更多的楼内姑娘,这一项也直接决定了他们的身价高下,若是谁与大爷一起入了楼内花魁的床帏,再以后与人开口要价就要水涨船高许多,毕竟有许多砸不起钱却想要知道花魁们胸脯大小如何屁股挺翘几许的piáo客。

  徐凤年被李六带到一家四角翘檐各悬一枚硕大夜明珠的青楼前,在远处看到这幅大手笔,珍珠因为质地有优劣,价格也悬殊,可夜明珠无一例外都是三十金起步,何况四颗夜明珠是如此耀眼,连徐凤年都吓了一跳,走近仔细一瞧,才发现是明珠外罩琉璃,不过这家青楼的财力也足够雄厚,造势手法,也独具匠心,一名倨傲俊美少年对李六微微扬起下巴,算是知道了孙掌柜所开客栈,会记在账目上,月底送去一笔分红,至于具体数目,得看徐凤年在楼内开销,但有五两银子打底,对于辛辛苦苦一整年挣银钱不过百八十两的客栈来说,并非可有可无的小钱。

  徐凤年给了块小碎银给李六,后者犹豫了一下,好不容易按捺下贪心,使劲摇头摆手,生怕被碎银勾去魂魄,回头被掌柜知晓了痛打一顿,赶紧转身跑开。徐凤年也不阻拦,再掏出几块较大碎银,一并丢给早已将自己从头到脚打量通透的少年,这给银子可不是瞎给的,头回登门,给多了,就要被当做肥羊往死里宰,给太少了,人家当你不是棵葱,像徐凤年这种给四五两银子的出手,拿捏得恰到好处。若是熟人,知根知底,也就看钱囊和脾性随意着打赏,像李翰林这种习惯了一掷千金的头等权贵子弟,高兴了就往亲自出门的老鸨胸脯里塞个几百两,也没谁敢当他是冤大头,如果心情不好,不打你老鸨的脸都得是心慈手软菩萨心肠。记得以往李翰林总嫌弃他老爹官太小,出门不够气派,只在丰州称王称霸,出了丰州就不太管用,可如今李功德终于当上了北凉道名义上第二大官衔的边陲权臣,这位已经跻身王朝第一线公子哥的家伙却吃饱了撑着去做北凉士卒了。

  徐凤年从李六那里大致了解到了瓶子巷行情,牵着陶满武的小手走入院落,停顿了一下,平淡道:“今天我来你们广寒楼,要么听安阳小姐弹琴,要么看青奴姑娘跳莲上舞,要么看新上位的魏姓清倌儿抛绣球,总之要见到其中一位,若是做不到,我就不在这花银子。相信瓶子巷四家,总有能让我心甘情愿掏钱的,不介意多走几步。”

  这话让原先有些心生怠慢的收银少年立即敛起轻视,要知道一些冒充豪客的土鳖,看似穿着锦衣貂裘,有骄横扈从在旁拥簇,尚未进楼就大大咧咧说什么今晚见不着头牌姑娘就砸场,或者口口声声老子有的是钱,漂亮姑娘都包揽了,瓶子巷还真不忌惮这种货色,尤其是在嘉青湖独树一帜的广寒楼,真敢砸场,就棒打出去。少年小觑看轻身边佩刀公子哥不是没有缘由,李六所在客栈是什么规格,他一心知肚明,一般情况下带来的客人,都不算大富大贵,但既然能说出这番话,那就是门儿清的老练角色,只要是有些名声的青楼,那几位当红头牌大多被官家老爷或者膏粱子弟宠幸,要么有亏待不起的熟人需要接待,这与花魁们架子大小,摆谱多少,没有太大关系,万事总要讲一个先来后到,一个外人,一张生面孔就想要鱼翅燕窝全往自己碗里拨弄,当自己是八州持节令的儿子还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孙子啊?这就叫做不懂事,不讲究,一般而言,青楼都不喜欢这种没轻没重的客人,若是在整个北莽都知晓的风波楼,对于这种浑人,向来是二话不说直接赶人,人家风波楼根本不在乎少赚金银,不过广寒楼倒还没这份底气。

  少年略作权衡考量,以不算太确定的语气娇柔说道:“与公子说实话吧,安阳小姐今晚兴许是抽不出空的,青奴姑娘与魏小姐也说不准,小的还得帮公子去问一问,才敢给准信儿。还望公子体谅,这三位都是咱们广寒楼顶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在这里打杂,也未必能每天与其中一位姐姐见上一面呢。”

  徐凤年大抵知道有戏,笑着点头道:“广寒楼四颗夜明珠就能卖出一百三十四金,自然生意不差的,能见到任何一位小姐,就知足了。”

  “还是公子明白事理。”

  少年抿嘴微笑,有意无意朝佩刀公子黏糊过去,被轻轻躲开以后,有些遗憾,看来是位不知晓床帏情趣的公子哥,不过少年也不过于计较。至于为何雅士风度的佩刀公子要带一个小姑娘造访青楼,见多了无法想象的怪事,少年也懒得深思,青楼里头,龌龊多,笑话也多,例如一些公子少年不喜好漂亮女子,偏偏钟情那些上了年数身子发福的婆娘,或者一些瞧着骇人的彪形大汉,偏偏喜好被姑娘们抽皮鞭滴蜡烛,更有富贾捎上打扮成男儿的家中娇妻一起来嬉耍一龙双凤,光怪陆离,人生百态,他一个小小年纪就贩卖皮囊的少年怎能说得清楚想得明白,挣银子攒人脉都忙不过来,多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徐凤年低头朝陶满武望去,小姑娘瞧着极有大将风度,不愧是陶潜稚的女儿,一脸风平浪静,只不过徐凤年知道她手心满是汗水,于是对少年说道:“从侧门入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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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知道有些人物逛荡青楼会矜持,本想解释广寒楼素雅幽静,便是正门走入,也见不到几张面孔,只不过见佩刀公子眼神坚定,也就不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坚持。广寒除去高四层的主楼,还有两栋独院,都是楼内头牌花魁占据的两座小山头,徐凤年走上二楼,透窗望去,楼后一栋宅子院落灯火辉煌,诸多锦袍显贵与文巾雅士席地而坐,琴声袅袅,一名身子肥腴却有一张冰锥子脸的女子悠悠抚琴,穿小袖长裙,一身锦绣华美的泥金刺绣,身边最近坐着一位头束貂尾的粗莽武夫,盘膝而坐,脚蹬乌皮**靴,显而易见的豪横相貌,穿着与离阳王朝士子名流相差无几的文人闭目赏曲,唯独那莽夫眼睛直勾勾望着弹琴花魁的白嫩胸脯,她每一次挑捻,带来一阵荡漾微颤,莽夫眼神便愈发炙热几分。

  到了一间雅致茶室,少年学女子略低头而曲身,行礼告辞道:“小的这就去与嬷嬷通禀一声,公子稍后。”

  等他离去,陶满武小心翼翼问道:“是姐姐吗?”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没多时少年带了一位风韵犹存的淡妆女人走入茶室,拎了一坛泥封黄酒,笑道:“韵子方才走得急,没有给公子倒茶,也是好心,想要让公子早些见着称心的姑娘,公子千万莫见怪,奴家唤作喜意,这就给公子带了一坛子咱们飞狐城的三调老黄酒,当做替韵子赔罪来了。韵子,给公子温起酒来。我这就去与魏小姐说上一声,如果得巧儿有闲暇,我再来请公子。”

  少年才接过黄酒,门口传来急促脚步声,被喊作韵子的少年脸色慌张,自称喜意的女子要镇定许多,望向门口,一伙人气势汹汹赶到茶室,两名给青楼做打手的健壮教头,一名姿色要胜过韵子一筹的美少年,为首一名妇人踩着双旧西蜀宫中盛行的软底透空锦钩靴,长袖拖地,俊俏少年卑躬屈膝,提着裙角一路小跑而来,看气势与装束,女子喜意虽说在青楼有些地位,却远比不得眼前这名扑妆厚重的妇人,果不其然,练就火眼金睛的妇人只是斜瞥了一眼佩刀公子,就彻底没了顾忌,伸出一根食指朝喜意指指点点,冷笑道:“好你个喜意,懂不懂广寒楼规矩了,竟敢私揽客人,可曾与我这大嬷嬷打过招呼?安阳小姐院子没了席位,你就敢漏过青小姐的院子,直接送入魏清倌的绣球阁?喜意,谁给你的胆子?!”

  喜意忧心忡忡,强自笑颜说道:“翠姐姐,妹妹只是见青姑娘那边拥挤,就不想叨扰翠姐姐了。”

  妇人拖长尾调阴森森哦了一声,盯着喜意看了会儿,展颜笑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与喜意妹子都这么些年交情了,知道妹子做事素来可靠,定是这个该死的韵子自作主张,来人,拖出去打二十棍。按规矩来,别少了一棍,可也别多了一棍,打死了,广寒楼可就少了百来两银子了,这个罪过,我可吃不起。”

  少年手一抖,掉落了一坛黄酒,就要砸在佩刀公子脚上。

  徐凤年探臂托住,放在桌上,没有作声。

  很明显,是有步步生莲美誉的广寒楼第二号红牌青奴姑娘,与新崛起的后起之秀魏姓清倌儿,两人起了间隙,双方背后与各自花魁荣辱与共的嬷嬷就勾心斗角起来,看情形,不知为何得了滚绣球美名的清倌儿十分失势,以至于青奴所在独院门庭若市,她的绣球阁却门可罗雀,约莫是少年韵子与清倌儿和嬷嬷喜意更亲近,就想着逮着个外地客人就死马当活马医,试着看能否解燃眉之急,不曾想怕什么来什么,给逮住了。

  喜意顾不得身后动静,挤出笑脸说道:“翠姐姐别上火,今天这事真与韵子没关系,都是喜意被猪油蒙了心窍,擅自揽活,让翠姐姐抓了个现行,妹妹我认罚。”

  姓翠的妇人摆明了打狗不看你这个主人,讥笑道:“喜意妹子,你啊,就是心善,可规矩便是规矩,何苦为了个不开窍的小贱物讨罚?姐姐也不忍心你这般作践自己呀。还看什么,将韵子拖出去打二十棍。”

  提裙的少年笑眯眯重复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喜意转头求助地望向徐凤年,在广寒楼也算有些地位脸面的女子了,此时竟是孤苦伶仃,一幅凄楚神情。

  韵子噗通一声跪下,轻呼道:“公子救我!”

  徐凤年无动于衷。

  喜意敛起五分真诚五分做戏的凄凉情绪,转头对颐指气使的倨傲妇人冷冷说道:“翠姐姐,这位公子是第一次来咱们广寒楼的贵客,你就如此不讲情面?不怕传出去别飞狐城看笑话?”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还是不死心想要拖我下水?

  那妇人掩嘴娇笑,开心至极,见两名教头念着几分早年淡薄情分,没好意思越过喜意去拖拽那个口甜乖巧的韵子,她脸色阴沉下来。

  斩草除根,这是官家与军爷们的说法,可她确实一清二楚,对付一些敌人,不往死里逼得走投无路,可真就要春风吹又生了,当年自己不就是岔了眼走错一步,输给这个喜意,差点就爬不起来了吗?如今风水轮流转,你喜意日子过得凄惨,想要借着姓魏的小东山再起?没门!

  妇人一把推开喜意,抓住韵子的头发就猛地一拉,不敢抗拒的少年扑倒在地,她便狠狠踩了一脚,淡淡笑意再起,仍是丝毫不显狰狞,颇有些大户人家大妇教训侧室奴婢的风韵。

  喜意咬着嘴唇,一手捂着手臂。

  天凉好个春,心凉似个秋。

  妇人踩够了,斜眼望向佩刀公子,笑道:“这位客官,今日所见,可敢说出去?”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陶满武对上韵子和喜意两人,虽说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见到这名妇人以后,就下意识躲在了徐凤年身后。

  徐凤年掏出两百两银票,平静道:“我来广寒楼,是指名道姓要与魏姑娘混个熟脸,以后好常来光顾,其实还是存了私心要与喜意姐套个近乎,安阳青奴什么的,本公子不感兴趣,真说起来,还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这个年龄,更会伺候人不是?至于你这位五十来岁的大娘,滚远些,回家抱孙子去,本公子晚饭吃得太饱,怕浪费粮食。”

  喜意一脸愕然,随即红了眼睛。

  这份面子,给得天大了。

  比说千万句情话千百两银子都来得暖心。(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4 21:40

  第四十三章 如意



  对好面子的人来说,打脸比打人更来得记仇,何时暴起行凶,还要看城府深浅与本事高低,在广寒楼只在几人之下的翠嬷嬷历经起伏,也算是有些故事阅历的成熟女子,只不过急着要让喜意脸面无光,出手就仓促了一些,如今被这位外地客官重重刻薄了几句,伸手抚平胸口,再仔细打量了几眼,就琢磨出一些先前因为马虎而错过的味道,青楼这地方三教九流鱼龙混杂,除了批官袍的大爷依照品秩官爵,不好怠慢,一些不按常理出手的草莽龙蛇其实更加难缠,官官相护,一个照顾不周,还能请出靠山后台与弥补,后者就难说了,风波楼何等不可一世,七八年前惹恼了一尊凶神,结果四名花魁六名清伶一夜暴毙,这桩命案震动龙腰州,一直查不出个所以然,后来北莽武评出炉,才知道是十大魔头里排名第七的种凉所为,种凉本身就足够骇人,他叔叔种神通更是北莽十二位大将军之一,种家在南面朝官中更是名列前茅的豪族,风波楼的客人遍布王朝,仍是哑巴吃黄连,据说事后还双手奉上了几名妙龄佳丽送入种家,才算将恩怨一笔揭过,当然这类惨事,终究是罕见,不过翠嬷嬷怕有个万一,吃软怕硬,当下就想着息事宁人,只可惜她背对着两名楼中习武教头,他们一字不漏听了佩刀青年的言语,见脾气向来不好的崔姐沉默下来,就以为是陷入死局,相视一眼后,就要给这条过江龙一个下马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广寒楼后台够硬,少有出手机会,他们这帮每月拿好些银两的护院教头,只能够平时相互切磋,心里也难免不得劲,想着就要给自己也帮崔姐涨涨脸面,反正只要不是与喜意姐正面冲突,也就不算为难这位平日里对兄弟们挺照顾的喜意姐,这类照顾,虽说也不过是遇上时给个笑脸,或者停下脚步闲聊几句,对于他们而言,却是铁打的殊荣,与兄弟们喝酒时也能说道说道。

  至于翠姐,只会在用得着的时候,才会笑脸相向,事后倒也打赏些碎银酒钱,只不过两者孰轻孰重,兄弟们出来混口饭吃,能进入广寒楼都有些能耐,心里头都有杆秤,分得清轻重。

  徐凤年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坛子三调黄酒坛身顺势一抹,酒坛滑出桌面在空中划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圆弧,恰好在两名教头身前绕过,回旋一圈,重新滑回桌面,与原先位置丝毫不差,这一记类似画地为牢的手法,将崔嬷嬷,喜意姐,韵子,还有他与陶满武都囊括入内,两名教头面面相觑,他们识货,看出酒坛经过他们身前时骤然加速,便是想要倾力出拳击碎都力所不逮,这可就不是谁都耍得出的雕虫小技了。

  翠嬷嬷被好一顿搓-捏,脸色如常,调笑几句就告退,喜意根本不敢借着东风痛打落水狗,可见如今她在广寒楼,的确岌岌可危。喜意是花魁出身,念恩,自认人老珠黄后便让出位置,留在广寒楼做了比老鸨要清贵一些的嬷嬷,负责调教楼中有潜质的少女,而翠姐则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宠,好不容易做成了红牌,却犯事被打回原形,前个十几二十年都憋着口怨气,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嬷嬷的位置上,对于一帆风顺的喜意,当然视作眼中钉肉中刺,除之后快,尤其是魏姓清倌儿是喜意栽培起来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稳。喜意搀扶起韵子,柔声道:“疼不疼?”

  逃过一劫的韵子明知以后日子会难熬,不过当下还是喜庆多于忧心,笑道:“姨,无碍的。韵子这辈子就是吃骂吃打的命,死不了。”

  喜意替他拍了拍衣衫,无奈道:“要是翠姐与你百般过不去,真要吃不住的时候,就来跟姨说,大不了与主子说一声,让你到绣球阁做份差事,只不过挣钱门路也就少了。”

  韵子犹豫了一下,强颜欢笑道:“有姨这句话就够了,相信翠嬷嬷那么个往来无白丁的大忙人,不会跟我这类小人物斤斤计较。”

  喜意叹息道:“去吧,这里由姨来应付。”

  等到少年满怀心事地离开茶室,喜意这才凝眸望向佩刀公子,幽幽道:“公子心思玲珑,喜意替韵子谢过公子。”

  见到那位清雅公子故作懵懂,喜意也不说破,今天这桩祸事,若是眼前客人凭仗着身世本事出手稍早,她与韵子就真算没有退路可言了,翠姐教训过了韵子,再以言语挑衅客人,这是不占理,被佩刀青年拿言语羞辱,再以一手拍酒坛做警示,不说是滴水不漏,也算是得势饶人的厚道手段,如此一来,她喜意的境地反正已经再差不到哪里去,韵子却要好受许多,否则这位公子吃干抹净穿上衣衫走了,韵子还不得被拾掇得生不如死,到时候她便是想要救人,都开不了这个口。

  徐凤年拎起酒坛,收起银票笑道:“茶室喝酒算什么事情,去喜意姐那儿好了。”

  喜意面容有浅淡愠怒,咬了咬纤薄嘴唇,轻声道:“公子见谅个,喜意早已不接客了。”

  徐凤年哑然失笑道:“也就喝个酒,喜意姐莫非真以为我贪恋你的身子?那番话可是随口说与那位翠大娘说的,喜意姐自作多情了。我是游学而来,以往与狐朋狗友逛青楼,都是陪坐,充当付银子的可怜角色,真刀真枪提马上阵,还没有过,这不想着先与喜意姐喝些酒,壮壮胆,事后再见着了魏姑娘,也不至于才短兵相交就兵败如山倒。我家虽说有些家底,可两百两银子花出去,眨眼功夫完事了,就真应了那句**一刻值千金,一刻两百两,也忒冤枉了,喜意姐,是不是这个道理?”

  喜意嘴角翘起,是真被逗乐了,原来**一刻还有这么个新鲜说法。这名佩刀公子别的不说,直爽肯定是真的,对翠姐对她喜意皆是如此。如果说为了他一次出手相助,就要以身相许,那也太过荒唐,不谙世事,喜意早已过了那个天真烂漫的岁数,在青楼里头,有资格求一个万事莫要身不由己的姑娘,凤毛麟角,广寒楼头牌花魁安阳小姐都做不到,风波楼倒是有一两位,粉门勾栏里出了名的藏污纳垢,男子谁不是以金银买肉买痛快来了,只不过这些活肉,比之屠子砧板上的肉更贵一些罢了,女子花言巧语信不得,男子的海誓山盟就信得过了?喜意深深看了眼那双清澈的丹凤眸子,没察觉到丝毫歹意,一咬牙应承下来,喝酒便喝酒,以她两斤烧酒不醉的酒量,相信也吃不了大亏去,撑死倒酒时被他摸上几摸,无伤大雅。

  喜意想通了以后,轻柔道:“公子随我去四楼,距离魏姑娘的绣球阁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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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并肩而行,喜意香味清淡,素雅装束也更像小家碧玉,那名翠姐就要夸张太多,乌膏画唇,脸涂黄粉,头顶金灿灿步摇钗,长衣拖地四五寸,实在是让徐凤年伤神反胃,犹如一大盆山珍海味的大杂烩,再好的胃口瞧见了都要望而生畏,反倒是这名失势的喜意姐,好似小碗淡粥,用心地加了几颗莲子,是那种细细品尝下去就会有惊喜的女子。四楼走廊摆青胆瓶挂水墨画,清雅别致,不过端食盒果盆的美婢往来,也不少见,可见广寒楼生意实在不差,这些可人儿见着她以后都乖巧喊着喜意姐,人缘极好,喜意姐笑着一一招呼过去,绕了两条直廊,来到一间临窗屋子,心中叹息一声,说道:“公子,到了。”

  推门而入,地面上铺着一张极其耗费人力的丝织地衣,以一架临摹名画《雪蕉双鹤图》的三叠式屏风隔开睡处与锦厅,前厅摆有一张手工精巧的壶门小榻,专门有一张温酒煮茶的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龙泉窑煅烧的葱管足香炉,桌面上注子注碗等小器具一应具备,尤其是饮茶用的黑釉盏相当惹眼,非是内行茶家根本不知道这套鹧鸪斑盏的名贵稀罕,南唐皇帝尤其珍爱此盏,曾言盏色珍贵青黑,玉毫条达为上,仅是这些茶具,就能价值好几十金了,徐凤年心中感慨,这个喜意姐真是个会享受的讲究人,睡榻上搁了祛暑的个绘童子荷花的玉瓷枕,徐凤年有些纳闷,才春末时分,这个女子也太怕热了些。

  见佩刀公子盯着瓷枕瞧,喜意脸上红润几乎滴水,不敢正视,只是坐在小桌前娴熟老道地温热黄酒。

  酒尚未到火候,喜意见他爱不释手把玩一只黑釉盏,轻声问道:“听公子口音,是姑塞州人士?认得这黑釉盏?”

  徐凤年手指摸索着古朴茶盏,点头道:“家里凑巧有做瓷器生意,懂一些名物和行情,小门小户,做不起什么大买卖,十大茶具里的黑釉盏,也就是道听途说,这趟喝酒真是赚到了。也亏得早前识趣,要不然拿出两百两就想要与喜意姐说些什么无礼话,可就真是自取其辱了。不过珠玉在前,我这趟出门不过带了不到千两银子,还有几个州没走,已经没胆量再去绣球阁,喜意姐,你说如何是好?”

  喜意笑道:“那公子多喝些酒,喝出个熊心豹子胆,再去绣球阁,喜意话说在前头,屋子进了,酒也喝了,不去绣球阁可万万不行。”

  看到佩刀公子一脸委屈,喜意笑意多了几分,媚眼道:“广寒楼也不是坑人的地儿呀,若只是欣赏魏小姐抛绣球,一两百两银子也拿得住。”

  徐凤年愤愤道:“喜意姐你这话说的轻巧,我若是只去看几眼绣球就灰溜溜离开广寒楼,以后还怎么有脸皮与你讨酒喝?”

  喜意递过一杯酒,嗔怒道:“公子来广寒楼讨酒喝不难,但进屋子只此一回。”

  徐凤年老老实实接过酒,没有任何下作的动作,尝了一口,见一旁坐在绣凳上的陶满武眼馋,举杯到她嘴边,小丫头初生牛犊不怕虎,喝了口,两瓣小嘴唇砸吧砸吧,有滋有味,徐凤年瞧着有趣,干脆就把那杯酒都给她,只是吩咐喝慢些。然后就把陶满武晾在一边由着她跟一杯酒自娱自乐,与喜意姐闲聊起来,两人酒量都不弱,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大概是喜意与他聊瓷器聊出了瘾头,见这位佩刀公子肚里有货,她又是个瓷痴,加上小姑娘一杯酒喝过,酒劲上头,昏昏欲睡,就睡在了身后小榻上,喜意不忍心叫醒,就再温了一壶酒,话题也不再仅限于瓷器,如身世这类敏感,两人都很聪明地不去提及,交浅言深,殊为不智。徐凤年大概知道眼前喝酒豪气的女子曾是广寒楼的花魁,也曾风光一时无两过,是能与风波楼头牌一较高下的妙人,只不过再好看的女子,也抵不过岁月如刀,以及男人的喜新厌旧,她心灰意冷,厌倦了逢迎,又没那福气遇上相互心仪的好男人,也曾有官员有意纳妾,只不过她不想去寄人篱下后半辈子都被大妇刁难,也就当了一名调教清伶的嬷嬷,她房中价值两百余金的装饰,都是早年挣下来的家当,无亲无故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干脆都拿金银换成了自己喜爱的珍奇玩物,图一个赏心悦目,广寒楼对于做过红牌却慢慢上了年岁的女子,相当优待,喜意没了后顾之忧,也就活得相对惬意自在。

  醉酒的陶满武迷迷糊糊醒来,似乎被硬物咯到,睡得不舒服,将那物件拿起手一看,眼神茫然。

  是一柄玉质“小如意”。

  此如意,是让寂寞难耐女子如意的那个如意。

  徐凤年岂会不知,平静道:“桃子,是用来敲背的,放好,继续睡觉。”

  小丫头哦了一声,将那根玉如意放回榻边,昏昏睡去。

  喜意故作镇定,眼神迷离,两颊桃红,微微撇头,喝了口酒。

  徐凤年轻声笑道:“喜意姐害羞什么,这与男子精满-自溢,都是人之常情。还说明喜意姐洁身自好……”

  喜意媚眼如丝,恨恨道:“你还说?!”

  徐凤年忍住笑,善解人意地换了个话题,问道:“进城住下时,跟酒楼孙掌柜聊到飞狐城四怪,知道有一个卖剑作画睡青楼的奇人,喜意姐知道吗?”

  她犹豫了一下,自嘲笑道:“知道啊,我还曾求他绘过画像,我当然记得这名剑客,只不过他那些年画了不下百幅,恐怕是记不得我了。”

  徐凤年皱眉道:“这样绝非池中物的有趣人物,怎的说不见就不见了?”

  喜意拿酒杯凉了凉滚烫脸颊,眼神幽怨,叹气道:“他啊,我倒是听说一些消息,万般风流殆尽,成了络腮胡子的邋遢汉,再卖不出画,可总还要活下去,好像就去了城牧府邸做剑师,澹台公子的剑术,应该就是他教出来的。想来过得也不会寒碜,只不过再不是我们这些风尘女子心目中的青楼状元郎了。那个高卧风波楼顶的风流郎,死啦。”

  徐凤年笑道:“喜意姐喜欢这位风流状元郎?”

  喜意笑了笑,摇头轻声道:“只是爱慕他当年的风流多情而已,不喜欢这般注定孤苦的男子。风流总不能当饭吃。”

  徐凤年旧态复萌,刻薄道:“既要风流,又要安稳,说到底还是喜欢能挣银子的风流,说不定还得有比那柄如意更如意的本事。”

  喜意愣了一下,娇媚捧腹大笑,“公子又如何?”

  徐凤年一脸平静道:“相当了得。”

  喜意姐一脸不信。

  徐凤年问道:“比你那柄如意还要如意,喜意姐,你说你欢喜不欢喜,如意不如意?”

  她呸了一声,娇笑骂道:“小流氓。”

  徐凤年纠正道:“错了,是大流氓。”(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5 10:46

  第四十四章 北凉以北,徐骁以后



  荤话约莫是让男女关系升温最好的补药,当然前提是男女之间起初便并不反感,喜意请佩刀公子进屋,很大程度是形势所迫,两壶酒一喝,加上几句调侃,才终于多了一些与人情世故无关的暖意,这归功于眼前佩刀游学士子的谈吐得体,以及带了个单纯孩子,显得他比较那帮入了青楼就撕去脸皮的粗野piáo客,要顺眼许多,在青楼即便是文人雅士,看待女子的眼神,到底都是冲着她们脱去衣裳以后的光景。徐凤年误打误撞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就准备起身离开屋子,去绣球阁过一个场,就可以离开广寒楼,接下来能否顺藤摸瓜找出那名卖剑状元郎,以及确定是否与徐骁要自己找的男子有关,还得看天命。喜意察言观色的本领炉火纯青,见他没有死缠烂打的意图,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有些失落,到底是人老珠黄,再无当年让男子痴癫的姿色了,与徐凤年一起站起身,她见到榻上小丫头睡相娇憨,怀里搂着童子持荷瓷枕,打心眼欢喜,便笑道:“公子,若是不冒昧,我就送小姑娘一枚瓷枕好了,小姑娘生得欢庆喜意,与我这名字相仿,也算有缘。”

  徐凤年讶然道:“喜意姐真舍得?”

  喜意丢了一个媚眼,娇嗔道:“公子若说要黑釉盏,喜意定然不舍得,送一个值不了多少银钱的瓷枕,就当与小姑娘结一份善缘,还是舍得的。”

  徐凤年感慨道:“喜意姐有心了。那就受之不恭,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定会还礼。”

  喜意摆手笑道:“别,我送小姑娘瓷枕不图什么,如果公子还礼,不小心就落了下乘。”

  徐凤年也不坚持,心想若是能安然回到北凉,王府里头倒是一套南唐先帝死前都要死死抱住的一套黑釉盏,堪称仙品,真有机会,倒是不介意送给这位心地不坏的青楼女子,反正搁在王府,也是蒙尘,暴殄天物。上佳茶具,类似一些个价值连城的茶宠,一味束之高阁,久久不受人手抚摸与茶水浸染,就会失去灵气,与人养玉是一个道理。只不过这种八字没一撇的事情,当下不说也无妨。走过过捏了捏陶满武的小鼻子,她与寻常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一般嗜睡,而且起床气极重,被捏了鼻子,就是一阵胡乱拳打脚踢,徐凤年好不容易才把她逗弄清醒。陶满武见着是徐凤年,而不是爹娘,小姑娘蓦地低下脑袋,一下子就流出眼泪,徐凤年也不劝慰,轻声道:“桃子,起床了,喜意姐见你长得可爱,将瓷枕送你,快,与她道谢。”

  陶满武拿袖子擦了擦脸颊,抬头笑道:“谢谢喜意姨。”

  喜意也是心一软,柔声道:“乖。”

  徐凤年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上,他抱着小丫头,小丫头抱着瓷枕,笑着歉意道:“今天就不去打搅魏姑娘了,定金放在这里,明天再来。我们家桃子起床气重,要是不让她一口气睡饱,接下来几天准没好脸色给我瞧。”

  喜意顾不得唐突,轻声道:“要不公子去魏姑娘的绣球阁,就让小姑娘睡我这儿?”

  她平淡补充了一句:“公子不嫌脏的话。”

  徐凤年摇了摇头,察觉袖子被扯动,看到怀里小姑娘满眼的恋恋不舍,徐凤年皱了皱眉头,一大一小两女子都跟着紧张起来,徐凤年当然不希望陶满武与修炼成精的喜意呆在一起,万一出了纰漏,徐凤年会毫不犹豫杀人灭口,只不过其中带着浓重血气的内幕,她们又如何知晓?如意如意。几人几事,称心如意?如今听力不逊色于顶尖地穴师的徐凤年耳朵微颤,果不其然,不如意事找上门来了。徐凤年强行压抑下内心的杀意,不知为何,鸭头绿客栈与魔头谢灵死战一场,春雷不曾拔刀,赚足了精气神,在鞘刀意暴涨,但胸中杀意也跟随之水涨船高,只不过李淳罡早已退隐江湖,不在身侧,否则一定要询问一下这是好是坏,徐凤年还真担心到时候养那屠龙刀意未果,倒是先走火入魔成了杀人如麻的魔头。默念大黄庭口诀,澄心静神,徐凤年望向房门,急促敲门声响起,喜意大出意料,除了她视作女儿的魏满秀,根本不会有人登门,而秀儿的敲门声也绝不会如此生硬,喜意深呼吸一口,去开门,见到是笑脸玩味的翠姐,喜意也有她不可触碰的雷池,这间屋子便是,正要冷脸出声,看到喜意身后站着一位女扮男装的高挑女子,顿时一滞,将言语咽回肚子,毕恭毕敬行礼道:“喜意给三小姐请安。”

  那名相貌与妩媚婉约无缘的女子,英气颇重,除了与富贵男子一般身穿玉带锦袍,腰挂一柄莽刀,她不悦道:“是三公子!”

  喜意嘴角苦涩,低头道:“喜意给三公子请安。”

  广寒楼的幕后靠山来了。

  准确来说,是靠山的亲妹妹。世人无法想象广寒楼是飞狐城牧二公子所开,这个半公开的秘密,也只在城内上层心知肚明,龙生九子,城牧大人有二子一女,长公子澹台长平,英勇神武,更写得一手华丽词章,注定会是北莽将来最吃香的儒将人物,接下来一旦成为传铃郎,便是皇帝陛下身边红得发紫的王庭新贵,如一轮明月跳出潮面,进入北莽南庭北朝各大拔尖权贵的视野,整座飞狐城都在拭目以待。但城牧二公子澹台长安就是十足纨绔,文不成武不就,倒是吃喝piáo赌熬鹰牵狗斗蛐蛐,样样精通,仅是在饲养买卖蛐蛐一项上,这些年就花了不下三四千两白银,就因为澹台二公子喜好蟋蟀角斗,每年七月开始,不知道多少游手好闲的青皮无赖在城内城外挖刮地皮,恨不得掘地三尺逮着一只价值几十金的善斗蟋蟀,难怪有人戏言飞狐城有第五怪,夏秋满城无赖找蟋蟀。城牧幼女澹台箜篌则不爱红妆爱兵戈,经常在闹市集会上大打出手,几乎城内大小混子都吃过苦头,已经认得她的面貌,见面就绕着走,再不给她揍人的机会。

  站在喜意面前的便是澹台箜篌,越过喜意肩头,瞧见徐凤年,阴阳怪气道:“喜意,听说你领了个了不得的客人进绣球阁,还在翠嬷嬷面前露了一手绝活,本公子去绣球阁一看,没影儿,没想到还真在这里,喜意啊喜意,以前听二哥说广寒楼就数你最地道,怎么我觉得不是这回事啊,你这小猫儿偷腥上瘾了?先是私自揽活,再是自己吃上了?你不是按照青楼规矩剪断丝绸就不再接客了吗,就为了这么个不起眼的年轻人破例?想男人想疯了吧?听翠嬷嬷说你这些年多半是拿玉如意角先生打发着过春天,要不你拿来给本公子长长见识?”

  这名女儿身的权贵女子气势凌人,没有半点顾忌,句句诛心刻骨,字字戳人脊梁。

  喜意苦笑道:“只是和这位公子喝了两壶酒,尽了些待客之道,喜意并没有接客。若真有复出那一天,一定会先跟三公子说声,才敢做事。”

  翠嬷嬷啧啧道:“喜意妹子还真是实诚人呐,不愧是是要为广寒楼献身一生一世的忠贞女子。”

  澹台箜篌怒斥道:“闭嘴,没你落井下石的份儿,喜意再不是个东西,你也与她半斤八两,她差了,你能好到哪里去!”

  翠嬷嬷嚅嚅喏喏,噤若寒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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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眼旁观的徐凤年心中发笑,别看这小娘皮嘴毒,倒也知道一碗水端平,不是那种听风就是雨的死心眼雏儿,翠嬷嬷这一招煽风点火,赚到是赚到,却也赚得有限。

  澹台箜篌拿手指点了点徐凤年,“你是客人,即使坏了规矩,也是广寒楼的错,本公子不会跟你一般计较,不过听说你有些道行,我身边恰好有个懂点把式的家奴,你要是能撑下十招,接下来三天三夜,除了安阳青奴魏满秀这三名红牌,你随便玩楼内的女人,不分昼夜,能玩弄几个是几个,你要能与一百个娘们上床,那也算你本事,广寒楼认栽,如何?只要十招,本公子在飞狐城是出了名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敢不敢?”

  徐凤年微笑道:“不太敢。三公子身后扈从一看就是呼吸绵长的高手,我只是个来广寒楼找水灵姑娘的穷酸游子,才出手就给三公子的人打趴下,怕扫了三公子的雅兴。”

  澹台箜篌被拍了马屁,其实心中微乐,但依旧脸色寒霜,不屑道:“不敢?你是带把的男人吗?”

  徐凤年不为所动,让翠嬷嬷极为失望地很没有骨气说道:“三公子说是便是,说不是便不是。”

  澹台箜篌彻底没了兴致,要她教训有几十号上百号喽啰的大青皮大混子,她兴趣盎然,可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或者是那些绣花枕头,委实没意思,何况家里两位兄长也要不高兴,叹了口气,她转身就走,嘀嘀咕咕道:“你爹娘白生你这儿子了,不带把,除了勉强传宗接代,还能做啥子大事?”

  健壮扈从没来由神情剧变,护在三小姐身前,喊道:“小心!”

  澹台箜篌一头雾水,瞧向如临大敌的贴身扈从,她知道这家伙的底细,是城牧府用三千两聘请来的实打实高手,他父亲据说是与一品差不远的外家拳宗师,在龙腰州中腹一带家学渊源,开宗立派,久负盛名,虎父无犬子,这名扈从也有接近二品的不俗实力,怎么如此紧张?扈从死死盯着不曾拔刀的那名年轻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准头脑,方才明明感受到一股莫大杀机,年轻时候他爹正值武道巅峰,志骄意满,凑巧向一位路经龙腰州的金刚境神仙请教,结果三招落败,旁观者无不感到窒息,他至今记得那名神仙人物两招谦逊过后,第三招生出的磅礴杀机,江河倒泻,裹挟其中,自己如一叶孤舟摇摆不定。可眼前这名年轻刀客分明神态自若,没有半点威严,方才浓烈杀机从何而来?

  喜欢与人讲道理的澹台箜篌皱眉道:“我爹总说要每逢大事有静气,这还没啥事,你就沉不住气了?”

  五感敏锐的扈从面露苦笑,确认没有异样后,紧绷肌肉逐渐松弛下来,他双臂位置的两圈衣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鼓起变回熨帖,低声道:“是小的多虑了。”

  抱着陶满武的徐凤年站在门口,与喜意肩并肩,笑道:“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斗胆尝试着与三公子身边这位高手搭手搭手,毕竟三公子给出的报酬太诱人了。”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扈从,气呼呼道:“看看你,被人瞧不起了吧!”

  扈从一颗心立马提到嗓门眼,若是佩刀年轻人一味从头到尾退缩,也就罢了,他可以当做是错觉,但这个家伙耍了个先退再进的把戏,如果真是针对三小姐而来,他还真没有万全的把握护住主子,他败了不打紧,至多也就是折损一些父亲所在门派的威望,可若是让三小姐受到丁点儿伤害,以城牧府邸城牧的护犊子与两位公子的宠溺,他就不用在飞狐城厮混了。深吸一口气,壮硕扈从眯眼道:“搭手可以,公子跟我找个宽敞院子,也方便你我出招尽兴,不怕磕碰到楼内物品,伤到闲杂人等,如何?”

  徐凤年点头道:“好。”

  喜意轻轻踩了他一脚,眼眸中满是焦急。

  徐凤年一手搂着陶满武,一手悄悄伸出,在喜意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喜意身段略显消瘦,其实该滚圆挺翘的地方一分不少。

  她身体一颤,瞪大一双漂亮的秋水长眸。

  好在连同澹台箜篌在内所有人都被他那张脸吸引,没有注意到这个贼胆包头大色胚的出手揩油。

  要是被无法无天的澹台箜篌瞧见了,估摸着肯定要赞叹一声这才是货真价实的每逢大事有静气啊。

  徐凤年将陶满武递给辛苦隐藏羞愤的喜意,柔声道:“让桃子先呆在你这里。让孩子看打打杀杀,不好。”

  喜意默不作声接过小姑娘,可不是含情脉脉,而是眼神杀人。

  徐凤年也不理睬,对陶满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姑娘当之无愧称得上心有灵犀,点了点头。

  翠嬷嬷压抑不住心中狂喜,这年轻人也太不知进退了,真想着要在广寒楼睡遍百来位姑娘?可三公子身边的扈从是何等可怕身手,几十个青皮痞子,根本就近不了身,就你一个体型只比文弱书生好些的年轻人,就想要撑下十招,真被你侥幸撑下来,还不得去病榻上躺个几个月的,就算姑娘们脱光了在你眼前晃悠,可你裤裆那儿起得来吗?她窃喜思量间,冷不丁抬头瞧见那名跟在三公子和扈从身后的年轻公子转头,朝自己眯眼微笑,不知为何,她悚然一惊。

  徐凤年看着心不在焉跟在后头,走下广寒楼,往后院湖边走去,对于一路上不断有亲卫扈从加入也不以为意。对付一个三品扈从,在意只是如何拿捏分寸。他心中所想更多是飞狐城城牧背后的盘根交错,北莽南北在对峙中逐渐交融,除去谱系繁琐的耶律与慕容两大皇室宗亲不去说,真正屹立于这个皇朝最顶端的不过是封疆大吏的八位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以及北王庭南朝官十余位掌握话语权的庙堂重臣,这三十几人各自代表错综复杂的势力,或联姻结亲,或死磕死斗,或交相呼应,或老死不相往来,极难理清。

  仅就南朝官而言,大体上,由两具骨架撑起,一具是被誉为龙关贵族群的世族集团,顽固保守,自命清高,丝毫不逊色于旧春秋的豪阀高门,春秋大战,中原门第凋零以后,北凉以北的龙关贵族更是气焰倨傲,以贵族正统自居,出了大魔头种凉的种家便是其中之一。一具是以三位大将军为首的军方势力,一位是在姑塞州与持节令同等高位的黄宋濮,是一位春秋遗民,原本北莽王朝南边士子不论本土士子还是春秋遗民,基本上都是笔吏文官,北边人物才可出将入相,正是惊采绝艳的黄宋濮开了一个头,才有后边的被北莽女帝誉为“可算半个徐骁”的大将军柳珪,以及贱民出身却在军界扶摇直上的杨元赞,这三名战功卓著的大将军,几乎都扎堆在姑塞州往北那一条直线上,可见北莽对西线的重视程度,而飞狐城城牧澹台瑾瑜正是龙关大贵族澹台氏的旁枝嫡子,与另一个绵延五百年的贵族高门宇文家族素来有联姻的习俗,浑然一体,不容小觑。

  离阳王朝如今孺妇皆知有士子北迁的说法,两股洪流,一股流入江南士子集团,一股融入北方老牌贵族的熔炉。却不知更有一股庞大的士子北逃,如过江之鲫涌入了北莽皇朝,除去水土不服的一批,自行夭折,籍籍无名,大部分都开始融入北莽尤其是南朝官,开始崭露头角,黄柳杨三位大将军便是其中出人头地的佼佼者,更有许多春秋遗民士子凭借真才实学,在南朝官中占据要位,这些人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只要活着,就没有一天不想着南下,而南下归乡,头一个阻碍是什么?是北凉,以及那个比三十万北凉铁骑还要出名的徐骁。

  北凉以北,一个蠢蠢欲动的强大王朝,以气吞万里如虎之势,静静望着一个离阳王朝。

  而徐骁以后,可能就会是此时这个走在嘉青湖畔的年轻人。(未完待续)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15 18:37

  第四十五章 好鸟


  嘉青湖瓶子巷一带,湖畔每棵柳树上都挂有大红灯笼,夜晚游湖也如白昼,方便一些癖好野鸳鸯戏水的嫖客,可见瓶子巷招徕生意,用心到了何种丧心病狂的境界。不过今夜流连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没有这种畸形嗜好的,嘉青湖一片宁静祥和,澹台箜篌带着来到一座悬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额的水榭附近,她大大咧咧学那武人莽夫大刀金马坐下,伸出一只手掌,示意可以比武技击了。

  她当然不看好那名装腔作势的佩刀男子,自家奴才斤两很足,别看三品以上还有二品与四重境界的一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说横行霸道,却也罕逢敌手,毕竟二品一品都有顶尖高手该有的矜持,一来没机会也不轻易露面,再者不屑出手。魔头谢灵便是这种青壮汉子看稚童撒泼的心态,从来都不乐意插手,与武道修为毫无裨益,境界越高,越考验滴水穿石的耐心毅力,一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一品,那便是天门大开,好似一幅千里江山图长卷舒展,无人不沉醉其中,画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鸡瓦狗,画卷以外的场景,就显得粗鄙不堪。本以为三两下便解决事情的慕容箜篌瞧见扈从正儿八经一撩袍子系在腰间,一脚踏出,一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她便下意识身体前倾,心中有些诧异,难不成真被自己抓到一只大鱼了?否则平日里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气的亲卫,怎么如此当回事情。

  在外家拳一途登堂入室的亲卫不急于出手,沉声道:“家祖杨虎卿,师从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师傅秋剑,归乡自创龙相拳,虽被世人视作横练外家拳,实则内外兼修。家父曾在军阵杀敌,有所改良,故而短打直进尤其擅长,出手无情,绝不拘泥于世俗看法,若有无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凤年微笑点头,与他如出一辙,踏一脚伸一手,以礼相待。

  性子急躁的澹台箜篌翻了个白眼,这个杨殿卿,实在是婆婆妈妈,几招完毕就好打完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郑重其事,本公子可是与二哥约好了要去安阳那儿听琴的,她不得不出声喊道:“喂喂喂,你们两个有完没完,还聊上了,敢情是他乡遇故知啊,给本公子赶紧利索的!输就是输,赢就是赢,哪来这么多客套!”

  城牧府扈从杨殿卿率先出手,直线发拳,下盘稳健扎实,地面被双脚带起阵阵尘土,周身如拧绳,可见孕育着惊人的爆发力,澹台箜篌是第一次见到他如此全力而为,瞪大眼睛,神采奕奕,就说嘛,姓杨的还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训那帮不长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杀鸡用牛刀。只见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朴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单臂迎敌,杨殿卿显然也对这名年轻自负的过江龙蛇心生不满,拳势紧凑,紧绷而瞬发,拧裹钻翻,身形与脚步浑然一体,一发而至,一寸抢先气,势如虹。

  徐凤年右手在杨殿臣当胸拧拳上轻轻一拍,身体向后滑出两步,既给了他一拳气散再聚拢的机会,也给了自己腾挪空间,杨殿臣一拳落空,果然如他所说,家传拳法不拘一格,朝这名年轻公子便是一记歹毒的脚踏中门钻裤裆。徐凤年屈膝抬腿,一个幅度恰到好处的侧摆,轻轻扫掉凌厉攻势,杨殿臣几乎可以称作是“顺势”就身拧如弓,腾空而起,鞭腿迅猛弹出,看得澹台箜篌拍手一声喝彩。徐凤年依旧是一只右手,掌心挡住鞭腿,身体后撤一步,无形中卸去劲道,却不松手,黏住以后,身体一转,几乎是以肩扛的姿势,抡了一个大圈,将杨殿臣给摔了出去,杨殿臣飘然落地,脚下生根,没有任何落败迹象。

  唯恐天下不乱的澹台箜篌叫了一声好,在她看来,这场技击,谈不上胜负分明,只不过是那名佩刀年轻人手法古怪,以守为攻,侥幸没有一溃千里而已,她更欣赏杨殿臣这种畅快淋漓的快打猛打,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

  杨殿臣有苦自知,几招过后,别看自己攻势如潮,其实每一次都是按着这名年轻人的意图而攻出,对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撑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龙相拳的杀招,耳边传来一个无异于天籁的温醇嗓音,“别打了别打了,花前月下的,两位都是高手,应该英雄惺惺相惜才对,搏命厮杀多煞风景。箜篌,再胡闹,二哥可就不陪你听琴了。”

  徐凤年与杨殿臣相视会心一笑,一起收手,后者心怀感激地一抱拳,以杨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是给足了这位佩刀青年脸面。徐凤年再清楚不过这些习武人的诸多习俗,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杨殿臣能做到这一步,殊为不易,也就一丝不苟的抱拳回礼。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热闹可看的澹台箜篌显然十分不满,瞪大眸子,愤愤望向那名提鸟笼的白袍纨绔子弟,喊道:“二哥!你怎么回事,胳膊肘往外拐,还不许我找乐子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实是爹娘捡来的,所以你一点都不心疼我,对不对?”

  白袍公子面带微笑站在湖畔,提着紫竹编织而成的鸟笼,养了一只名贵龙舌雀,他约莫二十五六,面如冠玉,极为玉树临风,这副能教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过比较当下带了面皮的徐凤年,可就要出彩许多。他对妹妹的蛮横无理,实在是头疼,气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饶过我吧!你就当我是捡来的成不成?”

  澹台箜篌嘴上不饶人,但面对这名亲人,明显语气中带了许多邀宠的亲昵俏皮,并无半点生冷,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道:“放屁,你与大哥都孪生兄弟,你若是捡来的,爹娘岂不是就我一个亲生女儿?”

  是飞狐城头号浪荡子却无恶名流传的澹台长安,眼中温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脑袋,苦笑道:“你呀你,这话要是被你大哥听到,看不狠狠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书呆子更宠你,才不与你生气。来,说说看家里谁最心疼你,说对了,二哥给你惊喜。”

  澹台箜篌双眸笑成月牙儿,挽着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没跑的。”

  英俊公子哥开怀大笑,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明明知道你这没良心的妮子,到了书呆子那边就要墙头草转变口风,不过听着还是让二哥舒心,院子那边我让下人给你准备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腊春时分二哥一朵一朵亲手摘下的,好几次从树上结结实实摔下来,都没敢告诉你。”

  澹台箜篌抱着二哥,雀跃道:“就知道二哥对我好啦,以后不嫁人,给你做媳妇!”

  澹台长安弹指敲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给二哥做媳妇,成何体统!”

  让妹妹帮忙拿着鸟笼,还不忘告诫眼珠子悄悄转动的她若是胆敢私自放了龙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见她一脸泄气,澹台长安这才笑望向徐凤年,作揖后真诚致歉道:“澹台长安替顽劣妹妹给这位公子说声对不住,她性子其实很好,就是调皮了一些,总是长不大,公子不要往心里去。听闻公子要见魏满秀,如若不介意长安多此一举的引荐,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绣球阁。”

  徐凤年微笑摇头道:“当不得澹台公子如此兴师动众,明日还会再来广寒楼,就不劳烦了。”

  澹台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见澹台长安转头瞪眼,她吐了吐舌头,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学舌比上品鹦鹉还要惟妙惟肖的龙舌雀,她一说三公子武功盖世,雀儿便跟着学舌,嗓音果然与真人一模一样,孩子心性的澹台箜篌笑得不行。

  徐凤年轻声笑道:“好鸟。”

  耳尖的澹台长安竟然腼腆地朝自己裤裆瞧了瞧,一脸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嘘,“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弃的话,就与我痛痛快快喝上几杯。”

  容不得徐凤年拒绝,澹台长安就快步走上前,拉着他的手臂,走向安阳小姐的独栋小院,殷勤热络道:“说来公子可能不信,长安一见你就觉着亲近。”

  见到徐凤年眼神古怪,澹台长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没有断袖之癖,虽说不至于无女不欢,却也恨不得自己是夜御十女的真爷们,不过前些时候与一个世交子弟打赌,在风波楼那边女人肚皮上赌伤了身子,这段时间见着漂亮女人就跟见着洪水猛兽一般,不过暂时对男人仍是没有兴趣,公子放一百个心。”

  徐凤年直截了当道:“不算放心。”

  澹台长安不怒发笑,而且笑声爽朗,没有半点阴沉气息,这名以玩世不恭著称的大纨绔,似乎天生有种水到渠成的亲切感,“跟实诚人打交道,就是轻松,那我也就顺水推舟把话说在前头,省得公子你多费心思揣摩,是长安看对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坏心,否则便是打我几拳骂我几句,都是好事,我可能当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脸色,事后也一定会后悔得不行,公子若真与澹台长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凤年跟着走入人走茶凉便再换一轮热茶的幽静小院,直白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钱了,见了谁就逮着做朋友?”

  始终拉住徐凤年不放的澹台长安转头一脸受伤表情。

  澹台箜篌一拍额头,有这样的无良二哥,真是丢人现眼。不过她倒是没觉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个穷酸白丁来往,甚至是称兄道弟有何任何不妥。何况这位佩刀的外地人,长得也不算歪瓜裂枣,武功嘛,年纪轻轻就能与杨殿臣打平,也就是落在二哥手里会被拉去喝酒聊天说废话,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还不得请回城牧府邸当菩萨供奉起来。

  安阳小姐如先前徐凤年在二楼窗口所见,是一位体态丰腴肌肤白皙的美人,身披锦绣,衬托得如同公侯门第里养尊处优的贵妇,这般雍容气态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权贵男子爱怜*的,男孩穷养出志气,女子富养出气质,是很实在的道理。离阳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种是春秋亡国的嫔妃婕妤,只不过二十年过后,已然成为绝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种是获罪被贬的官家女子,第三种才是自幼进入青楼被悉心栽培的清伶,慢慢成长为花魁。眼前这位捧琴的广寒楼头牌,根据李六所说,便是橘子州一个败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后,身为广寒楼的大当家,澹台长安对待安阳小姐仍是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笑眯眯道:“安阳姐姐,能否来一曲高山流水?我与身边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缘。”

  安阳小姐抿嘴一笑,显然熟谙这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如何多余寒暄,只是点了点头。

  徐凤年无奈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士,家里没有当官的,都掉钱眼里了,做些庞杂生意,主营瓷器。”

  澹台长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姓名家世了,不过为了显示诚意,我还是说一下,鄙人澹台长安,我们家这个澹台只是那个龙关豪门澹台氏的小小旁枝,参天大树上的一根细枝桠而已,吓唬不了真正的显贵。长安二字,我觉得爹娘给得不错,不是什么奢望飞狐城长治久安,只不过想着让我长久平安罢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怀大志的家伙吗?我倒是装模作样,好拐骗那些非公卿将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喂喂,安阳姐姐,好好弹你的琴,别欺负我不懂琴,也听出你的分心了,我说的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个!”

  徐凤年啼笑皆非,对于危险的感知,他身怀大黄庭,比起心有灵犀的小丫头陶满武还要敏锐,澹台长安除非是金刚境以上的高人,否则还真就是没有半点恶意的有趣家伙了,只不过看他面相与脚步,分明是被酒色掏空身子的寻常纨绔,若是故作掩饰,那不论是心机还是修为,徐凤年不管进不进这栋院子,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就当做既来之则安之。

  对于观象望气,是行走江湖的必须技巧,至于是否岔眼,得看双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钱财的富人,脖子上挂着拇指粗细金项链,或者身上挂满一贯贯铜钱的,能是真正的富贾?富可敌国时,多半素袖藏金。气机一旦内敛,除非高出两个境界,由上而下观望,才能*不离十,否则就很难准确探查,好似安阳小姐丰满胸脯间那块被夹得喘不过气的翡翠,本是诸多种宝石中不起眼的一种,可因为翡翠得天独厚的赌石一事而兴起,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们钟情的并非翡翠本身,而是剥开石皮的那个赌博过程,动人心魄。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敛起气息,好似与其他高手在对赌,这才有了高深莫测一说,否则你一出门,就有旁观们轰然叫好,嚷着媳妇媳妇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们还不得拖家带口都喊出来旁观了?未免太不像话了。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髓所在,能让你阴沟里翻船,也能让你踩着别人一战成名。若是到了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另当别论,别说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陆地神仙,几乎可以辨认无误,但是如三教中圣人一般韬光养晦,不好以常理揣度,这也是当初龙虎山赵宣素老道人返璞归真,为何能接连蒙蔽李淳罡与邓太阿两位剑仙的根由。其余以力证道的武夫,都难逃“天眼”。

  强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紧随其后的拓跋菩萨,两人被称作一旦联手,可击杀榜上其余八人!他们则根本不需要什么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这两尊神人散发出的恐怖气焰,这两人除了对方,不管对上谁,都算是碾压而过,任你是陆地神仙,都要纯粹被以力轰杀。

  澹台长安还真是不遗余力地掏心掏肺,听着琴声,看了一眼在旁边欢快喝他亲手所煮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眯眼道:“说来让你笑话,我的志向是做一名乡野私塾的教书先生,对不听话的男童就拿鸡毛掸子伺候,对女娃儿就宽松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头,只是想着她们长大以后的模样,亭亭玉立了,嫁为人妇啦,相夫教子了,不知为何,想想就开心。”

  徐凤年平淡道:“这个远大志向,跟多少朋友说多少遍了?”

  澹台长安无辜道:“信不信由你,还真就只跟你说起过。”

  徐凤年忍不住侧目道:“澹台长安,你摘梅花的时候摔下来,顺便把脑子摔坏了?”

  喝粥却聆听这边言语的澹台箜篌喷出一口粥,竖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说得好!”

  澹台长安白眼道:“姑奶奶,刚才谁骂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骂你几句?与人骂战,你二哥输给谁过?”

  澹台箜篌做了个鬼脸,再看那名佩刀青年,顺眼许多了,起码二哥狐朋狗友不计其数,可真敢说二哥脑子摔坏的好汉,不能说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再说了这位外地游子可是才认识没多久,这份直来直往的胆识气魄,就很对她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这碗梅花粥一般无二!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话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她慢悠悠吃着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台长安问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当不差,是做洪敬岩那般万人敬仰的武夫?还是洛阳那般无所顾忌的魔头?或者再远大一些,成为咱们北莽军神那样足可称作顶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独此一人?”

  徐凤年想了想,平淡道:“没那么大野心,就是想着家里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走得安心一些。”

  慕容箜篌似乎想起在四楼自己的言语,也不管这个徐奇是否听得见,细声细气小声嘀咕道:“对不住啊,徐奇,我在广寒楼也就是随口一说。”

  澹台长安破天荒沉寂下来,良久过后,举杯轻声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略大一点点,我就不待见那些口口声声经世济民的家伙,飞狐城这样的人太多了,我许多朋友里也一样,总是望着老高老远的地方,脚下却不管不顾,爹娘健在不远游,他们不懂的。”

  见到徐凤年眼神投过来,澹台长安尴尬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没说你的不是,我不学无术,好不容易记住一些道理,就瞎张嘴。”

  徐凤年笑了笑。

  澹台长安跟撞见鬼一般,开怀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这吝啬哥们终于舍得施舍个笑脸给我了,来来来,好汉满饮一杯,咱们哥俩走一个?”

  徐凤年举杯走了一个,一饮而尽。

  因为想起了许多往事,他当然喜欢那个娘亲在世的童年,无忧无虑,与两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闹,就算是娘亲督促念书识字严厉一些,日子也无忧无虑,连天塌下来都不怕。娘亲有一剑,老爹有三十万铁骑,他一个不需要承担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么?

  世子殿下也不讨厌那个少年时代,与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软更像个女孩子的严池集,闯祸身先士卒背黑锅也不遗余力的孔武痴,想起或者撞上不顺心的事情,就拿徐骁撒气,顺手抄起扫帚就敢追着他打,不说在王朝藩王府邸,恐怕在任何一个士族里头,都是无法想象的荒诞画面,可每次徐骁都不生气,一开始徐凤年不懂,只是觉着徐骁对不起娘亲,就得挨揍,他要是敢生气,他就跑去陵墓娘亲那儿告状,长大以后,倒不是说真的还想与徐骁在牛角尖里较劲,一定是憋着怨气才随手抄起板凳扫帚就去撵人,只不过习惯成自然,很多时候手痒顺手而已,世人眼光如何,他们这对父子还真半点都不在意。

  徐凤年缓缓说道:“澹台长安,如果没有说谎,你的志向其实挺不错。”

  澹台长安使劲点头道:“就知道你会理解我,不多说,再走一个!”

  徐凤年白眼道:“走个屁,为了见魏姑娘能省些银钱,在喜意姐那边喝了一整壶黄酒,再走就真得躺这儿了。”

  澹台长安痛痛快快独自喝了一杯,啧啧道:“厉害厉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样,可我不管如何讨好,喜意姐就是从不让我进她屋子,更别说在她屋里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岁第一眼瞧见那时还是花魁的喜意姐,就惊为天人,这样的姐姐,多会体贴人呐,这朵如今风韵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没二话!我之所以买下广寒楼,一半都是冲着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边挣银子自己开销,再就是替家里边笼络些人脉,反正两不误,我这辈子也就做了这么一桩让老爹舒坦的事情。”

  饶是见多了纨绔子弟千奇百怪嘴脸的徐凤年也有些无言以对。

  这哥们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还真就要投帖结拜了。

  澹台长安就跟没见过男人喜欢自作多情的娘们一般,也不计较徐凤年是否陪着喝,自顾自一杯接一杯,可都是实打实上好的烧酒,很快就满脸通红,他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已经有了舌头打结的迹象。

  徐凤年起身说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来。”

  徐凤年笑着向安阳小姐告罪一声:“徐奇委实是囊中羞涩,不敢轻易进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广寒楼花魁含蓄微笑道:“无妨,明日先见过了秀妹子,后天再来这院子听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还敢收徐公子的银钱,安阳可就饭碗不保了。”

  澹台长安踉跄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双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底细,到时候兄弟没得做,冤枉大了。”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16 21:23

  第四十六章 眉头

  
  借着城内青楼林立的东风,飞狐城夜禁宽松,甚至这个时分仍有有许多担货郎托盘担架来到街上,歌叫吆喝买卖,陶满武是个小吃货,填不饱肚子就睡不安稳,到头来受罪的还是徐凤年,于是掏了块小碎银一口气买了两碗紫颈菊花瓣熬成的金饭与几样糕点,到了客栈,正是李六守夜,以往这个点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来回了趟瓶子巷,兴奋得不行,徐凤年要了张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壮憨厚小伙子说了声好咧,也不与这位徐公子太过客气生分,见昵称桃子的小姑娘捧着颗精美瓷枕,也吃不准什么来路,不便多问。徐凤年指了指楼上,陶满武就停下吃食动作,连忙抹嘴起身,徐凤年把剩下糕点都送给李六。

  到了房中,背对陶满武,驭出那柄暗杀过闸狨卒的飞剑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飞剑上一抹,看似轻描淡写,却玄机重重,十二柄出炉时辰各有不同的飞剑胚子,纹理是也天壤之别,饮血成胎这个细工慢活,鲜血多一丝则满溢伤剑纹,少一丝则剑气衰弱,纹理好似通灵飞剑一张嘴,容不得半点疏忽,徐凤年没有急着收回蚍蜉入袖,望着眼前那一抹如风吹清水起微漾的风景,轻轻叹息,广寒楼里的喜意,最让他心生感触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内那些好似离阳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摆设,美人榻,黑釉盏,三脚蟾蜍滴砚,徐凤年进入龙腰州后一直阴霾的心情,终于好了几分,青楼花魁尚且如此钟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窜涌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异乡,也不改先前膏腴土地千百亩的富贵常态,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会死灰复燃的雅士习气,终归会潜移默化,对北莽权贵阶层产生巨大而缓慢的影响,就如世子殿下养剑如出一辙,缓缓渗透入这个尚武好战的蛮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极大度量接纳了春秋遗民,大肆提拔士子书生,其利显著,其弊却隐蔽,风流不输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长安便是一个绝佳例子,一笼龙舌雀能买多少匹战马多少甲胄兵器?

  徐凤年悄悄收起蚍蜉,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了眼趴在床上托腮帮凝视瓷枕的陶满武,笑了笑,打趣说道:“小财迷,以后要是出城远行,你也带上瓷枕?不怕累?”

  陶满武一脸坚定道:“我可以背着钱囊,捧着瓷枕!”

  徐凤年点头道:“很好,没银子花了,我就可以卖了瓷枕换酒喝。”

  陶满武紧张万分,仔细瞧了一眼徐凤年,如释重负,咧嘴一笑。对于自己的灵犀天赋,小姑娘自打记事起,就一直怀揣着本能的忐忑不安,此刻却是从未有过的沾沾自喜。徐凤年好奇问道:“你能看穿人心,是连他们心里言语都知道,还只是辨别心思好坏与心情转换?”

  陶满武犹豫了一下,死死闭着嘴巴。

  徐凤年笑道:“听说飞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饼,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鹅鸭,段家羊肉饭从食,有很多好吃的,苏官巷集市庙会上有羊皮影戏,有各种说书,士马金鼓铁骑儿,还有佛书参请,有荣国寺扑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术,有弄禽人教老鸦下棋,有这么多好看的,想不想边吃边看?”

  陶满武哼了一声。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行,那明儿我自己去逛荡,你就留在客栈抱着瓷枕数碎银好了。”

  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两声。

  徐凤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油灯,在床上靠墙盘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个滚儿,趁机轻轻踢了他一脚,徐凤年不理睬,凝神入定,一个时辰后还要饲养飞剑黄桐,好在大黄庭能够让人似睡非睡,养剑十二,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劳心劳力,不至于太过困乏,事实上就算没有摊上养剑这桩事,徐凤年也不敢睡死。过了半响,习惯了在徐凤年怀里意味着入睡的小姑娘松开冰凉瓷枕,摸摸索索钻入温暖怀中,很快就打着细碎微鼾,安稳睡去。徐凤年依次养剑三把,天色泛起鱼肚白,把陶满武裹入棉被睡觉,拿起就放在床头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个神清气爽的懒腰,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预感,谈不上好坏,也就不庸人自扰,酣畅淋漓斩杀谢灵以后,且不论开窍带来的裨益,整个人的心态与气质也都浑然一变。

  窗外渐起灰幕小雨,淅沥沥春雨如酥,轻风润物细无声。陶满武悠悠醒来,看着那个背影,怔怔出神,这个世界在她眼中自然与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来每个人身上都笼罩着一层光华,大多数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发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晕,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则有紫气缠身,将死之人,则是黑如浓墨,坏人杀气勃发时,会是猩红,刺人眼眸,像喜意姨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内外暖黄,世间万物,在陶满武眼中分外绚烂,愈是长大,愈发清晰,眼前这个年轻男子,深紫透染金黄,是她生平第一次见到的景象。

  陶满武不会知道,她若是被有心人察觉,便会被视作是释教的活佛转世,是道门的天人降世,可惜谢灵不知为何不曾识货,若是将注意力放在她这颗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说不定可以借力一举重返巅峰时的指玄境界,至于事后是否受到气数反扑,相信以魔头谢灵誓杀洛阳的执念,断然不会在意。

  徐凤年没有打断身后小姑娘的审视,等她收回视线,才转身笑道:“吃过了早饭,带你去看庙会。”

  陶满武一脸疑惑,约莫是不理解他为何大发慈悲,在她看来,这个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坏蛋家伙精明而市侩,让自己吃足了苦头,怎么才一晚上就变了口风?

  徐凤年轻笑道:“我已经想好,到时候独自离开飞狐城,就不带你这个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误你吃穿,肯定比跟着我要舒服惬意。这不趁着还在一起,假扮几天好人,省得被你记恨。我可是听说你这种可以看透人心的家伙,每当念念不忘,老天爷必有回声。我还想好好活着,整天提心吊胆,不好受。”

  小姑娘咬着嘴唇,死死盯着他,估计是确定了他没有说谎,是真打算将她留在飞狐城,本该庆幸逃离水生火热的小妮子,不懂什么城府掩饰,一脸黯然。

  徐凤年也不火上浇油,牵着她下楼,吃过了暖胃的早点,一同走向城西的苏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冰冷着小脸蛋,没个好脸色给新加上冷漠无情印象的徐凤年。不过孩子凑巧感触的悲欢离合,像一壶新酒,味道都在那上边飘着,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淀在了酒坛子底部,不喝光便摇勺不干净。徐凤年用一串糖葫芦和一只装有结网蜘蛛的小漆盒,就让陶满武阴转多晴,盒子取名“奇巧”,也是中原传入北莽的精致玩件,将小蜘蛛贮藏入盒,次几日便可观察结网疏密,本是春秋诸国七夕节女子多半要购买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内放小纸写上爱慕男子的姓名,蛛丝意味着月老红绳,算是祈求一个好兆头,若是结网紧密繁盛,女子自然要见之暗自庆幸喜悦。

  徐凤年步子大,两次游历后,对这类庙会种种表演贩卖见怪不怪,嫌弃瞪大眼睛走顾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干脆让她骑在脖子上,陶满武正跟这家伙生闷气呢,才不管淑女体统,当仁不让骑了上去,小脑袋搁在大脑袋上,一颗糖葫芦都不给他吃,馋死他才好。

  看了会儿素纸雕鉴的简陋皮影戏,是讲述凉莽两地的边境战事,北莽黄宋濮在内几位将军当然是情理之中的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凉王徐骁以及小人屠陈芝豹则刻以狰狞丑形,对飞狐城百姓来说很讨喜,徐凤年一笑置之,没冤枉徐骁,倒是陈芝豹那般风流鼎盛的白衣兵仙,给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丑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艺人扮演着说书人的角色,纸雕人物既然是两朝边境首屈一指的军界权臣,也就离不开战火纷飞,这与酒肆茶楼说书讲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区别,说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战事时,观众们目不转睛,屏气凝神,十分入戏。

  徐凤年才走开,就看到澹台长安与妹妹澹台箜篌带着几名扈从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里也提着一只奇巧蛛盒,不过是紫檀盒子,所耗银两远不是陶满武手中木盒能够媲美的,盒中吐网蜘蛛更有差异,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会理所应当的吐网更密,大概是银子多了,便会奇巧更奇巧。双方对视后,澹台长安笑容灿烂,率先走来,扭头对妹妹得意道:“怎样,被我说中了吧,徐奇肯定会来庙会。”

  澹台箜篌瞪了一眼徐奇,无奈道:“不就是打赌输你一两银子嘛,得意什么。”

  澹台长安大笑道:“二哥赚别人百两黄金那也不见得如何高兴,指不定还是他们偷着乐,不过赚你一颗铜板儿都值得开心。”

  徐凤年比澹台箜篌还要无可奈何,这飞狐城头号纨绔的二公子真是神机妙算,不知为何,徐凤年是真相信澹台长安在这儿守株待兔,而非让人盯梢,一来以徐凤年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够轻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视线,再者对这位志向是做乡野教书匠的无良子弟并不恶感,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是纨绔相惜。尤其是陶满武并无异样后,徐凤年更是松了口气,澹台长安是个有话直说的爽快性子,见陶满武长相可爱,伸手去捏小脸颊,被躲过以后,也不以为意,就拿自家妹妹开涮,“我这妹妹口口声声要嫁给我做媳妇,其实暗地里对赫连家一位俊彦思慕得紧,这不就买了奇巧,回头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贼一般写下那名英俊公子哥的姓名,若今天见不着徐奇兄弟,我也不说破她心事,撑死了深夜爬墙,去偷出那张纸条丢掉,让她第二天对着蛛网第哭死。”

  涨红脸的澹台箜篌一脚猛踩在澹台长安脚背上,后者一阵吃痛,倒抽冷气,对这个宠溺惯了的妹妹,只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个时辰,澹台长安便被按耐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与徐凤年约好晚上在广寒楼喝酒,被妹妹强行拖着离开。望着这对关系融洽的兄妹,徐凤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挪动脚步。

  陶满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头。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17 09:15

  第四十七章 与北凉王说北凉


  陶满武心安理得骑在某位坏蛋的脖子上,居高望远,悠游庙会,冷不丁发现假面假名的家伙停下脚步,循着视线看去,是一个消瘦小姐姐站在眼前,怯生生递出一张纤薄招子。徐凤年愣了一下,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过招子,这类招子是说书先生招徕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写有几句所讲内容梗概,不论是说铁骑儿还是烟花粉黛还是人鬼幽期,酒香还怕巷子深,除了正主呆在酒肆茶坊,就让搭台的去街上递请顾客入内旁听,排场大小与名气高低挂钩,一些著名说书人,往往可以在闹市酒楼外头悬挂出金字帐额,眼下这位就相当寒碜了,仅以幅纸用绯帖尾,但让徐凤年讶异的是认得这个小姑娘,正是出北凉前在城内僻静茶楼内见到的那对爷孙,年迈目盲说书人酌酒而谈,小姑娘捧一只劣质琵琶。

  徐凤年看到招子上所写,更是一惊复一惊,竟然敢在北莽城池内说北凉世子千里游历的故事?环视一周,安静望着这个小姑娘递出十几份招子后,这才背着陶满武尾随她走入一栋生意相对冷清的茶坊,落座后,要了一壶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块,目盲老者习惯性在小板凳上搁了竹板与一碗浊酒,他孙女递完了简陋招子,就小跑到老人身边,小心翼翼捧起琵琶,与相依为命的爷爷轻声说了几句,约莫是老人所说北凉世子殿下,太过新鲜得惊世骇俗,递出的招子大多引来了乐意付出茶资的实打实客人,让茶坊老板眉开眼笑,对自己的眼光魄力都十分满意。目盲说书人端碗小喝了一口酒,润了润嗓子,并未步入正题,而是朗声道:“今日老儿不说那男女缠绵的烟粉,也不说那人世之外的灵怪,只说这北凉世子腰悬双刀的数千里游历,博取看官们几声笑,足矣。”

  老说书人言毕,小姑娘顺势一抹琵琶,清脆响起。

  老人再捧碗喝一口茶坊老板打赏的烈酒,轻轻放下,拿起竹板,按规矩念白道:“聪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纨绔未必真。荒唐只因时势起,金戈戎马谈笑深。九曲长河比心浅,十重铁骑如雷震。岂会酒色忘江山,才知诗书误世人。”

  琵琶声渐起,但仍是小桥流水婉转,不闻铿锵。

  坐在角落的徐凤年会心一笑,不再去看搭档娴熟的爷孙二人,只是望向窗外车水马龙,有些佩服这个上了年岁的说书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内说世子殿下的好话,不过好在北莽风气粗野而开明,不兴什么文字狱,极少因言获罪,哪怕抨击朝政,也无大事。老人所说当然是道听途说而来,与真相大有出入,不过噱头不小,听众们也觉着津津有味,尤其是当说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单枪匹马面对那靖安王赵衡与整整千骑铁甲,一些起先不以为然的茶客们都入了神,几个本想着抬脚走人的听众也都坐回位置,重新与店小二要了壶茶水。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时故作停歇,茶客们知道这是要收钱了,倒也有几桌丢了些铜钱到一只大白瓷碗里,叮叮咚咚,十分悦耳。

  老人不再卖关子,继续娓娓道来,当他说到北凉世子持矛捅死一员骁勇骑将,茶客们立即抱以惊叹啧啧声,先是面面相觑,然后开始议论纷纷,大抵都是不信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马战本事,对于靖安王赵衡,北莽百姓因为说书先生讲多了当年离阳王朝皇子夺嫡的精彩好戏,也有所耳闻,知道这名藩王只是时运不济,才没能成为九五至尊。徐凤年见陶满武听得咋舌,瞪大眸子,一副恨不得跑去催促老先生快说快说的俏皮表情,徐凤年便在桌底下刺破手指,滴血养剑,收入袖中后,倒了杯茶水,闭目凝神。目盲老人拿捏巧妙,当听众们又有些不耐烦,终于说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插叙了一段当年大将军徐骁马踏江湖的事迹,听众们立即又给吊起胃口。徐凤年哑然失笑,大雪坪一战,活下来没几个,这几个都绝不会泄露天机,老人说得便玄之又玄了,讲到那徽山牯牛降紫雷阵阵,只说成了是剑神李淳罡的无上神通,听众们大多嗤之以鼻,看情形,这羊皮裘老头儿不得比咱们北莽军神拓跋菩萨还厉害?那武评十位,怎的就没这位老剑神?只听说有个拎桃枝的邓太阿嘛。老人听到嘘声以及无数喝倒彩,不急不躁,这时候琵琶声愈演愈烈,犹如银瓶乍破水浆迸,让人担心小姑娘那双孱弱纤手是否支撑得住.

  老人在琵琶声营造出的壮阔氛围中,说起了压轴好戏一般的飞剑临世,说老剑神以剑来二字,就教徽山与龙虎山数千柄剑一齐飞至大雪坪当空,遮天蔽日。听众们瞠目结舌,乖乖,难道还真是天底下屈指可数的陆地神仙?当老人说到龙虎山赵天师出声要老剑神还剑天师府,老人一顿,一字一字说道:“看官们可知下文如何?”

  得,掏钱掏钱,这次茶客们给铜钱十分痛快,稀里哗啦很快就就将大碗装满,性子急的跑去丢完了铜钱,坐回座位就赶忙说道:“老头儿,快说快说!”

  目盲说书人喝了口酒,笑道:“那剑仙境界的李老前辈朗声传话给偌大一座龙虎山,世子殿下说还个屁!”

  整座茶坊一片死寂,随即轰然叫好,许多只觉得解气的茶客都开始猛拍桌子。徐凤年身边的陶满武噗嗤一笑,徐凤年掏出一块几分重的小碎银,撇撇头,小丫头本就觉得老先生说书精彩纷呈,见这个小气鬼竟然破天荒阔绰了回,总算给了个笑脸,抓住碎银就跑向茶坊中心,满脸通红轻轻放入碗中,再跑回徐凤年身边,依偎在他身边不敢见人。众人也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十有**是无聊的富贵子弟,钱多到没地方花了,也无多想。

  目盲说书人,说至东海武帝城,只说世子殿下端碗上城头,却没道出原委,茶客们听得惊心动魄,不约而同想着这位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还真是胆大包天,倒也不探究底细,听说书人说故事,较真做什么。当老人说起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王仙芝飞掠到东海水面,剑神剑开天门,王仙芝让东海升起,茶坊顿时全部寂静无声,北莽民风彪悍,飞狐城再阴柔,那也是相对其它城镇而言,骨子里终究也流淌着尚武的鲜血,他们可以看不起离阳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软绵绵的名士风流,却绝对不会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将顾剑棠,更不敢看不起称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北莽上下,只会遗憾这位老武夫不是本朝人物,却不会去质疑王仙芝能够排在拓跋菩萨前面,成为天下第一!甚至对于那北莽死敌的人屠徐骁,他们也是打心眼敬畏有加,北莽不管是市井之下还是庙堂之上,不乏有人坦诚对徐骁的敬服。当年传言皇帝陛下愿意“妻徐”,他们怒骂口出狂言的徐瘸子不知好歹之余,始终少有人去骂徐骁是不配与女帝共分天下!在北莽看来,天下还有谁比人屠更配得上自己王朝的女帝?离阳王朝的皇帝?滚你的蛋,去你娘咧。

  尾声,广陵江畔,大潮起,世子殿下割肉。李淳罡一剑斩甲两千六。

  一座茶坊已是落针可闻。

  唯有琵琶声声炸春雷。

  连茶坊掌柜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几块还没捂热的碎银,让伙计送到碗里去,一点都不心疼。今天幸亏请了这对爷孙二人说书,挣了许多额外银钱,打定主意要让他们继续说上几天,保管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故事讲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们都又加了点闲钱,

  徐凤年拍了拍陶满武小脑袋,笑道:“去,跟那位弹琵琶的姐姐说我请他们喝茶。”

  陶满武欢快跑去,爷孙二人原本不走这些应酬过场,兴许是见小姑娘天真烂漫瞧着面善,那名临窗而坐的公子哥也不像恶人,就答应下来,徐凤年招手喊来伙计,要了一壶好茶一壶好酒,陶满武坐在徐凤年身边,仰慕望着对面的姐姐,她自己只学过琴,对琵琶一窍不通,只觉得这位小姐姐厉害得很。目盲老人喝了口酒,嘶了一口,慢慢回味,沧桑脸庞露出一抹会心笑意,“谢这位公子赏钱又赏酒,可惜老头儿也就会些说道故事,无以回报。”

  徐凤年笑道:“本就是觉着故事好听,身上有些小钱,好不容易打发掉时间,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无需上心,就当他乡遇故知,兜里铜钱多一些的那位,请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老人爽朗笑道:“是这个理,公子肚量大,老头儿也不能矫情了,来,碰一碗。这酒虽说不如咱北凉那边的绿蚁地道,却也是好酒。”

  两人一饮而尽,至于大小姑娘则喝茶,掌柜顺带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钱的糕点瓜果,她们也是心情轻松闲适。

  徐凤年笑问道:“老先生在北莽说北凉世子的好话,不怕惹麻烦吗?”

  年过花甲的说书老人摇头道:“这有什么好怕的,如今这世道,想比同行多挣点钱,总是怕不得麻烦的。”

  徐凤年看见老人端碗手背上伤痕纵横,问道:“老先生曾是北凉士卒?手背当年刀伤可不轻呐。”

  老人估计年轻时候也是火爆脾气,如今说话仍是半点没有顾忌,直爽笑道:“可不是,那会儿疼得只差没有哭爹喊娘,那时候才入伍北凉军,被老伍长笑话得不行,后来几次受伤要更重,不过反而咬牙忍忍,也就忍下来了,年老了回头再想,还真挺佩服自己,不过公子可能不清楚那会儿北凉军,嘿,你要是没点伤疤,哪里好意思去跟肩并肩杀人的袍泽打招呼,是要被当作小娘们的,说来好笑,入伍几年后,恨不得多被砍两刀才好,咱们老伍长死前就说过,谁***想篡老子的位,行,脱光了衣服,谁伤疤比老子还多,谁去当这个伍长,一句话,谁砍下脑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都要老子来解裤子,都么的问题!”

  徐凤年喃喃道:“老先生为何说是那会儿的北凉军?”

  说书人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后,缓缓苦笑说道:“这些话也就只能与公子这般外人说了,也不算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丑。当年咱们大将军打赢了西垒壁,灭了几乎与当时离阳势均力敌的西楚皇朝,北凉军上下都憋着口怨气,想着他娘的京城那帮文官老爷站着说话不腰疼,连皇帝老儿都百般猜忌大将军,要不咱们干脆就反了?!让大将军自己当皇帝去,大将军坐龙椅穿龙袍,谁不服气?可惜大将军不肯啊,其实这也没啥,对于我们这些当小卒子的辽东老人来说,只要给大将军鞍前马后都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后来老头儿我就跟着到了北凉,这味道就变了,大将军还是那个大将军,没谁有半句怨言,可大将军也不是四头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个将领估摸着是觉着天下太平,该捞银子回本了,后来许多没打过仗的文官也爬上去,老头儿与一些个老兄弟也就心灰意冷,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占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费北凉军口粮了,能给边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凉几个州,我都走过,目无王法的纨绔子弟何曾少了去,老头儿读书不多,也就认识几个字,也想不明白这给赵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

  见对面公子不说话,说书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别因为老头儿唠叨了几句,就以为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好对付,一些个当官的不像话,大将军可始终是那个大将军,说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难听的实话,有大将军当北凉王的一天,你们北莽呐,就别想南下一步!大将军不打到你们北莽王庭,就烧香拜佛吧!”

  徐凤年笑了笑,道:“喝酒。”

  目盲说书人举起碗,“喝!”

  老人喝得尽兴,自言自语道:“之所以耐着不死,是有身边这苦命小孙女要照应,再就是真怕咱们北凉的人心散了,万一,万一大将军有个好歹,三十万铁骑咋办?四五年前老头儿听说那世子殿下游手好闲,做什么事情都是一掷千金,败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凉王府打一顿,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个事,这不就想着自己反正没几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几座城镇是几座,与你们北莽人好好说说咱们未来的北凉王,好叫你们北蛮子睡不踏实,哈哈。老头儿大不了就挨几顿骂吃几顿打,死不了。真死在北莽,比起当年那些马革裹尸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老人回过神,愧疚笑道:“这位飞狐城公子哥,老头儿胡言乱语一通,莫要介意,这顿酒喝得上头了。”

  徐凤年摇了摇头,用北凉腔调微笑道:“老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北凉人?”

  说书人一愣,心思百转,猜测是来北莽做买卖的北凉商贾子孙,但小心谨慎起见,也放低声音,笑容发自肺腑,说道:“难怪了,怪不得公子说他乡遇故知。放心,老头儿知道轻重,今天只当是与一位飞狐城的公子哥蹭了壶好酒喝。”

  徐凤年笑道:“要是以后说书惹恼了小肚鸡肠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骂几句北凉王与北凉世子,不打紧的,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你孙女尚未找到好男人,还靠着老先生说书挣钱呢。”

  说书人摇头道:“骂什么,大将军这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老头儿骂大将军,到了地底下还不得被老伍长他们给白眼死。世子殿下也不舍得骂,以前瞎了眼,骂了那么多,再多骂一句,老头儿死得不安心。老头儿孙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这个命,没啥好抱怨的。”

  捧着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

  认命而坦然。

  徐凤年放下酒杯,轻声道:“老先生,若是信得过,可否将你孙女手中琵琶借我试试弦音?我家二姐尤其擅长武琵琶,我天赋比不得她,不过耳濡目染,还算略懂一二,兴许能与小姑娘说些浅显见解。”

  老人笑道:“这有何舍不得的。二玉,递给公子。”

  徐凤年笑了笑,“劳烦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给我。”

  小姑娘脸一红,站起身后小心递出这只心爱琵琶。

  徐凤年细致擦过琵琶后,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齐列,由子弦至缠弦向右急速撇进如一声。再回撤三指,仅用右手食指自缠弦自老中子三弦次第弹出。

  一撇一挂。

  弹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

  这架琵琶只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与那些紫檀红木花梨木制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远达不到强音可达两三里以外的国手境界,徐凤年依次将扫摭分勾打轻轻演示一遍,这才抬头对站在身边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质算好的了,若是银钱允许,可以稍稍补胶,老先生说书内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项,还有第一弦已是离断弦不远,不过在我看来,既然是弹琵琶给看官们欣赏,弹断琵琶弦也是一桩所有人都会喜闻乐见的美事,大可不必忙着换这第一弦。我再与你说一些南派大国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记住多少是多少……”

  一个说,一个听。

  目盲老人浅饮慢酌,优哉游哉。

  有聚终有散,徐凤年教完了被公认已是几近绝传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辞,牵着陶满武的小手离开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爷爷,这位公子是谁?”

  老人喝了最后一口酒,脸色红润,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

  年迈说书人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面对面,与北凉王说北凉。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20 10:32

  第四十八章 风雨来风流去剑气近

 
  陶满武的小脑袋搁在徐凤年的大脑袋上,一起回到客栈,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小丫头准备给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里的奇巧蛛盒,不曾想才到门口,就看到闹哄哄的,许多青皮无赖模样的男子在外边叫骂,满嘴不堪入耳的粗话野话,孙掌柜站在台阶上跟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汉子弯腰赔笑,汉子将掌柜偷偷递出的一兜银子抛了抛,本来冷笑脸庞骤然变色,将一小囊银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胸口,孙掌柜媳妇和两个女儿躲在客栈大门内,哭哭啼啼,见到家中顶梁柱给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搀扶,生怕惹恼了这些为恶乡里的凶神恶煞。

  徐凤年与身边旁观百姓询问,才知道一个大概,约莫是孙掌柜媳妇和长女去城西集会那边游玩,人群里碰到了吃女子便宜的油子,长女脸皮薄,性子又泼辣,被摸了屁股,当场就摔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没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摔趴下,丢了脸面,见她面生,也没敢当场发作,喊上几位邻里一起游手好闲的兄弟,跟梢到了城东这栋酒楼,与当地相熟混子一番计较,知道孙掌柜没什么背景靠山,这就搬动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喊友二十几人一起杀了过来,铁了心要从软柿子好拿捏的孙掌柜身上割下一大顿油脂,七八两碎银如何能入他们的法眼?孙掌柜挣钱以后,衣食无忧,读过些诗书,有文人气,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还在其次,落在街坊邻居眼中,让他倍受难堪,尤其是被家里三名女子看到,尤为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根板凳就要与这帮泼皮拼命,为首大青皮习武多年,把式傍身,岂会在意一条板凳,亮了一招腿法,给板凳踢成两半,把满腔热血的孙掌柜给打懵了,正犹豫着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来,就给一名瘦猴无赖偷偷摸摸来到他身后,一腿踹在屁股上,摔了个狗吃屎。

  那瘦猴颧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时帮派间斗殴,都是动嘴多余动手,这一脚偷袭自个儿觉着挺英雄气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脚竟然不争气地抽筋起来,只得瘸拐着站在一边,引来大片讥笑,瘦猴正要发飙,眼角余光瞥见被抢了风头的道上大哥皱眉,立马闭嘴,退回一边。徐凤年放下陶满武,牵手走到青皮头子身前,十分利索给了几张十两面额的银票,笑道:“这位大当家的,不知道孙老哥有什么不敬之处,还望赏个破财消灾的机会。”

  可以不卖谁的面子,但银子的面子不能不卖,结实手臂纹刻一头狰狞黑虎的大青皮冷冷问道:“你小子是哪条道上的?”

  徐凤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当家的豪横风采,只是给城牧府二公子当差打杂的,算不得什么人物,二公子相中了这家酒楼的一道五枝羹,一来二去,我就与孙掌柜有了些交情,这不来酒楼讨要这一道招牌素菜,大当家肚里好撑船,孙掌柜这边有错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这事儿办砸了,即便到了二公子耳朵,酒楼也不占理,二公子事情多了去,万万不会计较这类鸡毛蒜皮,只不过小的办事不利,在二公子那边印象不佳,可就惨了,也就捞不到这里头半颗铜钱的油水,所以这三四十两银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当家讨个熟脸,发发善心,别断了小的财路,赶明儿大当家得空,在下再请诸位兄弟搓一顿好酒,大当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脸色阴晴不定,最终洒然一笑,将银票揣入怀中,拍了拍徐凤年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认了错,这事情本就说大不大,就当给你面子,揭过了!以后到了城西那一片,找我喝酒,简单,只要报上飞狐城镇关西的名号!”

  热闹没了,旁观的各路神仙也就纷纷散去,入了酒楼,一头雾水的孙掌柜顾不得惊魂未定,小声问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贵人?”

  徐凤年拣了张干净桌子,落座后笑道:“哪能与城牧府攀上高枝,只不过家里有长辈与府上管事有些生意来往,与澹台二公子半点不熟,这趟去城牧府厚着脸皮投了张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见着他,孙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气候的瓷器买卖,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侥幸被青眼相加,以后还真说不定能拉上二公子来酒楼吃上一顿,到时候孙老哥可别收饭钱茶钱啊。”

  孙掌柜心神大定,搓搓手,如释重负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银钱,能来酒楼就是天大脸面了,徐老弟,今天这事多亏你仗义相助,老哥这就去拿银子还你,还有,不管你在客栈住几天,衣食住行,只要是花钱的,老哥都包办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笑道:“孙老哥,那三四十两银子就别跟小弟计较了,我好歹是去得广寒楼的商贾子孙,你若是钻牛角尖,可就是不认我这个兄弟了。以后只要到了飞狐城,保证来你这儿蹭吃蹭喝倒是真的,这点小弟绝不含糊,这可不是与老哥你说笑,别肉疼。”

  孙掌柜胸口愤懑一扫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后与站在远处的媳妇女儿招招手,道:“来,与徐老弟招呼一声。”

  便是那个嫌弃徐凤年太老的小姑娘,也与娘亲姐姐一同规规矩矩施了个万福,三名女子梨花带雨,劫后余生,对徐凤年也就生出了几分感激涕零,何况听上去这名面容清秀却佩刀的公子哥与城牧府有些关联,这让她们也都孙掌柜有这么一号称兄道弟的年轻公子,颇有一荣俱荣的感触,长女原先对老爹被人三两下撂翻在地,丢死了人,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如今当下也只是觉得老爹血性,并且有识人的本事,再无半点埋怨。孙掌柜媳妇作为商妇,更是世故伶俐,亲自身姿摇曳,返来端了一壶好酒过来,给自家男人和徐凤年倒酒,好趁热打铁,将这位富贵隐忍的公子哥与酒楼绑在一起,以后再与那帮青皮起了冲突,不说让他冲锋陷阵,也好让他不至于冷眼旁观。孙掌柜小女儿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拧了一下,抬头见她丢眼色,做了个澹台长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顿时神采奕奕起来,不管不顾,火急火燎问道:“徐哥哥,你如果去了城牧府邸,能见到澹台长公子吗?如果见着了,千万记得与他提起我啊,我叫孙晓春!”

  小姑娘又被一拧胳膊,马上醒悟过来,笑眯眯道:“还有我姐,她叫孙知秋!”

  孙掌柜和媳妇相视一笑,对这对走火入魔的女儿有些无奈。姐妹两人则是都满眼期待希冀,管不上什么矜持腼腆。徐凤年哑然失笑,只得点头道:“真有机会的话,一定为两位姑娘美言几句,只是却不敢保证一定能见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孙知秋年长,懂更多一些人情世故,笑着点了点头。妹妹孙晓春却是表情沉重,一本正经说道:“一定要见到的!”

  她们娘亲作势要拍打小丫头,眼神语气却柔和:“不许无礼。”

  徐凤年笑道:“嫂子,无妨无妨,不过举手之劳。”

  接下来三位女子房内去说些私密闺房话,孙掌柜则满脸得意笑容与几位闻讯赶来的老兄弟唠嗑。徐凤年回到客栈房内,陶满武放好奇巧盒子,打开行囊,一颗一颗碎银数起了银子,徐凤年笑骂道:“真有蟊贼,还会只偷几块碎银子吗?早给你偷光了。”

  持家有道的小丫头回瞪了一眼,继续数钱。

  徐凤年背对陶满武,从贴身蚕甲十二“剑鞘”中驭出一柄飞剑,悄悄养剑。

  数完了银子,一颗不少,陶满武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摆好奇巧和瓷枕,托着腮帮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满眼愉悦欢喜。

  徐凤年藏好飞剑,看了一眼熔合大黄庭后老茧逐渐剥落的手心,常人刺血养剑,别说十二柄,就是两三柄,一旬下来,一双手早就见不得人,有大黄庭植长生莲,则是丝毫不用担心,气血旺盛如广陵大潮月月生,循环不息,伤势痊愈速度极快。徐凤年坐在床边,身体往后仰去,浮生偷闲,闭目凝神。陶满武一番天人交战,还是大方大度地将瓷枕塞在他后脑下,捧着盒内有小蜘蛛结网的奇巧,坐起身望着身边的家伙,欲言又止。

  双目紧闭的徐凤年平静问道:“想知道为什么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训那帮市井无赖,却只是卑躬屈膝送银子出手,息事宁人?”

  小姑娘点了点头,撅起嘴,有些小委屈小幽怨,只觉得这家伙半点侠士风采都欠奉。

  徐凤年嘴角翘起,轻声道:“我这个坏蛋是无根浮萍,飘到哪里是哪里,孙掌柜一家四口是扎根在这里就一辈子走不开的老百姓,飞狐城的青皮货色,乖巧而奸猾,说好听点是审时度势,说难听点就是欺软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们杀怕了,否则我前脚一走,他们后脚就要跟孙掌柜不依不饶。可我有私事在身,还带了你这么个也就只能帮手背银钱的拖油瓶,总不至于为了点事情就大打出手,说到底,自家祸福自家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壶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烦地换地方入住,才会出手,否则以我的薄情性子,才懒得装这个好人。这叫各家自扫门前雪,莫管别人瓦上霜。你要是觉得想找个扶危救困的大侠一起行走江湖,对不住,小丫头,我肯定要让你大失所望了。”

  陶满武弱弱哼了一声。

  在茶坊见他教那位弹琵琶的姐姐技法,才稍稍觉得他没那么坏了!这会儿觉得他其实也没那么好!

  徐凤年握住小姑娘一只胳膊,替她悄悄疏通窍穴,嘴上刻薄打趣道:“好人有好报,那都是别人生怕自己祸事临头,才捣鼓出来的言语,其实没几个真愿意去做好人。一般来说好人没好报,只不过没人有机会让你知道而已。”

  陶满武只是觉着胳膊发烫,谈不上舒服或者难受,也就忍受下来。

  徐凤年平淡说道:“换只胳膊。”

  她转了个身,伸出手臂。

  徐凤年得逞以后,调笑道:“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也没个羞臊。”

  陶满武不搭理这茬,老气横秋叹息一声,咬唇道:“董叔叔说过,国有利器,不示于人。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小人持器,叫嚣不停。”

  徐凤年睁眼笑道:“你那董胖子叔叔还是个深谙藏拙的学问人呐,岂不是跟本公子挺像的。”

  小丫头翻个了白眼,对这个往自己贴金的坏蛋都懒得说他了,只是想把心爱瓷枕抽回来。

  徐凤年压住瓷枕无赖道:“不给。”

  小姑娘明知角力不过,便流露出一脸不与你斤斤计较的不屑表情。与这个坏蛋相处久了,她似乎也学会了些能让自个儿为人处世更惬意些的小本事。

  街道上传来吵杂喧嚣,陶满武好奇地穿上靴子,跑到窗边踮起脚尖去看个究竟。

  飞狐城傻眼了。

  据说澹台长公子竟然给一死胖子打了!

  更让人气愤的是这该死胖子身边竟然还有个如花似玉的闺女,看架势还是胖子的小媳妇。

  百余彪悍铁骑长驱直入飞狐城。

  铁蹄碾碎了满城的风花雪月。

  再后来,消息灵通的飞狐城达官显贵就由惊怒变畏惧了。

  那名不依律法带兵擅闯城池的死胖子,不但是名货真价实的武将,还是咱们北莽南朝官中的军界领军人物,高居北莽近三十年最为破格的从二品,与南边三位正三品大将军只差一线,别说城牧大人,偌大一个边军孱弱的龙腰州,恐怕除了持节令,没谁敢触这个死胖子的霉头。再后来,一个个震骇人心的消息传入耳朵,更是让人吓得屁滚尿流,死胖子身边那名彩裳摇袂的女子,是北莽五大宗门里提兵山山主的亲生女儿,也是死胖子的二房,而这名挨千刀死胖子的正房,更是来头了不得,难怪能将提兵山的千金小姐压过一头。澹台长公子不过是带人在城门挡了挡,兵马就给人冲散,公子本人更是被那提兵山下来的仙女给一招避退下马。

  一时间,满城风雨飘摇。

  唯有一座远离是非的茶坊,听目盲说书人说那北凉世子的游历故事,两耳不闻窗外事。

  一名才入城没多久的老儒生坐在临窗位置,要了一壶廉价茶水,脚边放了破旧书箱。

  他对面坐了一位中年负剑男子,面容肃穆。

  剑气近。(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0 22:43

  第四十九章 董胖子


  为首胖子武将体重起码有两百斤,但是没有给人丝毫累赘感觉,体型健壮,肌肤黑炭,胯下坐骑也是一匹乌黑重型马,身后铁骑以一线姿态直线驰骋胖子武将身边偏偏有一名娇柔女子并肩齐驱,气韵生动,彩裳飘袖,宛如仙人,年轻女子身穿深沉幽静的霁青袖裙,内衫是娇艳柔美的鹅黄,精致而大气,她腰挂一柄孔雀绿绞的古剑,便是与这些北莽南朝军旅第一精锐铁骑共同疾驰,竟是绝无半点花瓶嫌疑,愈发衬托得胖子武将麾下亲卫铁骑雄伟异常北莽王朝版图广袤,但自离阳王朝一统春秋以后,六次倾尽举国之力展开的宏阔战事,仅有一次擎到龙腰州所在的中线,主要战场皆是两辽所在的东线,以及争锋相对的北莽姑塞州与离阳凉州所在的西线,离飞狐城百步距离,胖子缓了缓马速,抬头瞥了一眼挂剑阁,风尘仆仆的胖子呸一声吐了口浓痰,低声骂骂咧咧,身后铁骑百人犹如一人,动作如出一辙,战马衔尾间距并没有因为缓速而产生变化

  胖子姓董,父亲是春秋遗民士子,母亲是北莽本土小门小户的女子,当入伍十几年以后,董胖子将两百斤肥肉全部锻炼成肌肉时,也从一名籍籍无名的小卒子,一跃成为北莽南朝最耀眼的军界枭雄,便是与姑塞州持节令三位大将军以及那些南朝重臣都可平起平坐,按北莽国律,南朝官员与北王庭皇帐臣子即便同衔,品秩仍要自降一品,唯有那些被北莽女帝特赐嘉奖的南朝贵人,才可依次递增半品,马上这个死胖子,是北莽皇朝唯一一位荣获三次特勋以至于炙手可热的权贵人物,故而本该是正四品武将衔的他,手握军权直达从二品,西线三名大将军黄宋濮柳珪杨元赞,姑塞锦西两位持节令,这些打个喷嚏就能让边境抖一抖的正二品封疆大吏,清一色都被眼下这个两百斤胖子骂娘过,其中更是与被女帝破例殊勋南院大王的黄宋濮拍过桌子,更传言曾与杨元赞约好地点卷起袖管干过架,死胖子能活到今天,不得不说是个奇迹

  死胖子一脸咬牙切齿,慕容宝鼎这老乌龟怎么管束的族内小崽子,明明已经给过一封密信,慕容章台竟敢还去带私兵劫掠兄嫂与侄女,你娘的真以为自己是武榜第九就高枕无忧了?嫂子这桩血案且不去说,那视作亲生女儿的侄女要是出了丁点儿纰漏,老子这辈子就算跟你慕容宝鼎死磕上了!你慕容宝鼎一脉子弟以后再来姑塞州抢夺军功,我奔揍得你们爬回家后连爹娘都认不出来!一路行来,临近飞狐城,已经有数拨斥候在半里以外游曳刺探,董胖子对此根本不去理睬,就这些家伙的骑术与战力,身后自家骑兵随便拎出去一个都能射落马下,仅论马栏子即斥候的杀敌本事,天底下也就陈芝豹调教出来的白马游弩能与他的乌鸦栏子比较高下,礼尚往来真刀真枪死斗了这么些年,胜负都在五五分董胖子咧嘴笑了笑,更显阴森,他自知不是风流倜傥的面善人物,入伍前,街坊孩子见着他就要吓得哇哇大哭,除了男人意气相投不说,这辈子反正就没被几个女人和小孩讨喜过,所以一旦遇上了,董胖子都尤为珍惜,女人就两个,都成了他媳妇,外界都说大房二房之类的,董胖子一视同仁,谈不上更宠谁,反正先成为明媒正娶董家儿媳的就是大媳妇,后入家门的就是二媳妇,这叫先来后到,么得道理好讲,老子反正也不是喜欢讲道理的人嘛身边这位,可是那提兵山那老匹夫的心肝,不一样被我抢回家了?老家伙三天两头嫌弃自己武力不堪入目,你娘的,你懂个屁的兵法,武夫极致,不过千人敌,老子可是万人敌,早瞧你老头儿不顺眼了,别仗着老丈人身份和武道大宗师就瞎嚷嚷,喷老子一脸口水,都几回了?老子也就是尊老爱幼,不与你计较,顶多拍拍屁股转身大晚上拾掇你女儿去,这叫一物降一物

  董胖子身边女子见到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笑脸,无奈道:“夫君,又想使坏了?这次轮到谁遭殃?”

  死胖子打哈哈道:“夫君我向来以德服人,向来与人为善”

  广袖飘摇如天庭仙人的柔媚女子皱了皱眉头,“你就如此喜欢那个陶满武?以后我与那人的子女,你恐怕都不会这么紧张吧?”

  董胖子嘿嘿道:“这话多见外,陶满武是你相公这辈子唯一打心眼喜欢的小孩儿,又是大哥的遗孤,多心疼一些又咋的了?你与大雍公主不对付也就罢了,女子相妒,是人之抽可你瞎吃小孩的醋,这可不好,要是四下无人,相公可就要家法伺候打你屁股了”

  父亲是提兵山山主的女子本想冷哼一声,以示心中微微不满,只不过见到他一路昼夜急行,每日休息不过就是疲累至极才不得不打个小盹儿,脸上拿水布一抹都能抹下几层灰,嘴唇早已干裂渗血,为了找寻那名在鸭头绿客栈失踪的年幼侄女,几乎调用了手上全部人脉资源去依靠那搜寻来的只字片语,死命追蹑蛛丝马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除了打仗与拐骗媳妇以外,如此不择手段的兴师动众,见着他那张清瘦下陷许多的脸颊,心中一柔,就不忍心用言语去针尖对麦芒

  她换了一个话题,看到城门外兵甲鲜明,眯眼轻声道:“澹台长平私下不是你好兄弟吗,为何要阻你?”

  死胖子打了个哈欠,他给边境将军们挖坑不埋那叫一个熟稔,指不定事后那帮家伙还得过个好几年才回过味,再想骂这个阴险狡诈的死胖子,就已经没了那份心气,不过死胖子对自家媳妇从来都是有一说一,解释道:“长平要是在南朝做官,与我亲近是好事,可去了皇帐做传铃郎,再与我眉来眼去,皇帝陛下不介意,耶律与慕容两族难保不会学妇人嚼舌,终归不是美事,我干脆就来一场骗不过老狐狸却能忽悠许多笨蛋的苦肉计,起码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顺便让北边知道飞狐城还有个敢跟董胖子较劲的年轻人,这个传铃郎也就算板上钉钉了你艾都是被你爹惯的,不爱动脑子,比她笨多了,娘子,别跟我瞪眼,知道你这双眼眸儿漂亮,当初就是被你这么一瞧,给迷倒的,魂都给瞧没了再说了,笨有笨的好嘛,都像她那样聪明,我做相公的,也累,还是笨些好,打个比方,事先说好只是大比方艾相公与兄弟们去了趟青楼喝花酒,回到家,她一闻酒气脂粉味,就要让相公跪搓衣板,你呢,拿着相公顺手买来的胭脂,就欢天喜地,你说我更喜欢哪个?”

  女子嫣然一笑,笑意里头有杀机

  死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嘴上于是接下来原本谋划要与澹台长平战上几十回合的好戏,就成了未来传铃郎被插在牛粪上的那朵鲜花一剑就打落下马

  董胖子入城时,叹息道:“对不住了长平兄弟,都怪你小嫂子当下心情不太好”

  一剑如龙的身边女子没有任何神情变化,轻声问道:“夫君,接下来如何找寻你侄女?”

  死胖子出了城洞,拿手遮了遮阳光,平静道:“封城然后刮地三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再离城”

  女子忧心忡忡道:“夫君就不怕惹来非议吗?”

  董胖子撇嘴冷笑道:“有人不服气就来找老子理论好了,老子慢慢跟他们讲道理,讲不过,老子就拿铁骑碾死他”

  身后两名亲骑离得较近,听到将军这句话,会心一笑这就对了,咱们董将军肚子里没墨水,偏偏喜欢与人附庸风雅和讲评道理,大半是面红耳赤吵架不过,就跳脚骂娘,若是还不解气,就要动手动脚了,南朝官员都恨死了这个没脸没皮的王八蛋,尤其是春节时分,毛笔字写得蚯蚓扭曲的董将军还非要卖弄才学,走门串户,死皮赖脸要那些南朝府邸都挂上他写的春联,狗屁不通艾丢人现眼艾记得曾经有街上邻居的督监大人和观察使大人怂小心眼,一个说是风吹掉了黏粘不牢固的春联,一个说是放鞭炮炸坏了春联,结果第二天死胖子就肩扛两幅春联又屁颠屁颠去挂在两位军界权臣的大门上,亲自拿粥汤黏好,笑嘻嘻说这回儿奔风吹不掉鞭炮炸不烂了,偌大一座权贵满地多如狗的西京,也就只剩下黄宋濮大将军敢直接将这个死胖子挡在门外,门房指了指门口一块石碑,上边明确写有董卓不得靠近府邸五十步北莽南朝,恐怕除了边军士卒,也就大将军柳珪算是与这个面目可憎死胖子唯一亲近的大人物,结果柳大将军前两年有意将孙女许配给他,被胖子拿家有悍妇当挡箭牌,结果没几天就迎娶了提兵山山主的独生女,听说把老将军柳珪气得怒发冲冠,差点就要披甲上马去宰了这腹黑胖子

  女子柔声道:“早知如此,当初为何不亲自护送嫂子侄女前往留下城?”

  董胖子阴沉道:“那位嫂子不像是能为陶大哥守寡的女子,我与她素来不亲,见她作甚?陶大哥才死,就写信给我,要为她那儿子讨要一个官爵名录,我这人脾气古怪,你开口要了,我偏不给,你不开口,我倒是不介意帮你铺好路子陶大哥就一个儿子,若是被她养大,迟早要变作一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有屁的出息,按照我的意愿,就该丢进老子的军中,能活下来成为乌鸦栏子,有你叔叔董卓一天富贵,就缺不了你的锦绣前程,可那女子舍得吗?她还不得揪心死,戳我的脊梁骨?而那侄子心性不随陶大哥,随他娘亲,所以我只喜欢小满武我董卓发过誓,不成北莽第一流的将相,绝不去探望老伍长”

  董胖子冷哼一声,“只要被我找着了满武,一定要小闺女比任何一位公主郡主还要活得自在,谁敢欺负她,活腻歪了!”

  女子揉了揉鬓角青丝,轻声道:“从消息上看,是一名游历龙腰州的佩刀青年裹挟了小满武,到时候见面,你该如何计较?”

  董胖子脸色稍缓,笑道:“老子不管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只要没对不住小满武,只要他敢狮子开口,我就敢给他报酬”

  提兵山女子笑道:“我就喜欢夫君这一点”

  死胖子哈哈笑道:“娘子,我可是喜欢你很多点”

  生下来便活在江湖顶点位置看风景的女子对待世人天生冷眼相向,唯独对这个命中克星的死胖子,丢了个唯有真心喜爱才会流露的媚眼

  死胖子眯眼望向城内,他不喜好这座飞狐城,太娘娘腔了,看着就心烦

  铁骑入城,并未长驱直入城牧府郜而是象征性绕城一圈,途经东北角一栋酒楼,女子猛然转头看了眼楼上窗口

  死胖子纳闷道:“何事?”

  女子想了想,摇了摇头

  胖子只当是有觊觎自家娘子的浪荡子,不以为然,若是平时,大可以打杀一顿,可现在实在没这个心情,自己只带了一百骑,总不可能无头苍蝇一般满城找人,归根到底还要让官府出人出力

  董卓长呼出一口气,轻轻说道:“小满武,再等一会儿董叔叔”(未完待续)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21 10:00

  第五十章 王见王

 
  位置僻静生意冷清的小茶坊总算热闹了一回,口口相传以后多了许多慕名而来的听众,目盲说书人一天要说三场北凉世子的游历,三场已是老人的体力极限,一大把年纪了,再倔强,也不能跟老天爷较劲,指不定哪天老天爷一不高兴,一条老命也就给收了去,再者说138看書网,除了竹板敲打,只是动动嘴皮子,喝几口酒润润嗓子还能对付过去,弹琵琶的孙女就要受罪许多,生活清苦,舍不得花钱用上那桃胶护指,才一场说书,小姑娘十指就已经淤血青紫,这会儿趁着休憩时分,她生怕爷爷惦念忧心,只敢偷偷摸摸蹭着衣角,减缓手指酸疼。(99文学 99wx.com)茶坊掌柜看着第二拨茶客兴致勃勃入坊,坐在柜台后头,乐滋滋啜着壶嘴清茶,偷着乐,做与吃有关的小本营生,就是要讲求一个流水往来,旧客不去新客不来,掌柜下意识瞥了眼临窗一桌茶客,一扫而过,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听一场说书,很识趣地与茶坊伙计要了壶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许多茶水都被他在桌面上横抹竖画鬼画符了去,负剑男子始终目不斜视,如小庙里的泥塑菩萨一般,养气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道:“少朴,喝一杯?”

  中年男子摇头,毕恭毕敬说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笑话,拿手指点了点这位后辈,“连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的刺杀,天底下还有你孙少朴不敢做的事情?”

  负剑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经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摇了摇头,“不给喝了,你这呆货。”

  老人揉了揉脸颊,缓缓说道:“我骂李老头心术不正要遗祸北莽百年,他骂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师,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庙堂廷争,都摆在台面上,勉强能称作君子之争,少朴,以后你就别去跟李密弼那边抖搂剑气了。刀只单刃,根脚便偏颇,故而是杀人利器,剑却有双峰,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剑道正途,一个王朝,正奇相辅,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剑君子。这些呢,其实都是场面话,说到底你毕竟还是棋剑乐府的剑府府主,亲自出手打打杀杀,宗门也没光彩,面子这东西,得靠成材的后辈去挣,里子这玩意,才靠你们几位支撑。正如说书先生所说,李淳罡是剑道第一人,要我来说,这位剑神的闭鞘剑,所谓我不出剑,胸中自有剑意万万千,远比两袖青蛇与剑开天门更是剑道圆满境界。少朴,你也该学一学。”

  中年男子点了点头,他这辈子只服气眼前一人。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便只身离开北莽,赶赴南边,春秋一统后,仍是在那片硝烟逐渐消散的异乡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负剑男子词牌名剑气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闭关弟子。

  接下来两场说书,老儒生都一字不漏听入耳朵,时而点头时而摇头,反正除了一名同桌还算威严的剑士,也不会有人在意一名貌不惊人的酸臭老书生是死是活。期间有两拨飞狐城青皮土棍来闹事,第一拨被茶坊掌柜拿银子打发回去,第二拨就要出手毒辣许多,死死护着捧琵琶孙女的说书老人被一拳砸在脸上,如此一来便惹了众怒,茶客们付了茶资就等着听几段好故事,你这些泼皮耍横可以,别打老家伙嘴脸啊,万一打伤了岂不是白掏铜钱买茶听说书了?混子们撂下狠话,再敢吹嘘那北凉世子如何英雄就回头再结实痛打一顿,这才大摇大摆而去。第三场说书尾声,有几匹骏马来到茶坊外头,跳下几位飞狐城膏粱子弟,带着六七名恶仆,二话不说就冲着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狞笑着扯过小姑娘的头发,扬言要将这小凉蛮子丢到最下等的窑子去做婊子。老儒生脸色如常,“民与民斗,各凭本事,生死有命。官与民斗,老夫就要计较计较了。”

  “少朴。”

  一瞬间,听闻吩咐的负剑男子剑不出鞘,剑气却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布犹如蚁穴的两朝边防图,沙哑呢喃道:“二十年间,当过锱铢必较的商贾,做过流离失所的耕农,当过巡夜更夫,给官吏当过埋头刀笔文案的狗腿幕僚,为青楼名jì写过曲子,做过走南闯北的镖师,给风流名士做过词伶帮闲,当过小城的县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囵做了一个遍,春秋九国,也都走了一个遍。再花上两三年时间走一走北莽八州,大体可以去王庭帝城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谱了。”

  老儒生平淡道:“黄三甲啊黄三甲,你以中原九国做棋盘,我以两朝分黑白,你约莫要少去一甲了。”

  老儒生突然笑道:“都是一只脚在棺材里的人了,胜负心还如此重,不好。”

  客栈,徐凤年看到才踮起脚尖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满武猛然缩回身子,跟白日见鬼一般,小跑到床边,脱了靴子就跳到他身边,抱着奇巧盒子,小脸蛋神情复杂。

  徐凤年打趣道:“怎么,该不会是真见着你董叔叔了吧?没道理,换做是我,早就大喊一声跳下楼去。”

  小姑娘举起手中盒子,歪了歪脑袋,怯生生的,认真说道:“要是明天盒子里小蜘蛛结了网,你就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凤年直截了当拒绝道:“你当我傻啊,要是你让我去跟你那战功卓著的董叔叔见面,或是以后让我去背那钱囊,我能答应?”

  小丫头仍是举着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凤年没好气道:“去去去,甭跟我来美人计,这世上还真没这样的水灵姑娘。”

  犹豫了一下,徐凤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这个才四五六七岁的黄毛丫头。”

  徐凤年想要下床去看热闹,结果发现被她扯住袖口,低头一看,小丫头眼眶湿润,有洪水决堤的迹象。徐凤年耳力敏锐,自然听得出楼外那是一百精锐铁骑过街的动静,在飞狐城有资格折腾出这种大手笔的寥寥无几,澹台长平算一个,只不过这名城牧长公子向来锋芒内敛,不至于带兵来城内东北角耀武扬威,联系陶满武的异样神色,真相也就水露石出。这么个懵懂未知的小丫头,相逢不到一月,哪来什么刻骨铭心的儿女情长,徐凤年觉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阵子,见着了那名在北莽政坛平步青云的董叔叔,无须多长时间,也就淡而忘之,多少口口声声海枯石烂的海誓山盟都无非如此,他们这对事实上恩怨纠缠的一大一小,这份香火情,抵不过几场风吹雨打的。

  徐凤年也不揭穿仈激ǔ不离十的真相,轻声说道:“打算将你托付给澹台长安的,回头就让孙掌柜带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边呆着,事后你与城牧二公子说一声,赏脸来酒楼这边吃顿饭。”

  吃不准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败絮其中,只不过以澹台长安的脾性,相信多半会善待一名折腾不起风浪的小姑娘,这当然算不上万全之策,只不过形势所迫,徐凤年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相处一段时间后,陶满武是否泄漏身份,澹台长安又是否交给董胖子,对城牧府对小丫头来说都是好事一件,徐凤年注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遥远的北境,不可能真去带着一个小姑娘去亡命天涯,这实在不是什么有情趣的事情,说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赘,被当做弃子说丢就丢,最终死在未知的刀枪弓弩之下。徐凤年再附和那世态炎凉,性子再刻薄无情,也不觉得眼睁睁看着她死于非命,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小事。

  小姑娘扭头赌气道:“不去!去了也不说!我就当哑巴!”

  徐凤年笑道:“去不去还能由着你?”

  小丫头重重点头。

  徐凤年弹指敲了她一下额头,说道:“你以后总有一天会恨我的,就知道现在好聚好散有多难得了。”

  陶满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这个大坏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担心自己不争气会哭出声,小姑娘翻了个身扑倒在床上,先搂过瓷枕和奇巧压在身下,然后手忙脚乱拢过棉被压在身上,偷偷躲起来呜咽。

  依稀传来她那含糊不清的稚嫩嗓音:“现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骂人,棉被里又闷气,小丫头应该挺累的。

  徐凤年等了一会儿,见没完没了,叹了口气,夺走棉被丢在一边,抱起她在怀里,下巴搁在她脑袋上,柔声道:“你不天天嚷着要见你董叔叔吗,要他教训我这个恶人吗?怎么真见着了,反而扭捏起来。”

  小姑娘捂住脸庞,纤细肩头柔柔抽搐,断断续续说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让他打你。”

  徐凤年摇头道:“打不打还是小事。”

  没有说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带一百铁骑顺藤摸瓜进了飞狐城,若只是董胖子与亲卫,别说忌惮,徐凤年连杀人的心思都有,杀董卓可比杀十个陶潜稚还要来得影响深远,但这个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枢重臣,小姑娘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结网,徐凤年不感兴趣,但董胖子身后那张北莽蛛网极有可能也随之在飞狐城内外缓缓张开,择人而捕,徐凤年想杀一个必定有死士护驾的军界当红新贵,并且功成而退,没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这里,徐凤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上辈子小丫头到底做了什么孽,才会在这辈子遇上自己?

  陶满武轻声道:“我爹说了,战场上做逃卒,是要被斩的!”

  徐凤年捏了捏她脸颊,呸呸说道:“说什么晦气话。”

  沉默良久,陶满武哭得没气力了,就攥紧大坏蛋的袖口,生怕他说走就走。

  徐凤年看着桌上那一囊银钱,抚额道:“得得得,就当我欠你的。咱们桃子长得水灵,指不定就被青皮无赖半路劫走当小媳妇了,我也不放心,先说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边,就算完事。”

  飞狐城驿馆外,才歇脚没多久就火烧屁股跑出来的董卓瞪大眼睛,惊喜而错愕,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位已经让城牧封城的将军看到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轻人一手牵着小侄女的手,一手牵一匹劣马,就如此意料之外和情理之外地出现在眼前。小满武背着一只瞧着就挺沉重的行囊,单手捧着只瓷枕,梨花带雨,咬着嘴唇,委屈极了。董卓整个人的心肝都碎了,还好还好,小满武人没事就是万幸,董卓细细端详了一番,这只常年与军政两界那些成精老狐狸打交道的胖狐狸早已修炼得人情达练,目光如炬,他立即就有些好似父亲见着女儿带了该死女婿登门找抽的醋味了,他妈的,自己的小闺女还没十岁呢,亏得你这王八蛋下得了手!

  提兵山走出来的仙子眯眼望着这个看不清端倪深浅的年轻男子,两手空空,身无余物,劣马马鞍附近系了一块长条布囊,应该是类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轻心,她家学渊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她不敢确定这名情绪古井不波的年轻公子是三品还是二品。只不过当她瞅见自己男人那副吃瘪的别扭神情,见多了夫君欺负别人,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她心情轻松许多,既然这位不速之客敢带着小满武前来,除非是飞蛾扑火的莽撞蹩脚刺客,否则多半是客不是敌,她也不好绷着脸,出门在外,嫁入董家后,她便一直牢记山上娘亲的叮嘱,除了懂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一定要给自己男人涨脸面,这才是聪明妇人。

  陶满武一步三回头。

  徐凤年翻身上马,董胖子笑呵呵道:“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侠士,可是要出城?”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难言之隐,不是董卓说大话,只要不是谋逆大罪,都能帮侠士说说情,若是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碍事,董卓这辈子都会记住今日恩惠。”

  见到这名公子哥缓缓调转马头,看样子是执意出城,董卓也不客套惹人厌烦,洪声道:“一骑去城门传话,开城放行!”

  望着一人一马远去,死胖子姿态可笑地跑到陶满武身前,因为身材过于高大魁梧,干脆就噗通一声跪倒,抱住小姑娘。他媳妇欲言又止,董卓捧起小满武放在肩膀上坐着,转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说什么,这么一号人说来就走说走就走,相公当然警觉得很,只不过以怨报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这辈子做的亏心事够多了,万一生个儿子没屁-眼,找谁诉苦去?你们两个娘子还不得把我从两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长一斤肉容易吗?”

  女子婉约一笑,那名年轻公子大气归大气,可比起自己这个小心眼的男人,还是要差了十万八千里。

  董卓环视一周,眼神骤冷,阴沉说道:“诸位,丑话说前头,老子说了放行就是放行,你们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带私兵离开姑塞州,理亏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妇开解,忍了!如果敢给那人下绊子,做些画蛇添足的勾当,别怪我董卓小肚鸡肠,连你们祖宗十八代的坟都给刨了。”

  说完狠话,董胖子轻声问道:“娘子,画蛇添足用在这儿,与语境妥不妥?”

  女人习以为常,点头道:“还行。”

  在小姑娘的哭声中,几乎同时,徐凤年和董卓,这两名男人遥遥转头对视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两人会是以何种彪炳身份敌对相望了。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22 21:11

  第五十一章 数风流人物

 
  飞狐城初听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去这个死胖子身上剐下肉来,不过雷声大雨点小,没过多久就重新开城,老百姓都想着肯定是澹台长公子与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风,愈发不信澹台长平会在门口被一名女子避退落马。

  徐凤年没有急于出城,而是登上城墙远远看着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挂剑阁,因为陶满武,过早与董卓牵扯上关系,已经打乱算盘,匆忙离城自然不妥,但打肿脸硬头皮逗留城内,更容易双手送上把柄,徐骁要自己找寻那个北凉军旧将,只能暂时搁下,两害相权取其轻,算是聊以自嘲,到底还是有些遗憾的。更新最快,全文字手打

  徐凤年正想转身走下城头,一名躺在墙垛上酣睡晒太阳的邋遢汉子呢喃了几声,一个侧身翻滚就要坠下城墙,所幸是往墙内摔,徐凤年也就不帮忙,摔醒的醉酒汉子第一时间不是庆幸余生,而是去小心翼翼抚摸腰间悬挂的酒葫芦,这才抬头茫然四顾,见着了陌路相逢的徐凤年,无动于衷,满脸络腮胡子的酒鬼靠着墙头,仰头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凉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却伛偻的仆役装束汉子小跑上城头,手里捧了壶酒,见着徐凤年,擦肩而过时顿了顿脚步,默不作声给主子空荡大半的酒葫芦旧壶装新酒,奴仆是个面目的斗鸡眼,半醉半醒的汉子怀里掏出一把柄上镶嵌明珠的匕首,自顾自刮起满脸胡子来,一边忙碌一边斜眼看着徐凤年,腾出手来指了指挂剑阁,骂骂咧咧道:“小后生,瞅啥瞅,老子当年带了两柄剑到飞狐城,一柄烛龙挂在阁内,一柄卖给城牧府挣了黄金千两,你凭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看最新章节

  仆人是个哑巴,看主子口型,就又要闯祸,赶忙转身朝徐凤年作揖致歉。徐凤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胡须,细细眯眼,难怪当年卖剑作画能在风波楼楼顶高眠数年,若是衣衫整洁,当年肯定是个风流倜傥的男子。事出无常必有妖,徐凤年脸色照旧,悠悠然打量着这个能让喜意这般出彩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楼状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长叹一声我不负丹青丹青却误我,再灌了一口烧酒。徐凤年没心情兜圈子,直截了当问道:“是在等我?”

  好似听到笑话的酒鬼瞥了一眼奴仆,哈哈大笑道:“小娃儿口气忒大,老子在这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还差不多。”

  徐凤年死马当活马医,平静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话,你听得懂就算,听不懂就当醉话,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既然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胡子还是皮囊十分优秀的汉子白眼道:“你小子脑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滚滚滚,晦气。再不滚,老子一身剑术还在,随手取了挂剑阁的烛龙,一剑就让你见阎王爷去。”

  徐凤年查探过气机流转,主仆二人都称不上隐士高人,酒鬼勉强超出常人,至于那名斗鸡眼仆役,更是稍逊常人,上不得台面。徐凤年笑着走下城头,牵上劣马,离开飞狐城。回望一眼,没有醉鬼,只有斗鸡眼奴仆伛偻着站在那里。始终靠墙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脸颊胡茬,自言自语了一番,见没有搭腔,抬头看到仆人站着默然远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聋又哑。当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杀,一路北奔,逃窜边境,若非见你还有些银钱,才不乐意互称主仆。”

  酒鬼懒洋洋问道:“为何要我今日睡在这城头?”

  一个沙哑声音响起:“连我这等废人都察觉到有剑气临近。北莽有这等剑境的剑士,想必应该是棋剑乐府府主这般的人物。”

  酒鬼吓得手脚抖索,瞠目结舌问道:“你能说话?”

  身形伛偻的仆人依旧眺望远方,伸手抚摸着脸皮,平淡道:“自封窍穴而已,算是我吴家最上乘的枯剑法门,当年与李淳罡一场比剑,偶有所悟,再者愤懑于大将军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冷,安心练枯剑了。我吴家先祖曾九剑破万骑,有断剑四柄遗落北莽,就想着来这边看一看。否则以你不入流的剑术,如何能捡到一柄鱼蚨一柄烛龙?你当名剑是,去了趟闹市就能捡到好几颗?”

  酒鬼颤声道:“你到底是谁?”

  仆役指甲在脸上刻画,渗出血丝,似乎厌恶这张面皮,缓缓说道:“枯剑本无情,吴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着入世幌子,剑意也就不纯粹了,她当年在皇宫里的,只是伪境,不过一场镜花水月。否则如何会落下不治病根。”

  “北凉王妃?!”

  “我姐。亲生姐姐。不过我从小与她向来不亲,关系还不如她与当年那个在剑山上苟活的邓太阿。就像我与陈芝豹,远胜那位亲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过再不亲近,血缘无法否认。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将军,如何都没有想到,会是亲外甥亲至飞狐城,大将军啊大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吴起此生最是无情无理吗?你又如何知道陈芝豹不曾找过我?晚了。”

  “你,不要杀我!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数风流,都死于风流。”

  这一日,状元郎醉死挂剑阁,满城青楼尽悲恸,一同出资厚葬了这位让无数少女春心萌动的传奇男子。那些儿女已经长大的徐娘半老俏妇人,则悄悄暗自神伤。

  是北莽,北凉荒凉心不凉。

  如今几年凉莽战事不见波澜壮阔,大多是一些小股游骑的短兵交锋,北凉游弩手就成了最让人垂涎的兵种,能割下几颗挂在马鞍一侧返营,老卒瞧见了也要眼热,别提那些满腔热血的新卒。这可是实打实的功勋,做不得假,东线边境上那些纨绔子弟兴许还会做出以杀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蛮子的恶劣行径,北凉军法严峻,绝不敢如此。这一日,北凉一队游弩手深入马鳌头,便与北莽姑塞二十余名矫健栏子,一场厮杀,互有折损,事后检查尸体,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乌鸦栏子,让满脸血污的普通游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余,也有些后怕,北凉军制十伍五十人作一标,能当上游弩标长,比较一般军旅的将校还来得有资格趾高气昂,李翰林的标长头儿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汉子,披轻甲,马术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说,还可双手挽弓射杀,只不过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稳的性子,见着了北莽人就两眼发红,犯了许多军纪,数次被贬官降衔,否则早就成了将军,沉默寡言,只是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将军亲手鞭打的事迹,中年汉子才会咧嘴笑笑,标中李翰林这些游弩手都知道这是标长的软肋,犯了错,只要念叨这个,标长也就乐呵心软了。

  手臂被划开一大条深可见骨伤口子的李翰林骑在马上,屁股边上拴了一颗北莽栏子的头颅,马背一侧鲜血流淌。这次小规模战役,己方阵亡了三人,全歼了对方,三具袍泽尸体分别挂在标长和两名副标长马背上,这是军中雷打不动的铁律,北凉沙场马革裹尸还,最重一个还字上,只要活着的有一口气在,在不耽误重大军务的前提下,都要带着阵亡袍泽同归。李翰林瞥了一眼身边那新兵蛋子,刮目相看,这家伙叫陆斗,是个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们这一标没多久,马背上悬了三颗乌鸦栏子的脑袋,可想而知战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为首的游弩手都不喜欢这个脾气不好的新卒,不过这趟肩并肩杀敌,就身后那个连打骂过陆斗的李十月的都扭扭捏捏认了错,这姓李的老爹是北凉从三品武将,在整个北凉只不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横着走的货色了,家里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个辈分,都是斗大字不识,当初生下他,为了姓名一事闹得天翻地覆,请了无数名士儒生都觉着不满意,嫌拗口,后来家里老爷子大腿一拍,说生在十月就***叫十月,如此一来,整个文盲家族就没了异议,让那些帮忙取名的读书人都腹诽不已。

  李翰林所在这一标游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这类将种公子哥,只不过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显赫,但不兴谈及自己父辈家世荣光,李十月就成了孤立异类,很不讨喜,庶族白丁的陆斗进入标内,当天就跟李十月起了冲突,当初李翰林这些人都冷眼旁观,不偏袒任何一方,见陆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孬种架势,就都有些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济能成为游弩手好歹有些骨气好不好,没料到这次真刀真枪与久负凶悍盛名的乌鸦栏子捉对厮杀,陆斗这闷葫芦不吭一声就宰了三只,还替李十月挡下刁钻一箭,李十月这个其实没多大坏心眼花肠子的纨绔,也就真服气了,如此一来,李翰林对李十月也高看一眼,这哥们虽说还残留了一些纨绔习气,但也不算过分,比起那些连北凉军都不敢进入更别提成为游弩手的北凉将军后代,实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时李翰林在与游弩手插科打诨,说他小时候总与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个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让他折筷子,不曾想自己力气大,一口气折光十来根筷子,把道理没能说出口的老爹气得不轻,一气之下就请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头,而不是让他舞文弄墨,真他娘是万幸万幸。

  李翰林听着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觉着好笑,深有同感呐,心情也就越发舒朗起来,当初凤哥儿说让自己从军入伍,果然是好事,只不过估计这位贵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会成了一名游弩手。

  李十月从后头拍马赶来,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时借用一下蛮子头颅,行不行?也就让我威风威风。”

  李翰林笑骂道:“去跟陆斗借,那小子割了三颗,老子才一颗,借你了自己咋办?”

  李十月无奈道:“才与他低过头认错,没这脸皮去借啊。再说了咱们哥俩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着去去去,转头大声笑道:“陆斗,李十月说要跟你借颗莽蛮子的脑袋好去抖搂威风,借不借?”

  陆斗平静道:“一颗不借。”

  李十月苦着脸,连标长与副标长们都哄然大笑。

  陆斗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两颗。”

  李十月纵马返身,恨不得抱住这冷面冷眼却热心肠的家伙,“陆斗,回头你就是我亲哥了,到了陵州,带你逛遍所有窑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窑子算什么,你不是有个总被你夸成沉鱼落雁的妹妹吗,干脆认了这个妹夫,以后别说借用两颗蛮子头颅,借两百颗都在理。”

  李十月豪气道:“成啊,陆斗,要不这事就这么说定了?”

  陆斗不客气白眼道:“滚你的卵蛋,就你这寒碜样子,你妹能好看到哪里去。”

  长相其实一点都不歪瓜裂枣的李十月顿时气闷,又是惹来一阵爽朗笑声。

  标长发话道:“一帮兔崽子玩意,还有力气在这儿扯犊子,就不知道回头把气力撒在娘们肚皮上?老子见你们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着脸皮跟赵将军求个假,让你们快活去,不过撑死了也就一两天时间,谁敢晚到军营一刻,老子亲自拿鞭子伺候你们。”

  李翰林来到标长身边,轻声道:“标长,我与洪津几个都说好了,咱们每人送一颗蛮子头颅的军功分给三位兄弟,至于赏银,就全部发给他们的家人。”

  标长皱眉道:“擅送军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来历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这几个只好不差,可这事儿要是被上头知晓,军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祸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脸道:“标长当年敢一刀捅死败后投降的北莽将军,何等豪迈,我们几个是你带出来的卒子,有何不敢?”

  标长骂了一声口头禅滚卵蛋,一脸欣慰笑容,说道:“你们几个就别搀和了,我与两位副标早就说好了,这事儿没你们的份。你们现在只管安心杀敌积攒军功,入了咱们标,老子与两位副标就没理由亏待了每一位兄弟。”

  在北凉军。

  一天袍泽,一世兄弟。

  武当山,晨钟响起。

  八十一峰朝大顶,主峰道观前广场,当年轻师叔祖成为掌教以后,都是他领着练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还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换了一人来打拳,却一样年轻。

  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辈却更加年轻的李玉斧。

  峰顶烟雾缭绕,数百武当道士一同人动拳走,道袍飘摇,风起云涌。年轻掌教所创一百零八式,被小师叔李玉斧简化为七十二式,非但没有失去大道精华,反而愈发阴阳圆润,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样打完,毫不吃力。武当封山以后,只许香客入山烧香,山上道观,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辈分高低,只要愿意,每天清早晨钟响,黄昏暮鼓敲,都可以两次跟随李玉斧一同练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辈分高如师伯祖宋知命俞兴瑞这些老道士,若是迟早一些,也就随意站在后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论风吹雨打,峰顶练拳一日不歇。

  练拳完毕,李玉斧与一些年轻道士耐心解惑后,与一直安静等待的师父俞兴瑞走向小莲花峰,来到龟驼碑附近,当年内力雄厚只输大师兄王重楼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会不会埋怨你洪师叔没将吕祖遗剑留给你,而是赠送给了山外人的齐仙侠?而且这人还是龙虎山的天师府道士。”

  李玉斧双手插在道袍袖口,笑道:“小师叔传授我这套拳法时,就已经明白说过会将吕祖遗物转赠龙虎山齐仙侠,也曾问我心中有没有挂碍,玉斧不敢欺瞒,就实话实说有些不服气。小师叔就说不服气好,以后剑术大成,只要超过了小王师叔,大可以去齐仙侠那边讨要回来。不过事先与师父说好,我半途练剑归练剑,以后若是没有气候,师父不许笑话。”

  俞兴瑞走到山崖边上,踩了踩松软泥土,笑道:“要是练剑不成,还不许我们几个老头子笑话你了?当年咱们这帮老家伙,除了修成的掌教大师兄和练习闭口剑的王小屏,其余几个,都没甚没出息,唯一乐趣也就是笑话你小师叔了,咦?被咱们发现偷看**了,就去笑骂调侃一通,咦?骑青牛打盹了,就呵斥几句大道理,咦?念想着少年时代那一袭红衣了,咱们就乐呵呵嘲讽几句,咦?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们老头儿,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实啊,越是后头,我与你师伯们,就越是觉着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么,可到了最后,你小师叔终归还是下山了。”

  俞兴瑞感慨万千,低声道:“骑牛读道书,桃木划瀑布,看那峰间云起云落,顺其自然,这本该是你小师叔的天道。可骑鹤下江山,剑斩气运,还自行兵解,让一名女子飞升,又何来顺其自然一说?要是我当时在场,非要拎着他的耳朵痛骂一顿。咱们这些老头儿不是惋惜什么武当当兴不当兴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发人送黑发人。”

  俞兴瑞重重叹息一声,笑道:“所以你小子别再折腾了,也别有什么负担。掌教师弟这一事,别看那几位师伯这些日子表露得云淡风轻,我估计他们吃饭的时候都在发呆,亏得我那小王师弟没在山上,否则十有**要出手阻拦洗象的飞剑开天庭。还有你那宋师伯,这一年都静不下心来炼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轻声问道:“掌教师叔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齐玄帧转世?”

  俞兴瑞笑了笑,“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兴瑞拍了拍这个亲自从东海领上武当山的徒弟肩膀,柔声道:“你小子随掌教师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福气。”

  李玉斧挠挠头,尴尬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师叔还能够镇着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兴瑞哈哈笑道:“你别听那些小道童们瞎吹牛,你师叔当年一样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骂,世子上山那会儿,你师叔没少受气,不过也就亏得他能苦中作乐,咱们几位那可就是幸灾乐祸了。”

  李玉斧愕然。

  俞兴瑞指了指峰外风景,由衷笑道:“掌教师弟就是在这里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这里入的陆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过神,心生神往,轻声道:“看似一步,却早已是千万步了。”

  俞兴瑞欣慰点头:“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时,不知脚下走了几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机会一步入大道。至于如何才算忘我,师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误人子弟,但是起码知道一点,每日辛苦修行,却不忘算计着到底走了几步,绝不是走在大道上。这也是小师弟比我们几位师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来。”

  李玉斧点头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兴瑞缓缓离开小莲花峰顶,回头瞥了一眼与卧倒青牛笑着说话的徒弟,会心笑了笑。

  既然小师弟是吕祖,那有一句遗言便等于是吕祖亲言了。

  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

  靖安王府。据说裴王妃一心参禅,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愈发凄清。

  天色阴而不雨,凉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语还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赵衡坐在佛堂屋檐下,轻轻捻动缠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与这位荣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对而坐。

  正是那位年纪轻轻的目盲琴师,自刺双目绝于仕途的陆诩,书香门第,父辈皆是当世大儒,却因为以直笔写西楚史书,被屑小之辈钻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给青楼名妓弹琴谋生,在永子巷赌棋十年糊口,不知为何,时来运转,不但进入靖安王府,还成为了被父子二人倍受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从永子巷被带入帝王家的年轻人仍是觉得恍若隔世,所谓鲤鱼跳龙门,万千尾鲤鱼争得头破血流,到底才几尾能跳过龙门?陆诩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赵衡青眼相加,实在是情理之外,意料之外。

  赵衡闭着眼睛,转动拴马静心的念珠,淡然问道:“陆诩,可知为何不让你与珣儿一起入京。”

  目盲年轻人摇头道:“不知。”

  靖安王睁开眼,望着灰蒙蒙天色,笑道:“这些日子让你隐姓埋名辗转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陆诩摇头微笑道:“陆诩十分知足。”

  赵衡撇头看了一眼年轻书生,“你连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为君王平却天下事,第一疏立储、庙算与削藩,珣儿战战兢兢被我逼着带去京城面生,引来龙颜大怒。第二疏共计十策,只言针对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讲北莽两姓与南北两朝,二预测北莽分兵意图,三说敌袭应对,四安边备马,五调兵遣将,六说两辽,七和亲,八馈运,九收龙腰州,十灭北莽。龙颜再度震怒,不过珣儿传密信回襄樊,却说连那张巨鹿与顾剑棠都十分重视,甚至连素来不喜欢夸人的旧西楚老太师都在朝廷上说了几句好话,这三人,张巨鹿拣选了馈运来引申大义,为他自己的政改做铺垫。顾剑棠对收取龙腰州这第九策十分青睐,而执掌门下省的孙希济更是对两疏十三策全盘接受,称赞二疏一出,他们这帮站在大殿上的家伙都要自惭形秽,将我那冒名顶替的珣儿称作是经世济民的大才,半点不输张首辅。张巨鹿竟是半点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输,已然让他难以望其项背了。这才压下了皇帝陛下脸面上的怒火,其实本王一清二楚,这二疏十三策,除去当头立储一事,犯了逆鳞,他是真怒,其余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简直说到了他心坎上,对于这位兄长,本王实在是太了解了。”

  目盲男子轻声道:“陆诩本意是再过几年,第七次两朝战事尘埃落定,再交出这两疏十三策。”

  靖安王赵衡停下念珠转动。

  陆诩低头几分。

  赵衡笑道:“你是当之无愧的聪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货无数,这辈子里,也就你跟一个年轻人看出本王杀人前会按下念珠。不过你放心,我舍不得杀你,杀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这次杀意起浮,只是阴沉习性使然,并非真有杀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战事结束,怕赌输了,陆诩,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这句话的含义吗?”

  陆诩咬咬牙,起身跪地后沉声道:“若是我朝兵败,十三策犹能让靖安王府获利,可若是获胜,就成了两张废纸。如此一来,世子殿下再无世袭罔替的半点可能!”

  赵衡哈哈大笑,说道:“起来说话。”

  陆诩起身再度坐下。

  赵衡轻声道:“本王的赌运一直不好,当年便那场大赌,就赌输了天下。所以这才让珣儿仓促进京,只算是小赌,都说小赌怡情,觉得应该能赌赢。”

  陆诩猛然冷汗直流。

  赵衡继续转动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对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说是慢慢老死,这场赌博,我赵衡赌赢了也无用,珣儿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会减爵一等,降藩王为国公。”

  陆诩再度跪下。

  间接逼死一位无病无灾的藩王,好玩吗?小小幕僚陆诩有几条命?

  赵衡起身道:“别跪了,本王这辈子其实只想让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谁?你我心知肚明,当然不会是你陆诩。”

  靖安王亲手搀扶起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轻人,和颜悦色笑道:“当年那个人靠着堪称无双国士的书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们父子有你,想必也不会差多少。走,你看过了靖安王府的光鲜,本王再带你去看一看一些龌龊。”

  陆诩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赵衡带到城中一栋幽静私宅门口,走出马车,依稀看到七大藩王中最为文武双全的靖安王嘴边露出一抹苦笑。

  轻轻推门而入。

  小院中种满兰花,一名女子慵懒斜靠着檐下木栏,风姿脱俗。当陆诩见到那张侧脸,愣了一下,随即确认她并非靖安王妃裴南苇后,对于世子赵珣的大逆不道就有些震惊。富贵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娇,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养尤物,也无人会视作悖逆之事,只是当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就有些骇人听闻了。陆诩立即明白为何靖安王赵衡会说成龌龊事,眼观鼻鼻观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终于醒觉,见着了与世子赵衡有七八分相像的赵衡,立即噗通跪下,娇躯颤抖,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赵衡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去握住屋檐下的一串风铃,默不作声。

  女子泪流满面,胆颤许久,抬起头,咬破嘴唇,血丝猩红,说道:“奴婢不怕死,但恳求靖安王不要责罚世子殿下。”

  赵衡松开风铃,轻轻一弹,叮咚作响,不低头去看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轻声冷笑道:“你配与本王说话吗?”

  女子垂下头,泪流满面。

  靖安王听着风铃声响,缓缓说道:“从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经知晓,只不过这件丑事对本王来说,不算什么,珣儿并未逾越底线。”

  女子始终颤抖得如同一株风雨中的娇柔兰花。

  赵衡继续说道:“如今为了珣儿,你要去死,愿意吗?”

  靖安王与陆诩走出小院。

  赵衡上马车前,顿了顿身形,轻声笑道:“本王以国士待你。”

  没有说话的陆诩弯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关门声传入耳中,抹去泪水,去首饰盒中挑选了一只赵珣赠送的珠钗,来到屋檐下,与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抬头望着那串风铃。

  钗子刺入脖子之前,她凄美柔声道:“珣。”

  靖安王世子赵珣身在京城时,传出一个与二疏十三策一样让天下震动的消息:靖安王赵衡暴毙,死于顽疾。靖安王妃裴南苇殉情自尽。

  消息传入京城,传闻世子赵珣吐血昏厥。

  当天,隆恩浩荡。

  天子下旨,赵珣世袭罔替靖安王。

  成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获准世袭罔替却是第一个成为藩王的世子殿下。

  赵珣在宫中与皇帝陛下谢恩以后,火速返回襄樊城,见过陆诩以后,披麻戴孝。

  夜深人静,即将成为皇朝新藩王的赵珣独坐灵堂,面无表情往火盆里丢着一把把黄纸。

  守孝结束以后,在屋内让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赵珣挥退下人,站在房内,十指抓住脸庞,扭曲而狰狞,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捂着脸流着泪低下头。

  若是有人旁观,世子殿下此时此刻却是让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显贵如新贵陆诩,也只能站在门外,何况他还是个瞎子。

  屋内靖安王赵珣。

  掩面若泣嘴角翘。

  京城。

  女子嫁入帝王家,任你以前是何种身份,就都要身不由己了。

  当严东吴看到弟弟严池集和孔武痴一同造访,再坏的心情也要好转,再者嫁给了儒雅内敛的四皇子,虽说这位贵为皇帝儿子的夫君玩物丧志了一些,痴迷于诗画乐器,但对女子而言,已经是不可以去丝毫抱怨的泼天富贵了。两人成为夫妻以后,相敬如宾,严东吴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去不开心,所以府上管事婢女仆役,每次见到皇子妃,总是觉得亲近和善,暗赞一声不愧是大家闺秀,原先对于女主子出身北凉的那点芥蒂也就一扫而空。严东吴腹有诗书,显然四皇子也十分满意这桩婚事,以往与那帮动辄便是二三品大员子孙的狐朋狗友也少了许多应酬交际,今日更是与严东吴一起接待了小舅子严池集以及那名在京城小有名气的孔武痴,四皇子素来以没有架子著称,今日招待两名同龄人更是给足了颜面,亲自端茶送水,与那书呆小舅子更是不见外的嬉笑打趣,尤为难得的是挑不出毛病的客套以后,主动找了个借口请辞,皇子妃与两人私聊。

  严东吴以往爱屋及乌和同理的憎乌及乌,对孔武痴的印象不算太好,家族搬迁到京城以后,与身材健硕却心地单纯的孔武痴几次相谈,就有些讨厌不起来,尤其是亲弟弟起先与京城那帮公子哥不对路,经常吃了暗亏,都是与二皇子关系不浅的孔武痴带人出头找回场子,加上严孔两家都是北凉难得一见的书香世族,到了排外严重的京城难免要相互帮衬。严东吴与弟弟说着一些体己话,说些在京城衙门当差就要心思玲珑剔透的浅显道理,孔武痴言语不多,只是正襟危坐在一旁傻乎乎乐呵。

  从头到尾,三人都没有提及那个名字。

  离开富贵堂皇的府邸,依然是四皇子殷勤相送到门口,有始有终。严池集与孔武痴一同坐上马车,孔武痴憨憨问道:“严吃鸡,你姐儿现在好像还讨厌咱们世子殿下,你看都不乐意提起。”

  严池集脸色黯淡,轻声道:“现在这些都无关紧要了。”

  孔武痴直话直说道:“嘿,以前还以为凤哥儿能成为你姐夫呢,那时候我天天后悔自己没姐姐,嫉妒你嫉妒得很。”

  经过一段时日的公门修行,书生意气逐渐磨去棱角的严池集转移了话题,苦笑道:“听说翰林去了北凉军,这家伙真是喜欢做傻事。”

  孔武痴不乐意道:“这咋就是傻事了,爷们不去沙场杀敌,还算爷们?”

  严池集瞪了一眼。

  孔武痴撇嘴嘀咕道:“你就不是个爷们。”

  严池集踹了一脚。不怕疼的孔武痴连拍都懒得拍,望向窗外,叹气道:“真的是想凤哥儿了,喝再多的绿蚁酒都不管用,就是觉得无趣,根本不是当年那个味儿。”

  严池集无奈道:“你这就算爷们了?”

  孔武痴搂过严池集的脖子,打打闹闹。

  府中,都知道皇子妃养了一只学舌拙劣的名贵鹦鹉,挂在书房窗口上。

  严东吴站在窗口,心事只敢说与鹦鹉听。

  四皇子在走廊遥遥见到这一幕,靠着廊柱,双手交叠枕在后脑勺,自言自语。

  本朝遵循前朝古法,中门下三省高官都要在各自本部轮流当值夜宿,除去上了年纪的旧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以外,都不可例外,今日首辅张巨鹿便在直厅一位直令吏手中接过直薄,在上头签名以后拿走,次日清晨归还。,直令吏对此也习以为常,并未溜须拍马一些阿言谀语,在这位权倾天下的碧眼儿成为首辅之前,中枢权臣都以值夜为苦事,极少有二品大臣真正遵循,尤其是那些身份清贵的大小黄门,更是少有到场,掌管直薄的官吏也从不敢多嘴,可张巨鹿当权以后,首次值夜就将几名黄门郎逐出朝廷后,再无人敢偷懒懈怠。随着王朝四方海晏清平,这才有了禁中夜半定天下的美誉。

  今夜当值,张巨鹿处理几起紧急政务后,就与恰好也轮到值宿的一位师出同门的老友,国子监左祭酒桓温一起围炉煮酒,张巨鹿不好饮酒,在天底下读书人心中,与上阴学宫祭酒一般地位高崇的桓温则是无酒不欢,连皇帝陛下都破格准许桓温值夜小酌,但明言不可酩酊大醉。

  国子监左祭酒是个相貌清癯的儒雅老者,打趣道:“碧眼儿老头,气色不错啊。怎么,靖安王世子殿下赵珣那请高人代笔的二疏十三策,真被你当成了一方救世良药?”

  张首辅眯眼道:“毒药如蜜,良药苦口,这十三策,一旦实施起来,起码能让大半座朝廷官吏都叫苦不迭,连军方都得伤筋动骨,你说我能不舒心吗?”

  桓温伸手指了指只在一人之下的至交老友,骂道:“第一疏其中庙算一策,连国子监都含沙射影骂到了,说我们都是一帮站着说话不腰疼不知民间疾苦,只会读死书读功名的无用书生。我倒还好,反正脸皮厚,不怕被人唾沫,新上任的宋右祭酒可就气坏了。”

  张巨鹿冷笑道:“那位写得一手好字的文坛巨擘,所幸只是去了你的国子监,如今见着了面还算有个笑脸,要是去中书省或者门下省,我还得伤脑筋,逃不掉跟他成为老死不的政敌。”

  桓温呵呵笑道:“这对宋家父子,可是被誉作要称霸文坛一百年的大文豪,碧眼儿老头儿你悠着点,要是被他们记仇上,就等着死后被泼脏水吧。”

  碧眼紫髯的张首辅弯腰伸手烤着火,平淡道:“笔刀笔刀,是笔是刀,杀人不见血,我看比顾剑棠大将军都不差。”

  桓温喝了口小酒,眯着眼放低声音道:“青党已经分崩离析,但是江南道上卢家兄弟,一人成了礼部尚书,一位成了兵部侍郎,气象渐起,你不紧张?”

  张首辅淡漠道:“紧张这些做什么,我只担心旱涝蝗灾这些事情。”

  桓温摇头不语。

  只怕天灾,不怕**。

  人臣当权至此,夫复何求?

  徽山牯牛大岗,两位大客卿黄放佛和洪骠在大殿内亲眼看着那名一山之主的女子,单手放在一名跪在地上内力不俗的客卿头颅,将一刻前还是雄壮武夫的男人汲取气机,一滴不剩,她松手后,那名客卿体格精血并无变化,生机却已是灭绝,两名暗中掳来此人助纣为虐的客卿相视一笑,满是苦涩与惊骇,虽说这幅场景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她的汲取速度愈发迅猛,山上客卿死得越快,他们便是越发胆战心惊。

  成为轩辕家主的女子微笑问道:“黄叔叔,洪叔叔,这是第几位了?”

  黄放佛稳了稳心神,尽量平声静气说道:“第三十九位。”

  正是在大雪坪动荡中悍然上位的轩辕青锋弯下纤腰,望着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笑容天真烂漫如少女,微笑道:“两位叔叔放心,青锋再蛇蝎心肠,也不会对你们这两位我爹好友下手。”

  黄放佛轻声道:“唯愿小姐早日登顶武道。”

  轩辕青锋收回视线,伸了个懒腰,不仅脸上容光焕发,更有肉眼可见的丝丝紫气萦绕身躯,散淡说道:“我爹若是在世,可绝说不出这番话。指不定会将我这亲生女儿视作可以诛杀的,再不肯每年为我放一坛女儿红桂子酒了。”

  黄放佛再不敢言语。

  洪骠双手抱胸,开始闭目养神。

  轩辕青锋皱了皱问道:“袁廷山这家伙不出意外应该不知如何得到了轩辕大磐的武学心得,刀法境界暴涨,否则以他的心性,决计不会去与顾剑棠比试。而咱们徽山邻居,龙虎山上一名凝字辈的天师府年轻道士,能挡下桃花剑神邓太阿一剑,我与这两个男人相比,谁高谁低?还有,莲花金顶佛道辩论,一个姓赵的男子带了名光头女子,她不但与李当心说禅机,还被说成是除了白衣僧人以外大金刚境的第二人,我何时能与她媲美?”

  黄放佛不敢胡言妄语,摇头道:“不好说。”

  轩辕青锋突然笑道:“不管这些烦心事。对了,古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总对山上客卿出手也不妥,劳烦两位叔叔去江湖上抓些武林中人,如何?”

  不等黄放佛出声,洪骠睁眼躬身道:“洪某今日下山。”

  轩辕青锋摆摆手,这名赤脚女子独自走到空旷大殿左侧临崖的地方,山风呼啸,衣袖飘摇。

  她慢慢走回闺房,对镜贴花黄。

  画眉描妆后,她一手持铜镜,一手伸出指对镜中人,莫名其妙笑出了眼泪,哭笑着说了一句:“好丑的女子。”

  北凉王府,悄无声息少了两名看似都可有可无的女子。

  一位是戴上一张入神面皮的慕容桐皇,往北而去。

  一位是舒羞,往南而去。

  而单刀匹马的徐凤年,离开飞狐城后,再次孤身缓缓北行。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4 21:36

第五十二章 起手撼昆仑

    边境马贼多如蝗,进入北莽腹地,就迅速骤减,用木剑温华的话说就是世子殿下当下很忧郁了,唯有兵荒马乱,最为逼良为娼逼民做寇,若是世道太平了,谁乐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当贼寇,这说明北莽境内远非士子名流所谓的民不聊生,见识了飞狐城不输南方的繁花似锦,徐凤年就更是忧心忡忡,即便被春秋遗民的恶习潜移默化,但想要将一个民风彪悍如壮汉的北莽软化成恰似南唐的柔弱女子,需要多少年?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北凉如何等得起?徐凤年乘马北行,一路钻研刀谱第七页的游鱼式,因为始终不得精髓,就再没有去看第八页,除去养剑十二,偶尔恶趣味使然,驭剑杀蛇蝎,就是翻来覆去演练那好似与滚刀术极致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剑气滚龙壁,在百里无人的清凉月色下,无所顾忌的嚎叫或者骂人,将那皇帝老儿张巨鹿顾剑棠在内无数帝王将相都骂了一通,也想念了许多人许多事,可惜再没有陶满武这个小丫头替他揉散皱紧的眉头。

    这一天,烈日依旧毒辣,若非有大黄庭傍身,呼吸都会如喝起滚烫茶水,行走大漠,水囊干瘪,这似乎也算是苦行修为的一种。徐凤年舍不得骑乘不适酷热气候的劣马,学当年老黄牵马而行。耳朵一颤,徐凤年走到一座黄沙坡顶眺目远望,依稀可见炎热光景下的模糊身影,两人纵马而来,大概是瞅见徐凤年,行进轨线蓦然更改,疾驰而至。徐凤年笑了笑,他娘的终于撞见马贼了,这与眼力好坏无关,实在是这两位年轻马贼装束模样太过明显,上半身袒露,麻质马裤,露出蹩脚的龙虎纹身,只差没有在脸上刺下贼匪二字,见着了徐凤年,两眼放光,这两位好似并不急于动手截杀劫财,窃窃私语,徐凤年耳力敏锐,听过以后哑然失笑,竟然不是劫人钱财的,而是抢人,好像马贼头领是位女中豪杰,有些怀春,就让麾下马贼去抢个细皮嫩肉最好还要识字的俊哥儿当压寨“夫人”,两位马贼显然对他不是太看得上眼,嘀咕着说细胳膊细腿的,保准经不起寨主几下折腾,白倒是挺白,可这么个小白脸与大当家站在一块儿,岂不是成了黑白双煞?大当家要是领着出去与其它寨子首领喝酒角抵,太没面子了。

    两位马贼见徐凤年吓傻了见着马贼也没动静,愈发无语,这小白脸莫不是个傻子?往常一些偶遇游牧养畜的草原牧民,见着自己即便没有吓得屁滚尿流,可都是警惕得很,眼前这小子就傻乎乎牵着马一动不动,其中一名纹身黑虎的马贼实在看不下去,跃马上坡,拿着马鞭指点着小白脸,用一口粗粝莽腔骂道:“急着投胎?”

    徐凤年对指指点点的马鞭视而不见,笑道:“想与两位兄弟买些水喝。”

    纹虎马贼愣了一下,一鞭甩出,徐凤年握住马鞭,将这名出手伤人的马贼拽落下马,一脚踹出,巧劲多过蛮力,马贼后背撞上马背,连人带马一起腾空飞出黄沙小坡,看得纹龙马贼目瞪口呆,徐凤年摘下干瘪水囊,飘落坡底,不去看挣扎呻吟的马贼,马贼坐骑是匹不俗的良马,腾身跃起,抖搂了下鬃毛尘土,徐凤年拿马贼装满水的囊装入自己水囊,再顺手牵羊走一只凉笠,也不与两名马贼如何计较,吹了声口哨,与劣马缓缓远去。等徐凤年走远了,一直哭爹喊娘的纹虎马贼迅速坐起身,揉了揉胸口,其实只是微疼,并无大碍,心有余悸对纹龙马贼说道:“碰到扎手钉子了。”

    另外一名马贼啧啧说道:“小白脸原来深藏不露,当家的肯定喜欢。”

    纹虎马贼赶忙上马:“走走,与当家的说去。”

    徐凤年在人烟罕至的荒原上牵马独行,根据北凉王府所藏北莽地理志讲述,再有几天路程,就可以见到草原,相信有机会碰上那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他倒是无妨,只是常在黄沙大漠里行走,身边劣马有些吃力,想着到了草原上,这位老兄弟若是能融入野马群是最好,就去掉马鞍马缰,由着它离去。歇脚夜宿,徐凤年盘膝而坐,燃起篝火,望着低垂星空,劣马同样屈膝休憩,拿脖子蹭自己,徐凤年拍了拍马脖子,捻起一块土壤放进嘴中嚼了嚼,水气足了许多,是该临近草原了,尝土是寻龙点穴的入门功夫,徐凤年少年时代经常与老哥姚简一起去堪舆地理,学到不少望脉的皮毛窍门,天下祖龙出昆仑,其中一龙入北莽,以往北莽少有人谈论此事,春秋遗民大量涌入以后,此说大兴,北莽女帝俨然成了天命所归的真命天子。徐凤年转头对劣马笑道:“老兄弟,你信吗?”

    劣马打了个响鼻。

    照样还是勤勤恳恳依次养剑,好似江南那些每晚都要定时去抢水养稻的耕农,偷懒不得。天蒙蒙亮,徐凤年加快吐纳,按照道门典籍所述,春餐朝霞夏食沆瀣,因朝霞是日始欲出赤黄气,以东海最佳,沆瀣是北方夜半紫气,以极北严寒为甲,两者尤为裨益修行,不知当年道教一支数百道士赴北,有没有这个潜在意思。那一支道统不负众望,成了北莽国教,当代掌教麒麟真人更是成为道门圣人,与两禅寺主持方丈并称南北双圣。清晨时分,吐纳赤黄,约莫是境界不到,徐凤年也说不上有多玄妙,只是比较平时略有神清气爽,缓缓站起身,有些明悟,所谓武道天才,一种是身具异相如黄蛮儿,体魄异于常人,生而金刚,不可谓不得天独厚,另外一种体魄虽然相对平常,却可天人感应,骑牛的是其中佼佼者,才有一步入天象的恢弘气象,第三种相比前两者,要稍稍次之,却未必不能踏入陆地神仙,如以剑入大道的李淳罡,如以力证道的王仙芝,如以剑术通神的邓太阿,武道一途,境界越高,越是逆水逆天而行,天地是家又是牢笼,武夫却要自成体系,好似顽童要自立门户,故而才有天劫临头,是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

    徐凤年抬头望着朝阳东起,自言自语道:“善恶终有报,不信抬头看,老天饶过谁?”

    随即撇嘴道:“又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古人说道理,就喜欢扇脸。”

    徐凤年转身望向一名身披袈裟着麻鞋的贫苦老和尚,一双笑时迷人眯时阴沉的丹凤眸子,直直盯着这名昨晚就坐在十丈以外的南方禅宗僧人,佛门有大小乘区分,密教又有黄红之分,装束各有不同,徐凤年因为王妃虔诚信佛,对僧人一直心怀好感,在北凉不知让多少无赖道士为了赏银改行当了僧侣,只不过身在北莽,遇上一位远行数千里来这蛮荒之地传经布道的老和尚,即便僧人瞧着慈眉目善,徐凤年也不敢掉以轻心。

    老僧双手合十道:“公子信佛,善哉善哉。”

    徐凤年压抑下心中本能杀机,默默还礼。

    老僧袈裟清洗次数多了,可见多处针线细密的缝补,只不过始终素洁,不显邋遢,须眉雪白,手提一根竹苇禅杖,更显和蔼慈悲。北凉军中曾有一名挥七十余斤重精铁水磨禅杖的和尚,身为步军统领之一,吃肉喝酒,杀人如麻,战场上金刚怒目,十分嗜血,深得徐骁器重,可惜后来因为北凉铁骑马踏江湖,大和尚便退隐山林,据说圆寂于一座山间小寺。此时老僧微笑道:“老衲自南边两禅寺往北而行麒麟观,是想要与一位道门老友说说禅理,虽说多半是鸡同鸭讲的下场,却也算了去一桩心事。偶见公子吞月华餐日霞,深得武当上任掌教王重楼所修大黄庭的妙义,就想与公子絮叨絮叨,可生怕被公子误会成歹人,也不敢主动开口,但思量一宿,觉得公子心有沟壑,不知是如何养意,若是不慎,深坠其中,就不妥了。既然公子信佛,若是不嫌老衲呱噪,倒是可以与公子说些佛法长短。”

    徐凤年重新坐下,微笑道:“原来是两禅寺的得道高僧,恳请前辈不吝指教。”

    老和尚也不走近,就地而坐,与徐凤年遥遥相对。见面以后老僧便自报山门,也算诚意十足。

    老和尚将竹苇禅杖横膝而放,徐凤年洗耳恭听。

    老僧缓缓说道:“公子以大黄庭封金匮,练双手滚刀术,外养吴家枯冢飞剑,内养剑道第一人李淳罡的青蛇剑意,蔚为大观,天资之好,天赋之高,毅力之韧,实乃罕见。”

    被老僧一眼看透几乎所有秘密的徐凤年内心震撼,脸色如常,笑道:“前辈无需先抑后扬,直说便是。”

    老和尚笑了笑,道:“上古贤人治水,堵不如疏。不论刀剑,还是佛门闭口禅,道教锁金匮,以及武人闭鞘养意,大体而言,皆是逆流而上,蓄谋精神,不过倒行逆施一说在老衲这里,并非贬义,公子不要介怀,只是堵水成洪,何时疏通,就有了讲究,是一口气死堵到底,还是偶有小疏,犹如长生莲一岁一枯荣,来年复枯荣,两者高下,公子以为?”

    徐凤年真诚道:“不敢与老前辈打马虎眼,在我看来,堵死才好。因为弓有松弛的道理,倒是也懂,只不过闭鞘养意这一事,若是如女子散步,行行停停,羞羞休休,个人窃以为难成气候。”

    老和尚并未如同那些曲水流觞王霸之辩的名士,稍有见解出入,就跟杀父之仇般咄咄逼人,恨不得把天下道理都全部揽入自家手里。老僧也没有以出身两禅寺而自傲,仍是细细琢磨了徐凤年这一番有钻牛角尖嫌疑的措词,气态平和道:“老衲素来不擅说佛法以外的大小道理,厚颜先与公子讨口水喝,容老衲慢慢想周全了,再与公子说道。”

    徐凤年笑了笑,心情大好,起身摘下水囊,悠悠丢掷过去,老和尚轻轻接过后,从行囊里摸索出一只白碗,倒了小半碗,有滋有味喝了一口,一碗寡淡至极的清水,在老僧看来始终胜过山珍海味,若是生平最爱的白粥,就更是美事了。

    徐凤年退了一步,不再争锋相对,问道:“如果我愿小疏积水,又该如何?”

    老和尚抬头说道:“与女子欢好即可。公子大黄庭其实已然臻于圆满境,之所以欠缺一丝,并非公子所以为的所剩几大窍穴未开,而恰恰是少了阴阳互济。”

    徐凤年嘴角抽搐了几下。

    老和尚爽朗笑道:“公子切莫以为老衲是那淫僧。只是男女欢好,是世人常情,老衲虽是放外人,却也不将其视作洪水猛兽,何况年轻时候,也总是常常晚上睡不踏实,要挨师父的打骂。”

    老僧收敛了些笑意,正色沉重道:“公子以世间不平事养意,本是好事,天地间浩然有正气,虽并不排斥杀气,只不过夹杂了戾气怨气,驳杂雄厚却不精纯,需知误入歧途,此路每走一步,每用力一分,看似劳苦远行,实则走火入魔。公子可曾扪心自问?再者以老衲浅见,世人所言的问心无愧,大多有愧,即便与己心中无愧,但与道理就大大有愧了。容老衲倒一碗水。”

    老和尚倒了第二碗水,持平,再倾斜,再摇晃,等碗中水平静下来,“公子,我们为人处世,都是这口碗,天地正气是碗中水,只是深浅有不同。不管碗如何倾斜,这一碗水,始终是平如明镜。”

    徐凤年皱眉道:“既然如此,何来一碗水端平一说?是否算是庸人自扰?”

    老僧喝了口水,摇头笑道:“老衲不敢妄下断言。哈哈,这碗水是从公子手里骗来的,惭愧惭愧。”

    徐凤年啼笑皆非,眼神柔和许多,笑道:“老前辈不愧是两禅寺的老神仙,只言片语,就把大道理说在小事情上了,比较那些天女散花的佛法,要顺耳太多。”

    老和尚一手捧水碗,一手连忙摇摆道:“什么老神仙,公子谬赞了,老倒是老,不过离神仙差了太远。老衲在寺内除了常年读经,擅长的不是说法讲经,其实也就只会做些农活,道理什么的,都是庄稼活里琢磨出来的。”

    徐凤年好奇问道:“两禅寺僧人受封国师无数,老前辈就没有被朝廷赐紫赏黄?”

    老僧笑容云淡风轻,喝了口水,笑道:“衣能暖十分,饭可饱七八胃,茶可喝到五六味,就够啦。”

    徐凤年笑道:“那就是有了!”

    老和尚哈哈笑道:“矜持矜持。即便不是老神仙,也得有老神仙的风度。老衲有一个传衣钵的徒弟,他又有个女儿,得知老衲要下山,便劝说出行在外要有仙风道骨,见老衲不肯好好装扮,送行下山,被她教训了一路。”

    徐凤年嘴角抽搐得厉害了,眼神温柔问道:“可是一位姓李的小姑娘?身边有个青梅竹马的南北小和尚?”

    老和尚宛如开了天眼的佛,顿时了然,“原来是世子殿下,久闻世子殿下诚心向佛,难怪难怪,老衲失礼了。”

    徐凤年站起身,恭敬作揖行礼,沉声道:“徐凤年见过主持方丈。”

    老僧起身还礼再坐下,慢慢喝着水,笑道:“殿下万万不必多礼。”

    徐凤年坐下后,问道:“老方丈去北莽,可是为灭佛一事?”

    老僧点头,感慨道:“去北莽却不是要妄自尊大想感化那一心灭佛的北莽皇帝,只是想与僧人说一说金刚经,不知天命,尽人事。儒教圣人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老君骑青牛,三千道德经,求清净。佛祖不立文字,倒是让我们迷糊了。北莽王庭要灭佛,没了寺庙没了香火,没了佛像没了佛经,在老衲看来,都行。但若是僧人数十万,人人丢了佛心,这个不太行啊。”

    老和尚小心翼翼将水碗放回行囊,站起身后,笑着把水囊还给徐凤年,“老衲谢过世子殿下赠水两碗,是善缘。若是不急着赶路,殿下可以往西北而行四十里,有一座峡谷,稍作停留,兴许又是一善缘。”

    徐凤年接过水囊,笑了笑,道:“老方丈,有一事相烦,能否带走这匹马,我独身赴北,已经无需骑乘,也不敢轻易送谁,生怕就是一桩祸事,若是弃之不管,也不放心。”

    已是佛门当之无愧佛头圣人的老和尚慈祥笑道:“可以可以,路上多个说话的伴儿,不麻烦不麻烦。”

    徐凤年双手合十,“与老方丈就此别过。”

    老和尚双手合十,低眉说道:“老衲临别赠语,他日殿下能教菩萨生青丝。”

    徐凤年愣了愣,望着老僧持竹苇禅杖牵马远去,直至身形消失在视野。

    长呼出一口气,照着老神仙的吩咐,徐凤年悬好短刀春雷,往西北掠去,如今当真是无牵无挂了。

    果然见到一条绵延不见尽头的深邃峡谷,徐凤年攀沿登顶,沿着裂谷山崖缓行,不知所谓善缘在何方。

    慢行了半个时辰,才养剑完毕,脚下颤动。

    恍惚天地之间有炸雷。

    徐凤年回头望去,峡谷一端外边,有不知几千几万野牛涌入,拥挤如洪水倾斜入谷壶。心头一动,急速前掠了一炷香,头皮炸开,你娘的,竟然有百来号牧民骑马牵羊带着所有家当行走在峡谷中,这不是要被野牛群碾压成肉泥吗?这走的不是阳光大道,是鬼门关黄泉路啊,你们这帮家伙好歹世代居住草原大漠,就一点不知道这类境况凶险吗?徐凤年居高俯视,看得出来,牧民人流中有人已经知道了凭空而来的地震意味着什么,乱成一团热锅蚂蚁,老人面如死灰,许多妇人稚童更是啼哭不止,徐凤年再眺目望去,眼神阴冷,牧民身后远远吊着几十名北莽手持兵器的骑兵,已经策马返身离去,原来是一出驱羊入虎口却兵不血刃的绝户计。

    若是没有老僧悲天悯人的说法,世子殿下也就只会冷眼旁观,毕竟以一人之力阻挡气势如虹的数万匹野牛,实在是与自杀无异。

    徐凤年一咬牙,身形飘落谷底。

    百余牧民瞠目结舌,其中一些个性情凉薄的青壮牧民已经向山崖攀爬而去,只是山壁陡峭,爬得不高。

    徐凤年踏出一脚,画半圆,双手抬起。

    脚底沉入地面三寸。

    只留给牧民们一个陌生的背影。

    与野牛群涌入峡谷同时,一位老僧单手托马登顶,眼神慈悲,双手合十道:“此子大善。”

    徐凤年精心凝气。

    起手撼昆仑。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6 09:49

  第五十三章 你是佛陀,我入金刚

  徐凤年猛地一拍额头,收手从徽山大雪坪那边偷师而来的大势撼昆仑,往后一掠,也不管牧民们是否听得懂姑塞州的腔调言语,要他们青壮人员先行后撤,徐凤年率先抱起一名游牧稚童挟在腋下,就近再拎起一名少年,双膝微曲,如一羽箭矢弹射峭壁,几次折身弹射,落在山顶,放下后纵身跃下峡谷底部,再裹挟牵扯了两名年幼孩子,只见他兔起鹘落,身形稍纵即逝,牧民顾不得命根-子一般的羊马帐篷,亡命后撤,徐凤年一气不歇,十几次起落,总算先将二十多个孩子送到山顶,牛蹄轰鸣如唇雷炸开,峡谷峭壁砂砾抖落,尘土弥漫,拐角处当头一群雄健野牛已然如潮头先至,徐凤年对那些故作停留的青壮牧民不加理睬,一气起终有落,发现一名体态娇柔的身形,正弯腰搀扶一个跌到的孩子,手里还牵着一个,徐凤年奔至身旁,眼角余光看到她的侧脸,微微错愕,却也顾不得什么,随手抄起两名孩子就掠向山顶,放下以后,重新坠入谷底,峡谷中仍是剩下八十余名拼命逃窜的牧民,只见那名能让世子殿下尚且要惊为天人的少女抿起嘴唇,站在原地,一脸发自肺腑的感恩,眼眸中有着生死有命的释然,徐凤年没有她这份可以不畏生死的闲情逸致,面对浩浩荡荡汹涌袭来的野牛群,一起回落二气浮,再登昆仑。

  地面大震,牧民吓得双腿发软,峡谷地面本就坑洼不平,地面颤动,愈发难行,有几位年迈老人踉跄倒地,挣扎起身后再跑。

  徐凤年起势磅礴,如平地起惊雷,以雷对雷。气机流淌遍布全身,外泄如洪水,以洪对洪。

  徐凤年再呵一气,蓦然睁眼,双手各自向外滑行抹去,弧线柔和,尘土不得近身一丈。身后呆立当场的少女只见到年轻佩刀男子长衫飘摇,清逸出尘,当眼眸通红的癫狂牛群冲撞到离他十步,就像撞到了一扇目不可见的铜墙铁壁,为并驾齐驱的一线牛群前蹄半身扭曲,往后挤压,再被后边的不计其数的绵延野牛以力堆力,层层叠加,直到将位列第一排潮头的牛群给炸裂了身躯,鲜血溅射,但即便如此,密密麻麻黑压压的牛群竟然硬生生被挡住脚步,不得前进丝毫!

  一头头重达两三千斤的后排野牛依次撞上墙壁,尸骨累加,瞬间高达三丈,顿时竖起一道猩红墙壁,鲜血粘稠而模糊,触目惊心。

  健壮野牛双角粗长而尖锐,弯出两个惊人弧度,四足膝下呈白色,肩背高耸如瘤,任何单独一匹拎出来都让人胆战心惊,草原上不乏有狮狼被成年野牛一角掀翻的场景。何况是这一股势可摧山倒的牛群洪流?在峡谷无路可躲的逼仄空间中,好似狭路相逢,唯有誓死突进,别无他法。

  野牛性本温顺,只是一股脑涌入峡谷,撒蹄狂奔,逐渐激起凶悍血性,尤其是被人为阻挡凝滞,世人所谓的钻牛角尖就真一语成谶了。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四十余具野牛尸体顿时下坠。

  双脚也在地面向后顺势滑出两步距离。

  没了阻拦,野牛群踩踏尸体一跃而过,继续狂奔。

  徐凤年双袖鼓荡,左脚往外滑出一步,双臂摊开,猛然向前一推,身前风沙大起,尤其是两方峭壁被气机牵引,被硬生生扯出许多大如斗的飞石,激射向牛群。略微阻了阻牛群冲势,徐凤年不去管嘴角渗出的血丝,知道飞石只是解燃眉之急,逃不过杯水车薪,先前一挡,当下一阻,说到底只是减少压缩了牛群衔尾间隙,现在看似卓有成效,当洪流蕴含的前扑气势彻底反弹爆发,才是真正的苦头。若是到了指玄境界,倒是可以击开峭壁,有望堵塞峡谷,估摸着寻常金刚境的体魄,都经不起这一大浪拍石的冲撞啊。可惜离金刚境还差一线的徐凤年后撤几步,中途迅速换气,连吐出血水的间隙都没有,呼一吸六,长衫无风而动,再撼昆仑。

  能挡一步是一步。

  周而复始,大黄庭循环生息。

  十几个来回,已经一步一步向后滑出六七丈,期间焦躁难耐,徐凤年杀心大起,以落地滚石使了一通剑气滚龙壁,将十几头前赴后继的野牛分尸碎骨,代价便是再抑制不住的口喷鲜血,心头大震,再不敢意气用事,只觉得憋屈至极,戾气暴涨,双眼赤红,眉心红枣印记缓慢转淡紫,淡紫入深紫,眼不再见,而不再闻,置死地而后生,再无利弊权衡生死计较,逐渐臻入一种不可言说的佳境,生死之间有鸿沟,儒家以思无邪,无愧天地不惧生死,道家以清净无为做大作为,佛门不惜以身作桥,送人到彼岸。徐凤年起手撼昆仑,偷师于大雪坪儒生轩辕敬城,自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浩然正气,起先为救牧民而涉险,心存结下那不知名善缘的私念,但久而久之,再无挂碍,入世人却无意中生出世心,大黄庭种金莲,含苞待放终绽放,一瞬清净得长生。

  徐凤年开窍巨阙而不自知。

  右手自然而然负于身后,闭目凝神,左手掌心朝上。只记得当年初上武当山,听闻掌教王重楼曾截断沧澜,一气蓄意至顶,徐凤年左手轻轻一划,脱口而出呢喃道:“断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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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前一丈处,地面裂生鸿沟,直达峭壁。

  一线六七头野牛坠入裂缝,被身后几线来不及跳跃的野牛填满以后,后来者再度如履平地继续前奔,鲜血四溅。

  你奔我断。

  徐凤年悠悠然向后滑行,一断再一断。

  真是好一幅潮起潮落的悲壮场景。

  徐凤年看似身形潇洒不羁,说不尽的闲淡说不完的风流,却已是七窍流血。大黄庭不管如何玄妙连绵,再以内力浑厚著称,终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底深渊,尤其是十分讲究起折转和,世子殿下这般不惜命的强提境界一掌断江,总归是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徐凤年如鱼游走于青苔绿石之间,手中无刀剑,却有一种与洪水牛群对撞而去的通达念头,直觉告诉他定然可以天时地利悟出那刀谱第六页。只是念头才生,便告熄灭,因为徐凤年撞上了一个躲避不及的柔软身躯,是那不急于逃命只是等徐凤年后撤几步便小跑几步的牧民少女,徐凤年不知是第几次气机循环,李淳罡曾说剑意巅峰时,精骛八极,剑术极致两袖青蛇牵动的气机流转刹那八百里,徐凤年也不敢攀比,但恐怕体内沸腾气机起码也有一瞬百里的地步,徐凤年苦笑,头也不转,抓住她的柔软肩头,往后抛去,停下脚步,闭鞘养刀,本就是要将身体拉弓如满月,拉到极点才罢休,这种走羊肠小道攀登武道的生僻小径,就怕拉弓崩断弦,一旦发生,就不是跌境一二这般简单好运,十有仈激u要毁掉辛苦开窍打造的根基,大黄庭长生莲可不是那原上野草,可一岁一枯荣,枯萎以后再想开放,难如登天。

  不知那些牧民跑了多远,是否出了峡谷?

  徐凤年一咬牙,心想他娘的老子再撑一会儿,实在不行就得撤了,死扛下去,可就真得死在这里。

  老子怕死在其次,更是不甘心啊。

  任由野牛轰鸣冲来,已是近在咫尺,徐凤年仍然完成一个大循环流转,已经清晰可见前排野牛狰狞恐怖的眼眸。

  野牛头颅同时低垂,要用双角将这个家伙刺死。

  徐凤年衣衫一缩,再一鼓。鼓荡尤胜先前几分。双手在胸口捧圆。

  以小圆起,圆生圆,大圆有了包罗天地的壮阔气象。

  峡谷尘土飞扬如一柄圆镜。

  徐凤年几乎是寸寸后移。

  野牛群一样是匪夷所思地寸寸前行。

  与自己说好了只是再死撑一会儿,不知不觉徐凤年已经撑了好久。

  山顶身披一袭朴素袈裟的老僧双脚离地,手持竹苇禅杖,如同仙人御风而行,见到这副景象,微微动容,轻声叹息道:“忘我时不计生死,满腔血性,是匹夫之勇。清醒后明知有所不为,仍是不忘有所为。可知根骨本性。些许私心不足以掩善心。”

  老和尚折掠入峡谷底部,如鹰隼俯冲,一手抓住徐凤年,脚尖虚空而踩,一连串空悬的蜻蜓点水,向那名牧民少女飘去,轻声道:“殿下救人,且容酿下大错的老衲拦下野牛群。”

  当徐凤年下意识搂过少女腰肢,老和尚轻念一声“起”,一男一女飘向山顶。

  老和尚双脚终于落地,转身后将禅杖轰然插入大地。

  若非身披袈裟,否则便给人慈眉善目如村野古稀老人的老僧,金刚怒目,面朝潮水牛群,一声沉闷低吼。

  声如迅雷疾泻,名动数里以外。

  北莽新武评对这位佛门圣人推崇至高,有云:两禅寺龙树圣僧,演法无畏,如来正声,有狮子吼,慑伏众生。

  野牛群顿时停下前冲,原地寂静。

  峡谷内血流成河。

  老和尚愧然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精疲力竭,跌跌撞撞,一屁股坐地,少女盘腿坐在他身后,满眼泪水,双手柔柔撑着向后倒去的世子殿下。徐凤年没那心思去计较老和尚下了套还是如何,也没心情理睬身后女子,只是低头看着染血衣襟,苦笑道:“总这样吐血也不是个事啊。”

  然后就此晕厥过去。

  老和尚拔出竹苇禅杖来到山顶,给徐凤年把脉,如释重负,然后从背后行囊取出白碗,手指在自己手腕上一划,装满一碗以后递给少女。

  老僧的血液竟然不是常人猩红颜色,而是那只见记载于晦涩佛典中的金黄色!

  已然是真正达到金刚至境的佛陀。

  少女心思灵犀,搂着徐凤年,喂下这一碗价值远远不止连城的金黄血液。

  老和尚起身后,重新飘落谷底,一路念《金刚经》而去,出峡谷以后,掠上山顶,托下劣马,牵马前行,轻声道:“恭喜殿下初入大金刚境。”(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6 09:49

  第五十四章 该死



  徐凤年迷迷糊糊醒转,并未第一时间睁开眼睛,先内察气机运转,有好有坏,新开巨阙一穴,是幸事,不幸的是不知为何体内气机如薪柴剧烈燃烧,虽不曾化灰殆尽,终归透着股不可控制的危机感,这让习惯了去掌控手边一切状况的世子殿下惴惴不安,百思不得其解。

  )继而查探四周呼吸频率,这才缓缓睁眼,率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脸庞,峡谷初见便已惊艳,只能以不似人间人物来形容她的姿色,一双罕见的墨绿眼眸,如青山绿水,该有九十五文了,兴许只比白狐儿脸与陈渔和姜泥稍逊半筹,若是身段长开,韵味丰满起来,说不定可以平分秋色,北莽境内风沙粗粝,女子少有水灵的,身架子也往往比南方女子粗犷偏大,难道是曹官子独占八斗风流一个道理,将北莽女子的秀气都给侵吞的缘故?

  一念而过,徐凤年怀疑自己是否封金匮把自己给祸害成只吃素不吃荤的和尚了,竟是一点不想再去打量这名绝色少女,缓缓站起身,主动脱离那具软香温玉,养剑以后,身体就像安上精准刻漏,即便是入定吐纳,每隔一个时辰就会自动惊醒,跃入谷底,默然驭剑,滴血在剑身上,飞剑竟然直直坠落,得,三日功夫白费,徐凤年忍住破口大骂,皱眉盯着手心血痕,鲜红渗透着莫名其妙的淡金色,大黄庭圆满境界也不曾听说有这种古怪景象,再不敢胡乱养剑,收回剑身修长纤细如女子青丝的峨眉,掠回山顶,被救牧民大多年幼,围在少女身边,看徐凤年的眼神充满了敬畏与崇拜,徐凤年不予理睬,看到那只碗底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白碗,蹲下身伸出手指一抹,嗅了嗅,猜到七八分,佛陀之所以称之为金身佛陀,很大程度上缘于所谓的金刚不败之身,传言可让阴冥诸邪避退,酆都万鬼匍匐,徐凤年也是经由李淳罡阐述,才知世间金刚境大抵都算是伪境,只有两禅寺李当心与弟弟徐龙象才是真金刚,李当心当年西游万里归来,不知是谁传出食肉白衣僧人一块可得长生金身的惊悚秘闻,邪魔人物蜂拥而至,竟是一人都无法得逞,最后李当心临近长安,众目睽睽下割肉一块给了饥寒将死之人,几年以后老者安详老死,却也不曾长生,才疑虑消散。

  徐凤年盘膝而坐,对着白碗怔怔出神。旁边少女与二十几个孩子少年不敢打扰,陪着发呆。徐凤年站起身,拎住两名孩童掠下谷底,野牛群被佛门狮子吼震慑,如洪流瞬间结冰,全部静止不动,最后掉头全部涌出,牧民这才安心拣选野牛尸体做秋冬储肉,徐凤年陆续将山顶牧民送下,期间几个性子开朗的孩子只觉得腾云驾雾,开心大笑。

  最后只剩下亭亭玉立的少女,龙腰州再北,所处地境严寒,秋冬富人以貂狐青鼠貉皮为裘,贫者以牛马猪羊等皮做衣裤,春夏以布帛衣料,贵贱又有粗细之别。像眼前女子,左衽窄袖,穿乌皮靴,只算是朴素整洁,远比不得显贵家室婢妾衣缕绮绣如宫人。不过她出落得天生丽质,腰间系了一根精致羌笛,山顶无人,徐凤年总算有心思仔细打量一番,不急于将她送入峡谷,她被瞧得满脸俏红,低敛眉目,两根手指悄悄绞扭衣角。徐凤年笑了笑,走近捏住她的下巴,往上一翘,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徐凤年亲眼见到莽骑游猎追逐,不打算搀和到这烂泥塘里去,红颜祸水,徐凤年没那个本事在北莽沾花惹草,情剑伤人,豁达如李淳罡,何尝不是一样如此受罪?

  徐凤年这趟抵挡牛群,私心明显,只是想要给天下两大圣人之一的龙树和尚留下一个尚可印象,若是奢望世子殿下送佛送到西,拯救这批牧民于水深火热,委实没有这份慈悲,再者,与他牵连上,谁能善始善终?徐凤年抱起她,纵身一跃,飘然落地,松开她后不再言语,不理睬那些感激涕零的跪拜牧民,气机绵延如昆仑龙脉,一掠而逝,追踪野牛群而去,拐角以后,放缓脚步,打算折返回去,他想到一个法子能够演练那刀谱第六页游鱼式,便是在野牛群中如鱼游滑。

  北莽骑兵久久不见牛群,察觉到事态出乎意料之外,挥刀冲入峡谷,徐凤年耳力惊人,微皱眉头,如一条壁虎贴在阴暗峭壁上,本想眼不见心不烦,掠上山顶就去追逐牛群,瞥见末尾一骑转入峡谷弧角,随即传来一阵男人都懂的狞笑。徐凤年沿着峭壁山脊行走,看到谷底三十几骑围绕着少女打转,马术精湛者,便倾斜身体伸手去撩拨少女衣衫。徐凤年骂骂咧咧重新坠入谷底,脚尖落地不起尘埃,骄横莽骑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横空出世,徐凤年也懒得废话,飘然前行,一手扯住一根游曳战马的马尾,绕圈驰骋的战马一阵吃疼,高抬双蹄,痛苦嘶鸣,凶悍骑兵讶异转身,杀机勃勃,一刀就朝这名不知死活的家伙劈下,徐凤年握住莽刀,将骑兵拖拽下马,一脚将这名壮硕武士蹦开,身体砸在峭壁上,顿时变作一滩肉泥,徐凤年内心一惊,自己何时有此境了?其余骑兵俱是一怔,一名勇悍莽人策马前奔,徐凤年纹丝不动,等战马撞来,一手按在马头上,战马头颅炸入地面,当场毙命,后半具战马身躯掀翻而起,徐凤年一手拍开,连莽骑带死马一同摔向峭壁,与前者死相唯一不同大概就是一滩烂泥更大一些。

  三十多骑兵再顾不上调戏那块即将到嘴的嫩肉,亡命逃窜,谁都看得出以人海战术碾压敌人,根本行不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搁在任何地方都浅显质朴。徐凤年既然开了杀戒,就容不得漏网之鱼去通风报信,一掠而起,闲庭信步,皆是“慢悠悠”逛荡在战马身侧,一掌推出,好似拍死苍蝇在墙上,峡谷峭壁出现一朵朵大块猩红。徐凤年的确做不来陈芝豹那般西垒壁前以马拖死叶白夔妻女的血腥手段,可要说在北莽杀一些蛮子,仍是毫无顾忌,若非如此,徐凤年自认自己就该死在北莽!

  哪怕是世袭罔替在手,又有何资格去与陈芝豹抢北凉军权?抢兵抢粮抢民望抢军心,都是要双手染血去抢过来的,而不是磨嘴皮去讲那仁义道德,春秋不义战,有多少场坑杀?多少座城池被屠尽?有多少人相食母贩儿父烹子?士子,贵族,权臣,武夫,一个个粉墨登场,即便身死,大多仍算是在青史留名一两笔,可太多只是想做温饱太平犬的乱世人,死就死了,连本该清明烧香的后人都一并死绝。

  以妇人之仁统帅北凉三十万铁骑?帝国北门一旦大开,被北莽长驱直下,头一个遭殃的便是北凉参差百万户。离阳王朝那些一直给北凉拖后腿的骨鲠忠臣,想必脸上悲恸时,心中十分乐见其成。

  徐凤年脸色阴沉,解决掉三十多北莽骑兵,缓缓走向那名少女。

  她是牧民中唯一亲眼见到他力挡牛群的女子,那时候认定他便是天下最大的英雄豪杰,如仙人降世一般。

  可当她见证他杀人而非仅是杀牛的铁血手腕,尤其是看到他缓缓走来,下意识就躲开视线,向后撤了两步。

  徐凤年嘴角冷笑,掠上山顶,仁至义尽,就再不管这些牧民的生死存亡,去追寻那股声势浩大的野牛群。

  少女猛然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悔恨得揪心欲死,茫然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徐凤年来到峡谷尽头山顶,驻足遥望远方。

  救一人杀万人,杀一人救万人,功德罪孽孰重孰轻。

  徐凤年即便信佛,却也想不明白,也不想知道。

  记得小时候二姐徐渭熊纠结于白马是马非马,粗人徐骁开玩笑说爹坐在那儿说是马,那就是马,谁敢说不是?

  正是如此一个蛮不讲理的武夫人屠,却在那一晚,对世子殿下说道,天下没有什么该死的人,尤其是没有该死的百姓。只要我徐骁一天不死,凉莽就可以不死一名百姓。

  徐凤年跃下山崖,撒脚狂奔,循着蹄印追上野牛群。

  先是游鱼入湖,穿梭自如,然后跃上牛背。

  踏潮而行。

  最终站在一头率先野牛背上,屹立潮头。(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6 22:29

  第五十五章 当下忧郁啊


  徐凤年仗着新晋的金刚体魄挤入牛群,仍是吃足了苦头,稍有不慎,就被健壮野挪上,如一颗蹴鞠绣球被踢来踢去,以徐凤年的执拗性子,又不愿轻易跃出牛群海潮,好几次就给冲刷倒地,瞬间被几十匹野牛踩踏而过,这些白袜子野牛动辄重达两三千斤,实在消受不起,这才掀翻牛蹄,跳上牛背,好在有大黄庭演化而出的盒蜃楼护体,否则早已沦落到衣不蔽体,或躺或坐在牛背上或休憩或养剑,然后再自寻苦头,跳入牛群狭窄间隙,继续游鱼滑行,起先几次与牛相撞,狼狈不堪,惹得火大,恨不得以剑气滚龙壁搅烂几十几百的野牛,强行压抑下心中烦躁,配合大黄庭心法,总算琢磨出了顺势而动,牛群酮时,他便远离野牛,独坐凝神,驭剑飞行,一次有狼群盯上幼牛,徐凤年也不打杀,一脚跺地,颇有天崩地裂的气焰,恐吓驱散了野狼,几天下来,起起落落,徐凤年约莫是一身牛气牛味,倒像是成了野牛群的一份子,被许多野牛接纳

  当徐凤年一次从牛群末尾穿过整座牛群,终于领头而奔,牛群竟然就这般跟着他前冲了十几里路

  见到大片水草,徐凤年躺在湖畔草地上,大口喘气,心满意足,得到了刀谱第六页游鱼式的精髓,才知起先对这一招的偏见何其目光短浅,若是融入滚刀术,真正是如鱼得水相得益彰,转头去看悬挂腰间的春雷,自嘲道:“春雷绣冬一对姊妹,分家以后你不幸跟了我这个草包,绣冬留在白狐儿脸身边,总不能太丢你的脸面”

  徐凤年脱下黑长衫与白底褂,撅屁股放入湖中搓洗,露出身上那具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软丝宝甲,软甲曾被呵呵姑娘一记手刀在心口位置捅出个窟窿,返回北凉后枢机阁天工巧匠赶紧缝补齐全,这个秘密机构,如今想必正在忙碌那几架丧失符将的红甲,北凉军战力惊人,墨家巨子领衔的枢机阁居功至伟软甲织有剑囊十二,分别储藏飞剑,入北莽以前,徐凤年驭剑四五离体已是极致,如今与魔头谢灵一战,留下城中观悍妇莲缓缓开放,偶有所悟,再开一窍,在峡谷与野牛群硬碰硬,冲破巨阙,新开三大窍穴,再来驭剑,已有**徐凤年摊开衣衫在草地上,盘膝而坐,驭剑九柄,眼花缭乱,之所以说术算好的,对武道有额外裨益,正是如此,每一柄飞剑对于气机运转,薄厚与脉络各有侧重,要求剑主心神一分为九,当然不是说徐凤年离上一任剑主邓太阿就只差了三剑境界,驭剑与御剑,只差一字,却终归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门

  空中九剑分别是剑弧圆润巾青碧的青梅,如竹分节的竹马,每逢日光映射便璀璨生辉的朝露,好似二八佳人眼神流转的春水,桃花巾粉红,妖冶如妩媚美人,纤细如一根青丝的无柄峨眉,最是渺小同时锋利无匹的剔透蚍蜉,巾有鲜红流华萦绕的朱雀,最后一把则是巾宽厚呈黄色的黄桐,九柄飞剑,各有千秋其余三浸甲太阿金缕,更是剑意卓然,尤其是太阿一剑,堪称气冲斗牛,徐凤年不敢轻易驾驭,十二剑如同世间佳丽,架子各有高低不同,青梅竹马朝露春水好似邻家女孩,养剑顺畅,桃花峨眉朱雀黄桐如大家闺秀,得手较慢,其余三位,就跟倾城绝色一个德行,软硬不吃,徐凤年一样是每日殷勤伺候,成胎速度却是奇慢无比,不过那一日掺入佛陀金色血液以后,峨眉坠落,之后几剑也大体如此,唯独金缕一剑,几乎是一瞬成就剑胎大半,天大惊喜,对于之前几剑的废剑三日也就不那般心疼,饲养金缕以后,血液中金色光彩彻底淡去,让徐凤年如释重负,总不能为了养成金缕一剑就舍弃其余十一剑,这笔买卖,亏大了,没这么败家的

  徐凤年驾驭飞蕉水草,也不知道邓太阿见到这副场景会作何感想,精痞竭后收回九柄回剑囊,徐凤年咧嘴笑了笑,往后仰去,双手交叠在后脑勺下,闭上眼睛半睡半醒与堪舆大师姚简耳濡目染,除了懂得一些尝土相水的皮毛功夫,对于龙脉一说也略知一二,姚简说过天下龙出昆仑,三大干龙,一落太安,一出东海,一入北莽,青囊地理有山老无生气嫩山有气运的说法,故而搜山不搜老寻龙寻嫩山,越是靠近昆仑,随着时代变迁,靠西而诞的王朝越是无法应时而生,不去说庙堂,仅以风水而言,当初安置异姓王徐骁屯兵北凉,与北莽对峙,而将皇室宗亲燕敕广陵两大藩王投入东南两地,负责镇压龙气,天子赵家未尝没有一份外姓人看门护院自家人照看财宝的隐蔽私心,其中又因广陵王与当今皇帝同父同母,又得以驻扎东海一带,可谓用心良苦只不过王朝气运与己身命途一说,总是有太多自相矛盾的地方,李义山对此就十分抵触,顺带着姚简都被殃及池鱼敲打了好几次

  徐凤年突然站起身,穿上衣衫,随即看到一名不似中原道士装束的中年道人翩然而至,见着自己,只是瞥了一眼春雷,便再无兴趣,这位道士八字眉,一双杏子眼,穿着短褐袍,腰间系有杂色彩丝绦,背了一柄松纹古铜剑,相貌清逸,颇有神仙风采,以北莽南朝腔调问道:“阁下可曾见到一位手持竹苇禅杖的老僧?”

  徐凤年平静摇头道:“回禀道爷,不曾见到”

  道人眯起眼,继续问道:“阁下似乎身怀道门上乘吐纳术,敢问是得自哪位道门真人授业?”

  早已隐匿气机的徐凤年佯怒道:“无可奉告”

  中年出尘道士笑了笑,只是笑意冷漠,“哦?那便是北凉而来的密探了”

  在北莽,道教是国教,道德宗麒麟真人更是地位高崇入九霄的煊赫国师,大真人有高徒六人,一样被北莽视作行云布雨的得道仙人北莽在女帝登基以前,道教不显,佛门兴盛,自从麒麟真人被尊国师,是谓天子书黄纸飞敕来,三百十六人同拜爵佛法因此逐渐沉寂,北莽帝城大小道观如雨后春笋,道德宗数百道士鸡犬升天,大多平步青云,被达官显贵奉为座上宾,都是可以一言定生死的御赐黄紫贵人

  徐凤年讶异道:“道爷可是道德宗神仙?小子在姑塞州常听道德宗真人种种扶危救困的神迹,难道都是假的?”

  负剑道人冷笑道:“佛门讲求众生平等,又何曾真正一视同仁?贫道自知得道无望,行走王朝,做的皆是一蕉奸邪之事”

  徐凤年好像形势所迫,不得不低头,无奈道:“小子的确见过一位老僧往北而行,还与我讨要了半囊水喝,老僧说是来自两禅寺,要去麒麟观与国师说佛法”

  杏眼道人一字不漏听入耳中,冷哼一声,飘然远去

  徐凤年等到道人身形消失,确认无疑没有折返隐匿,这才让一身气机油然而生,一缩一舒张,身侧小湖平镜水面轰然乍破,骤起涟漪阵阵徐凤年这几日游鱼入牛群,自知已经晋升金刚初境,也见怪不怪,二品以下以破甲多少评断境界,世间武人能够跻身二品,已是天大幸事,足以称作惊采绝艳之辈,散落于天下,各自称雄,被常人视作高不可攀的小宗师,可只有当真正入一品以后,才知以往只是一鳞半爪,千里画面舒卷以后,才是真正美不胜收的景象就像徐凤年如今驭剑,一剑掠过,却不只是去看飞筋终忘何处,飞剑先前运转的弧线轨迹,同样依稀可见,徐凤年猜测到达指玄,恐怕就可以预测飞剑下一刹那的前行仪轨了,至于一品天象境的法天象地,徐凤年根本没办法去预知其中艰深玄妙徐凤年望着渐渐归于平静的湖面,喃喃自语道:“饭要一口一口吃,女子衣裳要一件一件脱,温华所说的道理,总是很有道理”

  既然悟透了游鱼式,徐凤年就不去打搅野牛群,在湖边稍作休息,汪了一日一夜,趁热打铁去单独驾驭剑胎规模遥异先的金缕

  大道缥缈难寻,连圣人都要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剑道也是一个道理,吴家剑竭偏锋,以术求道,不去追求呵气成剑的玄乎意境,而是勤勤恳恳在叫锦上攀登极致,养剑便是其中一扇风光独好的偏门,徐凤年在武帝城外因祸得福获得飞疆二,疯子一般同时饲养十二柄,乐此不疲,也实在不能算是暴殄天物,对得起那个新今舅舅的赠介谊了至于何时能够驭剑取头颅,徐凤年也就闲来无事偷着乐几下,不敢奢望一蹴而就,老方丈龙树圣僧夸他天资卓绝,徐凤年既没有妄自菲薄也不敢妄自尊大,只是一笑置之,因为有李淳罡和白狐儿脸珠玉在前,实在是没理由让世子殿下去自傲自负

  徐凤年沿湖慢走,体内气机先前求繁,按照剑气滚龙壁流转,初入金刚,就返璞归真,开始求简,以游鱼式运行气机,不知走了多时,突然听到羌笛悠悠

  举目望去,远处有一批逐水草而居的牧民在搭建黑白帐房和大小毡帐,草原牧人每当冰雪消融,就要赶着马车牛车为各类畜类寻找新牧超当下四月至以后八月,气候温暖,水草丰茂,是放牧的黄金季节,不过居无定所的牧民生活也绝非外界想象那般自由自在,北莽草原部落迁徙,要遵循悉惕订立的规矩,在疆界以内的草地驻扎营地,草原虽大,但牧地都被大小悉惕们圈分殆粳这些悉惕以皇室宗亲最为尊贵势大,占地广袤,只有极少数对北莽历代王孙有救命大恩的牧族部落才有自由游牧下营的权利,一般而言,哪怕是天旱草枯冬雪风暴,部落悉惕都不许邻部牧民进入领地避难斌,因而草原常年内部战事,哪怕同为皇帐王室出身的大悉惕,也会大动干戈,血流遍野,直到北莽女帝登基以后,致力于弹压耶律慕容两姓悉惕,情形才略有好转

  徐凤年循着悠扬羌笛,见到一个面湖吹笛的婀娜背影,她鼓腮换气,独奏竖吹,婉转凄凉,徐凤年精通音律,不过对于羌笛不算太了解,府上倒是有几根西蜀岷竹制成的优质羌笛,梧桐苑里唯有大丫鬟红薯擅长此道,徐凤年驻足聆听许久,有些惆怅,这几日夜深人静时,确是有些怀念枕着红薯大腿安然熟睡的场景了那双美腿的弹性,啧啧徐凤年赶忙咽了一口唾沫,默念道法口诀清心静念,殊不知不念还好,刻意想要那思无邪的心境,体内气机反而翻江倒海,步入金刚,大黄庭封金匮也就可有可无,一时间世子殿下有些登徒子故态复萌了

  徐凤年一阵头疼,摆在眼前就两条路可走,要么做那好似拖女子入庄稼地的畜生,要么就是瓜田李下恪守礼仪连畜生都不如的呆子

  世子殿下当下和裆下都很忧郁啊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4-27 01:02

  第五十六章 姑娘请自重

 
  随着北莽新武评出炉,广受两朝好评,便立即有了许多跟风之作,天下十大文豪将相,十大剑士女侠,数不胜数,这还不算奇怪过分的,还有许多酒楼挂出了天下十大名菜之一,许多布店悬出十大绸缎之一,让人哭笑不得。北莽有评点本朝十大名激,比较南边的风雅含蓄,就要露骨太多,荣幸入榜的飞狐城风波楼花魁就以一张小嘴著称于世,据说灵巧小舌能让樱桃打结,压箱绝技是那美人吹玉箫。此外还有一些阴阳壶之类的点评,更是让中原文士不耻,至于内心所想,是否垂涎那文字描绘得诸般妙用,就不得而知了。此时美人薄唇含羌笛,徐凤年难免有些浮想联翩,先前满腔戾气,顺带着对这名牧民少女有些芥蒂,此时心平气和,也就相对顺眼,漂亮女子真是天赐之物,既能秀色可餐,又可养眼舒心,只不过徐凤年眼光挑剔苛刻,知道这般贫寒少女,脸蛋身段有九十五文,却也经不起扣减的,比如常年劳作,双手粗糙,就要扣去一文,牧羊骑马,两瓣屁股蛋儿注定无法柔嫩,扣去一两文,若是不识诗书,见识浅陋,再扣去两三文,以此类推慢慢扣除,最后能剩下八十五文的光景,就算不错的了。

  徐凤年以往对那些女侠嗤之以鼻也不是没有依据,看似衣袖飘飘,仙子临世,除非臻于化境,生骨生肉,否则双手老茧,万一若是挥洒兵器的,谁敢保证练武时没点疤痕?记得羊皮裘老头儿说过南海当年出了一位妙龄青唇的美艳女侠,特立独行,喜好白衣赤足行走江湖,倍受仰慕,后来被正值武道夺魁的李淳罡说了一句这娘们脚丫子真大,据说把那姑娘给气哭了,与李淳罡比剑输了以后,再不愿踏足中原,可想而知,成名女侠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尤其是“天赋异禀”胸脯丰满的,若是与人技击时,颤颤巍巍,旁观者大饱眼福,当然觉着好看,估计女侠本人也要暗自苦恼。

  少女牧民初见这名在峡谷擦肩而过的男子,先是惊喜,再是畏惧,最后愧疚转复喜悦,五指紧握精美羌笛,不敢作声。初始生怕这名与整个部落都有大恩的年轻侠士不告而别,见他站在不远处,嘴角微笑,她才略微心安。只是手心悄悄渗出汗水,沾满那一杆心爱的羌笛,咬着嘴唇,不敢出声惊扰恩人的沉思。她本非部落人氏,襁褓时被人丢在毡帐以外,只留信物羌笛,刻有耶律慕容四字,少女初长成,愈发惊艳,只是在草原上,女子美色一样逃不过是悉惕的囊中货物,可以按斤两成色去贩卖或是上贡,她所在部落的恩主悉惕只是草原上的小权贵,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得知帐下部落竟然平白无出现了一个被说成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就忙不迭准备拿她赠送给一名大悉惕换取新牧地,势单力薄的小部落不堪受辱,举族迁移,掌控部落生死的小悉惕勃然大怒,派遣骑兵追逐,这批牧民只好跨越辖境营地,小悉惕无奈之下,付给邻部黄金白银,算是掏出一笔过路费用,也不敢说出真相,不曾想还是被一位位高权重的年老悉惕获知内幕,半百岁数的悉惕老骥伏枥,垂涎少女,干脆斩杀了十余吊尾骑兵,自行追逐这块肥肉。

  之后又是悉惕之间的恩怨角力,牧民死伤无几,倒是五六股骑兵陆陆续续被大鱼吃小鱼,死了一干二净,最后一位悉惕是耶律旁枝子弟,统兵治民皆以残忍名动南部草原,半点不贪图美色,直接下令将这一伙违例牧民杀尽,这才有了驱羊入虎口的冷血手腕,阴差阳错,被赴北接头的佛门圣人与北凉世子无意间搅合了局面,浑水更浑,才让牧民总算苟延残喘了下来,在这块水草肥沃之地扎下营地,前几ri在峡谷中,少女主动找上族长,说若是再被当地草原枭雄为难,她愿意前往悉惕营帐,族长年岁已高,一路奔波逃窜,虽然心疼这名好似亲生孙女的少女,却也不再拒绝,毕竟老人肩上扛着整整一百条人命,若是再坚持下去,不说被大小悉惕当做玩物游猎追杀,族内早就怨言沸腾的青壮牧民几乎就要造反。

  牧民贫苦,做不得那些为鼠常留饭的矫情好事,她倒也有一如既往扫地恐伤蚁的善良性子,虽说孤苦无依,能够让部族为了她不惜拼死保护,除了一半是姿色使然,一半更是怜惜她的苦命。女子貌美,在草原上本就不是什么幸事。

  徐凤年不惮以最大恶意揣度别人,哪怕你是誉满天下的两禅寺主持,徐凤年这几天也在反复权衡猜想,这一桩善缘到底善在何处,尤其是峡谷中,佛门狮子吼姗姗来迟,数百头野牛死在自己手上,何尝不是间接死在自称酿下大错的龙树老僧手上?不正应了杏子眼北莽道士那句僧人难以做到众生平等?这笔账怎么算?气运德行一说,说透了,无非就是与老天爷打算盘斤斤计较,万事必有得失,老僧已是佛陀境界,徐凤年就用愚笨法子只管往大了想去,自己终有一天要世袭罔替北凉王,这与北莽灭佛应验佛法末世是否有牵连?秘闻两禅寺本意让南北小和尚去金顶与道门辩论,却因为东西小姑娘的一梦而打消,按照北凉探子搜寻而来的细碎消息,那一梦中,无数铁骑临北凉,徐凤年除去好奇小和尚竖碑成佛陀西去,更在意的是这些铁骑到底来自何方!这一梦,余味太长了。连向来不信鬼神之说的李义山都殚精竭虑,埋翻阅佛道典籍,最后以《易》解梦,仍是收效甚小。

  牵一发而动全身。白衣僧人在龙虎山争辩获胜以后,便与大天师赵丹坪一同被下旨招往太安城。然后便是老主持亲自下山,赶赴北莽与道德宗麒麟真人说佛法。

  徐凤年经过起先一阵燥热之后,神游万里,再回过神,已经心如止水,让世子殿下自己都忧心裆下是否出了大问题。心中叹气,走近了那名最不济也该有八十五文的少女,从她手中拿过羌笛,见到四个北莽文字,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懂不懂南朝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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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声轻如蚊,“听得懂,讲不好。”

  北莽文字语言,原本繁琐不一,女帝执掌王朝以后,逐渐改观,只不过南北两朝依然泾渭分明,女帝每次巡游狩猎,按照古例,与近侍臣僚画灰议事,偶有言语谈事,北王庭权臣当然都会要对南朝官员的那一口腔调冷嘲热讽,皇帐出身的北朝人士,难免充满了血统纯正的优越感。唇秋战事收官以后,中原大定,北莽一来被女帝先以国主年幼临朝执政,再顺势篡位,再者安顿唇秋遗民焦头烂额,使得北莽动荡不安,与离阳王朝六次举国大战,后者名义上有两次获胜,但真正意义上的大获全胜,只有一次,便是挟着一统唇秋的大势,加上趁着北莽根基不稳,御驾亲征,主动出击,三线俱胜,一直打到了如今的南朝京府之地,只可惜未能毕其功于一役,继续北伐,给北莽留下喘息机会,世人只说是北凉王徐骁贪恋权位,不希望覆灭北莽而导致无卒可带,便私自退兵,事实上却是当时双方着手准备订立盟约,只有徐骁不惜以头颅作保,私自面圣,放言皇帝陛下只要给他一道密旨,他就可以只带北凉军孤军北入,哪怕拼去二十万甲士,也要让北莽不存国号。

  当时老辅站在君王侧,只是冷笑。

  第二ri徐骁便被下旨率先退兵回北凉,以示离阳王朝的诚意。

  这大概能算是徐骁在唇秋战事以及马踏江湖之后的又一次背黑锅,许多百战老卒正是此时一言不发退出北凉军。

  之后两国五次战事,离阳王朝已是输多胜少,其中第四次最为惨败,几乎损耗殆尽先帝积攒下来的精锐边军。太安城以北的东线,竖壁清野,更是不准擅自举兵采取攻势,直到现在顾剑棠大将军辞去兵部尚书,亲自坐镇两辽,加上有辅张巨鹿给予了被士子冷言冷语号称花费半朝财力的雄厚内援,颓势才稍有好转。

  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你父母是谁?”

  她摇头道:“我是孤儿,从小就被族内收养。”

  徐凤年对于皇室那些个腌臜门道最是熟稔不过,笑问道:“你就从没有想过自己可能是姓耶律或者慕容的金枝玉叶?”

  少女瞪大眼睛,张大小嘴,显然是从没想过这件事。徐凤年无意间瞧见她洁白牙齿后的粉嫩小舌,燥热再起,却没有半点在美人眼前心生歹念的自惭形秽,只是微微低眉,瞥了眼腰下,肚子里暗赞一声,好兄弟很争气!辛苦修行大黄庭,应该是没啥不可挽回的后遗症了。否则世子殿下就真得拿块豆腐撞死自己了。没有后顾之忧,徐凤年心情大好,将一些头疼棘手的难题抛之脑后,记得以前重金买诗无数,传到了二姐那边,也就只有明ri愁来明ri愁一句入了她法眼,让世子殿下开心得再让奴仆给那名穷酸书生再送去七百两银子,一字一百两。后来听说好像这名书生金榜题名,在京城那边也有小有名气,是屈指可数不肯同流合污与士子一起谩骂世子殿下的实诚人,估计也因此在冷板凳上候补等待数年,才递补了一名穷山恶水的县薄。

  徐凤年坐在湖边,招手示意她坐下,闻着女子独有的香味,让出了飞狐城以后连只母蚊子都没见着的世子殿下恍若隔世,野牛浩荡,徐凤年一心钻研刀谱上的游鱼式,顾得上去分辨雌雄?再说分辨出了,还能做啥?徐凤年对上了魔头谢灵都不曾畏惧丝毫,却被这个念头吓得一激灵抖索,然后捧腹大笑,也算是独自在北莽挣扎的苦中作乐了,笑完以后,见正襟危坐十分局促的少女一头雾水,徐凤年脸皮再厚,也不至于厚颜无耻提及这个,低头抚摸羌笛,两根深紫竹管并列,金丝银线缠绕,管孔圆润,哪怕历经多年吹奏抚摸,不见半点损耗,可见是上品质地的珍贵羌笛,徐凤年对于书法也算登堂入室,对于慕容在前耶律在后的四个莽文,仔细观摩,羌笛刀刻文字,倍感不俗,没有交换笛子,而是微笑道:“这支信物,好好保存,说不定以后哪一天你可以朝是牧女暮扣鲜卑头了。真有这一天的话,记得念我的好。”

  少女见他摩挲得温柔细致,俏脸绯红,愈发娇艳动人。

  只不过当她看到这名南朝而来的年轻公子拿着她心爱羌笛敲打后背,还那般漫不经心,眼神就有些幽怨。

  徐凤年不知是后知后觉,还是故意戏弄,瞧见她的面容,忍俊不禁,伸出一根手指捻了捻羌笛管口,坏坏一笑。

  少女脸薄,泫然欲泣。

  徐凤年还给她羌笛,躺在草地上,这般闲逸无忧的ri子,恐怕以后就不多了。

  盘膝坐在徐凤年身边的少女攥着羌笛,低头说道:“对不起。”

  这一次是确实是真哭了。

  徐凤年知道她是为了峡谷被救以后的怯懦而致歉,嘴角翘了翘,语气平淡道:“女子胆小也不是什么错,你要是觉得不对,大可以胆大一些,坐到我身上来,我就算受了如此贞洁不保的羞辱,也决不反抗。”

  徐凤年本是捉弄少女,嘴上调笑几句。

  不曾想这姑娘还真把这辈子的胆识气魄都给用光了,一屁股坐在他腰上。

  要害被镇压的世子殿下倒抽一口冷气,道貌岸然道:“姑娘,请你自重!”(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7 10:01

  第五十七章 雀骑鹰


  一名懵懂少女跨上男子腰间抬臀而坐,你总不能指望她在这方面有多好的马术,徐凤年倒是驾轻就熟,前一刻才贞洁烈妇般正义凛然,口口声声要姑娘自重,可一见她主动,顿时就转换了嘴脸,念叨着我来我来,一点不含糊地自解衣衫起来,野原苟合,席天幕地,肆意欺辱那北莽女子,该是多少孱弱北凉士族子弟的理想,徐凤年见多了这类手无缚鸡之力的富贵读书人,自以为在青楼床帏骑在北莽出身妓女的凝脂胴-体上,就能与提兵杀敌的将士媲美,徐凤年眼神清澈看着似哭似笑的牧民少女,停下本就做戏成分居多的动作,她无疑有一双灵气的眸子,并非直指人心的那种聪慧剔透,而是不沾惹尘埃不识肮脏的纯净,这种女子这种眼神,注定会如同身侧这座草原上的清冽湖泊,迟早要消散在黄沙中,今年一见,可能来年再无相见她即便是遗落草原的金枝玉叶,就算重返殿阁宫闱,又有什么益处?徐凤年虽然没了衣衫褪尽来个坦诚相见的旖旎绮念,不过还不准自己手上占些小便宜了?笑着摇了摇头,示意她放宽心的同时,双手握住她弹性极好的纤细腰肢,以一个不合礼节的姿势,两人对视,淫贼所谓的腰下一蕉美人,大概就是此时徐凤年的真实写照,少女再天真无邪,女子本就早熟,不管如何不谙世事,到底也不是傻子,也知晓了她柔软屁股蛋下镇压了何方凶邪,骑马牧羊可绝不会如此羞人,这一份并非风尘女子故意撩拨人心的欲语还休,饶是徐凤年久经花丛片叶不沾身,也觉得那些从此不早朝的亡国君主,并不冤枉

  徐凤年双手悄然滑下,水到渠成地捏了一捏,这可是熟能生巧的本事,当年三年游历,就是靠这等巧妙手法让温华那小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这家伙悟性比世子殿下差了十万八千里,绷不出那份道德人士的大义脸色,不幸长了一脸欠揍的淫贼相,每次壮了胆子去闹市上揩油,都免不了要徐凤年出面救超要温华配合着立即嘴角流淌口水,然后说是家里的痴呆兄弟,性子柔弱的姑娘也就心软饶过,泼辣一些的可就要拳打脚踢,连累徐凤年也要被殃及池鱼,后者以轩辕青锋最为不依不饶,带着恶仆追撵了好几条街,也难怪温华尤为记仇这个娘们少女也不说话,只是瞪大那双眸子,徐凤年这辈子最受不了的除了女子哭泣,就是这种干干净净的眼神了,只得讪讪然缩手,笑骂道:“就许你骑马,不许我拍马屁翱”

  不适应言语双关的少女用心想了想,等到琢磨出意味,才笨拙地露出略显迟到的娇羞,徐凤年见她憨态可掬,愈发下不了手,坐起身,搂住她,轻嗅着她青丝的香气,感受着她处子之身的娇柔颤抖,叹了口气,缓缓松开北莽风俗豪放,既有被律法许可的放偷日,也有抢婚的习俗,以及那姊亡妹续妻后母报寡嫂的女子改嫁,都是中原衣冠士子作为抨击北莽蛮夷的绝佳理由徐凤年抱起她放在身旁,横春雷在膝上,望向湖面,怔怔出神二八佳丽体如酥,直教英雄入坟冢,可能换做其他任何一名憋出内伤的男子,碰上这么一位绝色,早就趁她半推半就行鱼水之欢,吃干抹净以后拔卵不认人摸裆笑苍生,何等风流只不过当下又开始忧郁的世子殿下转头笑道:“你要是裴南苇或者是鱼幼薇该有多好”

  世间哪有喜欢被男人当面与其她女子对比的女子,少女虽然情窦懵懂,却也听出话里话外的轻重,不敢表露委屈,只是撇过头

  徐凤年站起身,心中有了一番计较,看能否帮着给这群按律当杀的逃窜牧民安定下来,以后如果有机会安然返回,大不了带着她一起返回北凉王府,且不去说是当花瓶还是吃下嘴,养养眼也好,以后再评十大美人,砸些银子稍微运作,她肯定可以上榜,传出去也喜气,让那帮士子书生眼馋嫉妒,就是挺惬意的一件事情当下将她吃掉,接下来难道带着她北行?如果吃了却不带,徐凤年可不消听到她成了某位悉惕帐内禁脔的消息久病成医,被舒羞揩油无数的世子殿下也学到一些皮毛易容术,成品只算是粗制劣造,不过还算可以掩人耳目,只不过她愿意?部落牧民可以不泄漏秘密?尤其是一些背井离乡心怀怨恨的青壮,保不齐会为了富贵前程甚至是几袋子赏银去讨新悉惕的欢心,人心反复叵测,即便是他救下了整个部族,徐凤年不觉得可以高枕无忧,要他们死心塌地做牵线傀儡徐凤年想了想,准备在这个命途多舛的牧民部落逗留几天,问道:“你叫什么?”

  她轻声道:“呼延观音”

  徐凤年知道北莽许多平民尊佛信佛,许多人都喜好以菩萨弥勒文殊等做名字,并不罕见稀奇,若是在春秋中原,取名太大,被视作不详,在北莽都以此类做小字却是十分普遍,甚至连妇人装束也深受影响,冬月以黄物涂面,呈现金色,谓之佛妆,春暖才洗去,当初离阳王朝使者初见北莽女子大多面黄,以为是瘴气病态,返回以后作诗讥笑,传遍朝野上下,后来两国互市,才知真相,成了一桩大笑话

  徐凤年让她拎着去部族营地,对于北莽风土人情,赴北以前就做过扎实功课,呼延在草原上是一等显贵大姓,类似拓跋氏,仅次于耶律慕容两大皇家国姓,起始于百年前那位深谙中原文化的莽主金口一开的御赐,想必这个部落上头的悉惕是呼延氏的后代,只不过姓氏煊赫,不代表任何姓呼延的都是贵人,北莽等级森严,丝毫不逊离阳王朝,人分四等,原先只有北莽本土与春秋遗民两等,对立激烈,纠纷无数,棋剑乐府太平令便提议再分出两等,都在遗民之下,其实都是一些罪民或者冥顽不化被武力强行纳入北莽版图的部落,人数相对稀少,但即便如此明显,春秋遗民已是无不感激涕零,不患寡而患不均是劣根天性,何况不止如此,还是成了人上人,女帝天恩浩荡,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然人分四等,各自等级内拔尖的那一小撮权贵,不论财富还是地位,都远非常人可以比拟

  徐凤年喃喃自语:“拓跋菩萨,呼延观音,名字都挺有意思那有没有耶律弥勒,慕容普贤?”

  她柔声道:“有的”

  徐凤年翻了个白眼,好气好笑地弹指在她额头,“一点都不懂察言观色,就你这榆木脑袋瓜,真去了帝城皇帐,也做不来心思百转千弯的公主郡主”

  她微微提了提嗓音,兴许这就算是天大抗议了,“我本来就不是”

  徐凤年捏了捏她下巴,调侃道:“你说不是就不是?那我说我是北莽皇帝,我就是北莽皇帝了?”

  她红着脸一本正经反驳道:“皇帝陛下是女子”

  徐凤年感慨鸡同鸭讲,不再与她讲道理与她一起到了牧民部族,俨然被奉为神明,徐凤年在峡谷如仙人起伏救人二十几,之后更是挡下牛群,再加上一位佛陀般的老和尚推波助澜,不论老幼,都虔诚跪在地上,年迈族长更是流泪不止,好似迁徙千里的满腹冤屈都一扫而空,北莽民风质朴,所言不虚,不像离阳王朝那些名士,盛世信黄老,乱世逃禅遁空门,反正怎么自保怎么舒心怎么来族内只有呼延观音略懂南朝语言,就由她传话,得知这名年轻菩萨要在部落汪几日,都是喜悦异常,那些年幼孩童与少年少女,更是欢呼雀跃,除了呼延观音,当初被徐凤年救上山顶的还有几名少女,秋波流转,希冀着这名风度不似常见牧人的俊秀菩萨可以入住自家毡帐,草原户籍,以一帐做基准,北莽建朝称帝伊始,帝王行宫也不过是庐帐,哪怕是上代国主,每次狩猎,也必定与心腹近臣同庐而居,故而离阳王朝阴暗腹诽北莽女帝仍是皇后时,曾与数位当代权臣趁国主酣睡而苟且私通,实在是很能让中原皇宫深似海的春秋百姓感到惊奇

  族长叫呼延安宝,亲自将徐凤年迎入黑白双色的宽敞帐屋,老人除去一对性情憨厚的儿子儿媳,膝下还有孙女孙女各一人,孙女便曾被徐凤年裹挟上山,开心得无以复加,孙子则是那个峡谷底始终被呼延观音桥的孩子,目不转睛盯着徐凤年的眼神,就跟瞧见神仙一样,敬畏崇拜得一塌糊涂,当徐凤年进入帐屋,孩子与姐姐一起站在屋外,透过缝隙张望着那名年轻神仙的风采,只觉得举手抬足都好看极了,估计徐凤年打嗝放屁,姐弟二人都会觉得是大大的学问

  北莽尚武,擅骑射,尤其尊崇实力卓绝拳头够硬的强大武人以拓跋氏为主要成员的党项一部,拓跋菩萨踩在同族累累白骨上成为女帝近侍闸狨卒,复仇在北莽千年不变,党项尤其注重复仇,若是血仇不报,必然蓬头垢面,不近女色,不得食肉,斩杀仇人以后才可恢复常态,双方仇怨和解以后,需要用人血以及三畜鲜血装入骷髅酒杯,双方发誓若复仇则六畜死蛇入帐当拓跋菩萨逐渐成为军神,战功显赫,党项十六族一齐心悦诚服,单独向这位北莽第一人提出和解,拓跋菩萨不予理睬,十六族族长一起自尽赴死,后来女帝出面,拓跋菩萨也仅是口头答应,党项部非但没有视作奇耻大辱,反而以此为荣,彪悍青壮无一例外加入拓跋菩萨的亲军行伍,可见北莽尚武之风何其浓烈

  坐在帐屋内,经过呼延观音讲述,才知道她所在部族迁徙并非盲目而行,呼延安宝死于途中的父亲,笃信机鬼,是一名远近闻名的卜师,善于用艾草烧灼羊胛骨视纹裂来测吉凶,当年正是这位老人力排众议收容了襁褓里的女婴,这个冬末也是老卜师通过咒羊要求举族往东南方向迁移徐凤年对于这类谶纬巫术将信将疑,听在耳中,也不太放在心上,得知呼延观音就住在毗邻的毡帐,瞥了她一眼,只是习惯使然的小动作,就让少女脸红娇艳如桃花,老族长看在眼里,也不说破,只是笑容欣慰小丫头孤苦无依,说到底还是要嫁个肩膀宽阔可以顶天立地的男子才算真正安家,老人对这名自称来自姑塞州的徐姓公子,只有万分信服狭窄谷底,一人力挡万牛,可是连想都不敢想的神迹,老人至今记得草原上流转百年的九剑破万骑,虽说那是中原吴家娇的壮举,当下只觉着眼前同帐而坐的年轻菩萨也足以与那九名剑仙媲美了

  徐凤年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以后,低头走出帐屋,呼延观音跟在身后

  徐凤年缓缓走上一座小土包,除了少女,远远还鬼鬼祟祟跟着老族长的小孙子,好像乳名是叫阿保机

  徐凤年望向夕阳,蓦地眯眼

  一只原本悠游盘旋的黄鹰哀鸣不止,掠过长空,摇摇坠坠

  东北方向百里以外,黄鹰坠地

  有一只小雀爪如铁钩,钉入鹰背

  只闻鹰捕雀,世间竟然还有雀骑鹰?

  神俊非凡的雀鸟飞到一名腰间左侧悬剑又悬刀的年轻人肩头,鸣声清脆

  狐裘狼帽的年轻男子身侧站有两名扈从,一名中年汉子身材健硕如雄狮,声如洪钟,“小公子,这一路赶来,已经被你杀了不下六百人和四千头野牛,可曾尽兴?”

  另一位身穿锦袍的老者阴恻恻说道:“十大魔头,除了你我二人都是给小主子当奴的,其余八位,可是一个都没见着,岂能尽兴?”

  年轻人冷笑起来,透着股浓郁的血腥味,伸手逗弄着肩上小雀,道:“魔头什么的,杀起来其实也无趣,杀那个佛门圣人才带劲”

  自称北莽魔道人物的老者点头道:“这个两禅寺的龙树和尚,据说是白衣僧人李当心的师父,是该见识见识”

  听到李当心这个名字,年轻人眼眸泛红,伸手轻柔握住小雀,骤然发力,满手鲜血,咬牙道:“都该杀!”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9 10:38

  第五十八章 小拓跋-

  狐裘狼帽的年轻公子随手丢掉那只捕鹰雀,拇指手指捻动,鲜血浓稠,放在鼻尖嗅了嗅,显然是城府中透着酷烈的性子,手指在狐裘上擦了擦。

  中年汉子沉声道:“龙树老秃驴虽是个圣人,不过三教中人,境界水分太大,做不得准。一品四境,本朝武榜搜罗了三十余人,天底下估计也就这些人能入小公子的眼。虽说金刚境有大小真伪之分,以佛门不败金身为尊,不过说到底还是挨揍的本事,论起杀人,恐怕别说我与老哥这类魔道中人,就是比起儒道两教,也大有不如。这两禅寺秃驴最合适当做小公子的练刀桩子,一鼓作气劈砍个八百一千刀,也好验证佛陀是否真的金刚不坏。”

  锦袍老者嗤笑道:“端孛尔回回,你是真傻还是装傻,圣人便是圣人,岂会如此轻易被打破金身,小心羊肉没吃着,只惹一身腥。你我斤两相互心知肚明,况且小公子再好的天赋,终归尚未二十,这一路与牛群对撞搏杀,仍是未能入金刚,只是我们三人前往截杀龙树僧人,能讨得到好处?”

  汉子冷笑道:“这有何难,老秃驴进入我朝是机密,大可以让小公子随便找几位大悉惕,召集起一两千骑兵,用车轮战碾压耗死老秃驴便是,到时候小主子斩去头颅,便是当今天下唯一杀死陆地神仙的枭雄,谁敢不臣服?”

  老者不屑道:“圣人若是一心想走,避而不战,就算手握一两千骑兵,追得上?”

  中年壮汉双手十指交叉,全身关节噼里啪啦作响,阴笑道:“老秃驴吃斋念佛,慈悲为怀,到时候咱们以几百牧民性命要挟,若是敢逃,逃一步杀一人,看他能逃几步?几百人因他怯战而死,传出去,龙树老秃驴就是个屁的圣僧,有何脸面再去和我朝国师麒麟真人说佛法。”

  姓拓跋的锦袍老者气态阴柔如一尾水蛇,瞧着就让人浑身不舒服,体格壮硕的中年汉子看上去显然要更有正气一些,只不过两人言语反倒是后者更加谄媚,符合恶仆帮闲的身份。

  公子抬手阻止了锦袍扈从即将脱口而出的冷言嘲讽,摘下腰间一枚漆黑铁牌,吩咐道:“回回,你去附近几大悉惕营帐传我的命令,三天时间内集合一千两百名控弦骑兵,到时候在黄鹰谷汇合,一同拦截龙树僧人。谁敢不从,许你先斩后奏,本公子就不信草原上还有不怕我拓跋氏的雄鹰。”

  端孛尔回回领命而去。

  能让十大魔头里的两位心甘情愿做家奴,北莽王朝除去皇室和年轻人所在的家族,别无分店。

  制式莽刀和一柄名剑在同一侧交叉悬挂,狐裘狼帽的年轻人陷入沉思,他这次离家,除了气愤于父亲不愿让他单独领兵前往姑塞州边境,也有磨砺武道的意图,父亲明明是靠着辉煌军功登顶王庭的无敌武夫,竟然对常年阅读中原经籍的大哥那般器重,厚此薄彼,着实恼火,不过他虽不顺眼大哥的所作所为,兄弟之情却始终不曾淡薄,尤其是这些年自己闯祸无数,都是事事与人为善的大哥出面摆平,不惜跟许多耶律慕容子弟反目成仇,对此他还是十分领情,尤其是年初那狐媚嫂子主动勾搭自己,连父亲都勃然大怒,不听解释就要废去自己武功,依然是兄长平息了父亲怒火,事后兄弟谈心,拉上了那位名义上是他嫂子的女子,笑呵呵说他身体多病,迟早会早死于自己,兄死弟娶嫂,天经地义。看着兄长的温良,还有那名女子的羞愧,便是以他传自父亲的天生阴鸷冷血,也是感动不已,记得年幼时父亲仍未战功彰显,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的确是长兄如父,从不曾让他受过族人半点欺负。

  这位草原大漠上的天之骄子喃喃道:“只要你活不过四十岁,不与我争,我一定始终视你为兄长。”

  鹰师出身的锦袍魔头对小主子的诛心言语充耳不闻。

  年轻人摸了摸刀柄,问道:“最近的悉惕是谁?”

  老人笑眯眯答复道:“是回鹘部的擒察儿,掌管着两三万人,族人擅长豹猎和狮猎,擒察儿本是打捕鹰房的小官,给回鹘几位族长上贡了几头好鹰隼,才当上悉惕。听说部落里的女子十分水灵。”

  公子哥冷漠道:“就去擒察儿那边歇脚,至于女人,随你挑。”

  锦袍魔头与这名出身勋贵极点的年轻人相处,远不像中年汉子那般奴颜婢膝,哈哈笑道:“知道小主子眼光高,瞧不上这些俗物,老奴可就却之不恭了。”

  年轻人一笑置之,对他而言,北莽女子,除去屈指可数几位,例如本朝琵琶国手,号称纤纤双手精绝马上鼓,传言与北凉陈芝豹有一腿姻缘的那位公主,加上金蟾州慕容家族里喜好豢养面首的郡主,还有十大魔头里的一位琴师女子,除此之外还真没有几个能让他提起兴趣的。

  他突然问道:“听说排在第十的魔头谢灵死了?”

  锦袍老人平淡道:“谢灵巅峰时与洛阳一战,侥幸不死,但应该受了重伤,老奴猜测由指玄跌入金刚,遇上奇人异士,被杀也不奇怪。魔道十人排榜,不像那武榜,本就是以名气大小来定,不能服众。前三甲还好,老奴与端孛尔回回后边七个,就是一团浆糊,比如鸿雁郡主身边的龙王,只排第九,但对上第五的琴师女子,也绝对有六分胜算。说到底,武道一途,比试杀人手断,还是那些一步一个脚印踩过二品入一品,再金刚指玄天象,按部就班,如此成就陆地神仙境界的人物,最为厉害。一些个看似天资卓绝的年轻人,当下惊采绝艳,被传得日后如何会如何的成就非凡,其实老奴看来,不值一提,故而洪敬岩猛则猛矣,以后成就恐怕远不如那魔道第一人的洛阳,老奴纵览北莽离阳两朝江湖,百年以来,无非五人,龙虎齐玄帧和武当洪洗象算是同一人,接下来依次是王仙芝,主人,李淳罡,洛阳。后四人,可都是步步为营,小主子,所以别看耶律东床与慕容水龙这会儿境界比你高,但只有你一人有望跻身此列,与五人并肩屹立顶点,老奴拭目以待,所以舍不得死,哈哈。”

  锦袍魔头笑声阴森渗人,如恶鬼夜行见人笑。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缓缓说道:“被你这么一说,又想杀人了。”

  夕阳西下,湖边迁徙而至的牧民营地,骄阳作余晖,酷热逐渐淡去,清风习习,迎来久违的安宁祥和。草原牧人主要以肉和乳品为食,其中肉食来源于自然死亡的牛马羊驼,以及狩猎而来的狼狐鹿兔,若有牛马死去,就切成丝条,挂在日头下通风地方晾晒干,内脏制成腊肠生吃,新鲜宰杀的羊肉是难得的盛宴,薄片浸泡盐水,拿尖刀刺挑,手边辅以浓茶去腥,十分美味。徐凤年此时蹲在一旁在看牧民如何挤取马奶,方法奇特,先将两根木桩钉入土地,拉起一条长绳,将母马与幼马系上一段时间,母马会陆续跑至小马身边,异常安静,挤奶过程就顺畅许多,马奶若是新鲜,十分甘甜,丝毫不逊色牛奶。徐凤年看着呼延观音和老族长孙女这些姑娘在那边娴熟挤奶,马奶倒入大皮囊后,交由族内少年青壮拿棍子搅拌和击打。听说这种“马奶-子”发酸发酵以后,沉淀皮囊底部的渣子用来喂食牲畜奴隶,上面纯净部分才是部落内上等牧民享用,一些极佳马奶还会进贡给悉惕。

  徐凤年身边蹲着乳名阿保机的小孩儿,也不说话,就一直远远跟着这位心目中的神仙菩萨,横看竖看怎么看都看不厌。

  徐凤年压抑下燥热情绪,这个方向望去,刚好能看到呼延观音的挤奶细节,啧啧道:“手法真是不错。”

  随后的正式晚餐,族长呼延安宝不但用烤全羊招待这位全族恩人的活菩萨,还拿出了珍藏的虎骨酒和地黄酒,主食是大麦和羊肉一起精心熬制的汤,这差不多算是这个部族的全部家底了,徐凤年狼吞虎咽,尤其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让十几位代表各自营帐赴宴的豪爽牧民又增加好感几分,大多数人都喝得尽兴,酩酊大醉,七倒八歪,老族长也不例外,倒是徐凤年有大黄庭修为在身,海量的架势,只是脸色通后,散宴以后,就走出酒味肉香弥漫的帐屋,牧人对这位武力通玄的年轻人敬畏多过亲近,也不敢打搅,徐凤年来到湖边饲养黄桐剑胎,飞剑入袖以后看到呼延观音牵着躲躲闪闪的阿保机走来。

  少女装起胆子,说道:“阿保机想向公子拜师学艺。”

  徐凤年摇头道:“不可能。”

  孩子虽然听不懂南朝言语,但这尊菩萨的摇头动作总看得清楚,一下子就耷拉着脑袋。

  少女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求公子教他一两招拳法,随便什么拳法都可以。”

  徐凤年笑道:“我跟你很熟?欠你钱了?”

  呼延观音咬着嘴唇,眼神落寞。徐凤年也不理会,折下一叶水草,屈指弹出,在湖中上撕开平镜湖面,却不是笔直前行,而是如鱼蛇扭曲滑行。阿保机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比族内那些角抵高手厉害多了。这倒不是徐凤年有意在他们面前抖搂风采,信手拈来而已,刀谱第六页开蜀式,看似大开大合,其实繁复晦涩,第七页游鱼式,仍是巧势,相比剑气滚龙壁,少了锐气,却多了几分圆转。而最新第八页称作青丝结,好似一团乱麻,让徐凤年一时间无处下手,闲来无事,就只好自娱自乐,权且当做熟能生巧,不断折叶弹出,撕裂湖面。富武穷文,除了家底一项,武道归根结底还是要勤练不懈,这也是最大的拦路虎,否则豪阀世族,富比王侯,秘笈不缺,兵器不缺,打熬体魄的昂贵药物不缺,按理说来都应该高手辈出,但事实上仍是寻常百姓出身的强大武夫占据多数,李淳罡也好,老黄也罢,出身都是贫寒市井,这恐怕也是武林远比文坛更有生机灵气的根源所在。

  北莽武榜除了十人排名公平公正,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将两朝两座江湖所有晋升一品境界的高手都“一网打尽”,共计三十二人,即使有所遗漏,也是前无古人的大手笔。

  徐凤年知道北莽榜上一品高手,有几名年龄相仿的青年高手,其中耶律东床慕容龙水这两位都是皇室成员,前者是王庭皇帐里冒尖的军方新贵,与董卓南北交相呼应,后者是一名女子,可惜臃肿如肥猪,相貌堪忧。

  北凉这边,陈芝豹和袁左宗都在榜上。前者更是被视作新一代枪仙。

  徐凤年眯起眼,想起了曾经差点形成青衣杀白衣的局面。

  于是就想起了她的酒窝。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9 10:38

  第五十九章 下马-

  一阵细碎脚步打破湖畔的宁静,阿保机的姐姐小跑而来,跟呼延观音嘀咕,恶补过莽语的徐凤年得知是母羊要生崽了,而呼延观音应该是接羔的高手。一起到了羊圈,安静看着她有条不紊接生羊羔,大功告成以后,最后捋起一缕鬓角青丝,满脸笑容。因为逃亡迁徙,部落的羊群大多瘦弱少膘,能熬过严冬就已经殊为不易,接羔就成了安营扎寨后的头等大事。虎头虎脑的阿保机按耐不住,在羊圈里四处追撵,好不容易一记饿虎扑羊,扑住一只稍小羊羔,拎住后蹄,站起身提起羔羊后就是一顿乱舞,霸气十足,看得徐凤年都有些瞠目结舌,小家伙的姐姐叉腰训斥,说不通道理,就去被拧耳朵,小家伙松手以后,姐姐一个不留神就去抓捕另外的羔羊,期间被踹了无数羊蹄,一身泥泞粪土,直到空闲下来的呼延观音柔声劝说,才总算放过圈内可怜的羔羊。阿保机不愿洗澡,连呼延观音也劝不动,徐凤年拎住顽劣小兔崽子的领口,到了湖边就呼啦一下丢进水里,小家伙也不生气,只是在湖里畅游,傻乐呵。

  接下来两天徐凤年就冷眼旁观这个小部族的繁琐劳作,不管男女老幼,都分工明确,偷懒不得,放牧挤奶制酪打井剪毛鞣皮制毡采粪搓麻,只要力气够用,总有忙不完的事情,徐凤年也没插手帮忙,只是默默计算着一名牧民或者说控弦武士需要多少土地成本,与呼延观音交谈,才知道部落上一辈出过几名北莽王庭的怯薛军成员,得以免去部族许多杂税,否则以本族的人力物力,需要狩猎大型野物甚至是游掠别部才能支撑下去,只是这两种事情,风险太大,稍有不慎,对部族就是灭顶之灾,草原上每天都有这等规模的小部落衰败或者被吞并,流徙到此,侥幸占据了一块湖泊,只能寄希望于当地悉惕法外开恩,以及邻近部落的孱弱。期间徐凤年跟老族长一番密谈,事后呼延观音终于戴上一张赶工出来的粗糙面皮,让部族牧民大开眼界,愈发将徐凤年当做菩萨投胎的奇诡人物。第三天正午时分,在湖边静坐吐纳的徐凤年望向北边,终于来了。只不过比起意料之中的阵仗,可是大了许多。

  这片牧地的主人悉惕擒察儿高坐于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这名壮年悉惕身材健硕,一身狼皮服饰,两耳附近和额前头发剃去,编织两根辫子扎在耳后,肩上停着一只大隼。擒察儿大手一挥,身后百十骑怪叫吆喝着呼啸冲出,围绕着营地策马狂奔,这不算什么骇人手段,尤其震慑人心的是擒察儿身旁有两架牢笼,各自关押着一头金钱猎豹和从两辽那边擒获的猛虎,两头原本蜷缩打盹的猛兽似乎闻到血腥味,在笼中猛然站起,沉声嘶吼,利爪扑腾在铁栏上,择人而噬。千里流徙早已风声鹤唳的族长呼延安宝率领部族成员,战战兢兢聚集在一起,不带兵器,根本不敢作出抗拒姿势,跨境迁徙本就理亏,若非族内实在没有拿得出手的值钱宝物,呼延安宝早就亲自去给这位日后掌握全族生杀大权的新悉惕“敬香”。徐凤年与呼延观音并未走出帐屋,身边还躲着一个愤愤不平的阿保机,透过缝隙望着趾高气昂的悉惕亲卫,但最终视线停留在悉惕身边一对主仆模样的家伙身上,年轻男子狐裘狼帽,腰挎刀剑,与骑士不同,是盘膝坐在马背上托腮而望,神情冷漠。锦袍老人神意内敛,徐凤年虽然第一时间收敛了窥探视线,但兴许是呼延观音露出了蛛丝马迹,老者察觉到了异样,直视而来,眼神冷厉。

  骑兵缩小包围圈,完全不让呼延安宝有机会去跟悉惕套近乎。

  每年女帝秋季亲临的北莽王庭大型围猎,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加蔚为壮观,仅是外围驱逐猎物,就要动用数万甲士耗时两个月,队列整齐,缓慢推进,有皇室怯薛军负责监军,队形严格按照既定路线前进,稍有偏差,就要被拖去杖打,若是期间有猎物逃出包围圈,十夫长当场斩杀,百夫长罢免官职,千夫长降职一等。当猎圈最后缩小到士卒仅仅间隔两三帕时,连结绳索,覆以毛毡,此时圈内野兽糜集,不计其数,狮驴同处,牛马相撞,豺狼狐兔拥挤,接下来便是以勋贵爵位依次递减依次进入的一场屠杀盛宴。

  擒察儿轻轻抖肩,大隼振翅飞入天空,然后这位悉惕笑容残忍地拍了拍手,等到骑兵猎圈开了个口子,几名衣不蔽体的刺面兽奴立即打开牢笼,牵出躁动嚎叫的虎豹,松开缰绳,野性难驯的一豹一虎并肩冲出,娴熟扑向圈内的牧民。虎豹奔跑时尤其凸显修长动感的强壮身躯,意味着接触以后便是无比血腥的撕咬,百步距离,一瞬便至。

  护在族长左右的两名壮年牧民曾参与过多次野兽捕猎,虽然手中没有矛箭,仍是当仁不让站出队列,先是大踏步继而狂奔,与出笼的狮虎对冲而去。擒察儿嘴角笑意充满不屑,不知死活的贱民,他擒察儿精心饲养出来的虎豹岂是寻常猎物,野性远比初时捕获还要浓烈数倍,只有出行狩猎时才囚禁笼内,其余时候俱是放养牛羊圈内,何时咬死全部牲畜,何时换圈而养,惩罚部落内犯禁的牧人,就投入圈内,便是那些膂力惊人的角抵高手,照样敌不过虎豹的几回合扑杀撕咬,多年以来只有一人活下,事后也已是被咬断一条胳膊。

  几乎同时,两名牧民就被身形矫健灵活的虎豹扑倒,咬断脖颈,五爪轻轻滑抹,剖肠挂肚,两头畜生低头啃咬,血肉模糊,当牧民四肢彻底停下抽搐,虎豹不约而同抬起头颅,望向胆颤的圈内牧人。

  帐屋内阿保机见到这副惨状,满脸泪痕,就要冲出去与人搏命,被徐凤年按住脑袋,往后一抛,摔回屋内,他则撩起当做门帘的棉质悬毯,一掠而去。徐凤年没有想到这名悉惕如此痛下杀手,一般而言,越境牧民虽然罪可满族致死,但要知道在草原大漠上,人命不值钱是不假,但与北莽悉惕重视部落内可控弦马战的青壮人数是两码事,草原上女子改嫁宽松,以至于超乎中原人士的礼义廉耻,还有每次战事北莽都要不遗余力掠走离阳王朝边境百姓往北定居,都是因为归根结底,大小悉惕之间比拼实力,都是以最直观的马匹与人头数目来衡量计较,一般而言,一族举旗叛出本部悉惕,选择亡命迁移,迁徙地所在悉惕只要实力雄厚,不怕与上任悉惕为敌,大多愿意招徕接纳。呼延观音所在部落流荡千里,原先悉惕注定鞭长莫及,对于任何不缺水草的悉惕都是一笔财富,无非是花些银钱跟掌管游牧户籍的上司官府打点一番,就等于多了三十多帐幕的税源,徐凤年真没有预料到闻讯赶来的悉惕与牧民一碰面,就要血腥立威,看架势,根本就是要屠族。

  腰间挂刀剑的俊逸年轻人眉头挑了一下。

  锦袍老人正要说话,年轻人摇了摇下巴,示意无需理会。

  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跃过骑兵头顶,落地后恰好挡在老族长身前,猛虎张开血盆大口,徐凤年不去理会被大黄庭海市蜃楼挡在衣衫以外的虎爪,双手扯住上下颚,轻轻一撕,将这头山林之王的吊睛大虫给撕成两半,丢在身前。

  生裂虎豹,不过如此。

  仅剩一头金钱豹骤然停下,显然感受一股巨大危机感,不敢轻易前扑。擒察儿震怒,冷哼一声,驯兽奴人开始呼喝,指挥猎豹杀人。毛发油亮的猎豹终于按耐不住躁动,直线冲来,十步距离时一折,向一侧跃出五步,再迅猛扑向猎物右手边。徐凤年以峡谷悟出的断江一势,不见出手更不见出刀,猎物身躯就在空中被拦腰斩断,这次轮到擒察儿与百余骑兵瞠目结舌。狐裘青年眼睛一亮,嘴角扯了扯,当真是意外之喜,身边悉惕率兵前来绞杀这支百人部落,正是他这位位高权重的拓跋小公子授意,草原上,兴许有强大悉惕可以不卖耶律慕容两族子弟的脸面,却绝对不会有人胆敢违逆他的命令,在大漠,他父亲的言语几乎等同于女帝陛下的圣旨,如果是在北莽军中,更是尤胜一筹,关键在于女帝也从未因此感到功高震主,她对于这名党项部走出的军神,绝无半点猜忌,信任得无以复加。所以北边王庭,任你是皇亲国戚和皇子皇孙,碰上军神的两位儿子,也要自行低下一头。

  这位号称小拓跋的年轻人一路亲手杀戮六百人,何曾有一位悉惕去女帝那边多嘴半句?倒是不乏有悉惕为他亲自牵马恭送出境。

  小拓跋依然托着腮帮,歪脑袋笑眯眯道:“你是南朝哪个州的春秋遗民,不如做我的假子,你这辈子就有享受不过来的荣华富贵了。”

  北莽有权贵喜好收纳假子风俗,与离阳王朝义子相似,只不过地位往往只比奴婢稍高,当然门阀豪横的假子,一样可以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尤其是那些北莽王庭可扣鲜卑头玉带的甲字大族,假子权势显赫,特权无数。

  年轻人恩威并济,笑了笑,轻描淡写说道:“知道你们这些春秋贱民有些无谓的骨气,若是不肯答应,杀光这群牧人以后,就拿你开刀,埋入黄沙,剥开头皮,浇灌水银。”

  徐凤年不与此獠客套废话,只是平静说了一句:“好好说话。”

  盘膝坐在马背上的狐裘狼帽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抬手作势要抹去笑出来的眼泪,盯着猎圈中的佩刀男子,却是询问身边的锦袍魔头,“回回何时到达?”

  老人眼神熠熠,嘿笑道:“一刻以后。难得美味送上门,小主子这趟不亲自出手?”

  年轻人撇嘴道:“今天心情好,我还在考虑是收他做假子,还是剥皮曝晒。”

  老人一夹马腹出列,问道:“那老奴先陪他玩一会儿?”

  不觉得北莽有几人值得自己去忌惮的小拓跋轻轻点了点头。

  徐凤年黄庭瞬间倾泻如洪,身影一掠如长虹,单手按在这名狼帽青年额头,将其推落下马,在地面上滑行了五六丈距离。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29 10:39

  第六十章 笑话-

  当单手按住盘膝坐在马上的狐裘青以徐凤年的果决就要一瞬炸烂这颗头只不过主仆二人过于小觑了游历草原的徐凤他也一样没料到这名富贵子弟蕴藏着内力雄虽然看似被他一招落甚至被摔出五六但事实上手掌与此獠额头才触及即被弹而锦袍老者更是离开马围魏救双掌推罡风凌击向徐凤年脑一命换一命的勾徐凤年不乐意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擒贼擒王的大好时机从手心溜摔出狐裘青年以迅速侧与锦袍扈从拉开距离。

  坐在地上的年轻公子头顶狼帽歪咧嘴一露出一口洁白牙轻轻伸手抚摸滚烫额不忙于起啧啧称遍身气机如龙蛇游暗藏玄机。徐凤年一击无法击并不冤拓跋家族以淬炼体魄称雄北武道基石打得无比牢这位年轻男子自幼便被父亲带往极北之地的冰凿洞潜水闭常年躺冰而比较道教由内而外返璞归真的上乘养胎道反其道而行由外而可以说一品四其中金刚指玄天拓跋菩萨每一次踏境都堪称当之无愧的北莽第一虎父无犬这名在北莽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的世家子也一样出类拔否则也不会有的称号。看最新章节

  亏得他能按耐住急躁性子没有拔剑出起身以后拍了拍后破天荒抬手示意锦袍不要计嬉笑道:“不错不就凭你这手离一品也差不远了。如果还留有余那还得了不论心机还是本都让我大开眼界。南朝什么时候出了这么一个俊彦英你是哪家甲字门阀的嫡传子说来听听?我可不舍得剥你头假子什么就当笑不要介意。”

  北莽女帝临朝以交换听取南北两京权臣的建议按照中原门阀制出炉了一个算是粗略胚胎的门第划除去皇室两族为一品大接下来便是被誉为“膏腴”“灼然”姓氏的甲字十北七南南朝三姓皆是龙关贵族集团里的古老豪这三姓人物皆是把持南朝庙堂朝政的领袖阶层。狼帽狐裘的小拓跋自然而然将这名深藏不露的南朝人当成了被三姓豪阀倾力栽培的嫡系子弟。囊括两朝的一品三十二北莽榜上有名十八足以让自诩人杰地灵的离阳王朝汗好在前三被王仙芝与邓太阿占去两挽回许多颜面。除了他父亲、洪敬岩、洛阳和慕容宝鼎四尊神以及国师麒麟真人这位圣提兵山棋剑乐府在内的五大宗派瓜分掉六个名十大魔头中除去位置重叠的洛已经毙命的谢八位凶名远播的魔道巨擘有五位上再加上耶律东床和慕容龙水两名后起之共计十八人。

  道德宗麒麟真人六位仙人弟都在一品瓶颈徘道门真人往往一入一品即指也往往只差一线就是毕生不得踏入一品境。(本章节由网友上传&nb)不由得小拓跋不稀奇眼前佩刀的男比他大不了几年纪轻轻就能跨过二品门二品是谓小宗师境不是大白可以秋种冬收一割一大把。他父亲曾经说起当今离阳王朝二品中积淀了太多有望登顶的天才人当下北莽大体占优的格未必能够持久。

  徐凤年笑了“小门不值一提。”

  狐裘青年略微遗憾地哦了一身形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猛然抽刀当头劈莽刀如普通骑兵无只是在他手中斩出就要声势惊人。锦袍老人双手插看似眯眼观脚步却随着小拓跋的出刀而轻飘移动。徐凤年往后撤了几左掌手心拍在春雷刀柄短刀往后一荡出一个圆堪堪躲过一刀之弹指一闭鞘春雷离身圆远离战几乎是一徐凤年身体后欲倒不避过变招横抹的第二而小拓跋也闪过回旋至背后的春横走几第三刀斜撩而徐凤年身体恢复直立姿一指轻春雷继续轻灵旋刀鞘与莽刀铿锵撞在一身世煊赫的狐裘公子狞单手握刀变双劲力刹那暴他自幼见惯了高手过自然有高屋建瓴的眼力与手就要一举斩断这种古怪驭刀的气机仪让这家伙无法继续装神弄鬼下去。

  当他即将有信心斩断气机牵引徐凤年欺身而不去管春雷莽错身而又是一掌推向他的额头。狐裘青年委实不按常理过双手不改出刀轨更是不减力非但没有躲反而拿脑袋往前一徐凤年面无表情往下一不去拿手心与此人额头对而是抹过他的脸手腕一托住他的下这一臂一袖气机鼓斜向上便是猛然发力推双手仍是死死握刀的阴鸷青年倒摔出徐凤年一腿高抬踹踢向胸一脚踏出

  狐裘青年胸口一卸去大半力落地后依然滑行出老双手所握莽刀在地面上割出一条裂痕。

  嘴角渗抬起袖口轻轻抹小拓跋咧嘴笑意阴方才本想硬抗全力一腿也要劈出重创对手的一但常年被父亲喂招的他敏锐察觉到若是果真如恐怕就要两败俱的是即便断其一自己就要付出胸口尽碎的不可承受代不得已他只好作刀尖朝这该死家伙的裆只要他敢不计后就要他断了命根赌是赌对不过当下还是自己吃了大等于白挨了一气血翻这滋味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有锦袍奴仆在一侧策那名并未拔刀的年轻刀客没有趁胜追小拓跋吐出一口血缓缓站起身问道:“你小子如此有恃无难不成入了一品?”

  徐凤年握住离手不如以往淋漓的春根本无暇顾及擒察儿与百余骑兵的精彩表生死存亡的紧要关既要对付这名年轻恶还要应对那名锦袍老人的雷霆一总不能还去偷闲欣赏那些别人眼中的惊讶与敬畏。至于牧民死总得自己先活下来才有资格去想。

  小拓跋气势浑然一不再嬉皮笑“不与你玩了。”

  徐凤年这次还给他一个哦。

  狐裘狼帽的年轻人没有恼羞成沉心静右手握刀变成左手。

  拔刀以他右侧腰间尚且悬有一柄好剑。惯用右手的他显然随时准备拔剑。

  收敛了轻这名年轻人还真给徐凤年带来不小的惊认真对敌以后左手刀更胜右罡风透几次挑竟然带起风沙走几欲刺破海市蜃楼直达肌徐凤年皱了不得不松开一部分紧锁气以在鞘春雷当剑剑气滚龙这一招被棋剑乐府偷学去便成为一个响当当词牌名的开蜀波澜壮而徐凤年身形如游春雷虽然离驾驭起一样天衣无缝。狐裘青年莽刀锋芒隐约有紫气萦徐凤年身体避其锋剑气却一涨再同样一招开蜀每过一剑气越滚越滚雪球一城十遍剑气翻将陶潜稚碾压得没有人此刻剑滚龙壁无数这名年轻人虽有落败迹总隔着一层窗刀法始终不曾絮乱。

  习惯了跟剑气磅礴的短刀纠缠不正当小拓跋自认抓住一丝窍徐凤年在野牛群中悟出的游鱼不再一味退而是游滑到了小拓跋身一指弹开春左手抓住莽刀刀正要有所动清晰可见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目露惊但徐凤年没有痛打落水丝毫不拖泥带水地不近反果演技与武力一样出众的小拓跋终于拔出那柄北莽名在徐凤年胸口划出一道狠辣的弧月徐凤年悄然呼出一身形轻轻点往后飘去。

  地面轰然炸当真是平地起惊雷了。

  一只头顶生彩冠的巨蟒冲出泥咬向徐凤年落地右脚。

  锦袍老者没有出竟然是这头潜行破土而来的畜生展开了偷袭。

  徐凤年没有依照本能缩脚跃给狐裘青年和锦袍扈从露出破而是一脚朝巨蟒布满利齿的嘴中一踏而下

  利齿划破海市蜃在小腿两侧滑出两条血而徐凤年也顺势将这颗头颅踩回地下。

  徐凤年一踏功压下小腿上剧烈的刺痛酥只是望向那名前行一步又退回的锦袍老丹凤眼眸细细眯终于不掩饰杀意勃这阴险老头子是谁北莽十大魔头排在第七的彩蟒锦袖郎

  此人年幼被弃于山不知被何物养不知是天赋异禀还是如自幼能知晓禽兽言年轻时候下便以豢养珍禽异兽著称于不过壮年时不知天高地厚想要去道德宗禁地偷窃一头幼年麒被北莽国师一指击碎脊功力尽竟然仍是被他东山再再入金刚若说武道前已然不可能晋升指但因为饲养猛兽众与人对敌搏几乎不需要亲自出驾驭凶让人防不胜尤其是当年一条蛇冠七彩的母蟒化龙之不知为何尚未腾云驾雾就死被他剖腹挖出三三条幼蟒喂食无数丹药与百种血经过二十年有违天理的催最终体型只比成年母蟒差了一这才让他成为十大魔头里排名犹在谢灵等人之前的枭雄。

  锦袍老人轻声笑道:“大局已定。”

  小拓跋瞥了一眼徐凤年被彩蟒牙齿咬破肌肤的小将吹毛断发的名剑缓缓归重新玩世不恭起一脸惋惜道:“可惜便是金刚境高手被咬上一兴许能但几个时辰内也会迅速变成动弹不得的傀看来你运气不太还是要被我埋沙剥皮浇灌头好在不幸中的万全身麻也不知道头颅内被浇灌水银的痛苦。”

  徐凤年问道:“既然这老不死的东西是彩蟒锦绣那你想必就是拓跋菩萨的小儿子了?”

  小拓跋挥了挥莽点头道:“拓跋春隼。”

  徐凤年再次不咸不淡哦了一继续说道:“春笋?不如冬笋好吃啊。”

  拓跋春隼捧腹大心情大好。

  他挺喜欢这类不好笑的笑杀人前听上一就像没胃口的时碰上了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上好菜最是能下饭。

  只不过下一刻他就笑不出来了。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4-30 22:39

  第六十一章 以发系发

  生冠彩蟒是珍奇凶物,除了蟒皮刀枪不入,更有龙象之力,不知有多少武夫死在蟒身盘绕下,只不过徐凤年并不知道彩蟒利齿剧毒能让金刚体魄都失去知觉,一脚踏下,利弊都有,此时小拓跋和锦袖魔头胜券在握,一直紧锁隐藏气机的徐凤年毫不犹豫大开金匮,直行直进,掠向这名魔道巨擘的锦袖郎,作势要玉石俱焚,小拓跋老神在在,丝毫没有出手的意图,倒是老魔头瞳孔收缩,脚底泥土炸裂,彩蟒再度破土而出,魔头屹立巨如磨盘的彩蟒头顶,居高临下,浑身气机如沸水翻滚,准备借彩蟒之力挡下这名南朝灼然大姓子弟的最后一击。掠出五步时,徐凤年身形骤停,一个踉跄,魔头心头一松,嘴角冷笑,彩蟒吞食五毒无数,口喷瘴气就能让常人晕厥身亡,任你是金刚境界的高手,被利齿划伤,毒汁浸染经脉,愈是运转气机,中毒愈是深入窍穴骨髓。

  徐凤年仅是一顿,本该是泄露疲态的明显颓势,锦袍老者心意与气机同时略微松懈,与人对敌演技精湛的小拓跋没来由喝声示警,这位彩蟒锦袖郎看到佩刀男子身如游鱼,眨眼间滑至彩蟒身前,趁着在彩蟒抬颅灯下黑的盲区,不知如何转折,然后就失去了踪影,不擅肉搏厮杀的魔头心知不妙,在野牛群中狭小空间辗转腾挪也不显身形凝滞的徐凤年凭空出现在锦袍魔头身后,一掌就要拍在这老王八蛋的后背,这一手摧碑式,取自听潮阁武库里的一本拳谱秘笈,大有降龙伏虎的气象,在武当山练刀时,搬至山上的秘笈古谱多是剑法刀招,后来赶赴北莽,因为要养意,就临时抱佛脚,博采众长,不再拘泥于刀剑,撷取了十八般武艺里的一些精华招式,这一招摧碑手结结实实砸下,任你是厚重大碑也要寸寸尽碎。

  只是才摧碑两三分,徐凤年就被横空出世的一拳砸在左肩,狠狠摔出去,这次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偷袭与被偷袭,双方都是时机拿捏恰到好处,徐凤年落地站稳以后,嘴角狞笑,并无气急败坏,只是有些遗憾,一掌摧碑才未能尽兴轰出,也不去看差点就给砸下蟒头的老魔头,而是望向身型壮如狮虎的男子,以大黄庭感知天地的,事先竟是没有丝毫察觉到他的隐匿,只好与手按拓跋春隼额头那次如出一辙,再次放弃重创的大好时机,只是单对单,徐凤年完全有把握像慢慢耗死谢灵那般险中取胜,当下拓跋三人配合娴熟,互成犄角,自己就有些身陷死境的味道了。

  拥有金刚境界的彩蟒锦袖郎虽然并未被重创,仍是吓出一身冷汗,转身厉声道:“小子你活该千刀万剐而死!”

  见到这名肉搏远胜锦袍老奴的强悍扈从及时赶到,拓跋春隼心中大定,拎着莽刀,很有闲情逸致地拍了拍手掌,赞叹道:“不错不错,演戏本事与杀人能耐都是一流,刚才以一敌二,就已经让我拔剑,我想你肯定还有压箱底的绝技,不妨一并拿出。”

  徐凤年冷笑道:“要装大爷,好歹先把我打趴下再说,否则你有何资格在这里浪费唾沫?有意思?”

  拓跋春隼不怒反笑,耐心解释道:“原本我杀人也不喜欢废话,不过春笋也好冬笋也罢,既然有一盘美味佳肴在眼前,食客下筷前总是要称赞一下色香味,这也是人之常情,这位真人不露相的南朝豪阀公子,见谅一个。事先说好,等你被塞进黄沙,剥头皮时我废话肯定还要多,若是口水不小心与水银滴入你头颅,千万不要介意啊。”

  徐凤年笑了笑,问道:“既然有了一位敌不过麒麟真人一指的高人锦袖郎,敢问这位给春笋当奴做狗的大兄弟,又是何方神圣?”

  魁梧汉子眯眼,言简意赅答复道:“端孛尔回回。稍后我会扯断你四肢。”

  徐凤年只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拓跋春隼扭了扭脖子,缓缓走向徐凤年,笑道:“我来我来,好不容易找到你这么个绝佳的刀桩,我要慢慢玩。”

  拓跋春隼随即招了招手,对那帮呆如木头的蝼蚁骑兵吩咐道:“擒察儿,不要去管这些牧民,去拉开猎圈,守住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每二十五骑为一队,这位公子若是侥幸逃出圈子,不管你们是用战马撞击,还是拿命填补空缺,只要拖延下他的脚步,你这个悉惕就算立了大功。”

  擒察儿还真怕拓跋小公子要他率领部落骑兵去进行与自杀无异的搏击,既然是外围游猎,这就不算为难,立即带着一百骑兵游曳在两百步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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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拓跋春隼和锦袍魔头以及端孛尔回回,呈现三足鼎立互为引援的态势,无形中困住这名在网之游鱼,缩小他的施展余地。

  占尽天时地利优势的拓跋春隼开始加速奔跑,双手拖刀式冲向徐凤年。莽刀不断有紫丝流溢萦绕,隐约有了宗师风度。

  拓跋春隼的刀法简洁朴实,刀势皆是直来直往,少有花哨技巧,节奏鲜明,显然是脱胎于战阵杀伐,而这名北莽天字号世家子的奸诈在于握刀,单手双手转变迅捷,并未定式,不曾出鞘的剑,才让人忌惮,这与徐凤年腰间那把闭鞘春雷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拓跋春隼的优势在于他有锦袍魔头和端孛尔回回做坚实后盾,只要不被一击毙命,他就大可以肆无忌惮地专注于走刀,而拓跋氏的体魄锤炼几乎举世无匹,根本不信此人能够跃金刚到指玄。拓跋春隼厮杀得兴致勃勃,酣畅淋漓,莽刀游走愈发刚猛,分明是以战养战的路数,天下精兵无不是如此打造,武道一途,走这条独木桥的不计其数,只不过寻常武夫,都没有拓跋春隼这般恐怖家世,一旦阴沟里翻船,也就万劫不复,拓跋春隼且不论手段如何血腥残酷,锻炼出的心性,却符合巅峰武道的一往无前。徐凤年闭鞘挂刀,始终没有拔刀的迹象,只是双手拨转,与拓跋春隼和那柄莽刀进行徒手技击,几次一发而至,抢占一寸为先的先机,学呵呵姑娘以手做刀,一次刺鲸得手,才要以叠雷炸烂这名北莽将种的全身气机,就被突如其来的彩蟒以蛮力撞开,一次是灵犀一动,左手巧妙一拨腰间春雷,短刀绕身一圈,弹在拓跋春隼腰侧,然后整个人已经被他一巴掌摔在脸颊上,击飞了拓跋春隼,正要追击痛打落水狗,就被深谙近战的端孛尔回回一顿纠缠,让拓跋春隼借机恢复了气势。

  拓跋春隼看着与端孛尔回回近战大战而不落下风的佩刀青年,大口喘气,平稳了一下呼吸,笑道:“好玩好玩。”

  端孛尔回回位列北莽魔道十人第六,与借助外力的彩蟒锦袖郎以及那用音律蛊惑的琴师女子不同,靠的是实打实的雄浑战力,号称龙脊熊肩,是草原上首屈一指的搏击高手,不知有多少角抵国手被他拦腰折断,短打直进,势大力沉,拳罡几如雷鸣,闪转腾挪,更是不输徐凤年的游鱼式,这般难缠人物,若非有兵器拉开距离,欺身以后,简直无解。拓跋春隼安静调息,不急于再入战场练刀,他有些好奇这名佩刀年轻男人为何宁肯与端孛尔回回贴身肉搏,也不愿拔刀,以这人离手驭刀的玄巧本事,以及那滚涌如江河的磅礴剑气,若是拔刀,分明可以更轻松一些,当拓跋春隼看到这家伙与端孛尔回回各自一拳砸在胸口,分别后退几步,确认无误此人已是金刚境,吐出一口浓重浊气,挥了挥莽刀,大笑一声,“虽然不知你这金刚境为何能暂时压下蟒毒,但我还真不信了,你能车轮战到让我三人力竭?”

  端孛尔回回虽然被一拳逼退,但脸色如常,有些讶异这名年轻人的内力与耐性,默不作声撤出战场,留给小公子练刀。

  徐凤年伸出拇指,抹去嘴角血丝,拓跋春隼拿他练刀,他何尝不是拿这三人打熬体魄气机?当年李淳罡三四百袖两袖青蛇,岂是白白挨打的?徐凤年不敢说立于不败之地,但若说三人轮战,一时半会就被耗尽一身大黄庭修为与步入金刚境的体力,还真是天方夜谭。生死一线有大悟,徐凤年虽然狼狈了一些,但无比珍惜这种机会,乐得拓跋春隼慢慢玩,只不过嘴上不饶人,笑道:“好玩?当年我也是这么跟你娘说的。以后你有了媳妇,我也会这么跟她说。”

  锦袍魔头微微张嘴,被这句话给惊呆,真是不知死活,难道不知道小公子的娘亲,正是北莽第一人的女人吗?端孛尔回回叹了口气,有些佩服这小子的胆量,身处死地,还能嘴硬至此。

  拓跋春隼一脸无所谓,提刀走入战场,不过右手按住了剑柄,缓缓说道:“既然一心求死,那我满足你。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的金刚境界为何与我两名扈从不同?”

  徐凤年报以冷笑,起手撼昆仑。

  拓跋春隼几次三番被这家伙无视,更是吃足了闷亏,撇了撇嘴,锦袍老者与端孛尔回回同时凝神提意,知道小公子本就不多的好脾气已经荡然一空,要开始屠杀了。

  一头彩蟒在徐凤年身前十步高高跃出地面,扑杀而来。身后一条巨大身躯在草地上碾压出沟壑的巨蟒滑行夹击,撞向后背。

  徐凤年不顾后背彩蟒偷袭,双手一抬一压,昆仑可撼,何惧一条远未成龙的孽畜?

  当头扑下的彩蟒被他双手绞扭,交错一抹,一肩撞飞,落地以后砸出一个大坑,彩蟒被一击之下摇头晃脑,受伤不轻。身后层层断江,气焰凶狠的彩蟒长达三丈的身躯竟是一瞬裂开五六条血槽,弹入空中痛快挣扎,坠地以后奄奄一息。锦袍魔头眼神冰冷,两条心爱彩蟒的攻势被阻,意料之中,看到端孛尔回回已经刹那贴身,老魔头心中冷笑不已。徐凤年一气撼昆仑与截江有六,已是极限,被端孛尔回回一拳轰在胸口,气机外泄筑成的海市蜃楼,本就漂浮摇动,称不上无懈可击,也被这名武力名副其实排在魔道第六的壮汉顺势击破,拳罡所致,徐凤年头发非但不是往后飘拂,而是往前逆向扯去,被一拳砸中,双脚再也无法生根,身体倒着飘去,一路助跑然后腾空的拓跋春隼第二次拔剑,刀锋紫气丝丝缕缕一瞬粗如指,剑气尤胜一筹,刀剑在空中劈出一个倾斜的十字。

  徐凤年抬起双臂格挡。

  双袖划破,鲜血流淌。

  拓跋春隼得势不饶人,刀剑在手,眼花缭乱,好似花团锦簇。

  当两人终于在飞扬尘埃中立定,拓跋春隼刀剑互敲,抖去几滴猩红血液。

  眉心一枚紫印如开天眼的徐凤年披头散发,伸手握住空中一缕与头巾一起被斩落的头发,打结作巾,打了个死结,系起满头散发。
作者: 北斗第八星    时间: 2013-5-1 10:26

  雪中悍刀行第六十二章 一袖刀

  拓跋春隼不管是家世彪炳还是天赋卓群使然,都有着一种让天下围绕自己而转的自负,见惯了奴颜婢膝,此时看到这名南朝士子默然系发的动作,仍然有些压抑不住的悚然,泛起一阵破天荒的妒意,拓跋春隼虽有暴虐嗜杀的极端性格,脑子却并不差,否则也不至于在占据大优的前提下仍是让擒察儿游猎外围,生怕这尾游鱼漏网逃脱,此时咬牙切齿之余,后退两步,轻轻将刀剑归鞘,冷声道:“端孛尔回回,你务必要让这小子拔刀。”

  锦袍魔头知道长于近战的端孛尔回回一旦倾力而为,也就没他的事情了,走到一条彩蟒宠物身前蹲下,掏出一只豢养有几种奇珍蛊物的瓷瓶,一股脑倒入被断江重伤的巨蟒嘴中,转头看向佩刀青年,许久不曾如此仇视一个人物,况且这家伙还是如此年轻,就像床榻上有心无力的花甲老人嫉恨那些生龙活虎的青壮,他本就见不得武道上一骑绝尘的年轻天才,这次与小主子出行游历,在他有意无意的牵引下,也祸害了几名本该前途无量的青壮高手,除了死在拓跋春隼手下,有的成为彩蟒的腹中餐,也有被端孛尔回回一力降十会硬生生撕裂了四肢,无一幸免,今天这个不幸沦为狩猎对象的青年,下场只会更惨。

  端孛尔回回既然被誉为龙脊熊膀,手脚膝肩俱是杀人利器,此时得到小主子的命令,再不隐藏,这位魁梧汉子本就豹头环眼,凶相毕露以后,内行人物便知他已是杀心起四梢震,其中发为血梢,怒发冲顶,指为筋梢,削铁如泥。端孛尔回回体内血液循环与气机运行攀至顶峰,一身金刚境跋扈气焰,展现无遗,气注于筋而至四肢,每次踏足便让草地下陷,他的出拳并无套路。徐凤年凭借大黄庭筑造而成的海市蜃楼,好像被铁锤砸铜镜,虽是如潮水层起层生,却依然被层层击碎,双臂本就被拓跋春隼刀剑划伤,格挡之下,血染长衫。

  端孛尔回回狞笑怒喝,拳走直线,蛮横打散这名年轻刀客的取巧栏手,大踏步肩撞过去。徐凤年双手按住肩头,四两拨千斤,却也拨转卸力不去万钧冲劲,一人前冲,一人倒滑,尘嚣四起。端孛尔回回每踩一步,地面便是一颤,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冷漠脸孔,他肩催肘,肘催手,龙虎之力透筋渗骨如铁钩,当胸一拳,内劲倾泻,只听砰一声,年轻人被一拳炸飞,身体却不是直线后仰,而是在双脚离地后,在空中滑出一个充满半弧才落地,双足如蜻蜓点水,说不出的潇洒飘逸。

  只不过端孛尔回回精于技击杀戮,岂会留给此子换气再登楼的机会,趁着靠弧度卸力造成一丝凝滞的间隙,算准落脚地,奔袭一掠如野马奔槽,临近时,一脚陷入泥地,这具雄壮身体拧绳,如满弓绷弦,然后一记鞭腿扫出,一系列凶狠动作皆在一瞬完成,年轻刀客既然气浮不达昆仑巅,干脆气沉丹田至黄泉,不逃不避,双脚下坠扎根,以一个未完成的撼昆仑式硬抗这一腿,这一次接触,双方气机节节如爆竹,声势壮如雷鸣,端孛尔回回鞭腿身体在半空回旋,第二条鞭腿再攻向此人脑袋,显然要将他分尸才善罢甘休。

  一直坐山观虎斗的拓跋春隼阴阳怪气啧啧笑道:“真疼,瞧着都疼。”

  即将被鞭杀的年轻人面无表情,身体后仰,倒向地面,单掌一拍,身体如陀螺急速旋转,鞭腿落空的端孛尔回回收发自如,鞭腿一缩,迈步如行犁,然后一脚朝这小子腰部踹去,踢中以后,却违反常理地没有追击,拓跋春隼与锦袍老者都是皱眉不语。驻足而立的端孛尔回回腿上鲜血直流,竟然好似被一物洞穿了小腿,他伸手一摸脖颈,同样鲜血淋漓,若非心神一惊,察觉到不妥,以端孛尔回回的实力,那一脚足以让这名年轻人拦腰与脊柱一同截断。

  侧向滑出的徐凤年缓缓站起身,吐出一口触目惊心的鲜血,驭剑蚍蜉与峨眉,不曾想还是无法对这个魔头产生致命伤,那柄晶莹剔透的蚍蜉悬于自己身前,而纤细如青丝的峨眉则挂在端孛尔回回踢腿姿势时脖子前端,此时驭剑境界,不足以在速度上超过出刀,除了架子奇大,并无实质性裨益,但是如同在鸭头绿客栈刺杀那名闸狨卒,按兵不动,只是守株待兔,还算绰绰有余,可惜端孛尔回回五感敏锐,躲过了飞剑峨眉,不过小腿中招,只是以他的金刚体魄,蚍蜉一剑之穿,并无大碍。而分神驭剑,也让挨了力可摧城一腿的徐凤年受伤不轻。

  端孛尔回回手指抚摸着脖上血槽,嗤笑道:“好阴险的手段!”

  锦袍魔头脸色阴沉,大概猜出了真相,心想这年轻人好扎人的手腕,何止是阴险二字可以形容。转头看了一眼再无笑意的小主子,他有些幸灾乐祸,尚未拔刀的小家伙越是表现得武力惊艳,就注定死得越惨,小主子体魄境界是拓跋菩萨一手锻造,小主子也无愧北莽军神的厚望,放眼北莽,视线始终盯着那上榜十八人,接下来当真能算是目无余子,这次在龙腰州栽了不大不小的跟头,以拓跋二公子睚眦必报的性格,如何能不记恨入骨。

  徐凤年浊气与淤血一起吐出,点头笑道:“阴险是阴险,不过两名稳坐金刚境界的高人,加上一个只差一线金刚的名门贵胄,三人齐力围杀,倒是正大光明得很。”

  端孛尔回回不为所动,全身骨骼吱吱作响。

  眼神炙热的拓跋春隼说道:“你哪来的驭剑法门?死前与我说出,赏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徐凤年完全不予理睬,只是调息默念口诀,静养道根气养神,元阳不走藏其真,黄庭植有长生莲,万两黄金不与人。道门大黄庭的妙处,不在伤人而在养长生,何谓长生,兴许像那无形的海市蜃楼有些虚无缥缈,但气机流转之快,实在是不临危死战不足以知晓其中玄通。徐凤年暗自庆幸当初勤练开蜀式,让体内窍穴在剑气滚龙壁的“摧残”下,如同缓缓开启了福地洞天,任由拣选宝藏,徐凤年虽然只得五六分大黄庭,但这些修为在李淳罡几百袖青蛇剑气锻打之下,实在是尽得其秒,否则与端孛尔回回一战,早已身躯残败,经不起这名魔头几回合的打杀。

  拓跋春隼好奇问道:“连这好似吴家剑冢驭剑术都已祭出,你除了打肿脸充胖子不曾拔刀,难道还有其它压轴的好戏?”

  拓跋春隼约莫是知道这个冷面孔的倨傲家伙不会答复,自问自答:“知道了,你肯定不止驭剑两柄?还有几柄?二三四?”

  徐凤年笑道:“还真是有几把飞剑。”

  拓跋春隼跟着笑起来,“端孛尔回回,继续。”

  端孛尔回回奉命再战,拳势不减,只不过多留了几分心思,应付那诡谲飞剑。对于北莽而言,两百年前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九剑破万骑,深深烙印在所有武夫心头,因此对待吴家剑士,丝毫不敢小觑。剑冢两百年沉寂,离阳王朝的江湖对于天下剑招尽出剑冢的吴家不再畏惧如初,反倒是北莽依旧牢记于心,委实是一种天大讽刺。端孛尔回回忌惮神出鬼没的飞剑,一直小心翼翼试探,虽然分神,却不意味着拳脚就不够迅猛刚烈,依然从头到尾占据着狮子搏兔以力压人的优势。

  青丝结,如女子情思,结有千丝结。

  徐凤年原先一直不懂这么娘娘腔嫌疑的刀谱第七页,现在不得不按葫芦画瓢尝试着去理解,自然不得其神,与端孛尔回回厮杀时,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照着刀谱胚子去将飞剑悬在青丝结的节点上,不断当设置陷阱去使用。

  拓跋春隼耐心旁观,依次数着飞剑数目,除去最先两柄,应该层出不穷了四把,啧啧问道:“喂喂喂,已经六把了,家底掏空了没?”

  徐凤年平淡道:“好像没了。”

  然后很快第七柄朝露便凌空现世。

  即便是心性坚定如端孛尔回回这等魔道枭雄,也有要破口大骂的冲动。

  朝露与之前六柄飞剑结起青丝结,好似一张天网恢恢,将端孛尔回回笼罩其中,极大限制了这名魔头的武力。

  拓跋春隼冷笑道:“有本事再来一柄。”

  徐凤年才说完“这次真没了”,就赏赐了一柄新鲜出炉的飞剑黄桐。

  端孛尔回回终于彻底震怒。

  飞剑不断在这位魔道巨擘身上划出血槽,但徐凤年也几次被拳脚加身,每一次击中,都如断线风筝。

  当第八柄桃花驾驭而出,杀得眼红的端孛尔回回双拳裂天地,拼去一身伤痕,撕网而冲,一拳砸在这名年轻人的胸膛。

  风筝看似飘荡。

  却有意无意借势,急速飘向了拓跋春隼。

  端孛尔回回喊道:“小主子当心!”

  锦袍老者驾驭一头彩蟒侧面撞向这名不肯死心的年轻刀客。

  拓跋春隼双手迅捷握住同在一侧的刀柄与剑柄。

  徐凤年悬空身形拔高几尺,踩在彩蟒头颅之上,骤然一点,出人意料不去刺杀拓跋春隼,而是折向锦袍魔头!

  一路北行。

  春雷终于炸起。

  “我有一刀!”

  只见天地间掠起一道无与伦比的璀璨流华。

  青中透紫。

  李淳罡有两袖,我有一袖。

  一袖青龙。

  流华荡过。

  锦袍老者缓缓低头。

  身体被拦腰而断。
作者: 北斗第八星    时间: 2013-5-1 10:28

  雪中悍刀行第六十三章 借气三千斩头颅

  一袖刀斩断的,是一名魔道巨擘生死荣辱一甲子的锦绣。

  当那一抹流华横扫而出,拓跋春隼下意识眯起眼,就像常人抬头望见rì光,等这位这辈子都是一帆风顺的小拓跋睁眼,只看到一具拦腰截断的尸体,以及那名终于悍然出刀的该死年轻人,短刀不知何时已经归鞘,双手撑住刀柄,缓缓直起腰杆,转身面对他与端孛尔回回。拓跋春隼不动如山,心中掂量了一下,若是自己面对那一刀,刀剑在手,绝不至于被一刀抹腰而斩,更不用说斩杀端孛尔回回,这恐怕也是这名武学驳杂年轻人的城府所在,当初将自己打落下马以后,便知道擒贼先擒王这条路行不通,就盯上了习惯驾驭彩蟒去御敌的锦袖郎,好一场jīng心策划的苦肉戏!

  被狠狠算计了的端孛尔回回咬牙切齿道:“小主子,此人被我末尾一拳砸伤了胸腔,运气再也无法顺畅,别说出刀,驭剑都难,就由我来收他的尸!”

  拓跋春隼白眼道:“能收他的尸是最好,别到时候收我的尸。”

  怒极的端孛尔回回这次顾不得溜须拍马,只是面孔狰狞。徐凤年和李淳罡分离以后,按照羊皮裘老头的闭剑心得,一直艰辛养意,配合餐霞食紫封金匮带来的神华蕴育,这由两袖青蛇演化而来的一袖青蛇,总算发挥出超乎想象的凌厉气魄,却也几乎掏空所有jīng气神,拉弓如满月,几乎绷断了弓弦。

  chūn雷归鞘以后,徐凤年情不自禁地身体颤抖,尤其是握刀双手,与端孛尔回回死战一场,身体受创深重,最后一拳更是让自己七窍流血,只是前一刻被强行压抑,此时缓缓淌出,满脸血污,其实初时遇上拓跋春隼和彩蟒锦袖郎,徐凤年是不怯战也不想逃,拓跋春隼想要以战养战,拿他做刀桩,他何尝没有这份心思。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多出一个端孛尔回回,才深陷泥泞,再想逃都难了。初次听闻李老剑神的孕育剑意,徐凤年不是没有疑问,既然苛求一剑必杀人方可出鞘,否则剑意就有折损,岂不是有欺软怕硬的嫌疑,对敌境界高过自己的对手,这一剑是出还是不出?若是不适宜出鞘,这与世间既然无龙何必学那屠龙技有何两样?但李淳罡始终卖了一个关子,没有给出答案,只说是行到山前知五岳,徐凤年再入峡谷无悲无喜的空灵境地,这一瞬,chūn雷不再颤鸣,徐凤年缓缓闭上眼睛,层峦叠翠,剑意刀意,都是如此,在方寸天地的鞘室之内,chūn雷生机盎然。()

  那股出窍chūn雷挥洒天地间的神意,好似奔流到海再复返,甚至逆流而上,节节攀登。

  生死一线有大悟。这是读遍武库千万秘笈都不可能带来的通明,如亲见灯火,正是那所谓的低头登山一甲子,方知昆仑山巅有盏灯。

  拓跋春隼不敢轻易涉险,计上心头,望向在他看来贱如蝼蚁的悉惕擒察儿,朝那帮已经吓破胆子的骑兵招手,微笑道:“去,给牧民分发二十柄莽刀,告诉他们,要想活命,就劈死这名年轻人。不管劈死劈不死,只要举刀,我拓跋春隼都承诺给他们黄金千两牛羊万头。”

  擒察儿武力平平,只知道那名刀客极其不好惹,不过要他捏软柿子信手拈来,领着二十几骑策马前奔,来到牧民身前,丢下二十多把莽刀,yīn森道:“听清楚了没,咱们北莽军神的小公子说了,你们只要向那名南朝逃窜到境内的贼子举刀,黄金千两!牛羊万头!而且我,这片草原的王鹰,擒察儿,也答应你们,这座湖泊这块牧场,都会赠送你们!若是不识趣……”

  擒察儿不敢擅权,连忙小心翼翼转头望向拓跋春隼,后者做了一个刀抹脖子的手势,得到指示的擒察儿立即转换脸孔,厉声道:“就是一个死字!”

  拓跋菩萨的小儿子?

  呼延安宝心死如灰,眼见有一名青壮牧民移动脚步,要去捡起莽刀,瞪大眼睛怒道:“你敢?!”

  牧民只是停顿了一下,当他看到陆续有族内同胞走出队列,原本动摇的决心不再犹豫,一起默默拾起一把把刀锋清亮的莽刀,牧民妻儿们也都撇过头,不去看这一幕。阿保机冲出帐屋,摊开手站在骑兵和提刀牧民之间,稚嫩脸庞满是泪水。老族长闭上眼睛,老泪纵横。一老一稚,两张脸庞,在生死存亡之际,于事无补。呼延观音奔跑向阿保机,一把抱住,滚向一边,躲过暴怒擒察儿的纵马前冲,作为悉惕,他是这块草原上毋庸置疑的主宰,凶xìng暴涨,他这只雄鹰哪怕在拓跋氏眼中只是土鸡,也绝不是牧民能够违逆的,抽出一柄加长锻造的违例莽刀,弯腰狠辣劈下,呼延观音手臂被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徐凤年睁眼弯了弯腰,chūn雷在手中一旋。他背对着提刀行来的牧民,心境古井不波,对于人心险恶,见过太多丑陋不堪的,也就见怪不怪,何况为了部族和亲人生死,设身处地,是举刀还是拒绝,都在情理之中。一手端chūn雷,一手抬臂,身后蓦然断江,出现一条沟壑,牧民前冲阵型出现一阵胆怯的sāo动和凝滞,远观时只见到这边尘土飞扬,终归不如眼见为实来得震撼人心,之所以举刀相向,他们内心深处除了畏惧拓跋氏如雷贯耳的威名,未必没有存有这名年轻士子有一副菩萨心肠的侥幸,只是草地骤裂以后,好似画出一条生死界线,跨过雷池一样要死,那份侥幸心理也就一扫而空,胆气随之衰减。

  徐凤年盯住拓跋春隼,伸手抚平被鲜血浸透的胸前长衫皱痕,微笑道:“没了彩蟒锦袖郎压阵掣肘,再拦下我就不容易了,要不你我互相游猎一次?”

  拓跋春隼猖狂大笑,笑得那张英俊脸庞都有些扭曲,指着徐凤年说道:“中原有一句话叫做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就凭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还想跟我谈条件?是不是呼吸都觉着肺疼了?你当端孛尔回回的那一拳是绣花呢?”

  徐凤年道:“我驭剑有几?你之前可曾猜到?同理,既然有第一刀,就不能有第二第三刀?再拉一个陪葬也不是不可以,杀一个魔道第六的端孛尔回回,似乎没有杀军神小儿子来得回老本。”

  拓跋春隼伸出一根手指摇晃了几下,胸有成竹笑道:“别吓唬我,没用,我是被你嘴里的拓跋菩萨打大骂大的,唯独不是吓大的。你的xìng情我大抵知道一些,能杀人绝不废话,现在话多了,就证明你小子差不多黔驴技穷了,啧啧,黔驴技穷,这个说法真是不错,你既然是南朝灼然大姓的子弟,应该明白意思吧?或者说,你又开始在细微yīn暗处布局了?我拭目以待,端孛尔回回,动手,四肢归你,头颅归我!”

  拓跋春隼眯眼陶醉道:“以前不知道,遇到你以后,才发现原来懂一些诗书上的jǐng言名句,唠叨唠叨,杀起人来会格外显得有情调。”

  徐凤年面朝端孛尔回回,轻柔一呵气。

  一道金光急掠出袖。

  拓跋春隼嬉笑道:“雕虫小技,你的驭剑杀人术比起我爹当年手下败将之一,那位棋剑乐府的剑气近,可差了十万八千里!”

  脸上玩世不恭的神态,眼神则凛然,这柄始终不曾露面现世的飞剑不论剑气还是速度,都远超先前悬空结网的八柄飞剑。

  成就大半剑胎的金缕。

  拓跋春隼没有拔出刀剑,只是与那柄轨迹刁钻的金黄飞剑较劲,如同多情汉子调戏怀chūn女子,招蜂引蝶,一人一飞剑,煞是好看。

  徐凤年已经对上奔至眼前端孛尔回回,后者愈战愈勇,骁勇无匹,出手毫不留情,周身拧绳蓄力,一动则摧山撼岳,徐凤年的颓势并非一味掩饰,远了踢踏鞭扫,近了肘击肩撞。势必要将这个胆敢面对自己还敢分神驭剑的年轻人撕去四肢,端孛尔回回形松意紧,出手如大锤,落手如钩竿,看似两肘不离肋,拉升幅度不大,爆发力却伤人骇人之极,这名魁梧武夫双脚趟泥步,如游蛇蟒行,双手拧裹钻翻,循循相生无有穷尽。徐凤年先前身受重击,如今更要一心两用一气双出,终于被端孛尔回回抓住空隙漏洞,抬腿膝撞,当徐凤年脑袋被巨力反弹向后时,一臂扫出,整具身躯都被击飞。

  徐凤年轻语呢喃:“借我三千气,斩你项上头。”

  金光暴涨。

  本就是一直藏拙的飞剑在主人以搏命代价借势而得势以后,刹那火上浇油,速度猛然提升数倍,直刺拓跋春隼眉心!

  千钧一发。

  来不及躲避的拓跋春隼抬手以掌心阻挡剑势,倾斜头颅,飞剑金缕穿透整只手掌,在他脸上划出一道血痕。

  察觉到异样的端孛尔回回心神巨震,不再追击那名诡谲手段好像没个止境尽头的年轻人,掠至小主子身边,生怕那柄飞剑还有杀招。若是被军神寄予厚望的拓跋春隼死在龙腰州,别说他端孛尔回回,就是整个北莽魔道陪葬都不够!

  拓跋春隼不去看手心,一巴掌摔在端孛尔回回脸上,疯魔一般怒道:“滚去宰了他!”

  金缕绕出一个半圆,入袖隐匿,脸sè衰败如金纸的徐凤年落地后一个踉跄,吞咽下涌上喉咙的血液,弯腰前奔,几名挡在直线上的骑兵被连人带马一起断江劈斩。

  端孛尔回回返身狂奔追蹑而去。

  拓跋春隼五指成钩,仰头怒吼,“不杀你,誓不姓拓跋!”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2 03:21

  第六十四章 游猎


  彩蟒游曳在锦袖郎尸体身边,时不时垂下巨大头颅轻柔触碰,拓跋春隼右手被飞剑洞穿,左手抽刀,一刀砍去毫无防备的彩蟒头颅,再对着锦袍扈从一顿乱砍,何止是大卸八块,比鞭尸还要血腥残酷,擒察儿不敢骑在马上,下马以后也不敢靠近这位小拓跋,生怕被迁怒。拓跋春隼将因他而死的忠心扈从剁成烂泥,斜眼瞥向擒察儿,后者一抖索,跪在地上求饶,拓跋春隼冷笑道:“算你运气好,是鹰师出身,擒察儿,派人去带着你部落的鹰隼和骑士,倾巢而出,如果没能猎杀那名意图行刺我的刺客,你的部落就可以从草原上除名了。”

  擒察儿牵马小跑到拓跋春隼身边,满头汗水递过缰绳,小声问道:“这些牧民?”

  拓跋春隼平淡道:“草原重诺,自然要赠送黄金与牛羊。”

  擒察儿忙不迭点头如小鸡啄米,阿谀道:“小王爷不愧是草原上的王鹰。”

  拓跋春隼骑上马,冷笑道:“之后是死是活,就不管我的事情了。”

  擒察儿愣了一下,恍然大悟,横臂在胸,低头道:“小王爷英明。”

  拓跋春隼看到马鞍上空无一物,面无表情道:“去拿一张劲弓,三筒箭壶。”

  擒察儿狗腿吆喝起来,马上有敬畏无比的骑兵策马赶来,交付弓箭,拓跋春隼双指拈起一根羽箭,挽弓以后,射杀了外围一名骑兵,直透头颅,坠落下马。拓跋春隼这才眯眼点了点头,抬头看着那只矫健悉惕擒察儿调教出来的黄鹰,心中再度泛起暴虐,若是锦袖郎不死,以他的熬鹰水准,岂是马下这名鹰师出身的悉惕能够媲美,那名老奴调教出来的大品雀甚至可以捕鹰杀隼!小子运气真是不错,拓跋春隼按捺下杀机,夹了夹马腹,命令道:“让你那头畜生盯紧了!跟丢一次,我就剐出你眼珠子一颗!”

  擒察儿慌乱上马,跟在小王爷身后。

  来去匆匆。

  呼延安宝所在部落牧民都是如释重负,对这个势单力薄的流亡小族来说,就像头顶乌云虽未散去,但起码不至于当下便磅礴大雨。呼延安宝早已心灰意冷,只是让儿媳替呼延观音包扎伤口。帐屋内少女疼得身体颤抖,却仍是面容坚毅,反倒是小孩阿保机在一旁心疼得哽咽抽泣,蹲在地上,不敢去看姐姐的伤口,把头埋在双膝里。呼延安宝愧疚道:“都是我们害了这位南朝而来的年轻菩萨啊。”

  呼延观音欲言又止,老人忧心忡忡道:“追杀恩人的,应该就是拓跋小王爷。”

  草原上,展开了一场动人心魄的追猎。

  徐凤年突围以后,端孛尔回回衔尾追击,逐渐拉近距离,相距不过百丈,视野可及,两人身形急掠不输战马。端孛尔回回身后还有拓跋春隼,悉惕擒察儿和一百骑。撒网以后自然就是收网,一旦再度落网,徐凤年就再没有可能逃脱的机会,他这次在围剿中仍是击杀一名金刚境高手,已经骇人听闻。徐凤年弯腰如豹,丝毫不敢减少前冲速度,转头瞥了一眼空中飞旋的猎鹰,有苦自知,奔跑速度减缓,大黄庭的恢复自然可以加速,但是被端孛尔回回缠上,就要落网,拓跋春隼虽然被金缕刺伤,但战力还有仈激ǔ分,自己却已经精疲力竭,被说成黔驴技穷,实在不冤枉,脚踏彩蟒,虽然不知为何没有锦袍魔头设想那般全身麻痹,但对于身形腾挪肯定有影响,八柄飞剑结青丝,春雷出鞘一袖青龙,最后更是连成胎金缕都祭出,端孛尔回回的攻势,许多拳脚可都结结实实砸在身上,徐凤年既没有到达可以借用天地气象的天象境,更没有陆地神仙境界,若是拓跋春隼和端孛尔回回给他一旬半月休养生息的机会,大可以再战一场,可是他们追杀得急迫,斩草除根,徐凤年除了拼命吐纳疗伤和向前逃命,已经没有退路可言。

  所幸有开蜀式气机一瞬流转三百里的珠玉在前,对于这类气机烧灼的刺痛习以为常,还能勉强咬牙撑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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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狂奔的端孛尔回回皱了皱眉头,一方面惊讶那名南朝刀客的气机充沛程度,一方面对于腿部创伤更是不解,一剑穿过,以他的金刚体魄完全可以无视,即便无法迅速痊愈,但绝不会像此刻一般气机阻滞,可见那名刀客的驭剑术兴许尚未臻于巅峰,但飞剑本身,堪称仙品。这愈发坚定了端孛尔回回杀死这名年轻人的决心,至于彩蟒锦袖郎的死,他倒是没有任何兔死狐悲的感触,拓跋氏家族就像一座大庙,庙大也就必然泥塑菩萨多,少了一尊,其余菩萨供奉香火也就多了一分,况且端孛尔回回一直对于这名老奴跻身十大魔头行列颇有微词,他反而更欣赏谢灵这几位同道中人,锦袍老家伙在他眼中不像魔头,更像是权贵豢养的可笑伶人,只会以奇巧吟技媚上,两人向来不对眼也不对路。

  端孛尔回回豪气横生,喊道:“小子,可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声音遥遥传来,“把你媳妇或是你女儿喊来!”

  端孛尔回回听音辨气,此人所剩气机似乎比想象中要旺盛,不过吃了大亏以后,清楚这家伙演技比起小主子还来得炉火纯青,他再不会轻易上当。

  徐凤年再次望了一眼头顶黄鹰。

  一炷香以后,端孛尔回回错愕发现自己与他相距拉近到八十丈,但身后始终按照猎鹰指示直线疾驰的骑兵不知何时也追上,这小子该不会是个路痴,绕出了个略显多余却足以致命的弧线轨迹?

  不过距离拉近,而且可以与小主子汇合,终归是好事,端孛尔回回也就没有深思。

  拓跋春隼一马当先,和端孛尔回回隔开十丈距离并肩齐驱。

  双方和那名垂死挣扎的南朝刀客距离不断缩小。

  端孛尔回回沉声道:“小主子小心那人的飞剑。”

  拓跋春隼没有作声,从背后箭壶拈起一根制作精良的黑鸦羽箭。

  两百步。

  拓跋春隼开始挽弓。

  一百二十步时,拓跋春隼正要射箭,距离骤然被拉升到一百五十步。

  然后不断在一百三四十步距离徘徊。

  拓跋春隼并不着急,在平时以那家伙的脚力,除非最优等的战马,否则根本追不上,还不如弃马追逐,但既然受了重伤,另当别论,他乐得猫抓耗子,慢慢玩死这个心头大恨的南朝豪阀士子!到时候还要拿着头颅去他家族门口挂上!

  终于缩短到一百二十步,拓跋春隼挽弓射箭。

  一箭破空而去。

  拓跋春隼去箭壶拈箭速度惊人,一箭递一箭,发箭虽有先后,竟是同时泼洒到那人后背,可知一箭比一箭迅猛如雷,这是连珠箭术的一种。

  徐凤年不肯浪费一丝一毫的体内气机,顺势向前打滚,躲过两根羽箭,伸手挥袖拨去两根,正要握住最后一根。

  拓跋春隼站在马背上,拉弓如满月,射出铺垫蓄谋已久的一箭。

  直刺徐凤年眉心。

  徐凤年屈指弹开先前一箭,脑袋后仰,身体贴地,双手握住那根羽箭,身体一个灵巧翻滚,借助羽箭挟带巨大劲道继续前奔,期间折断这根利箭,猛然提气,有箭头那一小截被他丢入天空。

  刺破正在低空翱翔的猎鹰身体。

  仍然在奔跑的端孛尔回回目瞪口呆。

  拓跋春隼站在马背上,拳头紧握,一只手鲜血淋漓。

  徐凤年哈哈大笑,身体骤然加速,距离瞬间拉升到百丈以外,“就当你们是三个金刚境,有卵用。他娘的不来个天象境的高手,老子都不好意思死在这里!”(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 17:37

  第六十五章 不要脸的喜欢

  拓跋春隼与那常年与药罐子打交道的病秧子大哥不同,天生神力,拓跋氏尚武崇力,族内几乎所有青壮都入伍从军,对于这位未满十八岁便即将踏入金刚境小公子,十分看好,这次出行,也是北莽军神有意要拓跋春隼自己去打破那一层窗纸。

  以拓跋春隼的膂力,骑射相当出彩,挽强弓连珠射箭两百步,准心都不偏差,只不过他权衡过那名南朝膏腴大姓子弟的余力,百步以内,可以致命,一百二十步足以重创,他不希望这家伙死得如此轻松,所以一直想在一百二十步左右劲射其背,最好是射伤起手足,每次王庭秋狩,拓跋春隼随军游猎,遇上大型猎物,都是在射程边缘地带优哉游哉,游曳骑射。这是少年时代被父亲丢到冰原上与白熊搏杀磨砺出来的心智,当时兵器只有一把弓一把匕首和一壶箭。

  端孛尔回回并非震惊此子的掷箭手法,而是惊惧于这名年轻人身陷死境,仍然不忘仔细权衡利弊的厚黑城府,一行人衔尾游猎,除了视线跟踪,若是消失在视野以外,就要靠黄鹰在空中盯梢,提供情报,不断伸缩双方间距做障眼法,最终趁着黄鹰俯冲降低了高度,躲箭并且借箭击杀,一气呵成,简直就是在借气驭剑伤人以后,又在小主子伤口上撒了一把盐,高手过招往往胜负一线,心性摇动,容易未战先败。有黄鹰盘空,他们稳操胜券,即便被侥幸逃出视野以外,只要大致方向正确,不怕这人漏网,一路追蹑,不给他喘息疗伤的时间,板上钉钉要油尽灯枯。

  端孛尔回回露出狞笑,既然你还能杀鹰示威,我就要送你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

  一张粗糙脸庞泛起病态的赤红,双眼漆黑,虹膜逐渐淡去,直至不见瞳孔。连同悉惕擒察儿在内的骑兵都察觉到这名扈从的异样,战马焦躁不安。端孛尔回回猛然停下脚步,做出一个丢掷长矛的动作,看得拼死纵马的一百骑兵莫名其妙,小王爷的扈从手上并无兵器,这架势是要将那名刀客当成惊弓之鸟?擒察儿作为草原上的悉惕,见多识广,要更识货一些,偷瞥了一眼站在马背上的拓跋春隼,不愧是军神的儿子,身边奴仆的武力如此霸道,随便拎出来一个都可以单独踏平小部落了。

  雷矛!

  端孛尔回回以损耗气血为代价强提境界,一脚踏入空灵伪境。屈臂如同举枪,踩了一串赏心悦目的交叉步,当最后投掷而出时,左腿做出微妙却一举定乾坤的蹬伸,带动小臂向前爆发出一个鞭打动作,只听刺破耳膜的嗖一声,一条肉眼不得见的枪矛划破长空,长矛所至,出现真空带来的波纹,如同彗星掠过,抛弧直达徐凤年后背。端孛尔回回出身羌族,自古擅用无羽标枪,镞体细长尖锐,力大者可穿透数甲,他自幼参与狩猎,以掷枪著称于勇士辈出的彪悍羌族,年少时偶遇正值武道巅峰的大宗师枪仙王绣,得授枪法奥义,最终自创雷矛神通,八年前与魔道成名已久的大枭搏命,两矛击毙,一战成名。但这种极为损耗气血的矛术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手段,端孛尔回回不敢轻易动用,况且胜在出其不意与远距离狙击,可见端孛尔回回已经对徐凤年重视到了何种程度。

  徐凤年在明确知道拓跋春隼三人身份以后,尤其是开始逃窜,就一直在等端孛尔回回的成名绝技,号称三矛开山的雷矛,终于等来了。

  一路艰辛积攒散乱大黄庭,除去断箭射杀黄鹰用去一些,都在咬牙准备抵挡这一矛!躲避根本不去想,一掷而出的雷矛有端孛尔回回气机遥相呼应牵引,并非羽箭离弦以后那般目标固定,这与上乘驭剑术形似神似。

  徐凤年眉心印记早已转入紫黑,也顾不得是否陷入回光返照的凄凉境地,驻足转身,双手扭转春雷,身形倒掠,在鞘春雷再度如峡谷中构造出一面庞大圆镜气墙,矛盾之争,在此一举。端孛尔回回无疑仍是强弩,徐凤年却已是势单力更薄,圆镜被雷矛一击炸裂,春雷向后弹飞,被稍稍改变轨迹的这一矛刺入徐凤年肋部,通透以后,依然在地面上炸出一个等人高的窟窿,尘土飞扬。端孛尔回回也算替拓跋春隼报了飞剑刺掌之仇。

  擒察儿与百骑终于如释重负,这家伙实在是太让人不省心了,这次总该认命死去了吧?

  徐凤年身体重重坠落在地面上,挣扎着坐起身,竟是再也站不起来,拿过身边的春雷,盘腿而坐,横放于膝。口中涌出鲜血已经转乌黑,不去擦拭,反正注定也擦不干净,徐凤年只是伸手揉了揉以发系发的发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他自幼被李义山笑称有一副富贵的北人南相,难怪投胎在徐家。大姐徐芝虎也总打趣说家里四个,就数他长得最像娘亲,五官像,眼眸像,连头发都像,她总说嫉妒得很。徐凤年视线模糊,脑海走马观花,想起了许多琐碎小事,想起了徐骁伛偻背影,姐弟四人的嬉笑打闹,想起了清凉山凉王府的镇灵歌,那一袭从小就是心中浓重阴影的白衣,想起了羊皮裘老头的剑来与人去,广陵江畔阅兵台上那座臃肿的小山。太多人太多事,一闪而逝,不知为何,人生临了,除了觉得对不住宠溺自己的老爹徐骁,没能从他手上接过三十万铁骑的担子,没能让他的肩膀轻松一些,最后,只是想起了一名女子的酒窝,他与她,虽然一同长大,可称不上诗情画意的青梅竹马。他这一生不过二十年,但已经见过各色各样的女子,约莫真是如大丫鬟红薯所一语中的的看似多情实则无情,凉薄得很,在意过许多女子,但似乎谁都能放得下,唯独她,不管是与老黄一起颠沛流离的三年丧家犬生涯,还是后来的游历,以及这趟赶赴北莽,总是会想起她,然后轻轻的揪心。

  如果天下人知晓已经世袭罔替在手的徐凤年孤身赴北莽,一定会大笑这位世子殿下吃饱了撑着,放着好好的世子不做,去拼命做啥?你老子当年马踏江湖,早已证明江湖再精彩,在铁骑面前,一样只有匍匐臣服的份。你老老实实等着北凉王老死,穿上那一袭华贵至极的藩王蟒袍,何乐不为?就算全天下都清楚有陈芝豹这根如鲠在喉的尖刺,十有**争抢不过,你徐凤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过是军权旁落,北凉王是北凉王,白衣战仙是白衣战仙,一个坐北凉,一个坐边境,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也已经是足够让人垂涎的彪炳煊赫了。别不知足,也别不自量力,甭管你世子殿下素袖藏金还是草包一个,去了北凉军,积攒再多军功,可你能与春秋大战中冉冉升起的无双陈白衣叫板?你能做出逼死兵圣叶白夔的壮举?你能有几年时间在陈芝豹的眼皮子底下打造打造军方嫡系?退一万步说,陈芝豹一枪刺死过曾与李淳罡酆都绿袍和符将红甲齐名的大宗师王绣,你徐凤年有何资格跟他同台竞技?整个离阳王朝,没有人看好他能像北凉王那样掌控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说来滑稽,这似乎也是京城太安城那位中年男人,任由这名藩王嫡长子胡来的根源所在。

  偌大一个统治春秋的王朝,没有一位年轻人,如此被那位九五至尊惦记。

  徐凤年双指颤抖,系了系有些松开的发结。

  那一晚,徐骁说过,凤年,你若死在了北莽,以后北凉就交由陈芝豹。北凉军改弦易辙,这对我徐骁来说,不算什么,但你死了,我这个爹,只能像当年你娘独身入皇宫一般,不能报仇。

  徐凤年当时开玩笑说,你这做爹的,真是窝囊,要是我这不争气地儿子挂在北莽那边,你领着北凉铁骑一路碾压到北莽王庭,得有多霸气?

  徐骁沉默了许久,最后轻笑道爹倒是也想,也会这么做,只不过怕你真死了,就说些丧气话骗你。我徐家三十万铁骑,怎么都得打掉北莽积蓄了三十年的一半国力,这么霸气的事情,爹来做,哪里比得上你来做?

  徐凤年笑着说能不死当然不舍得死,白发人送黑发人,想想就憋屈。

  从来不打这个儿子的徐骁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也从不信鬼神的大将军竟然接连呸了好几声,笑骂道别说丧气话。然后自言自语了好几遍童言无忌。

  徐凤年无奈回复着说都及冠了,还有什么童言无忌。

  徐骁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徐凤年闭上眼睛,双手搭在春雷上,有些明白一些事情了,为何徐骁如今还像个老农那般喜欢缝鞋?轩辕敬城本该像张巨鹿那般经略天下,最不济也可以去跟荀平靠拢,却被自己堵在了一家三口的家门以外,堵在了轩辕一姓的徽山之上,即使一举成为儒圣,仍是不曾跨出半步。骑牛的最终还是下了山,但这种下山与在山上,又有什么两样?羊皮裘李老头儿十六岁金刚十九岁指玄二十四岁达天象,为何断臂以后仍是在江上鬼门关为他当年的绿袍儿,几笑一飞剑?

  说到底,都是一个字。

  徐凤年想着她的酒窝,摇晃站起身。

  他就算不承认,也知道自己喜欢她。不喜欢,如何能看了那么多年,却也总是看不厌?

  只是不知道,原来是如此的喜欢。

  既然喜欢了,却没能说出口,那就别死在这里!

  徐凤年睁眼以后,拿袖口抹了抹血污,笑着喊道:“姜泥!老子喜欢你!”

  拓跋春隼冷笑不止,只不过再一次笑不出来。

  一名年轻女子御剑而来,身后有青衫儒士凌波微步,逍遥踏空。

  女子站在一柄长剑之上,在身陷必死之地的家伙身前悬空。

  她瞪眼怒道:“喊我做什么?不要脸!”
作者: leopard    时间: 2013-5-4 11:20

  第六十六章 一日千里

  当下这一幅年轻男女久别重逢的场景,尤其是男子以一己之力力敌三名金刚境高手,更是斩杀一名,作虽败犹荣,传出去足以名动北莽,而那绝美女子凭空御气一剑西来,这样的男女,这种形式的碰头,恐怕除了瞎子,都要觉得挺壮观,还有些温馨。不过女子言语似乎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擒察儿惊骇于女子的容颜与御剑,这名悉惕身后百余骑面面相觑,还怎么打?端孛尔回回不用拓跋春隼发话,怒发冲顶,雷矛梅开二度,再度丢出,在天空抛出一个充满杀意的锋锐弧度,坠向徐凤年头颅。

  两鬓霜白的青衣儒士神态自若,脚尖落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抓住那根震荡大气波纹的雷矛,五指一握,云淡风轻,将雷矛折成两截,好似稚童丢掷石块,被青壮汉子随意弹开一般。拓跋春隼脸色阴沉,端孛尔回回两矛过后,气血翻涌,看见小主子投射来的视线,心中苦涩,深呼吸一口,准备再丢出一矛查探老儒生的虚实,只是当这名魔头不惜内伤提起气机,拓跋春隼就看到那名南朝装束的中年儒生一挥袖,天地风云变幻,一袖成龙,端孛尔回回整个人的气机好似城垛被投石机挥出的千斤巨石砸中,往后踉跄几步,喷出一个鲜血,气海紊乱至极,端孛尔回回不愧是忠仆,气急败坏喊道:“小主子快走!不要管我!”

  拓跋春隼两脚扎根,身体纹丝不动,不是不想走,而是好似被无穷尽的丝缕气运包裹,动弹不得。中年儒士收袖以后,轻淡说道:“在下西楚曹长卿,多年以前曾在北莽南朝收了这名徒弟徐奇,不知如何与拓跋小王爷到了不死不休的境地?”

  擒察儿一伙人差点吓得坠马,大官子曹长卿?这可是三入离阳皇宫如过廊的天象第一人啊!

  拓跋春隼冷笑道:“好一个武榜前五的曹青衣,有本事与我父亲耍威风去,跟我这尚未及冠的后辈计较什么?!”

  曹长卿微笑道:“小王爷不要言语激将法,曹某只要有机会,自会和拓跋菩萨战上一场,不过相信邓太阿此时已经过了姑塞州,往北行至皇帐王庭,恐怕曹某此时前去的话,就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了。”

  拓跋春隼突然笑容灿烂,嬉皮笑脸道:“曹伯伯言重了,我父亲对于武榜十人,除了武帝城王仙芝,对你最为敬重,亲口说曹青衣是当今天下当之无愧的儒圣,若是能打上一场,不负此生。小侄不知此人是曹伯伯的高徒,若有莽撞不敬,曹伯伯圣人肚里能撑船,千万不要上心介意啊。难怪此人能够杀死小侄身边扈从,是叫徐奇?名师出高徒,恭贺南朝门阀出现了一名能与耶律东床慕容龙江并肩的年轻俊彦。”

  曹长卿只是说道:“曹某凑巧新入世人所谓的陆地神仙境界,半年以内,必然会与拓跋菩萨切磋一番。”

  拓跋春隼几乎恼怒惊惧得吐血,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乌鸦嘴,说圣人还真***是圣人了!三教有国师麒麟与佛陀龙树两位圣人,原本还纳闷为何声势最盛的儒教为何独缺一位陆地神仙,这不就来了?还偏偏是那位徐奇的师父,拓跋春隼温了稳心神,再无先前冷血脾性和倨傲气焰,低眉顺眼,温声问道:“曹伯伯,小侄能否返回北朝?”

  容颜之美似乎可以跻身前三甲的女子轻轻跃下那柄大凉龙雀剑,面朝拓跋春隼,冷漠道:“你想杀他,我就杀你。”

  大凉龙雀灵犀通玄,环绕女子四周,如小鸟依人,缓缓飞旋。这幅画面,让端孛尔回回看得心惊肉跳,这女子才几岁,当真会是剑仙?二十几岁的女子剑仙?

  拓跋春隼腹诽这姓徐的南朝士子不但有个让人眼红的师父,竟然还有个连自己都要嫉妒的红颜,连忙笑道:“既然已经知道徐奇兄弟是曹伯伯的嫡传弟子,自然不敢不知死活寻衅,就此别过。以后到了北朝,我拓跋氏一定以礼相待曹伯伯一行三人。”

  拓跋春隼郑重其事的作揖告辞。

  这一场雷声大雨点更大的围杀与游猎就这样滑稽落幕。

  徐凤年视线依旧模糊,像一尾被丢到岸上的鱼,大口喘气,忍着剧痛笑道:“小泥人,你这么说话,会让别人误以为本世子吃你软饭。”

  姜泥一挑眉头,就要赏他一剑,不过瞧见他这光景,还是忍住,落井下石的事情,她才不屑去做。徐凤年一屁股坐下,紧绷心弦一松再松,吐血不止,仍是驭出一柄飞剑,饮血养胎。曹长卿笑着摇了摇头,走到世子殿下眼前盘膝坐下,不耽误徐凤年以吴家剑冢秘术饲养飞剑,等飞剑入袖,才一指连敲十六窍,替徐凤年暂且压下气机汹涌外泄的颓势,温颜说道:“世子殿下竟然初入大金刚境界,佛道兼修,可惊可喜。”

  脸色惨淡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苦笑道:“大金刚境界?和两禅寺李当心相似?”

  曹长卿笑着点了点头,“虽然是初入此境,却也比较一般成熟金刚境界不差太多了。”

  徐凤年瞥了一眼故意背对自己的小泥人,好奇问道:“她怎么御剑飞行了?”

  曹长卿正要说话,姜泥冷哼一声好似提醒,这位大官子笑了笑,没有解释。

  徐凤年笑道:“要我猜的话,肯定是练剑嫌吃苦,只跟李老剑神挑了最好玩最吓唬人的御剑一项,对不对?”

  姜泥转身怒容道:“怎的,我就算只会御剑,也总比你强!一个人入北莽摆阔装高人,没了扈从和北凉铁骑,还不是被打得这么惨!”

  瞧瞧,随便一句话就勾搭出真相了,曹长卿嘴角笑意温醇,不管如何,公主都斗不过这名北凉世子。

  徐凤年有了喘息机会,气色缓缓转好,眉心印记由乌黑转回深紫,捂住胸口小心翼翼问道:“李老前辈如何了?”

  曹长卿轻叹道:“若是强撑,本该还有十年,不过老前辈顺其自然,并不惜命。只觉得三四年传授剑道给公主就足矣。”

  小泥人眼睛一红,眼眶湿润,哽咽道:“都怪你!”

  徐凤年默不作声。

  曹长卿轻声道:“这趟北行本意是联系几位出身西楚豪阀的春秋遗民,曹某进入北莽以前顺路去了北凉王府,见过了大将军,才知道你的行踪不知为何泄漏出去,曹某本来许诺杀陈芝豹报恩,可殿下不曾答应,之后大将军也婉拒,大将军只是让曹某捎带一句话给你。”

  徐凤年笑道:“说。”

  曹长卿虚空弹指,持续给徐凤年以类似寻龙点穴的手法疗伤,说道:“大将军要殿下早些回家。”

  徐凤年苦笑道:“说得轻巧。”

  姜泥愤愤道:“是你自讨苦吃。”

  徐凤年瞪了一眼,她回瞪了一眼,大眼瞪小眼。

  曹长卿故作不见,道:“你行踪泄漏以后,北莽有两人受雇杀你,曹某只知其中一名魔道十人中的目盲女琴师,此女跟离阳王朝大内韩人猫一样,最善指玄杀金刚。”

  姜泥讥讽道:“记得见面了赶紧逃,别见色忘命!”

  徐凤年没好气道:“男人说话,女人闭嘴!”

  姜泥勃然大怒,“一剑刺死你!”

  徐凤年斜眼看去,“那是我的剑,你好意思?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剑术不去说,脸皮厚度倒是跟我有的一拼了。”

  姜泥俏脸涨红,大凉龙雀剑急速飞掠,声势惊人。

  曹长卿有些头疼,这种当局者迷却让外人着实无奈的打情骂俏,是否有些不合时宜?不过很快想起方才世子殿下那句更不合时宜的表白,就立即释然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语中的。

  徐凤年笑道:“小泥人,手上生老茧没有,给本世子瞧瞧,就知道你有没有偷懒了。”

  姜泥回了一句世子殿下的口头禅:“闭嘴。”

  不过比较徐凤年的闭嘴二字,气势弱了太多。

  曹长卿缓缓说道:“是北凉王给了曹某大致北行路线,才总算及时遇上了世子殿下,否则曹某一生有愧。”

  徐凤年摇了摇头,笑道:“恭喜先生成圣。”

  曹长卿平静道:“归功于公主的练字和御剑。”

  徐凤年一脸遮掩不住的讶异,小泥人冷哼了几声,秋水长眸显然有些沾沾自喜。

  徐凤年问道:“先生何时动身去南朝姑塞州?”

  这名一举成就儒圣境界的青衣儒士微笑道:“总要等世子殿下伤势痊愈再说。”

  小泥人在一边煽风点火,啧啧道:“高手高手高高手。”

  徐凤年笑而不语,曹长卿眯眼笑意浓郁,解围说道:“世子确实算是高手了,面对三名金刚境,力敌并且斩杀一人,养刀脱胎于剑开天门的闭剑术,加上邓太阿赠剑十二,以后成就肯定会让两座江湖都大吃一惊。”

  徐凤年摇头感慨道:“不说李老前辈和曹先生,就算比起白狐儿脸,也差远了。何况还有个骑牛的。”

  姜泥撇嘴道:“跟洪洗象南宫仆射相比较,真不要脸!”

  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要脸的话,能说喜欢你?你也一样,我才喊出你的名字,就屁颠屁颠御剑来了。”

  姜泥顿时一败涂地丢盔弃甲,红透耳根,欲言又止,却说不出一个字。

  曹长卿识趣地充耳不闻。

  徐凤年与姜泥同时出声:“一剑刺死你!”

  一败再败的姜泥匆忙御剑而去。

  一剑西来一剑东去。

  当场只剩下徐凤年和曹长卿两人,徐凤年问道:“她这么离去,不打紧吧?”

  曹长卿笑道:“无妨,百里以内,都在曹某掌控之中。世子殿下自行疗伤即可。”

  徐凤年闭目凝神。

  一气御剑十里以外,姜泥凌风而立在剑上,长袖飘摇如天仙,咬着嘴唇,泫然欲泣,胡乱抹了把脸颊,自言自语道:“不准哭!”

  曹长卿平心静气,有些感触。

  江南道分别以后,公主与他这位棋待诏叔叔返回旧西楚境内,在山清水秀中,对于自己传授的独门练气心法,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只是辛勤打理了一块菜圃,乐此不疲,要不然就是趴在房中桌上发呆数铜钱。直到见着了广陵江畔一剑破甲两千六的李淳罡,才有了笑脸。但之后,对于学剑也并无兴趣,只是练字还算卖些力气,直到自己说要去北莽,兴许要去一趟北凉王府,她才捧起了那柄大凉龙雀,主动要求练剑,与李淳罡讨价还价了一整天,才拣选了剑道里最拔尖的御剑,但公主的性情实在是惫懒,往北而行,还是喜欢俏皮偷懒,而且她自小恐高,即便偶尔鼓起勇气御剑,也只是贴地几尺而飞,御剑辛勤程度,越到北凉越高,只是听说徐凤年赶赴北莽以后,她才开始真正用心御剑。

  御剑过山巅。

  御剑过大江。

  气势如虹。

  境界一日千里,连曹长卿都震惊惊艳。
作者: leopard    时间: 2013-5-4 11:21

  第六十七章 聚散

  曹长卿趁着徐凤年如同老僧入定,微微打量了几眼,是初入金刚境无疑,比较当初江南道初见,气象宏阔许多。

  在西楚境内,和李淳罡闲来无事喝酒论英雄,老剑神多次提起这名命途多舛的北凉世子,言语中褒贬皆有,将他的未来成就拔高到与听潮亭白狐儿脸、龙虎山齐仙侠一个层次。老前辈赞誉多是说这名年轻人心性坚韧,不似寻常纨绔子弟,武道天赋虽然与洪洗象之流差了一线,却胜在勤能补拙,而且怕死得要命,愿意以最笨的法子去提升境界,而不喜之处,无非是这小子对待女子,多情近无情,见着漂亮姑娘,就要忍不住撩拨一下,拉屎功夫一流,擦屁股却马虎,对西楚遗民鱼玄机对靖安王妃裴南苇都是如此,让羊皮裘老头儿十分白眼。曹长卿对于这名年轻人,谈不上太大好感或者太多恶感,不过能够拒绝以送出公主换取杀陈芝豹的诱惑,曹长卿宦海沉浮,早就老于世故,也只是略微诧异,长线布局本就是他曹官子的长项,若是徐凤年当时一口答应了,才真的让人失望,以公主的执拗心性,恐怕以后剑道大成,就真要毫不犹豫一剑刺死这个重利薄情的男子,又或者是此生不再相见,曹长卿其实乐得如此光景,也远比此时此刻这般藕断丝连来得省心。

  不过当公主御剑而来,听到那句人之将死的表白,曹长卿难免有些唏嘘,当年在那座西楚皇宫,自己年幼入宫,那么多年轻敲玉子声琅琅,又是为谁而落子?那个她可曾知晓?恐怕她临死也只道是这名棋士在为帝王指点江山吧?比起眼前这名年轻人,自己就算已是儒圣,何尝不是输了一筹?

  曹长卿转头遥望旧西楚顶梁柱的小公主御剑而去方向,叹了口气。她与徐凤年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以后甚至要被自己这名棋待诏叔叔和西楚国运逼得与他搏命,这是不是她打着怕吃苦幌子惫懒练剑的根源?曹长卿敛了敛心绪,见徐凤年气机流转到了一处紧要结点,轻轻敲指,助其一臂之力攀登昆仑山,这一战,经脉断损过重,即便有道门百年以来独树一帜的大黄庭护体,也委实不轻松,堂堂世子殿下,何苦来哉?曹长卿笑了笑,在他看来,乱世剑走偏锋,在羊肠小道上富贵险中求,而盛世就要走那坦途的阳光大道,徐凤年这位权贵甲天下的王侯公子,似乎就在夹缝之中,表面光鲜,内里凶险,曹长卿对此倒算不上有何怜悯,既然生于徐家,就得有在水深火热摸爬滚打的觉悟,本名姜姒的公主也是如此,背负莫大气运,如何做得了散淡无波澜的女子?

  徐凤年三气小周天沉浮以后,睁开眼睛,问道:“先生真要为西楚王朝复国?才来北莽联络遗民?”

  曹长卿对此并不隐瞒,点头说道:“确是如此。许多西楚遗民士子如今皆已是北莽南朝权臣,曹某到达边境以前,先去了一趟离阳皇宫,在九龙壁上刻字,向世人表露了公主身份。朝廷开始大兴文字狱,广陵王也亲自带兵血腥镇压了六家书院,京城老太师孙希济请辞还乡,国子监学子群情激奋,左祭酒与右祭酒原本伪装的温情脉脉彻底破裂,赵家天子没有批准孙老太师的告老辞官,却准许桓温辞去左祭酒一职,前往广陵道担任经略使,安抚士子民意。”

  徐凤年苦笑道:“也亏得是她,否则肯定要记恨你这名臣子的强人所难。”

  曹长卿平静道:“不论复国失败,还是成功,曹某定会在适当时机向公主殿下以死谢罪。都要给公主一份安稳。”

  徐凤年转移这个沉重话题,皱眉问道:“邓太阿为何要去北朝挑衅拓跋菩萨?”

  正襟危坐风流无双的曹长卿伸出两根手指拨了拨一缕头发,微笑道:“曹某三个月前曾在西垒壁遗址与他一战,便是那个时候,我有所升境,邓太阿说与我打架无趣,要去拓跋菩萨那里讨打。不过邓太阿说得虽然轻巧,我却知道他这一去,不比以前和王仙芝搏杀,只是将武帝城城主当成磨剑石,用作砥砺剑道,这次只会有两种结果,要么死在拓跋菩萨手上,或者活下来,成为剑仙。邓太阿剑术只用来杀人,若是成了以术证道的剑仙,就真正有望撼动王仙芝天下第一的宝座。既然十二飞剑都赠送给世子殿下,那么我猜邓太阿何时不用桃花枝,世人再不敢说王仙芝拓跋菩萨两人联手可以轻松击杀其后八人了。殿下以后继续深入北莽,不妨拭目以待。”

  徐凤年笑道:“先生既然成圣,这个说法本来就站不住脚。”

  曹长卿摇头道:“世人眼中的三教圣人,境界是高,可论起杀人技击,实在是水分太大,我这次入境陆地神仙,不过是为了给公主造势,真要落在不出世的高人眼中,只是贻笑大方。”

  徐凤年有话直说,打趣道:“先生过谦了,圣人便是圣人,谁敢小觑。我要有先生境界,没有身份牵挂,也会去皇宫撒泼捣乱,让那九五至尊下不来台。”

  曹长卿手指停在下垂一缕头发旁边,继而双手叠在膝上,微笑道:“如果真有这一天,曹长卿一定会去旁观。”

  徐凤年笑道:“随口说说,先生别当真。”

  曹长卿望了一眼一望无垠的广袤草原,平淡道:“当年曾有西楚旧人赶赴边塞,眼界始开,感慨遂深,这位翰林也由伶工之诗词化为士大夫之言语,可见殿下能够离开北凉屋檐之下,独身赴北莽,有了自立门户的眼光气魄,很好。”

  徐凤年苦涩道:“若非先生赶到,十有八九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曹长卿盯着这名年轻人的脸庞,沉声道:“可知北凉王戎马一生,有多少次身陷死境?”

  徐凤年轻声道:“徐骁不过是二品武夫的实力,却喜欢身先士卒,他自己也说没死是靠天大的运气。他也总说自己其实就是统辖一州军政的本事,只是被莫名其妙推攘到如今这个异姓王的高位。”

  曹长卿感慨道:“大将军做这个异姓王,不知为赵家吸引承担了多少仇恨和负担。狡兔死走狗烹,你以为赵家天子不想这么做吗?只是他尚未有这份国力而已,就像北莽女帝仍是不曾有国力踏破北凉大门。”

  徐凤年笑了笑,“先生可是有些挑拨的嫌疑。”

  曹长卿大笑道:“殿下你我心知肚明。”

  徐凤年笑而不语,两人沉默以对。徐凤年终于皱眉开口道:“可惜这个拓跋春隼活着离开了,虽然先生临时收了个便宜徒弟,算是替我举起一杆障眼的旗帜,不过以拓跋氏的家底,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曹长卿淡然道:“曹某之所以出手救人,是还江南道欠下的人情,以后与徐家两不相欠,否则以北凉王和西楚的恩怨,曹某不对殿下痛下杀手,就已经是有违曹某的身份。”

  徐凤年点头道:“不欠了。”

  曹长卿突然抚额摇头,似乎有些无奈。那边,姜泥御剑大凉龙雀贯长空,绕了一个大圈,截下拓跋春隼一行人。

  拓跋春隼没有瞧见青衣曹长卿,悄悄松了口气,笑眯眯道:“不知道这位姑娘有何指教?”

  姜泥平淡道:“去死。”

  拓跋春隼压下怒意杀机,依然满脸笑容,无辜摊手道:“曹伯伯都已经大度放过小侄,不知姑娘为何不肯一笑泯恩仇?”

  姜泥跳下比徐凤年驭剑要更加名副其实的飞剑,落地以后,不与这名小拓跋废话,食指中指并拢,轻念一字:“临!”

  大凉龙雀一瞬划破长空,恢弘气势丝毫不输端孛尔回回的雷矛。

  拓跋春隼瞳孔剧烈收缩,迅速从箭壶抽出一根羽箭,挽弓劲射。

  羽箭与飞剑精准相击,不仅弹开,还被磅礴剑气绞碎。

  大凉龙雀急掠速度丝毫不减,坐在马背上的拓跋春隼一箭功败,抽出莽刀竖在身前,格挡住飞剑,莽刀经过一阵微颤后,刹那之间被一抹削断,拓跋春隼低头,丢弃莽刀,躲避下马,狼狈至极。

  飞剑绕回姜泥身边,等于画出一个浑然大圆。

  “阵!”

  姜泥屈中指搭在拇指上,轻轻结印。

  好一个一尊天人坐冥蒙,剑在汪洋千顷中。

  若是李淳罡瞧见这一幕,肯定又要吹嘘徒弟比自己更当得五百年一遇的赞誉了。

  飞剑当空,转折如意,剑意羚羊挂角,画出的轨迹让人眼花缭乱,擒察儿等人只看到拓跋小王爷像条落水狗被追杀得四处逃窜,而这位悉惕与一百骑兵都不约而同下马趴在地上,生怕被殃及池鱼。

  端孛尔回回忌惮这柄飞剑的速度和锋芒,只敢以鼓荡气机迎敌,帮着小主子分担如潮剑势。

  这名年轻女子兼修曹长卿倾囊传授的儒家天道,和李淳罡苦心孤诣造就的无上剑道。

  世间无人能像她这般既有天赋异禀的根骨,又有举世无匹的时运气数。

  寻常武夫,俱是辛辛苦苦拾级而上,望山累死,望洋兴叹,唯有她一步登天,还暴殄天物,时不时偷懒一下,总是喜欢在登顶途中发呆出神。

  但正是这么一个对剑道不太用心的怕吃苦女子,被李淳罡认定是剑道已高,却仍然可以将原有剑道高峰再拔一岳高的人物。

  当徐凤年看到小泥人气呼呼御剑归来,轻声向曹长卿问道:“她这是去找拓跋春隼的麻烦了?”

  曹官子笑着点头,说道:“自然是没杀死,拓跋春隼和那名扈从估计是顾忌我的存在,始终没有还手。”

  徐凤年问道:“先生可否再给我两个时辰修养,到时候让我与姜泥说几句话?”

  曹长卿面无表情点了点头。

  不知是度日如年还是一瞬即逝的两个时辰以后,徐凤年缓缓长呼一口气,脸色如常,等他摇晃着起身以后,曹长卿已经不见踪迹。

  几里以外,曹长卿双手抓住鬓角下垂的灰白头发,眯眼望向天空,人生经得起几度聚散离合?

  徐凤年走向远处背对自己的女子。

  她听闻脚步声临近,冷笑道:“下一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徐凤年与她并肩站立,一起眺望南方,没有言语挑衅,这么多年斗嘴无数,她哪一次不是兵败如山倒。

  她冷淡说道:“你要是敢死在北莽……”

  徐凤年没好气白眼打断道:“知道你想说什么,无非是找到我的尸体,鞭尸泄愤对不对?”

  她咬着嘴唇,狠狠撇过头,“知道就好。”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走到她眼前,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我会用心练刀,你也好好练剑,说好了,以后如果输给我,就不放你走了。”

  她本想恶言相向,说些你这三脚猫功夫如何赢得过我,说些我都已经御剑飞行了诸如此类的话,只是不知为何,只是看着满身血污的他,觉得十分陌生,蓦地就红了眼睛,藏不住的眼眶湿润。

  徐凤年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颊一侧点了点,“酒窝。”
作者: leopard    时间: 2013-5-4 11:22

  第六十八章高手风范

  姜泥负手御剑而行,青衫广袖的曹官子踏空飘摇,两者俱是神仙人物。曹长卿虽然明知此时说话有些煞风景,但臣子本分所在,有些话不管能否被听入耳中,都要说,“拓跋春隼此子纯以术数镇压笼络人心,庙算只算能定考下下,不过他是拓跋菩萨之子,将来多半会按部就班入伍从军,借势压人反而可以加分,故而可以定考中上,不过若是由军界转庙堂,仍是不堪大用,远比不上草莽出身八面玲珑的的董卓。公主,此次前往北莽南府京城接见西楚旧臣,公子只需露面一次,其余琐碎杂事,一并交由臣下打理即可。当年皇朝内十之三四的大姓世族北逃过境,除去不想让香火传承断绝的私心,并非一味惜命,许多家族的忍辱负重,都是在等公主。”

  御剑离地一丈的姜泥轻轻嗯了一声。这让曹长卿愣了一下,以往与公主说王朝复辟事务,总是不加掩饰的心不在焉,不知为何转性了。在西楚第二支王气所在的红鹿洞山林间,近六十人陆续进山结茅而居,经过他的筛选,群英荟萃,已经俨然是一座小朝廷,这些旧西楚的栋梁,有假意逃禅遁世的治国巨材,有二十年遥领监管南岳庙的文坛巨擘,更有一批宁肯穷困潦倒隐姓埋名的权柄武将,这些年不惜假死掩人耳目,见到公主以后,这些股肱忠臣,无一不是跪拜痛哭流涕,只是公主似乎对此并无感触,让许多老臣子殚精竭虑的同时忧心忡忡,不过无人怀疑小公主背负气运,当年西垒壁一战,叶白夔战死,皇城内,所有辅政重臣包括曹长卿和老太师孙希济在内共计九人,都亲眼见到皇帝陛下将春秋九国中公认最具定鼎意义的传国玉玺,贴在小公主后背,象征一国气运的玉玺光华随之烟消云散,暗淡无光,变成和一块普通玉石无异,悉数转移到她身上。那是一个大厦将倾风雨如晦的帝国黄昏,九名臣子齐齐跪倒在金銮殿上,曹长卿至今记得那种滚烫玉玺烧灼稚嫩后背的刺耳声音,还有年幼公主辛酸凄凉的哭声。

  姜泥眼神坚毅道:“棋待诏叔叔,我知道你之所以入圣,带我辗转西垒壁和皇陵,是想偷偷将你的境界和西楚所剩气运转嫁到我身上,以后不用遮掩了,我会全盘接纳的。”

  曹官子眼神柔和,轻轻说道:“公主你其实不用在意臣子们的想法,公主能在我们身侧就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不用再付出什么,曹长卿与那些遗老遗孤的处心积虑,公主大可以将心思全部放在那块小菜圃上,徐凤年都舍得将公主送还西楚,曹长卿若是都不能给公主一份安稳,这样的复国,不要也罢。”

  姜泥缓了缓御剑速度,轻声道:“他都不怕死,我为什么怕疼。以后我再也不数铜钱了。”

  这位不知不觉由风华正茂棋待诏变成一位年近五十老儒生的大官子点了点头,略带促狭笑道:“好的。公主就算偷偷数了,曹长卿也只会假装没有看到。”

  姜泥灿烂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攥紧拳头挥了挥,说道:“棋待诏叔叔,你跟我说说武夫一品境界,以前我都没用心听。”

  曹长卿由衷笑道:“一品四重,金刚指玄天象陆地神仙,层层递进,金刚境取自佛门金身不败,指玄乃是道门玄通的简称,大抵是扣指问长生的意思,而天象是我辈儒生追求的浩然境界,圣人有言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世间不太平,就由读书人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管是立言还是立功立德,都要以浩然正气有所鸣不平,不过书生读书,大多止于读取功名,为帝王一人了却不平事,少有为百万苍生去读书。至于陆地神仙境界,可以出窍神游,逍遥天地间,真正做到了无拘无束。一品前三重境界,虽是以三教精髓来命名,但往往与三教人物没太大关系,反倒是追求以力证道的武夫,踏境递升,成为江湖万众瞩目的人物,佛门得道高僧,习惯性铸就大金刚,有血液呈现金黄的特征。如今只有两三位和尚成为这般佛陀人物。而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武当山洪洗象兵解以后,暂时无人入指玄,道教祖庭龙虎山情况稍好,却也屈指可数。至于读书人,就更少有入一品的了。”

  姜泥认真思量了一番,说道:“除去三教的普通武夫,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先要锻炼金刚体魄,再进入求气的指玄,然后由气转势,到达天象,可以窃取天地气运,以便共鸣?这么说起来,天象境高手怎么像是一个小偷?”

  曹长卿欣慰大笑,点头道:“公主所言一针见血。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便是此理。”

  姜泥这才想起身边棋待诏叔叔是独占八斗的天象第一人,有些汗颜脸红。跟随姜泥一起凌空潇洒前行的曹长卿眯眼道:“我曾有过棋盘推演,天下间同时出现七位或者八位陆地神仙,已经是一副棋局的气数极致。”

  姜泥轻声问道:“他会成为其中一人吗?”

  曹长卿摇头叹息道:“难。”

  姜泥歪了歪头问道:“那我呢?”

  曹长卿斩钉截铁道:“稳占一席。”

  姜泥好似后知后觉,好不容易醒悟以后气愤道:“他总骗我说我笨,资质平平!”

  曹长卿心情极佳,也不再古板恪守君臣上下,开玩笑道:“一剑刺死他。”

  姜泥下意识拿一根手指戳了戳自己脸颊,然后伸出双手揉了揉脸,自言自语,含糊不清。

  大凉龙雀剑尖猛然朝上,她御剑冲入云霄。

  一人一剑凌驾于云海之上。

  曹长卿抬头望去,却已经不见她身影,喃喃道:“巍巍巨观。”

  旧西楚境内,不像春秋其余几国气运轰然倒塌散尽的一道接天云柱,在这一刻骤然凝聚方圆千里的气运。

  太安城钦天监,一位正在观象望气的老人神情剧变,匆忙踉跄跑回书阁。

  ————

  徐凤年站在原地怔怔出神许久,终于回神,摸了摸还算完整的生根面皮,这一张是按照南朝小族子弟徐奇来打造,是几张面皮中最关键的一个环节,人算终归不如天算,和拓跋春隼结仇,恐怕等他回到家族动用资源调查这个徐奇,曹长卿临时起意的打掩护恐怕也支撑不住多久的刨根问底,不过在这段时间以内,还是相对安全,徐凤年小心翼翼换了一张面皮,低头看了眼血迹斑斑破败不堪的衣衫,重重叹气一声,只得回马枪往南边走上回头路,一边吐纳呼吸休养生息,一边在脑中回想端孛尔回回的雷矛,第一矛是背对,没能瞧清楚细节,后来针对自己和曹长卿的两矛则是面对面,徐凤年模仿脚步小跑了几步,几十次下来,总觉得不得要领,也就暂且放下,毕竟是一位大魔头的压箱绝技,艰深处不在形体,而在于气机经脉的学问,若是如此轻松被破解,也太不值钱了。

  从怀中掏出第七页刀谱秘笈,蘸了蘸口水,方才曹官子出手,借天地之气禁锢住拓跋春隼,那叫一个惊心动魄,这倒是能与这一页结青丝可以相互映证,入金刚以后,可以依稀看清许多轨迹轮廓,徐凤年当时恨不得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门道门道,说到底就是划分界限的仪轨二字,难怪当年王仙芝要死皮赖脸去偷窥高手过招,然后以他山之石攻玉,投入熔炉化为己用,徐凤年提着撕下的一页秘笈,念念叨叨,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前一刻还在与人生死相搏的游猎对象。这得感谢当年游历磨练出来的好心性,老黄说能睡还能醒是福,温华说能吃还能拉更是福,徐凤年觉得都挺有道理。

  至于和她的短暂相聚和迅速离别,徐凤年也谈不上有太多惆怅感伤。

  这会儿没太多资格去儿女情长,再说了,姜泥已是不是那个只会砸泥巴或者用嘴咬人的小泥人了,都会御剑了,自己没理由不去拼命提升境界,下一次见面,这笨姑娘多半是真铁了心要一剑刺死自己的。

  徐凤年猛然抬头,看到一个杀机四起的身影。

  一位站在劣马身边的老僧,低头双手合十。

  徐凤年笑了笑,强行散去杀意。

  已是人间佛陀的老和尚抬头以后,说道:“世子殿下如果想要抒发宣泄满腹杀机,老衲绝不还手。”

  徐凤年笑道:“圣僧已是金刚不败之躯,还手不还手都没区别。因为一桩善缘,我差点死在草原上,现在浑身都疼,就不浪费气力了。”

  老和尚平静说道:“殿下无需担心牧人部落的安危,老衲自会停留。”

  徐凤年问道:“老方丈,你这是在揣测衡量以后的北凉王是如何的角色?如果不合己意,是不是就要我死在北莽了?说错了,不管是否称心如意,先前我似乎都注定要死在拓跋春隼的追杀。”

  老和尚摇头道:“是有大气运的人物,无形中篡改了气数,应了棋无定式一说,并非老衲本意。”

  徐凤年差点脱口而出放你娘的屁,好不容易憋回肚子里,深呼吸一口,挤出一个没有半点诚意的笑脸说道:“老方丈此番前来,又是要做什么?还有善缘等着我去不成?”

  老和尚哑然失笑,摇头道:“殿下多虑了,老衲前来是想赠送一枚两禅丹,就当做是老衲失算的弥补。”

  徐凤年没有任何狐疑犹豫,笑眯眯问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伤感情。老方丈,除了送我三四五六颗号称活舍利的金丹,还有没有佛门武学秘笈?”

  老和尚一只探入袈裟大袖的手轻轻缩回,笑道:“只有一颗丹药,秘笈则没有。不过看殿下的脸色,已经没有大碍,似乎用不上两禅丹。老衲也就不锦上添花了。”

  徐凤年瞪眼,小跑到这尊佛陀身边,笑眯眯道:“别啊,老方丈,来来来,掏出来瞅瞅。”

  老和尚一脸为难,伸入袖口,愧疚道:“咦?奇了怪了,好像丢了。”

  徐凤年脸色僵硬,咬牙切齿道:“老方丈,有点高手风范行不行?”

  老和尚哈哈大笑,牵马而走。
作者: leopard    时间: 2013-5-4 11:23

  第六十九章 江山代有新人换旧人

  当徐凤年和老和尚来到湖边牧民营地,发现才扎下的毡帐就已经拔出,重新装上马车,看来又要迁徙流亡,一路牵马缓行的龙树僧人转头对徐凤年问道:“殿下,已经是第四次动杀机了,为何次次都不出手?”

  徐凤年笑呵呵道:“老方丈既然是圣僧,自然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人,不都说佛头着粪佛不忿,与我计较什么。”

  老和尚深深看了一眼这个记仇的年轻人,笑道:“殿下倒是心思活络的真小人。不过你这要杀不杀的,也不是回事,老衲还是想请殿下一口气出了心胸那股恶气,也有个好聚好散。”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隐瞒,收敛起故作玩世不恭的浮躁神色,平淡道:“杀机确实是真,杀心不敢有,怕被老方丈当成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以后回到两禅寺这座佛门圣地,随便一口唾沫就能钉死我。我可是见识过道教大真人的心性了,一个赵黄巢,一个赵宣素,都不是好东西,偏偏境界奇高,都说道门清静无为,真不知如何修行出来的境界。”

  老和尚轻声感慨道:“这两位龙虎山大真人啊,说到底还是都没能放下那个姓氏,也怪不得他们岔入了一条旁门左道。就像老衲,这些年也总是经常守不住本心。不求执着,本身执着,如何能解?老衲当上主持以后,没能想通许多事情,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就去数不胜数的道教典籍里一探究竟,最后觉得似乎《道德经》第二十四章里的‘道法自然’四个字,分量最重。后来徒弟说要明心见性,自证菩提。老衲也觉得很好,老衲与首座师兄当年争辩的两副偈子,徒弟西游万里归来,只说了八字评语: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师兄点头称是,随后圆寂。还有儒教先贤所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真是把道理说尽了。此行北莽,注定是要销毁世人眼中所谓的佛陀境界。”

  徐凤年皱眉道:“跌境?”

  老和尚笑着点了点头,“是放下。”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懂白衣僧人提出的顿悟和立地成佛。”

  老和尚笑道:“老衲也不怎么懂得打机锋,否则这时候与殿下说些让人似懂非懂的佛语,才应景。”

  徐凤年无奈道:“老方丈这会儿总算有些高人风范了。”

  一齤手牵马一齤手握竹苇禅杖的老和尚轻声道:“就算这么说,老衲也不会送出两禅丹。”

  徐凤年欲言又止。

  老和尚轻声道:“问佛不如问己。”

  徐凤年苦涩笑了笑,将那个有关徐骁而且不敢知道答案的问题放回肚子。

  徐凤年随即自言自语道:“不管有何企图,既然要跌境,老方丈此行怎么都算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高高在上的只能是镀金佛像和泥塑菩萨,还是老方丈这般愿意到民间俗世走动的,才是真僧人。”

  老和尚默默伸入袈裟袖口,拿出一个四方小木盒,见徐凤年一头雾水,这位两禅寺主持一本正经说道:“年纪大了,总是喜欢被人夸的。”

  徐凤年默默接过木盒,嘴角抽搐,无言以对。

  牧民见到徐凤年和老和尚携伴而来,惊喜交加,惊讶的是年轻菩萨的去而复还,让他们愧疚难耐,欣喜的是那尊佛陀再度临世,对于多灾多难的小部落而言,在心理上也是一种莫大的慰藉。

  呼延观音和阿保机一起小跑向这对高高在上的菩萨佛陀,她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但满心雀跃的孩子挣脱她的手,仍是跑过去。

  徐凤年换过了衣衫,要了一囊清水和食物,就继续往北而去。

  ————

  “南北,你有没有觉得你那株同龄桃树枝叶有些不够茂盛?”

  “师父,你别骗我去撒尿浇肥了行不?被东西和师娘知道,我会被打死的!”

  “你都有胆量不去金顶吵架,害得师父一路颠簸几千里,口水没有十斤也有八斤,你就没有愧疚?”

  “我等下就去做饭。”

  “悟性似乎还不太够啊。”

  “师父,你直接说该咋的吧。”

  “师娘今天早上说掐指一算,最近几天都不宜洗衣服。”

  “懂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

  “不是说帮你敲背半个时辰吗?这才一炷香呢。”

  “哦。看来悟性渐长,不错不错。”

  “师父。”

  “恩?”

  “师娘又带东西下山去买胭脂水粉了。师娘前几天说以前有很多腰缠万贯的侠士追求她呢,还说要是随便嫁给其中一个,买几十两银子一盒的胭脂都不带眨眼的,哪像现在。”

  “这样吗?”

  “恩!”

  “那好,师父的师父恰好不在寺中,他老人家珍藏了几套佛经,你去偷来,下山典当了换银子去。反正到时候返寺,他舍得打我,也不舍得打你。”

  “师父,这是犯戒。”

  “你都喜欢上姑娘了,都信誓旦旦不做那佛陀了,还怕这个?”

  “师父,天气好,我洗衣服去了。”

  “去去去,悟性还是不够。”

  这个小和尚跑去端木盆拿搓衣板,太阳底下坐在小板凳上。

  当初在北凉王府,东西脸上挂了半斤红妆,世子殿下可能是好心好意不想伤了她的心,可笨南北当时是真的觉得好看啊。那以后就愈发觉得要成佛,能烧出舍利子,让她能买好些的胭脂水粉了。不过东西做了一个梦,他如今是做不成佛陀了。

  笨南北低头搓洗着衣裳,只觉得很愁啊。

  ————

  与两禅寺齐名称圣地的龙虎山,一名枯黄清瘦少年打趴下了齐玄帧座下黑虎,一场架打得地动山摇,然后骑虎下山。

  ————

  北凉王府,听潮阁。

  一座清凉山,无风亦无雨。

  李义山在阴暗潮湿的顶楼伏案书写有关历朝历代皇权相权的争斗起伏,已经写至本朝当今天子与张巨鹿,抖了抖手腕,不小心将几滴墨汁滴在宣纸上,瞧着缓慢浸染散开的墨迹,这位已经在阁楼生活小二十年的王府首席幕僚突然作呕,连忙捂住嘴巴,拎起脚边的酒葫芦,用一口绿蚁酒咽下涌上喉咙的鲜血,放下酒壶后,视线昏花,一卷尾“自古昏君惰主养权相,本朝名相辅勤君,何其怪哉”寥寥二十字,竟然写得有些歪扭,失去了一贯的章法。

  李义山轻轻叹息,放下那一杆硬毫,搁在笔架上,吐出一口酒味血腥味混杂的浓重浊气,李义山随手掀开几本梧桐苑五六位丫鬟最近一起编撰刻画的王朝地理志,看了几眼就放下,吃力地站起身,推开房门,走到檐下过廊,想了想,破天荒走下楼,白狐儿脸不知为何也跟在他后头,一起走到一楼,并且出了听潮阁,来到养有万尾珍贵锦鲤的湖边,几位守阁奴皆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通知了北凉王。李义山站在阁楼台基边缘,摇摇欲坠,等到徐骁跑来,才艰难坐下,徐骁坐在这名当年和赵长陵一起称为左膀右臂的国士身边,将自己身上一袭老旧狐裘披在李义山身上,皱眉道:“元婴,你身子骨不能受寒,怎的出楼了?”

  李义山捂嘴仍是止不住咳嗽,徐骁连忙轻柔敲背,这位春秋国士眼神安详望向湖面,轻声笑道:“大将军,我跟了你多少年了?”

  徐骁感叹道:“三十二年了。当初我是个出身鄙陋的死蛮子,没几个读书人乐意给我当手下,都嫌弃丢人,有辱门楣,就你和长陵两个愣头青,先后傻乎乎跑来,我当时都觉得你们两个要么脑子有问题,要么是不怀好意。后来才知道我捡到宝了。”

  李义山缩回手,握拳放在膝盖上,笑容豁达,轻声道:“大将军,张巨鹿是比我和赵长陵都要有抱负和才华的名相权臣,有这样的庙堂对手,累不累?”

  徐骁轻拍着三十几年老搭档的后背,笑道:“有你在,我怕什么?反正从来都是我冲锋陷阵,你运筹帷幄,怕过谁?”

  李义山苦笑道:“你这甩手掌柜,忒无赖了。”

  徐骁哈哈笑道:“就我这么个糙人,除了当年跟老宋学来的缝鞋活计,还算拿得出手,骗了个媳妇回来,就再做不来其它的精细活了。”

  李义山笑容恬淡,眯起眼,看了眼天色,缓缓说道:“当年很多人劝你自己当皇帝,我是极少数不赞成的,如果当初你是因为听了我的屁话,才让那么多将士寒心,决定卸甲归田,甚至许多人跟你反目成仇。你今天骂回来好了。”

  徐骁摇头道:“才多大的事,再说了是我自己知道没当皇帝的命,与你无关。”

  李义山咳嗽了几声,说道:“张巨鹿很厉害啊,才几年功夫就让朝廷上下出现人人激奋的新格局新气象,虽时常犯忌惹来非议,但委实是功在社稷,况且有个明君坐镇龙椅,让他没有后顾之忧。尤其是在筹边一事上成绩斐然,让人惊叹,几次两国大战都失败告终,但两朝东线边境,硬是在他的布置下扭转颓势,边防溃败逐渐有所匡补,选用了大批善战青壮将才赴边御敌,难得的是说服顾剑棠,在兵部添设侍郎二员,用以顶补边防缺员,当初在老首辅手上充任边关军校,不是浊品杂流便是不受重视的迁谪官员,如今倒是成了香饽饽,足见张巨鹿这个帝国裱糊匠的缝补功底。大将军,但是张巨鹿也非完人,这位紫髯碧眼儿小事温和,大事却自负凌人,堪称旁人同僚有所忤触之立碎,这就势必埋下了祸根,当下老牌贵族豪阀虽已不在,前朝的勋贵轮流掌朝柄,没了根基,却仍有两大士子集团顶上,而这两大权贵的领袖人物大多被逼致仕,逐出内阁,或者急流勇退,借口回乡养疾。这才有了新近国子监右祭酒骂他是吹笛捏眼打鼓弄琵琶,只不过骂得凶,到底还是不知道张巨鹿的用心啊,这位独专国柄的首辅分明是想要一人之死后身败名裂,换来万世太平。”

  李义山猛然间神采奕奕,雪白脸色开始泛红,继续说道:“碧眼儿想要在有生之年看到徐家败亡,我李义山成事不足,某些败事到底还算绰绰有余,倒也留下十六策应对。除此之外,还有北凉治政六疏共计三十四议,也都写完,都留给凤年。”

  白狐儿脸始终站在两位老人身后,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位枯槁国士,早已病入膏肓,熬不了多久时光了。

  徐骁轻声说道:“别说了。”

  李义山松开拳头,手心猩红一滩,笑了笑,不再咳嗽,只是嘴角渗出血丝,疲倦至极的他闭上眼睛,说道:“南宫先生,李义山求你一件事,将来如果凤年有难,而三十万铁骑却无法救援,恳请先生务必出手相助一次。”

  白狐儿脸沉声道:“请先生放心!”

  “看不清了。”

  视线开始模糊的李义山颤抖抬起手臂,拿手指凌空指指点点,好似那些年与年幼世子殿下一局局黑白对弈。

  他布满沧桑的脸上似乎有些遗憾,当年对这个孩子太严厉了,责骂太多,称赞太少。

  这名不知是病死还是老死的男人,他的脑袋沉沉靠向肩并肩而坐的大将军,喃喃道:“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这一觉睡去,不再醒来。生死何其大,生死何其小。

  白狐儿脸撇过头,不忍再看。

  北凉王徐骁只是轻轻帮他拢了拢那件快要滑落的狐裘。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5 16:13

  第七十章 谷雨大雨

  北莽先帝登基以后,自认做了四件大事,统一王庭皇帐,创建六百余个驿站,无水处打井,在各大军镇城池设立赤军镇守。当今女帝篡位却不改政,在这四件事情上继续精耕细作之余,又兢兢业业做了两件事,别军民,即地方军民财分开,再就是定赋税和户籍,其它还有类似设立劝农司,编撰《农桑辑要》。北莽的文官制度远不如春秋中原那般完善,任何一件事情,都要皇帝本人耗费巨大精力去事必躬亲,所以在徐凤年看来,穿龙袍实在是毫无吸引力,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离阳王朝的赵姓天子治政,勤勉程度,更是只高不低,据称这些年下来日均朱批文字达到数千字,要知道这是一位家天下的帝王,而非追求著作等身的文人书生。别的不说,仅是朝会,每日亲坐朝门处理一切三省六部各司所的大小事情,就让那些以为当皇帝就只是三宫六院的百姓听而生畏。

  时至暮春,谷雨时节,大雨磅礴,泼洒在太安城中。

  先前京城没有张贴天师禁蝎符咒的习俗,只是随着青词宰相赵丹坪在京城的得势,以及民间的传颂,尤其是在天子的表率以后,满城都有了朱砂书符禁蝎的习俗,寻常人家就去道观花上几十文钱买符,破财讨心安。富贵门第自然有门路去让道教真人亲笔画符,而高门大宅,都是京城大观里心眼伶俐的老神仙派遣道童主动将一叠叠朱红符咒送上门,这与清明谷雨之间的热络赠茶并无两样。此时,离五更破晓还有小一段光景,一名身穿大红蟒衣的男子走在深宫大内,手持几张与寻常禁蝎符截然不同的黄底朱丹符箓,另外一只手下垂在袖,提了一把普通的油纸伞。

  缓缓穿廊过道,往皇宫玄武北门走去,男子无眉没须,一头雪白头发,两缕如雪长发垂在鲜红蟒袍前,持符探袖的那只手,粗看只是修剪干净,如女子白皙修长,细看袖口竟然有无线红丝如纤细小蛇扭躯飘摇。虽然才是谷雨,约莫是近湖的缘故,骤雨过后,附近蛙声一片。北门玄武有一座更鼓房以及纰漏的一间刻漏房,各挑选有勤恳太监当值,这名虽白发如霜,面容却保养得体瞧着才中年模样的蟒衣太监脚步竟然无声无息,如同一只行走在夜幕中的捕鼠红猫。宫内有资格身穿红蟒衣的宦官屈指可数,就官衔而言,以正四品司礼掌印太监和从四品司礼秉笔太监几位大宦官为首,太安城皇宫号称浩浩荡荡十万宦官,虽是夸大其词的虚数,却也侧面说明这个坐拥天下的赵姓家族宦官之多。这位近看装束就已经足够被称作貂寺的宦官来到玄武门,贴上了画有雄鸡啄蝎的朱丹符箓,他不识字,自然认不得那些精妙符咒到底写了什么,年幼入宫前是没钱进入教塾或者私学,入宫以后,跟了主子,忙碌得顾不上学文识字,再后来,主子成了九五至尊,大概是为了避嫌,他也就没了去读几本书的心思。

  站在门下,看着那张由龙虎山赵丹坪提笔亲写的符咒,这位大宦官嘴唇微动,说了无人可闻的三个字,“鬼画符。”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还要下一场暴雨,可惜了那些新透红的桃花新抽绿的嫩芽,默默提伞返身走回。四更将至,临近刻漏房,一名值殿监老宦官匆匆拿着青底金字的时辰牌往更鼓房跑去,一路上大小太监们见着了,不管身份,都要侧身站立,以示尊崇,便是未曾掩门的房内太监见着了,也应该起身。太监这个世人眼中云遮雾罩的行当,实在是有太多的规矩和讲究,曾经有一名圣恩正隆的大太监撞到了值殿监宦官,误了敲更,那名大太监曾经的班头已经成为御马监的掌印,私下父子相称,当值宦官被反咬一口,活活打死,之后被韩貂寺获知,不仅这名正值炙手可热的太监,连同御马监掌印太监一并被私刑剥皮,而这等连朝廷大臣都悚然的大事,对家事国事习惯事必躬亲的皇帝陛下,也只是一笑置之,对于御史言官雪片一般的弹劾,以寡人家事四字驳回。此时,前往更鼓房递送时辰牌的老宦官原本沉浸在所到之处所有太监的恭敬礼让之中,见着了拐角转来的那一袭大红蟒衣那一头白发,瞬间头发炸开,不敢停留,只是弯腰低头,大步变小步,但加快步伐,使得速度不增反减。白发红蟒太监微微侧肩,两名身份天壤之别的宦官就此擦肩而过,老宦官始终连大气都不敢喘。乖乖,他如何不怕,当年那位遗落民间的新皇子入宫,身后这位,可是一气杀了四百多名胆敢私下议论皇子身份的太监,其中就有本是心腹的二十四衙门之一兵仗局的首领太监。

  这位手腕血腥的红蟒太监,自然就是十万宦官之首,与人屠徐骁和黄三甲并称王朝三害之一的人猫韩貂寺。

  五更鼓响,也就是破晓了。

  刻漏房九刻水滴出第一声,就有腿脚灵活的小太监赶往宫门禀告拂晓已至。千万盏大红灯笼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高高挂起,照耀得一座皇宫灯火通明,充满生气。韩貂寺轻轻走在其中,等到九刻水第二声来临,他刚好一步不差来到皇帝御前,进屋以后,始终低头,只能看到一双出自尚衣监的黄紫相间靴子,除去寓意勋贵的颜色,也就与寻常家庭的棉鞋无异。房内有奉御净人侍奉那名男子穿上正黄龙袍,男子听着窗外雨声,笑声温和,“谷雨降雨,万物清净明洁,是个好兆头。”

  弯腰的韩貂寺,两缕下垂头发几乎触及沁着凉意的青石板地面,轻声道:“启禀陛下,六皇子昨天托人送了些雨前香椿入宫。”

  男子没有作声,房内气氛凝滞,只听得窗外雨声隆隆,许久,他才笑道:“虽说雨前香椿嫩如丝,不过他显然是送你这个大师夫的,与朕无关,你就不要画蛇添足了。”

  韩貂寺弯腰更低。

  男子脱下一只黄紫棉鞋,砸在这名大太监身上,大笑一声,略显无奈道:“拿三斤过来便是。”

  红蟒衣韩貂寺点了点头,白雪发梢随之在地板上弯曲,捡起棉鞋,小跑几步,交给御前净人手中,然后后撤几步,站在原地,用太监特有的轻柔腔调,只不过比起一些太监阴柔渗人,多了几分醇正,小声说道:“陛下恕罪,六皇子只送了两斤香椿。”

  才拿过棉鞋准备自行穿上的男人又丢了过来,笑骂道:“那就两斤都拿来,你这当大师父的,没这口福了。”

  掌宝玺大太监和几名俱是红蟒巨宦都已经在门外安静候着,站在廊道中线,风吹雨斜,大雨拍栏杆,溅入走廊,鞋面很快就浸透。这些大太监都是宦官极致的四品从四品,等着跟随皇帝陛下向南而行,期间要先走过一条象征大内界线的龙道,再绕过两座宫殿,才算到民间所谓的金銮殿参加今日的早朝。

  临朝之前,就会有几位新提拔而起的起居郎在中途汇入这支队伍,都是一些年轻的新面孔,却连大太监们都要笑脸相向,与以往一等达官显贵在宫内遇上他们主动下马下轿截然相反。

  本朝早朝遵循旧例,皇帝亲临,除去天灾,严寒酷暑一日不间断,不过对于绝大多数品秩不高的京官而言,还算不上如何劳累,只需要参加五日一次的大朝以及朔望朝,那些个住在临近皇城几条权贵扎堆的大街上的官员,大概是四更起床,其余官员每逢大朝,若是买不起越是离皇城近越是寸土寸金的豪宅大院,恐怕就要三更半夜就要动身,穿过小半座京城才能不耽误朝会。今日大雨,文武百官出门就都带了雨衣,此时披雨衣等候大门开启,因为是大朝,不光是公侯驸马和近千京官,许多世袭勋官散官也都按例前来早朝,足有一千四五百人,密密麻麻站在皇城大门以外的雨中,黄豆大小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砰然作响。

  这是一幅太平盛世独有的候朝待漏画面。

  这个前无古人的庞大帝国,无数政令就交由他们下达到版图每一个角落。

  钟响以后,这些大权在握的朝参官京朝官就要弃伞前行。过城门以后,不得喧哗不许吐唾,近侍御前有病咳嗽者即许退朝,前者往往也因人而异,低品小官一经发现,自然会被监察侍卫和宦官驱逐出去,以往许多祖辈建功的勋官子弟也都对此不搭理,踏阶入殿以前的一路前行,都会与世交官员窃窃私语,说些不甚恭敬的言语,直到张首辅掌权以后,这种陋习才得以涤荡,每次朝会因此愈发肃穆庄严。大黄门晋兰亭撑伞而立,依然孤单伶仃,对此人相当不喜的大部分京官们都私下取笑“并非鹤立鸡群,而是鸡立鹤群”,尤其是这位鲤鱼跳的小士族黄门郎一次早朝,竟然拉肚子,差点憋死,所幸黄门郎不像四品以下官员只在殿外跪地无法入殿面圣,被皇帝陛下看出异样,特准他退班离去,才算没有闹出天大笑话,于是这个好不容易靠卖熟宣与几位大人物拉上关系的黄门郎,彻底成了京城显贵们茶前饭后的取笑谈资,尤其是桓温遥领国子监左祭酒去广陵道担任经略使后,一偌大座京城,四品以上官员中唯一一位愿意让晋黄门入府门的庙堂重臣也没了,谁让这小子好死不死偏偏与北凉走得近?

  以递补大黄门身份踌躇满志步入京城的晋兰亭,早已没了起初的书生意气,磨光了棱角,对于铺天盖地的冷嘲热讽也不再在意上心,他清楚记得当自己被桓祭酒邀请上门的第二天朝会,那些嫉妒羡慕的眼神。晋兰亭伸出一只手到伞外,雨点敲打掌心,一阵生疼。一直以油纸伞遮掩面容的他微微撑起伞面,看着那些每一个熟人扎堆便意味一座小山头的百态官员,听着他们的谈笑风生,这位被京官集体排斥在外的熟宣郎轻轻踮了踮脚跟,因为他的身份清贵,大朝要严格按品秩依次鱼贯入门,得以靠近皇城正门,于是晋兰亭看到了几个显眼伞面,其中一柄是身材高大故而超出常人伞面好几寸的首辅张巨鹿,伞下除了这位“三百年独出砥柱”的大人物,还有可以不上朝却执意上朝的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大概是首辅大人担心孙老仆射的身体,就帮着撑伞挡雨,这是一份莫大的殊荣,比较皇帝陛下准许老仆射临朝坐椅,丝毫不差。

  晋兰亭缩回冰凉的手,低敛眼皮子,握紧拳头。

  他悄悄望向不远处同是北凉出身的一名大臣,贵为皇亲国戚的礼部侍郎,严杰溪。本是北凉陵州州牧的后者恰好也望来,双方视线一触即弹开。

  晋兰亭不露痕迹收回视线,重重深呼吸一口,眼神坚毅。他要做一名诤臣。

  而今日即将被他弹劾的误国奸臣,正是提携他入京为官的北凉王徐骁!

  他知道早朝以后,不管大雨是否停歇,自己都会震动朝野,清誉满天下。

  而此时,徐凤年转入了橘子州。(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6 09:05

  第七十一章 想拎酒而回

  徐凤年想通了一个道理,所谓的拔剑四顾心茫然,除了忧国忧民,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迷路了。(全文字小说更新最快)因为修改了既定路线,只能循着大致方向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所幸路途上遇上了一队正被马贼剪径的读书人,算是没拔刀就给相助了一次,然后一同折向龙腰州和橘子州边境。之所以出手,是看出了这些人的chūn秋遗民身份,而且马贼也不陌生,其中两名就是上次要抢人回去给女当家压寨暖床的。这群年龄参差不齐的书生士子应该家境不俗,不知是家族聘请护院教头还是临世雇佣了五六名jīng壮武人,对上三十几名来去如风的马贼也称不上毫无还手之力,几名佩剑士子也表现颇为出彩,剑术花哨归花哨,吓唬马贼绰绰有余,几名装扮男装的年轻女子看得两眼放光,反倒是出力最多一锤定音的徐凤年,让她们兴致缺缺。

  这大概是他戴了一张平庸相貌生根面皮的缘故,世间情爱大多文绉绉讲求一见钟情的感觉,可说到底,才子佳人小说里的主角,男子怎能不玉树临风或者满身书卷气浓得呛鼻才好?女子怎能不可以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徐凤年对此倒谈不上有什么失落,反倒是跟队伍里几名老儒生谈得来,才知道一行人都是姑塞州几个同气连枝世交家族的子弟,圣人教诲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队伍里有几人同时及冠,恰巧一名老学究和橘子州大族有联姻,也想着遍览边塞风光,就一起出行,年轻人趁着风华正茂去游学,年迈的趁着一只脚还在棺材外就赶紧游历,至于三名女子,都是爱慕及冠士子,虽然也是北逃的遗民后代,感染北莽风气后,就壮起胆子来了一出私奔好戏,徐凤年略作琢磨,也知道她们所在家族多半比起几位青年俊彦要稍逊半筹,希望能够借机在游历途中生米煮成熟饭,攀上高枝,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徐凤年和天南地北间隙套话的闲谈中,也得到了佐证,北莽分四等人,chūn秋遗民都在第二等,后来北莽女帝净九流清朝轨,排姓定品,除了朝野上下心知肚明在为慕容氏铺路以外,也并非一无是处,南朝除了高踞甲字的“高华”三姓,接下来一线所谓的高门大族大多是丙丁二字居多,和徐凤年关系亲近的老儒生,便因为族兄曾经担任南朝吏部正员郎,得以跻身丁字家族,而队伍里为首的世家子,虽然士子北逃时只是中原三流士族,但扎根北莽,约莫是水土适宜,家族先后有两人位列南朝九卿高位,一跃成为丙字大姓,三名家族不在丙丁之列的女子,有两位思慕对象都是这个姓骆的潇洒公子哥。()

  路途上她们得悉姓徐名奇的年轻人只是姑塞州流外姓氏的庶出子弟,连给个笑脸的表面功夫都不乐意做了,好似生怕与这人说一句话,就要被骆公子当成水xìng杨花的轻佻肤浅女子。

  离橘子州边境城池还有一天脚力,暮sè中一行二十来人开始扎营休憩,徐凤年手脚利索帮着几名老儒生搭建羊皮帐篷,在有心人势利眼看来就愈发没有结交的兴趣,只有那几名差点丧命在马贼手上的扈从,偶尔和这名武力不错据说是半士半商子孙搭腔几句。北莽中南部偏北容易水草肥美,靠近离阳王朝的锦西州还有连绵山脉,不过他们不敢跨境幅度太大,遇上了北朝的权贵,不管是草原上的悉惕,还是军伍的将校,别说碰一鼻子灰,能否活着回姑塞州都要两说。粗略安营扎寨,就开始燃起篝火烤肉,顺便温酒煮茶,昨rì一名箭术jīng湛的扈从shè杀了一头落单离群的野马和几只天鹅,还未吃完,徐凤年沾了几位老儒生的光,才尝到几口烤得半生不熟的马肉,坐在篝火前,年轻士子们高谈阔论,好像一个吐气就是经国济民一个吸气就是山河锦绣,老书生们则缅怀一些年轻时候在中原的光景岁月,不知为何话题就集中到了两朝军力,再推衍到弓弩臂力,丁字家族的罗姓老者见徐凤年好像听得入神,就笑着解释道:“这弓弩强度,即所谓的弓力,就是用悬垂重物的法子,将一张弓倒挂,拉满为止,重物几斤,这张弓便有几斤,也有相对少见的杆秤挂钩,后者jīng准一些,一般用在军营里,老夫那名拉弓shè落天鹅的扈从,就有接近两石的臂力,百步穿杨不敢说,八十步左右,透皮甲一二还是可以的,用的是冬天津-液下流的上好柘木,水牛角和麋鹿筋也都是制弓美材,可惜鱼胶和缠丝差了些,否则他背的那张弓少说能卖出三百两银子。”

  徐凤年笑道:“罗先生,如此说来,那张上好弓起码能挽出三百斤弓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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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姓老儒生抚须笑道:“不错,不过三百斤弓力,怎么说都要战阵上的骁勇健将才拉得出来。他若是拉得开,就不会给老夫当扈从了。徐奇,你可猜得到此人年轻时候是一名北凉军中的擘张弩手?”

  徐凤年瞥了一眼那名沉默寡言的擦弓汉子,摇头道:“还真猜不出。”

  兴许是隔壁篝火堆的俊男美人听到了北凉军三字,谈兴大涨,就将北凉军里的武将排排坐了一番,有说陈芝豹枪术天下无敌,也有说袁左宗是真正的战力第一,更有说那人屠怎么都该有一品境界,否则十岁从军如何活着拿到北凉王的藩王蟒袍,对此争论不休,大部分俊彦公子都比较偏向徐骁城府深沉,一直在战场上隐藏实力,不可能是二三品武夫境界,二品小宗师境界,的确很出彩了,可搁在一名几乎要功高震主的大将军身上就难免有些拿不出手。老儒生见徐凤年默不作声,笑问道:“徐奇,你怎么看?”

  徐凤年擦了擦嘴角烤肉油渍,“我想徐骁撑死了二品吧,也就是运气好,才活着走下战场。听说成为将军以后,每次跟随他冲锋的大雪营折损人数都是所有北凉军里最多的。”

  一位对徐人屠推崇无以复加的年轻公子耳尖,作势要丢一根树枝到篝火,却砸到了徐凤年脚下,讥笑道:“小泥塘里的小鱼小虾,不知道就别信口开河!”

  徐凤年笑着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好字。

  罗姓老儒生赶紧暖场笑道:“大家各抒己见,咱们这会儿都离家千里,没有一言堂。”

  年轻公子千金对这位丁字家族里走出的长辈,明显敬重许多,几个原本想要借机发难的俊彦也都将话连同烤肉一起咽回肚子,迁徙北莽的chūn秋遗民二代子弟,虽然不如中原那般唾弃将门种,在北莽寄人篱下,也不敢一味轻视武夫,可毕竟家学渊源,许多习xìng一脉相承,像那名骆家世子有书剑郎的美誉,但依然书香在前,剑术在后,尤其是这个叫徐奇的,仅仅是姑塞州的末流士族出身,自然肯定是学文不成,才退而求其次学武,好攀附边军去积攒功名,高不成低不就的破落玩意儿,竟然也敢妄谈国事军政。

  风度翩翩的骆家公子拿着树枝指了指一名温婉女子,笑道:“苏小姐,你不是有个最敬佩那位北凉世子殿下的弟弟吗?”

  正在把玩一枚玉佩的女子柔声道:“一丘之貉,都是不成气候的纨绔子弟,也就知道牵恶仆如牵狗一般欺负百姓。不过北凉世子家世更好一些而已,骨子里都是一路货sè,他要站在我面前,却也不会看上一眼。”

  三名女子表面关系融洽,其实有趣得紧,姓苏的这位只是心思单纯想要游历千里,无心插柳柳成荫,让骆世子有些心动,其余两名女子则有心栽花花不开,不管如何搔首弄姿丢媚眼,洛公子只是嘴上调笑几句,并不给她们定心丸,两位姑娘气恼得不行,若有姓苏的在场,她们便同仇敌忾,若是外敌不在,就要窝里内斗,互相穿小鞋。其中一位听到姓苏的如此矫情,就忍不住笑道:“苏姐姐真的假的

  啊,对北凉世子殿下都能不假颜sè?可别真到了你面前,脸红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妹妹我可听说了,世子殿下英俊得很,虽说作风浪荡了些,说起风流韵事,他自称第二,可没谁敢自称第一。”

  苏姓女子婉约一笑,并未反驳。

  另外一名媚气重过秀雅的瓜子脸女子更是yīn阳怪气,“苏姐姐不是喜欢鉴赏古画吗,别的不说,天底下谁不知道被谐趣盖上印章‘赝品’二字的名画,都是千真万确的真品?有多少收藏大家都视作悬疑的画作,因此而正名?”

  苏姓女子微笑道:“这一点,北凉世子的确功不可没。金无足赤,洛公子不也说自己不擅古琴吗?可手有五指,也有个长的,说的就是北凉世子殿下了。”

  两名女子被她滴水不漏的说法给噎住,面面相觑,也没能找出可以拿捏的把柄,愤愤然不说话。

  徐凤年望着火势渐大的火堆,笑意轻淡。

  被人当着面刻薄挖苦,感觉也不错。如果是在北凉,可没这福气。

  徐凤年不禁想起从不承认是自己师父的李义山,也有些怀念小时候他打在手心生疼的鸡毛掸子了。这根掸子至今还放在听cháo阁顶楼。

  许多道理,都是这么打出来的。不知为何,不懂事的童年和少年岁月,被徐骁轻轻骂几句,就觉得委屈,跑去陵墓赌气,反而是被李义山敲打,从未记仇过。

  这趟回北凉,怎么也要拎几壶好酒给他。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7 13:02

第七十二章 无名诗


      夕阳西下,余晖温淡,骆姓公子哥手提酒壶,闲谈时妙语连珠,什么临义莫计利害论人不看成败,什么俗人见得眼前无事便放下心,却不知功夫只在意外。连徐凤年这个局外人都听得津津有味,觉得满身俗气都顿时清减。

      更别提两位本就对骆公子芳心暗许的大家闺秀,恨不得依偎过去,或者干脆去床榻上聆听教诲才好,几名老儒生也频频点头,显然对这名骆家子弟的好感,并非只是因为他姓骆,就像当初遇见马贼,此人便抢在扈从之前拔剑拒敌,好一个风流倜傥书剑郎,将来必然不会是池中物。有骆公子穿针引线,气氛热烈,一名才子即兴诗赋,苏姓女子吹奏竹笛悠悠,其余年轻男女或拍掌附和,或者敲打枯枝做轻鼓,其乐融融。

      文巾青衫腰悬玉的罗老儒生看了眼远方,感慨道:“井底蛙看井口天,能有多大的心胸?张目看去,天地宽阔,心眼也就随之大开。所以你们年轻人呐,是要趁着身体好多出门走一走,我随着家族北奔,一路上兵荒马乱,自己流离失所成为了百姓,才知道百姓的苦楚和难处,所以到了北莽,我想我们这一批老书生,大体上比较那些留在中原的士子,要少许多风花雪月,多几分人情味。我们的子女,也少了许多读书人不合时宜的清高。”

      徐凤年两指一拧,轻轻折断一根枯枝,丢入篝火丛,笑着点头道:“罗老先生这话很在理。”

      家世在北莽南朝也算一等一的老儒生收回视线,看着这个脾气极好的年轻人,低声笑道:“徐小兄弟,骆长河这些及冠士子,虽然嘴上不太客气,也没个好脸色,其实对你没什么恶感,只不过有心仪女子在场,遇上马贼,却被你一个外人夺了风头,转不过弯,就一下子拉不下脸来,我这老头儿也是过来人,年轻时候,争风吃醋,也顾不上温良恭俭让,失了风仪,所以小兄弟你体谅体谅。相逢是缘,以后回到姑塞州,若是遇上难处,老头儿敢保证,他们若是撞见的话,肯定会悄悄替你说几句话的,不过多半不会露面与老弟你说这件事情是我出手帮忙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身边老儒生虽然贵为高门名士,却愿意和他这个不值一提的家族庶子把臂言欢,就足以说明太多问题。这位花甲老人老于世故熟谙人心,所说所讲,都是有理有据的真相。老儒生哈哈一笑,翻来覆去好不容易从行囊找出一只干净瓷碗,递给徐凤年,问道:“萍水相逢,能饮一杯无?”

      徐凤年眯眼笑道:“一杯太少,只要酒够,随便几碗都行。”

      老儒生作势护住只剩小半袋子的鹿皮酒囊,佯怒道:“可经不起几碗喝了。”

      徐凤年一脸无奈笑道:“明天到了城里,还老先生一囊好酒便是。”

      附近两位比罗老书生年轻五六岁的老头儿趁火打劫-,爽朗笑着起哄道:“小兄弟,不许厚此薄彼,”“此话在理。”

      徐凤年都许诺应承下来,不知何时有了一碗酒饮尽就要赋诗一首的规矩,轮了一圈,连徐凤年身边都没能逃掉,就是五六名扈从所在篝火也大多扭扭捏捏蹦出几句粗话俚语,称不上什么五言七言,不过从汉子口里说出,也有几分粗粝的边塞风情,也谈不上是故意要徐凤年这个外人难堪,众目睽睽之下,轮到徐凤年,罗姓老儒生帮忙倒了一碗酒,笑着提醒道:“可不许搬弄宫闱幽怨诗大煞风景,也不许背诵诗坛大家的诗词,只要你是自己的,随口胡诌都行。”

      徐凤年不知为何想起了武当徽山和九华山的几次观瀑,还有广陵江畔的观潮,想起了许多故人故事,只是一口便将一碗烈酒尽数灌入腹,要了一根筷子,轻敲碗沿,叮咚一声,望着篝火,轻声道:“莲花之瀑烟苍苍,牯牛之瀑雷硠硠,唯有九华之瀑不奇在瀑奇脊梁,如天人侧卧大岗一肱张。力能撑开九万四千丈,好似敦煌飞仙裙叠嶂。放出青霄九道银河白,恰如老将军两鬓霜。”

      本以为这个家伙要出丑的年轻男女都愣了一下,然后面面相觑,他们大多熟读诗书,知道这才是刚起眉目,尤其是骆长河和苏姓女子都皱了皱眉头,细细咀嚼意味。徐凤年身边几位老儒生没那么多心思,罗老先生则跟着这小子朗朗上口,轻拍大腿,眯眼喝了口酒。

      “我来正值泼墨雨,两崖紧束风大怒。云涛乍起涌万重,洪水冲夺游人路……我曾观潮更观瀑,瀑下静立一白鹿。霎时人鹿两相望,南唐东越或西蜀?后有老僧牵鹿走,再有掉头笑……语罢月落西山水茫茫,只觉石梁之下烟苍苍,雷硠硠,挟以春秋凄风苦雨,浩浩荡荡如河江。”

      这首脱口而出的诗篇,约莫是太过于不拘泥于格律,让人无法点评高下,只觉得胸中有气不得出,如那千层瀑布直泻而下,都堆积在深潭里回荡。

      终于有一名士子忍不住轻声说道:“这是诗还是词?非驴非马,没半点讲究嘛。”

      另外一名读书人小心翼翼问道:“体格全无,可意思还是有些的吧?”

      罗老先生兴许是捧碗不稳,手上溅了些酒水,下意识抚须,就沾湿了灰白胡须,也顾不上这些细节,与其余两名老书生相视一笑,眼中都是由衷的激赏。

      三年游历归来,在城门口酒肆讨要了一碗酒,说了一句小二上酒便昏昏睡去,后来武帝城端碗而行,再到今天草原夜幕敲碗轻吟。徐凤年恍如隔世,怔怔出神,没有听到那些公子哥千金小姐的言语。安静躺在膝上的短刀春雷,轻颤不止。也不知羊皮裘老头儿所谓的鞘中不得鸣一鸣高九霄,是不是这个意境。

      老儒士像是要盖棺论定,沉声笑道:“我手写我口,我口说我思,岂能被前人诗体所拘牵。小兄弟,可有诗名?”

      徐凤年回过神,汗颜道:“临时起意信口胡诌,还不曾有。”

      一名老书生喝了口酒,咂摸咂摸,感慨道:“不妨叫观瀑生气歌,可教我辈蝇营狗苟的文字伶人也生出几斤浩然正气。”

      徐凤年摇头道:“名字太大了,委实是愧不敢当。”

      另外几丛篝火,都觉得有些尴尬,陆续离去,要么离远了去月下散步,要么回去帐幕休息,只有骆长河和苏姓女子起身前来坐下,骆长河轻声笑道:“徐公子胸有丘壑,骆某自叹不如。”

      几名老书生也都起身散去,江山也好江湖也罢,更别提那士林文坛,终归都是要年轻人去新木秀于老林的,不过罗老先生还是善解人意地悄悄留下了酒囊。徐凤年摇了摇头,自嘲笑道:“若真说是好诗,也只是因为不小心将这辈子仅剩那丁点儿的才气都用光了的缘故。”

      骆长河豪爽笑道:“公子自谦,让骆某更加自惭形秽。比如我这书剑郎的名头,听上去挺像一回事,其实来历十分不堪。不过是花钱让文坛帮闲鼓吹造势,和青楼名妓喝酒时不小心冒出几句诗词,千金买醉而非买肉堪称真风流,找几颗让老百姓深恶痛绝的软柿子拿捏一番,及冠时请士林名流取个寓意深远无比响亮的字,名声口碑也就滚雪球滚出来了。你说这样的书剑郎,货不真价不实,能有几两重?徐公子这篇诗,就要实在许多了。”

      徐凤年嘴角翘起,“洛公子真是大大的直爽人。”

      骆长河问道:“这般坦诚相待,能否共饮一碗酒?”

      眉眼含笑的苏姓女子帮忙倒酒,徐凤年和骆长河捧碗一饮而尽。

      徐凤年轻声笑道:“其实说起写诗,我家二姐才是真有才气,以前我还不如洛公子,只会花钱买诗词充门面,后知后觉,现在再回头去看,挺傻的。”

      苏姓女子小口小口酌酒,笑意真诚了几分。

      骆长河举碗道:“谁家少年不轻狂,骆某替朋友敬你一碗,感谢前几天的侠义相助。先干为敬。”

      又是各自一碗酒下腹,骆长河喝酒伤面,已经涨红了脸,起身歉意道:“不能再喝了。”

      徐凤年和苏姓女子一同起身,后者轻柔道:“洛公子,一起走走?”

      看到徐凤年悄悄对自己眨了眨眼,心有灵犀的骆长河脸色愈发红润,携美散心去了。一番苦心终于有了回报,骆长河心情大好。一路行来,名士风流没能折服身边俏小娘,直到今夜姓徐的敲碗吟诗,骆长河才幡然醒悟,清楚了这位出彩女子不喜好以往那些潇洒做派,骆长河也是果决性子,放低身架子,一放到底,借着与姓徐的袒露心扉的机会旁敲侧击,果然奇效,赢得美人芳心,转头看到站在原地的徐姓年轻人伸出大拇指,骆长河回了一个手势,尽在不言中。

      徐凤年挑了一个僻静方向独自前行,在一条河流岸边躺下。

      北莽八州,姑塞龙腰两州毗邻北凉幽州丰州,狭长橘子州则与离阳王朝北部两辽接壤,橘子州以北是锦西,远的不说,即将踏入的橘子州,便有一位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徐凤年当然不是吃饱了撑着去跟这种大人物拼命,这趟北莽,还是有一条清晰脉络的,去留下城是杀人,杀青壮派武将陶潜稚,算是为北凉略尽绵薄之力,到飞狐城是找人,找那名教出陈芝豹这等战阵弟子的覆面男子,不过似乎运气不佳,接下来本该是去锦西州刺杀一位皇帐耶律氏子孙,再暂时南逃橘子州,找一名打铁匠铸剑师,不管能否找到,接下来就要赶往北方冰原,不过这中间被两禅寺老方丈有意无意的搅局,徐凤年差点把命都交代在草原上,说恨谈不上,对于这个老和尚始终都是很敬意有加,何况拿人家的手软,袖里的活舍利金丹可不是白拿的,不过要说对老和尚如何感激涕零,肯定是假的,惹上了拓跋春隼不可怕,牵动了拓跋家族才是后患无穷。

      徐凤年掏出四四方方的小木盒,举在眼前,然后在指尖旋转,曹长卿说过行踪泄露,有两人嗅到了气息要杀自己,其中一人是十大魔头里第五的女子盲琴师,擅长指玄杀金刚?既然是超出金刚一层的指玄境界,为何有擅长一说?意思是说这名女子杀起金刚境高手最卖力最熟稔?

      徐凤年弹击着小木盒,摇了摇头,不去揪心这些想不出答案的烦恼,有些期待见到那名躲在橘子州市井的春秋遗民铸剑师,大隐隐于朝,这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之流才达到的境界,小隐隐于野,书院讲学,逃禅山林都是如此,能够功不成名却就,也算不错了,至于铸剑师这类中隐隐于市,似乎是最没根骨和高人气态的,不过想到这位铁匠所要庇护人物的身份,徐凤年也就释然,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桩壮举了,西蜀君王家出了一名剑皇,在北凉铁蹄中力竭战死,君王守国门,以殉国落幕。

      但仍是被两名忠臣拼死偷走了年幼太子,一文一武,文人是春秋鸿儒赵定秀,武将姓名不详,只知道是给西蜀剑皇铸剑和捧剑的,捧了二十几年的剑。据说一行人逃到了南海山崖,跳崖身亡了,徐凤年是出北凉前才知道根本不是这回事,上次飞狐城找人,是徐骁让自己带话,这次则换成了师父李义山,大概意思就是西蜀四百年国祚可以再绵延下去,前提是要那名如今该有二十几岁的太子去北凉,徐凤年有些吃不准,西蜀就是被北凉铁骑踏破的皇宫,踩断的国祚,这种事情能谈成?那名铸剑师不会一见面就红了眼杀人?不过想必师父肯定在听潮阁有了对策,对于这类暗流涌动的庙堂经纬,以往天塌下来反正有徐骁扛着的徐凤年一直不是很上心,不过毕竟从小在这个大染缸里耳濡目染,说徐凤年是官场门外汉,也的确是小觑了这位表面上声名狼藉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坐起身,收好活舍利,扳指头算了算。

      北凉军除去硕果仅存的几位老将,中坚力量里最大一股大概就是徐骁的六名义子了,陈芝豹不去多说,袁左宗的忠心毋庸置疑,有“小赵长陵”美誉的叶熙真擅长阳谋,性格也磊落,不过与世子殿下关系只能算是疏淡,精于觅龙察砂的姚简是除褚禄山以外和自己最亲的,年少时候隔三岔五就跟在屁股后头去北凉各地堪舆地理,至于禄球儿,徐凤年叹了口气,世上恐怕也就徐骁看得透这胖子心思了,自己仍是差了太多道行。接下来是宁峨眉典雄畜韦甫诚之流武将幕僚,也都是风采卓绝,要么自立门户,要么依附六位义子之一,而这些人自然而然又有各自的小山头阵营,十分盘根交错,不过比起离阳王朝的朝堂,终究还是要干净一些。由李翰林那个贪财老爹李功德领衔的文官集团,大体上还是远远无法与北凉军叫板,只能一边察言观色一边维持政治。

      徐凤年数来数去,称得上自己嫡系的,似乎只有一个拿全族性命做投名状的果毅都尉皇甫秤。

      徐凤年低头看着象征只有一名心腹的孤零零一根手指,自言自语道:“真是凄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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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7 17:52

  第七十三章 金戈铁马入梦来

  徐凤年独自在河边枯坐,骆长河罗老书生一行人早已见怪不怪。

  尤其是剑意最盛的玄雷太阿两剑,简直是冥顽不化,跟新主子好似横竖不对眼,进展龟速。收起这柄玄雷,祭出金缕,随着手指滑抹,飞剑在河中刺杀了一尾游鱼,闲来无事的徐凤年嫌一剑激水不够气魄,干脆就再驭出八柄,凑成一个九,渐起水花无数,然后一瞬收起所有九柄飞剑,穿袖以后几乎都是贴臂绕膀入剑囊,不说其它,仅是这份精妙拿捏,就足以让寻常武夫瞠目结舌。

  徐凤年捡起一块石子丢入河中,然后远远走来那位寄身于罗老先生家族的精锐扈从,站在远处犹豫了一会儿,看到徐凤年时不时丢石子入水,才走近三十步以外朗声道:“在下冯山岭,若是打扰到徐公子,有冒昧之处,还望海涵。”

  徐凤年丢掷出一颗石子,拍拍手,转头笑道:“没事,我也正巧睡不着。”

  冯山岭离得稍远距离坐在河畔,拱手道:“感激公子前几日出手相助杀退马贼,冯某在这里代替几位兄弟道一声谢,说来不怕徐公子笑话,冯某与兄弟都只是奴籍仆役,也不敢说些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场面话,一来实在是救命大恩,二来就算有心报答也没有东西拿得出手,只敢说明日到了城镇上,私下请徐公子找家干净馆子,喝酒吃肉。”

  徐凤年笑道:“这敢情好。徐某身上倒还剩下点银子,酒足饭饱以后,大青楼的姑娘开销不起,逛逛小窑子还是可以的,冯老哥,有没有兴趣?我虽然对外说是小士族出身,其实也就是个商贾子弟而已,与高门世族的洛公子他们不算一路人,也怕热脸贴冷屁股,和冯老哥才算对路。有一说一,请客逛窑子,也无非是想着以后到了几位公子地盘,好让冯老哥你们赏脸一起吃顿饭,徐某的小本买卖也好有些照应。”

  原先有些神色拘谨的冯山岭豪迈笑道:“徐公子是爽快人,这趟倒是冯山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既然徐公子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姓冯的也就不捣糨糊含含糊糊了,实在是职责所在,不敢掉以轻心,先前马贼被击退,却谈不上死伤惨重,冯某就怕徐公子是那些马贼内应,这些天都暗中让一位斥候出身的兄弟在外围打探消息,不过都没有马贼的踪迹,这不明天就要进入军镇歇脚,就觉着应该是冤枉徐公子了,冯某和兄弟们都是只知道舞刀弄枪的粗人,但脸皮还是要的,这就想着来给公子致歉几句,任打任骂。”

  徐凤年摆手道:“人之常情,冯老哥多虑了,设身处地,出门在外我也会谨慎再谨慎一些。”

  冯山岭不是健谈的玲珑人物,一口气说完酝酿许久的言辞,也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听罗老先生说冯老哥以前是北凉的擘张弩手?”

  冯山岭露出一抹恍惚,笑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徐凤年在身边捡起一颗扁平石子,打了一记水漂,说道:“凉莽边境专设控弩关,不让弓弩越境流窜,冯老哥恐怕有些年没有摸到擘张弩了吧?”

  曾经因为材力出众才得以成为北凉踏弩手的粗糙汉子苦笑感慨道:“是啊,还记得退出军伍前的时候,一个大老爷们,蹲在地上摸着擘张弩,偷着哭了半天,这些年给罗家当护院武教头,仗着当年在北凉军学来的本事,传授十几位罗家庶子的箭术和马术,也顺便积攒了些银子,本想着好不容易终于可以买张好弩过过手瘾,不料去年家里添了个不带把的闺女,媳妇说是现在就要给女儿存下嫁妆,买这买那的,不说别的,就说那张雕花女儿床,不说其余配套的梳妆台洗脸架银柜椅凳,一张床就要六十两银子,唉,这银子也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把我给气得喝了好几天闷酒,后来回到家见到自家小闺女红扑扑的脸蛋,也就立马消气了。”

  徐凤年会心一笑,“闺女像冯老哥还是像嫂子?要是像冯老哥多一些,的确是要多准备些嫁妆。”

  冯山岭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徐公子这话实诚,老冯爱听,嘿,还真别说,那闺女幸好除了眼睛像我这当爹的,都像她娘亲,以后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应该不算太难。”

  徐凤年打趣道:“可惜我年纪大了些,否则还能跟冯老哥攀亲戚,认个老丈人什么的。”

  冯山岭一本正经道:“甭想,我那闺女十三四岁以前,哪家小王八蛋敢有坏心眼,我非把他吊在树上打。”

  说完,冯山岭自己率先笑起来,然后不忘对徐凤年拱手致歉了一下。

  徐凤年点头道:“女婿是丈母娘半个儿子,越看越顺眼,不过也是老丈人半个敌人,是偷走自己姑娘的蟊贼。我爹就说他恨不得让我那两个姐这辈子都别嫁出去,嫁出去做什么,还不是好不容易养大了闺女,却被别的男人不知心疼的欺负。”

  冯山岭笑道:“对对对,以前我总跟媳妇埋怨初上门提亲那会儿,老丈人对我总是横眉竖眼鼻子不是鼻子的,这会儿自己有了闺女,才总算明白了。”

  徐凤年看了看头顶璀璨星河,又看了看南方。

  冯山岭打心眼觉得这徐公子亲近,比起骆长河这些世家子来说,要顺眼舒服太多了。那些人物,即便明面上没架子,平易近人,说到底还是与他和兄弟们划出一条泾渭分明的界线。识趣站在界线以外,那些大族子弟自然和和气气,有个笑脸,若是不长眼跨过了界线,可就要栽跟头了。这些尺度,冯山岭这类在大族门墙内混饭吃的武夫,都心知肚明,反倒是眼前这位公子哥,兴许是商贾成分多过士族身份的缘故,就要好接近许多,也对冯山岭的胃口脾性,值得结交。至于能否深交,当然还要路遥才能知马力,冯山岭也不是那三岁稚童,一下子就掏心掏肺,自以为能够成为那种可以换命的兄弟。

  徐凤年好奇问道:“冯老哥怎么就退出北凉军了?”

  冯山岭望向河面,顺手拔了一丛野草,叹气道:“我从军晚,没能赶上那场春秋大战,是大将军去北凉路上才投的军,家里两老也过世了,无牵无挂,就想着积攒军功好光耀门楣,回家上坟给老爹敬酒,也能挺直腰杆不是?运气好,加上有些蛮力,从军没两年,就成了一员擘张弩手,跟着大将军和北凉军一路就打到了北莽南京府,痛快啊,杀蛮子杀得老子我眼睛都红了,有一次都给擘张弩踏散了架,才愣神不知道该做什么,就被都尉大人一巴掌拍在脑袋上,要我拿北凉刀就杀进去,那时候也管不上什么是不是贪生怕死,只想着能杀一个蛮子就不亏,杀一双就赚一个,再多杀几个的话,老子就能捞个小尉当当了。没想到跟着兄弟们才跑了几百步,就给尸体绊了个狗吃屎,好在起身以后趁着胆气还在,胡乱劈杀一通,最后竟然被我砍死了两个蛮子,之后几场大战,都没机会冲进战阵里亲手杀敌,有大将军和陈将军在,北莽蛮子根本就没有还手之力,后来听说皇帝陛下也御驾亲征和咱们北凉军汇合了,一开始我和兄弟们都挺高兴,再后来,就想不明白了,这场仗说不打就不打了,而且北凉军竟然要率先南撤,大将军也没说什么话,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投军投错了,憋气,就和许多兄弟一起退了出去,有几个当了马贼,说大将军不杀蛮子,他们来杀。我和另外一些兄弟也都在路上各自散去,这不碰上罗家的一位偏房家主,我想着好歹也是中原迁徙过去的家族,给他们办事不算丢人,就落脚下来,我也是很后来听罗家人闲聊,才知道当初是赵家天子下了一道御旨,逼着大将军撤军。”

  冯山岭把野草丢入河水,一脸遗憾说道:“这些年晚上睡觉,还是一有听到墙外马蹄声就会惊醒,要么就是做梦,下意识就是一个鲤鱼打挺,去想着摸刀上阵。”

  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

  糙汉子揉了揉脸颊,自言自语道:“已经被媳妇埋怨了不知道多少次,不过看样子这辈子是改不过来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抿起嘴唇,默不作声。

  北凉有多少老卒,金戈铁马入梦来?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9 01:34

  第七十四章 算命

  有了铺垫,也就好趁热打铁,徐凤年第二天跟随大队伍一起前往橘子州城池,就跟冯山岭这些糙汉子凑近了一起吹牛打屁,这和跟罗老先生几位老儒生聊道德文章,是截然不同的滋味,大概是大口灌酒和温吞喝茶的区别了,徐凤年一路上跟冯山岭借了那把良弓,以他的臂力拉出个满月来肯定不难,几次尝试着射箭,气势十足,好在有杀退马贼在前,这些扈从也都并未如何讶异,再者徐凤年和他们不是一个行当抢饭碗的王八蛋,也乐意吹捧几句热络感情,人情功夫不过就是抬轿子,你抬我我抬你,皆大欢喜。冯山岭相对要诚心一些,人到中年,约莫是心中块垒积郁太多,已是喝酒浇不尽,就想要和人唠叨唠叨,趁着捡箭时四下无人和徐凤年说了许多北凉旧事,冯山岭见徐凤年也没有半点不耐烦,老男人的话匣子也就完全打开。

  “一开始投军入伍,其实有两个选择,去顾剑棠大将军旧部那边,战事不多,能有安稳日子,不过注定军功也抢不过那些富家子弟,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一条土光棍,琢磨着还是投了北凉军,其实也有小算盘,虽说北凉边境不安生,可春秋九国打了几十年,被大将军一个人打垮了六个,就觉得就算去了边境上,估计只要别当斥候探子,以及那种冲在前头的游击骑兵,想死也不容易,还真被我给撞上大运,成了擘张弩手,除了那次踏散了弩架,也就没有怎么跟蛮子近身厮杀了,一开始每次战事结束,见到那些断手断脚或者整个后背被划开的骑兵和步卒,还是会头皮发麻,后来打仗打久了,被伍长都尉们骂多了,听老卒们说些春秋大战里的功绩,身边兄弟们都嚷嚷不杀人不过瘾,我怕死还是怕死,天底下哪有不怕死的小卒子,不过想着万一有一天真要轮到老子冲上去拼命,还真不怎么怕死在阵上了,反正有兄弟收尸,再说当时也没个滚被窝的媳妇好去念想。要是换成现在,可就没这份胆量了。”

  “记得很牢,在北凉军一共待了三年九个月,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最大的官也就是六品,是一员年轻骑将,这位将军屁股下坐骑那叫一个高大,不过当时羡慕归羡慕,一想到大伙儿是用一样的北凉刀,听说连大将军也没得例外,也就没啥好眼红的了。”

  “徐公子,不是老冯精明,而是诚心诚意劝你学些北凉话,以后要是真有一天北凉铁骑一路北上,打垮了北莽南朝,会些北凉言语总是没错的。”

  随着冯山岭的碎碎念,逐渐临近边镇,徐凤年与骆长河一行人拉开距离,蹲在一条河水干涸的沟壑边上发了会儿呆,第三次两朝战事,是离阳王朝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前期局势上占优,可惜正是在这紫貂台附近功亏一篑,当时在老首辅与顾剑棠在内的一批熟谙边防的重臣精心筹划下,两辽九镇边军精锐倾巢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日行军百里,于洪汉三年六月九日自珍州北进,十六日抵达屯金台,十七日至北莽如今橘子州宜兵镇,六千余守军望风而降,十九日围株州,然后前往野壶关诸要塞,意在封锁北莽南西出兵之口,只是在四方开阔的紫貂台试图围点打援,被后世兵家讥讽有正无奇之用兵,头回御驾亲征的年轻赵家天子更是闹出阵图授将的笑话,若非坐守锦辽的顾剑棠违抗先前既定旨意,率八千精兵奔袭解围,再有北凉陈芝豹领九万铁骑与顾部几乎同时北突,如一枚锥子刺向南京府,帝国就不可能是此时的帝国了。

  收回散乱思绪,徐凤年站起身后,小跑着跟上大队伍,春雷刀被裹上布条放在背囊中。这座城镇军民混淆,城门检查十分严苛,稀疏人流中,一名低头缓行的女子递出关碟给持矛城卫,精壮披甲的年轻士卒确认无误后,瞥了一眼这名女子,皱了皱眉头,拿矛尖敲了敲女子吃力背负的大布囊,女子慢悠悠解开斜跨胸前的绳带,解开布囊,露出一架古琴,长三尺六寸五,七弦蕉叶式,有蛇腹断纹,焦尾。

  城卫对这类雅物当然称不上识货,也看不出门道深浅,见她似乎是个瞎子,也就没有再为难,城镇以外有万余控鹤军驻扎,治政严厉,他今天已经赚到几百文钱的油水,也不敢做出太多雁过拔毛的小动作,就给她放行。

  女子身穿南朝装束,窄袖小裙,不曾戴有闺秀独有的帷帽,大概是练琴练出了温淡性子,走得轻缓,入城以后,市井街道开始热闹起来,许多孩子嬉戏乱窜,几名当地欺软怕硬的土棍正蹲在街道边上的井口晒太阳,见到这么一个孤苦伶仃独自进城的柔弱女子,相视会心一笑,趁着巡门城卫没注意这边,其中一个无赖就佯装醉酒,踉踉跄跄走过去,结实撞了她肩膀一下,背琴女子一个情理之中的摇晃,差点跌倒,依然低着头不见表情,打着光棍只能靠偷街坊邻里女子肚兜过活的男子笑容更甚,擦肩错过以后,滴溜儿一转,就要去摸这名身段娇柔女子的屁股,捏了一捏,放在鼻尖一嗅,惹来街边狐朋狗友的哄然大笑,那女子脚步匆匆,不敢出声训斥,这无疑大大助涨了无赖气焰,加快步伐就要去拉扯,满嘴瞎话嚷嚷道:“娘子,快跟你男人回家去生崽儿去,闲逛什么。”

  被拉住纤细手臂的女子没有言语,无赖正想着顺势搂在怀里肆意爱怜一番,街道另一边站着个穿着整洁却一脸痞气的年轻人,见到这副光景也不没那路见不平英雄救美的悟性,只是扣着鼻孔嗤笑道:“刘疤子,就你也娶得起媳妇?去睡你娘还差不多吧,反正你老母也是千人骑万人趴的货色,不多你一个。”

  被称呼刘疤子的泼皮顿时急红了眼,没松开那只柔滑腻人的女子手臂,转头破口大骂:“苏酥,老子的卵再闲着,也比你强一百倍,你小子对着两个老光棍二十几年了,屁股开花没有?”

  年轻男人扣完了鼻孔就去挖耳屎,一脸风淡风轻道:“我前一个时辰刚去你家爬墙,跟你娘说了些长短私房话,知道啥叫六短三长吗?你这雏儿,肯定是不懂的,反正你老母在床上欢快得很,说不定明天我就要成为你便宜老爹了,来来来,先喊声爹。”

  这年轻人做了个挺腰耸动的动作,刘疤子被当街羞辱,再顾不得女子,转头四顾,没瞧见能打人的趁手东西,大踏步就冲上去教训这个揍了无数遍还是没长进的小王八蛋。年轻男人其实长相挺秀气,不过都被痞子相给遮掩了,见机不妙,就要跑路,没奈何被刘疤子的五六个哥们两头堵死了,他心中骂娘,无比娴熟地抱住脑袋脸面,好一顿饱揍,尤其是当事人刘疤子,卷起袖子,吃奶的劲头都榨出来,对着这姓苏的屁股蛋就是一脚撩沟腿,只听到哀嚎一声,捂住屁股逃窜,刘疤子等人就开始追杀,抄起街边茶肆酒馆的板凳就是一通乱砸,街道做生意的正经小贩都骂骂咧咧,这座城镇说大不大,二十几年相处下来,对于这些游手好闲的惫懒货都知根知底,知道哪些该叫骂哪些该还手,等到刘疤子等人解气了,随手丢回椅凳,也没了背囊女子的踪影,这让刘疤子恨不得去姓苏的家里翻天覆地,不过想到那条老光棍的手劲臂力,缩了缩脖子,一阵发凉,只好喋喋不休诅咒苏酥那小子被打没了屁-眼这辈子都拉不出屎来。

  平白无故遭受一场无妄之灾的苏姓青年拐弯抹角,绕着走了几条巷弄,蹲在墙角根下,拿拇指擦去嘴角血丝,已经是鼻青脸肿浑身酸疼,扯开领口,看到透出一块青紫颜色的肩膀,抽了一口冷气,站起身,踮起脚跟,趴在土坯黄泥墙头,喊了几声,最终还是没能瞧见这家卖葱饼的姑娘,也没在晾晒衣物的竹竿上看到女子肚兜之类的私物,有些无趣,忍着刺痛,吹着口哨故作潇洒而行,路上顺手牵羊了一块腌肉,丢进嘴里嚼着,就这么漫无目的在城内逛荡。徐凤年跟这帮儒生士子入住了一间上等客栈,罗老书生已经帮忙付过了银钱,徐凤年也不在这种细枝末节上矫情,跟冯山岭约好晚饭去刚打听来的一家老字号酒楼,因为还没到吃饭的点,就出门散步,走过几条街,在一棵腹部中空的老柳树下看到一个简陋算命摊子,卜士穿了一身皱巴巴的破烂道袍,留了两撇山羊须,生意冷清,就坐在一条借来的长凳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下巴时不时磕碰在铺有棉布的桌面上。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抬头看了眼由于无风而软绵绵的一杆旗帜,大概是算尽前后五百年之类的,做算命相士的,就怕语气说小了。

  徐凤年走过去拿手指敲了敲摊子,算命先生惊醒,赶忙拿袖口抹了抹口水,正襟危坐,尽力摆出一些高人气度,滔滔不绝道:“本仙通晓阴阳五行,紫薇斗数,面相手相,奇门遁甲,地理风水,不论阴宅阳宅,无一不是奇准无比,敢问公子要本仙算什么?”

  徐凤年当初和老黄温华搭档,可算是做过这一行骗人钱财的老手,笑道:“不妨先掐指算一算我要算什么?”

  老道士一时间不敢胡诌,起身作势要将长凳给这位好不容易上钩的顾客,自己一屁股坐在老柳树坑里,借机用眼角余光打量这名相貌平平的年轻人,坐稳了以后,伸出两根手指捻了捻一撇山羊胡,沉吟不语。

  徐凤年忍住笑意,也不急着说话,其实这个讲究演技的行当,无非是瞎蒙套话解灾要钱四个环节,一环扣一环,不出差错,差不多就能挣到铜钱了,当年他做相士比较辛苦,毕竟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即便借来了道袍也很难糊弄住人。

  老道士眼神游移,轻声道:“公子是来算官运。”

  徐凤年摇了摇头。

  老家伙哦了一声,“测财运。”

  徐凤年还是摇头。

  老人终于有些坐不住,再蒙不中的话,岂不是到嘴肥肉都要飞出碗外。徐凤年也不继续为难这位日子显然过得清水寡淡算的命先生,微笑道:“其实老神仙都猜中了,既算官运能否亨通,也测财运是否通达。”

  老人如释重负,轻轻点头道:“本仙向来算无遗策。”

  有了一个不算尴尬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天花乱坠的胡扯了,徐凤年也不揭穿,时不时点头称是附和几句,老道士唾沫四溅,神采飞扬。徐凤年身上有在客栈那边换了些碎银,听过了将来未必不能前程似锦的好话,掏出一粒碎银就准备了事打道回府,大半年没摸过银子的老道士眼睛顿时一亮,等碎银子搁置在桌面上,以电闪雷鸣的速度抓起放入袖中,然后拈须笑道:“公子,是什么时辰出生,本仙可以再帮你算上一算,这份不算钱。”

  徐凤年已经屁股离开长椅,重新坐下后轻声笑道:“我的先不说,你帮我算算我爹的,他是申时。”

  老道士故作沉吟,再问过具体一天铜漏一百刻里的时分,这才缓缓说道:“这可不是太好的时辰啊,是早年要背井离乡的命,兄弟姊妹也都早夭,若是福缘再薄一些,夫妻恐怕不得白头偕老啊,不过妻子过世,会使得男子老年晚运渐好。”

  老道士见到眼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神色呆滞,还以为说错了,正想着临世改口,只怕袖里银子被讨要回去,没料到这年轻人又问了他大姐二姐的命数气运,知晓了时辰时刻,老道士故弄玄虚,掐指算了又算,硬着头皮说了几句,不敢多说,信奉少说少错的宗旨,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公子哥,后者嘴唇颤抖,挤出一个笑脸说出了自己的出生时分,老道士悄悄抹了抹汗水,故作镇定说道:“不错不错,公子是清逸俊美之相,早慧伶俐,一生多福,爹娘福气都分到了你身上,初运略有坎坷,中运劳碌,不过晚运上佳,因此公子无需多虑。”

  年迈相士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位公子,本仙多嘴一句,公子家人或多或少都因你而减了福运。”

  又赶紧补充道:“不过公子家人本就福缘不差,也不在乎这一点半点的。”

  老柳下,年轻公子和老相士两两相望。

  正闲逛到这边的苏酥正想着竟然还有蠢货跟这老骗子算卦,然后就看到那个脑袋被驴踢过的家伙撒下一捧碎银,接下来一幕更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

  苏酥转过身,打算回自家铺子挨骂去,翻了个白眼嘀咕道:“这家伙真是有病!”

  一个异乡年轻人,坐在一棵枯败老树下,没有哭出声,就只是在那里流泪。(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9 08:17

  第七十五章 大雨撑小伞,指玄对金刚

  苏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才鼓起勇气回到一座位于城镇犄角旮旯的铁匠铺子,是座两进的土胚院子,架子撑起来了,不过一眼望去,摆设简陋,给人空落落不得劲的感觉,就知道这户人家生活不易,远称不上富裕殷实,前屋里火炉风箱前,一名中年男子打着赤膊,身材雄魁,肌肉那叫一个结实,说是拳上跑马臂上站人都不过分了,胳膊比女子的大腿还粗,不去大街上胸口碎大石十分惋惜了。汉子一身古铜sè,正提着铁锤将一块烧热的铁坯搁在砧子上锤打,汉子瞥了一眼苏酥,没有出声,继续叮叮咚咚锤炼坯子,从小就帮工打杂的苏酥对于打铁火候早已烂熟于心,跑去筐子往炉子里倒了些木炭,然后正想着去后头床上躺会儿修养修养,用老夫子的话说那就是养浩然正气,耳尖听到听了二十多年的脚步声,赶紧开溜,才跑到门槛,就听到一声轻喝,只得乖乖站住转身,装傻扮痴笑了笑,一位穷酸老书生模样的老人手里提着一尾树枝穿鳃的鲤鱼,怒容道:“又与刘宏那些无赖打架?岂是谦谦君子所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连身都修不得,能成什么大事?”

  苏酥小声撇嘴嘀咕道:“我还君子远庖厨呢。”

  老人刚要瞪眼,年轻人嬉皮笑脸跑到跟前,拿过还在蹦跳的肥腴鲤鱼,开怀道:“老头儿,家里刚好还有些葱蒜,我这就去给你做一手岳炳楼大厨子都自愧不如的红烧鲤鱼。”

  不说还好,听到这话老夫子立即一股怒气涌上,“家里菜圃哪来的葱蒜?”

  说漏嘴的年轻人拿了鲤鱼就往后院跑,迂腐刻板老夫子也不看一眼铁匠,跟着苦口婆心念叨,大抵是类似“君子处事,要我就事,不让事来就我”的圣贤教诲,苏酥早就听出茧子,背对老夫子,口型和老人一模一样,当老夫子良苦用心说到“少年xìng情,要收敛不可豪畅,可以育德”,实在熬不过的苏酥愤愤不平说到“我还老人xìng情,要豪畅不可yīn郁,方可养生呢!赵老头,再婆婆妈妈,我可不烧饭了!”老夫子愣了一愣,叹息摇头,不再多话,不过神情缓和许多,五指并拢,滑过胡须,对于眼前年轻人的老人养生一说,显然颇为赞同。

  苏酥-到了狭小yīn暗的灶房,将鲤鱼丢到砧板上,推开窗户,先淘米煮饭,继而娴熟cāo刀,对付那尾注定命不久矣的红鲤,老夫子站在门槛外头,眼神慈祥。苏酥剥弄鱼鳞,抬起手臂挡了挡额头发丝,神情专注。身后那位文绉绉的老学究,自打他记事起,就相依为命了,那张嘴有讲不完的大道理,讲了二十几年都没讲完,不去当圣人只在城里当个私塾先生真是天大的屈才了,不过这些年这个不像家的家里,靠着老夫子给十来个稚子教书挣钱,以及前院里齐叔打铁,才算没饿死人,不过奇怪的是常年见齐叔敲敲打打,也没见卖铁器给谁。他不爱就要打盹,也没那心xìng毅力去街坊同龄人那般去偷学把式,他知道自己斤两,除非天上掉一麻袋黄金白银砸在头上,否则这辈子就是烂命一条了,以后能否娶上媳妇都悬乎,得过且过呗,还能咋的,从军打仗?那还不得吓尿裤子。做满是铜臭的买卖营生?一来没那本钱,他没跟人卑躬屈膝送笑脸的贱脾气,二来老夫子非急眼了要打断自己的手脚。

  苏酥唉声叹气,自个儿要是说书先生所谓的狸猫换太子,该是多美的事情?

  一来二去,饭熟了,菜也可以入盘子了,苏酥没好气道:“老头儿,去喊齐叔吃饭喽。”

  餐桌上,即使老夫子经常说寝不言食不语,苏酥年纪渐长,老夫子也真的是“老”夫子了,小伙子经得住敲打以后,也就不当回事,扒饭的时候含糊不清说道:“齐叔,咋不去鸦燕桥集市上招揽生意,酒香怕巷子深,浪费了你的好手艺。”

  老夫子忍不住破戒说道:“卖技艺给贩夫走卒,成何体统!”

  苏酥斜眼看了木讷汉子和横眉竖眼的老夫子,无奈道:“贩夫走卒咋了,就不是人了?就比帝王将相少了一只眼睛还是少了两条腿了?不都是从娘胎里出来的?”

  老夫子一拍桌子,道:“荒诞!”

  老人原先正细细嚼着饭,这一声大义凛然的训斥,使得几粒米饭喷到了桌上,苏酥拿筷子指了指,老夫子微微涨红着脸一筷子一筷子夹回碗里。

  苏酥有些委屈的犟嘴道:“老头儿,你自己也说贤人不强人所难,只是拨转一点自然善心,无妨善语称人几句好。可这些年老头儿你哪里说我的半句好话了?我要是这辈子都没出息,出息那也都是被你骂没的。”

  老人破天荒没有出声,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只是细嚼慢咽着橘子州这边百姓家庭不常吃的米饭。

  吃过了饭,洗过了碗碟,老夫子就坐在院中几盆兰花附近的小板凳上,歪着脑袋,眯起眼趁着暮sè多看几眼经书,油灯耗油,能少用便少用。苏酥去了前院铁匠铺子,帮着齐叔照顾炉子火候,铁器在北莽这边监管严格,耽误了火候,就要挥霍大块铁料,这个家折腾不起,苏酥虽然没心没肺没志向,但这种关系米缸厚度的头等大事,从不马虎,说到底,老夫子那些不知哪本书上照搬来的道理,对于一个自小生长在边镇的家伙来说,总是没什么感触,远不如遥望着鲜衣怒马或者花枝招展来得深刻。魁梧汉子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只是偶尔望向这个年轻人的视线,透着无声的暖和。

  暮sè渐浓,看书也就愈发吃劲,老夫子几乎眼睛贴上了泛黄书籍,实在是模糊不清,这轻轻才收起书本,放在膝上,抬头望着天sè,缓缓说道:“君子为人,情势所迫,难免欺人。唯独不能自欺,欺心便是欺天,问心无愧,便不须向苍天面讨福运。”

  老人突然凄然道:“我倒是想向青天讨要福运啊。”

  双手攥紧那本书籍,老人沙哑道:“人生要有余气,言尽口说,事尽意绝,只能是薄命子。当真只能是薄命子了吗?!”

  沉默许久,起身缓缓走回屋子,老夫子放下书籍以后,去搬那几盆兰花。

  趁着休息间隙,不苟言笑的汉子伸手在衣袖上狠狠擦了几下,这才走向苏酥身边,按在肩膀上,帮这小子舒筋散瘀。

  吃痛的苏酥眉头紧皱,强颜欢笑道:“齐叔,前几rì我听王小丰说去年有流窜到城内的盗匪,可以飞檐走壁,世上真有这等功夫的好汉?”

  健壮如熊罴的汉子笑而不语,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知道是这个结果的苏酥晃了晃手臂,嘿,还真不疼了,从小到大,每次与人斗殴,齐叔的揉捏都立竿见影,百试不爽,据老夫子说这是中原那边跟针灸推拿是一个道理,可惜只能治病,不能打人。苏酥打了一套闭门造车的蹩脚拳法,打完收功以后,笑问道:“齐叔,咋样,有没有高手的架势?”

  汉子点了点头。

  苏酥啧啧道:“要是我得到一本绝世武功秘笈,一定要打遍天下无敌手!”

  汉子嘴角扯了扯,对他而言,就当是笑了笑。

  苏酥豪气道:“齐叔,到时候我就给你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铁矿,想怎么打铁就怎么打铁,站着打坐着打,还他妈可以躺着打!”

  汉子没有做声,苏酥想起什么,跑出院子,回头小声喊道:“齐叔,出门逛会儿。”

  汉子点了点头。

  才一个大跨步飞冲出没掩门的院子,就稀里糊涂撞上一具娇软身躯,苏酥定睛一看,是个背行囊的低头女子,看不清面容,看身形,不像是附近土生土长的,他连忙致歉,也没啥揩油的意图,见她没动静,也不知如何套近乎,干脆就不去想,跑向巷口,没跑几步,这狗-娘养的的老天爷就开始撒尿了,貌似是好大一泼尿的迹象,噼里啪啦砸在小巷屋檐上,苏酥骂娘几句,转身回院子拿伞,跟几个兄弟约好了要去跟东边街一批王八羔子打上一架,没理由缺席,苏酥看到那名女子傻啦吧唧蹲在自家院门口,敢情是个拎不清情形的笨女人?你要躲雨也不是这个躲法吧?

  苏酥也不理睬,偷偷拿了一柄雨伞小跑出院子,瞥见这娘们十有**是真傻,一会儿功夫就被黄豆大雨给浇成了落汤麻雀,苏酥走出几步,重重叹气一声,走到她身边,没好气说道:“喏!拿着,我家穷,就一把雨伞,借你了,等雨停,你就放院门口,丑话说在前头,可别撑着撑着就把伞顺走了,我苏酥闭着眼睛都能在这座城里走上一圈,你别想溜!”

  女子仰起头。

  苏酥吓了一跳,是个瞎子,长相倒是马马虎虎,挺小家碧玉的,可天黑还下雨,这一抬头,眼眶比他家院子还空荡荡,真是把苏酥给结结实实惊骇到了。

  不是女鬼吧?

  苏酥拉开一段距离,壮起胆子伸出手,递过那把破败不堪其实也遮不住大雨多少的油纸伞。

  女子柔柔站起身,微微侧身敛袖,好像是施了个万福,这才接过伞,嗓音空灵得更像女鬼了,“谢过公子。”

  你娘的,大半夜的,老子也不好看你有没有影子啊。

  苏酥胆战心惊,几乎是把伞丢掷过去,不停默念老子胸中有正气,百鬼不侵。

  女子似乎听到言语,婉约一笑,柔声道:“苏公子多心了,我并非女鬼。”

  苏酥愕然,更加惊恐,往后退去,颤声问道:“你咋知道我名字的,还说不是女鬼?!”

  应该背负重物的女子想了想,说道:“方才公子自己说的。”

  苏酥仔细思量,才记起的确是有过无心的自报名号,松了口气。被滂沱大雨砸在身上,苏酥估摸着这场架是打不成了,顺势就贴在墙根下跟她并肩站着,好奇问道:“我家是鸟不拉屎的地方,你来这儿做什么?”

  年岁应该不大的女子轻声道:“等人。”

  苏酥打破砂锅问到底,“等谁?”

  女子十分用心地想了想,回答道:“来这里的人。”

  苏酥一拍额头,这姑娘脑子不太好用,没来由想起白天在老柳树下见着的那个公子哥,都有些莫名其妙。

  狂风骤雨啊,苏酥见她衣襟湿透,自然有些大丈夫的怜香惜玉,说道:“你要不去我家躲雨,在这里也不是个事,放心,我家没坏人,就我坏一些,不也把伞借你了,是吧?”

  目盲女子固执地摇了摇头。

  苏酥有些生气,“那你把伞还我!”

  女子果真把伞往他那边倾斜。

  苏酥恶狠狠道:“你再这样,我可就使坏了啊,孤男寡女的,我脱衣服了,真脱了啊,我先脱为敬,姑娘你看着办,随意。”

  她面朝苏酥,歪了歪脑袋,依稀可见嘴角翘起。

  苏酥无可奈何,伸手将油纸伞往她那边推了推,说道:“得,你厉害,你是女侠。”

  一起站着淋雨,苏酥实在扛不住大雨稀里哗啦往身上冲刷,郑重其事道:“姑娘,你真不怕淋出病来?要是病倒在我家门口,可没钱帮你治病。”

  她靠近苏酥,一起撑伞。

  苏酥正想着是不是把她绑架到院子里去,猛然转头,看到巷口一个很陌生的修长身影,撑伞而来。

  苏酥有些嫉妒,下意识呸了一声,腹诽了一句:真你娘的玉树临风!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10 17:17

  第七十六章 巷中互杀

  小巷暴雨,狭窄水槽来不及泻水,春雨如油的冷水浸过了脚面,让人难受。在苏酥眼中玉树临风的身影似乎在犹豫是否要踏入巷弄,他正纳闷,只听到一句苏公子对不住,然后就被一记手刀敲在脖子,当场晕厥了过去。目盲女琴师搀扶身体瘫软的苏酥,走向院门口,一名魁梧汉子静立门槛,接过了苏酥,年轻女子啪一声收起油纸伞,想要一并还给这名木讷汉子,不料院门哗啦一下紧闭,再明显不过的闭门羹。性情安宁的她也不恼,将这柄小伞竖在门口墙角,背后棉布行囊已然被雨水湿透,露出一架古琴的形状。

  弯腰安静放伞时,她两指扣住绳结,轻轻一抹,摘掉布囊,湿润棉布顺势激起一阵雨水。

  同时三朵水花在巷弄空中迸射荡开,如同莲花绽放,随即消弭在昏暗雨幕中。

  只见黄桐峨眉桃花三柄飞剑被无形气机击中,在雨中翻了几个跟头,然后弹返回袖,隐入软甲剑囊。

  第一次杀机重重的试探,就此告一段落。

  同样是大雨瓢泼,院内院内的气氛仍是大不相同,搬完了几盆兰花的老夫子来到前屋,望着背回苏酥的铁匠,眼神凝重。老夫子一般不在铁匠铺子逗留,都是快步穿堂而过,今天却搬了张板凳坐在门口,铁匠也不说话,一脚将椅子踢到火炉前,将沉睡的苏酥放在椅上,这才来到门口蹲下,回望了一眼年轻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苏酥自打懂事起老夫子就成了城北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后来一次被打板子的孩子回家哭闹,当屠子剁肉娴熟的男人第二天抄着家伙就去私塾茅庐揍人,结果老夫子给打得毫无招架之力,当时苏酥也在私塾里摇头晃脑念圣贤书,热血上头,就要去给老夫子帮架,帮倒忙而已,害得老夫子手臂上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屠子其实也没想到要授业刻板的老学究见血,一下子慌了神,就逃出茅庐,后来打铁的齐叔去了趟肉铺子,也没能要回场子脸面和医药赔偿,只听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是屠子见着了铁匠,拿刀往砧板上一剁,齐叔就回了一句我是买肉来了,让苏酥听闻以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少年时代,家里两条老光棍也成了刘疤子这帮泼皮攻讦苏酥的笑柄,打是肯定打不过,苏酥退而求其次,附近市井里每次有泼妇大娘掐架对骂,他都捧着碗在一旁蹲着看戏,学了许多辛辣脏话,这些年受益无穷,刘疤子就没有一次吵架落败不七窍生烟。可苏酥也知道,会吵架没什么用,就跟老夫子会讲大道理还是抵不过一个粗鄙屠子一样,所以他喜欢听那些大侠踏雪无痕手起刀落的传奇故事,也想着这辈子若是能跟这般了不得的江湖人物打交道一回,哪怕是被打上一顿,也值了。在他印象中,大侠嘛,都是不走寻常路数的,露面时不说抱刀捧剑站在城头最高处,就算出现在市井巷弄,也得最不济是站在屋顶或是土坯墙头才配得上高手二字,可惜这座城镇外头有军营驻扎,活了二十多年,连一个飞来飞去的大侠好汉也没能见着,前个几年好不容易听说紫貂台上有两批侠士比拼过招,大清晨就屁颠屁颠跑去欣赏高人风采,哪里料到一袋子瓜子都嗑完了,正午时分才露面,加一起二十多人,各持刀剑,挺像回事,结果带头两位站在紫貂台顶不动手只动嘴皮子,骂了个把时辰,竟然说下回再战,就各回各家了,害得苏酥回家以后躺在床上半天没回过神。那时候才起来的一点练武劲头就立马给一泡尿彻底浇灭了,原本以往每天都要跟同龄几位去干涸河岸站桩练拳,打那以后也就没人愿意提起。

  遗憾的是,他似乎错过了一场距离极近的巅峰厮杀,更遗憾的是他可能这辈子都不知道真相,一如他不知道老夫子和铁匠的咋舌身份。

  前院种植有一丛芭蕉,高不过墙垛,病恹恹的,绝大多数芭蕉喜半荫温暖气候,院中这一丛黄姬芭蕉耐寒,是少数能够在北莽这边生长的蕉类,不过院落水土不好,长势稀疏,还是归功于这些年年轻人没了摘芭蕉叶玩耍的陋习,才有这般光景。

  风声雨声,雨打芭蕉声,很是乏味。

  魁梧铁匠闷声闷气道:“知道我们在这儿落脚的,也就只有北凉毒士李义山。门外两人,院门口的背琴女子,小巷劲头的佩刀男子,都不简单,若只有一个,我还能挡下。”

  凄风苦雨拂面吹须,老夫子恍若未觉,轻声道:“当初奔逃到可以遥望南海观音庵的山崖,是李义山亲自带兵驱赶,也是他私放了我们三人。只说西蜀国祚还没到断绝的时机,我赵定秀这些年想来想去,要说李义山是想要帮我朝复国,是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不管这位春秋中以绝户计著称于世的谋士打了什么算盘,既然破天荒没有绝了西蜀皇室的户,那么我这老头儿就算给北凉做牛做马,也没二话,只不过若是要太子以身涉险,做些类似拿性命去换取赵家天子视线的勾当,我肯定不会答应。”

  铁匠闷不吭声,读书人的想法,他一向想不清楚,也懒得去想。在这里定居二十多年,每当苏酥沉睡,出身西蜀铸剑世家的他就开始打铁铸剑,一柄剑,铸造了二十多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老夫子说这柄剑就叫春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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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子沉声问道:“何时出炉?”

  铁匠瓮声瓮气道:“随时都可以。”

  老夫子点了点头,问道:“背琴的女子多半是魔头薛宋官了,好像新出了个杀手榜,她跟一个杀死王明寅的小姑娘并列榜眼。不过琴者在于禁邪正心,摄魂魄格鬼神,被她用来杀人,落了下乘误入歧途啊。”

  姓齐的铁匠扯了扯嘴角,没有出声。

  老夫子自嘲笑道:“知道你想说什么,类似盛世收藏乱世金银这种浅显道理,我也懂,兵荒马乱易出传世琵琶曲,却出不了上好的琴谱,只不过还有些书生意气罢了,眼里揉不进沙子。我家世代制琴,国手辈出,八宝漆灰的独门技艺,恐怕到了我手上就要断了。”

  铁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老夫子,记得似乎眼前这位赵学士有一个琴坛上下百年无敌手的说法,还是黄龙士那只老乌龟亲口说的。只不过如今,谁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墙外巷中。

  目盲琴师盘膝而坐,焦尾古琴横膝而放,左手悬空,右手一根手指在琴弦上一摘。

  铿锵声瞬间盖过了风雨声。

  撑伞站在拐角的青年刀客终于一脚踏入小巷,开始狂奔。

  灰蒙蒙天地被这一摘切割成两截,一道隐隐约约的银线将雨幕切豆腐般切过,拦腰而来,徐凤年脚尖一点,身形跳过银线。水帘断后复合,巷弄两壁则没这般幸运,撕裂出一条细不可见的沟痕。

  两人相距百步变八十步。

  长了一张清秀娃娃圆脸的女琴师沉浸其中,无视前冲而来的撑伞男子,依然是右手,却是双指按弦,一记打圆。

  雨夜造访小巷的徐凤年眼睛眯起,手掌下滑,托住伞柄,双指轻拧,伞面朴素的油纸小伞在小巷中旋转飘摇。

  嗤啦一声,油纸伞被气机拧绳如实质锋刃的两条银线滑切而过,刹那间辨别出轨迹的徐凤年往右手踏出,脚尖点在墙壁上,身体在空中倾斜,恰巧躲过杀机。

  七十步。

  女子做个相对繁琐的叠涓手势。

  小巷内的黄豆雨点瞬间尽碎,两边墙壁上炸出无数细微坑洼。那柄尚未落地的油纸伞几乎碾为齑粉。

  徐凤年脚步不停,一挥袖口,以峡谷面对野牛群奔袭而悟得的断江应对,既然可断大江,自然断得雨幕琴声。

  两股磅礴如龙蛇游水的浩大气机轰砰然撞击在一起,徐凤年趁势钻过巷弄中激起的碎裂雨墙,拉近到六十步。

  目盲琴师纤细右手一滚一撮。

  一根尤为粗壮的银线在身前滚动翻涌,在小巷弄里肆意游曳滑行,如同出江的蛟龙,扑向不愿停下脚步的徐凤年。另一根规模稍小的银线小蛇从身后划弧掠空,在她左手墙壁上裂出一条居中厚两边浅的

  缝隙,率先激射向弓腰奔行的刀客。在鞘春雷离手,与这根银蛇纠缠在一起,绽放出一串火花,徐凤年然后五指成钩,右手握住那一尾如蟒蛟凶悍游来的银光,骤然发力,一捏而断,水花在胸口溅射开来,真是好一幅花团锦簇的景象。

  徐凤年身形所至,大雨随之倾泻向目盲女琴师。

  只差五十步。

  春雷被徐凤年一弹指,直刺高空,划开天穹雨幕,坠向女子头颅。

  一柄金缕出袖。

  今夜在此守株待兔的女子脸色如常,悬空左手终于落下,滑音吟猱,一反先前轻柔平和,因按弦势大力沉,故而激荡惊雷。

  春雷鞘和飞剑金缕都被斩断气机牵引,虽然被徐凤年再生一气,强硬收回,同时也失了先机,终于不得不止步站定,双袖一卷推出,硬抗琴师左手两手造就的弦丝杀机。

  针刺镜。

  镜面结实,可抵不过针有千百枚。

  眨眼过后,琴声停歇,徐凤年低头看了眼左肩,血丝渗出,越来越浓,即使是初入大金刚,也止不住伤势。

  他有些明白为何叫做擅长指玄杀金刚了。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10 22:31

  第七十七章 女国手曲指斩长生

  琴弦颤动生游气,丝丝杀人。

  在杀手榜上和呵呵姑娘并列第三的目盲女琴师,并没有给徐凤年任何疗伤机会,右手大擘复细挑,徐凤年以插入巷青石板上的chun雷斩去一缕,抬头望去,两条银线割破无数滴雨水,掠至眼前,这与当初李淳罡在泥泞官道上屈指弹水珠,串连成一线剑,有异曲同工之妙,徐凤年不敢掉以轻心,伸臂双扣指,连敲数十下,身形飘然后撤,似乎想要考量这琴师的指玄银线底有何等气劲,银线不断刺破水珠,如细针钻薄雪,毫无凝滞,这让徐凤年心中有些无奈,仅是抗衡气机厚度,王重楼馈赠的一半大黄庭未必没有胜算,可要化为己用,比拼抽丝剥茧的玄妙程度,还是差了太远,只得缩回手指,双手握拳,砸在银丝锋头上,仍是不敢托大,用了武当山学来的四两拨千斤,用巧劲一拨,岔开两条白线,没入身后雨幕。

  徐凤年再次弓身前奔,脚踩雨水,不用触及巷青石板,只是在水面上一滑而过,右腰侧手掌一托,chun雷脱离一块青石,浮现在身前空中,剑气滚龙壁,硬生生碾碎了二十步距离的琴弦颤丝,方才一退有十步,现在离了女琴师只有四十步。

  除去击退chun雷金缕的那一手吟猱,琴师按弦音色复原至先前的清婉柔和,徐凤年打跟着二姐徐渭熊精研古谱乐器,悟姓平平,不过对于音律不算门外汉,总算咂摸出些意味了,这名琴师双手抚琴,左右手琴风一分为二,右手拨弦,是南唐渔山派,讲求高山流水,绵延轻缓,有国士之风。左手则是典型的东越广陵派风格,声调急切躁动,如抄水激浪奔雷,似豪侠仗剑高歌。如此一来,虽然音质驳杂韵味杂糅,但是胜在折转突兀,让人措手不及,好似河道凶险,舟转瞬倾覆。以音律杀人,是武道偏门,这名女子的指玄杀金刚,除去银线锋利,伤及窍穴骨骼根本,使得伤口极难痊愈,还有更棘手的玄妙,若非徐凤年习惯了分神的一心几用,早束手束脚,别前进,根本应该知难而退,乖乖逃出巷。

  徐凤年以开蜀式劈烂无穷无尽的银丝,向前步步推移,又十步。无线银丝包裹如半圆,被徐凤年气机滚走压缩向女琴师。

  盲女面无表情,不知是换气还是走神,右手略作停歇,加上左手始终浮空不按弦,琴声骤停,滴水不漏的守势透出一丝缝隙,chun雷搅烂弧形半圆,徐凤年不管不顾欺身而进,即便是陷阱,也要一并破去。

  耐心等相距三十步。她终于双手同时落下,不过好像只能是毫无章法,乱七八糟孩子胡闹一般双手拍打琴弦,简简单单兴之所至地一拍再一拍,接连十八拍,好一个大胡笳十八拍。徐凤年四周水坑一个一个接连平地炸开,所幸有刀谱游鱼式凭仗,在生死之间灵活游走,十八坑荡起的水花像十八记滚刀,除了完全躲过的十坑,五水刀被海市蜃楼挡下,仍有三记水刀滚碎了大黄庭,雨花在徐凤年双脚上扎出血花来。

  徐凤年咬牙握住chun雷,当一根短矛掷出。琴师本目盲,谈不上什么视而不见,只是嘴角微勾,左手进复,右指打圆。

  巷风雨骤变,天幕暴雨像是一块布料被人往下用力拔了一下,蓦地生出一场宛如茫茫大的风雪筑路。徐凤年顿时被十面埋伏,围困其中。chun雷悬在离她头颅六寸,颤颤巍巍,不得再进。琴师左手一气抹过七根弦,气势一层叠一层,右手看似缓慢抬起,轻轻屈指一弹,弹在chun雷刀鞘上,斜插入墙壁一侧。

  院内,一直歪着脑袋侧耳聆听琴声的老夫子由衷称赞道:“世间竟然真有七叠之手,大有雪拥边塞马不前的气魄,难怪西出阳关无故人。琴声三音,按音如人,散音泛音与天地合,是谓三籁。这位琴师,大国手无误。”

  墙边那一丛芭蕉稍高的蕉叶已经尽数碎烂。

  魁梧铁匠挡在门口,闭目凝气,眉头紧皱。

  老夫子讶异了一声,啧啧道:“这不是咱们西蜀失传已久的拉纤手法吗?”

  院外杀机四伏。徐凤年猜测这名琴师杀手不擅近身肉搏,拼着受伤也要拉近距离,好在十步以内一刀毙命,只是这场掷骰子打赌下注,赌得奇大,竟然连掀罐子看骰子点数的机会都没有,相距二十步时,给琴师左手拨弦掀起的漫天杀机给狠辣避退。以步入一品金刚境界的独眼力看待这场大雨,如同一张张散乱雨帘子竖在两人之间,无人造势的话,并无玄机,先前琴师右手抚琴,不过是生出银线,刺破雨帘杀人,但换成左手以后,竟是被琴声控制住了一颗颗水珠,铺而成一张张可以随心所欲的雨帘,这等精准拿捏,让深陷其中的徐凤年苦不堪言,铺天盖地的雨剑激射而来,只能撑开全身气机,一退再退。

  一身血水,被雨水冲刷殆尽,再丝丝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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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内老夫子没能瞧见这幅惨不忍睹的血腥画面,只是轻笑道:“都江湖人士喜欢一言不合拔刀相向,不过照你所,这两位都还没过话,打起来了?”

  不苟言笑的铁匠沉声道:“这两个都是爽利人。”

  老夫子点了点头。

  淋雨的铁匠问道:“帮谁?”

  老夫子摇头道:“本该帮后来者,不过要是死在琴师薛宋官手上,帮了也无用。当是咱们是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做了二十多年的丧家之犬,没资格谈什么厚道不厚道。圣人平天下,不是移山填海,无非高一寸还他一寸,低一分还他一分。”

  铁匠大概是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花熟蒂落,一院三人不管是生是死终归都有个结果,而不是吊在半空晃荡,难得冒出一句评价姓质的言语,“赵学士,跟太子一样,我其实也不爱听你讲道理,主要是酸牙,跟啃酸白菜似的。”

  老夫子赵定秀不怒反笑,拿手指点了点这根榆木疙瘩,“你们两个,一个是不堪大用的白木,一个是茅坑里的石头。”

  完这句话,老人轻声道:“我早认命了。其实这样也挺好。”

  铁匠仔细感知院外纷乱气机绞杀,道:“这名琴师大概是跳过金刚入的指玄境,好像也快接近天象了。不过一纸之隔,也是天壤之别,不准。”

  老夫子急眼道:“那还打个屁?”

  铁匠似乎被老夫子的破天荒粗口逗乐,笑道:“咱们习武之人,只要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境界,破绽会很多。”

  巷中,徐凤年拿袖口抹了抹脸上雨水和血水。

  差不多回初始位置,重新和这名琴师杀手距离百步。

  百步以内和二十步以外,琴师右手按弦杀人的本事,已经很吓人。没料二十步以内,左手指玄,还要更加霸道无匹一些。

  她的每一根银线对于金刚境,都不足以致命,但像拿针去刺大皮囊,是另一种阴毒法子的软刀子割肉,一旦僵持不下,被耗死的肯定是无法近身的那个金刚境。

  目盲女琴师不急于乘胜追杀,双手停下,按在琴弦上,嘴角翘了翘,柔声道:“来杀我啊。”

  徐凤年差点气得吐血,挤出一个笑脸,试探姓问道:“我也不问是谁想杀我,想知道多少钱买我的命?”

  可惜她不再话了。

  徐凤年长呼出一口气。

  在此时,她猛然屈指扣弦,当场崩断一弦!

  徐凤年气海如大锅沸水,只是被人投下薪柴缓缓加热,并不明显,直这一刻才完全失控,一口鲜血如何都压抑不住,涌出喉咙。

  这才是目盲琴师的真正杀招,弹琴数百下伤人肌肤和气机,不过是障眼法,既然琴声来被视作止邪正心的至乐,当然也可以在一位指玄境手中做禁鬼神破金刚,先前琴声不管是南北之分,还是疾缓之别,都是在进行一种无声的牵引,暮chun之雨如泼墨,但chun风润物细无声。这一记断弦,拨动心弦,让徐凤年全身大部分气机在刹那间暴虐翻涌,当下直奔徐凤年心脉而去!若是被她得逞,一颗心脏别想完整了。

  指玄。指下弦。

  玄弓为弦。目盲女琴师这指玄,可不是叩问长生,而是要斩别人的长生路啊。

  徐凤年一拳砸在胸口,强硬压下流窜气机,一直双脚气机锁金匮的他放松最后三分禁锢,狞笑着拔脚而奔,这名女子设下连环陷阱,在静等这一刻契机,他至始至终都耐着姓子伺机而动,何尝不是黄雀在后?

  插在墙壁上的chun雷鞘中鸣,只是被雨声遮掩。

  堪称女子大国手的琴师皱了皱秀气的眉头。

  她似乎有些心疼惋惜,再弹断一根琴弦。

  两人头顶磅礴大雨一瞬间定格静止,而巷弄屋檐以下的雨水依然急速下坠,于是出现一幅诡谲至极的画面。

  天地相隔。

  一巷无雨!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11 01:26

  第七十八章 雨停收春秋



  第二根琴弦被一指挑断,紧绷弦丝跳起,在她白皙手心滑出一条细微血槽,滴在焦尾古琴上,随着血滴坠落,骤停大雨也轰然砸下。

  离她不过十步的徐凤年探臂一伸,插入墙壁的颤鸣春雷就要出鞘。只是春雷才出鞘一寸,徐凤年就失去牵引短刀的气机,反而被目盲琴师中指微曲,春雷弹回刀鞘,彻底透入墙壁。气海炸开的徐凤年整个人笼罩在猩红雾气中,落地后,往嘴上塞入那颗龙树僧人赠送的两禅金丹,脚尖一点,踉跄着前倾,双袖挥动,九柄飞剑一齐涌出,女琴师冷哼一声,左手拇指食指钩住一根琴弦,往上一提,九把飞剑瞬间各自被十数条银丝缠绕绞扭,电光火石,嗤嗤作响。她右手反常以左手指法剔出,徐凤年腹部像是被重物击中,如同树桩撞门,整具身躯往后飞去,跌落在青石板上。

  就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紧要关头,一名黑衣人如夜幕觅食的狸猫翻-墙而落,手提一把朴刀,眨眼间来到徐凤年身畔,对着脑袋就是一刀迅猛劈下。

  这一刀劈是劈下了,软绵绵得很,当然没有能够切下徐凤年的头颅,因为徐凤年双手撑地,身体弯曲,贴着冰凉石板旋转出一个大圆,袖中原本对付指玄琴师的金缕激射而出,由眼眶刺透头颅,出场没多时的刺客当场死绝。

  杀人与被杀从来都是不过弹指间。

  徐凤年身体还未落地,巷弄墙壁轰然裂开,第二名壮硕黑衣人更加省事,直接破墙冲出,一斧斩腰!

  徐凤年无需手脚触及地面,身体向侧面旋转,那一板斧卯足了劲头,落空后裂开一整块青石板,徐凤年站起身后,肩膀靠向那名黑衣刺客,黏多过撞,只是不想让这名膂力惊人的壮汉回神蓄劲,徐凤年然后伸出一掌,贴在刺客太阳穴上,小错步交替前踏,这个过程里借机迅速积攒杂乱涌动的大黄庭,一气推出,他和刺客的气势此消彼长,一把就手持板斧的壮汉推到墙壁上,脑袋砸入泥壁,炸出一个大坑来,徐凤年岂会给他还手的余地,左手一拳寸劲恰好轰在刺客腰间,右手按住那颗头颅,在墙壁上一划而过,硬生生抹出触目惊心的一滩血迹,松手以后,刺客整张面孔血肉模糊渗入黄泥,已是死人一个。

  徐凤年连杀两人,不过六七息的短暂光景。

  这一次是真正的力疲气竭,目盲女琴师手指钩住一根琴弦,再崩断一弦,徐凤年必死无疑。

  她指肚才碰触琴弦,神情微变,变断弦作挑弦,这架焦尾古琴离开双膝,往后飞去。

  砰一声。

  古琴当空龟裂。

  徐凤年叹了口气,扶住墙壁,有些遗憾,这样的良机不会再来了。

  雨前。

  那时候徐凤年起身离开老柳树下的算命摊子,看到一名十五六岁的健硕少年拦在街道中央,衣衫褴褛,端着一口破瓷碗,像是个打定主意纠缠不休讨要铜钱的无赖乞丐,少年咧嘴微笑,露出一口洁白牙齿,用北凉话轻声说了两个字,“戌,戊。”

  徐凤年继续前行。少年倒退着跟上,在旁人眼中嬉皮笑脸,眼神异常清澈,轻声说道:“我师父是十二地支中的戌,一直负责暗中监视苏赵齐三人,我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孤儿,打小被师父收作徒弟,三年前师父老死,我按照师父遗愿去了趟北凉,本意是继承衣钵做这个戌,但大将军没答应,而是让我做了十天干里的戊,前段时间我得到另外一名地支死士的消息,说世子殿下可能要来,就让我多留心。”

  徐凤年作势掏出一颗碎银,没有急于丢入碗中,外人看来是有些零散铜钱,有些心疼银子。

  少年快速说道:“城里来了两拨杀手,一拨三人,身手不咋的,另外一位是背琴女魔头,叫薛宋官,北莽十大魔头里排第五,杀手榜上的榜眼,很棘手,小的我擅长六石弓,三百步以内伤及金刚体魄,不过这般威势,一天只能射出一箭。殿下,是杀她还是躲她?我听你的。”

  徐凤年将碎银丢入碗中,毫不犹豫道:“杀。”

  少年装模作样见钱眼开,笑脸灿烂,问道:“可是殿下,她是指玄高手,不好杀啊。”

  徐凤年边走边说,一幅不耐烦赶苍蝇的神情,语气平淡道:“我吸引她注意力,不出意外的话,一拨三人会趁我与薛宋官厮杀时落井下石,我若是无法杀死她,也一定会留力杀他们,到时候你只管在三百步以外射出一箭。”

  邋遢少年没个正经嘿嘿笑道:“世子殿下,需要赌这么大吗?你要死了,我可就要也活不了。”

  徐凤年微笑道:“赌博不能总想着以小搏大,这样抠门的赌徒十赌九输。”

  少年眼前一亮,似乎十分赞同这个观点。

  徐凤年笑了笑,跟性情古怪反复无常的纨绔子弟一般,伸脚踢开这名少年,从碗里拿回那粒碎银。

  目瞪口呆的死士少年望着这个潇洒背影,咽了一口唾沫,吐出两字:“抠门!”

  此时雨中。

  没了那架蕉叶式古琴的女子娇躯前扑出一个细微幅度,止住摇晃,目盲琴师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从后背拔出一根玄铁箭,利箭只是刺入后背一寸,并未严重伤及肺腑。

  一杆长枪从墙内穿墙而出,刺向徐凤年,结果莫名其妙被女魔头丢出铁箭,射透刺客脑袋。徐凤年轻而易举躲开枪尖,好奇望向这名先杀人再救人的指玄琴师,然后摆了摆手。

  射箭少年三百步以外挽弓射箭,是要隐匿踪迹,既然露馅,就在屋檐顶如一头豹子灵活纵跃,拉近到百步,拉弓如满月,对准女魔头。

  有主子示意,少年也不急于射箭,再者一箭不得成功,第二箭能否对这个琴师造成致命伤还两说。除去手上在弦铁箭,背负箭囊仅剩一根。

  她站起身缓缓说道:“徐凤年,或者说是北凉世子殿下?我在龙腰州时,先有人以黄金五百斤买你死,后来又有人用六百斤黄金买你活。”

  徐凤年点头道:“我这趟行踪整个北凉知道路线的不过**人,很多人都可以排除嫌疑在外,现在看来不是褚禄山就是叶熙真要买我的性命,五百斤黄金,禄球儿肯定有,叶熙真则未必。但世事难料,天晓得真相是如何。至于买我活的,肯定是我师父李义山。你为何收了第二笔黄金还要杀我?”

  她理所当然道:“总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我对自己说过,只要三弦断去,你还能活下来,我就不再杀你。”

  不用徐凤年有所动作,少年就果断一箭射断了安静躺在青石板上五根弦中的一根。

  做魔头做杀手两不误的薛宋官问道:“我已经不杀你,你要杀我吗?”

  一身气机翻江倒海几乎痛死过去的徐凤年脸庞扭曲道:“你不还手我就杀!”

  她嘴角象征性扯了扯,大概算是一笑置之了。

  徐凤年盘膝而坐,终于抽空得闲去吸纳那颗两禅金丹的精华。

  少年戊沿着屋顶墙头一路跳到徐凤年身边,谨慎望向那名被自己毁去古琴的女魔头。

  而她只是仔细捡起古琴碎片和琴弦,小心翼翼捧在怀中,然后坐在石阶上发呆。

  大雨渐停歇。

  老夫子赵定秀在铁匠陪伴下走出院门,后者去收尸,老夫子看了眼起身敛衽行礼的琴师,再看了眼墙脚根入定的年轻男子,以及持弓的少年,叹息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来者是客,都进来吧。”

  目盲琴师先走入小院,不忘拿起那把斜立在门槛的小伞。

  一炷香后,徐凤年站起身,去墙上抽出春雷,然后和少年戊一起走进院子。

  这一屋子,除了躺在椅中昏迷不醒的苏酥,还有北凉世子殿下,死士戊,西蜀遗老赵定秀,加上一个女魔头薛宋官,实在是荒谬得一塌糊涂。

  老夫子瞥了一眼徐凤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没想到当年那个三十万铁骑众志成城的北凉也这般乱了。”

  徐凤年脱去外衫,笑道:“小富即安,说的是小富,家大业大,尤其是完全安定下来以后,赵家天子没能奈何北凉,北莽也差不多拿三十万铁骑没辙,大伙儿闲着没事,总会有各种各样内斗的。”

  老夫子冷笑道:“世子殿下倒是好宽阔的胸襟。”

  徐凤年坐在门槛上,靠着房门轴枢,“为了给你们捎话,差点把命都留在这里,这就是西蜀遗民的待客之道?”

  昔日春秋鸿儒冷淡道:“别忘了西蜀是被你们北凉军踏破的。”

  徐凤年挥手道:“没有北凉军灭西蜀,也有南凉西凉去做这种名留青史的事情,但南凉西凉什么的可不会放过你们西蜀太子。我现在说一个字都钻心疼,就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老夫子眯眼道:“你信不信我让人一剑斩去你项上头颅?”

  徐凤年指了指目盲琴师,背对他的女子心有灵犀说道:“薛宋官已经收下六百斤黄金,齐剑师要杀他的话,我会出手阻拦。”

  徐凤年笑眯眯道:“赵老学士,如何?”

  老夫子冷哼一声。

  徐凤年说道:“西蜀复国不在旧西蜀,再往南而下八百里,有南诏十八部,你们去统一了再谈复国,北凉在那边有隐藏的棋子可以提供给你们使唤。”

  老夫子眼神一凛。

  徐凤年开门见山说道:“天底下没有白拿好处的事情,我先收下一笔定金。听说姓齐的这二十年一直偷偷铸剑,不管剑有没有铸成,就算只有个剑胚,也要送给我。”

  老夫子怒发冲冠,骂道:“滚蛋!”

  徐凤年白眼道:“赵定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别说一柄剑,我估计你要是有个孙女,听说复国有望,还不一样双手奉上?”

  老夫子气得嘴唇铁青,亏得他不曾习武,否则十有**抄起家伙就要跟这小王八蛋拼命了。

  返回院子的铁匠平静道:“那柄春秋,你拿去就是。”

  徐凤年愣了一下。

  铁匠望向徐凤年,太阳打西边出来开怀笑道:“小巷一战,筋道十足。我一直在听你的言语,跟人厮杀时没说超过十个字,知道你是爽利人,我喜欢,像当年主子,咱们的西蜀剑皇,杀人便杀人,呱噪个锤子。想必这柄春秋在你手上不会辱没了去。”

  说完这句话,铁匠更是爽利,一脚踏在院中,一只剑匣破土竖起。

  未曾出匣,便已是剑气冲斗牛!(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12 15:27

  第七十九章 开门开剑匣

  不知是否名剑出世的缘故,苏酥打了个激灵,才要清醒过来,徐凤年驭剑出袖,弹指敲在金缕剑柄上,又把这位旧西蜀太子给当场击晕过去,老夫子又是气恼得一阵嘴皮发抖。

  返袖金缕在目盲女琴师眼前时,薛宋官冷哼一声,金缕在空中挣扎颤抖,进退失据。冷眼旁观的老夫子洞察世情,对这个言语轻佻的北凉世子增添了几分戒心,大局明明尘埃落定,到了此时仍是不忘试探性抹杀薛宋官,徐凤年厚脸皮笑了笑,扯去对飞剑金缕的气机牵引,薛宋官也没双手奉送的好心肠,食指一勾,将飞剑拉扯到身前,然后用左手两根纤细手指按住剑身,她是货真价实的指玄高手,最是见微知著,飞剑乃是邓太阿精心打造,就妙不可言的纹理来说,就像是一本无字剑谱。一品四境,不说当下境界是否晋升或者毗邻陆地神仙,有三人是绕不过去的天才,都曾在某个境界上一骑绝尘,金刚境上白衣僧人李当心,独占八斗气象的曹长卿,而指玄境,就是以术证道的邓太阿,雨巷一战,加上这柄可谓杀手锏的金缕,目盲琴师总计见识到十柄飞剑,此时一摸剑身,知道大有学问,薛宋官估计这个人屠之子似乎身怀巨宝而不自知,有捡芝麻丢西瓜的嫌疑,只顾着养育剑胎,而不知一柄飞剑本身蕴藏的剑道意义,她也没那份善心去捅破窗纸。

  徐凤年丢了金缕,也不担心女魔头不归还,不理睬赵定秀的怒目相视。走到院中,看着储有春秋剑的乌檀匣,目不转睛。剑匣篆刻有繁琐朴拙的铭文符箓,天底下排得上号的上乘剑匠,大多精通奇门遁甲,姓齐的铸剑师既然有资格给西蜀剑皇铸剑,当然名列前茅。如果说剑鞘是内衫,那么剑匣就好似一个人的外衫。这只剑匣,已经超出这个范畴,更像一只牢笼,不让杀伐气焰外逃。不论是文坛棋坛还是江湖武林,都有崇古贬今的陋习,总以为诗词文章是古人做得好,武学秘笈也是越上年纪岁数越珍贵,殊不知世事如棋,总是踩在先人肩膀上的后来人落子越来越精妙,好在棋坛有黄龙士徐渭熊,江湖上有王仙芝李淳罡,都开创了足以福泽百年的新气象,此时一柄春秋出世,也差不多能算是教今人不羡古人了。

  铁匠看到徐凤年伸手要去触碰剑匣,轻声道:“小心。”

  徐凤年伸手摸在剑匣上,缩手后低头看去,渗出许多新鲜血丝,这柄剑所藏杀伐意气之盛,生平仅见。

  曾经给西蜀剑皇捧剑的铁匠笑道:“我只管铸一把好剑,你如何取剑,事后让剑气内敛,是你的事情。”

  徐凤年头也不回,说道:“戊,你去帮琴师姐姐找家客栈住下。”

  持大弓背箭囊的少年点头道:“好咧。”

  薛宋官两指才松开金缕,刹那便返回徐凤年袖中剑囊。本就是当世剑道屈指可数高手的铁匠见到这一幕,暗自点头,难怪能跟这名指玄境女子在小巷斗得那般凶险,北凉王倒是生了个心性相近的好儿子。铁匠继而想到自己西蜀的太子苏酥,苏酥当然是化名,苏酥二字都谐音蜀,至于为何姓苏名酥,得问赵老学士,他这些年总没能想明白,敢情是老夫子惦念西蜀街上挑担叫卖的酥饼滋味了?铁匠走到炉前,看着熟睡的年轻人,他一个打铁铸剑的与老夫子不同,没那么多国仇家恨好讲究,只觉得这名遗落民间市井的小太子能开心活着就好,复国与否,听天由命,记得有大江过西蜀,那位声名仅次于剑神李淳罡的剑皇曾说过剑势如江流,居高临下顺势往低处流去,自然也就剑气更足,捧剑的他觉得做人大概也是这么个道理,如那般逆势剑开天门,终归是只有李淳罡一人,木马牛一剑,并非常理。老夫子负手走入后院,铁匠背起苏酥,后院有两间狭小屋子,小时候苏酥喜欢半夜啼哭尿床,老夫子差不多就要整夜守在门口伺候,反而是铁匠自己睡得安稳,或是只顾着将那块天外玄铁铸剑,每次想到这个,铁匠就忍不住想笑,真是难为一辈子做文章学问的老学生了,临老还要当爹又当娘的,当年颌下胡子也不知道被小太子揪断多少,拔完以后还要咯咯笑,铁匠觉得那会儿一脸无奈的老夫子,人情味儿远比当年庙堂上怒斥陛下昏聩来得更多。

  徐凤年枯站在院中,绕着剑匣慢行。

  少年死士把弓留在院子里,然后和目盲琴师走出院门,她拿棉布行囊裹足了碎琴,挽在手臂上,如同一个出门买菜归来的婉约小娘。少年斜眼瞧着挺有趣,他本就是留不住烦忧的乐天性子,打趣道:“薛姐姐,我不小心打烂你的心爱古琴,你不会突然出手宰了我吧?”

  女琴师柔柔摇头,说道:“不会。”

  代号戊的少年好奇问道:“薛姐姐,你不是北莽榜上很靠前的大魔头吗?魔头杀人可不就都是不要理由的?”

  她笑了笑,“我也不知为何能上榜,其实我才杀了六人而已,除了第一人,其余都是别人花钱买凶要我杀人。可能是因为我所杀的人物,都是接近金刚境界的”

  少年孩子心性笑道:“薛姐姐,女人本领这么高,小心以后嫁不出去。你想啊,就算你不是恶名昭彰的大魔头,哪个男人喜欢娶进门的媳妇打架比自己厉害,是不是这个说法?像我就不敢,以后找媳妇肯定找只会女红绣花的女子,不过我没钱,长得也不俊,师父在世的时候就总担心我以后讨不到媳妇。”

  盲女轻声道:“跟了北凉世子,你还怕没媳妇吗?”

  双手过膝如深山猿猴的少年戊走在小巷青石板路上,望向远方,沉声道:“就怕哪天说死就死了,所以不敢找媳妇啊。”

  到了客栈门前,少年悄悄隐入黑夜。

  第二天天蒙蒙亮,睡饱了的苏酥想要用一个漂亮的鲤鱼打挺坐起身,结果重重砸在床板上,可怜木板小床吱呀作响,揉了揉腰,苏酥有些犯迷糊,怎么睁开眼就躺床上?昨晚雨夜里不是碰上了一名等人的女子吗?依稀记得小巷尽头还有个撑伞的修长身影,这类瞧着就高高在上的人物,搁在平时见着,能让苏酥酸溜溜腹诽半天,走出这间不管如何被老夫子收拾整齐第二天保管凌乱不堪的屋子,老夫子经常念叨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起先苏酥左耳进右耳出,后来实在不堪其烦,就堵了老夫子一句“你弄个天下来给我扫扫,我保证把这间屋子收拾得一尘不染”,那以后老头儿再没在这件事上碎碎念,让苏酥心里头有些过意不去。老夫子在往外搬那几盆兰花,苏酥见怪不怪,去了前屋,齐叔还在孜孜不倦叮叮咚咚打铁,苏酥屈臂,跟齐叔对比了一下肌肉,有些泄气,冷不丁瞥见院里站了个半生不熟的身影,小跑过去一看,瞪大眼睛,怒喝道:“你谁啊?”

  整整一宿,徐凤年都在将剑匣流淌出来的剑气抽丝剥茧,翻裂泥土已经不知不觉被踩平,他转过身看了眼这名旧西蜀皇室遗孤,没有出声。

  苏酥皱了皱眉头,随即醒悟,跳脚讥笑道:“老子记起来了,你是那个昨日在老柳树下被骗了钱的傻子,大老爷们还流泪,是心疼银子还是咋的啊?”

  徐凤年冷着脸转过身。

  来到前屋的老夫子赵定秀无奈道:“不可无礼。”

  以苏酥的五感迟钝,自然无法感知剑匣藏剑的充沛剑意,剑气有灵犀,对于苏酥这类不习武的凡夫俗子也不会主动伤人。苏酥跨过门槛,想着出门跟狐朋狗友们打闹逍遥去,他这辈子都跟穷得叮当响的家伙打交道,对于眼前这种出手阔绰的公子哥,虽说脑子有点被门板夹到的嫌疑,但也不是他喜欢接近的,说到底还是会浑身不自在,容易自惭形秽。苏酥就当眼不见心不烦了,绕过那人和那个古怪匣子,无意间瞧见墙脚芭蕉丛,蕉叶碎烂得跟恶狗咬过似的,当下便怒气横生,爬上墙头,叉腰对隔壁院子骂道:“王肥膘,你给苏爷爷滚出来!上回你偷摘我家芭蕉叶子去擦屁股也就算了,这次你是猫叫春还是咋的,挠老子的芭蕉做啥?挠什么挠,挠你那痴傻媳妇的奶-子去!”

  隔壁院子传来一声怒吼,一个肥肉颤抖的胖子一边拉上裤腰带一边抄着锄头就杀出来,“酥饼,皮紧了欠拾掇是吧?大清早喊丧啊!老子削死你!”

  苏酥自顾自在墙垛上打了几拳,自以为威风八面,然后蹲在墙头上,笑眯眯道:“还想爬墙?来啊来啊,就你这体型,在床上能压得你那媳妇喘不过气,小心别压死了。到时候你可就真要求我帮你喊丧了。”

  胖子爬不上墙,锄头也够不着苏酥,一气之下就干脆甩手丢了除去,兴许是昨晚在媳妇肚皮上力气用得七七八八,没了准头,落向小巷里。苏酥正想调笑几句,转头见锄头要死不死偏偏砸向了一名路过女子,吓得他赶忙纵身一跃,想要去拦住锄头,可骤雨以后的泥墙松软,一个踉跄就要扑出个狗吃屎,下意识闭上眼睛。等睁开眼睛时,猛然惊觉自己被她抱在了怀里。苏酥一时间有些发懵,不知道怎么开口。胖子打开门,见到这一幕,也是目瞪口呆,苏酥这小子祖坟冒青烟了,竟然还给一个娘们抱住了?王肥膘摇晃了一下脑袋,他跑去捡回锄头,还真怕伤到了人,小门小户,每一颗铜板是要一颗萝卜一个坑的,哪来的闲散银钱去赔?真死了人,万一若是北莽二等的人物,他就要全家给赔命陪葬了。

  目盲女琴师放下苏酥,后者站定后赧颜笑道:“见笑见笑了。”

  大清早的,又有夜雨扫尘,空气清新宜人,光线也就显得格外清晰,苏酥瞧真切了她,不漂亮,不过秀秀气气的,也很讨喜了,像是邻里富裕人家走出来的姑娘,没啥大架子,他喜欢得紧。

  苏酥挠挠头,问道:“姑娘,你昨夜等人,是等院子里那个佩刀的公子?”

  她点了点头。

  苏酥习惯性一拍额头,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脑瓜子不太正常的,如此一来,苏酥看他的眼神就有些怜惜。领着她进了院子,身后传来蹲在门口看热闹的王肥膘一句“呦,酥饼,出息了啊,都带娘们进院子了,打从娘胎以来头一回啊,要不放炮竹庆祝一下?”

  苏酥一脚跨过院门,缩回头怒骂道:“王肥膘,再瞎叫唤,晚上我带兄弟去你家听墙根去!什么金枪不倒一夜七次郎,我看也就是提枪上马就下马的眨眼功夫!”

  胖子才要冲上去痛打一顿,听到院门砰然关上,只得骂骂咧咧回家睡回笼觉,狠狠呸了一声,心想老子有媳妇暖炕头,你小子有吗?接下来苏酥才知道老夫子去私塾说过了这几日不教书,齐叔依然打铁,目盲女子只是坐在后院,不像是发呆,不过也不爱怎么说话,偶尔老夫子跟她闲聊才问一句答一句,至于那个不知姓名的公子哥,苏酥横竖没看出门道,也就懒得理睬,就坐在后院欣赏目盲女子略显拘谨的小娘子姿态,至于老夫子所谓非礼勿视啥的,才不当真。后来老夫子不知从哪个旮旯拿出半吊钱,让这些年常叹自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苏酥心情大好,做了顿有荤有素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饭,姓薛的目盲姑娘吃饭时也一样秀气腼腆,小嘴小嘴的,苏酥怎么看都欢喜,老夫子在桌底下不知踩了几脚,苏酥始终不动如山,十分有大将风度。

  苏酥知道那个佩刀公子哥端着饭碗就又去前院站着发呆了。

  老夫子时不时去那边看一会儿,然后摇头晃脑回来,苏酥也不是没有疑惑,可老夫子嘴巴严实,不透露半点,让本以为有个大财主远房亲戚的苏酥很是失望,好在有薛姑娘安静坐着附近,苏酥心里好受许多。

  接下来半旬,薛姑娘皆是清晨来黄昏走,雷打不动。

  终于知道是姓徐的年轻公子哥还是走火入魔地呆在前院,苏酥就纳闷了,你要说你眼前杵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这么不眨眼盯着看半旬时光也得看吐了吧?

  这一天,苏酥坐在后院小板凳上,和薛姑娘有一句每一句聊着。

  老夫子负手从前院走回,低头自言自语:“精诚所至,六丁下视,太乙夜燃,勤苦从来可动天。既然有了这般数一数二的家世,还如此吃苦毅力。是我赵定秀走眼小觑了。”

  苏酥听得含糊不清,高声问道:“老头儿,说个啥?”

  老夫子默然坐下,许久以后,说道:“要搬家了,往南走。”

  苏酥白眼道:“咱们有那个钱吗?再说了,去南边做什么?在这儿就挺好,不搬!”

  老夫子好似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扬声道:“我说搬就搬!为何人家身在富贵尚且吃得住苦,你偏偏就吃不得?!”

  平时老夫子骂就骂,可今天有女子在场,苏酥也有些急眼了,“放着有好好的安稳日子不过,凭啥要我去吃苦,颠沛流离跟丧家犬一样,好玩吗?!”

  老夫子怒极,颤声道:“好一个丧家犬!对,你就是丧家犬!”

  老夫子竟然眼眶湿润,指着这个年轻人,咬牙切齿道:“我西蜀三百万户,谁不是做了二十年的丧家之犬?!”

  一头雾水的苏酥嚅嚅喏喏,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看到老夫子罕见的失态,也不敢再犟嘴。

  一直安静的目盲女琴师轻声道:“老夫子,其实苏公子说得也没错,为人处世,天底下任何人都只是求一个不苦。像我这般的,在江湖上,也无非是求一个莫要身不由己。”

  老夫子并非一味蛮横不讲理的迂腐人物,只是摇头哽咽道:“可是他不一样啊,他是苏酥啊!”

  苏酥其实不是挨了骂而委屈,只是见到老夫子老泪纵横,有些莫名的心酸,也红了眼睛,抽泣说道:“对,我是苏酥!可我就只是在这里长大的苏酥啊。”

  训斥苏酥二十多年从来都是正襟危坐的老夫子默然,垮了那股不知为何而撑着的精神气,就像脊梁被压弯了。

  苏酥心一紧,胡乱抹了抹脸,神情慌张,赶紧说道:“老头儿,你说啥就是啥,我听你的就是啊,你别吓我。”

  老夫子重重叹息一声,站起身走回屋子。

  只留下犯了错却不知错在哪里的苏酥,顾不得有女子在身边,低头抽泣。

  薛宋官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柔拍了拍他攥紧拳头放在膝盖上的手背。

  他如溺水将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死死握住她的纤细小手,抬起头,哭泣道:“你告诉我哪里错了,我去跟老夫子道歉去。我不想他伤心,我也想有出息啊。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没了古琴的目盲女子温柔笑了笑,另外一只手帮他擦去满脸泪水,轻声喊了一声:“苏苏。”

  前院。

  这半旬无数次记忆起广陵江畔的一剑天门开。

  深呼吸一口。

  徐凤年一手负后,一手伸出,无数剑气茧丝一改往日暴虐常态,温顺缠绕在他这只手臂上。

  他平静道:“开门!”

  剑匣大开。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12 22:22

  第八十章 羊皮裘去时开山

  有气急了就动手痛打子女的爹娘,却绝没有记恨子女过错的爹娘,对老夫子赵定秀来说,苏酥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差了那份血缘而已,若是那个姓徐的年轻人不踏入这条巷也许这辈子也就老死在这座城镇,墓碑上刻下赵定秀之墓五字,再连同坟茔一起被风雨打散,无人会记得春秋时西蜀赵书圣的一字千金,他会的苏酥这孩子没能娶上温婉的媳妇,会的这个孩子被市井泼皮欺负,也会的他没了自己的骂声,会走歪,会不成材,会过得落魄死神代理人但现在不一样了,李义山完成了当年的约定,他要带着隐姓埋名的苏酥去南方,去南诏十八部运筹帷幄,就如当年李义山在山崖所说:西蜀不在,还有后蜀!

  今天老夫子给那些孩子在私塾授业的家庭亲自登门致歉,再将那些盆兰花分送出去,便是当年那个拿刀划伤他手臂的屠子,听说这位教书老先生要走,二话不说剁下一整条新鲜猪腿,强塞了过来,后来生怕身材瘦小的教书匠扛不动,让家里那个健硕小子背着送到了小院门口,以后多半要子承父业当屠子的少年憨笑说了几句先生以后记得回来老夫子笑了笑,叮嘱着说识了字,帮你爹记账可别马虎,做人做事功夫都在细处憨厚少年挠挠头,不知如何作答老夫子挥了挥手,吃力托着猪腿往院子里搬,在前院想事情的徐凤年见状赶忙扛在肩上,帮着放到灶房里去

  苏酥临近黄昏,炖了一大锅,香气弥漫整间院子,有他和齐叔两尊饕餮镇场子,不怕吃不完徐凤年在城里买了几套合身衣衫,再购置了一只小书箱,恰好可以装入春雷,至于那柄剑气蛰伏的春秋,准备背在身后,不再佩刀,也算一种聊胜于无的身份掩饰,如此一来,真有几分负笈挂剑游学的士子涅了徐凤年不肯浪费那六百斤黄金,就让女魔头薛宋官护送三人前往南诏,虽说有齐姓铸溅保驾护航,出不了大纰漏,但扈从这种事情,总归是多多益善,连同少年死士也一并吩咐顺路去北凉,起先戊死活不答应,要陪着世子殿下一起由橘子州入锦西州,徐凤年只得拿出北凉世子的架子,才让少年心不服口服地听命南行

  一大桌人一起吃着香喷喷炖肉,连目盲琴师都被挽留下,死士戊也让徐凤年喊来蹭饭,是院子难得的热闹场景

  酒足饭饱,少年戊回去收拾家当,苏酥带上薛宋官去城内转悠,老夫子又掏出半吊钱偷塞过去,颇像是自家不争气儿子好不容易拐骗了个姑娘,做长辈的怎么都得充充门面迦南之心全文阅读院中只剩下老夫子铁匠徐凤年三人,说话也就没了顾忌徐凤年按照李义山所说,给了赵定秀几个南诏人名老夫子心情不错,默记下这几个分量极重的人物以及联系方式,最后直截了当问道:“徐家这是要造反?”

  徐凤年没来由想起青城山和青羊宫,不知是否已经放入六千甲士,叹了口气,摇头道:“自保的手段而已”

  老夫子感慨道:“春秋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成名成事的也就一双手左右你们徐家麾下的赵长陵死得早,可惜了一身王佐之才好在李义山尚在,否则狡兔死走狗烹,你们徐家未必能有今日的景象先前我只认为李义山虽然计谋略胜赵长陵半筹,却输在视野气魄上,比起英年早逝的赵长陵,和如今仍然帮燕敕王出谋划策和经略藩地的纳兰右慈,只算术强而道弱,可这二十年通过传入橘子州零散琐碎的消息,慢慢看下来,原来当年李义山仍是藏拙了,或者是被赵长陵锋芒遮掩,施展不开,等到徐家入主北凉以后,除了亲赴战场一项,李义山不论地理洞察机变和外交,还是文采修养,都是一流国士简单评价其为毒士,实在是委屈了李义山啊”

  徐凤年懒洋洋靠着房门户枢,笑道:“我师父是当之无愧的全才,徐骁也说过赵长陵当年就一直心怀愧疚,说有他赵长陵在世,李义山就无法尽全力而为我师父是真的到了随心所欲的境界,不论带兵治政,都是信手拈来这二十几年下来,连我都不知道师父到底布局了多少手秒棋,恐怕在师父眼中,王朝里也就只有张巨鹿是他旗鼓相当的对弈敌手了”

  老夫子一脸遗憾道:“可惜这趟南下无法跟李义山见上一面,有太多话想跟他唠叨了,不吐不快啊对了,世子殿下,你师父身体如何?”

  徐凤年轻声道:“不太好”

  老夫子皱了皱眉头,徐凤年眯眼望着天色,十分笃定地爽朗笑道:“放心,他怎么会死!”

  第二日清晨时分出城,在城外干涸护城河附近聚头,然后分道扬镳噬辰最新章节

  苏酥原本想厚着脸皮跟老夫子说租辆马车,好摆阔不是?不过今早醒来就见老夫子绷着张脸,就没这份胆识了好在听说薛姑娘要跟他一起往陌生的南方而去,对于有无马车也就无所谓了,回头望了一眼那名站在河边挥手的潇洒公子哥,苏酥轻轻扯了扯女子衣袖,小声问道:“你跟姓徐的其实不熟?”

  目盲女子柔声道:“不熟”

  苏酥笑问道:“那你不会喜欢他吧?”

  她嘴角翘起,摇了摇头

  苏酥高兴庆幸之余,又有些伤春悲秋,那小子连老夫子都瞧得顺眼,以后十有**出息得不行,而自己这般活得稀里糊涂,只是一个浑浑噩噩过日子的无赖混子,那么她就更喜欢不起来了吧?

  少年戊没有着急跟上大队伍,他的大弓和箭囊都已经藏好,交由身材魁梧的铁匠背负,少年只是站在主子身边,欲言又止

  徐凤年笑道:“你跟着我没用,说不定还要拖后腿,死了也是白死”

  少年死士一脸惆怅

  谁说少年不知愁滋味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说道:“去吧,到了北凉王府,跟徐骁和我师父李义山说一句,我很好这也算你立功了”

  少年愁得快,不愁得也快,笑脸灿烂道:“好咧”

  徐凤年想了想,掏出一袋子碎银,丢给少年,“别让人觉得我们小气了”

  少年接过一袋子银钱,突然低头闷声道:“世子殿下,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去锦西州好了,我其实不那么怕死逍翼仙全文阅读”

  徐凤年拨转他身体,一脚踩在屁股上,笑骂道:“滚!”

  师父是戌他是戊的少年踉跄了一下,转身怔怔望着远去的背影,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才匆匆跑向老夫子一行人

  苏酥惊讶问道:“呦呵,你小子竟然哭啦?”

  知道这人绰号的少年恨恨撇头道:“死酥饼,要你管?!”

  苏酥嘻嘻笑道:“那家伙是你亲哥不成?”

  少年恼火道:“是你大爷!”

  苏酥愣了一下,捧腹大笑

  恼羞成怒的少年学世子殿下依样画瓢踹了苏酥屁股一脚,气势十足道:“滚!”

  连老夫子都乐得落井下石,抚须笑道:“小戊,教训得好”

  苏酥拍了拍生疼的屁股,呲牙咧嘴,倒也不生气

  转头望了一眼,苏酥虽然自认不聪明,但也不笨,他大概知道那姓徐的往北独行,不让小戊随从,是好心,换成是他,估计就做不到,别的不说,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多可怜

  不知自己成为别人风景的徐凤年向北行去,拍了拍身后背负的春秋,笑了笑,“本来是想送给温华那小子的,总是用木剑也不像话,不过得等他出息了再说,否则背着一两天还没威风够了就给人抢去,也太丢人现眼要是他钻牛角尖不肯要,那就送给邓太阿,权且当做还了赠剑之恩遇不上的话,也没事,回了北凉,送给白狐儿脸他若是不要,这位叫春秋的兄弟,那你就只能跟我混了”

  徐凤年沉默下来,自言自语道:“其实说来说去,最想送给羊皮裘老头儿乌龙女侠最新章节”

  一名白发白须的魁梧老人出城

  出城谁不会?进城总归要出城的不是?

  但他这次出城,一路行来,身后一百里外已经吊着足足八千铁骑了!经过广陵道的时候跟上了三千甲,再往南到了燕敕王辖地,又跟上了三千骑,中间又有八百里加急的京城密旨,再添了两千铁骑

  不管他想要做什么,这八千铁骑都只是远远望着,不去插手

  整整八千骑,就像一个欲语还休的羞涩小娘子,只敢远望着心中崇拜的汉子,就是不敢靠近

  一身粗麻袍子的老人脚踩一双麻鞋,桥一个七八岁的绿衣小闺女,健步如飞,急速过奔马,可怕之处在于小女孩身体孱弱,被白发如雪的老人牵引,就一样可以如同草上飞

  一老一鞋让人惊骇侧目

  被旧南唐境内带来的小孩子歪着头问道:“老爷爷,我们这是去哪里翱”

  老人大概不苟言笑了一甲子,在这孩子身边却破天荒多了些言语,说道:“去见一个故人既是前辈,也是知己”

  小孩子嗯了一声,也听不太懂,就装懂点头说道:“故人啊”

  老人笑了笑,“故人就是老朋友的意思不过去得晚了,就是已故之人,见与不见都没有意思了”

  绿绸衣小孩子乖巧道:“老爷爷,那我们快些!”

  老人突然停下脚步,见小女孩张眼眸一脸迷惑,笑道:“绿鱼儿,稍等,再有三百里就要见到那名故人了,我要赶些苍蝇”

  老人一瞬即逝,一瞬即回奈叶同人之信念全文阅读

  然后拉起昵称绿鱼儿的小丫头继续前行

  八千骑中当头三百先锋骑人仰马翻,再不敢越过半步雷池

  他们如何不惊惧?

  这老人可是那雄踞武帝城的天下第一人王仙芝啊

  ————

  羊皮裘老头儿来到一座颓败黄泥屋子前,屋前有一方早已无水的水塘

  年轻时下山行走江湖,曾在集市购得一条青鱼一条红鲤,放生养在房前小塘当初极为自负,以为在江湖逗留不过半年,就要于世无敌,也就会无趣而回刺伤你以后,去过斩魔台,带你骨灰返乡,才见房屋残破

  池水干枯,荷叶皆枯,塘中两尾青红亦不知所踪

  李淳罡沿着杂草丛生的山路登山,山顶是他练剑处,山巅峰峦好似被剑仙当中劈去填海,山坪上酒就突伧起了一道光滑峭壁

  这一面峭壁,被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李淳罡剑气所及,沟壑纵横,斑驳不堪

  李淳罡来到山坪,蹲在一座荒芜坟墓前,拔去杂草,墓碑无字,只留下一柄年轻时候的无名剑,与她相伴

  这个羊皮裘老头儿望向山壁,笑道:“我李淳罡岂能腐朽老死,岂能有提不起剑的那一天?又怎愿舍你而飞升?天底下还有比做神仙更无趣的事情吗?”

  老人回首看了眼孤小坟茔,柔声道:“世间娇独我李淳罡一人,世间名剑独我木马牛一柄,这是李淳罡三十岁前的剑道”

  “再以后,如你所愿,如齐玄帧老家伙所想,山不来就我,我不去就山官路修行最新章节有山在前拦去路,我就为后来人开山这便是李淳罡的剑道了!”

  “绿袍儿,看这一剑如何?”

  李淳罡拔起那柄半百年不曾出鞘的古剑,轻轻一剑,劈开了整座峭壁

  李淳罡抬头,朗声道:“邓太阿,借你一剑,可敢接下?!”

  有声音从九天云霄如雷传来,“邓太阿有何不敢?谢李淳罡为吾辈剑道开山!”

  轻轻一抛

  这一剑开天而去

  羊皮裘老头儿抛剑以后,不去看仙人一剑开山峰的壮阔场景,只是坐在坟前

  一辈子都不曾与女子说过半句情话的老人细语呢喃,只是说与她听

  天色渐暗,羊皮裘老头儿视线模糊,如垂暮老人犯困,打起了瞌睡

  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望见一袭绿袍小跑而来

  他轻声道:“绿袍儿”

  绿衣怯生生站在他身前,轻声道:“我叫绿鱼儿”

  独臂老人已是人之将死,合起眼皮,仍是颤抖着举起手,“绿袍儿?”

  这一袭小绿衣不知为何,灵犀所致,伸出小手,握住老人,点头道:“嗯!”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13 06:42

  第八十一章 指点江山一人少一人



  孤身赴北莽第八十一章指点江山一人少一人

  徐凤年再换一张面皮,符合舒羞大娘的刁钻口味,实在是书生得不能再书生了。春秋剑已经认主,敛去了滚滚如长河的剑意,斜背在身后,他本就身材修长,愈发凸显得玉树临风。只差没有出现一座坐立于荒郊野岭的古寺,否则徐凤年入宿挑灯读书,指不定就有狐仙猸子来勾引。

  橘子州地理状况其实和中原相差不多,也有一些崇山峻岭,不过比较南方山川殊胜,多了几分经不起细细咀嚼的粗粝感觉,徐凤年这一路行来,除去养剑,很大精力都花在破解第七页刀所载的结青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小巷一战,目盲琴师好似孩子气的胡笳十八拍,虽然当时躲避狼狈,事后让他收益颇丰,徐凤年既然完成了一桩心愿,成功说服老夫子前往南诏,这一路就走得不急了。这会儿来到山脚岔路口,看到一家旗帜扑灰到不管如何大风吹拂都直直下坠的简陋酒肆,有个身段妖娆的少妇站在门口伸懒腰,这一扭动腰肢,成熟妇人独有的风情也就摇荡出来了。

  她瞧见徐凤年这位俊俏书生,两眼放光,马上小跑而来,挽住年轻后生的胳膊就拖拽向酒肆,挤啊挤的,还不忘拿挑了挑悬挂好些斤两媚意的眼角,直勾勾望向徐凤年,见他一脸邪气不侵的浩然正气,娇笑道:“公子别装了,知道你是老道的鸟。”

  徐凤年不再故意绷脸,十足奸夫淫妇一拍即合的登徒子,嬉笑道:“大婶好眼力。”

  大婶!

  轮到这位少妇有些绷不住脸色了,娇滴滴说道:“公子真坏,奴家才十八岁呢。”

  徐凤年一脸憨厚实诚说道:“是你女儿十八岁吧?”

  “小冤家,去死呀。”

  少妇满脸妩媚笑意,说着调笑的情话,袖中出匕首,则是直直刺向徐凤年腰间。

  背负书箱略显疲态的徐凤年神情不变,两根手指夹住那把凶狠匕首,无奈道:“大婶别这样好不好,我就喝酒解渴来了。给银子的,不白喝。”

  风韵不差的妇人还是那副笑脸,眯眼道:“给银子哪里够,连身子带一百几十斤的肉一并给老娘做肉包子,还差不多!”

  她抽了几下匕首,竟是抽不动丝毫,眼眸里流露出一些讶异,朝酒肆喊道:“快滚出来,老娘碰上扎手点子了!”

  徐凤年看着哗啦啦冲出来的十几号壮汉,哭笑不得。

  这样精彩的江湖,温华那小子肯定喜欢。

  ————

  本该是明前茶雨前茶卖得紧俏的好时分,可留下城这座小茶馆还是生意寡淡,天生不适合做生意的店老板不在乎,新来的脾气古怪小姑凉不上心,可温华却急啊,天天吃那加煎蛋的葱花面也不是个事,好歹隔三岔五来点荤菜不是?嘴巴都能淡出鸟来了,温华在街上招揽生意,口干舌燥也没把一位客人请进茶馆坐下,瞥了眼挂在门口鸟笼的老鹦鹉还在那里公公叫唤个不停,气得他摘下木剑就猛敲鸟笼,可这头扁毛畜生学舌含糊,倒是跟主人黄老头学足了处变不惊的架势,依旧重复骂人,温华缩头缩脑,见黄老头背对自己饮茶,就伸出两根手指去拔毛,正要得逞,被一杆向日葵抽在手背上,温华想躲,可是根本来不及啊,瞪眼望去,这小姑娘生得亭亭玉立,虽说脸色不太好,可吃饭时候瞧着她还是很能涨胃口的,可惜温华自诩浪子回头,自打不知第几十次一见钟情后,总算开窍,打定主意这辈子要给那名女子坚守贞洁了,温华怒道:“贾加嘉家嫁佳颊,再打我,本公子可就真要出手了啊!”

  当初她神情颓败来到茶馆,天崩地裂都像是可以纹丝不动的黄老头那叫一个心疼,后来介绍她名字的时候也不肯用心,只确定姓贾,后头是谐音,温华也不管什么,跟她天生不对眼,每次喊她都故意喊一大串,上个月出现一幕吓得他差点尿出来,一个茶客有意刁难,嫌弃她煮茶功夫寒碜,她耐着性子换了两壶茶,大凉天摇扇故作文士风范的商贾仍是挑刺,温华本来是看热闹,乐得这姑娘出丑,然后就看到站在客人身边的少女呵呵一笑,一记手刀就削去,如果不是温华机灵,丢出一只茶碟,挡下手刀,然后拼了命去挡在两人中间,那颗头颅就跟西瓜一般被一刀切掉了,打那以后,温华就提心吊胆,恨不得连她上茅房都盯梢,这些日子以来,温华头回心甘情愿的做牛做马,不敢劳驾这位小姑奶奶接待茶客,宁愿她盘膝坐在窗口长椅上,肩扛一杆不知哪里拔来的向日葵发呆。

  少女板着脸呵呵一笑。

  温华拿她没辙,讪讪然走进茶馆,一屁股坐在黄老头对面,见小姑娘没跟上来,小声说道:“你孙女?有你这么宠着惯着吗?就说上次,杀人不犯法?”

  两鬓霜白的老头喝了口茶,平静道:“我闺女杀几个人还犯法?哪家的家法?哪国的国法?早个二十年,你小子让那些帝王君主来回答,看谁会点头。”

  温华嘴角抽搐道:“黄老头,你这吹牛不打草稿的,要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比跟赵家天子平起平坐了?”

  老人斜瞥了一眼亲手授予剑术的木剑游侠,没有说话。温华被盯着毛骨悚然,道:“好好好,你厉害行了吧,既然你口气这么大,晚上我给你做三大碗葱花面,要不然你肯定饿得睡不着觉。”

  自有一股雅气的老人挥手道:“这就去做一碗。”

  温华怒道:“不去,真当我是喽啰了?”

  然后伸出手,嬉皮笑脸道:“我家小年说过,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只有富贵才能让老子能淫一个,所以,给钱先!”

  老人悬停茶碗,于是温华立即挤出谄媚笑脸,做了个毛巾搭在肩上的动作,跑着离开,不过嘴上念叨着:“看我给不给你加煎蛋,嘿,本公子连葱花都不给你放几粒!”

  老人转头提了提嗓音,带着笑意喊道:“小闺女,来来来,坐近了,陪我喝喝茶。”

  小姑娘坐在隔壁桌上,盘膝坐好,然后一瓣一瓣摘下向日葵。两人还是背对背。

  老头也不在意,一口一口喝着粗茶,温华腿脚利索,加上葱花面也不是多费劲的活计,吃过了那碗葱花果然可怜到屈指可数的马虎面条,不和眼前那小子斤斤计较,放下筷子后感慨道:“温小子,武评上那些人物,你觉得谁才是真正的高手?”

  聊到这个,温华马上兴致勃勃,大声笑道:“这还用说?当然是武帝城的王老神仙了,拓跋菩萨是北蛮子,我才不稀罕,说来说去还数桃花剑神邓太阿顶呱呱,剑道第一人嘛,我当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辈子能跟邓剑神比拼一剑就死而无憾了,其余那些曹官子啊魔头洛阳啊,都不算什么,不是本公子的菜!”

  黄老头嗤笑道:“就你这等见识,还想剑术大成?练剑之人,只学那邓太阿,不知李淳罡,不出百年,剑道就要再无占去武道风采一半的鼎盛光景了。”

  温华愣了一下,“李淳罡?我只知道我们王朝自己有个水分极大的武榜,这老头儿才排在第八,后来北莽出炉的武评更是没影儿了啊,不是被人挤下去的吗?”

  老人端起茶碗作势就要泼温华一脸,这小子赶忙拿袖子护住自认英俊无双的脸庞,老人却是停下手,喝了一口茶,慢悠悠说道:“这五百年江湖,李淳罡是唯一一个剑道造诣直追仙人吕洞玄的巨材,足足五百年啊,可不是一百年。这个李淳罡,当时评为春秋十三甲里,其中李淳罡的剑甲魁首,是最没有疑议的。”

  温华哦了一声,虚心请教道:“黄老头,别说悬乎的,说些实在的,否则我也听不明白。”

  老头笑道:“你可知道李淳罡曾在广陵江畔一剑斩甲几许?”

  温华想了想,试探性问道:“八百?”

  见黄老头笑而不语,温华一咬牙,学这老家伙狮子大开口:“一千六!”

  老人冷笑道:“再加一千。”

  温华一拍大腿,吼道:“他娘的真是生猛!以后老子不崇拜那位传言去挑衅拓跋菩萨的邓太阿,改换成李淳罡了!”

  老人叹息道:“不出意外,已经死了。”

  温华愕然。

  黄老头双指旋转白瓷茶碗,望着微微漾起的茶水涟漪,轻声道:“人力终归有极致,一剑破甲两千六,也受了无法挽回的重创,这等让人神往的壮举,比起两百年前吴家九剑破万骑,犹有过之。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都是你小子害的。不过李淳罡虽然受了重伤,按理说再活个三四年并不难,只不过以李淳罡的性子,如何受得了慢慢老去,老到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当初他既然肯为了酆都绿袍儿跌入指玄境,再返剑仙以后,也是不愿飞升或者转世的,死了便是死了,才符合李淳罡此生一往无前的剑意。这才有最近的万里借剑邓太阿,助一臂之力,赠剑在其次,一剑开天,西去万里,赠送剑道感悟才是关键,终于帮邓太阿这名剑道后辈战平了拓跋菩萨。”

  老头似乎都忘记了喝茶,唏嘘道:“青衣飘飘,仗剑江湖,让整座江湖仰视。一生临了,最后一剑,仍是成就了一位新剑仙,也就李淳罡可以有这等手笔了。死得其所啊,只是不知李淳罡是否真的死而无憾。”

  老头自嘲笑了笑,指着茶水,“人走茶凉,没过多久,江湖就只会看到邓太阿如何风光一时无两,忘记李淳罡曾经给予剑道无与伦比的一次次拔高。在我看来,天下可以没有王仙芝这样的老匹夫,唯独不能没有李淳罡这样的真正风流子。”

  “靖安王赵衡死了,这个一辈子都比娘们还不如的赵家男人,总算做了件爷们该做的事情。”

  “李义山劳心劳力,总算病死了。天下谋士无数,被我考评上上,不过九人,毒士李义山位列探花。他一死,也就只剩下四人了,其余几位年轻后生,能否顶补上去,现在还不好说。”

  “见着了西楚散而不倒的气运柱子再度接天,钦天监那个经常对弈被我骗的老家伙估计气死了,不知这个老学究那部历书编撰完成了没有,若是没编完,让李当心那个王八蛋抢先,儒家就岌岌可危喽。”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也没几年好活了。”

  “剩余四名离阳王朝顶尖谋士中,在京城以外给燕敕王当大帮闲的纳兰右慈,撑死了还有四年好活。其余两位在京城当缩头乌龟的,病虎杨太岁自废大半武功,不用多说。剩下那个,最不出名,却是最风生水起,未来三十年庙堂走势,大半都掌控在他手中。当年那桩白衣案,他可是主谋啊。徐骁身边十二死士,有一半都死在刺杀此人途中,其中一个,还是这人的宠爱侍妾,因果循环报应不爽,好笑不好笑?”

  “都死了,都要死了。数来数去,一人少一人。江湖也好,江山也罢,到底还是年轻人的,我喜欢这样的天下,不至于死气沉沉。离阳王朝有张巨鹿顾剑棠,北莽有才到中年的拓跋菩萨,有更年轻的董卓之流,以后还会有不断的新人,雨后春笋般冒尖上位,这才有趣啊。”

  “不过棋剑乐府的太平令,好像还不死心,要帮着北莽女帝下一盘很大的棋局,我有些拭目以待。”

  温华听得晕乎乎,讶异问道:“黄老头,你魔障了,胡言乱语什么呢?”

  老人端起茶碗,一口饮尽,“你不用理会这张棋盘,安心练剑就是,你这辈子也就只能练剑了。读书人有读书人的事情,莽夫有莽夫的活计,商贾有商贾的买卖,大家都在规矩里做人做事,就是天下太平。”

  温华拍了拍腰间木剑,冷哼道:“你等着!”

  老人讥讽道:“可别让我等个几十年,等不起。”

  温华一拍桌子,“才吃过我的葱花面,就过河拆桥了?!”

  老人正要说话,脑袋被一样东西拍了拍,转头一看,是自家闺女拿向日葵敲他,他何等谋略心机,顿时了然,哈哈笑道:“知道啦知道啦,放心,我不想死就可以不死,怎么也要活到亲眼看你出嫁那一天的。”

  然后老人就被一根向日葵给拍飞。

  倍感解气的温华忍不住竖起大拇指,赞叹道:“比女侠还女侠!敢打黄老头,除了李淳罡和邓太阿,我就佩服你了!”

  温华突发奇想,冷不丁自说自话起来:“你这样有个性的姑娘,我琢磨着徐凤年那色胚肯定会钟意,以后岂不是成了我弟媳妇?那我得喊黄老头啥?”

  然后他也被打飞出去。

  黄老头坐在地上,自己问自己:“李义山既然临死之前就划下道来,要不我还是去襄樊再看一看?”

  听到头顶冷哼一声。

  老头儿叹息道:“女大不中留啊。算了,北凉自己院子里就够乱的了,那小子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我何苦做这个恶人。还是跟那个不愿天下太平的太平令较劲,比较实在。你想黑白买太安吗?那也得看我答应不答应。”

  站起身,拍了拍尘土,笑道:“闺女,你等着,我给你做葱花面去。”

  无缘无故被抽了一杆子的温华忙不迭嚷道:“给我也来一碗!”

  黄老头根本就没搭理他,这让温华当下又忧郁了,又怀念小年了。(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14 08:40

  第八十二章 揽雀收覆水


  被十几位凶神恶煞的绿林好汉包围,徐凤年松开手指,让身段婀娜可惜生了一副歹毒心肠的妇人抽走匕首,她也识趣,不再黏靠着这名深藏不露的俊俏书生,退了几步,不服老地学那二八少女一脸天真烂漫,笑问道:“公子,怕不怕?”

  徐凤年苦涩笑道:“你说我能不怕吗?”

  她捧着心口娇笑道:“怕了就好,老娘见你有些本领,就给你两条路,一条是殊死搏斗,单挑我们一群,死了后剁肉做包子,一条是投了我们寨子做兄弟,一起吃酒喝肉”

  一名身材瘦如竹竿偏偏袒露旺盛胸毛的汉子小声嘀咕道:“青竹娘,不应该是那吃肉喝酒吗?”

  被揭短的妇人柳眉倒竖,扭腰行走如一条竹叶青,一脚狠狠踩在这汉子的脚背上,“老娘让你吃肉,让你喝酒!没老娘做这黑店买卖,你脱了裤子割下卵蛋自己煮了吃去!”

  徐凤年毫不犹豫道:“做兄弟做兄弟”

  少妇眼中闪过一抹鄙夷,那只瘦猴儿吐了口浓痰,骂道:“就这德性,咱们寨子收下也是浪费口粮”

  马蹄响起,蹄声渐近,尘土喧嚣,妇人皱了皱眉头,抬起手臂,衣袖遮住半张脸,眯眼望去十几个汉子面有喜色,徐凤年转身看去,彪悍六骑疾驰而至,当头一骑仪表天然磊落,提了一根缠金丝裹银线的铁棒,搁在二流名门正派,这人放在掌门位置上一点都不含糊身侧两骑一人黑罴体格,提了一对板斧,一字赤黄眉,头发蓬乱,天生面容狰狞另外一骑是道士装束,穿一领麻布宽衫大袍,绘有阴阳鱼图案,腰系一条茶褐色镶玉腰带,脚踩一双丝鞋净袜,面白须长剩余三骑都是各持兵器的精壮汉子,除去舞棒的领袖和中年道人,其余四人都血迹斑斑,尤其是那个赤黄眉粗人,就跟血缸里浸泡过

  六骑一齐下马,为首英武男子黯然道:“没能救下宋兄弟,是对不住各位”

  瘦猴儿哇一声就哭出声,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得有三个瘦猴儿体重的黑罴汉子把两柄板斧丢在一起,闷闷道:“直娘贼,老子从法场东边杀穿到西边,照排砍去,杀得老子手都软了”

  道人望向徐凤年这个不速之客,然后斜瞥了眼妇人,后者没好气解释道:“新撞到网里的鱼虾,还没来得及下锅”

  她看着这名时运不济的俊俏后生,媚笑道:“小子有些手段,赶巧几位大哥到了,正好擒拿下送灶房去,回头做几大屉肉包子送山上去犒劳各位”

  仪表出彩的首领皱了皱眉头,说道:“青竹娘,怎的又做这种买卖了”

  她理直气壮道:“不重操旧业做这个,就揭不开锅了,一文钱饿死英雄汉,你们要如何侠义心肠,老娘不管,总不能亏待了自己!”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锭金子,温雅笑道:“就当这个月伙食钱了”

  他转头朝徐凤年抱拳笑道:“惊扰了公子,在下六嶷山韩芳,若是信得过,一起喝碗劣酒,就当韩某人替兄弟给公子压惊”

  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汉子粗嗓子说道:“韩大哥,跟这小白脸废话什么,喝酒是给他天大面子,敢不喝,让我卢大义一板斧削去他脑袋当尿壶!”

  徐凤年笑着点头道:“喝”

  那落草为寇的儒雅汉子轻喝道:“不许无礼!”

  他率先在酒肆外头的酒桌坐下,将那条能值不少银子的祖传铁棒放在一旁,对徐凤年伸了伸手徐凤年也不客气,摘下书箱,跟这个自称六嶷山韩芳的绿林英雄面对面坐下,碰碗以后,一饮而粳这番直爽举动,赢来不少旁观汉子的好感,背了一柄松纹古剑的道人轻轻坐下韩芳介绍道:“这位是张秀诚,出身士族,举凡群经诸子天文地理无所不精,写得一手好字,本是橘子州一名刺史的心腹幕僚,为佞人陷害,才成了道士,和我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大大咧咧坐下的赤黄眉汉子恨恨道:“韩大哥你还是那三代将门之后哩,蓟州当年若不是有你们韩家做那定厚针,早就给北蛮子拿刀捅成筛子了,若不是离阳王朝那姓赵的昏君不识好歹,你如今也该有个正四品封疆大吏当当了”

  韩芳眼神出现一抹阴霾,随即很好隐藏了情绪,自嘲笑道:“叫公子笑话了不提这些,喝酒喝酒”

  绰号青竹娘的丰韵女子又拎了一坛酒砸在桌上,“下了蒙汗药艾回头都是老娘砧板上的鱼肉”

  韩芳赶忙笑道:“还有这位,韩某不得不多提一句,刘青竹,叫唤一声青竹娘即可,刀子嘴豆腐心”

  徐凤年不识趣道:“才见识过青竹娘的匕首豆腐嘴刀子心还差不多”

  韩芳愣了一下,有些尴尬

  妇人嫣然一笑,身子往徐凤年这边靠了靠,“这位小秀才,老娘越来越中意你了”

  啪一声

  没些弹性是断然没有这等清脆响声的妇人瞪大眼睛,望向这名本以为没几斤根骨的俊逸书生,自己这是被当众揩油了?常年打老雁,结果被雏雁啄了一回?

  徐凤年缩回手,笑眯眯道:“青竹娘,你要真愿意,咱们就洞房花烛去”

  女子捧腹大笑,拿手指抹去眼角泪水,媚眼一抛,扭腰进了屋子

  中年道人古剑出鞘,一剑抹去,在徐凤年后方脖颈停下,然后迅速回撤归鞘,一切不过折间

  没资格坐下饮酒的旁观汉子们瞅见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

  好像始终蒙在鼓里的徐凤年看向韩芳问道:“青竹娘这是磨刀去了?”

  韩芳哈哈笑道:“公子好-性情,韩某先和兄弟们去山上寨子,要是不嫌弃,公子可以一同前往,若是想再喝酒,事后让青竹娘带路便是”

  徐凤年笑道:“再喝几碗韩当家先行一步”

  起身相互抱拳,韩芳领着小二十号人马上山去徐凤年独自坐在桌前,喝了口酒

  青竹娘站在附近,冷淡道:“都不是好人”

  徐凤年疑惑哦了一声,问道:“怎么说?”

  青竹娘坐下,倒了一碗淡而无味的劣酒,“那韩芳本是六嶷山好几个寨子坐头一把交椅的,谁都瞧不起,结果被那些寨子合起手来对付,如今混得惨了,连姓宋的拜把子兄弟去城里逛窑子,都给泄露了消息,给一大票官兵堵赚五花大绑去了法超韩芳带了人去救,才六号人,可不就是救不了人,只能杀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那提双斧的,别看他长得跟头牛似的,你听他说话,文绉绉的,就知道不是好鸟,一肚子坏水,以往寨子里兴旺,人多势众,去了小城里喝花酒,这些年也不知被他喝高了耍酒疯,排头砍杀了几十上百条的性命,被他糟蹋的黄花闺女何曾少了去?那姓张的道人,歪点子多,是寨子里的军师,锦自然称得上高明,说是年轻时候师从一位道德宗的大真人,学了一身呼风唤雨的仙术,好像是叫五雷天罡正-法还是啥的,不过老娘我也没瞧见他腾云驾雾了,但是亲眼见过他一次倾力杀人,出奖候恍惚有雷声其余几位,谁手上没几条人命,寨子里树了一根杏黄大旗,说要替天行道,可寨子里的规矩是谁上山,就要在山下杀了人当做投名状,这算什么替天行道?”

  徐凤年笑道:“那你?”

  女子神色平静,“老娘跟他们一路货色,能是好人?也就是没本事杀你,否则你这会儿哪能在这里舒舒服服喝酒对了,你姓啥名啥?”

  徐凤年答复道:“徐朗,负笈游学来到六嶷山,可不知道这儿这般比兵荒马乱还乌烟瘴气,早知道就绕道了”

  她笑道:“是该绕道,这座山艾就是贼窝,不过呢,不妨跟你透个底,韩芳这些匪窝寨子再狠,比起那个橘子州数一数二的魔教宗派,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嬉闹了人家就算只放个屁,这些寨子几百条所谓的江湖好汉就都得熏死好在这些魔头兔子不吃窝边草,不跟韩芳这些小喽啰计较而已”

  徐凤年纳闷问道:“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她托着腮帮,无形中将胸脯搁在桌面上,呈现出两团晃眼的丰硕,媚眼笑道:“你这才入江湖的雏儿,酒里没有蒙汗药,就不许老娘在碗底抹上一些吗?”

  徐凤年瞪眼道:“你!”

  她笑道:“敢吃老娘的豆腐,你有几条命?等会儿把你脱光了丢到砧板上,先剁下你的那条小蚯蚓,做下酒菜你说滋味该是如何?”

  徐凤年摇摇坠坠,她愈发开心了

  结果摇了半天,她也没瞧见这俊逸书生倒下

  直到察觉到眼前年轻公子哥一双勾人丹凤眸子眯起,她才咬着嘴唇愤恨道:“逗我好玩吗?”

  徐凤年坐直以后,哈哈笑道:“好玩”

  结果,女子噗嗤一声,笑道:“傻乎乎的俊哥儿,老娘其实没在你碗底抹药,谁玩谁呢?”

  徐凤年愕然

  她柔声道:“你走吧,别意气用事,上山去了那座寨子,就算掉进了大火坑,就算你运气好,有过硬身手傍身,被你爬出来,怎么也得掉一层皮”

  徐凤年柔声道:“谢过你了,知道方才你扮恶人,是想帮我脱身,被捅上一刀换活命,不过就是丢了一身家当,怎么看都是赚的”

  她笑了笑,没有言语

  徐凤年低头喝了口酒

  两两无言

  她突然说道:“以往我不是这般菩萨心肠的,只不过你长得跟我男人有几分相像而已”

  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由此可知你男人是何等的风流倜傥”

  女子娇笑着泼了一碗酒过来

  徐凤年轻轻伸出手,揽雀式,无比玄妙地将酒水凝成一块,然后重新放回她眼前碗中

  谁说覆水难收?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15 18:57

  第八十四章 斩旗斥剑来


  韩芳坐在书案前,抚摸着一把掐丝菱纹柄金刀,是实用性不大的装饰刀具,正想着什么时候拿去典当了换些银钱,好给钱囊干瘪的寨子解燃眉之急,放下金丝刀,桌上还有一块象牙微雕金刚经镇纸,韩芳手指摸着镇纸上篆刻的密密麻麻蚊蝇小字,重重叹息一声,一文钱饿死英雄汉啊。

  韩芳就住在忠义厅楼上,推开窗户就能看到树立在青石广场上的那杆杏黄大旗,他不像寨子里许多落草为寇只为图快活的汉子,这些年始终洁身自好,没有掳掠女子上山做那泄-欲工具,以往下山去大庄子里杀富济贫,或者是拦路剪径,遇上的那些个娇柔小娘俏丽妇人,都分发给麾下兄弟,宋馗方大义这几位坐头几把交椅的兄弟,倒也不贪钱,唯独喜好在女子身上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每次都要他和张秀诚去劝架才能息事宁人,像这次宋馗在法场上被砍去了头颅,他留在寨子里的几房妻妾,不出意外今晚就成了其余兄弟们床上的玩物,这也是韩芳不愿意娶妻纳妾的原因所在,做贼做匪,少有安享晚年的,能活到半百岁就是老天爷开恩赏赐了,寨子里鼎盛光景,除去拖家带口的,得有将近骑得马杀得人的两百多号兄弟,来去呼啸成风,六嶷山附近数百里没有军镇屯兵,官府剿匪不力,对上自家寨子,不去官衙一排排砍了官老爷们的脑袋就要烧高香了。

  只是如今寨子大势已去,得力手下不过十来条刀和马,许多当年称兄道弟歃血为盟的,死的死,活着的大多都已去了山上其余寨子,留下来的都是伤病拖累,养在寨子里,脾气还不小,不是嫌弃没新鲜女人,就是埋怨酒肉不够,韩芳也自知是为名声所累,许多话都不好说出口,甚至都不能有摆出丝毫脸色,如今能说上真心话的,也就只剩下家世相当的张秀诚了,树倒猢狲散不可怕,树倒众人推才叫人心凉,附近一些个当年寄他篱下讨口饭吃的寨子,随着不遗余力诱以黄金白银和娇俏女子,拢起大批人马,时不时就带上兄弟去山下杀个逍遥痛快,几个原先与六嶷山有秘密联络的乡堡庄子,都给不念旧情铲平了去,那些当家的做事不择手段,从来不讲究,一些个甚至和官府军校和捕快都有眉来眼去,大把银子砸进这些人的钱囊,更帮忙做了个本该公门当差便公门解决的许多染血脏活,前不久跟银瓶寨交好的一位官吏,就花了五百两银子私下聘请寨子歹人,去将一名衙门里的外乡刀笔小吏在在乡下村庄里全家上下十几口人,都给血洗屠尽,连几个幼龄稚童都没有放过,据说就那么给挑挂在长矛上,另外一些寨子则舔着脸去给沈门草堂几位管事的甘心做狗,认了叔父干爹,甚至还有一位四十几岁的寨主,认了草堂里一名年纪轻轻的女子做干娘,只因为她是草堂里一位魔道凶擘的宠妾,这些无半点道义廉耻可言的事情,尤其是官匪勾结,韩芳素来不齿,也难怪偌大一座忠义寨日薄西山了去,说来好笑,寨子能够散而不倒,还要归功于山脚那个青竹娘,若不是她跟草堂数一数二的魔头有过半年露水姻缘,其余几座大寨子想必是不看僧面看佛面,早就真刀真枪赶来吞并了。

  响了两下敲门声,张秀诚无需等到应诺,就推门而入,他与韩芳意气相投,又是管领寨子内务的军师,不必在细枝末节上矫情。韩芳见到这位相识多年的嫡系心腹,心情好转,喊了一声张秀诚的字,笑道:“涪灵,睡不着?”

  张秀诚脸色阴沉道:“方大义和洪迁二人又打起来了,还扬言立下生死状,说不共戴天,请我去写状子,我一气之下就谁都不理睬,省得闹心。”

  韩芳笑道:“为了宋馗那个从青楼花两百两银子买来的小妾?”

  张秀诚冷哼一声,“口口声声为兄弟两肋插刀,到头来还不是为女子与兄弟拔刀相向。”

  韩芳愧疚道:“我也知道那女子其实早已跟洪迁勾搭私通,本该就该入他的屋子,不过方大义眼馋,硬要从中作梗,坏了这桩好事,的确不占理。你有为难,其实都怪我,洪迁早年上过几年私塾,这些年与你学了许多医卜天象,也有不小的志向,这小子才二十四五岁,一心想要一刀一枪博取个封妻荫子,好光宗耀祖,若非感激你的栽培,以他的本事,早就好转投门户,换一个与官府有交情的寨子,偷换了户籍,未尝没机会建功立业,而寨子上下都知道方大义跟我关系好,他也以韩家小孩儿自居,所以让你里外难做人,是我韩芳的错。”

  张秀诚脸色稍霁,摆手道:“大当家的言重了。涪灵只是可惜这份家业啊。”

  韩芳轻叹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尽是无可奈何的糟心事。”

  韩芳站起身,和首席谋士来到窗口,微风拂面,接着明朗月色眺望山间夜景,心境清宁了几分,突然笑道:“乡里婆娘乡里样,那狐媚子不管如何面容姣好,也是一身的乡土味道。”

  张秀诚会心笑道:“洪迁方大义也不过是乡里汉子,没尝过山珍海味,自然卯足了劲头去争抢个头破血流。你瞧瞧,这不就邀约来到广场上比试了。”

  韩芳双手按在窗栏上,“不打紧,方大义看着粗犷,心思其实比怀春女子还要细腻几分,一肚子算计最多,他也只是借机找洪迁的麻烦,如今寨子凋零,第三把交椅空悬,他就想要把抢先放在屁股底下坐着,洪迁根骨好悟性也不差,武艺稳步晋升,方大义也只能凭仗蛮力趁早打一架,再过一年半载,就不用跟洪迁较劲了。这头黑牛小聪明太多,哪里知道洪迁根本志不在此,其实如今多结交一些香火情,以后指不定还要靠洪迁撑着那杆杏黄旗。涪灵,回头我教训一顿方大义,让他安分守己,你也与半个徒弟的洪迁说几句,咱们啊,真是又当爹又做娘的,辛苦。”

  张秀诚笑道:“算好的了,比起那些给人当孙子的寨主们,咱们起码还算是给人做长辈。”

  两人相视一笑。

  张秀诚皱眉问道:“大当家,那名叫徐朗的姑塞州士子如何处置?”

  韩芳摇头道:“不去计较,今时不同往日,不管他是负笈游学的士子,还是官府处心积虑派遣的探子,咱们都招惹不起,前者还好,以礼相待,若是后者,即便惹不起,总还能躲得起。”

  张秀诚眯起一双杏子眼,杀气凛然:“无妨,官府真敢带兵剿杀我们,不留退路,只需让我带上十名精悍兄弟潜伏入城,杀这些官老爷的后院一个鸡犬不留。”

  韩芳笑道:“你这雷部天君,可不像方外真人。”

  张秀诚眼神黯淡,喟然道:“什么真人,本就是披着道袍的匪人,只会在纸堆里降妖除魔捉鬼,”

  韩芳一脸遗憾道:“是寨子庙小,容不下涪灵兄施展满腹才华和拳脚,如果当初能够再势大几分,壮大到三百兄弟,就有了分量去要价要官,被朝廷招了安,少不得能有六七个流内实权官职,三四十个品外散官,且不说涪灵兄的经纬韬略,仅就道德宗外门弟子的身份,何至于在寨子里对付那些柴米油盐。”

  张秀诚伸出双指捻须,豁达笑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这等凡夫俗子强求不得。”

  韩芳蓦地睁大眼睛,与此同时,道人脱口而出:“不妥,这魔头怎的露面了!”

  韩芳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身边道士。

  青石铺就的校武场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俱是山上罕见的锦衣华裳,而且寨子里的草寇即便穿上绸缎服饰,也难免有沐猴而冠的嫌疑,这十几位俊男美人则气质熨帖得很,好似天庭仙人下凡尘,让人眼红嫉妒,为首中年男子身穿一袭广袖大白袍子,赤足而来,面如冠玉,不佩刀剑,但身边有数名唇红齿白的捧剑侍童。有这等气派场面的,不用说也是六嶷山长乐峰沈门草庐的贵人驾临。当韩芳看到洪迁退出场外,不跟方大义厮杀,走向那名好似人间公侯的雍容男子,毕恭毕敬作了一揖,韩芳一颗心顿时沉入谷底,果不其然,洪迁已经偷偷改换门庭,投了那座草堂,韩芳嘴角冷笑,道人张秀诚勃然大怒,怒斥一声“孽障”,身形直掠出窗,飘落广场,方大义和十几名看热闹的寨内兄弟也都如临大敌。

  张秀诚抽出背后松纹桃木剑,剑指洪迁,痛心道:“洪迁,寨子待你不薄,当初你擅杀官兵,走投无路,是当家的怜惜你一身本事,才收容你,为何要做出这等忤逆之事?!”

  洪迁浅淡一句话就让半个师傅的张秀诚哑口无言:“人往高处走。”

  洪迁继续面无表情说道:“不错,是我禀告钟离仙师,有陌生男子试图接近青竹娘,青竹娘既然进入过草堂仙府,本就应当生是草堂的人,死是草堂的鬼,她作风不检点,我去与仙师说上一句,这有何错?师父,仙师已经答应我,只要你肯离开寨子,仙师法外开恩,草堂会有你一席之地,这等泼天荣华,不正是师父你梦寐以求多年的吗?徒弟好心好意为你搭了一条青云梯,何错之有?钟离仙师这趟出行,顺路而来,无意跟寨子计较,只是去取了那对狗男女性命。”

  赤脚踩地的显贵男子终于开口,眯眼道:“听说忠义寨里两位当家的身手不俗,要不然跟洪迁一起给本仙做假子,不过是改了原本姓氏,赐姓钟离。不过这之前本仙还要看看到底是否入我法眼,看你韩芳棒法到底是如何的打遍边境十三镇,看你张秀诚是不是真的剑术能引雷,如果让本仙大失所望,这座寨子今夜也就踏平,抹去名号,这杆杏黄旗早就让草堂诸位高人不顺眼,替天行道,行的竟是歪门邪道,可笑至极。”

  男子抬起头,面露讶异。

  旗帜顶端,站着一名负剑而立的年轻男子。

  他怒极而笑:“小娃儿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本仙的面抖搂那几分雕虫小技,洪迁,去斩了旗杆。”

  若是斩旗,就等于跟寨子结下血海深仇,洪迁知道其中轻重,但仍然咬牙前奔,一刀砍断旗杆。

  不敢当着草堂魔头的面去拦下洪迁的张秀诚脸如死灰。

  忠义寨,彻底完了。

  旗杆轰然倒下,塌向广场中央,但那名只敢在山脚跟一名寡妇的游学士子,并没有失足坠地,身形始终笔直如枪矛,和旗杆一同落地时,砸地的旗杆晃荡而起,被他一脚踢出。

  旗杆做剑,激射向意态逍遥的草堂魔头。

  洪迁期间怒喝一声,劈下一刀,不曾想锋锐刀锋砍在,非但没有断去旗杆,一股巨大劲道反弹入刀,几乎握刀不住。气海翻腾的洪迁踉跄后退几步,眼神惊骇望去,已经看不到那文弱书生的踪迹。

  姓钟离的草堂魔头嗤笑一声,踏步而出,伸出一掌按在旗杆一端,寸寸断裂。

  高手风范尽显无疑,众人只瞧见势如破竹的画面,却没看到他脚步悄悄后滑了几寸,魔头数次提气,都止不住后撤迹象,眼神已然惊惧不输洪迁。

  当他看到那名年轻剑客一闪而逝,终于按耐不住,沉声道:“剑来!”

  剑童赶忙丢出一柄布满冰裂肌纹的朴拙古剑。

  下一幕,便是那年轻人站在六嶷山赫赫有名的中年魔头身前,一只手越俎代庖替主人接住了古剑,另外一只手掐住魔头的脖子,往上提起。

  魔头碎裂了一杆旗帜,这个年轻人便让手中古剑寸寸扭曲崩断。

  徐凤年盯着这张狰狞通红的脸庞,冷淡问道:“你也配用剑?也配‘剑来’二字?”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16 12:01

  第八十五章 戾气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柄曾经号称削玉如泥的废剑,又问了一句:“谁准你说剑来二字?”

  在六嶷山上作威作福惯了的钟离魔头,双手死死抓住这年轻剑士的那只手,双腿竟然无力蹬踏,只像是在抽搐,一掐之下,他惊觉自己全身气机都跟溃散了一般,拼命蓄力仍是无果,这才是真正可怕之处,若是平时,有人胆敢如此猖狂无礼,还不得被他拿剑剁成肉泥喂狗,可眼下这位比他还要魔头的年轻人形势比人强,拼着脸色由红转入病态青紫,艰难喘气道:“听说离阳王朝有剑仙李淳罡曾说剑来二字,是我辈剑士楷模,便偷学拿来窃用了,公子若有丝毫不满,本仙,不不,我钟离邯郸便不再说了,这辈子都不再说这二字……”

  徐凤年哦了一声,抬起手,看似轻描淡写一巴掌拍在这名草堂仙师的头颅一侧,然后一颗脑袋就拔起脱离了身躯,落地后滚西瓜似的滚出去老远,徐凤年丢掉无头尸体,轻声笑道:“剑和来二字,如此普通的字眼,你承诺一次不说,想必很难,为了不让你失信,只好帮你一把。”

  那个方才给钟离邯郸递剑的侍童,见到主子暴毙,顾不得什么,也不去深思为何主子怎就一招身死,只当是被小人算计,大意所致,他一把抢过另外一名捧剑仆役的名剑,铿锵拔剑后,红了眼睛怒斥道:“你这丧心病狂的乡野杂种,知道钟离仙师是我沈门草庐的下一代庐主吗?定要让你五马分尸,死无葬身之地!”

  剑童盛怒之下的一剑劈来,在武道修为不弱的韩芳张秀诚等人看来已然不容小觑。徐凤年左手五指钩爪,那颗滴抹了一路血迹的头颅凭空飞回,恰巧被剑童一剑劈成两瓣,但溅射血液都被一层海市蜃楼尽数弹开,倒是出剑的跋扈剑童满脸血污,他这一剑砍瓜切菜劈开了主人的脑袋,悬停那名背剑书生头顶三四寸处,不论他如何加重力道,都劈砍不下去。徐凤年缓慢抬臂,屈指一弹,剑身荡开,挣脱剑童手心,反拍在他白皙脸颊上,瞬间浮现出与剑身同等宽度的长条红印,剑格镶嵌有一枚珍稀猫眼石的古剑脱手以后,又古怪扯回徐凤年手中,一寸一寸砰然龟裂,对着被打懵了的剑童笑道:“我连沈门草庐都不曾听说,又怎知脚下这脑袋开花的废物是谁?你主子才上了黄泉路,既然你忠心耿耿,作伴去?否则以你剑劈华山的绝代剑士风姿,相信回到草堂也是殉葬的命运。”

  剑童这才醒悟双方天壤之别,才说出口一个不字,就被一脚踹得身躯如挽弓,倒飞出去五六丈外,吐血而亡。

  徐凤年这才问道:“你想说什么?”

  一座广场两批立场不同的人物,都是悚然动容。

  洪迁悄悄挪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斩旗之后,就已经与忠义寨恩断义绝,绝无半点回旋余地,好不容易卑躬屈膝找来的大靠山横死当场,不说这名手腕血腥的挂剑士子如何计较,便是师父张秀诚和大当家韩芳两人就够他吃一大壶,才溜到广场边缘,徐凤年就转身盯住这名不遗余力去攀爬地位的草寇,微笑道:“洪当家的,别急着走,这杆杏黄旗被你斩断,只是你和寨子的恩怨,与我无关,不过听青竹娘说起,当年她男人庄子被破,也是你隐姓埋名,先做了几个月的庄子清客,然后里应外合,事后你一枪捅死了那名读书人,好些往日里经常和你说笑的清秀丫鬟,也都在那一晚被你提起裤腰带后给杀了一干二净,既然钟离邯郸死了,来来来,你若侥幸赢了我,青竹娘就是你帐幕玩物了。”

  洪迁满脸苦涩悔恨道:“徐公子说笑了,洪某岂敢对你不敬。”

  道士张秀诚突然高声道:“恳请徐公子将此人留给在下!事后要杀要剐,张秀诚绝不还手,悉听尊便!”

  徐凤年反问道:“你当日在山脚酒肆,不是一剑想要割去我的头颅吗?”

  张秀诚平静道:“只要徐公子肯放过忠义寨,张秀诚杀死洪迁,自当以死谢罪!”

  徐凤年笑了笑,摊手示意张秀诚放开手脚搏杀,清理门户。

  徐凤年望了一眼软绵绵缩成一团的杏黄底朱红字旗帜,自言自语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没有错,可之后,吃上了酒肉,从手无寸铁变作了手拿兵器,到头来杀得最多的还是与你们一样的百姓,到底是谁在替谁行道?”

  徐凤年看着那帮瑟瑟发抖的草堂仆役,狐假虎威,既然连那头山大王都死了,还能威风什么?徐凤年扭头对韩芳说道:“韩大当家的,借七八匹马,与我一同前往沈门草庐见识见识人间仙境,如何?”

  韩芳抱拳朗声道:“韩某人不敢不从!”

  几名忠义寨草寇战战兢兢从马厩牵来十几匹骏马,生怕这位比魔头还魔头的俊哥儿嫌马匹少了不够眼力劲,就把他们给一并宰了,这可真就是冤死了。洪迁已经被张秀诚纠缠下来,还有几名精壮汉子站定,形成一个包围圈,对上成名已久的道德宗不记名弟子张秀诚,洪迁本就没有胜算,而且他的武艺大多出自张秀诚传授,短处彰显,处处被针对,捉襟见肘,虎视眈眈的方大义见着机会,一板斧挥下,就在洪迁后背划开一道大口子,洪迁已经没那气力去怒骂这头黑牛的不讲规矩,就在此时,才牵过马缰准备跃身上马的徐凤年一掠而过,手中扯过替天行道四字旗帜,奔至方大义身后,一手拍烂后背,壮如熊罴的汉子尚未扑倒,头颅就给那面旗帜裹住,如同一颗粽子,慢慢地被活活闷死。

  广场上清风吹拂,却让所有人直坠冰窖。

  洪迁被张秀诚一剑透胸后哈哈笑道:“死得好!都死得痛快极了!老子下辈子还做带把的爷们,只求老天爷让韩芳张秀诚你们几人都成女人……”

  不等他将临终遗言说完,张秀诚一剑搅其烂心肺。

  徐凤年瞥了一眼杏子眼的道人,平静道:“看在青竹娘说你还算有几分仙风道骨的份上,留你一条性命,以后该作甚,等我和韩大当家回来再做定夺。”

  殊不料这名道士也是果决性子,挥去剑尖血滴,倒提一把桃木剑,作揖低头,直截了当说道:“不用如此麻烦,张秀诚愿意和徐公子一同前往那座草堂。”

  徐凤年对那几名草堂侍从生冷吩咐道:“捎带上钟离邯郸的两瓣头颅。”

  一行人骑马奔向一个时辰马力外的长乐峰,忠义寨外其实有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不过徐凤年不坐,也就没谁敢造次。

  有资格占山为王的宗派府门,大抵都算足金足两,远的像是隔江对峙的龙虎山和徽山轩辕,近一些的像是青羊宫,都是信众万千,别说宗主之流,就是一些杂鱼角色,也都水涨船高地高高在上,神仙得不行。落在常人眼里,只觉得云遮雾罩,自然而然就生出敬畏之心,这沈门草庐是六嶷山当之无愧的山大王,而眼前这位被拎野鸭一般扯住脖子的魔头,喜欢自称仙师,实力在草堂可跻身前五,前几年传言已经临近二品,徐凤年按照从青竹娘嘴里得知的琐碎细节,草堂大概能有两位二品境界即小宗师坐镇,就橘子州一州而言,的确相当不差了,草堂主人姓沈,这个姓钟离的是庐主不光彩的私生子,不过习武天赋不差,四十岁前有望晋升二品境,是不是私生子就不痛不痒了,兵强马壮者为王,是自古而来的铁律,朝野上下,搁在哪里都管用。沈门草庐之所以被戴上魔门的帽子,是由于草堂擅长房中术和密宗双修,归根结底,就是只要和鱼水之欢有关联的,草堂都精通,沈氏子弟下山,要么是杀人父母掳夺年幼鼎炉,要么就是护送成器的成熟鼎炉给达官显贵,甚至与北莽皇帐一些两姓宗亲都有生意来往,这也是草庐能够金玉满堂的根源,其实双修术虽然历来被斥为邪僻左道,但一些脱胎于佛道典籍的正统神通,根祗并不歪曲,这恐怕也是沈氏武学栋梁世代辈出的关键所在。

  韩芳默不作声,在这名书生身畔骑马夜行。

  只是心思跌宕,既然是挂剑负笈游学,这还不曾出剑,就一巴掌拍去钟离魔头的脑袋,岂不是有了二品境界?!这自称徐朗的士子才及冠几年?竟然就有了这等遥不可及的可怕实力,这让韩芳只感到人比人气死人,不过对于徐朗前往沈门草庐,并不看好,被裹挟前往,是逼不得已,总不能像那个捧剑侍童一样才说出一个不字就死在当场,但是到了草堂以后如何权衡利弊,就有些头疼,别的不说,草堂杵着两尊沈氏老供奉,久在二品境界高居不下,一个身后剑还未出鞘的徐公子,是不惜命?还是胸有成竹?

  张秀诚跟在身后,只是觉得这名读书人好重的戾气!

  就像一方上品古砚研磨出来的墨水,异常浓稠。

  徐凤年手里正握有剑童那边拿来的一柄佩剑,是模仿东越剑池青铜剑的造型,厚格黑漆,大气古朴,徐凤年松开马缰,一手提剑,一手屈指轻弹,声音清脆悠扬。他突然问道:“方大义之流,闹市之中,嗜好不问青红皂白就抡起板斧砍杀过去,就只有酣畅淋漓,没有半点不忍?”

  韩芳泛起自嘲,正要说话。张秀诚率先开口说道:“方大义洪迁这些亡命之徒,上山之前本就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善人,都是杀人不眨眼之辈,意气用事,不分对错,对自家兄弟而言,自然足以称赞一声义薄云天。这就像中原二十四孝里头那些所谓的杀儿养母卧冰求鲤,都是疯魔了心窍,终归是有悖人伦常理。当年寨子也有过一些出身清白的官家子弟,被我用计,害得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被官军追杀,不得不入寨子做匪寇,这些人,对此也曾十分恼火,只不过大当家的也有大当家的难处,一个寨子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兄弟们忠心有多少,说到底还是看方大义这些莽夫,读书识字多了的,心眼活络,少有乐意在一棵树上吊死的,后来忠义寨被六嶷山其余寨子合着伙来排挤,鸟兽散,散去的正是这些肚子里有学问有墨汁的兄弟,投了别门别户后,反过头对忠义寨祸害起来,也最为不遗余力,三当家的宋馗,就是被以前一位兄弟设计骗去城中,才有的牢狱之灾。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下作,许多到了山上也不拉帮结派树立山头的兄弟,心灰意冷下山以后,也都对忠义寨有情有义,算得一场好聚好散了。”

  徐凤年点了点头,说道:“在山下跟青竹娘讨教了许多经营寨子的手段,多少知道你们的不易。”

  张秀诚肚里忍不住骂娘,求你这尊大魔头别再讨教了,都拥有这般凌厉无匹的身手神通了,难不成也要学咱们弄一座寨子玩耍?

  张秀诚心头一热,难不成六嶷山要换天了?

  韩芳亦是心有灵犀,两人相识,视线一触即闪,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名在广场上捡回那柄嵌有猫眼石华贵名剑的剑童骑马奔来,焦急禀告道:“公子,有人偷溜!”

  徐凤年其实早已通过辨识马蹄声得知真相,还是多此一举转过头望去。

  估计是从主子那里学了七八分真传狠辣心肠的剑童以剑做匕首,趁机直刺徐凤年脖颈,连韩芳和张秀诚都没料到这剑童如此胆大包天,性子刚烈更是可见一斑。

  徐凤年轻轻抛去手中青铜剑,插在那名逃窜草堂仆役的后背,坠落下马。

  双指轻松拧住剑尖,两匹马依旧并驾齐驱,徐凤年没有立即痛下杀手,只是抽过了这柄价值不菲的好剑,然后笑眯眯道:“去,去尸体上拔回那柄剑,至于逃不逃,随你。”

  剑童呆立当场,随即崩溃得嚎啕大哭。

  徐凤年倒转过剑,一脚踢去,才回过神准备去拔剑的剑童如风筝飞出撞在山壁上,气断死绝。

  张秀诚噤若寒蝉。

  这个魔头性情怎的比手段还诡谲难测。

  坐在马背安稳如山的徐凤年将剑抛给韩芳,双手插袖,眯起丹凤眸子望向远方前路。

  记得以前那段见着带刀持棒蟊贼就是生死大敌的寒碜岁月,每次翻山越岭,有个立志要做女侠的小姑娘都会欢乐嚷嚷大王让我来巡山呦,巡了南山巡北山呦,每次末尾还不忘呦呦呦颤音不止。

  徐凤年平静道:“要是被你这位女侠知道上山只是痛快杀人,还认我这个好哥们吗?”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16 12:02

  第八十六章 一气六百甲



  徐凤年上山,只想学李淳罡那样一人杀千军。

  春雷虽未带在身边,养意照旧。

  徐凤年自己也已经察觉到积郁有太多杀意和戾气,再这样下去迟早走火入魔,到时候北凉少了一个世袭罔替的北凉王,北莽倒是多了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新魔头。

  大致问过了沈门草堂的家底,得知除去两位不食人间烟火架势的老爷子稳居二品,像钟离邯郸这般实力的“高人”,也有四五个,对于军镇林立的橘子州来说,已经是夹缝里求生存后的大气魄,北莽以铁腕治理江湖势力,五大宗门中与军镇无异的提兵山排在第三,棋剑乐府垫底,因为有登榜武评的洪敬岩拉起大旗,以及剑府府主剑气近几大隐世高人压阵,无人敢心存轻视,有这五头以鲸吞姿态吸纳武林资源的猛兽珠玉在前,超一流和一流门派之间就割裂出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徐凤年对此并不奇怪,北莽只祭出有此种手笔,才好在战时第一时间集结起武林实力,融入军中,给予离阳王朝重大打击,以此看来,当初徐骁马踏江湖,让一座江湖支离破碎,实在是有利有弊,侠以武乱禁,擅杀士族和官员,对于朝廷而言是头疼的事情,可是一旦被铁骑碾碎了风骨,踩断了脊梁,江湖也就没了生气。

  徐凤年瞥了一眼韩芳,这名坐忠义寨头把交椅的耍棒英雄,出身名门,韩家是边陲重地蓟州百年的砥柱,不知抵挡下几波北莽的游掠侵袭,韩家老爷子曾经有过率领八百精锐家骑,冲击六七万北莽军的壮举,认准王旗所在,直直杀去,战功显赫。这并非野史虚夸,向来被治史严谨的内廷史官所承认,赋以浓墨重彩撰写。

  有韩家控扼蓟州几处要害关塞,导致前四十年北莽游骑南下,无数次碰壁后都折损得肉疼,干脆绕道而行,韩家亲军因此一直被北莽皇帐视作除之后快的心腹大患,韩家可谓满门忠烈,有趣的是这一百年来,不论天子姓什么,只要你坐上龙椅穿上龙袍,韩家便忠心耿耿,为你殚尽竭虑把守边关,韩家子弟不惜赴死再赴死,战死沙场的嫡系子弟不计其数,直到十年前,张巨鹿和顾剑棠主动边镇轮换,北凉军的发轫之地两辽,尤其是锦州,最为反弹剧烈,几乎酿造出春秋大定后的第一场兵变,接下来便是蓟州韩家,韩家虽未传出任何不满言辞,甚至已经开始举族搬迁,但蓟州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哗变,这才有了出自张巨鹿之口的一句传世名言“皇帝不急太监急”,皇帝?这等于给蓟州动荡定下考语,韩家一门百人,被诛连,之后更是传首边军,韩芳是位列韩氏族谱上的乱臣贼子,只是离阳王朝鞭长莫及,总不太可能来到橘子州腹地绞杀这名钦犯余孽。当年和徐骁以及二姐徐渭熊一起雪夜围炉煮酒说天下,说及含冤待雪无望的蓟州韩家,徐骁只提了一句:说到底韩老爷子还是兵不够多。二姐则轻淡加了一句:朝廷笃定韩家被忠义二字拖累,不会造反,所以更该死。

  一针见血,两针见骨。

  徐凤年曾好奇询问徐骁是不是他从中作祟,故意将北凉和两辽祸水引向蓟州,徐骁反问着说你猜?徐凤年那会儿脾气急躁得跟王府铺设的地龙一般,就骂了一句猜你大爷。

  徐骁唯独跟子女才有好脾气,依然笑眯眯回了一句,我可不就是你爹嘛,你再猜。然后正值少年的徐凤年便彻底无言以对了。

  那时还未去上阴学宫求学的二姐破天荒捧腹大笑。

  终于临近沈门草庐,沈氏仆役被一脚踢死一个一剑刺死一个,活下来的再无下山入寨时的嚣张气焰,哪怕快进入自家地盘,也不敢有所情绪表露,仍是板着脸骑马在那名负剑书生身后。

  长乐峰上竹木建筑鳞次栉比,数以千计的大红灯笼高高挂,牌楼悬有六嶷天顶四字,两根梁柱是昂贵无比的金丝楠木,合抱之木,楠木本就是官家采办的皇室用木,大殿修葺以及陵墓柱栋皆是用上等桢楠,而金丝楠又是桢楠里的第一等,春秋时中原西蜀南唐几国,每隔几年就要出现一两桩动辄几十颗人头落地的运楠舞弊案,当朝赵家天子更是传出过假借修整西楚皇陵名义盗取珍藏楠木的滑稽丑闻,因为金丝楠木本身生长有霞光云海效果,尤其是大料,无需雕琢,就让人目眩神摇,徐凤年骑马过牌楼,转头视线停留在金丝楠柱上,啧啧道:“真是有钱的大户人家。”

  韩芳和张秀诚是头回亲临沈门草庐,大开眼界之余,俱是忧心忡忡,沈氏每富可敌国一分,他们陪葬的可能性也就增添一分,如何能有笑脸。

  徐凤年看着呼啦啦从主楼两侧汹涌冲出的两股人流,自言自语说道:“徐凤年,记住了,可别不把二品小宗师不当盘菜啊。”

  徐凤年转身伸手淡然道:“拿来。”

  一名草堂扈从赶紧抛过浸透血水的包裹,骑马前行,马蹄踩在白玉石广场上,格外响亮,相距一百步,徐凤年随手丢出装有钟离邯郸两片脑袋的包裹,盯住一位白髯及胸的拄杖老者。

  不是所有人都能让沈氏庐主大半夜从鼎炉白嫩肚皮上爬起身来亲自出门招待的,不过既然有高屋建瓴的说法,住得高当然就会有住得高的好处,负责值夜瞭望的沈门子弟早已传去消息,层层递进,愈演愈烈,这才惊动了不问俗事许多年头的老人,钟离邯郸正是他的私生子,被证实有望在壮年步入二品境后,逐渐被寄予厚望,倍受草堂器重,许多原本属于嫡长房的诸多资源都开始倾斜向钟离邯郸,甚至连他鸠杀当年害死他亲娘的一名姨娘,都被草堂一笔带过,后来又以白绫勒死一个,这才被责罚去后山字剑斋闭楼面壁一年,事实上也不过是被按下气焰去静心习武浏览秘笈而已。今晚明明有贵客才前一脚造访府邸,钟离邯郸后一脚便乘坐马车私自下山,这不算什么,惊讶的是回来时竟然不见了身影,如何能让在他身上耗费大量财力心血的草堂安心。

  双方对峙。

  一名佩有纤细青铜剑的沈氏子弟得到眼神示意,小跑去打开包囊,瞠目如见鬼。也差不多了,见鬼称不上,不过是是死人的头颅。

  背对家族众人的剑客神情复杂,转身后敛去眼中一抹隐藏极深的狂喜,满脸悲恸颤声道:“庐主,钟离邯郸,死了!”

  拄杖庐主怒极,胸前长髯飘拂,提起那根重达百斤的精铁拐杖,重重砸入玉石地面,炸出一个窟窿,喝道:“你是何人?!”

  徐凤年不拉缰绳,双手插袖,背春秋剑不动如山坐在马背上,平声静气道:“实不相瞒,我跟这个自称钟离邯郸的草堂剑客是初次见面,无冤无仇,不过他说了剑来二字,说是要模仿李剑神大雪坪的风采,可说是剑来,却也没见到有一千几百柄剑飞来,仅是让捧剑侍童丢了一把破剑过来,我实在是听不下去也看不下去,凑巧想杀人想疯了,就一巴掌拍掉了他的头颅,你们沈门草堂若是也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不妨车轮战上阵,我一人一剑,都接下来便是。”

  长髯庐主脸色阴沉得让附近沈氏子弟胆颤,不敢正视,入二品境界年数比这名高坐马背负剑青年肯定还要长久的老人握紧拐杖,杀机勃勃,眯眼问道:“师出何门?”

  徐凤年一脸讶异道:“我都杀了你儿子,你还跟我唠叨,我是你老子不成?”

  韩芳和张秀诚面面相觑。

  他们也算阅历不浅的老江湖了,可委实是没见过这样形同市井泼皮的高手啊。

  “好好好!”怒极大笑的庐主连说了三个好字,双手按在龙头拐杖顶端那颗龙嘴叼衔的硕大夜明珠上。

  在场不管是托庇于草堂还是沈氏嫡系,总计有六十几人,其中两侧弓弩手有十三名。不过陆续有人进入场内,寻常人走入其中都要迷路的那种家大业大,消息难免滞后,就像石子投湖心,涟漪要想波及湖畔,总归是要一些时间的。

  徐凤年默念给自己听:“要杀我,生死自负。”

  徐凤年飘然下马,风仪出尘。

  弓弩第一拨泼水劲射已然扑面,徐凤年一掠滑行数丈,轻松躲过飞羽箭矢,可怜那匹高头大马瞬间给射成了刺猬,轰然倒地不起。

  一名阔刀壮汉大踏步前冲,不给他任何出手机会,徐凤年骤然加速,擦肩而过时,一袖挥出,整个庞然身躯就侧飞出去,光是传出肩膀碎裂声就十分耸人听闻。

  随后跟上的三名草堂豢养剑士心知不妙,刹那间布起江湖上还算常见的三才剑阵,剑锋抹画眼花缭乱,徐凤年双手摊开,拧住两枚剑尖,身体后翻,躲开中间一剑,手指间两柄利剑立即扭转,一名聪明圆滑些的剑士跟着做出一记翻滚,才使得佩剑不至于脱手,另外一名动作迟缓一些,虎口开裂,鲜血直流。好不容易保住脸面的剑士才暗自侥幸,一股力道就由剑尖涌至手腕,身体被气机凶狠前扯,正想弃剑后撤,徐凤年拎剑侧移,如鱼游水,手背猛然拍在措手不及的剑士胸膛,喷出一团猩红血雾,踉跄后退时,徐凤年抬脚高不过膝,蕴含巨大寸劲的一脚踹在剑客小腿上,让其身体腾空前扑,紧接着一记膝撞在那人额头。

  开花。

  剑客扑在白玉石板上,仅是象征性抽搐了两下,就带着这一生的荣辱起伏迅速死去。

  徐凤年两袖翻摇,弓弩射出的第二拨箭矢陷入两座诡谲漩涡,最终被反向刺去,躲得快的才逃过一劫,仍有三名弓弩手死于非命。

  沈门草堂以习剑之人居多,七人七剑瞬发,任何一把剑,都带着不计生死的劲头气势,似乎这些江湖豪客也被激发了澎湃血性,每一剑皆是攻敌必守窍穴。徐凤年也不急于杀敌破阵,游鱼滑行,像是优哉游哉闲庭信步,负剑的修长身形潇洒躲避,除去几剑撩刺下盘,有过移动,其余七八息内挥出的几十剑竟然都没能让他双脚离开原地,只见这名儒雅如士子模样的年轻人身体仰去复起,潮涨潮落,只是偏偏不倒。

  任你千万剑来袭,我自双脚生根。

  一名冷静观战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庐主身畔,见到父亲点头后,一剑出鞘如龙鸣,剑气隐隐萦绕,在七剑间隙朝徐凤年心口刺出歹毒一剑。

  徐凤年双手抱圆,笼罩住长剑,和他心口近在咫尺的幽绿剑芒不得前刺分毫,手心再度画圆,剑身随之流转。和钟离邯郸有五六分形似的紫衣男子微皱眉头,不去强硬握剑,而是掌心推在剑柄上,终于向前推出几寸。

  徐凤年向后飘去,连这一刺和七剑一齐躲掉。

  时刻关注场内局势的弓弩手立即泼洒出第三拨箭雨,不求杀敌毙命,只求不给这名剑客换气机会。

  一气换一气之间,正是如同阴阳间隔的紧要时分。

  那些势均力敌的生死搏杀,比拼的就是换气精巧,当然还有气机充沛程度,双方绞杀,如气囊互相针刺,就看谁漏得更慢一些。

  当初江畔。

  一位羊皮裘老头儿刹那间八百里流转的一气长存,便杀去六百铁甲!

  步入大金刚初境的徐凤年不进反退,再次让箭雨落空,紫衣男子脸色微变,以气驭剑,带剑返身便退。

  海市蜃楼暴涨,硬抗六剑,五指成钩,按住一颗脑袋,指尖磅礴气机所致,将其炸烂。

  双手卷袖结青丝。

  剩余六剑完全失去准头,一番杂乱无章的横冲乱撞,再无起初井然有序的凌冽气象。

  徐凤年以偷师而来的半吊子胡笳十八拍,眨眼过后,便拍死了六名死不瞑目的剑客。

  站在尸体中间的徐凤年双手起昆仑,闭眼低声道:“李老头儿,要不你睁眼看看我一气杀几人?”(未完待续)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18 11:13

  第八十七章 父子和忠佞

  异界流氓天尊

  六名被胡笳拍子拍死的尸体,以这名负介生为圆心躺在玉石广场上,鲜血流淌,一战之下,弓弩手都给惊呆,忘了射出下一波羽矢补天记搞笑语录

  长髯庐主怒喝一声:“沈氏子弟当先行!”

  两个包围圈一瞬成行,小圆是二十余沈氏成员,夹杂有草堂栽培的死士,外围大圈是四十几个长乐峰客卿,随着战事逐渐酣畅,又有三十多人涌入白玉广场小圈骤然缩鞋二十余柄刀剑相加,徐凤年左脚抹出寸许,双手起势断江撼昆仑,加上目盲琴师那边模仿胡笳拍子感悟而得的结青丝,颇有教山巅风起云涌的大宗师风范,身形翻椰气机滚滚如长河东去,沈氏子弟自幼习武,淬炼体魄远比寻弛派来得得天独厚,更有上乘秘笈参阅和高人领路入门,二十刀剑来袭,章法森严,虽然被浩荡气机挫败,小圆复原扩散,只有几名刀剑离手毁去,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趁手兵器脱手的几位,也几乎同时就接住身后大圆人物中抛借来的上品刀剑,圆阵一缩一伸,尽显沈门草堂底蕴皇上别害我:丑女乱后宫最新章节

  西蜀有天下间最大的一块龙壁,犹有胜过当今离阳皇城九龙壁,当初李淳罡以三千道剑气,激荡滚过,是谓开蜀式

  以一人力战两圈六十余名武夫的徐凤年默念两字:“剑起”

  徐凤年以武当王重楼一指沧澜式起手,背后春秋剑随之出鞘,剑气冠绝长乐峰春秋一闪而过,徐凤年双脚猛踏,玉石地板下陷出双坑,天地之间起流华,如一抹彗星流窜这比较当初略显粗糙的燕子回旋离手剑,实在是超出太多层次境界,已经接近吴家剑的驭剑高度,当时芦苇荡一役,赵六鼎对上李淳罡的两袖青蛇,临危不乱,从教手中借取当世名剑第二的素王,便是引气驭届凤年以蛮横至极的姿态复尔胡笳乱拍,这是提纲挈领,而春秋剑气滚龙壁,是一张恢恢大网,剑气所及,不仅小圈二十余人,连大圆四十多人一起笼罩其中

  划脖而过,透胸而过,刺腿而过

  剑来靳,气机无穷尽

  拄杖庐主眼神闪烁不定,新近入境的金冠紫衣男子站在身边,这对沈氏父子便是长乐峰上三位小宗师境中的两位,父子接连踏境二品,是橘子州江湖上的一桩奇闻美谈,可谓虎父无犬子,庐主沈秩之所以对私生子钟离邯郸寄予期望,就是等着长乐峰名正言顺出现一门三宗师的那一天,这无疑会帮草堂拉小跟十大宗门之间的差距,年轻一代沈氏子弟中不乏天资卓著的练武奇才,三十年内只要竭尽全力扶植出一名一品境高手,沈氏就有资格进入北莽王庭视野,被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去扶持帮衬,富者愈富,这就是北莽的江湖,朝廷不仅任由帮派小鱼吃虾米,更会主动帮助大宗门去大鱼吃小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六百里外那座敦煌城,城主形同一位自立门户的君王,有小武帝“次王”之称,早就对沈门草堂有吞食觊觎之心,若非长乐峰与皇室两姓子弟有黄金堆出来的香火情,使得数座军镇横亘其间,愿意阻拦敦煌城势力南侵渗透,草堂早就给吃得骨头不剩,居安而不思危,敦煌城方圆三百里内的四十几个大小帮派就是前车之鉴黑客

  草堂死一个人,就意味着多一分危机沈秩如何能不挠心抓肝?

  草堂嫡长房的紫衣剑客眯眼阴沉道:“此子不除,草堂有何颜面在六嶷山立足我去请爷爷出山?”

  庐主摇头,似乎是自问说道:“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一些?”

  中年男子沉声反驳道:“难不成由这人杀光广场上众人?”

  长髯飘飘的庐主眯眼道:“不急,等他一气酮,你再出手试探一次”

  雍容华贵更在钟离邯郸之上的下任草堂庐主气恼道:“若是仍然拿不下,又该如何?丢了面子,伤了里子,敦煌城那帮贱人最是喜好见缝插针,草堂岂不是岌岌可危,覆巢之下,安能再有我沈氏子孙的太平日子好活?总不能学那些污秽寨子的小头目,认了敦煌城主做干娘,做那裙下奴吧?山上那位敦煌城而来的使者,面容妖冶狐媚,身子骨丰腴更是得跟宫中娘娘似的,可心肠却是歹毒,口气之大更是无法无天,才登门就说要让我草堂沈氏一门都做敦煌城的假子,如何能忍?”

  沈秩皱眉道:“莫要用激将法,知子莫若父,你心中所想所谋,以及这些年暗中所为的小手脚,真当我老眼昏花了?你怨我不肯投靠慕容宝鼎,不为你在军界铺路子,便私下结交持节令心腹,沈开阖,你还当我是你爹吗?!”

  不揭开那层窗纸还好,伤疤撕起,沈开阖脸庞有些狰狞扭曲,冷笑道:“我娘被钟离邯郸那个私生子用一丈白绫生生勒死,你却连报仇都不准我去做,你又是什么爹?”

  花甲老人握紧精铁拐杖,先怒容后心伤,眼神落寞,压下许多气话,叹气道:“如今既然邯郸已经身死,你我父子更应该同心异界萌灵战姬”望向广场中剑气冲霄,草堂庐主大有江湖催人老的感觉,一名横空出世的及冠士子,便会寻常娇甲子功夫都难求的驭剿?老人缓缓说道:“慕容宝鼎雄才大略,却有不臣之心,他就算在庙堂上斗得过同出一族的女帝陛下,可是斗得过军权在握的拓跋菩萨吗?斗得过其余七位坐山观虎斗的持节令?我与敦煌城屈膝示好,沈氏就算是苟延残喘,也好过将来一天满门抄斩啊”

  沈开阖冷漠道:“将来事将来说,眼下事还靠人为”

  年迈庐主苦笑不言语

  场中春秋一剑已经杀破两层圈子,死伤过半

  一气止时剑归鞘紫衣沈开阖一掠入超跟这名气度翩翩的文雅娇惊险搏杀,身形灵巧,紫衣大袖翻动,煞是好看战场不断转移,沈开阖被当胸一拳轰向身后二十步的庐主沈秩,后者神情微变,提起拐杖飘然前冲,扶稳这名嫡长子,往后一带,沈开阖站在长髯庐主身后,徐凤年本来根本不去想做什么擒贼擒王的把戏,只是想应对车轮战杀了再杀,不过既然送上门来,也就不客气,春秋二度出鞘,只见他那名白髯如仙的庐主才提起精铁拐杖,徐凤年就察觉到这名二品境界的高手气机刹那间拦,虽有逆转重提气机的迹象,好像再受了一记重击,终于如江海一泻千里,春秋剑毫无凝滞就刺出个透心凉,在空中划出一个精巧绝伦的圆滑返回绞

  徐凤年眯起眼眸,有些意料之外的讶异和更是情理之外的诡异笑意

  沈开阖嘶吼喊了一声爹,抱住一疥心的濒死老者,小心翼翼坐下,含泪低头,眼神则异常阴冷

  方才正要迎敌的庐主沈秩正是近距离后背被两次剑气偷袭,刺破两处关键窍穴,窍穴本身对武夫并不致命,只是沈氏博采众长的独门内功心法,气机运转讲究停复停,层层递进,最终气象十分雄浑,而这沈氏三停登顶的微妙时刻,对于外人来说不易捕捉,沈开阖却是烂熟于心,两刺就让沈秩一身内力失去了根基依靠,终于被春秋剑一剑就轻松杀败阴阳师异界游最新章节父子二人,一躺一坐,两两相望出乎意料,做出大逆不道勾当的沈开阖本想借着擦拭血迹,去捂住沈秩嘴巴,不让他喊出真相,不曾想老人只是笑容惨淡,并无多少愤怒,微微摇了摇头,这才吐血缓道:“开阖,钟离邯郸虽然骄横,却无野心,你只知嫉妒他的武学天赋和记恨他的心狠手辣,可知道你娘和柳姨都是为父亲手杀死,而非他动手?这是爹在为草堂未来百年基业打桩艾邯郸解开心结,对你并无恨意,我一死,他潜心习武,你借势那座传言是城主是拓跋菩萨情人的敦煌城,转投军伍,何愁没有一个平步青云?再有邯郸若是跻身一品境界,由他坐镇长乐峰,你便可以没有任何后顾之忧,说到底,草堂家主是你的,锦绣前程也是你的……”

  暮年垂死的沈秩断断续续诉说,正值壮年的沈开阖抿起嘴唇,嘴皮颤抖

  虎毒不食子的沈秩抓住儿子手腕,竭力沙哑说道:“开阖,不要去搀和慕容家族的那个烂泥塘,沈氏比起提兵山敦煌城这些庞然大物,根本玩不起宫闱政变之事切记切记……草堂中隐藏有一名朱魍密探,为父刻意结纳敦煌城,也是为你和慕容宝鼎接近而做些掩饰,你要小心……”

  沈秩死前最后一句遗言:“莫要愧疚,开阖,你是可成大事的人物,为父就当是你一将功成万骨枯其中之一,以后光耀门楣,开枝散叶……”

  沈开阖总算有了几滴真心实意的眼泪,只不过眼中仍是没有半点悔恨之意

  看了一场大戏的徐凤年知道今天不用打了,紫衣男子如此看似荒诞冷血的作为,明知短时间内既杀不掉自己,又向自己透露了弑父真相,分明是向自己投了名状,别说仇敌,都有望成为隐秘的座上宾,世事无常,实在可笑之至

  徐凤年猛然抬头一瞥而去

  一袭锦衣婀娜在高楼屋顶跳跃,于一处翘檐飞如鸿雁,抓住某物后急坠,瞬间便失去了踪迹重生之动力时代

  徐凤年收回视线,问道:“怎么说?”

  坐在地上的沈开阖一幅不共戴天之仇的架势咬牙切齿道:“杀父之仇,由我沈开阖下葬以后,亲手寻你了结!”

  徐凤年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棋剑乐府宋容”

  众目睽睽之下,转身潇洒离开广场

  下山时只剩下两个完全傻眼的韩芳和张秀诚

  三马月下同行,过了金丝楠木架起的那座巍峨牌楼

  韩芳心中惊惧,壮起胆子问道:“公子来自棋剑乐府?”

  徐凤年微笑道:“明摆着比告诉你们的徐朗这个名号还要假不过是随便扯起的大旗,你还真信翱”

  张秀诚会心一笑

  徐凤年回首望了一眼灯笼高挂的府邸夜景,轻声说道:“我知道你是韩家子弟,要是不想死在草堂的报复中,就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心腹兄弟,连夜返回蓟州”

  韩芳苦涩道:“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凤年极其不负责说道:“以后你会知道的,反正你如果还想为韩家出点力,好将离阳王朝史官所写的《佞臣传》,变成以后的《忠臣传》,就去蓟州再说,你也没得选择,想要活命,只能往南逃”

  韩芳生硬说道:“我韩芳若是不愿听命吗?”

  徐凤年冷笑道:“那就去死”

  韩芳面容肃穆,平静道:“韩家男儿何曾惧死?”

  徐凤年笑道:“不怕死当然是真的,当年蓟州州府,韩家几百号人像蚂蚱一样串在一起,到了闹市口上,咔嚓咔嚓,手起刀落,听说屠刀都砍头砍得卷起了口子,我是不知道你为何成了条贪生怕死的漏网之鱼,我不也不去深究,只是跟你谈条件,你去蓟州打着韩家旗帜,秘密拉拢起一千精兵,至于躲哪儿随你喜好,要黄金我就给你黄金,要银子我就给你银子,甚至连战马兵器,我都能提供绝品天王这之后就看老天爷让不让你韩家洗去冤屈至于我是谁……”

  张秀诚一夹马腹,率先前奔出几百步距离

  三匹骏马再度并驾齐驱后,张秀诚见到韩芳一脸尚未舒缓过来的震撼,可见答案必定十分惊悚人心

  徐凤年问道:“韩家嫡系子弟中除了你韩芳,还有剩下谁吗?”

  韩芳摇头道:”没有了“

  徐凤年冷笑道:“幸好,否则我就替你杀掉”

  韩芳隐隐暴怒,却强行压抑下

  张秀诚眼神熠熠生辉

  他之所以在忠义寨衰亡后仍是与头把交椅上的韩芳不离不弃,是他张秀诚心死如灰,不再奢望抱负有实现的那一天,和韩芳交往,更多是视作朋友知己,无形中也就没了那种主仆关系,因为张秀诚深知韩芳驾驭人心过于死板,赏罚不明,说难听一些,便是妇人之仁,绝非可以打下一片天下的明主,张秀诚不介意给人做狗,只要这个人拿出足够的城府和手腕!

  徐凤年双手插袖,想起往昔相聚时的温情,嘴角悄悄翘起,眼神温柔,竟然在橘子州见到你了.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18 11:14

  第八十八章 风情胸间来

  徐凤年让韩芳和张秀诚两个聪明人去忠义寨收拾行李,独自下山,来到酒肆,见到这个青竹娘就趴在那里熟睡,这要是被瘦猴儿这般猴急的牲口见着了,还不得拖入密林深处或是庄稼地给当母马骑了?徐凤年坐下后伸手拍了拍她脸颊,打了个激灵,命途多舛的妇人下意识去抹嘴角,生怕自己失态,女子大多如此,爱美,惜名,怕疼更怕死。[]当然肯定会有例外,徐凤年见识太多不让须眉的女子,不敢小觑了女人,再者他对于姿色七十文以上的女子,年纪大些也妨,只要不是生死大敌,都挺好脾气。

  青竹娘迷迷糊糊,马上搂紧了领口,没察觉到异样,才悄悄松了口气,这个表情让徐凤年有些受伤。青竹娘是过来人,男女之事早已熟稔,眼角余光瞥见这个年轻后生的奈,莞尔一笑,小兔崽子,让你连寡妇门都不敢敲,气死你!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忠义寨惹恼了沈门草庐的魔头们,韩芳和张秀诚几位当家的会带你南下蓟州逃命,我想日子可能会颠簸一些,不过应该好过在这里被人鱼肉,也活得更自在一点。不过去不去蓟州,还得看你自己的意思,我不强求,事先说明,长乐峰草堂的钟离邯郸死了,你算是没了靠山。”

  青竹娘一脸愕然,然后喃喃自语:“死了?终于死了?”

  徐凤年点头道:“死得不能再死了,不骗你。”

  青竹娘趴在桌面上怔怔出神,高耸双峰又出来吓唬人了不是?就不怕压塌了桌子啊?徐凤年正大光明瞧了几眼,笑问道:“会骑马?”

  青竹娘媚眼一抛,“老娘连人肉包子都会做,怎么不会骑马。”

  徐凤年眼神古怪,点头恍然道:“会骑马啊。”

  青竹娘媚眼如丝,桌底一脚轻柔踩在这名负剑游子的脚背上,柔声道:“可不是哩?公子不信的话……”

  徐凤年摇头道:“我不是随便的男人。”

  青竹娘停下挑逗,眼皮低敛,轻声道:“我是随便的女人,是吧。”

  言语末尾,甚至连疑问语气都不曾有。

  徐凤年愣了一下,随即伸出手指在她额头了一下,见她像是一位犯了错被严苛长辈惩戒的女孩,双手按在额头上,眼神从未如此纯澈过。徐凤年拧了拧她的脸颊,缩手后笑道:“你比良家女子还要良家,我说的。”

  青竹娘好像没有如何太当真,一脸忧愁道:“去蓟州能做什么?”

  徐凤年两根手指抚摸着空荡荡的酒坛子,柔声道:“继续当酒肆老板娘,记得卖好酒,别开黑店做人肉包子了。”

  马蹄声传来。

  韩芳张秀诚带了不到二十骑下山,两人下马来到桌前,毕恭毕敬,青竹娘看着两个好像老鼠见着猫的山寨领,满头雾水。

  徐凤年数了一下人数,笑道:“加你们才二十骑,是二当家的拦住了你?才没让你让整个寨子拖家带口?”

  韩芳一脸赧颜。

  张秀诚嘴角翘起,一语中的。若不是自己极力阻拦,只带十八名精壮兄弟去蓟州,以韩芳的想法,恨不得都带去南方。

  徐凤年这才慢慢起身,绕着酒桌走到青竹娘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把她抱到自己那匹马上,仰起头说道:“青竹娘,去蓟州,以后找个看得上眼的男人,再嫁了便是,谁敢碎嘴你,我让两位当家的撕破他们嘴巴。”

  马背上,还带着酒劲的少妇突然哭了起来,弯腰抱住这名游学书生的脑袋,只是不肯松手。

  很久,很久。

  徐凤年终于比艰辛出声道:“我喘不过气了。”

  忠义寨汉子们都看傻眼了,何况青竹娘竟然还有像小娘子娇羞的时候?

  徐凤年轻声道:“好好活着,天底下就没有比这更大的道理了。”

  她点了点头,擦去泪水。

  二十一骑渐渐远行。

  徐凤年挥了挥手,摸了摸脑袋,轻声道:“好香,好重。”

  ————

  杜青楼除了名字比较逗笑,也就只长了一张很平常的脸孔,身手在沈氏草堂诸多外姓清客里不上不下,参与不了机密大事,五六年前上山到了长乐峰,因为耍得一套不在江湖上流传的凌厉剑术,剑招不花哨,不过杀气极重,因此经常被钟离邯郸抓去比试,砥砺剑道。杜青楼也不是那种离群索居的孤僻性情,和山上诸多客卿也都谈得来,是愿意放低身架去熟络关系的小角色,也是草堂中少数乐意给山寨草寇一个好脸色的显贵清客,经常下山喝酒说笑。

  今日主楼广场外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他第一时间就跟去了,不过只是站在拐角处窥视,没露面,一名身边掠过的客卿还有过出声讥讽冷哼,杜青楼也不介意被唾弃,见过了挂剑书生精彩厮杀,默默牢记下招式,便返身回到独栋小楼二层,不去拎起时常使用的一根竹管大霜毫,而是拣起了一根极少用到的斑竹管春笋笔,笔头为羊毫长锋,擅长书写蚊蝇小字,凝神静思,将脑中所记迅过滤一遍,紧接着在一小块方寸熟宣上下笔如飞,吹干墨汁后,手指一捻成卷筒,塞入那截短小笔帽,拿砚泥堵死后,起身去打开一只竖格通风的楠木箱柜,拿起一只黑布笼罩的竹编鸟笼,扯去布料,竹笼站立有一只顶笠鸽,眼珠如绿水,故而又名绿滴水,是短程信鸽里的一流品种,尤其是五百里路程以内传信,爆力堪称第一,快捷过鹰隼,用丝线绑好轻质竹管笔帽,在夜幕中朝外丢出这只不起眼的绿滴水。

  杜青楼放出信鸽以后,到楼下拿出一壶酒,坐在一条水楠木椅上,在桌前自饮自斟,一只手下意识抚摸着楠木椅柄。沈门草堂不钟情紫檀黄杨和红酸枝那几种北莽皇木,唯独嗜好收藏巨木桢楠做装饰,楠木是中原地区江南四大名木之,自古以来便有楠香寿人的说法,草堂内沈氏嫡系大多用上尤为珍贵的金丝桢楠,如杜青楼一流不打紧的清客散人,就只能逐次降低一等,用黄芯楠做家具摆设,也算有些纹美木紫生清香的派头,对于刀口舔血的武林人士来说,有这么一张椅子坐在屁股底下,不愁衣食不缺娘们,实在是没啥好抱怨的了。

  可惜杜青楼不是寻常江湖莽夫,他是北莽朱魍的一位捕蜓郎。与众多同僚渗入江湖各大宗门一样,他受命潜伏在沈门草堂,事巨细,都要飞鸽传信据实禀报,往常是一旬一次,遇到紧急状况,可以酌情处理。至于情报的过滤筛选,不需要他一个小小捕蜓郎操心。杜青楼自认身份隐蔽,并未被草堂识破,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几只沈氏老狐狸看穿,又敢如何?把自己驱逐下山?给沈门草庐熊心豹胆都不敢,这等于向朱魍叫板,撕破了脸皮,长乐峰草堂的安乐也就到头了。

  杜青楼心情渐好,喝酒也就愈喝出滋味,舌尖悠悠回着余味,瞳孔蓦地剧烈收缩,杜青楼站起身,朗声问道:“何人造访?”

  人应答,拴紧的房门门栓被某种锋锐割断,然后轻轻推开,杜青楼一脚踢去楠木椅,一袭锦衣腴美如蝴蝶飞入,不见如何动作,椅子悄然落地,房门也掩上,杜青楼贴靠向一根梁柱,正要抽出袖剑,抬头只见两抹华丽衣袖旋柱飘动。

  好似一丛锦簇芙蓉,绕梁而开。

  下一刻他便被人掐住脖子,这让杜青楼泛起悔恨,捕蜓郎按照朱魍内部“密律”,舌下含有一枚秘制毒胆,行踪一经暴露,便要自尽,只不过杜青楼绝不认为草堂有人会杀自己,最近两年也就懈怠下来,进入这张蛛网以后,没听说过形势被迫咬毒自尽的同僚,倒是只听说过有一个酗酒过度误杀自己的可怜虫。杜青楼马上就知道有多蠢了,来者不光是掐住他脖子,另外一只手几乎同时就斩断了他四肢经脉,便是松手,他也只能像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动不得。这等手法,娴熟得好像巧妇下厨切菜。

  偏偏眼前女子,是这般的尤物动人!

  最为惊心动魄的是,她异常猩红醒目的嘴唇,自知必死疑的杜青楼恍惚间只想知道是什么胭脂,令她狐媚之余如此冷艳。

  她轻声笑道:“你送给三百里外雄鸡镇另外一名捉蝶娘的密信,我截下了。”

  只能艰难出沙哑声音的杜青楼问道:“你是谁?”

  她本来不想回答,没来由眯起眼儿媚如月牙儿,娇声笑道:“是你失散多年的老娘,这个答案美不美?”

  阴沟里翻船的杜青楼差点被这句话憋屈得吐血。出身朱魍,就意味着他并不贪生怕死,甚至连那严刑拷打都视作儿戏,只不过身陷死地,而且毫还手之力,关键凶手还是这样一位年轻女子,跟千年修成人形的狐狸精似的,让杜青楼有些茫然,凶狠都凶狠不起来,至于江湖上盛传的所谓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更是说不出口,太傻了。杜青楼死死盯住这名杀手,只知道她是单身上山,是敦煌城的使者,这些消息都写在那封信上,因为白日放飞信鸽太过扎眼,小心起见,杜青楼一般都在子时左右传递密信,方才还在庆幸递传消息晚些有晚些的裨益,这不就赶早不如赶巧,正好将那名年轻剑士的消息一并写上,怎料诸般努力都付之流水。

  她问道:“那只绿滴水还没死,要不你换一封密信寄出去?”

  杜青楼眼神古井不波,平静问道:“这么做我就能活下来?”

  她理所当然说道:“不能。”

  杜青楼讥讽笑道:“那为何要写?”

  她眨了眨眼睛,娇媚笑道:“我一直以为年轻时候能活长久一些,是很幸运的事情。”

  杜青楼突然说道:“我写!”

  她摇头道:“三言两语,既然知道了你不怕死,就不给你在信上耍心计动手脚的机会了。”

  咔嚓一声,很清脆的骨头碎裂声响,可怜捕蜓郎死不瞑目,靠着梁柱瘫软滑落,歪脑袋坐在地上。

  女子看也不看一眼尸体,锦绣裙摆姗姗而行,登上二楼,看了眼那只象牙雕笔筒,一下子就拣选出那根春笋羊毫长锋笔,手指做刀,弯腰割下与手上密信丝毫不差尺寸的熟宣,没有急于下笔杜撰消息,她在书案上挪过几本杜青楼经常翻的书籍,仔细浏览了一些杜青楼考评的笔迹,这才伸手探入衣领,从丰腴壮观的胸脯间掏出那只绿滴水,这幅场景若是被杜青楼瞅见,估计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女子随手将信鸽放在书案上,解开捆绑丝线,摘下笔帽,指甲剥去封泥,抽出密信,对比笔迹,果然大有不同,拿手指点了点绿滴水信鸽,轻声笑道:“跟你一样,都是不肯老实的滑头。”

  她突然放下羊毫长锋,眼神炙热起来,一只手伸入自己双峰间,眼神迷离,细微嗓音如泣如诉,许久以后,终于止住了腻人娇-喘,压抑着长呼一声道:“世子殿下~”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18 11:15

  第八十九章 小娘子入怀来

  沈门草堂府邸上下尽是鸡飞狗跳,夜色越深,大红灯笼越挂越多,许多关系好的闲散清客都开始聚头窃窃私语,没来得及凑近那场厮杀的草庐人士,都听得一惊一乍围剿那名上山寻衅的年轻娇,赔本死了三十四人不说,连庐主沈秩都被一礁心凉,因为有剑气翻滚如山崩潮涌在先,踏足二品境多年的沈秩一着不慎死于非命,并未惹来太多台面上的揣测收拾完残局,紫衣沈开阖就去后山叩开一扇柴门,跟一名须皆白的说了山顶慨况,老人一言不,最后死死盯住这个孙子的眼睛,沈开阖正襟硒,纹丝不动,尤其是笔直腰杆,老人在长乐峰好像是退位以后颐养天年的太上皇,总算开口说话,语气平淡奇,“早些葬了你爹,省得留下话柄”

  沈开阖噗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孙儿不孝!”

  此时不被这个孙子观察神色,老人这才慢慢渗出疲态,好似一张摆放多年的宣纸,滴入浓郁墨汁,终归是要迟些才吃墨,不再提起这一茬,问道:“那名敦煌城来的女子如何了?”

  沈开阖哽咽道:“不知是否趁乱下山,还是打算趁火打劫”

  老人沉声道:“你渐次疏离那位橘子州持节令,不能露出马脚,徒惹厌恶,但我代替你爹为你划出一条底线,你若还敢过界,执意要拿沈氏一族性命当筹码去赌前程,既然我膝下已经有了几位曾孙儿,沈秩死了,钟离邯郸死了,也不介意再少你一个如果扶不起来,为何扶你?”

  始终低头的沈开阖应声道:“孙儿知晓轻重了”

  老庐主闭目凝神,沈开阖等了片刻,这才起身弯腰告退

  注定天亮时分就要满山缟素了

  山风萧索老人睁开眼睛望向门口:“贵客既然路过,不妨进门一叙”

  丰腴尤物的锦衣女子嫣然一笑,推门而入,径直坐下,脸色凝重的老人打量了一眼,问道:“姑娘可是在与那目盲琴师薛宋官一起登榜的锦麝?”

  女子拿手指摸过红如鲜血的嘴唇,笑了笑,“才排在末尾,不值一提”

  老人摇头道:“因为榜眼有两人,总计登榜十一人,榜和那个叫贾加嘉的小姑娘都只是名气大些,有名不副实的嫌疑,在老夫看来,仅就杀人手法而言,薛宋官擅长指玄杀金刚,该排第一,锦麝姑娘不说位列前三甲,最不济也该有前五”

  年轻美艳女子佯装捧胸,捂着心口而笑,“沈水浒,橘子州都说你眼高于顶,怎么溜须拍马的嘴皮子功夫比你身手还要一流?当真是深藏不露呀”

  被刻薄挖苦的老人一笑置之,换了个一话题,感慨道:“家丑外扬,让锦麝姑娘见笑了”

  女子一挑眉头,问道:“家丑?有我丑?”

  老人哈哈笑道:“锦麝姑娘真是喜欢说笑,老夫活了八十几年,还真没见过几位如姑娘这般动人的女子”

  她一本正经问道:“我杀了个不长眼的草堂清客,叫杜青楼,是慕容宝鼎那边的谍子,你会不会兴师问罪?”

  沈水浒想了想,摇头道:“老夫哪里有资格跟姑娘兴师问罪,不说敦煌城那位‘二王’,小小草堂,就是姑娘也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倒是持节令那边肯定要追究,草堂能否挑明了说是敦煌城这边痛下杀手?锦麝姑娘,你也知道草堂不是敦煌城,经不起慕容持节令的刁难”

  女子扯了扯嘴角,“可以”

  沈水浒拱手说道:“以后就多仰仗敦煌城了”

  她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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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零零来到六嶷山,孤零零离开,在青竹娘酒肆找了一壶酒,背起书箱,黑衫白底负春秋,边走边喝,徐凤年觉得自己终于他娘的有一点侠士风范了

  上山杀人所为何?徐凤年行走在被马蹄踩得坑坑洼洼的泥路上,想了想,有青竹娘那句这么高,在徐凤年看来,自己主动跳入江湖闯荡,甭管是狗刨还是仰泳,都只能是各凭本事自求多福,如鱼龙帮和刘妮蓉,那就得有生死自负的觉悟,别人习武成就境界,就跑去行侠仗义,徐凤年身在北莽,自己都朝不保夕,不凑这个热闹,既然决心在江湖上求名求利,要是被大浪拍死,怨不得别人

  可青竹娘她横死的幼女,如何都不该死,找一百个类似世道不公人命草芥的理由也站不住脚再者,听到瘦猴儿说起邓太阿和拓跋菩萨的巅峰一战,说起李淳罡借剑一事,徐凤年熟悉李淳罡心性,知道羊皮裘老头儿肯定死了,注定走得坦荡荡徐凤年这一辈子极少崇拜过谁,师父李义山是一个,再就只有这位羊皮裘老头了,对于一起走过六千里的缺门牙老黄,谈不上崇拜,只是想起来他拿梳子梳头就想笑,想到他笑起来牙齿漏风更想笑,只有想起黄酒,才不想笑徐凤年记起那座城里柳树下的算命,又仰头灌了一口酒,以往对于相士算命的卦辞谶语,不太相信,可是娘亲走了,大姐走了,老黄走了,现在连李淳罡也走了,教他如何不信?死在北莽会不会更好一些?徐凤年喝了一口酒,心想难怪北莽有那么多人想做魔头,开心了杀人,郁闷了杀人,杀了人还挣到名声,杀多了就上榜,行走在条条框框座座雷池的江湖,最惬意的,不正是不讲规矩吗?

  做皇帝还有各种掣肘,太安城里那个姓赵的中年男人,当年就真愿意把心爱的隋珠公主下嫁给自己?就真愿意碧眼儿张巨鹿执掌国柄乃至于权倾天下?真愿意放虎归山将顾剑棠搁在两辽边境?做九五至尊尚且如此,就更别说做北凉王了

  徐凤年哪里知道这边山贼匪寇多如蝗,本意只是想要在六嶷山脚喝几碗酒解渴解馋,然后就赶往六百里外的敦煌城

  东海武帝城然离阳王朝之外,北莽就有敦煌城不服管,一座规模不小的城池,住了**万人,鱼龙混杂,在人数上还要远远过武帝城,至于为何敦煌城能够自立门户而不被北莽王庭拔除,众说纷绗有说是有“二王”美誉的城主其实是北莽女帝的孪生姐妹,有说是她和年轻十几岁的拓跋菩萨有过一段可歌可泣的姐弟恋情,就这个说法,还信誓旦旦传言拓跋菩萨之所以能在闸狨卒中脱颖而出,正是在敦煌城得到了一部武学秘笈,还有说是她年轻时候风华绝代,被慕容宝鼎惊为天人,害了单相思,之后才被橘子州默许在两州边境上扎根芽,只要锦西州几支大军胆敢蠢蠢欲动,这位以武登顶的持节令就要带兵北上护驾

  市井百姓,聊起大人物们的迹秘闻,总是这般想象力丰富,让听众拍案叫绝,让当局者可奈何

  就像提起北凉世子殿下,朝野上下尽是一些说他八岁破-处九岁便睡女破百的壮举,要么就是女不欢能够一夜御女**人,徐凤年对此从不理会,反而真想自己有这份床榻征伐的能耐要知道高门大户里头,有多少门当户对的郎才女貌,有了个世人艳羡的开头,却因为床榻鱼水一事,最终相敬如冰?许多豪阀世族女子放不开束缚,名士之所以风流,热衷狎妓,倒也不能全怪他们贪色,委实是自家稻田生硬艾再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开垦起来也会觉得苦不堪言,才会有一些恪守礼节的古板男子,偶然开窍以后才恍然大悟,乖乖,原来男女欢好,还能这般有趣!徐凤年记得李翰林就说起一个荤段子,当年他爹辖境内的丰州,有位大族士子,和同为出身清贵的妻子恩爱多年,一次被朋友升官,拉去喝花酒庆祝,初次尝过了女子十八般床上武艺的滋味,回去以后挨了骂,硬着头皮如此这般地和自家媳妇说了其中旖旎技巧,那女子欲拒还迎试过一番,立即春光满面,后来便偷偷怂恿夫君多去青楼学些门道,这才真正过上了如胶似漆的神仙日子

  徐凤年喝着酒慢悠悠走

  想了些下作的事情,心情好转几分,喝了大半壶酒,想起过了这村子下一店就没着落了,徐凤年就不舍得再喝,轻轻丢入书箱

  月色凉如水,四下人更鬼,徐凤年大声哼起小女侠最爱唱的小曲儿,“大王叫我来巡山呦,巡完北山巡南山呦,巡了东山杀路人,巡了西山看日头呦呦呦”

  “我家大王三头六臂呦,喽啰我抢了小娘扛在背,可怜到嘴肥肉不下咽,何时才能翻身做大王呦”

  “咦,兄弟你替大王也来巡山?来来来,哥俩一起抢了小娘入密林呦,嘿咻嘿咻,惊起鸟儿数呦”

  徐凤年胡乱编撰,自说自唱,哈哈大笑,“他日我做了山大王,做了大王不巡山,要叫喽啰抢天下,抢了豆蔻抢二八,抢了二八抢少妇,抢了少妇抢徐娘,咿呀咿呀呦”

  一名尾随追蹑其后的女子捧腹大笑,肆忌惮笑出声来

  徐凤年转身盯着这个笑弯了腰的女子,摊开双手,眯眼温柔笑道:“来,这位不走运的小娘子,乖,入喽啰我的怀里来”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18 20:37

  第九十章 山中相厌城外相欢

  女子眼角眉梢俱是媚意,只是假装楚楚可怜,怯生生的,没有急于扑入负笈生怀中。

  “这位剪径贼寇,可是那山大王?”

  “错,在下只是一名小喽啰,给山大王抢女子回去做压寨夫人的,做成了这桩功劳,就可以从小喽啰变成大喽啰。”

  “那你岂不是连山寨夫人都搂搂抱抱过了?何况这儿荒郊野岭的,壮士就算对小女子做什么,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也对。可是如果你做了山寨夫人,跟山大王一说,我岂不是要被砍了脑袋去?哼!小娘子休要胡言乱语,乱我心神,我此时虽是名小卒,却有做那山大王的志向,就算你是水性杨花的女子,愿意与我席天幕地,我也坚决不做的。”

  “呸,你敢调戏我,我家公子听着了就一刀砍死你。”

  “你家公子是谁,有我刀法剑术兼修,这般身手了得?再说了,你家公子肯定没我风流倜傥。”

  “小贼你一只井底之蛙,岂会知道我家公子的好。”

  “老子才不是什么井底之蛙,是拦路的山蛤蟆!小娘子,你可以侮辱在下的相貌,莫要侮辱在下的山贼行当!”

  “唉,我家公子说过了,他打定主意要田埂上修猪圈,肥水不流外人田。可是为何到今天还没下嘴吃了我,奇了怪了。”

  “你家公子不愧是正人君子,我佩服得很!”

  月明风高,大好杀人夜,要么也是孤男寡女的风花雪月,这得是多聊的一对男女,才会深更半夜在泥路小道上拉家常。

  唠唠叨叨说完了,锦衣女子终于如翩翩蝴蝶,飞入徐凤年怀中。

  徐凤年抱住她的柔媚身段,使劲嗅了嗅,闭眼陶醉道:“闻来闻去,还是你的味道最香。比饿昏了头后见着一块香喷喷烤红薯还香。”

  女子死死抱住他,贴着他的胸膛,似乎恨不得将自己揉进他的身子,喃喃道:“奴婢本就称作红薯啊。”

  这一对主仆身份的年轻男女,几乎同时走出北凉,此时看似他乡重逢场面温馨,这一路属于各自的惊心动魄又有谁能知晓?与在乎之人,总是笑脸相向。

  “红薯,松松手,你勒得我憋气。”

  “公子,你如今可是高手高手高高手了。”

  “那也松松手,总这样抱着成何体统。”

  “呦,公子,你多了一柄剑哩。亮出来给奴婢瞧瞧?若是需要擦拭利剑的活计,就交由奴婢来做好了。”

  “找打,别作怪作妖的,快松手。”

  “公子,上次游历归来,在梧桐院子你说吹嘘有些厉害剑士,胯下一剑斩美人,是不是这把剑呀?”

  “有些规矩行不行?”

  徐凤年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微微用力,挣脱美人怀抱,瞪了一眼,看到她一脸异样绯红,嗑了春药一般。

  两两对视,徐凤年捏了她一下鼻子,笑道:“你怎么来了?在沈门草堂做什么?”

  正是梧桐院一等大丫鬟红薯的她眼神幽怨,一个个咬,清晰说道:“想公子了。”

  徐凤年作势要打,她凑过身子,任君采撷的模样,徐凤年皱了皱眉头,红薯笑了笑,吹了一声口哨,一匹骏马奔来,牵过了马缰,她正色说道:“奴婢比公子稍晚几天离开北凉,敦煌城那边有王府的布局,顺势牵扯到了这座草堂,本意是想要给敲打一下以沈开阖为,私下靠拢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的一股势力,没料到公子好生厉害,杀得草堂人仰马翻,连沈秩都给宰了。奴婢恰巧就拔去一颗朱魍安插下的钉子,事后使了个障眼法,跟上一任庐主沈水浒说成是慕容宝鼎的谍子,奴婢答应他由敦煌城背这个黑锅,赌他不敢主动去跟慕容宝鼎起这一茬,这段时间就由奴婢模仿那名捕蜓郎的笔迹,递送一些消息属实的密信,暂时不会露馅,起码等殿下离了锦西州,三里外接头的捉蝶娘才能后知后觉,运气好些,恐怕殿下回到了北凉,还未露出蛛丝马迹给那些人。”

  徐凤年翻身上马,弯腰伸手拉起红薯,抱住她的纤细小蛮腰,脑袋搁在这位大丫鬟浑圆肩头上,皱眉道:“万一泄露了呢?”

  她平静道:“也妨的,就让红薯顺藤摸瓜,一气杀掉十几个捕蜓郎捉蝶娘,乱了他们阵脚,保管顾不上追查到殿下行踪,只会被奴婢牵着鼻子走。”

  徐凤年默不作声。

  连北凉王徐骁都称赞她有一副玲珑心肝的红薯柔声道:“公子,红薯本来就是死士,不去死,活着做什么,可不就是帮主子杀人吗?”

  徐凤年轻轻咬了她的耳垂一口,命令道:“不许这么说,更不许这么做!”

  她身躯一颤,向后靠了靠。

  堪称坐怀不乱的徐凤年问道:“这些年你隔三岔五出行离开王府,都是往北莽敦煌城这边跑?”

  红薯乖巧温顺嗯了一声,梧桐院众多丫鬟,莺莺燕燕,各有千秋,俱是一等风流根骨的年轻女子,不去说枪仙王绣的女儿青鸟,绿蚁是棋秤上的小国手,只输给二姐徐渭熊,徐凤年做了许多年的手下败将,擅长五言绝句,诗风浑厚。被改名黄瓜的丫鬟,音律造诣相当出彩,更是精绝烹饪,自制糕点堪比宫廷大厨,也就北凉王府财大气粗,能让这么多女子扎堆在一座院子里,随便拎出去一位,都能让北凉士子痴迷着魔。而红薯疑是最有意思的一位,同为大丫鬟的青鸟性子冷淡,难以接近,红薯就要柔媚太多,没有谁不打心眼喜欢,处处顾全大局,拿捏人心恰到好处,院子能融洽,她功不可没,徐骁说她可以去宫里做一位争宠敌的娘娘,实在不是谬赞。

  她媚在脸上,冷在骨子里,徐凤年从小就跟她亲近,约莫都是生性凉薄的人物,才亲昵,就跟冬日里头的地鼠,只能依偎着相互取暖。

  徐凤年好奇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在敦煌城有另外一重身份?”

  红薯双手搭在环腰手臂上,点头道:“自然会有,敦煌城不同势力纠缠不休,盘根交错,十分复杂,奴婢进入的时候早,当时敦煌城青黄不接,动荡不安,让我占了天大便宜。就奴婢知道的大山头就有不下八座,其中除了敦煌城本土两代人积攒下的三派,呈现三足鼎立,算是在明面上不遗余力地勾心斗角,公子也知道北蛮子学咱们王朝斗智,都有些不伦不类,倒是一些场斗勇场面,十分有看头。

  外来大户除去慕容宝鼎和锦西州持节令扶持的两股,北莽十大宗门里第九的补阙台,根基就在敦煌城,是城里的元老,不怎么参与争斗,从不做火中取栗的事情,其余两股都是豪商巨贾纠结起来的势力,行事尤其油滑,也不可小觑,商人趋利,浑水摸鱼,本领天下第一。”

  徐凤年感慨道:“门道真是还不少。”

  红薯靠着那胸膛,闭上那双蛊惑人心的秋水长眸,小声说道:“近段时间,奴婢只听说草原上有一位曹官子的授业弟子,挫败了拓跋春隼的气焰,就知道是公子了。”

  徐凤年揉了揉她的青丝,笑道:“你跟我啊,就像是油锅里青蛙遇田鸡,难兄难弟。”

  红薯腻声道:“奴婢可是女子呢。”

  徐凤年不搭这个腔,想起忠义寨,感触良多,笑道:“这几天呆在六嶷山,见着了韩家的一名嫡系子弟,鼓动他去了蓟州,红薯,你有时间就传消息回北凉,请我师父去落子下棋,他擅长这个。”

  红薯点头道:“好的。到了敦煌城就做这件事情,保准不出

  纰漏。”

  徐凤年轻声道:“我师父其实一直视围棋为一门野狐禅,不以为然,不太看得起,说棋子走势看似繁琐,但远不如人心反复难测,一枚棋子在棋盘山再生根生气,毕竟黑棋还是黑棋,白子还是白子,如何都变换不了颜色,可一个人,却可以黑白颠倒,忠义恩情什么,都不值一。以前我还不觉得,只当是师父自己棋艺不精,连我二姐都赢不了,才这般找借口,现在回头再看,就懂得师父的良苦用心,以往在王府家里的树荫下,看那细小涟漪,或是大水起落,总归是看戏一般,不亲身入局走一遭,兴许是老狐狸们隐藏太深,让我到底看不真切,在六嶷山,小小一座忠义寨,看那几位当家的行事,就有些不一样的明了。红薯,这算不算我师父所说的切小口子做大章?”

  红薯抚摸着徐凤年的十指交叉的手背,轻声笑道:“公子愈明理了。”

  徐凤年正想教训一下自家大丫鬟,她突然转头,仰着尖尖的下巴,一张狐媚胚子脸,没有了春意,说道:“公子,不是说红薯,而是那些见不得光几年甚至是几十年的,连死都没名分的人,你要念他们的好。”

  徐凤年点头道:“记下了。”

  这消息传递,都是靠人命和鲜血交出去的。战场上是斥候马栏子,阴暗处就是密探谍子,后者更加声处起惊雷。

  “红薯,这匹马不错,是北莽的名马?”

  “是骑照夜玉狮子,一匹马能值五十两黄金呢。”

  “你从敦煌城骑来的?啥身份,这么气派。”

  “公子到了就知道。”

  “不说?挠你胳肢窝了啊。”

  “公子,别!”

  “嗯?反了你,你说不要就不要,谁是公子谁是丫鬟?”

  打打闹闹,也不找地方休憩,星夜策马疾驰,凌晨时分到了一座连城墙都没有的小城,在徐凤年怀里睡了一觉的红薯继续缩着脑袋,不让人瞧见她的祸水容颜。

  在一间客栈停马歇脚,付过了银钱,不到一个时辰就离开,被红薯脸蛋身段给瞧得失了魂魄的掌柜和伙计望向背影,捶胸顿足,这个该死的生,采了好娇艳的一朵花啊!掌柜和伙计猛然回过神,后者先行一步,就要跑向那对男女下榻的客栈屋子,匆匆来匆匆走,一个时辰能做啥?只要是个开窍的爷们,用屁股想都知道!去闻一闻棉被的香味,沾沾仙气也得天大艳福呐,掌柜的狠狠扯住伙计领口,怒斥一声,驱赶去干正经活,自己冲入屋子,结果瞧见被子整齐洁净,贼心不死扑向大床,没闻到女子体香,掌柜的中年秃顶男人再度失神落魄,一拳砸在床上,恨恨骂道:“这小子,真不是个男人,如此天仙似的女子,让老子来快活一次,少活十年也值了!”

  所谓骏马日行千里,就单独一匹马来说,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军马就要三十里一刷鼻,再者即便不惜跑死马匹,除非是离阳王朝驿站绵延的驿马,若是生紧急军情,需要八里加急,也是建立在几十里一换的前下,才有可能达到近乎极限的日行八里,春秋大战中,倒是出现过日行九里送信的罕见例子,不过那次广为流传的传递,期间忽略了十数座驿站,跑死了两匹价值连城的名马。这匹脚力耐力都不俗的骑照夜玉狮子,虽说赶得不急,但也不怎么停留,用了三天三夜后才看到敦煌城的巨大城廓。

  才破晓时分,敦煌城夜禁森严,此时尚未开城,红薯说要不要先去看一看敦煌城外的采矶佛窟去瞧一瞧。

  采矶窟有大佛菩萨天人飞仙等雕像总计两万六千余座,是当之愧的佛门圣地,仅次于中原两禅寺和西域烂陀山。

  与许多宗教重地不同,采矶佛窟不建在山上,不求那山高佛更高,只是平地而起,或者挖山而雕,可以让游人信徒去采矶山顶饱览景象,唯一主佛也仅是刻山而造,需登山一说。

  采矶石窟主佛是三尊端坐于须弥台上的三世佛,中间一尊高达六十六丈,面颐丰润肃穆,石路袈裟衣纹斜垂座前,两侧四十余丈,各自左右又有菩萨,两侧末尾分别是八位伎乐天。

  远远看到高耸入云的佛像,红薯笑道:“主佛身后还有八十一朵莲花,每朵莲花上又都坐有一位养菩萨,北莽信佛者众多,这八十一位菩萨,几乎都被权贵人物瓜分殆尽,香火兴盛,恐怕连两禅寺都比不上。其中十几尊大菩萨,别说敦煌城里的富豪人家,就算是草原上许多屈指可数的大悉惕,都得掂量斤两以后主动放弃争夺的念头。”

  徐凤年一笑置之,抬头近观。

  主佛施畏印。

  窟顶藻井为一朵明显是南唐浑圆刀刻法的浅痕大莲花,让徐凤年印象深刻。又有数飞天,体态轻盈,神态自如。

  徐凤年低头双手合十。

  北莽离阳两朝接下来不出意外都要展开浩浩荡荡的灭佛,徐凤年礼佛依旧。

  红薯不信佛,但也跟着照做。

  驻足良久,徐凤年始终没有说话,转身离去,牵上马缰,没有上马,轻声道:“自在观观自在,人在我在,问此时自家安在,知所在自然自在。如来佛佛如来,有将来有未来,究这生如何得来,已过来如见如来。”

  红薯娇笑道:“公子,这副联子,很应景,很和适宜呀。”

  徐凤年转头笑了笑,感慨道:“可不是。”

  记起一事,徐凤年说道:“我这次碰到一个和尚,你肯定猜不到是谁。”

  红薯很煞风景说道:“龙树僧人,两禅寺主持。奴婢知道他来北莽了呀。公子这么说,肯定是他。这位释教圣人的确了不得,要不然怎么夸他苦海渡众生,岂独昆仑潭龙知听讲。佛门狮子喝,可教蓬莱海水扬**。”

  徐凤年一脸惆怅。

  她掩嘴一笑。

  她往后撤了几步,指着山顶,轻轻说道:“才得到消息,女帝要请国师麒麟真人在采矶山上建一座道观。”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山中佛道两相厌吗?”

  徐凤年离远了采矶万佛窟,和她一起上马,驰骋向敦煌城,红薯问道:“公子,佛门说六道轮回,真的有吗?”

  徐凤年平静说道:“信则有,不信则。”

  她犹豫了一下,回眸望去。

  生下来就注定是那说死就死的命,总想着把身子给了公子,她才死得心甘情愿。早些死,若是真有转世,那就这辈子抓紧虔诚信佛,投胎再做一名好看些的女子,指不定还能遇见他。

  她不想活到人老珠黄,活到皱纹巴巴的那一天,太丑了。

  徐凤年突然说道:“红薯,以后我有了女儿,不管是哪个女子的,都由你来帮着教她梳妆打扮,教她涂抹胭脂,好不好?”

  她眨巴眨巴着眼眸,红着脸问道:“可我只是一个不值钱的丫鬟。”

  徐凤年沉声道:“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就这么简单。再说什么值钱不值钱,看我不打你。”

  红薯低下头,随即抬头痴痴望向他。

  城外,公子丫鬟两相欢?

  他继续说道:“你要答应,我到了城内,就欺负你。别说打,还要把你吃得一干二净!”

  “当真?”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公子是君子?”

  “小人一言,九牛二虎都拉不回头。”

  “公子豪气!”

  “那是,走!挑张大床,滚被窝去。”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0 08:48

  第九十一章 吃红薯

  黄沙万里,敦煌城圈了一个圆出来,就给七八万人构建了一方乐土。通体雪白的夜照玉狮子不走正南门,骑向北门,徐凤年知道按照敦煌城当年监造格局,北门而入就像是太安城由玄武入皇宫了。不过红薯心思细腻,在敦煌城扎根多年,徐凤年乐得客随主便,也不多言。临近北门地藏本愿门,红薯翻身下马,说要给公子牵马入城,徐凤年没答应,一起下马步行,红薯执意接过了书箱背起,一左一右,走向北门,站立有两排持戟的精壮披甲卫士,手中大戟钝锋,都是礼制绣戟,独出心裁,见着了锦衣大袖的红薯,二话不说就下跪,层层递进,跪了不下百人,徐凤年一头雾水过了城门,视野豁然开朗,果然如听潮阁所藏敦煌地理志描绘,敦煌北端巨仙宫近年不知为何被一劈为二,地理位置泾渭分明,分作东西双宫,东边掖庭宫,西边紫金宫,水火不容。徐凤年跟着红薯往西牵马而走,脚下地面由羊脂美玉的厚重白玉片铺就,一扇缓缓打开的厚重宫门之前,还特意蹲下身去摸了摸,朱门后头的广袖红绿的俏丽宫女见到这一幕,都瞪大了眼眸,似乎惊讶这年轻外地佬忒也俗气和没世面了。

  徐凤年起身后忍不住轻声问道:“你是城主心腹还是紫金宫里的小头目?”

  红薯一本正经回答道:“都算。”

  徐凤年也不再说话,敦煌城势力复杂,这些甲士宫女都来历清白不到哪里去,言多必失。一路穿廊过道,满目锦绣,其中将夜照玉狮子交给宫女送往马厩,然后该是到了内廷宫苑,在一座悬庆旒斋匾额处停下,红薯推门时轻笑道:“公子就不怕奴婢叛变,这趟带入敦煌城是引君入瓮的买卖?”

  徐凤年一笑置之,走入房中,愣了一下,竟是和北凉王府梧桐苑如出一辙的布局,文玩雅器,瓷瓶香炉,书案四宝,都透着股熟悉感,徐凤年伸手去抚摸一只插满水晶球白菊的哥窑大囊,手指再摸过雕龙紫檀大案桌面,红薯好似有莫大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望着徐凤年的侧脸,娇腻低语:“公子回家了。”

  见到自家公子一脸疑惑,红薯不再卖关子,放下书箱,拉着徐凤年来到靠窗榻上躺着,娓娓道来:“城主是奴婢的亲姑姑,在北凉王府秘密扶持下坐上了这个位置,奴婢当初被送往梧桐苑,类似质子身份,不过王妃待我如亲生女儿,传授武艺,奴婢反而和姑姑不如何亲近。姑姑也是命苦,本是北莽王庭的妃子,被女帝慕容氏构陷,这才争宠落败,失了皇后位置,不过耶律先帝有一封秘密遗诏,不许当时身为皇后的慕容氏杀害姑姑,还要求姑姑保一世平安,姑姑家族衰亡,只带着奴婢流离失所,性命虽无忧,却也尝遍了辛酸坎坷,当下诸多流言蜚语,也不全是胡说,后来遇到边境上的大将军和王妃,才时来运转,加上拓跋菩萨年轻时的确受过姑姑恩惠,他成为执掌半**马的北院大王后,对敦煌城多有庇护,城内一些逾越规矩的事情,北莽王庭也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些年姑姑很辛苦,主要是北莽女帝耐心到了极限,跟拓跋菩萨的那些情分也用尽了。”

  红薯盘膝而坐,徐凤年枕在她腿上,她解开系绳带,替他梳理丝,徐凤年闭着眼睛问道:“你姑姑?”

  红薯语气平静道:“前些年大魔头洛阳途径敦煌城,姑姑跟他一战,没撑过一年便死了,洛阳当时原本要进城屠城,姑姑就划开巨仙宫,分了一座掖庭宫给这尊魔头当行宫。算是殚精竭虑给敦煌城谋划请来了一位天下无双的供养菩萨,敦煌城因祸得福,连北莽女帝都终止了许多渗透,甚至撤出了朱魍势力,魔道第一人洛阳虽然是名义上的掖庭宫主,但这些年都不曾露面。姑姑死后,秘不丧,由我来做紫金宫主,姑姑留有遗言,何时洛阳入驻掖庭宫,等于有了靠山,我才去登位城主,颁布她的死讯。”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北莽之行,鼎鼎大名的魔头洛阳,堪称如雷贯耳。

  徐凤年睁开眼睛,问道:“洛阳到底是何方神圣?”

  红薯摇头道:“不管北莽各方势力如何探查,都搜不到根脚,我听姑姑说,这名年轻男子有些女子面相,不过眉眼虽有几分妩媚,但是气质英武,比起年轻时候的拓跋菩萨还要胜过几分,喜欢穿白衣,不用兵器。不过有过传言,洛阳身边出现过几名绝色女子,被当做禁脔玩弄,其中不乏高华门第的千金,当初敦煌城也曾送出一名姿色倾城的妙龄佳人,洛阳渔色,应该不假。”

  徐凤年握住红薯那只抚摸脸颊的小手,下意识揉捏,问道:“那这洛阳会不会见了你就起歪念头?”

  红薯娇笑道:“奴婢姿色,估计不入人家的法眼。”

  徐凤年骂道:“放屁。”

  红薯低头凝视着他的那双丹凤眸子,吐气如兰呢喃道:“公子,三年游历归来听你讲述,吃多了地瓜番薯才会放屁,你这还没吃了红薯。”

  徐凤年猛然瞪大眼睛,红薯一只不规矩的纤手抹过了腰间,直捣黄龙,偏偏对视的绝美脸庞,看似媚眼如丝,春意挂在眉梢几千斤,可眼波儿底部,仍是藏不住那种小女子的羞涩,徐凤年哭笑不得,你说你几斤胆子做几斤事情,跟本公子这种花丛老餮玩小把戏,到头来还是自己吃亏。徐凤年对于小兄弟情不自禁的剑拔弩张,没有半点难为情,倒是只跟绿蚁她们一起偷偷看过几幅春-宫图的红薯,有了胆大包天的开头,不知如何收官,被徐凤年直愣愣盯着,红薯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徐凤年见她眼眸和双颊几乎要滴水出来,不再让她难堪,嘴角勾起笑道:“别瞎捣鼓了,我先洗个澡,然后结结实实睡一觉,今儿就不养剑了,好好睡足,什么时候自然醒来,再说其它。”

  红薯如获大赦,弯腰下榻穿绣鞋时,徐凤年一巴掌拍在她尤其丰硕的翘臀上,弹性十足,调笑道:“你是不知道,这趟来北莽,一路上总是被女人调戏,在边境上一座城子里还给女子拍了屁股,不过她没你好看,脸蛋差了十条街,也就是胸脯能跟你比大小,臀-瓣儿远远比不上你。”

  有贼心没贼胆的红薯落荒而逃。

  小半个时辰后,红薯领着徐凤年去一间侧室,摆放有一只水雾弥漫升腾的黄花梨木浴桶,热气熏蒸,明明没有放有花瓣,就已是香气扑鼻,徐凤年瞥了一眼脱了锦衣袍子只穿贴衫的红薯,这便是这位梧桐苑一等大丫鬟的天赋异禀,异香醇冽,每逢初春,甚至可以招蜂引蝶,那幅女子行走彩蝶翩翩萦绕的画面,实在是妙不可言,士大夫癖好玉人什么的名贵珍玩,比起她的“国色天香”,根本不值一提。

  红薯伺候他脱去衣物,这些活儿熟能生巧,在北凉王府,她是唯一一个名副其实的贴身丫鬟,只差没有通房那一步,所以她也是最早见过徐凤年赤身**的一位,除非她不在,才由绿蚁代劳,后者每次都恨不得闭上眼睛,娇羞得不行。徐凤年此时瞧着好似绿蚁附体的红薯,笑问道:“以前你可不一样,是不是近乡情怯这个道理?怎么,真事到临头了,才知道害羞?”

  徐凤年走入浴桶,红薯娴熟替他擦拭身体,真是久违的通体舒泰,神仙生活。

  红薯看到腰肋一处有大黄庭傍身都不曾褪掉的伤疤,触目惊心,嘴皮颤抖。闭着眼睛享受的徐凤年平淡道:“运气不好,拓跋春隼带了两个大魔头围剿我,被我逃出去以后,游猎时被恼羞成怒的端孛尔回回一记雷矛扎中了。”

  红薯默不作声,身子贴着浴桶木壁,脑袋搁在徐凤年肩膀上,轻声问道:“站在桶外,擦不好,要不奴婢进来?”

  徐凤年点了点头。

  她并未脱去薄裳,半蹲在宽敞浴桶内,手法细腻。衣衫浸湿,穿与不穿也差不多,此时此景,好像穿一些反而更加旖旎香艳。

  当红薯如一尾丰腴锦鲤游至身后,摸至后背那一大片细碎疤痕,徐凤年低声笑道:“前不久跟魔头薛宋官打了一场架,断了她两根琴弦,她有胡笳十八拍,让我吃尽了苦头。现在想来心有余悸,果然见着那些个凤毛麟角的指玄境高手,还得绕道而行才对。一开始觉得她跳境入指玄,战力应该如端孛尔回回这类金刚境大致相当,可以尝试着过招,大错特错啊。三境就三教宗义而言,似乎无高下,不过在江湖上,一境之差,还是会有天壤之别。红薯,你是什么境界?”

  红薯胸口摩挲着徐凤年,眼神迷离,体颤颤声颤颤:“既是伪金刚也是伪指玄。杀寻常人足够了。”

  徐凤年闻着天然如龙涎又如古檀的体香,说道:“差不多了。”

  红薯哦了一声,率先起身离开浴桶,小心翼翼拿一方绸缎布子仔细擦干净了双手水迹,这才捧起一堆洁净衣衫,上头叠放有一件织工巧夺天工的紫袍,竟是中原皇室的一袭紫金蟒袍。

  徐凤年走出浴桶,走近了端详,诧异道:“这是南唐皇室织造局的蟒袍?怎么到了敦煌城?”

  红薯笑道:“当年中原士子北逃,其中一位织造局头目私藏了这件蟒袍,私贩牟利给了敦煌城里的一位权贵,后者又赠送给姑姑,其实有两件,手上这件是南唐国主本来要赐给一位王爷的,与公子合身熨帖,另外一件黄袍,相对娇小玲珑,奴婢穿了还差不多,公子来穿就太紧绷拘束了。先试试看。”

  徐凤年也没拒绝,在北莽你别说穿亡国蟒衣,就是私下穿上赵家天子的龙袍,也没谁会吃饱了撑着去弹劾。在红薯服侍下穿上了南唐皇室的紫金蟒袍,戴上了紫金冠,头冠两侧各有锦带子下垂到胳膊上方。

  站在一面紫檀底架子的大铜镜前,红薯眼神沉醉,痴痴说道:“公子不去做皇帝,实在是太可惜了。”

  徐凤年笑道:“试过了,还得睡觉去,别糟蹋了这件蟒衣。你也换身衣裳去。”

  脱了华贵蟒袍,徐凤年去了房间,倒头就睡。

  红薯轻轻走来,坐在床头,听着轻微鼾声,有些心酸。游历之前,他从来不曾打鼾的,这得有多累,才会如此?

  侧身躺下,凝望着近在咫尺的安详脸庞,红薯轻声道:“公子,你是奴婢的了,只是奴婢一人的,不贪心,就一天也很好。”

  敦煌城昼夜如同两个季节,昼热如酷暑,夜凉如深秋。

  徐凤年醒来时,房中只有他一人,踩上靴子,有些饥肠辘辘,就去书案上拎起一盏铃铛,摇晃了几下。

  有宫女姗姗而来,徐凤年用南朝语言吩咐道:“取几块地瓜来。”

  宫女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她也不敢多问,只当是遇上了性情古怪的贵客,就去拿盘子盛放了几块地瓜回来。徐凤年挥手示意她退下,然后捧了一堆书来到院外,先点燃熏透了新砍下的树枝,挖了小坑,这才去捂烤地瓜,新枝带水,不适合烤东西,这都是当年老黄教的。徐凤年坐在一条小绣凳上,啃着一块红心番薯,转头看到泫然欲泣的女子,她算是这座敦煌城的女皇帝了。只听她呜咽哽咽道:“公子,这就是你说的吃掉红薯?你说话不算数!”

  徐凤年张大嘴巴,有些无言以对。

  红薯显然精心装扮过,狐媚迷人,这会儿梨花带雨,就更诱人了。

  徐凤年一脸无奈道:“急什么,都说饱暖才有气力思淫-欲啊,就不许我吃过了红薯再吃红薯?你也太不讲理了。”

  红薯破涕为笑。

  徐凤年捧着几块红薯入了房子,递给她一块,红薯摇了摇头。

  徐凤年一边吃一边柔声道:“游历的时候,每次好不容易吃上烤红薯,我就都会想啊,回了家,一定要给你改名字,红麝红麝什么的,哪里有红薯讨喜,捧着暖手,吃着暖胃,想着还能暖心,是吧?”

  红薯红着脸。

  女为知己容,之前化妆耗费光阴无数,也是值得的。女为知己脱,之前穿戴锦绣繁琐,也是欢喜的。

  也许是离得太近,朝夕相处太久了,当红薯被褪尽衣衫时,徐凤年才知道她的好,是如何乎想象。

  他身下是一块泛起清香的羊脂美玉。

  君子德如玉,女子身如玉。

  他手指寸寸摸过,她身体敏感,轻颤不止,便就有了一幅殃及池鱼后的灵活春-宫图:那一对硕大双峰倔强抖动。

  往下时,竟是泥泞不堪。

  红薯双手捧住脸,不敢见人,也试图去抑住那些喉咙小嘴儿溢出的细微呻吟。

  徐凤年俯身咬住她的耳垂,轻声道:“想不想苦尽甘来。”

  红薯将他的脑袋往下一拉,挤压在她胸间。

  **一刻值千金。

  一场鱼水之欢,不过对女子而言,第一次大多刺痛难耐,身体上谈不上任何愉悦,至于那些所谓初尝滋味当晚便愈战愈勇的,在徐凤年看来不是女侠就是女英雄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四肢绷紧如弦的红薯瞧着则是好似愉悦到了极致,心理上的快感,显然远远盖过了那些疼痛。她不再遮掩,使劲盯住在她身上劳作的徐凤年,脸色潮红如粉桃,双腿双手缠住他的修长身躯,一头青丝散乱在枕头上,衬托得她身体愈白玉腴美,当徐凤年趴在她身上不动弹时,灵巧小舌舔着他的脸庞,寻衅问道:“公子,还行吗?”

  “别问这种讨打的问题。”

  “公子,你尽情鞭打奴婢,莫要怜惜。”

  “肯定会遂了你心愿。”

  一刻千金,这会儿估计花去好几千黄金了。

  梅开二度以后,不知疲倦,身下女子香汗淋漓,仍是没有半点求饶的迹象。

  渐入佳境。

  “公子,都是第三次了。奴婢真的要死了。”

  “这下子知道什么叫欲仙欲死,死去活来了?来,翻个身。”

  女子如泣如诉,媚眼如丝,“公子,这姿势,羞人啊……”

  再无言语,只闻喘息。

  徐凤年做了一头勤恳耕田的老黄牛,终于累得不行,做了个翻身下马的动作,两两侧身相对视,徐凤年看到她胸口的凌乱指痕,握住一只倒扣胸前的丰硕春笋,有些愧疚道:“疼不疼?”

  红薯反问道:“公子累了?”

  徐凤年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五指微微用上力道,长呼出一口气,“真当我金刚不败了?”

  红薯呢喃了一声,脑袋轻轻后仰,一根手指伸入嘴中。

  徐凤年笑骂道:“总算知道什么是祸水了。”

  她突然坐起身,披上衣裳,说道:“公子等会儿。”

  徐凤年不明就里,只好转身侧卧,看着她打开一间密室,走入其中,片刻后再走出。

  徐凤年目瞪口呆。

  她披上了一袭金黄龙袍。

  黄袍之下,是那空无一物的光景啊。

  红薯没有走去大床,而是走到窗口小榻前,双手搭在榻上,弯腰转头,然后一只手撩起袍子,对公子媚笑。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让我死了算了。”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20 14:56

  第九十二章 一袭龙袍七八分

  男人赢了江山,赢了美人,不过任你豪气万丈,多半是还要在床榻上输给女子的。

  任劳任怨的徐凤年总算没死在女子肚皮上,主要是红薯没舍得,临了娇笑着说是放长线钓鱼,慢慢下嘴入腹。不过徐凤年精疲力竭,躺在小榻上气喘如牛,没力气去反驳。红薯也不好受,嘴硬而已,她穿上那一袭金黄龙袍后,被徐凤年按住纤细小腰,难免多有褶皱,再加上她汗水流淌,头回给人穿上的黄袍肯定得好生清洗一番才行,暴殄天物,莫过于此。

  尽情尽欢**过后,袍子黏糊,红薯脱下后丢挂在架子上,依偎在徐凤年怀里,一起望向窗外如同一只大玉盘的当空明月,以前梧桐苑里的丫鬟们一起陪同世子殿下中秋赏月,都是绿蚁黄瓜这些争风吃醋喜欢摆在脸上的二等丫鬟,猜拳赢了就去他怀里,红薯只会柔柔笑笑坐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伺候着那个有一双漂亮眼眸的年轻主子,她们喜欢他的多情,喜欢叽叽喳喳聚头说些他在外头如何沾花惹草了,然后个个气呼呼幽怨,想不明白怎就舍近求远,去青楼勾栏里头临幸庸脂俗粉,唯独红薯钟情他的凉薄无情。她贴在他心口听着心跳,笑而不言语。她胸口的两团白玉鸽子丰硕而不坠,一团受了挤压,仍是饱满滚圆,那一粒粉嫩葡萄,如同造化之物的画龙点睛之笔,此时有意无意摩挲之下,又翘了几分。她身子酥软如玉泥,望向公子。

  徐凤年缴械投降道:“女侠饶命。”

  红薯瞥了眼徐凤年的腰下,俏皮地伸手一弹,笑道:“奴婢在六嶷山上初见公子,还有些纳闷为何明明练刀却去背剑,现在知道了,公子剑好,剑术更好。”

  徐凤年无奈道:“别耍流氓了。”

  红薯轻声道:“远在数千里以外,谁都不认识我们,真好。”

  徐凤年才坐起身,熟稔公子脾气的红薯披了件绸缎子外裳,下榻去拿过底衫,回榻后半跪着帮他穿好,戴好紫金冠,再伺候穿上那件紫金蟒衣,她两根手指捻着紫金冠的丝带,站在他身前,眯眼笑道:“公子,真的不做皇帝吗?”

  徐凤年摇头道:“要是做皇帝,尤其是勤政的君王,别的不说,就说咱们耕作的时候,就会有太监在外头拿着纸笔记录,若是时间长久了,还会用宦官独有的尖锐鸭嗓子体型皇帝陛下珍重龙体。不是很扫兴?不过要是做-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昏君,一旦亡国,你瞧瞧那件龙袍的旧主人,不说嫔妃,连皇后公主都一并成了广陵王那头肥猪的胯下玩物,西楚的皇帝皇后,也就是运气好,碰上了徐骁,换成顾剑棠燕敕王这几位,你看看是怎样的凄凉场景。”

  红薯叹息一声。

  徐凤年平静问道:“听师父李义山说仍有皇帝宝座轮流坐明天到我北凉军的‘余孽’,还说这些人既是忠心耿耿又是冥顽不化,以后可以成为我对付陈芝豹的中坚力量,那你算不算一个?”

  红薯抬起头,与他直视,眼神清澈,摇头道:“奴婢没有投了哪家阵营派系,只听公子的。”

  徐凤年自嘲道:“才欢好过,说这个是不是很煞风景,有拔鸟不认人的嫌疑?”

  红薯笑脸醉人,使劲摇头,“奴婢最喜欢公子的这股子阴冷,就像是大夏天喝了一碗冰镇梅子汤,透心凉,舒爽极了。”

  徐凤年伸了个懒腰,“你已经病入膏肓,没得治。要不出去走走?会不会牵一发而动全身,给你惹来麻烦?”

  红薯一边穿上寻常时候的装束,一边笑语答复道:“无妨的,姑姑治理敦煌城,以外松内紧著称于橘子州和锦西州,就像那夜禁令一下,被更夫发现,禀告给巡骑,后者可以不问事由击杀当场。听姑姑说当初禁令推出时,效果不好,她也不急,后来有一名临近金刚境的魔头游历至敦煌城,半夜违禁行走,姑姑得到消息,非但没有息事宁人,而是一口气出动了巨仙宫外的全部侍卫,大概是五百骑,那一场街道截杀,血流成河,魔头事后被悬首城头,打那以后,敦煌城的夜禁就轻松百倍。”

  徐凤年和她走出庆旒斋,一个玉带紫蟒衣,一个锦衣大袖,十分登对。凉风习习,这一双身份吊诡的公子丫鬟在月下惬意散步,走到隔开内廷外廷的两堵红墙中间,徐凤年一只手抹在墙壁上,在突然问道:“五百骑截杀高手,你给说说是怎么个杀法。”

  红薯回忆了一下,慢悠悠说道:“一般说来,北莽成名的魔头都喜欢落单行走,也不会主动和朝廷势力闹翻,大抵可以井水不犯河水,加上北莽律令相对宽松,也就少有这类硬碰硬的事情,那名魔头之所以抵死相击,可不是他骨头硬,而是姑姑亲自压阵,带了几名武道高手,不许他逃窜溜走。敦煌城有**万人,守城士卒都称作金吾卫骑,都是轻骑兵,短刀轻弩,夜战巷战都不含糊,一半在巨仙宫外,一半在城外。其中有四五十人都是江湖草莽出身,身手不错,在外边犯了事,走投无路,才投靠敦煌城,姑姑也以礼相待,有功者,甚至将一些大龄宫女赏赐给他们。那场大街战事,大致说来,就是两侧屋顶上蹲有百余弩手,不是不能多安排一些弩手,只不过受限于射程,一百人已经足够,其余九百骑兵屯扎街道两端,三骑并列,一轮冲杀,东西两头各出二十骑,分别由一名武力不俗的校尉带头,战死殆尽以后,屋顶箭矢就会一拨拨激射投下,不给魔头喘息机会,当下一批骑士冲至,就停弩不动,恢复臂力。这里头有一点很关键,除去巨仙宫五百金吾卫骑兵,还有三十几人的黄金甲士,专门针对敦煌城内犯禁的武林人士,这些人不擅长骑兵作战,就被姑姑偷偷分散藏入冲锋队伍,每次两人三人,伺机偷袭刺杀,屋顶上也安插有一批,他们准许败退,身份和职责形容刺客。如此一来,第六次骑兵冲杀中,魔头就力竭而亡,被马蹄踩踏成一滩烂泥。”

  徐凤年点头说道:“这很像咱们北凉军当年对阵一剑守国门的西蜀剑皇,都是铁骑和死士双管齐下明暗交替,加上那名皇叔也心存必死之心,这才有了那让整座江湖寒心的一幕。上次沈门草堂,说到底还是少了一个一品高手坐镇,而且配合不够娴熟,那批弓弩手数量过少,造成不了实质性伤害,否则我绝不可能那么轻松下山。我很好奇两百年前吴家九剑是如何破得北莽万骑,敦煌城这边有没有文献秘录?”

  红薯笑道:“姑姑是个武痴,除了珍藏兵器,还有一些冷僻秘笈,再就是喜好点评天下武夫,都写在纸上,奴婢对这些都不怎么感兴趣,回头去跟公子翻出来。”

  徐凤年玩笑道:“你放心,我一时半会不离开敦煌城,想看看一座城池是如何运作的,所以这件事上不必藏藏掖掖。”

  红薯搂着徐凤年胳膊,那一团重量真可谓是分量惊人,笑道:“奴婢哪敢糊弄公子。”

  徐凤年感慨道:“这里真像是皇宫大内。不知道天底下最大的那一座,是怎样的景象,早知道当初碰上四入皇城的曹长卿,多问几句。”

  红薯笑道:“这里倒是也有宫女宦官,不过不多,就几百人,不好跟太安城皇宫去比。太安城出了一位人猫韩貂寺,跟曹长卿死磕了三次,实在是阉人里的奇葩,奴婢这巨仙宫,大小老幼宦官都没出息,倒是宫女个个姿容上品,姑姑以前跟五大宗门里第四的公主坟一位密妃宗主以姐妹互称,这个门派是北莽第一大的大魔教,女子居多,极为擅长蛊惑男子,采阳补阴,调教出的女子更是绝品。巨仙宫的敦煌飞仙舞,就脱胎于公主坟的一门绝学,公子要不要看?只听说有无数男子瞧见了后丧心病狂的,没听过有谁还能老僧入定做菩萨的,因此又有长生舞一说,意思是谁能不动如山,就算是证道长生了。可惜敦煌飞仙舞比较公主坟的长生舞,只得了三四分精髓。”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不看白不看。就算没法子长生得道,看了养眼也好。”

  红薯巧笑倩兮,眼底秋波里没有半分幽怨冷清,这便是她的乖巧智慧了。

  徐凤年搂住她腰肢,跃上高墙,一路长掠,挑了一座敦煌城中轴线上的雄伟宫殿屋顶躺下,身边就是屋檐翘角,松手后望向头顶那轮明月。徐凤年指了指,轻声道:“小时候问别人月亮上到底有没有住着仙人,身边人都问了一遍,答案各异,我娘亲说有的,只要飞升,就可以住在天上。徐骁不正经,也说有,还说天上下雨就是天人撒尿,大雷是放屁,冰雹是拉屎,那会儿害得我每逢下雨,就不敢出门。二姐跟师父李义山一般,不信鬼神之说,都说没有,大姐喜欢与二姐顶牛,偏偏说有,一次中秋,就跟二姐赌气,抱着我说以后她死了,肯定就要和娘亲一起在月亮上看着我,她还故意对二姐说你不是不信飞升吗,你死了就再见不着两个弟弟了。把二姐气得差点动手打人,说实话我也不懂两个姐姐为什么总是吵架,那时候不懂事,还喜欢煽风点火,乐得见她们瞪眼睛鼓腮帮,你也知道我二姐多骄傲的一个人,也就只能在这种鸡毛蒜皮的家事上让她恼火了,什么军事国事天下事,她都跟下棋计算一样,因为漠不关心,才可以心算无敌。记得每次打雪仗,跟她做一伙儿,那叫一个隆重,都被她折腾得跟行军打仗一样,总是大胜而归,她也不腻歪,有一次我偷偷往她后领口塞进一个小雪球,她追着我打了半座王府,徐骁没义气,就在那儿傻乐,我被二姐不痛不痒拾掇了一顿后,就去追杀着徐骁半座王府,解气啊。现在想想看,天底下有几个徐骁这样憋屈当老爹的?没有了吧?有我这么个不争气儿子,不气死都算好的了。及冠以后,我也不想做什么皇图霸业,就是只想着做好两件事,习武,亲手给娘亲报仇。掌兵,给徐骁一个肩膀轻松点的晚年。”

  红薯握着徐凤年微凉的手,没有劝慰什么。

  徐凤年摇了摇脑袋,笑道:“真的有飞升就好,我愿意相信骑牛的。”

  红薯轻声笑道:“听说洪洗象是吕祖转世,那公子你可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物了,都揍过吕祖神仙,还是经常揍。”

  徐凤年笑了笑。

  红薯侧过身,一手托着腮帮,另一只手双指抹过她公子的睫毛,柔声道:“公子,你的睫毛可长了,以前做梦都想摸上一摸。”

  徐凤年没有阻拦她的小动作,说道:“红薯,等我离开敦煌城,你也回北凉,别做什么死士棋子了,以后做我的侧妃。徐骁也会答应的,他有一点很好,对谁都不问身世。连青党女子陆丞燕都做得,你就做不得?”

  红薯摇了摇头。

  这兴许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不答应。

  徐凤年转过身皱紧眉头。

  看似性子柔弱却骨子里异常执着的红薯眨了眨眸子,“做了牵线木偶一样的侧妃,还怎么杀人啊?”

  徐凤年没好气道:“你喜欢杀人?”

  她毫不犹豫点了点头。

  徐凤年瞪眼。

  红薯躲入他怀中,悄悄说道:“公子喜欢只当一个做样子的北凉世子吗?”

  徐凤年叹气道:“将心比心,道理我懂,可你就不许我不讲理吗?”

  红薯如小猫儿一般蜷缩在他怀里,“是红薯不讲理,奴婢本该万事都听主子的。”

  徐凤年默不作声,猛然眼睛一亮,眯起那双让女子艳羡的眸子,拍了拍红薯的圆滚翘臀,命令道:“坐上来!”

  红薯骑在他身上后,一脸懵懂娇羞,小声问道:“公子,要在这儿吗?”

  徐凤年狠狠道:“你说呢?”

  “知道吗,姑姑说奴婢与那北莽女帝年轻时有七八分相似哩。”

  她悉悉索索褪下裙内束缚,附耳腻声道:“公子,殿内有一张龙椅,明儿奴婢穿上龙袍,去那儿。”(未完待续)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20 18:27

  第九十三章 吴家九剑

  初出茅庐的少侠遇上了一样才出道的女侠,结果一败涂地,只能让女侠饶命。送了红薯回去休息,徐凤年心底也不指望最近几天能够在殿内龙椅上做那苟且之事,女子初破-瓜,就天天盘肠大战,也未免太不怜香惜玉,徐凤年独自回到宫殿屋顶坐着发呆,期间子时养剑玄雷,之后依次滴血春梅竹马,当拂晓以后,朝霞缓缓于东方天边绚烂绽放,徐凤年望着九天之上的瑰丽景象,此时恰好巨仙宫悠扬晨钟响起,一声递一声,声声相传,不绝于耳。不知为何,兴许是长乐峰一场厮杀抒发尽了戾气,徐凤年胸中转换有一股浩气鼓荡,气机流转速度远远超过平时,尤其是当他站起身,亲眼到天地间朝晖由东推移至西,那一缕霞光洒落眼前,徐凤年盘膝而坐,驭剑朝露出袖,飞剑剑芒暴涨。

  这柄十二飞剑中只算中下质地的飞剑脱手而飞,不受控制,欢快飞旋。

  如同神怪志异中的妖物,数百年艰辛修为,一朝悟道得性灵。

  剑胎圆满。

  有一剑东来。

  徐凤年欣喜若狂,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当下无需气机牵引,心念一动,飞剑朝露便一闪而逝,心之所向,剑之所至。逗弄许久,徐凤年满脑子就只有一个毫无高手可言的想法,你娘的,终于可以少养剑一柄了!徐凤年没有急于收剑,安静坐在原地,着朝露飞行轨迹,眼中一点一点露出惊骇神色,死死抿起嘴唇,咬牙切齿道:“好一个邓太阿,飞剑之妙,根本不在飞剑本身,甚至不在养剑,而在所藏剑术!”

  徐凤年自嘲道:“早说的话,以我的性子肯定就要削尖脑袋去寻捷径了,还是不说得好。”

  徐凤年扬起一个笑脸,五指翻动,飞剑萦绕,好似情窦初开的娇憨女子,让徐凤年越越想笑,这恐怕就是习武的乐趣所在了,武道一途,苦心人天不负,如果再碰上一些机缘,就会有各种柳暗花明又一村,会有跳出井底天地豁然开朗的惊喜。徐凤年收起朝露回剑囊,跳下屋顶,走在紫金宫中,返回庆旒斋,以他练刀习武前唯一拿得出手的记忆,居高临下认清了宫殿庭院的脉络,不会迷路,兴许是红薯有过发话,一些早起做事的宫女宦官都毕恭毕敬,虽未跪地行礼,也是低头侧立,绝不敢多一眼。

  到她斜靠院门等候着自己归来,徐凤年有些失神。

  红薯柔声道:“公子,奴婢已经照着你的口味,做好了一份清粥几碟小菜。”

  徐凤年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就不知道一些养生之道?不会偷个懒?”

  红薯笑道:“那是小姐千金们的日子,奴婢可羡慕不来,而且也不喜欢。吹个风就要受寒,晒个日头就得中暑,读几句宫闱诗就哭哭啼啼,可不是咱们北凉女子的脾气。”

  徐凤年吃过了早餐,当今世道一般是富人三餐,穷人两餐,至于有资格去养宫女阉人的,就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富贵人家了,如此说来,都能穿上龙袍扮演女皇帝的红薯实在是比千金小姐还要富贵万分,她一手执掌了敦煌城七八万人的生死大权,结果到了他这里,还是素手调羹的丫鬟命,徐凤年实在找不出不知足的地方。来到如同置身北凉王府梧桐院的书房,紫檀大案上摆满了红薯搬来的档案秘笈和她姑姑的亲笔手书,徐凤年瞅见有一幅黄铜轴子的画轴,瞥了一眼站在身畔卷袖研磨的红薯,见她嘴角翘起,打开一,不出所料,是一名明显出自宫廷画师之手的肖像画,带着一顶璀璨凤冠,母仪天下的架势,徐凤年在画上和红薯之间来来回回几次,啧啧道:“还真是像,形似七分半,神似六分。”

  见到红薯视线炙热,徐凤年面无表情摆手道:“休息两天再说。”

  她撇头一笑。

  徐凤年一巴掌拍在她臀部上,笑道:“德性!到了梧桐院以外,就野得不行。等公子我养精蓄锐一番,下次一定要让你求饶。”

  徐凤年没有去碰那些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秘笈,自家听潮阁还少了?那些根骨天赋不差的武人,是忧心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既无名师领路登堂,师父领进门后,又无秘笈帮着入室,的确是举步维艰,英雄气短,难成气候。但是乱花迷人眼,一样遗祸绵长,这两样东西,对于门阀子弟而言也不算少见,一方面是毅力不够,吃不住逆水行舟的苦头,但很大程度上则是有太多条路子通往高层境界,以至于不知如何下手,或者是误入歧途,样样武艺都学,本本秘笈都,反而难成宗师,对于近水楼台的徐凤年,自知贪多嚼不烂,故而一直只拣选裨益于刀法的秘笈去咀嚼,如今有了王仙芝的刀谱,就更加心无旁骛,徐凤年这般拼命,实在是觉得再不玩命习武,对得起一起吊儿郎当偷鸡摸狗如今还是挎木剑的那家伙吗?下次见面,一旦被知晓了身份,还不得被温华拿木剑削死。

  放下画轴,翻阅红薯姑姑的笔札,千篇一律的笔迹字体,显而易见,是狸毛为心覆以秋兔毫的笔锋,所谓字由心生,其实不太准,毕竟写字好的人数不胜数,但加上用笔何种,尤其是钻牛角尖只用一种的那类人,大体上可以猜个**不离十,这名女子不愧是跟当今北莽女帝争宠争皇后的猛人,虽是笔画严谨的端庄小楷,极其讲究规矩格调,但就单个字而言,下笔却字字恨不得入木三分,徐凤年有些理解她如何教出了红薯这么一位女子。慢悠悠浏览过去,大多是一些上一辈北莽江湖的枭雄魔头成名事迹,仅是读书,许多精彩处就足以拍案叫绝,红薯善解人意拎了一壶北凉运来的绿蚁酒,徐凤年终于到吴家剑冢九剑那一战,红薯姑姑也是道听途说,不过比起寻常人的天花乱坠,这位敦煌城“二王”的文字就要可信太多,她本身就是武道顶尖高手,笔下寥寥数百字,让后来者的徐凤年触目惊心。

  徐凤年反复了几遍后,意犹未尽,唏嘘道:“原来如此。”

  吴家剑冢两百年前那两代人,号称剑冢最为惊采绝艳英才辈出的时分,九位剑道宗师,一位高居天象境,两位达到指玄高度,一名金刚境,加上剩余五名小宗师,可想而知,只要再给吴家一代人时间,哪怕算上老死一两人,一样有可能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一门五一品!徐凤年对于吴家九剑赴北莽,只是听一名守阁奴说当时北莽有自称陆地剑仙的剑士横空出世,扬言中原无剑。不过对于这个说法,徐凤年并不当真,吴家虽然一直眼高于顶,始终小觑天下剑士,但再意气用事,也不至于倾巢而出去北莽,曾经在游历途中询问过李淳罡,羊皮裘老头只是神神叨叨说了一句西剑东引,就不再解释。

  凭借红薯姑姑所写内容,徐凤年了解到一个大概,九剑对万骑,不是各自为战,而是交由最强一人,那位天象境剑冠做阵眼,八人轮流做剑主剑侍,终成一座惊世骇俗的御剑大阵,可以想象那密密麻麻万骑,死死包围九人的场景画面,荒凉而血腥,一拨一拨铁骑冲锋,加上千百次的飞剑取头颅,是何等剑气纵横的可歌可泣?

  徐凤年惊叹复惊叹,向后靠在椅背上,自言自语道:“这剑阵需要顶尖剑士才能造就,没可能用在沙场战阵,能不能像骑牛的那套拳法简而化之?好像也挺难,江湖高手本就不耐烦条条框框,给权贵府邸当门狗,本就只是冲着安稳的武道攀登而去,傻子才乐意去厮杀搏命。不过要是能拿到手那座剑阵的粗胚子也好啊,去哪儿找?吴家剑冢?好像不现实。北莽王庭会不会有秘密文案?就算有,也更不现实,这不是拿黄金白银就换得来的。”

  红薯轻笑道:“公子真想要,可以动用潜伏在王庭的死士去做。”

  徐凤年摇头道:“那也太不把人命当人命了,不值当。”

  红薯哦了一声。

  徐凤年头也不抬,继续翻阅,说道:“你也别动歪脑筋,不许你凑这个热闹,听到了没?”

  红薯轻轻鼻音嗯了一声。

  徐凤年抬头气笑道:“别跟我打马虎眼!”

  红薯眉眼风情无限,皱了皱小巧精致的鼻子,十分稀罕的孩子气道:“知道啦!”

  徐凤年的印象中,她除了恪守本分做丫鬟,再就是像个无微不至的姐姐,挑不出瑕疵,让人如沐春风。院子里几个二等丫鬟和世子殿下相处久了,知道他的好脾气,就都会有些小无赖小调皮,唯独从没有生过气黑过脸的红薯和性子清冷的青鸟,十几年如一日,从无丝毫逾越。徐凤年重新低头,着着,冷不丁烫手一般缩回了手。好奇的红薯定睛一,拓跋菩萨四字映入眼帘,会心一笑。来到北莽,如何绕得过这位武神这尊菩萨,何况公子还跟拓跋春隼有过生死相向。

  满满三页都是在讲述这名北莽军神,按照字迹格式排列来,是数次累加而成,几乎拓跋菩萨每一次跃境,那位女子敦煌城主就书写一次感悟心得。

  徐凤年颠来倒去反复阅读,不厌其烦,红薯了眼桌上的龙吐珠式刻漏,到了午饭时分,她悄悄离开屋子,然后很快端了食盒进来,徐凤年胡乱扒饭,继续读那三页弥足珍贵的文字,红薯搬了条椅子坐在身边,见他嘴角有饭粒,就伸手捡下放入自己嘴中。徐凤年也不以为意,跟红薯相处多年,可以说自己第一次少年遗-精都是她收拾的残局,始终什么事情都暖心得很,连昨夜的两次梅开二度都水到渠成了,还有啥好矫情的?

  红薯拿走了食盒,坐下后轻声道:

  “奴婢要是今天死了,公子会不会记住红薯一辈子?”

  徐凤年平静道:“红薯,你要是敢死,我就敢忘记你,忘得一干二净。我说到做到。”

  红薯红了眼睛,却是开怀笑着说道:“公子真无情。”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21 00:47

  第九十四章 媪相小宦官



  敦煌城巨仙宫硬生生一分劈作二以后,被派去掖庭宫的宫女宦官就如同被打入了冷宫,不受待见,这批人大多是不得势不得宠的小角色,起先还有些希冀靠着投机博取地位的权势人物,主动由紫金宫转入掖庭宫,后来瞅见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新主子,根本就没入驻的迹象,立马心凉,赶忙给内务府塞银子递红包,墙头草倒回紫金宫。如今留下不到一百人守着空落落的两宫四殿,加上一座风景极佳的御景苑,也就只是做些伺弄花草洒扫杂活,乘龙无望,半点油水都没有,前些天还有一位女官不慎,给金吾卫骑兵小统领祸害了,都不敢声张,若非那名满城皆知有狐臭的统领自己酒后失言,传到紫金宫宫主耳中,斩首示众,否则指不定还要被糟蹋几回身子。

  御景苑模仿中原皇室花园而建,敦煌城建于黄沙之上,这座园子仅仅供水一项就花费巨万,可想而知,当初魔头洛阳带给敦煌城多大的压力。不过对于小阉宦来说,那座紫金宫的新宫主也好,这座掖庭宫从未露面的北莽首席魔头也罢,都是遥不可及的可怕大人物,还是更希望一辈子都不要见面才好。小童子姓童,十二三岁,长得清秀瘦弱,前年冬天入宫时认了一名老宦官拜作师傅,是改名冬寿,家里穷苦至极,爹娘身体多病,几个妹妹都要饿死,穷人孩子早当家,可没田地没手艺,就算当乞丐又能讨几口饭回家?

  当时才九岁的孩子一咬牙就根据无意中听来的法子,私白了身子,鲜血淋漓痛晕在地藏本愿北门之外的雪地里,被出宫采办食材的老宦官瞧见,回去跟内务府说情,好说歹说,用去了一辈子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那点人情,才带了这个苦命孩子入宫做小太监,不曾想私白不净,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后才痊愈,就又被拎去慎刑房给净身一次,孩子差点没能熬过那个冬天,幸好老宦官有些余钱,都花在了这个孩子的生养上,这才保住了性命,孩子懂得感恩,毫无悬念拜了老宦官做师父,这便是冬寿的有来。不过老宦官无权无势无结党,自己本就在紫金宫御景苑打杂,冬寿自然无法去紫金宫捞取油水活计,不过好在宫中开销不大,每月俸钱都还能送出一些宫外给家人,这期间自然要被转手宦官克扣掉一些,小太监冬寿也知足,不会有啥怨言,听说家里还是卖了一个妹妹,但是接下来他的俸钱就足够养活一家子,冬寿只是有些愧疚,想着以后出息了,熬五六年去做个小头目,再攒钱把妹妹赎回来。

  掖庭宫年长一些的小太监都喜欢合着伙拿他逗乐,宫中规矩森严,宦官本就不多,除了兢兢业业埋头做事,也无乐趣可言,聚众赌博私自碎嘴之类,一经发现就要被杖杀,况且掖庭宫人烟稀少,跟后娘养的似的,格外死气沉沉,性情顽劣的小宦官就时不时把无依无靠的冬寿当乐子耍,也不敢正大光明,一般都是像今天这样喊到御景苑阴影处,剥了他裤子,一顿乱踩,也不敢往死踩踏,闹出人命可是要赔命的。

  五六个小宦官嬉笑着离去。冬寿默默穿上裤子,拍去尘土,靠着假山疼痛喘息。他身后假山叫堆春山,师父说是东越王朝那边春神湖找来的石块堆砌而成,山上种植有四季长春的名贵树木,于是就叫堆春山了,脚下石板小径是各色鹅卵石镶嵌铺成福禄寿三字,他现在也就只认识那三个字,估计这辈子也就差不多是这样,最多加上个名字里的冬字,他本想请教师父那个自己姓氏的童字如何书写,老宦官冷冷说了一句,进了宫就别记住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以后冬寿就死了心,开始彻底把自己当做宫里人。

  冬寿走了几步,吃不住疼,又弯腰休息了会儿,想着还要偷偷替师父去给一片花木裁剪浇水,就忍着刺痛挪步,猛然停下脚步,看到眼前堆春山口子上站着个穿紫衣的俊逸人物,人长得可比金吾卫骑还要精神,至于那件袍子,更是从未见过无法想象的好看贵气,冬寿赶紧下跪请安。

  徐凤年看着这名小宦官,这是第二次遇见,第一次他当时坐在一棵树上赏景,看到少年在园子里鬼鬼祟祟去了堆春山顶,望向宫外,偷偷流泪。

  徐凤年平淡道:“别跪了,我不是宫里人。”

  小宦官愣了一下,脸色苍白,赶忙起身抓住这人袖口,紧张道:“你赶紧走啊,被抓住是要被杀头的!”

  徐凤年笑着反问道:“你怎么不喊人抓我?”

  冬寿似乎自己也懵了,犹豫了一下后还是摇头,意识到自己一只手可能脏了这人的袖子,连忙缩回手,仍是神情慌张,压低声音央求道:“你快逃啊,被发现就来不及了,真会被砍头的!”

  徐凤年说道:“放心,我是来御景苑的石匠,负责修葺堆春山。就是身后这座假山。”

  冬寿盯着他瞧了一会儿,不像说谎,如释重负。

  徐凤年问道:“怎么被打了?”

  冬寿又紧张起来,有些本能的结巴:“没,没,和朋友闹着玩。”

  徐凤年讥讽道:“朋友?小小宦官,也谈朋友?”

  冬寿涨红了脸,转而变白,不知所措。

  徐凤年微微摇头,问道:“你叫冬寿?宫里前辈宦官给你取的破烂名字吧,不过我估计你师父也是混吃等死的货色。”

  冬寿破天荒恼火起来,还是结巴:“不许你,你,这么说我师父!”

  徐凤年斜眼道:“就说了,你能如何?打我?我是请进宫内做事的石匠,你惹得起?信不信连你师父一起轰出宫外,一起饿死?到时候你别叫冬寿,叫‘夏死’算了。”

  冬寿一下子哭出声,扑通一声跪下,不再结巴了,使劲磕头道:“是冬寿不懂事,冲撞了石匠大人,你打我,别连累我师父……”

  小宦官很快在鹅卵石地板上嗑出了鲜血,恰巧是那个寿字。

  徐凤年眼角余光看到红薯走来,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走近,慢悠悠说道:“起来吧,我是做事来了,不跟你一般见识。”

  小宦官仍是不敢起身,继续磕头:“石匠大人有大量,打我一顿出气才好,出够了气,小的才敢起身。”

  徐凤年怒道:“起来!”

  别说小宦官,就连远处红薯都吓了一跳。

  冬寿怯生生站起身,不敢去擦拭血水,流淌下眉间,再顺着脸颊滑落。

  徐凤年伸手拿袖口去擦,小宦官往后一退,见他皱了一下眉头,不敢再躲,生怕前功尽弃,又惹怒了这位石匠大人。

  擦过了血污,一大一小,一时间相对无言。

  徐凤年尽量和颜悦色道:“你忙你的去。”

  小宦官战战兢兢离去,走远了,悄悄一回头,结果就又看到身穿紫衣的石匠大人,徐凤年笑道:“我走走看看,你别管我。”

  接下来冬寿去修剪那些比他这条命要值钱太多的一株株花草,当他无意间看到石匠大人摘了一枝花,就忍着心中畏惧哭着说这是砍头的大罪,然后大人说他是石匠,不打紧。于是接下来冬寿干活一个时辰,就哭了不下六次。所幸御景苑占地宽广,也没谁留意这块花圃的情形,冬寿感觉自己的胆子都下破了,上下牙齿打颤不止,偏偏没勇气喊人来把这个紫衣大人物带走,虽然石匠大人嘴上说得轻巧,可他觉得这样犯事,被逮住肯定是要被带去斩首示众的,这两年,每次见着从树上鸟巢里跌落的濒死雏鸟,就都要伤心很长时间,哪里忍心害死一个活生生的人。

  然后冬寿被眼中一幕给五雷轰顶,那名石匠大人走到远处一名看不清面容的锦衣女子身前,有说有笑。

  私通宫中女官,更是死罪一桩啊!

  冬寿闭上眼睛念念叨叨:“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

  徐凤年走回小宦官身前,笑道:“你入宫前姓什么名什么。”

  冬寿欲言又止。

  徐凤年安静等待。

  冬寿低头轻声道:“童贯,一贯钱的贯。”

  徐凤年点头微笑道:“名字很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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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寿迅速抬头,神采奕奕,问道:“真的吗?”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真的,离阳那边有个被灭了的南唐,曾经有个大太监就叫童贯,很有来头,做成了媪相。”

  冬寿一脸迷惑。

  徐凤年坐在临湖草地上,身后是姹紫嫣红,解释道:“寻常男子做到首辅宰相后,叫公相,其实一般没这个多此一举的说法,耐不住那个跟你同名同姓的童贯太厉害,以宦官之身有了不输给宰相的权柄,才有了媪相和相对的公相。”

  少年咧嘴偷偷笑了笑,很自豪。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问道:“知道堆春山是敦煌城主在九九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吗?”

  小宦官茫然道:“没听师父说过。”

  徐凤年笑道:“以后想家了,就去那里看着宫外。”

  小宦官红了脸。

  徐凤年问道:“如果有一天你当上了大太监,会做什么?”

  冬寿腼腆道:“给宫外爹娘和妹妹寄很多钱。”

  “还有呢?”

  “孝敬师父呗。”

  “没了?”

  “没了吧。”

  “说实话。”

  “杀了那些笑话我师父的宦官!”

  “欺负你的那几个?”

  “一起杀了,剥皮抽筋才好。”

  不知不觉吐露了心事,记起师父的教诲,小宦官骤然惊骇悔恨,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徐凤年望向湖面,轻描淡写道:“别怕,这才是男人该说该做的。我没空跟你一个小宦官过意不去。”

  冬寿低头道:“我是男人吗?”

  徐凤年笑道:“你自己知道就行。”

  云淡风轻。

  红薯始终没有打搅他们。

  接下来几天徐凤年除了阅览笔札和类似史官记载的敦煌城事项,得空就去御景苑透气,和小宦官聊天,一来二去,冬寿也不再拘谨怯弱,多了几分活泼生气,两人闲聊也没有什么边际。

  “女子的脾气好坏,跟奶-子大小直接挂钩。不信你想想看身边宫女姐姐们的情景,是不是这个道理?”

  “咦,好像真的是!”

  “那你觉得哪个宫女姐姐胸部最为沉甸甸的。”

  “那当然是女官绮雪姐姐,脸蛋可漂亮了,那些值卫的金吾骑每次眼睛都看直了,嘿,我也差不多,不过也就是想想。嗯,还有澄瑞殿当差的诗玉姐姐,可能胸脯还要大一些,就是长得不如绮雪那般好看。”

  “那你是喜欢大的?”

  “没呢,我觉得吧,太大其实不好,还是小一些好,长得那么沉,都要把衣裳给撑破了,我都替她们觉得累得慌。还是脸蛋最紧要了。”

  “你还小,不懂。”

  “石匠大人你懂,给说说?”

  “你一个小宦官知道这个做什么。”

  “唉。”

  “很愁?”

  “有吃有喝,愁啥,男女之间的事情,才不去想,其实我知道宫里有对食的大宦官和宫女姐姐,都挺可怜的。”

  “有你可怜?”

  “唉。”

  “冬寿,你就知道唉。”

  “嘿嘿,没学问呐,不知道说啥,没法子的事情。”

  最后一次碰头很短暂,是一个黄昏,徐凤年说道:“事情办完了,得出宫。”

  小宦官不想哭但没忍住,很快哭得稀里哗啦。然后说让他等会儿,跑得匆忙,回来时,递给徐凤年一只钱袋子,求他送给宫外家人。

  徐凤年问道:“不怕我贪了去?”

  小宦官摇头道:“知道石匠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徐凤年丢回钱袋,砸在他脸上,骂道:“你知道个屁!万一被私吞了或者被我不小心忘了,你一家子挨饿熬得过一个月?”

  冬寿捡起那只钱囊,委屈而茫然,又开始哽咽。

  徐凤年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以后别轻易信谁,不过认准了一件事,是要钻牛角尖去做好。钱袋给我,保证帮你送到。”

  冬寿擦了擦泪水,送出钱袋子,笑得无比开心。

  徐凤年转身就走,想了想转身,吩咐道:“去折根花枝过来。”

  小宦官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壮起胆去折了一枝过来,徐凤年蹲在地上拿枝桠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抬起头。

  冬寿激动颤声,小心翼翼问道:“童贯?”

  徐凤年起身后,捏断花枝一节一节,一捧尽数都丢入湖中,使劲揉了揉小宦官脑袋。

  少年哭哭笑笑。

  徐凤年径直走远,到了拐角处,看到亭亭玉立的红薯。

  红薯轻声问道:“给小家伙安排个安稳的清水衙门,还是丢到油锅里炸上一番?”

  徐凤年摇头道:“不急,再等两年,如果性子没变坏,就找人教他识字,然后送去藏经阁,秘笈任它翻阅,你也别太用心,拔苗助长,接下来只看他自己造化。”

  红薯点了点头。

  湖边,小宦官捡起一些临湖的枝桠,塞进袖子,准备丢进堆春山那些深不见底的狭小洞坑里。

  回到“童贯”两个字边上,蹲着看了一遍又一遍,记在脑中,准备擦去时,仍是不舍得,想了想,拿出一截带刺的花枝,在手心深深刺下细小两字。

  他蹲在那里发呆,许久才回神说道:“早知道再恳求恩人教我冬字如何写了。”

  小宦官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脸上,“别不知足!”

  他站起身,攥紧拳头,眼神坚毅。

  少年松开拳头,低头望去,喃喃道:“童贯!”(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2 08:39

  第九十五章 满城皆敌

  (12点前第二章。凌晨四点前第三章。有无第四章,待定。)

  紫金宫有养令斋,可俯瞰全城,顶楼藏书阁,斋楼外有石雕骊龙吐水,红薯姑姑手植有五株海棠树,徐凤年这几天由庆旒院搬到斋内书阁,经常站在窗口,一站就是个把时辰,红薯在梧桐苑可以只在那一亩三分地优哉游哉,如锦鲤游水,在敦煌城就断然不行,如今七八万人都要仰其鼻息,她就像一位垂帘执政的年轻女皇,虽然有紫金宫一批jing干女官帮忙处理政事,但是敦煌城势力纠缠,千头万绪,一团乱麻,都要她来一锤定音,好在徐凤年也不让她黏在身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这墙是天子家墙,也一样遮瞒不住,时不时就在宫内隐匿游走的徐凤年察觉到一股暗流涌动,触须蔓延向外,再反哺宫中,徐凤年不知道这是否巨仙宫和敦煌城的常态,一次询问红薯,她说敦煌城在姑姑手上,就向来是管不住人管不住嘴,当初魔头洛阳在城外,敦煌城就是一盘散沙,受恩于她姑姑的势力都眼睁睁看着她独身出城,重创而返,洛阳离去,之后才做些锦上添花的事情,至于那些老百姓,大多视作天经地义的事情,你是敦煌城城主,你不出马谁出马?你死了无非换个主子,城若破,洛阳不管如何滥杀无辜,七八万人,总不太可能杀到咱头上不是?换了主子,最不济也不过是大家一起吃苦头,总好过当下强出头给魔头宰了。徐凤年听到这个答案,一笑置之。..

  红薯那会儿问了一句:“如果北凉三十万铁骑有一天没能守住西北国门,北凉道百万户百姓一齐束手就擒,甚至投靠了北莽,反过来对付北凉军,公子会不会心冷?”..

  徐凤年反问道:“如果你是我,怎么做?”

  红薯手指抹过嘴唇,笑眯眯道:“奴婢若是公子这般世袭罔替北凉王,真有这种事情,不被我看到还好,见到一个,杀一个。”

  徐凤年感叹道:“你来做敦煌城城主,还是有些大材小用。”

  温柔乡终归是英雄冢,红薯说起往北去五百里锦西州境内,就是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址,徐凤年就起了离城的念头,那一夜在巨仙宫主殿龙椅上,她身穿龙袍,高坐龙椅,摆出君临天下的架势,若是上了岁数的北莽皇帐重臣,见到这一幕,只会误以为是女帝陛下返老还童。暮时分,一夜荒唐,幸好敦煌城没有早朝一说,破晓前,一起回到了庆旒院,两人洗了个鸳鸯浴,徐凤年在她服侍下穿回黑山白底的文士装束,背上书箱,红薯绕了两圈,查漏补缺,只求尽善尽美,实在是挑不出毛病,她才一脸惋惜道:“公子这般装束像腹有诗书的读书人,很好看,不过那身紫蟒衣,更好看。”

  徐凤年拍了拍那柄秋剑,轻声道:“就别送了。”

  红薯摇头道:“送到本愿门外。”

  来到地藏本愿门外,红薯又说要送到十里地外,徐凤年无奈道:“照你这么个送法,直接回北凉算了。”

  红薯又给徐凤年细致打理了一番,问道:“真的不要那匹夜照玉狮子?就算是怕扎眼,随便弄匹良驹骑乘也好,若是不耐烦了,随手丢掉。”

  徐凤年摇头道:“谁照顾谁还不知道,还是走路轻松。处出感情来了,不舍得说丢就丢。”

  红薯柔声道:“公子走好。”

  徐凤年点头道:“你也早点回北凉,我还是那句话,我不管敦煌城在北凉的布局中是如何重中之重,都要你好好活着。”

  红薯低眉道:“奴婢知晓了。”

  徐凤年想了想,继续说道:“小宦官童贯你再冷眼旁观个两三年,之后送去养令斋,这个孩子的识字读书和武道筑基,就要你多费些心思,说是放养,全然不顾听天由命,那也不行。”

  红薯笑道:“公子放一百个心,冬寿以后一定可以让敦煌城大吃一惊,藏经阁里还真有几本适合他去习练的秘笈,算他运气好。”

  徐凤年嗯了一声,低声道:“希望世间多一个苦心人天不负。”

  “走了。”

  徐凤年转身背对锦衣大袖如芙蓉的红薯,挥了挥手。

  红薯似乎想追上去,一脚踏出尚未踩地就缩回,久久停留,当宫中晨钟敲响,这才走过本愿门,走往掖庭宫,站在堆山上眺望远方,敦煌城在她姑姑手上按例十五一朝,这类朝会规模不大,也就是城内有资格分一杯羹的各方势力聚在一起瓜分利益,姑姑一直想拧成一股绳,奈何至死都没有达成,红薯也不奢望同仇敌忾,不过似乎眼下连表面上的和气都成奢望了。她眯起眼,流露出和徐凤年相处时截然不同的冷冽气息,跳梁小丑都该浮出水面了,其实姑姑一死,他们就开始鼓噪,尤其是确定魔头洛阳懒得插手敦煌城后,这些元老自居的老狐狸就要拿她这个势单力薄的狐媚子开刀了,时下城内疯狂流传的面首窃权一事,不正是他们府上撒出去的鱼饵?红薯缓缓走下堆山,她虽然是北凉王府的一等丫鬟,但每年都会有两三个月在敦煌城,亲眼看着姑姑如何处理政事,那些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势力,都只知道她是“二王”当做下一任城主去器重栽培的亲外甥女,而不知她是锦麝。

  走下山经过一块花圃,无意间遇上又早起替老宦官师傅做活的冬寿,站在花圃外,红薯安静站立。

  小宦官远远瞧见过她,依稀有些模糊印象,将她当成了与恩人私通的宫中女官,羞涩笑了笑,腼腆真诚。小心翼翼想着石匠大人真是好眼光,这位姐姐长得跟壁画上的敦煌飞仙一般。

  红薯柔声道:“你叫冬寿?”

  小宦官赶忙放下手中青铜水壶,眉眼伶俐地跪下请安,“冬寿见过女官大人。”

  红薯笑道:“起来吧,跪久了,你那身衣衫就又要清洗了。暮多雨,这两天就得下一场,万一晒不干,穿着也难受。”

  冬寿缓缓起身,眼神清澈,笑脸灿烂道:“女官姐姐菩萨心肠,保准儿多福多禄。”

  红薯爽朗笑道:“果然没看错,小小年纪,是个有心人。你师傅痰黄粘稠,常年反复咯血,是肺痨,回头我让人给你师傅治一治,病根子兴许祛除不掉,不过能让他安度晚年。”

  冬寿哇一声哭出来,磕头道:“姐姐和石匠大人都是活菩萨,冬寿这辈子都不敢忘记你们的大恩大德!”

  红薯冷淡道:“多哭多跪,进庙烧香,见佛磕头,在宫里是顶好的习xing。”

  等小宦官抬起头,已经不见神仙姐姐的踪迹。

  红薯走出掖庭宫,两宫中间有一条划线做雷池的裕隆道,几名被姑姑亲手培养出来的死士女官都肃穆站立,眉宇间透着一股视死如归。

  一同走向巨仙宫南大门白象门,一名鹅蛋脸女官轻声说道:“城主,宫外五百金吾卫骑,有三百骑兵忠心耿耿,其余两百人都已被收买。”

  一名身材高大似魁梧男子的女官平静道:“小姐,密探传来消息,除了补阙台摇摆不定,不愿早早露面,还有宇文和端木两大家族按兵不动,剩下几大势力都已公然聚集在白象门外,借机闯宫政变。其中茅家重金雇佣了近百位江湖人士,想要趁着金吾卫兵器内斗时浑水摸鱼,城外五百金吾卫则在茅柔的率领下即将冲过主城门,届时声势浩大朝巨仙宫奔来,紫金宫暂时没有多余力量去阻拦。小姐,这恐怕会让许多中立人士倒向那批乱臣贼子。”

  一名长了张娃娃脸的紫缎长裳女官皱眉道:“宫主,为何不让奴婢去联系魔头洛阳,城主在世时说过这一天到来,就可以搬出这尊魔头弹压作乱势力。即便是拒狼引虎,也总好过这些养不熟的白眼狼来做敦煌城新主子呀,毕竟洛阳是掖庭宫名义上的宫主,名正言顺,而且以洛阳的地位,相信也不会鸠占鹊巢太过厉害。”

  红薯伸手点了下这名女官额头,调侃道:“胳膊肘都拐向那尊魔头了,洛阳这还没进敦煌城,以后还了得,可不得把我给卖了?”

  娃娃脸女官红着脸,鼓起腮帮道:“宫主欺负人!”

  一路上,又陆续加入十几名双手衣袖沾血的老宦官,才解决了宫中内患。在红薯面前都以臣子自居,他们都是红薯姑姑死前就摆下的暗棋,不乏有原本看似倒戈投入敌对阵营的人物,一旦真正揭锅,就知道这些老阉人的确比起那些裤裆子带把的金吾卫骑更男人一些,更懂得认准一个主子去忠诚,历数那些宦官当政的王朝内斗,昏聩皇didu喜欢放权给身边阉人,重用这些宦官去与权相或者外戚勾心斗角,并非完全没有道理。权臣可以坐龙椅,外戚可以批黄袍,谁听说过连子孙都没有的阉人去自己做皇帝?

  三十几名身披重甲的黄金甲士也加入队伍。

  红薯笑了笑,自己有了一场好隆重的死法。

  死之前总要拉上几百人去陪葬。

  如此一来,敦煌城就彻底干净了。

  到时候就轮到连她都不知底细的北凉势力开始接手。

  上一次出北凉时,听cháo阁李义山面授机宜,便是如此算计的,步步不差,她毫无怨言。

  出了北凉,就再不回北凉。

  红薯回首望北。

  公子走好。

  她却不知,敦煌城大门。

  一名书生模样的负剑年轻人,面对五百骑兵,一夫当关,为她独守城门。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2 08:39

  第九十六章 一步不得入

  (第三章凌晨三点左右。第四章争取早上六点前。)

  清晨钟鼓响起,敦煌城主城南大门就缓缓推开,一些聚集在城门内外的百姓就蜂拥出入,敦煌城虽然建立在荒凉黄沙之上,因为方圆百里内独树一帜,成为当之无愧的活水城,商贾众多,城池出入频繁,一天不下五六千人来来往往,加上城外有释教圣地采矶佛窟,每逢初一十五,信徒礼佛出城烧香,就更是浩浩荡荡满城皆出的盛大场景,今天恰逢暮春时节尾巴上的最后一个十五,若是往常,南门主道早已密密麻麻,今日却出奇的少,仅有几百虔诚香客,还都不是拖家带口的,沿街两旁有因利起早的贩夫挑担吆喝,售卖葱饼点心,还有卖些粗劣香黄纸。“,

  街边就一家店铺开张,是个出了名不善经营的中年汉子,本来以他铺子所在的地段,卖些烧香物件,保管一本万利,可他只是卖酒,还卖得贵,生意惨淡,只得清晨做几锅清粥卖给商旅,此时狭小店铺里就一个熟客,还是那种熟到不好意思收铜钱的熟面孔,汉子虽然家徒四壁,没有媳妇帮着持家,不过把自己收拾得清爽洁净,有几分儒雅书生气,敦煌城都知道这么一号人,写得一手好字,也传出过许多脍炙人口的诗文佳句,当年敦煌城里的一名大姓女子,姓宇文,瞎了眼竟然逃婚跟她私奔,在敦煌城阔绰程度首屈一指的宇文家族倒也大度,没有追究,钻牛角尖的秀美女子还真跟这个外来户落魄书生成亲,她那个差点气得七窍生烟的爹惦念闺女,生怕她吃苦,还偷偷给了好些嫁妆,不曾想这个男子颇为扶不起,有才气,却不足以建功立业,而且高不成低不就,偌大一座酒楼开成了酒肆,最后变成了小酒铺子,女子心灰意冷,终于让旁观者觉得大快人心地离他而去,改嫁了门当户对的端木家族,夫妻琴瑟和鸣,皆大欢喜,那位坐拥佳人的端木公子还来酒铺喝过酒,没带任何仆揖鬟,温文尔雅,尽显士子风流,据说只说了几句客套话,说是以前听过酒铺汉子的诗词,十分拜服。再后来,女子偶有烧香出入敦煌城,都是乘坐千金良驹四匹的辉煌马车,好事者也从未见她掀起过帘子看身为旧欢的落魄男子一眼,想必是真正伤透了心。“”看

  来这里蹭吃的汉子一脚踩在椅子上,喝完一碗粥,又递出碗去,都说吃人家的嘴软,这可厮却是大大咧咧教训道:“徐扑,不是我说你,这儿要是卖香火你早挣得盆满钵满了。嘿,到时候我去烧香拜佛,也好顺个一大把,菩萨见我心诚,保管心想事成,我发达了以后,不就好提携提携你了?”

  神色恬淡的中年男人接过大白碗,又给这个为数不多的朋友盛了一碗米粥,摇头道:“烧香三炷就够了,敬佛敬法敬僧,香不在多。”

  接过了白碗的邋遢汉子瞪眼道:“就你死板道理多,你婆娘就是被你气走的,你说你,有个不要那胭脂水粉山珍海味,却乐意跟你挨冻吃晒一起吃苦的傻婆娘,还不知珍惜,不知道上进,活该你被人看笑话戳脊梁骨!”

  男人端了条板凳坐在门口,望向略显冷清的街道,皱了皱眉头。身后健壮汉子犹自唠叨,“要不是我爹当年受了你一贴药方的救命大恩,也不乐意跟你一起受人白眼,你说你既然会些医术,做个挂悬壶济世幌子的半吊子郎中也好啊,这敦煌城郎中紧缺,有大把人乐意被骗,只要你别医治死人就成。喂,说你呢,徐扑,你好歹嗯嗯啊啊几声。得,跟你这闷葫芦没话可说,走了走了,那几只我打猎来的野鸭,自己看着办。”

  酒肉朋友都讲究一个不揭伤疤不打脸,多锦上添花少雪中送炭,可见这人要么是没心没肺,要么就是真把寒酸的酒铺老板当作朋友。中年男人突然问道:“今天出城烧香这么少?”

  才要起身的猎户白眼道:“都说你们读书人喜欢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倒好,书不读,外边事情也不去听,跟你说了吧,今天巨仙宫那边不安分,老城主跟大魔头洛阳一战后,已经过世登仙,是三岁孩子都知道的事实,现在明摆着造反,恐怕就那位小姑娘不知情了,有消息说城外那茅家手里的五百金吾卫,马上要杀进城,直直杀去紫金宫,把那个小姑娘从龙椅上拖下来。老子看这事儿十有**要成,一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当敦煌城主,说出去都丢人。”

  男人问道:“城内宫外不是驻扎有五百金吾卫骑卒吗?”

  猎户都不乐意回答这种幼稚问题,实在是憋不住话,这才说道:“你当那些茅家和端木宇文几个家族都是木头,用屁股想都知道这些家伙肯定花钱给官送女人,那五百骑里头肯定有很多家伙早就不跟宫内一条心了啊,再加上外头这五百骑兵一股脑杀进城去,就是我这种小百姓也知道根本挡不住,不过这些都是大人物的把戏,要死也是死那些生下来就富贵的,跟咱们没半点干系,躲远点看热闹就好,变了天,咱们一样该吃啥吃啥,该喝啥喝啥。你等着瞧,没多久肯定就有金吾卫冲进城了。”

  中年男人陷入沉思,准备关铺子,猎户踏出门槛,一脸欣慰:“徐扑,这次你总算有些脑子,知道关起门来看热闹了。”

  男子笑了笑,没有出声,等到猎户走远,才轻声道:“凑热闹。”

  他看到猎户没多时跟许多香客一同狼狈往回跑,才关上最后一块门板,猎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急匆匆道:“你咋还没躲起来,快快快,进门,借我躲一躲,他娘的有个脑袋被驴踢了的年轻后生,堵在城门口,好像要和五百骑兵硬抗,疯了疯了!”

  男子问道:“多少人?”

  猎户骂道:“那后生找死!就一个!”

  已经一脚向前踏出的男子想了想,追问道:“用刀还是用剑?”

  猎户脚底抹油溜进酒铺,气急败坏道:“管这鸟事作甚,方才听旁人说是一名背书箱的读书人,倒也用剑,老子估摸着也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绣花枕头,读书读傻了!徐扑,你还不滚进来?”

  一些个腿脚比猎户慢些的香客,住处离得城门较远,见到酒铺子还没关门严实,都过来躲着,胆大一些的让酒肆老板别关门,立马被胆小的痛骂,生怕被殃及池鱼,给几个当权大家族秋后算账。

  城外三百步,在为首的茅家女子停下后,金吾卫五百骑骤停。

  一名三十来岁的英武女子披银甲持白矛,骑了一匹通体乌黑的炭龙宝驹,茅家势大,根深蒂固,是敦煌城建城时就屹立不倒的元老派,在诸多势力角逐中始终不落下风,很大原因就是茅家始终牢牢掌控有这五百精锐骑兵,茅家子弟历来尚武骁勇,但这一代翘楚却是一名女子,叫做茅柔,敦煌城出了三位奇女子,第一位当然是被誉为“二王”的城主,一位是宇文家族那名不爱富贵爱诗书的痴情女子,嫁鸡随鸡给了一个卖酒的汉子,再就是当下这名靠武力统帅五百铁骑的茅柔,城内金吾卫是轻骑,近几年来城外五百骑都被换成重甲铁骑,在敦煌城宽敞主道上策马奔驰,只要不入巨仙宫,足以碾压城内五百轻骑。

  茅柔素来瞧不起那名作威作福的小丫头,靠着跟城主拖亲带故,不就是胸脯大一些腰细一些屁股蛋圆一些吗?能当饭吃?她已经跟一些世交子弟谈妥,事成以后,这头可怜小狐狸精就交给他们轮流玩弄,即便是做连襟轮番上阵,玩坏了那具柔软身子,茅柔只会开怀大笑,恨不得在床榻边上尽情旁观,亲手拿刀割去那对碍眼很多年的**才让她舒爽。茅柔停马以后,死死盯住那名守在城门口的年轻书生,长得人模狗样,是她好的那一口,可惜大事临头,容不得她贪嘴,挥了挥手,对身后一名壮硕骑将吩咐道:“去宰了!就当祭旗。”

  茅柔身后金吾骑尉狞笑着提枪冲出。

  铁骑铁骑,就是重马重甲,以冲刺巨力撕开一切布防。金吾骑尉喜欢这种奔袭的快感,跟床上欺负那些黄花闺女是一个感觉。主子茅柔是个让所有她裙下重骑兵都心服口服的娘们,带兵和杀人都带劲,骑尉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爬上她的身上去冲刺,茅将军有一句话被整座敦煌城将门子弟称颂:姑奶奶带出来的士卒,胯下一杆枪,手上一杆枪,比起城内五百软蛋金吾卫强了百倍!金吾骑尉随着马背起伏而调整呼吸,握紧铁枪。他并未一味轻敌,那家伙敢独自拦在城门口送死,多少有些斤两。

  敦煌城毕竟藏龙卧虎,大好功业等着老子去挣取,不能在阴沟里翻了船。

  徐凤年摘下书箱,放在脚边上。

  并未摘下春秋剑,对上那名铁骑,不退反进,大踏步前奔。

  茅柔和五百骑都有些惊讶,一些铁骑讶异过后,都发出笑声。想要拦下一名冲刺状态下的重骑兵,知道得有多少气力吗?何况这位金吾骑尉可不是稻草人,枪法超群,在金吾卫中是战力可以排在前五的绝对好手!

  金吾骑尉与那名书生相距五十步时,精气神已经几乎蓄势到了顶点,眨眼过后的十步时,凶猛提枪就是一刺。

  徐凤年侧过头,弯臂挽住铁枪,一掌砸在踩踏而来的高头大马脖子上,连人带马都给往后推去五六丈外,当场马死人将亡。

  铁枪环绕身体一圈,徐凤年身体继续前掠,期间经过那名痛苦挣扎的重骑都尉,一枪点出,刺透头颅,钉死在地上。

  茅柔皱了皱眉头,抬起手,划出一个半弧,骑兵列作六层,层层如扇面快速铺开。

  其余有八十随行弓弩手在前。

  战阵娴熟,在茅柔指挥下如臂指使。

  不论是单兵作战,还是集结对冲,都绝非城内刻意安排下弓马渐疏的五百金吾卫可以媲美。

  百二十步时,茅柔冷血道:“射。”

  箭雨扑面。

  徐凤年身形一记翻滚,铁枪抡圆,泼水不进,挡去一拨箭矢后,一枪丢出。

  虽然仅是形似端孛尔回回的雷矛,却也声势如惊雷。

  在战阵之前的茅柔神情剧变,身体后仰贴紧马背,一枪掠过,身后两名铁骑连人带甲都给刺透,跌落下马。

  茅柔不再奢望弓弩手能够阻挡,率先冲杀起来。

  虽有三人阵亡,六层扇形骑阵丝毫不乱,足见茅家之治军森严。

  铁蹄阵阵。

  徐凤年眯眼望向那名英伟女将,扯了扯嘴角,微微折了轨迹,直扑而去。

  茅柔不急于出矛,当看到这名年轻剑士身形临近,轻松躲过两根铁枪刺杀,这才瞅准间隙补上一矛,直刺他心口。

  矛尖看似直直一刺,朴实无奇,实则刹那剧颤,锋芒无匹,这是茅家成名的跌矛法,无数次战阵厮杀都有不知底细的敌人给震落兵器。

  “下马!”

  徐凤年左手一弹,荡开长矛,身体前踏几步,一个翻身,就与铁矛脱手的茅柔好似情人相对而坐,才要一掌轰碎这名女子的心口,她便抽刀划来,徐凤年两指夹住,指肚传来剧烈震动,摩擦出一抹血丝,茅柔趁机弃刀,一手拍在马背上,侧向飞去,接住铁矛,撞飞一名骑兵,换马而走,流窜进入战阵,不再给徐凤年捉对厮杀的机会。十来条枪矛刺来,徐凤年身形下沉,压断这匹炭龙马的脊梁,痛苦嘶鸣一声,马腹着地,徐凤年一手推开一骑,一肩撞飞一骑,恰到好处夺取如雨点枪矛,身形并无丝毫凝滞。

  在五十步外拨转马头的茅柔脸色阴沉,怒喝道:“结阵。”

  徐凤年身形后掠,将背后偷袭的一骑撞飞,脚尖踩地,潇洒后撤,撤出即将成型的包围圈。

  长呼出一口气,抽出春秋剑。

  右手握剑,剑尖直指五百骑,左手竖起双指并拢。

  开蜀。

  茅柔怒极,沉闷下令道:“杀!”

  她眼中那一人,一人一剑。

  身前五百骑,身后是城门。

  徐凤年不动如山。

  哪怕魔道第一人洛阳驾临,敦煌城也只是一人对一人。

  徐凤年习武以前还有诸多对于江湖的美好遐想,但是真正疯魔习武以后,就从不想去做什么英雄好汉,但既然身后是自己的女人,别说五百骑,五千骑,他也会站在这里。

  我死前守城门。

  教你们一步不得入!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2 08:39

  第九十七章 有人血衣拖刀入城

  (第四章早上六点钟左右。)

  茅柔见到这名年轻剑士如此托大,恨得牙痒痒,若是以往见着如此xìng子刚烈的俊彦,还不得好好绑去床上调教怜爱一番,只是此时兵戎相见,就只剩下刻骨挠心的怒意了,一连说了好几个杀字!战马前奔炸如雷,徐凤年一气不歇滚龙壁,虽然做不到羊皮裘李老头那样一条剑气数十丈,不过在草原上对阵拓跋chūn隼的生死之间,悟出了一袖青龙,剑气滚龙壁就愈发货真价实,身形如鱼游曳在cháo头,对上第一批铁骑冲锋,chūn秋在手,当中就劈开一人一马,然后横向奔走,无视铁矛点杀,仗着真气鼓荡的海市蜃楼,一开始就抱有持久厮杀的念头,不去执意杀人,而是见马便斩,重甲骑兵马战无敌,下马步战就成了累赘。..

  战马冲锋如同一线cháo的阵型,被徐凤年杀马破cháo,顿时有十几骑人仰马翻,迫于第二拨铁矛如雨点,只是略微后撤停歇,复尔再进,身形逍遥剑气翻,好似丹青国手的写意泼墨,看得持矛高坐的茅柔咬牙切齿。仿佛才几个眨眼功夫,茅家倾注无数心血jīng力和足以堆成小山真金白银的铁骑,就已经阵亡了将近二十人,一旦坠马,就要被那名书生装束的剑士一剑削去脑袋,或者剑气裂重甲,死无全尸。这几乎是剐去她身上肌肉一般疼痛,她很想一脚踩爆那相貌英俊小王八蛋的裤裆,然后质问一句:“你知道老娘养这些铁骑跟养自家儿子一样,容易吗?容易吗!”..

  茅柔很快安静下来,别说五百骑杀一人,就是三百骑,对阵一品金刚境,后者十有仈激ǔ也得被活生生耗死,不过这里头有一个重要前提,那就是死了一两百人后,阵型不乱,胆子没碎,不至于杀溃逃散。对于这一点,茅柔有不小的自信,这五百金吾卫骑兵等同于茅氏亲兵,她养兵千rì,极为看重实战和赏罚,经常拉出去绞杀山寇和马贼,对上前者轻骑轻甲作战,后者铁骑轻骑混杂厮杀,每次功成归来,别说酒肉赏银,只要你敢拼命搏杀,就算是敦煌城里窑子里的那些花魁,茅柔也有魄力去花钱请来军营打赏下去。

  气闷的茅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恶狠狠道:“玩剑的小子,你死了以后,姑nǎinǎi我用铁蹄将你的尸体踏成肉泥!”

  茅柔高声道:“别给他换气的机会,用马撞死他!哪个家伙第一枪刺中,老娘就打赏他城里全部叫得上名号的花魁,玩个三天三夜,直到你们三条腿全部发软为止!谁第一个刺死他,老娘亲自上阵,给那个走狗屎运的王八蛋吹一管箫!”

  金吾骑兵都杀红了眼。

  徐凤年面无表情,一手驭剑取头颅,一手近距离杀马杀敌。

  茅柔看着战场中惊心动魄的单方面绞杀,冷笑道:“拉开三十步,丢矛掷枪,捡起以后再来!”

  与徐凤年纠缠的半圆形骑阵顿时后撤,第二拨骑兵一瞬丢掷出枪矛,这可不是百步以外的箭矢那般轻易拨开,能够成为重骑兵,膂力本就不俗,因此每一次劲shè都堪称势大力沉。

  驭剑不停,斩乱阵营,徐凤年握住两柄擦肩的铁枪中段,在手中一旋,两枪如镜面圆盾,所有近身枪矛都弹飞在外,一拨丢掷过后,徐凤年握住铁枪,双手回馈了一次抛掷,立即有两骑应声落马,铁甲通透!

  茅柔看得触目惊心,事已至此,竟然开始麻木,声调冷硬下令:“围住他!”

  这名心狠手辣的女将低声嗤笑道:“老娘就不信你能做到两百年前的吴家九剑破万骑,一人如何成就剑阵?”

  茅柔给身边五名嫡系骑兵都尉一个眼神,撇了撇下巴。

  五骑开始悄悄提枪急速冲锋。

  一圈六十骑,尽量躲避那柄恐怖飞剑,然后三十步外同时丢掷枪矛。

  徐凤年双手浑然抱圆,枪矛出人意料地随之旋转,左手错过一抹,六十杆枪矛反向shè出。

  虽然这些重骑兵静止时行动相对轻骑要迟缓,却也不是稻草垛子,除去十几根大箭太过于刁钻,刺死重创了骑兵,其余都只是擦伤或者被竭力拨去,不过最内一层圈子开始有破裂的迹象,而六名武力在金吾卫中登顶的骑兵都尉就在间隙中瞬间奔出,同时丢出枪矛,然后抽莽刀,一人被chūn秋飞剑割去半张脸,坠马身亡,第二匹马仍是笔直凶悍撞在了这名可怕剑士的胸口,一撞之下竟然只是让他一脚后滑几步,便止住了身形,所幸一骑侧向撞来,才将其撞飞,另外一名都尉莽刀抓住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空劈下!

  总算见血了!

  这帮厮杀到现在的憋屈金吾卫骑兵差点热泪盈眶。

  那名砍中书生剑士肩头的彪悍都尉心头一热,才想要将吃nǎi的劲头都推到刀锋上,削去这个年轻狠人的正只膀子,就瞧见那不带感情的双yīn柔眸子,下一刻,他就被崩开莽刀,给一把拽下马,用双手拧断了脖子。

  徐凤年丢下鲜血淋漓的头颅和身躯,嘴角扯了扯。

  茅柔沉声道:“都尉唐康战死,抚恤钱是五十两黄金,准许他儿子进入茅氏私学读书,及冠后立即进入金吾卫担任都尉一职!”

  茅家重诺!

  这是一块比金银还要沉重的金字招牌,这也是茅氏能够在敦煌城数次跌宕中始终占据实权高位的根基。

  军心再次凝聚。

  徐凤年拿住chūn秋剑,开始狂奔,直线冲向发号施令的茅家女子。

  成胎大半的金缕和剑胎圆满的朝露终于出了剑囊。

  所到之处,两侧骑兵脖颈间纷纷绽放出一抹血珠。

  茅柔眯起眼,这一次并未退走。

  两名不起眼的重甲骑兵猛然落马,手持莽刀,大踏步和徐凤年展开对冲。

  茅柔则一夹马腹,游入阵型厚重腹部。

  她显然不惜让金吾卫中隐藏的茅氏jīng锐死光死绝,也要慢慢耗死这个横空出世的剑士!

  宫城白象门外,可谓枭雄林立,各自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茅氏族长茅锐是一个jīng瘦老者,坐轿而来,此时帘子掀开,车厢内摆有一整套jīng美绝伦的炉瓶三事,香炉是旧南唐官窑烧制的三足瓷香炉,五彩斑斓,是久负盛名的南唐国器,一寸瓷片一寸金。香盒更是蔗段盒,贮藏有一块海中百年漂游才呈现出纯白sè的珍品龙涎香,箸瓶插有几根黄金小箸白银香铲,两名身段妖娆的妙龄女子跪在一旁,低眉顺眼,轻巧焚香。

  茅锐眯起眼,脸sè看似安详,眼神却尤为炙热,望向城门口,一只手探入领口,按在侍香女的胸脯上,另外一只手也没闲着,隔着jīng绝天下的西蜀缎子,抚摸另外一位侍女的臀瓣儿,茅锐这些年亲眼看着那名女子,在城主身边一点一点,由女童蜕变成妩媚少女,再长成国sè天香的成熟女子,没有一夜不去垂涎她的身段,尤其是她身上的独有体香。

  车厢香味弥漫出去,连相隔十步以外的一名骑马老者都清晰闻到,不过显然这位老骥伏枥不服老的佩剑老人并不领情,闻着扑鼻而来的香气,有些厌烦,他曾是锦西州上一任持节令的旧将,叫鲁武,弓马熟谙,青壮时候更是锦西军中名列前茅的骑shè高手,上了岁数后也没落下武艺,对于同枝通气的茅锐,其实向来看不起,伸手挥了挥香气,鲁武腹诽一句老不正经的东西。鲁武虽未像茅家这般掌握五百铁骑,却也有大量jīng锐私兵,老人以豢养假子著称于敦煌城,私兵两百,其中假子占了一半,这次城内金吾卫倒戈了两百,他的几名假子功不可没。按照秘密约定,事后坐下来瓜分战果,那女娃儿和两三百宫女都归茅锐这老sè胚所有,他则要那宫中所藏的数百具兵甲,至于武痴城主收集搜刮入藏经阁的全部秘笈,则由橘子州慕容宝鼎的一头走狗去接手,这次不光彩的篡位,算是大家各出其力,各取所需,省得等下分赃不均,到时候再闹出一场乌烟瘴气的窝里斗。

  当看到那团锦绣衣袖出现在城门口,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屏气凝神,便是茅锐这种老神在在的老狐狸,也下下意识停下揉捏嫩肉的动作,微微用力,那名吃痛的侍香女冷汗直流,小手一抖,手持金铲子的她不小心铲坏了龙涎香块,多刮下几两香料。茅锐眼神死死盯住那位身段诱人身份更可口的锦衣女子,而一只干枯如老松的手则扯住女婢的头发,按在香炉上,侍女被烫得嘶声尖叫,茅锐慢慢松手后,不理睬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破相侍女。

  除了他们这些大人物遥遥对峙,宫外五百金吾卫更是剑拔弩张,一批两百骑,不过有三十黄金甲士坐镇。另外一批人数占优,有三百人,而且掺杂了许多鲁家假子死士。

  更有茅家重金引诱来的一百来号江湖人士,一半是敦煌城本土势力,一半是近rì由城外渗入的亡命之徒。

  这批人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声势一样不小。

  陶勇是公认慕容宝鼎麾下的一条恶犬,他在敦煌城内势力只算末尾,主要是渗透得时rì不多,才五六年时间,比不得茅家和宇文端木这三个靠年月慢慢积累起威势的大家族,不过城内许多成名的江湖豪杰都归拢在他帐下,而且有十几名慕容亲军打底子,不容小觑,这次他jīng锐尽出,而且胃口小,只要藏经阁那几十本生僻秘笈,故而有一席之地。他不曾骑马,只是步行,朗声道:“姓燕的,你暗中害死城主,整整两年秘不发丧,心机如此歹毒,不愧对列祖列宗吗?!”

  暂任紫金宫宫主的红薯笑了笑,简简单单说了一个字,“杀。”

  金吾卫骑兵展开一场不死不休的血腥内耗。

  当鲁家假子和陶勇嫡系以及江湖莽夫都投入战场,使得黄金甲士都悉数战死,再去看那名女子仍是轻描淡写挥了挥手,连宫女和老宦官都掠入门前血河。茅锐有些按耐不住,走下马车,来到鲁武身边,沉声问道:“宇文端木两家当真不会帮着那小娃儿?”

  与那两个大族有密切联姻的鲁武摇头道:“绝对不会。唯一需要小心的就是补阙台。”

  茅锐松了口气,讥笑道:“这个你放心,补阙台有老夫的密探,这次一定不会插手。只要宇文端木不出手搅混水,老夫不介意分给他们一些残羹冷炙。”

  鲁武冷哼一声。

  陶勇有些怜悯地望向那名妖艳女子,“敦煌城台面上就只有这么些人,就算你还有一些后手,也扭转不了战局。需知马上还有五百铁骑入城!嘿,可惜了这副皮肉囊,真是便宜姓茅的老玩意儿。”

  红薯形单影只,站在空落落的宫门前。

  伸出一指,重重抹了抹天生猩红如胭脂的嘴唇。

  她由衷笑了笑,可惜没大雪,否则就真是白茫茫一片死得一干二净。

  就当红薯准备出手杀人时,人海渐次分开。

  五百骑不曾有一骑入城,只有一人血衣背剑拖刀入城。

  一身鲜红,已经看不清衣衫原本颜sè。

  他手中提着一颗女子头颅。

  这名背剑拖刀的年轻人丢出头颅,抹了抹满脸血污,说道:“这娘们好像叫茅柔,说只要杀了我,就给他手下吹箫,我就一刀搅烂了她的嘴巴,想来这辈子是没法子做那活了。”

  然后他指了指红薯,“她是老子的女人,谁要杀她,来,先问过我。”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2 08:40

  第九十八章 猩红叠猩红.

  (第四章。)

  茕茕孑立在宫门外的红薯一袭锦衣无风飘摇,眼眶湿润,眼眸赤红,五指成钩。

  几乎刹那入魔。

  她亲姑姑死时,都不曾如此。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背负眼熟书箱的中年男子,对她摇了摇头。

  红薯的锦缎大袖逐渐静止下来。. .

  场上,众人只见那名血衣男子好像是咧嘴笑了笑,然后说道:“放心,我没能杀光五百金吾卫,就杀了两百骑。宰了这个茅柔后,三百骑就逃散去。”

  就杀了两百铁骑。

  车厢内的茅锐那副老心肝差点都要裂了,城外五百金吾卫是茅氏数代人的心血,被茅柔掌握兵权后,更是力排众议,轻骑该做重骑,这里头的算计、付出和代价,早已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尽,你个挨千刀万剐的跟老夫说就杀了两百骑?!茅锐踉跄扑出马车,在无数视线中跑去抱住小女儿的头颅,顾不得什么颜面体面,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茅柔虽然离二品小宗师境界还差一线,可众所周知,女子相较男子,登堂入室困难百倍,但只要踏入二品门槛,在武道上的攀登速度往往容易令人瞠目结舌,何况茅柔不论武力还是才智,都是茅氏未来三十年当之无愧的主心骨,死了她,丝毫不逊sè于失去两百铁骑的伤痛程度,甚至犹有过之,一个家族,想要福泽绵延,说到底还是要靠那一两个能站出来撑场面的子嗣,百人庸碌,不及一人成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茅锐如何能够不肝肠尽断?. .

  这期间又有几道玩味古怪的眼神,来自深知敦煌城肮脏内幕的鲁武之流,茅锐嗜好渔sè,生冷不忌,被嘲笑成一只趴在艳情书籍里的蠹鱼,而茅柔年过三十仍未嫁出,看来父女两人私下苟且多半是真实无疑,不过取笑过后,鲁武和陶勇默契地视线交汇,都看出对方眼中的忧虑,一介匹夫之怒,不足挂齿,可当这名武夫临近一品,是谁都无法轻视的,那些北莽甲字大姓为何不遗余力去聘请供养这些人物?还不是想要震慑屑小,不战而屈人之兵?像眼下这种肯为了个娘们去抗衡整整五百铁骑的疯子,鲁武自认就算把自己正房媳妇偏房小妾一并拱手相送,都舍得!只要那满身血污的年轻人看得上眼。

  那些个被金银钱财吸引来的武林草莽都早早吓破了胆,他们比不得那些个抱团家族,自个儿单枪匹马闯荡江湖,死了就彻底白死了,都没人收尸,板上钉钉的,身上武器银票秘笈都会被人搜刮殆。这趟入城是稳cāo胜券的前提下去搏求富贵的,不是来当垫背送死的。一时间跟金吾卫厮杀过后还剩下七八十号的这伙人,都蠢蠢yù动,萌生退意。一些个相互有交情的,都提防着其余面生脸孔开始窃窃私语,打算盘权衡利弊。

  鲁武有大将风度,策马冲出,问道:“来者何人?!”

  徐凤年只是看着那名撕心裂肺哀嚎的老头子,平淡道:“你叫茅锐,我知道你。”

  负弓猛将陶勇猛然喊道:“小心!”

  同时搭弓shè出一箭,众目睽睽之下,shè向茅锐脑袋,让一些眼尖的旁观者以为陶勇丧心病狂了,或者是要落井下石。

  殊不知箭矢与某物相撞,发出金石铿锵声。

  但茅锐的脑袋仍是往后一荡,一颗眼珠子炸出一团小血花。

  茅锐松开那颗女子头颅,捂住眼睛,嘶吼愈发凄厉。

  眼睛通红的陶勇咬牙吱吱作响,沉声提醒道:“此子可驭剑两柄!”

  徐凤年抹了抹嘴角渗出的鲜血,伸出一根手指旋了旋,有双剑绕指飞掠如小蝶,问道:“我再刺他一眼,这次你如果还是拦不住,下一次就轮到你了。”

  陶勇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收回铁胎大弓。

  徐凤年自然轻而易举地驭剑刺透茅锐手掌,刺破另外一颗眼珠,笑道:“我的女人,好看吗?可惜你看不到了。”

  分明是笑,可看他那一身鲜血浸染的红衣,还有那扭曲的英俊脸孔,实在是让人看着颤栗心寒。

  徐凤年不急于杀死茅锐,归鞘chūn雷立在地上,双手搭在刀鞘上,问道:“谁敢与我一战?!便是群殴也无妨,老子单挑你们一群!”

  这实在不是一个能逗人发笑的笑话。

  这名原本只被当做宫中裙下面首的年轻人,满身血腥渗出的滔天戾气。

  还有那几乎所向无敌的剑气和刀意。

  这一刻,不知道有多少老一辈枭雄都感慨,生子当如此!

  当时城外,明明可以驭剑的年轻书生竟然拔刀,杀人如麻后,一刀刺入躺在地面上的茅柔的嘴巴,扭动刀锋搅烂,不忘记仇地对着尸体说了句“让你吹”。大半仍有战力的金吾骑兵彻底崩溃,开始疯狂逃窜。徐凤年不去追杀这些做散兵游勇奔走的骑卒,割下茅柔脑袋,提着蹒跚返身,看见城门口站着一名干净清爽的文雅男子,徐凤年默不作声,chūn秋即将出鞘。

  男子挡下一剑后平静说道:“在下徐璞,北凉老卒。来敦煌城之前,都算是朋友李义山的死士。”

  杀红了眼的徐凤年微微错愕,问道:“徐璞,当年北凉轻骑十二营大都督徐璞?”

  男子单膝跪地,嗓音沙哑,轻声道:“末将徐璞见过世子殿下。”

  北凉王府,不去说徐骁那些见不得光的死士,除了镇压听cháo阁下的羊皮裘老头,深藏不露的剑九老黄,接下来就是这位素未蒙面的徐璞了。他的身份极为特殊,曾经官拜正三品,在军中跟教出兵仙陈芝豹的吴起地位相当,两人北凉三十万铁骑里的声望堪称伯仲之间,不过徐璞的形象更倾向于儒将,至于后来为何弃官不做,成了死士,注定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徐璞眼神真诚和煦,帮忙背起那只曾经藏有chūn雷刀的书箱,笑了笑:“殿下放心调息便是,虽比不得殿下英武,徐璞到底还剩下些身手,沿街一路北去,断然不会有人能打扰。”

  挥出不下六十记一袖青龙的chūn雷刀,已然斩杀将近两百骑,此时在主人手中颤动不止,可见已经到了极限,徐凤年捂住胸口,缓了缓气机,皱眉问道道:“不会让徐叔叔身份暴露?”

  徐璞摇头道:“无关紧要了,今天按照李义山的算计,本来就要让敦煌城掀个底朝天,末将肯定要露面的。原本殿下不出手,事后末将也一样会清理掉。”

  徐凤年缓缓入城,听到这里,冷笑道:“那时候徐叔叔再去给红薯收尸?掬一把同情泪?”

  徐璞神情不变,点了点头。

  察觉到他的勃然杀意,徐璞隐约不悦,甚至都不去刻意隐藏,直白说道:“殿下如此计较这些儿女情长?”

  徐凤年缓步入城,一个字一个字平淡道:“放你娘的臭屁!”

  徐璞并未出声。

  沉默许久,大概可以望见巨仙宫的养令斋屋顶翘檐,徐凤年好像自说自话道:“我今天保不住一个女人,以后即便做了北凉王,接手三十万铁骑,你觉得我能保得住什么?”

  徐璞哈哈大笑,整整二十年啊,积郁心中二十年的愤懑,一扫而空,笑出了眼泪。

  徐凤年疑惑地转头看了一眼。

  徐璞收敛神sè,终于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恭敬,微笑道:“当年李义山和赵长陵有过争执,李义山说你可做北凉王,赵长陵不赞同,说陈芝豹足矣!外姓掌王旗也无妨。”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实在是挤出个笑脸都艰难,若非那颗当初入腹的两禅金丹不敢肆意挥霍,一直将其大半jīng华养在枢泉穴保留至今,这一战是死是活还真两说,好奇问道:“那徐叔叔如何看?”

  徐璞眯眼望向城内,满脸欣慰,轻轻说道:“在徐璞看来,殿下选择站在城门口,胜负仍是五五分,可走入城中以后,李义山便赢了赵长陵。”

  徐璞突然说道:“李义山断言,吴起绝不会惦念亲情而投靠殿下,此次赶赴北莽,殿下可曾见过?”

  徐凤年脸sèyīn沉,“兴许我没见到他,他已经见过我。”

  此时场中,寂静无声,落针可闻,竟是无一人胆敢应战。

  不知何时,试图围攻巨仙宫的茅氏等多股势力,报应不爽,被另外几股势力包围,堵死退路。

  除了仍然沉得住气的补阙台在外,宇文家,端木家等等,都不再观望,可谓是倾巢出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什么联姻亲情,什么多年交情,什么唇亡齿寒,比得上铲除掉这帮逆贼带来的权力空位来得实在?

  徐凤年望向那些江湖莽夫,冷笑道:“要银子是吧?茅家给你们多少,巨仙宫给双倍,如何?”

  徐璞笑着放下书箱,开始着手杀人。

  他作为北凉军六万轻骑大都督,亲手杀人何曾少了去?

  徐凤年负剑提刀前行,大局已定,更是无人敢拦,径直走到锦衣女子眼前,抬起手作势要打。

  她泪眼婆娑,根本不躲。

  红薯死死抱住这个红衣血人,死死咬着嘴唇,咬破以后,猩红叠猩红。

  徐凤年只是伸手捏了捏她脸颊,瞪眼道:“你要死了,你以为我真能忘记你?做丫鬟的,你就不能让你家公子省省心?退一步说,做女人的,就不能让你男人给你遮遮风挡挡雨?”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5-24 21:37

  第九十九章 孤城白首


  有那些几十号草莽龙蛇倒戈一击,战局就毫无悬念,而在红薯授意下依着兵书上围城的封三开一,故意露出一条生路,陶勇明摆着舍得丢下敦煌城根基,率先丢弃失去主心骨和茅家,带着亲信嫡系逃出去,锦西州旧将鲁武则要身不由己,身家性命都挂在城内,悍勇战死前高声请求红薯不要斩草除根,给他鲁家留下一支香火,红薯没有理睬,鲁武死不瞑目,茅家扈从悉数战死,足见茅锐茅锐父女不说品性操守,在养士这一点上,确实有独到的能耐,徐璞将宫外逆贼金吾卫的厚实阵型杀了一个通透,剩余苟活的骑兵都被杀破了胆,丢了兵器,伏地不起。

  徐璞随手拎了一根铁枪,潇洒返身后见到红薯,以及一屁股坐在书箱上调息休养的徐凤年,红薯欲言又止,徐凤年笑道:“敦煌城是你的,其中利害得失你最清楚,别管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位徐叔叔,是我师父的至交好友,信得过。”

  “见过大都督。”红薯敛衽轻轻施了个万福,先私后公,正色道:“劳烦徐叔叔带五十骑兵,追剿陶勇,只留他一人返回橘子州,也算敦煌城给了慕容宝鼎一个面子。徐叔叔然后领兵去补阙台外边,什么都不要做就可以。”

  徐璞领命而去,几名侥幸活下来老宦官和紫金宫女官也都跟在这名陌生中年男子身后,徐璞三言两语便拉拢起五六十名想要将功赎罪的金吾骑兵,杀奔向一直不知是摇摆不定还是按兵不动的补阙台。

  徐凤年一直坐在书箱上吐纳疗伤,看似满身血污,其实一身轻伤,外伤并不严重,不过经脉折损严重,一人力敌五百骑,没有半点水分,虽然茅家铁骑欠缺高手坐镇,但五百骑五百坐骑,被徐凤年斩杀两百四十几匹,又有撞向徐凤年而亡四十几匹,足见那场战事的紧凑凶险,茅柔显然深谙高手换气之重要,靠着铁腕治军和许诺重赏,躲在骑军阵型最厚重处,让骑兵展开绵绵不断的攻势,丢掷枪矛,弓弩劲射,到后来连同时几十骑一同人马撞击而来的手段都用出来,这其中武力稍高的一些骑尉,在她安排下见缝插针,伺机偷袭徐凤年,可以说,若只是双方在棋盘山对弈下棋,只计棋子生死,不论人心,哪怕徐凤年再拼死杀掉一百骑,也要注定命丧城门外,只不过当春秋以剑气滚壁和一袖青龙开道,再以春雷刀捅死茅柔,好似在大军中斩去上将首级,铁骑士气也就降入谷底,再凝聚不起气势,兵败如山倒就在情理之中,徐凤年即便有五六分臻于圆满的大黄庭和金刚初境傍身,也要修养两旬才能复原,这一场血战的惊险,丝毫不下于草原上和拓跋春隼三名高手的死战。放在市井中,就像一个青壮跟三名同龄男子厮杀,旁观者看来就是心计迭出,十分精彩,后者就是跟几百个稚童玩命,被纠缠不休,咬上几口几十口,甚至几百口,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徐凤年安静看着那些尘埃落定后有些神情忐忑的江湖人士,然后看着那个扑地身亡的壮硕老人,这位敦煌城鲁氏家主原本应该想要摆出些虎死不倒架的势头,死前将铁枪挤裂地面,双手握枪而死,但很快被一些人乱刀劈倒,践踏而过,一些个精明的江湖人边打边走,靠近了尸体,作势打滚,凑近了老者尸体,手一摸,就将腰间玉佩给顺手牵羊,几个下手迟缓的,腹诽着有样学样,在鲁武尸体上滚来滚去,一来二去,连那根镶玉的扣带都都没放过,给抽了去,脚上牛皮靴也只剩下一只,都说死者为大,真到了江湖上,大个屁。此时的茅家,除了马车上两名蜷缩在角落的香侍女,都已经死绝,一个眼尖的武林汉子想要去马车上痛快痛快,就算不脱裤子不干活,过过手瘾也好,结果被恰巧当头一骑而过的徐璞一枪捅在后心,枪头一扭,身躯就给撕成两半,就再没有谁敢在乱局里胡来,个个噤若寒蝉。

  徐凤年已经将春雷刀放回书箱,一柄染血后通体猩红的春秋剑横在膝上,对站在身侧的红薯说道:“接下来如何安抚众多投诚的势力?”

  红薯想了想,说道:“这些善后事情应该交由大都督徐璞,奴婢本该死在宫门外,不好画蛇添足。”

  她笑了笑,“既然公子在了,当然由你来决断。”

  徐凤年皱了皱眉头,“我只看,不说不做。不过先得给我安排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对了,连你都认识徐璞,会不会有人认出他是北凉军的前任轻骑十二营大都督?”

  红薯摇头道:“不会,奴婢之所以认得徐璞,是国师李义山当初在听潮阁传授锦囊时,专门提及过大都督。再者,凉莽之间消息传递,过于一字千金,都是拿人命换来的,密探谍子必须有所筛选,既不可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也不可能有本事查探到一个二十年不曾露面的北凉旧将。咱们北凉可以说是两朝中最为重视渗透和反渗透的地方,就奴婢所知,北凉有秘密机构,除了分别针对太安城和几大藩王,对于北莽皇帐和南朝京府,更是不遗余力。这些,都是公子师父一手操办,滴水不漏。”

  徐凤年自嘲道:“仁不投军,慈不掌兵。我想徐璞对我印象虽然有所改观,不过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红薯黯然道:“都是奴婢的错。”

  徐凤年笑道:“你这次是真错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执意要逞英雄,返身入城,徐璞兴许这辈子都不会下跪喊一声世子殿下,顶多叔侄相称,你是不知道,这些军旅出身的春秋名将,骨子里个个桀骜不驯,看重军功远远重于人情,徐璞已经算是难得的异类了。像那个和我师父一起称作左膀右臂的谋士赵长陵,都说三岁看老,可我未出生时,徐骁还没有世子,他就料定将来北凉军要交到陈芝豹手上才算安稳,死在西蜀皇城外二十里,躺在病榻上,不是去说如何给他家族报仇,而是拉着徐骁的手说,一定要把陈芝豹的义子身份,去掉一个义字,他才能安心去死。”

  红薯没敢询问下文。

  徐凤年站起身,春秋归鞘背在身后,吐出一口猩红中透着金黄的浊气,笑道:“因祸得福,在城外吸纳了两禅金丹,又开了一窍,还有你可知道这柄才铸造出炉的名剑,若是饮血过千,就可自成飞剑?”

  红薯眨了眨眼睛道:“那借奴婢一用,再砍他个七八百人?”

  徐凤年伸手弹指在她额头,气笑道:“你当这把有望跻身天下前三甲的名剑是傻子不成,得心意相通才行的,养剑一事,马虎不得,也走不了捷径。”

  徐凤年望向宫外的血流成河,叹了口气,暗骂自己一句妇人之仁,矫情,得了便宜卖乖。提着书箱起身往宫内走去,红薯当然要留下来收拾残局。她望着这个背影,记起那一日在殿内,她穿龙袍坐龙椅,一刻欢愉抵一生。此时才知道,跟姑姑这样,在选择一座孤城终老,为一个男人变作白首,也不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徐凤年突然转身,展颜一笑。红薯刹那失神,不知此生他最终到底会爱上哪一名幸运的女子,姜泥?红薯打心眼不喜好这个活着就只是为了报仇的亡国公主,她觉得要更大气一些的女子,才配得上公子去爱。当然,这仅是红薯心中所想,至于公子如何抉择,她都支持。

  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世子殿下,在庆旒斋独自沐浴更衣,换过了一身洁净衣衫,神清气爽。敦煌城大局已定,各座宫殿的宫女宦官也就继续按部就班安分守己,宫外那些风起云涌,对她们而言,无非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只是大人物们的荣辱起伏,他们的官帽子变得大一些或者被连脑袋一起摘掉而已,惊扰不到他们这些小鱼小虾的生活,不过说心里话,他们还是十分喜欢现任宫主做敦煌城的主人,虽然赏罚分明,但比起上任几十年如一日冷如冰山的城主,要多了些人情味,徐凤年坐在繁花似锦的院子石凳上,桌上摆有春秋和春雷,光听名字,挺像是一对姐弟,徐凤年没有等到情理之中的红薯,反而是徐璞意料之外的独身造访。

  徐璞也没有用下跪挑明立场,见到徐凤年摆手示意,也就平静坐下,说道:“按照李义山的布置,造访势力,分别对待,城内根深蒂固的本土党派,斩草除根,一个不留。近十年由城外渗入敦煌城的,如橘子州和锦西州两位持节令的心腹,旧有势力被掏空铲平以后,会继续交给他们安排人手填平,而且新敦煌城会主动示好,不光给台阶下,还搭梯子上,放手让他们吞并一些茅家和鲁家的地盘,如此一来,有了肥大鱼饵去慢慢蚕食,可保五年时间内相安无事,说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庙堂平衡术。”

  徐凤年点了点头,好奇道:“补阙台到底是怎样一个态度?”

  不杀人时分外文雅如落魄书生的徐璞轻声笑道:“不表态便是最好的态度,新敦煌乐意分一杯羹给他们。”

  徐凤年问道:“到底有哪几股势力是北凉的暗棋?”

  徐璞毫不犹豫说道:“宇文端木两家都是李义山一手扶植而起,不过恐怕就算是这两族之内,也不过四五人知道真相。其余势力,都是因事起意,因利而动,不值一提。”

  徐凤年苦笑道:“我闹这么一出,会不会给师父横生枝节?”

  徐璞由衷笑道:“李义山自己常说人心所向,方才使得棋在棋盘外,可见国手真正棋力,世子殿下不要担心,末将相信李义山肯定乐见其成,能让一局棋额外生气眼,可见殿下已经真正入局发力,是好事。”

  徐凤年感兴趣道:“徐叔叔也精于弈棋?”

  徐璞赶紧摆手道:“跟李义山相处久了,只会说些大道理,真要对局,就是俗不可耐的臭棋篓子,万万下不过殿下的,殿下不要强人所难啊。”

  徐凤年哈哈笑道:“我想总比徐骁来得强上一些。”

  一个恭恭敬敬称呼世子殿下,一个热热络络喊徐叔叔。

  是不是牛头不对马嘴?

  一场暮春苦雨骤然泼下。

  徐凤年和徐璞一起走入斋子,徐凤年说道:“魔头洛阳何时入城,才是当下敦煌城的真正劫数。”

  徐璞点了点头,饶是这位轻骑大都督,也有些忧心忡忡。

  徐凤年自嘲道:“可别乌鸦嘴了。”

  城内城外瓢泼大雨。

  一袭白衣去过了采矶佛窟,缓缓走向敦煌城。

  白日大雨如黑幕,男子白衣格外显眼,雨滴在他头顶身遭一丈外便蒸发殆尽。

  一些逃散溃败的茅家金吾卫骑兵,路上见着了这名菩萨女相的俊美男子,心生歹意,只是还来不及出声,就在大雨中连人带马给大卸八块。(未完待续)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5 11:16

第一百章魔头洛阳

  院中植有几株肥美芭蕉,雨点砸在蕉叶上,声响清脆。异乡相逢的徐凤年和徐璞端了两条凳子就坐在门口,徐凤年突然笑了笑,看到徐璞投来疑惑视线,汗颜道:“徐叔叔应该也知道我以前有花钱买诗词的无良行径,记得有一次花了大概两三百两银子买了首七言绝句,里头有一句雨敲芭蕉声声苦,当时我觉得挺有感觉的,就拿去二姐那边献宝,不曾想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说这是无病呻吟之语,我临时起意,就说修改成雨打薄衫声声重如何,二姐还是不满意,我一恼,就破罐子破摔,说雨打芭蕉人打人,院内院外啪啪啪,问她这句诗咋样,哈哈,没想到二姐揍了我一顿后,金口一开,有些吝啬地说了两个字,不错。”
  
  徐璞起先没领悟啪啪啪三叠字的精髓,有些纳闷,后知后觉才会心一笑,眯眼望着灰蒙蒙阴沉沉的雨幕,轻声道:“是不错。”
  
  徐凤年正想说话,红薯撑了一柄缎面绣伞走入庆旒斋院落,收伞后倒立在门口,徐凤年记起小时候娘亲的教诲,雨伞不可倒置,去把小伞颠倒过来,红薯莞尔一笑,言语谐趣,柔声道:“处理得差不多了,虽然不能说皆大欢喜,不过大方向谈妥了,细枝末节就交给他们回去府邸私下磋商,反正板上就那些几块肉,割来割去,也就是落在谁家碗里的事情。奴婢猜想少不得又要靠家族内适龄女子去联姻,大伙儿结成亲家才宽心,这两天几家白事几家红事,都有的忙。”
  
  徐璞一笑置之。
  
  徐凤年看了眼天色,问道:“要不出去走走?”
  
  徐璞笑道:“敢情好,走累了,可以到末将那里歇脚,还有几壶舍不得喝的绿蚁酒,温热一番,大口下腹,很能驱寒。”
  
  红薯面有忧色,徐凤年无奈笑道:“真当我是泥糊菩萨纸糊老虎,娇气得见不得雨水?”
  
  听到这话,红薯便不再坚持己见,三人两伞,一起走出芭蕉飘摇的庆旒斋,走出复归安详宁静的巨仙宫。徐璞所在酒肆就在主城道上,笔直走去即可,大雨冲刷,鲜血和阴谋也就一并落入水槽。不过城禁相比往常要森严许多,已经有好几起谋逆余孽在家将忠仆护送下,乔装打扮试图逃出城外,给临时补充到三座城门的金吾卫骑和江湖人士识破身份,当场截杀,至于是否有逃出生天的漏网之鱼,天晓得,恐怕只有从若干年卧薪尝胆后的复仇才能知道,这就又是另外一出类似赵老夫子和西蜀遗孤太子的悲欢离合了。
  
  而且这笔浓稠血账,将来多半要强加到徐凤年头上,此时三人走在人迹寥寥的昏暗街道上,徐凤年绕进一条宽敞巷弄,总算有了些人声生气,徐凤年站在一座撑起大油伞的葱饼摊子前,老字号摊子在敦煌城卖了好几十年的葱饼,不怕巷子深,口碑相传,便是这等时光,也有嘴馋的食客前来买饼狼吞虎咽,或是捎给家人,徐凤年一行三人排队站在末尾,期间又有一些百姓前来,有几个认识卖酒有些岁月的徐璞,知道他曾经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大姓媳妇,然后跑了跟端木家的长公子过上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日子,都带着笑意悄悄对这名中年男子指指点点,其中一位体态臃肿的富态商贾,跟写得一手极好毛笔字的徐璞讨要过春联,念旧情,当下有些不满,阻止了那些相熟食客的取笑,插队来到徐璞身后招呼了一声,徐璞转身笑道:“乔老板,又给你家宝贝闺女买葱饼了?小心长太胖,以后嫁不出去。”
  
  肥胖商贾哈哈笑道:“我那闺女可不是吃胖的,长得随我,嫁不出去没啥关系,入赘个就成,老乔我起早摸黑的挣钱,图啥?还不是想着自家子女日子过得轻松一些,对了,徐老弟,我在城东那边购置了一栋新宅子,回头还得跟你要几幅联子,能不能帮忙写得气魄一些?”
  
  徐璞点头道:“这个没问题,记得常来喝酒,没你乔大老板撑场子,酒肆就办不下去了。”
  
  乔姓拍了拍徐璞肩头,豪爽道:“这个没问题,这不凑巧赶上乔迁之喜,本来想去你那边商量一声,酒水都从你铺子里买,中不?不过说好了,可得给老乔我一个实惠价格啊。”
  
  徐璞点头笑道:“乔老板是行家,我要敢卖贵了,以后就没法子在敦煌城做生意了。”
  
  红薯撑伞而立,转头望着这一对中年老男人唠叨客套,有些兴趣玩味。徐凤年转过身,见商人兴许是瞧见自己衣着鲜亮,还带了个倾城的绝色婢女,一副想要套近乎又不敢造次的扭捏姿态,主动笑道:“这位就是乔老板?我是徐叔叔的远房侄子,才来敦煌城做些瓷器买卖,徐叔叔常说这些年亏得乔老板照应铺子,回头乔迁之喜,别的不说,我手边赶巧儿有些瓷碗瓷碟,还算上得了台面,登门时候给乔老板送十几套去。”
  
  乔老板一脸惊喜道:“当真?”
  
  徐凤年温颜笑道:“要是糊弄乔老板,小侄还不得被徐叔叔骂死,当真当真。”
  
  乔老板家境殷实,倒不是说真稀罕那十几套瓷器碗碟,只不过眼见着这对主仆男女气态惊人,做生意想要滚雪球钱生钱,一靠本钱,再靠人脉,尤其是后者,做过生意的,都知道很多时候在这个狗眼看人低的世道,庙里的那些座高高在上的菩萨,要是觉得你身份低贱,耻与为伍,就算有再多真金白银也白搭,提着猪头都进不了庙。碰上个好说话的权贵人物,真是比逛窑子遇上是雏的花魁还破天荒了。乔老板之所以跟徐扑这种落魄士子接近,说到底心里还是有些噼里啪啦的小算盘,他是商人出身,对于那些肚子里有墨水的读书人,都有一种天生的自卑,好不容易逮着一个落魄寒酸的,总有些沾沾自喜,想要抖搂抖搂自家的富贵气派,邀请徐扑写春联和入府喝酒,何曾不是有着叫徐扑见着府邸后生出自惭形秽的那点小心思?
  
  锦衣红薯买过了三只裹在油纸里的葱饼,徐凤年和徐璞就跟乔老板告别离去。
  
  胖子当时不敢正视红薯,这会儿得空就使劲瞧着她的曼妙身段,狠狠咽了一口口水,心想徐扑怎的就有这种阔绰亲戚了?
  
  走在巷弄春雨汹涌的青石板上,红薯笑道:“大都督,想必不需要多久,宇文家就要悔青肠子了。”
  
  徐璞略带涩意,笑着摇了摇头。
  
  徐凤年问道:“怎么一回事?”
  
  红薯瞥了瞥徐璞,后者笑道:“但说无妨。”
  
  红薯这才缓缓说道:“曾经有个独具慧眼的宇文家女子相中了大都督,不惜私奔跟家族决裂,嫁给了大都督,做了贩酒的老板娘,后来不知为何,回到了家族。”
  
  徐璞平淡道:“是改嫁给了端木家的长公子,不怪她,有几个女子乐意跟一个不上进的男子白头偕老,说实话,她当年愿意陪我这么个穷书生柴米油酱醋茶,就已经让我刮目相看,这些年也一直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了她太多。有几对门不当户不对的年轻男女,真正能够白首以对的。就算有,也多半只是才子佳人小说里的段子,再者,书中男子还得是高中状元才行,那才扬眉吐气。如徐璞这般的,能把百两黄金的嫁妆挥霍一空,就常理而言,如何都做不成书中的男子。”
  
  徐凤年轻轻笑道:“这些女子,看似可歌可泣,其实说到底还是既看错了男子也误认了自己,富贵悠游时,不谙世事,一方面家境优裕,可以看不起那些鲜衣怒马胭脂檀榻,真跟了男子吃苦,才逐渐知道黄白俗物的厉害之处,不说别的,与闺房密友闲聊,次次听她们说起山珍海味,说起最新衣裳又不够穿了,珠玉金钗又样式老旧了,跌落枝头变麻雀的女子兴许不是真的图这种享受,却总也心里不太好受,久而久之,潜移默化,再去看身边那个没出息的男子,知道了他的诗书才气没办法变作妻凭夫贵,甚至还要连累自己子女以后吃苦受累,自然而然的,心思就变了,当初那些转首问夫君,画眉深浅入时无,就悄悄成了两看相厌。”
  
  “徐叔叔,如果我猜得没错,是不是起先她去见昔日好友,都会与你说起,还会说笑几句?过了几年,接下来就愈发沉默,然后会与你发些莫名其妙的小脾气,到最后,干脆都不跟你说这些事情了?”
  
  徐璞愕然。
  
  显然被这个年轻人一语中的了。
  
  “徐叔叔,你要愧疚,在情理之中,无人敢说你的不是,不过若是太过愧疚,深陷其中,就有些小家子气了。退一万步说,那名女子嫁了个好人家,这比什么自怨自艾的此情可待成追忆,都要圆满许多。真要怪,就怪我师父去,他若给你一个敦煌城将军的身份,哪来这么多糟心事。”
  
  徐璞愣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红薯小声叹息道:“那女子若是听到公子这一席话,可就要无地自容了。”
  
  徐凤年自嘲笑道:“我本来就是这种煞风景的庸俗男子,她估计都不乐意污了她耳朵,不会听上半句的。”
  
  中年文士装扮的春秋名将喟叹道:“殿下这些看似薄情的言语,让徐璞心结解开太多。”
  
  徐璞随即笑道:“等下喝那几坛子绿蚁酒,好好骂上一顿李义山。”
  
  三人前往城门口上的小酒肆。
  
  此时,白衣入城。
  
  城门处几十人无一全尸。
  
  狭路相逢。
  
  徐璞远远望着那白衣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道:“魔头洛阳!”
作者: 斯温    时间: 2013-5-25 11:17

第一百零一章 雨中第四魔头来,雨停第三剑仙来   

  宫变那一天,敦煌城内如今真可谓是几家欢乐几家愁,茅鲁两族顷刻间就灰飞烟灭,城东北这一块,权贵扎堆,许多一跺脚能让满城震的家族都算是街坊邻里,兴许隔着一堵墙,就可以看到隔壁抄家的场景。
  
  茅家府邸夹在宇文和端木两家之间,后两者的年轻后生瞅着热闹,都在各自高楼顶层望去,有些遮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只依稀见到磅礴大雨中,几名面白无须的老宦官领着茫茫多的金吾卫甲士冲入茅家,成年男人不论反抗受降,皆是乱刀砍死,一些身负武艺把式的汉子,想要越墙逃窜,早被墙根蹲点的武林草莽给轻松截杀,偶然有几人仗着皮糙肉厚武艺高强,翻过了高墙,才落地,就给守株待兔的两族精锐扈从拿枪矛捅中,钉死在地上或是墙壁上,要么被成排弓弩射成刺猬,几名被两族青年视作眼中钉的茅家俊彦也颇为硬气,带着死士家丁誓死抗争,甚至一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娘子也抽出刀来,不过抵不住潮水般的攻势,都给尽数绞杀当场,握有五百铁骑的茅家原先在敦煌城数一数二,连杂役奴仆走路都不看地面的,个个眼高于顶,此时大多死相凄惨,如何能不让冷眼旁观看热闹的两族男子觉得解气。一些个只敢偷偷觊觎茅家女子垂涎茅家儿媳的汉子,酣畅之余倒是有些惋惜,这些平日里装清高摆架子的尤物若是发配军妓,该是多美妙的事情,他们可不介意一晚上砸下几十上百两银子。
  
  敦煌城大族受中原士族影响熏染,多设有私学书楼,宇文家族可能是带了个文字,尤为注重家族私塾,老学究老夫子们都是橘子锦西两州境内小有名气的文人,在北莽,挑会些身手的武夫就跟挑烂白菜一样轻松,但是挑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可就是去找三条腿的蛤蟆了,宇文氏在这一项开支上远超同辈家族,这归功于宇文家主本身就是一名饱读经书的读书人,私学书楼文惠楼,藏书八万卷,大部分都是士子北奔后乘火打劫而来,宇文亮对此一贯沾沾自喜,专门找制印大家雕刻田黄石一方,自号八万老叟。
  
  今日宇文亮亲自带着近百家兵家将赶赴巨仙宫外“亲君侧”,回来一边按功论赏,一边让管事带一队心腹死士走了一条三族相通的密道,先接出几名嫁入茅家的女子,不让她们被殃及池鱼,再去封死毁掉密道,之所以在乱局中救下她们,不是宇文亮慈悲心肠,而是以后想要接手茅家众多财产,得靠这些对茅家熟门熟路的精明女子,其实当初联姻,本就没安好心,当然茅家那几位“屈尊“嫁入宇文端木的女子,也是同理,宇文亮以往对这些娘家势大的悍妇儿媳甚至孙媳都以礼相待,经常当着她们的面厉声训斥那些自家子孙,不过今天一过,看她们还敢不敢对夫君颐指气使,还敢不敢不许他们纳妾收偏房!这会儿指不定已经跪在地上抽泣讨饶了。
  
  宇文亮坐在文慧楼顶层阁楼临窗小榻上,慢悠悠品茶,笑眯眯望向茅家府邸的翻天覆地,心情极佳,他与茅柔这个香癖不同,嗜好饮茶,小榻上又有一方大茶几,摆有茶炉茶碾茶磨汤瓶在内的十二件茶具,雅称十二先生,宇文亮饮茶,从不要丫鬟侍女动手,都是独自煮茶独自饮,至多一人相伴,少有两人以上同品,用这位八万老叟的话说就是茶如女子,独乐乐才尽兴,众乐乐成何体统,今天显然兴致很高,榻上破例坐了两位男子,年老者正是端木家族的家主端木庆生,年轻一些的是是宇文亮嫡长子宇文椴,器宇轩昂,顾盼生辉,一看便知是位家境不俗的风流人物,敲门声响起,一名与端木庆生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男子走入这间茶室,摘下厚重蓑衣随手挂在屏风角上,外边暴雨大如黄豆,蓑衣滴水不止,宇文椴瞥见以后眯了眯眼睛,但随即扬起一张让人好感倍生的温煦笑脸,下榻穿鞋相迎,喊了一声重阳兄,后者摆摆手,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榻边上,拿过一块茶巾擦拭脸颊,宇文亮笑声舒朗,说道:“端木重阳你这个泼皮货,一屋子雅气都给你的俗气冲散了,晦气晦气!”
  
  “宇文伯伯,你再这般不留情面,小心我祸害你孙女去,她长得可灵俏,合我口味。”男子嬉笑道,喝了一杯茶水,牛饮解渴,果然俗不可耐。
  
  这个叫端木重阳的男子,是端木家的二公子,地位与宇文椴相当,不过性子截然相反,三十而立,成家立业,至今还没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让他父亲端木庆生愁出不少白头发来,端木重阳是两州边境上久负盛名的刀客,经常跑去杀马贼玩,杀着杀着竟然还跟一股大马贼的头目成了结拜兄弟,若非家族阻拦,他差点把自己妹妹拐骗出去给马贼当压寨夫人。端木重阳也是唯一一个敢在茅家如日中天时出手教训茅氏子弟的爷们,三家互成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加上姻亲,表面上还算融洽,端木重阳宇文椴和茅冲茅柔兄妹都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只不过这些年跟宇文椴有些有意无意的疏远,少年时代,这两位敦煌城内首屈一指的公子哥都喜欢跟在茅冲屁股后头当喽啰,可惜茅冲死得早,尚未及冠就死于非命,暴毙于采矶佛窟那边,至今没查出到底是仇杀还是情杀。
  
  端木庆生隐忍许久,见这个长子还是一脸玩世不恭,终于忍不住拍案怒道:“你去茅府作甚?茅冲那寡妇把你魂儿都勾去了?一只破鞋,你丢人不丢人?坏了两家大事,你拿什么去赔!”
  
  宇文椴又眯起眼,低着头品茶。宇文亮始终微笑不语,端木重阳挑了挑眉头,跟自家老子争锋相对说道:“大事啥,咱们两家背着主子躲起来算计利益就是大事?也不怕遭到燕脂那小婆娘的猜忌?要我说来,这次瓜分茅鲁两家和陶勇的地盘,咱们就不该仗着护驾有功咄咄逼人,真以为是咱们护的驾?还不是主子早就设好的局,等着那几个老狐狸主动跳入火坑,再说了,真计较起来,也是一人一剑挡在城门口的年轻人功劳最大,我也没听见他怎么叫嚷着要报酬啊,总不可能跟燕脂关上门那个啥一番就行了吧,怎么不见他捞个金吾卫统领当当?嘿,这是人家故意给咱们瞧的唱双簧,敲打我们不要得寸进尺,爹,你要是不去茅家闹腾几下,故意留给这婆娘一些把柄去小题大做,我倒要看你叼进嘴里的肉会不会吃坏肚子。”
  
  端木庆生作势要拿起类玉似冰的东越青瓷杯,去砸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儿子,宇文亮赶紧拦下,拉住亲家的手臂,打趣道:“别扔别扔,这小子不怕疼,我可心疼杯子。”
  
  端木庆生气呼呼道:“宇文兄,你听听这兔崽子的话,什么叫叼,当老子是狗吗?”
  
  宇文椴拎着一柄精美茶帚,弯腰低首,嘴角微微翘起,眯眼冷笑。
  
  等端木庆生气顺了,宇文亮自顾自望着越瓷青而茶色绿的景象,抚须淡然笑道:“其实重阳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们啊,吃相是不太好,难免惹人嫌。你我两家是见不得光的北凉棋子,祸福相依,确实不用担心那个来历古怪的小姑娘亏待了咱们,大可以明面上吃得少些,暗地里多拿一些也无妨,如此一来,方便巨仙宫安抚人心,说句不好听的,别嫌狗这个字眼难听,咱们两家啊,就是人家养的走狗,咬人之前得夹-紧尾巴不吭声,该咬人了就得卯足了劲,好不容易该吃食了,吃多吃少,还得看主子的脸色和心情。”
  
  端木庆生满脸怒容,他是个舞枪弄棒的粗人,谈吐文绉绉不来,实在想不出反驳的言辞,只得生闷气,倒是端木重阳哈哈大笑,“伯伯这番话实在精辟。”
  
  宇文亮笑道:“那就这样定下调子,少吃多餐,慢慢来?亲家,要不你我都先吐出几块肉?”
  
  端木庆生犹豫了一下,转头瞥见那个满城笑话的兔崽子顺手摸进一只茶盏入袖,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好道破,只得瓮声瓮气点头道:“反正这些年都是大事随你。”
  
  心不在焉喝过了茶,端木庆生几乎是拎拽着儿子离开茶室书楼,宇文椴正要开口说话,没个正行的端木重阳小跑进来,笑着拿走挂在屏风上的蓑衣。
  
  宇文亮等到脚步声远去,才看了眼茶几上少了一位小先生的残缺茶具,这一整套就报废了,轻轻叹息一声。
  
  宇文亮再无饮茶的兴致,只觉得厌烦,望向窗外雨幕,问道:“你可知道那个叫徐扑的废物,是以后敦煌城大红大紫的新权贵?”
  
  宇文椴皮笑肉不笑道:“已经知道了。”
  
  宇文亮问道:“知道了身份,可曾知道如何相处?”
  
  宇文椴脸色阴沉道:“大不了将那个不要脸的贱货改嫁回去,端木中秋本来就是个只会读死书摆弄文采的废物,一对狗男女,看着就恼火,拆散了万事大吉,听说端木中秋新看上了一个妓女,想要纳妾,就让贱货假装打翻醋坛子,正好按上一个妒妇名头,休妻出户,名正言顺,反正徐扑那个窝囊废不介意这种事情。”
  
  宇文亮怒极,拿起茶杯就狠狠砸过去,额头出血的宇文椴一脸愕然,宇文亮骂道:“蠢货,你真当徐扑只是一介莽夫?北凉出来的死士,有哪个是庸碌之辈?就算才智不堪大用,北凉另外有高人躲在幕后出谋划策,可那实力骇人的徐扑瘟神,也是我们宇文家招惹得起?”
  
  宇文椴抚着额头,鲜血从指间渗出,嘴硬说道:“我给他找回女人,怎就成坏事了?”
  
  宇文亮怒气更盛,抓起杯子就要再度砸过去,不过见着嫡长子的坚毅眼神,颓然叹气道:“你啊你,想事情怎就如此一根筋直肠子,女子心思自古难料,你那个妹妹向来性子刚烈,受到如此羞辱,即便遂了你我父子的心愿被迫改嫁,你真当她一怒之下,不会失心疯了去徐扑那边告状?自古重臣名将,没死在沙场上,有多少是死在君王枕头上的阵阵阴风?此事休要再提!”
  
  宇文椴习惯性眯眼,松开手后,慢慢拿起茶巾擦拭,微笑道:“我有一计,可以祸水引去端木家。”
  
  宇文亮眼睛一亮,将信将疑道:“哦?”
  
  宇文椴伸出手指摩挲那只圆润茶瓶,笑道:“我有心腹亲近端木中秋,可以怂恿他纳妾,端木中秋是伪君子,性子怯弱多变,耳根子极软并且最好面子,这名心腹正好欺负他不懂经营,手上压了一笔死账,有六七百两银子,本就该是端木中秋的银钱,这时候还给他,手头也就宽裕了,一个男人突然有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私房钱,没有歪念头也都要生出歪念头,我再让心腹双管齐下,一面去青楼旁敲侧击,如今端木家与我们一起压下茅氏,想必青楼那边也知晓其中利害,一个花魁原本得有八九百两的赎身,六七百也就拿得下来。一面去给端木中秋灌迷魂汤,说是徐扑记仇,要是敢霸占着那个贱货,就要拿整个端木家族开刀,茅家就是前车之鉴,爹,你说这个废物会不会双手奉送一封休书?到时候我们宇文家好生安慰那个没有廉耻心的贱货,她却跟端木家反目,撕破脸皮,此消彼长,谁会是敦煌城未来的第一大势力?”
  
  宇文亮细细咀嚼,小心翼翼权衡利弊和考量操作可行性,笑容越来越浓郁。
  
  楼外,端木家父子二人渐行渐远,走向后院,钻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蹄声没能响过雨声。
  
  收起羊皮伞,端木庆生闭目养神,并未脱去蓑衣的端木重阳也绝无半点吊儿郎当的姿容,正襟危坐。
  
  端木重阳掀起窗帘看了眼高墙,笑道:“不出意外,这会儿那对装腔作势的阴柔父子开始算计咱们端木家了,翻脸可比他们翻书快多了。宇文椴这小子,打小就一肚子坏水,自恃清高,偏偏还自以为谁都看不穿,实在是好笑。”
  
  端木庆生低声说道:“重阳,你觉得他们如何算计?”
  
  端木重阳冷笑道:“设身处地,肯定是从大哥大嫂那边下手,立竿见影,宇文家也就这点眼界和出息了。”
  
  

    端木庆生睁开眼睛,十指交叉在腹部,轻淡笑了笑:“你大哥胆小怕事,甚至连与你争夺家主位置都没胆量,我对他已经死心,倒是你,当年单枪匹马就敢一举袭杀茅冲,手脚也干净,让我这做爹的十分欣慰。这次宇文亮宇文椴要坑害你大哥,你去盯着,别闹出大事就行了,没必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否则被他们看破我们的藏拙,反而不美。咱们父子是大老爷们,别跟那两个娘们锱铢必较。端木家从来就不把敦煌城当做做大事的地方。”
  
  端木重阳爽朗大笑,讥讽道:“这喝茶,不过是喝一个和和气气的‘和’字,回头来看宇文亮这些年的阴险手段,真是白喝了几百斤的茶水。”
  
  端木庆生没有附和这个话题,而是加重语气说道:“方才你去茅家救人,情义味道都有了,很好。你这些年的行事作风,一直是做样子给北凉主子看的,现在是时候摘熟果子了,爹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会让你去当那个金吾卫大都尉,你和徐扑,还有那个年轻人多接触,喝喝花酒之类的,千万不急,只要循序渐进,总有你去北凉建功立业的机会。敦煌城这座庙还是太小,容不下你施展手脚,投了北凉军,争取成为那个世袭罔替北凉王的世子亲信,若是此子不足以托付性命,你大可以转投陈芝豹,一样不差。不过记得弄出一出苦肉计,否则被当成反骨之臣,在北凉会没有出头之日。”
  
  端木重阳靠着车壁,啧啧道:“白衣战仙陈芝豹,宰了枪仙王绣的狠人啊,真是神往已久。”
  
  端木庆生摇头道:“北凉世子和陈芝豹的军权之争,不像外界设想的那样一边倒,我觉得徐骁一天不死,陈芝豹就一天不反,但是陈芝豹一天不反,这样拖着耗着,可供世子辗转腾挪的余地就会越来越大。”
  
  端木重阳疑惑道:“徐骁一刀杀了陈芝豹,不是什么都轻松?虽说如此一来,北凉三十万铁骑的军心就要散了一半,可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
  
  端木庆生脸色凝重,摇头道:“这就是北凉王御人术的高明所在,知道有些人杀不得,知道如何养虎为患。在我看来,陈芝豹之于雄甲天下的北凉军,是世子杀得,徐骁偏偏杀不得,兴许这位异姓藩王也舍不得杀。”
  
  端木重阳极为珍惜和这个老爹独处的时光,更珍惜他吐露经验的机会,追问道:“那爹你觉得陈芝豹是真反了?”
  
  端木庆生笑了笑,道:“就算一开始给做样子给赵家天子看,让太安城的放宽心,长久以往,陈芝豹就跟当初他义父在西垒壁一战后,差不多的处境了,不得不反,只不过当时徐骁有那个定力,才能有今天的荣华富贵,当初若是真反了,也就三四年时间和赵家隔江而治的短暂风光,到头来耗光了民心,又不得士子支持和民望支撑,只能是画地为牢,只有死路一条,这才是徐骁这个武夫的大智慧啊。到了高位,如何去保持清醒,殊为难得。而陈芝豹不同,他反了,不光是整座离阳王朝乐见其成,北莽一样要拍手叫好,就算是北凉内部,恐怕也是赞成多过反弹。”
  
  端木重阳小心翼翼加了一句:“前提是徐骁老死。”
  
  端木庆生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所以其实徐骁和陈芝豹都在等。等到时候一旦轮到北凉世子披上凉王蟒袍,亲自去跟陈芝豹对弈,就是真正毫无情面可言的你死我活了。那之前,也是你待价而沽的大好时机。”
  
  端木重阳神采奕奕,跃跃欲试。
  
  端木重阳出身一般,且不说北凉棋子的尴尬身份,对比那些庞然大物,只算是地方小族,北莽有八位持节令把持军政,无亲无故,若无巨大战事,攀爬速度注定一般,去士子的北莽南朝,就更是个笑话,徒增白眼而已。北凉军才是毫无疑问的首选,若是将对峙的离阳和北莽说成是玉璧对半,那么为何不趁这机会去夹缝中的北凉军?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半壁五十州!
  
  端木重阳突然皱眉说道:“如果有朝一日魔头洛阳来到敦煌城,怎么办?”
  
  端木庆生松开手指,摆了摆手,说道:“无需杞人忧天,当时老城主拼得重伤致死仍要出城一战,可以说是拿命去换取口头盟约,这都是北凉方面的布局,要给敦煌城换来一尊奇大的供奉菩萨。”
  
  端木重阳一脸敬佩道:“北凉陈芝豹,魔头洛阳,都是喜欢穿白衣,嘿嘿,害得我遇上烦心事就去出门杀马贼,也喜欢穿上白袍子。”
  
  端木庆生有些无奈,心情也放松一些,调侃说道:“白衣有洛阳,青衣有西楚曹长卿,你小子争取出息一些,以后弄一件大红袍什么的。”
  
  端木重阳有自知之明,摇头道:“可不敢想啊。”
  
  虽说江山代有人才枭雄出,各领百年风骚,颜色就那么多种,不是白衣就是青衣,要么红衣紫衣,可是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袭白衣,所到之处,见神杀神,佛挡杀佛,他第一次初到江湖,死在他手上的不下千人,其中有拦在路上的无辜百姓,可能只是多瞧了他一眼,更有闻讯赶至拦截的豪侠女侠,而这位白衣魔头脚步不停,辗转八州,最后杀至北莽王庭,中途不乏有十大宗门里的高手,像提兵山的一位副山主,甚至连采矶佛窟的一位扫窟老僧都出面,更有道德宗的一位嫡传真人,结果无一例外都给杀得死无全尸。
  
  杀人如麻,杀人不眨眼。这两个说法放在魔头洛阳身上,实在是合适得不能再合适了。
  
  
  

    端木重阳突然说道:“那天然嘴唇艳如胭脂的小姑娘,其实挺适合跟洛阳在一起的,要是再撞上那个一人杀退五百骑的年轻好汉,就有好戏看了。”
  
  端木庆生皱眉道:“想这些有的没的作甚?!”
  
  端木重阳讪讪一笑。
  
  端木庆生唏嘘道:“我跟宇文亮,撑死了就是图谋一城一州本事的老狐狸,比起徐骁这条吞天大蟒,实在差得太远。”
  
  老人继续说道:“这并非为父妄自菲薄。徐骁,只是直呼这个名字,就有些胆战心惊啊。”
  
  马车缓缓停下,所谋远胜宇文父子的端木二人一起走下车,端木重阳披蓑衣而行,怎么看都像是个混吃等死的浪荡子,没有规矩地抢在老爹身前,大步走入府邸。
  
  撑伞而行的端木庆生自言自语道:“夜气清明,扪心自问,最能知道良心有几斤,学问有几两。”
  
  他跨过门槛,面带自嘲,“可惜了,是白天。”
  
  ————
  
  这一日,依旧大雨,白衣才入城门,就遇上了走向酒铺子的一行三人。
  
  在敦煌城隐姓埋名许多年的徐璞挡在两人身前,充沛气机勃发。
  
  一对陌生高手相逢,吃饱了撑着抖搂威风,这是行走江湖极为忌讳的事情,不过徐璞也顾不上这些。若说他对晚辈徐凤年有了臣服之心,滑稽荒诞,徐璞身为当年的轻骑十二营大都督,麾下七八万骑兵,不仅跟先锋军大都统吴起平起平坐,不说李义山这位知己,就算是赵长陵这位当时当之无愧的北凉首席谋士,对徐璞这位儒将也十分敬重,徐璞什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只是徐璞行事严谨,恪守本分,既然心甘情愿做了敦煌城的死士棋子,况且连世子殿下都敢单身赴北莽,他就有在这座城内死在徐凤年前头的觉悟。天下劲旅无数支,可敢说能够彻彻底底死战到底不剩一兵一卒的,只有北凉军,以及拓跋菩萨的亲卫军。徐璞以北凉老卒自居,岂会怯战!
  
  你是魔道第一人又如何,能让我徐璞多死上几回?
  
  红薯深呼吸一口。
  
  才要踏出一步,就被徐凤年拉住。
  
  白衣洛阳入了城,眼中没有徐璞和红薯,只是眼神玩味望向换了一张生根面皮的徐凤年。
  
  徐凤年走出雨伞,苦笑着走到徐璞身前,“原来是你。其实我早该想到的,只是心底一直不敢相信。”
  
  北莽魔道唯我独尊的枭雄伸了个懒腰,缓缓走来,任由雨点砸在衣衫上,尽显那具不算十分凹凸有致的修长身材,说道:“黄宝妆终于死了。”
  
  徐凤年站在原地,抿起嘴唇不言语。只是心中有些想抽自己嘴巴,让你乌鸦嘴!更加悔恨没有带出春秋和春雷!
  
  两人相距不到二十步,红薯是第一次见到这名大魔头,早已视死如归。徐璞则是第二次,当时敦煌城主“二王”即红薯的姑姑与洛阳一战,他曾在城头远远观看,但瞧不清面孔,但洛阳身上的那股势,换做谁都假装不来,就算是拓跋菩萨都不行,这位白衣魔头的那股子杀气,独一无二,江湖百年独一份!
  
  就算近观洛阳,有些女子面相,但徐璞仍是打死不信他是一名女子。
  
  只有在飞狐城挂剑阁那边吃过苦头的徐凤年心知肚明,她的确是女子,兼具天人相和龙妃相,口衔骊珠,而且的确是年轻得很,该死的是她的卓绝天赋足可与李淳罡媲美。
  
  徐凤年问道:“黄宝妆怎么死了?你的骊珠呢?”
  
  既是洛阳也是黄宝妆的棋剑乐府女子没有答复,只是摸了摸肚子,“又饿了。”
  
  徐凤年知道这疯婆娘说过一饿就要杀人,比起那个善良无辜的黄宝妆实在是天壤之别。
  
  这尊当之无愧的魔道巨擘突然笑起来,连徐璞都有些眼花,她轻声笑道:“黄宝妆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我却知道她做了什么。”
  
  红薯和徐璞不需淋雨,就已经是一头雾水。
  
  徐凤年正要开口,该称呼洛阳的女子终于肯正眼看向如临大敌的红薯和徐璞,皱了皱眉头,“你怎么长得跟那老婆娘如此相似,难怪你姑姑要我留你一命。我不杀你,滚回紫金宫,此生不许踏足掖庭宫半步!”
  
  红薯妩媚笑了笑,纹丝不动。
  
  洛阳一步就到了红薯身后,轻轻一掌拍向她心口,几乎同时,洛阳这只右手变拍作撩,拨去红薯一踢,左手黏住徐璞的鞭腿,一旋就将他丢出去,徐凤年虽然站在原地,成胎最多的金缕朝露两柄飞剑却都已经出袖,可金缕到了洛阳眉心两寸,就悬停轻颤,不得再近,朝露更是在她心口三寸外停顿不前,红薯和徐璞正要联手扑杀过来,给徐凤年蓄势驭剑的时机,骤然间,天地变色,雨丝如千万柄飞剑,两人仅是抵挡剑势,就苦不堪言,拼着千剑万剐才前进些许。
  
  要知道,洛阳是近百年以来进入天象境界的最年轻一人。这一点,比武榜前三甲的王仙芝拓跋菩萨和邓太阿都要来得惊世骇俗。
  
  徐凤年完全放开对二剑的驾驭,神情平静,分别看了一眼两人,然后注视着一袭白衣的魔头洛阳,摇头道:“红薯,徐璞,你们先走,不要管我。”
  
  红薯率先转身,徐璞犹豫了一下,也往后撤退。
  
  洛阳破例并未追杀。大概是觉着眼前那柄金缕飞剑有些意思,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下坠的金黄色飞剑,不去理睬心口附近坠地的朝露,说道:“姓徐的,你有些道行啊,越来越出息了,怎么入的金刚境,又怎么受的伤?”
  
  无所凭依的朝露直直掉落地面,被水槽倾泻不尽的雨水遮掩。
  
  徐凤年不去看朝露和金缕,问道:“一定要杀我?”
  
  洛阳手指微微用力,金缕弯出一个弧度,笑道:“给个不杀的由头,说说看。算了,反正你怎么都得死,我更想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徐凤年直截了当说道:“徐凤年。”
  
  洛阳面无表情说道:“没有徐殿匣好听。”
  
  徐凤年笑了笑,不见任何气机牵引,朝露暴起,再度刺向白衣魔头的心口,这一击,足够阴险刁钻,时机把握也天衣无缝,恐怕像是目盲琴师薛宋官都要措手不及。
  
  可她只是轻轻咦了一声,又是双指伸出,夹住这柄略显古怪的通灵飞剑,恍然道:“吴家养剑秘术。似乎你的剑道天赋跟你耍刀一样不太行啊,身上共计十二柄飞剑,唯独这柄小玩意儿剑胎大成。”
  
  头一回被嘲讽天赋的徐凤年没有跳脚骂娘,安静站在原地,心有灵犀的徐璞和红薯都止住身形,以三国鼎立之势围住白衣女子。
  
  大雨渐停歇。
  
  此地无山,不见雨后山渐青。
  
  洛阳问道:“你是李淳罡的半个徒弟,这个我听说过。不过你跟邓太阿有什么关系。你们最好有些关系,我一路杀来,就是想传话给这位新入剑仙的剑客,想和他一战。”
  
  “你真当自己举世无敌了?”
  
  徐凤年呸了一声,笑道:“还我黄宝妆,相比你这个魔头,我更喜欢那个温婉妹子。”
  
  洛阳笑了笑,杀气横生,不过不是针对口无遮拦的徐凤年,而是城头上一名负无名剑的男子,讥讽道:“难怪你胆气足了,原来是他传音给你。”
  
  乌云散去,天上只有一缕阳光透过缝隙洒落人间,恰巧映照在那名剑士身上。
  
  恍恍惚惚如仙人下天庭。
  
  那名面容并不出彩的中年剑士飘然落下,有些笑意,“我是有传音给这小子,不过原话是要他说你也配瞧不起邓太阿?”
  
  徐凤年撇了撇嘴角,“要是换成李淳罡,还差不多。”
  
  洛阳屈指弹掉两柄可有可无的飞剑,望向这名才与拓跋菩萨战过的当代剑士新魁首,眼神炙热。
  
  她一跺脚。
  
  满街雨水溅起,便是无数柄飞剑。
  
  你是天下第三的新剑神,我便以飞剑杀你。
  
  我之所以排在你身后,只是未曾与你一战,仅此而已。
  
  这就是天下第四人洛阳的自负!
  
  邓太阿不去看那些剑意凛然的万千飞剑,看了眼徐凤年,平淡道:“这一战,是邓某欠了李淳罡的万里借剑传道之恩。你站远点闭上眼睛仔细看好了。”
  
  闭上眼睛仔细看?
  
  外人可能不懂,初入金刚境的徐凤年却深谙个中三味。
  
  就像剑胎大成以后,以气驭剑就成了鸡肋,远不如心之所向剑之所至,方才无法一击得手,不是飞剑不够凌厉,而是徐凤年自身养神仍有不足,若是杀人术真正举世无双的邓太阿使来,洛阳岂能那般闲适轻松。邓太阿剑招自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这一点连李淳罡都不曾否认,徐凤年睁眼观战,就要捡芝麻丢西瓜,得不偿失,闭眼以后,五感消失一感,其余四感无形中就可增强几分,这与瞎子往往相对耳力出众聋子容易视力出彩是同一个浅显道理。
  
  让红薯和徐璞放心离去,这才沿着街道掠去,离了将近半里路,盘膝闭目而坐。
  
  这一日,不仅敦煌城南门城墙全部倒塌,以徐凤年所坐地点为南北界线,南边城池全部毁去。
  
  这一战的最终结果,第三仍是第三,第四仍是第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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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29 12:59

  第一百零二章 扶摇而上

  当徐凤年睁开眼睛,只看到邓太阿蹲在一旁,不见魔头洛阳踪影,徐凤年瞧见一张脸色如金黄薄纸的惨淡脸孔,心中震撼。背了一柄无名剑的邓太阿道望向满眼的沟壑纵横城垣倒塌,平静道:“跟拓跋菩萨一战后,不胜不败,一路东行到吴家九剑遗址,期间出现过提兵山山主,棋剑乐府的铜人,还有几名魔头,都各自战上过一场,至于这个才胜过洪敬岩的洛阳,我早已御剑空中发现了她。这场车轮战,由拓跋菩萨起头,由洛阳结尾,不枉此行。你小子运气不好,她入城后其实原本没了杀机,察觉到我剑气倾泻以后,才想要将你当做鱼饵,迫使我现身。”

  徐凤年笑道:“北莽这次做事好像不地道。”

  没有毛驴也没有桃花枝的新剑神站在一道鸿沟之前,“见水劈水,见山开山,这本里就是李淳罡借给我的剑道,就算武榜九人都在前头等着,也绝无绕道的可能。这种大道理,说给别人听,兴许有些扫兴,不过你既然独身来了北莽,想必多少能领会一些。”

  似乎知道徐凤年要问什么,邓太阿浮现一个温暖笑脸,缓缓说道:“李老前辈那一剑既是开山又是开天,我以剑术问道,走了条羊肠小径,前辈万里借剑,不是要我走他那条阳关大道,而是指点了那条路上的风景气象给我看,并非要我改换道路,这才是可贵之处。我曾赠剑与你,刻意隐瞒十二飞剑的秘密,除了要你自行悟道修行,未尝不是我的性子不够爽利使然,如果是换成李前辈来做,可能就不会如此扭捏。”

  徐凤年点了点头。

  邓太阿转头瞥了一眼,眼中有笑意:“你倒是爽利,不矫情。难怪李淳罡对你有些看好。”

  徐凤年笑容羞赧,除了邓太阿武道地位超然,当然是因为有一层沾亲带故的便宜关系,晚辈跟亲戚长辈相处,这对于徐凤年来说是十分陌生的处境。邓太阿仅就容颜气态而言,不是如何卓尔不群的男子,人到中年,笑脸泛泛,更多像是个好脾气好说话的邻居大叔,甚至还不如卖酒多年的徐璞更有雅气或是威严,尤其是剑不出鞘时,返璞归真,就愈发不显山露水,和蔼和亲。当然,徐凤年也曾私下想象过邓太阿倒骑驴摇桃花的画面,青山绿水间,或是枪林箭雨中,想必应该也会十分高人风范,可惜都能没见着。

  邓太阿望气一番,问道:“如何受的伤?”

  徐凤年轻声道:“跟几百铁骑打了一架,有点力所不逮。”

  邓太阿调侃道:“跟你爹一个德行,年轻时候都不安分。说实话,我前些年一直觉得徐骁配不上我姐,替她不值,这趟去北莽,边境上给拦了下来,被徐骁死皮赖脸逮住,灌了一通酒,印象改观不少。虽然还是没明白当年我姐为何要跟他私奔,不过觉得跟了徐骁这个大土棍,起码过得开心舒服,别的不说,徐骁这辈子就娶了她一个媳妇,就很难得,也就没什么对不对得起了。对了,你金缕剑胎成就大半,是他山之石攻玉,我不好奇,倒是朝露一剑,如何妙手偶得,说来听听。”

  徐凤年回头指了指巨仙宫殿群,笑道:“在屋顶想了一晚上事情,旭日东升,一线晨曦由东向西推移而来,落在身上,就无缘无故想通了。也是那时候才醒悟每柄飞剑通灵以后,就是一种秘剑术。”

  邓太阿点头轻声道:“无根器者不可与其谈道,就是这个道理了,你的天资,不错。”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我眼拙,没看出你和洛阳胜负是否悬殊。”

  邓太阿笑道:“不悬殊,洛阳新败棋剑乐府同门师兄洪敬岩,乘大势而来,我却连番苦战,所以她雨剑八百道,都结结实实刺中了我,这会儿五脏六腑并不好受,不过既然到了世人眼中的陆地神仙境界,还扛得住,至于她,只受了我一剑,击碎了心处窍骊珠,算是一珠抵一命。一半是她故意所为,一半是难逃此劫,兴许她邀约一战,本就是想要一举两得甚至一箭三雕,其中古怪,你要是有胆量,自己去探究。”

  徐凤年直截了当摇头道:“她不来找我就万幸了,绝不敢去自寻晦气。”

  邓太阿看了眼天色,轻声感慨道:“王仙芝这老头儿,都等了一甲子,我们这些人都没能把他拉下来,拓跋菩萨和曹长卿也都不行。以后就看你,洛阳,南宫仆射这些年轻人了。”

  徐凤年一脸讶异。

  邓太阿没有卖关子,给出答案,“我要寻访海外仙山异士,砥砺剑道。”

  邓太阿豁达笑了笑,“天下剑士百万众,应该有几人真心去为剑而生,为剑而死。说不定以后我若是无法返回中原,临死之前,也会借剑一次。省得江湖忘了邓太阿。”

  他随即修正道:“邓太阿忘记无妨,不能忘了邓太阿的剑。”

  邓太阿临行前,指了指身前满目苍夷,见到徐凤年点头,最后说了一句:“北莽清净福地道德宗有一座雾霭天门,你有机会一定要去看一看。”

  邓太阿负剑轻吟,飘然远去,“梦如蕉鹿如蜉蝣,背剑挂壁崖上行。”

  接下来整整三天,南门一线,都可以看到一个年轻书生在那里仔细端详每一条剑痕,每一条沟壑。

  整座敦煌城都没心思放在这等小事上,知道魔头洛阳进城入主掖庭宫后,几乎一夜出逃近万人,后来见洛阳不曾滥杀无辜,又有紫金宫宫主燕脂张榜安抚,才有三四千人陆续返城。除了新近成为武榜第四人的白衣洛阳,谈论最多的还是一鸣惊人的卖酒郎徐扑,成了敦煌城副城主,爬上了两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有说是此人是旧城主的面首男子,也有说是一位隐藏很深的魔头巨枭,一些个光顾过铺子的酒客,都沾沾自喜,扬言早就慧眼看出了徐扑的能耐,至于接到老宦官登门亲送十几套瓷器碗碟和五六幅春联的乔老板,短暂的战战兢兢过后,更是倍感蓬荜生辉,地位暴涨,一跃成为城内炙手可热的商贾。徐凤年本就是外人,不理俗事,只顾着矛头从千万道痕迹中找寻剑术定式,与刀谱相互印证,受益匪浅。

  正午时分出城离开敦煌时,城南荒废,便和红薯徐璞在城东外一座酒摊子喝临行酒,摊子老板眼窝子浅,处事却精明,认不得三人,只当是城里惹不起的达官显贵,都没敢胡乱给酒水喊高价,三人坐了一张角落桌子,徐凤年之所以选择此时出城,是因为红薯手边事务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他呆着也无事可做,再有就是洛阳只在掖庭宫生人勿近地呆了两天就悄然离开,没了这位让他不敢掉以轻心的心腹大患盘踞宫中,徐凤年也就放心许多。

  徐璞兴致颇高,拿筷子敲瓷碗如石锤,轻声哼了一支北凉腔的采石歌,有荒腔走板嫌疑的小调小曲,听在耳中则格外亲切,算是给徐凤年送行。

  徐璞也不是那种不谙世情的榆木疙瘩,率先起身告辞,没走多远的返城途中,看到一架马车擦肩而过,窗帘子掀起一角,车外车内一男一女相视而过,脚步不停,马车不停。

  车内温婉女子咬着嘴唇,满颊清泪。

  徐凤年低声问道:“是她?”

  红薯笑道:“可不是,真巧。”

  徐凤年摇头道:“巧什么巧,有心人安排的,当然多半不是她刻意所为。”

  红薯一笑置之,其中门道,她自然也不陌生。只不过一旦说破说穿,就丁点儿余味都给弄没了。你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应如是。这叫两情相悦。你见青山多妩媚,青山见你是坨屎,这叫一厢情愿。

  青山见你多妩媚,你在山上拉坨屎,还要让青山待你如初见,这就是人心不足了。

  红薯主动换了个话题,“公子怎么不多呆几天,好试着去收服徐璞。”

  徐凤年摇头道:““我这辈子最不擅长的事情就是收买人心,第二次出门游历,也没想着怎么去跟一百凤字营轻骑客套寒暄。而且我也受不了那些纳头便拜的老套戏码,出来混官场公门和行走江湖的,都不是傻子,运气好些,能够意气相投,那也是适合做朋友。你看我当世子殿下的时候,除了几个从小玩到大的狐朋狗友,可曾收过小弟喽啰?被人在后背捅刀子,很好玩啊。”

  红薯揉了揉徐凤年眉心,柔声道:“这个得改。”

  徐凤年点头道:“在用心改了。徐璞方才说徐骁是聚势造势,我得借势乘势,很有道理。”

  喝过了几碗酒,徐凤年起身背好一只新紫竹书箱,说道:“别送了。”

  红薯乖巧站在原地,只是怔怔远望相送。

  徐凤年往锦西州境内一路北行,尚未到吴家九剑破万骑的遗址,遇上了一条横空出世的陆地大龙卷。

  蔚为壮观。

  徐凤年系紧书箱绳带,大笑着冲过去,记起武当山上骑牛的木剑划瀑布,春秋剑破开一条缝隙,穿墙入龙卷。

  陆龙卷一般而言,比不得水龙卷势大,但是其中多夹杂有风沙巨石,凶险无比。当下这条陆地龙吸土,规模奇大,徐凤年进入之后,就有大把的苦头吃了,几乎等于是绵绵不断承受目盲女琴师的胡笳拍,不过徐凤年早有心理准备,抽出春秋剑,一边出剑迅猛,以剑气开蜀击碎大石,一边筑起大黄庭的海市蜃楼,踩踏而上,如登高楼,如攀五岳,昏天暗地,闭目凝神,出剑复出剑,拔高再拔高,不知身临离地几百丈。

  骤然风停,徐凤年一冲而出,身形高出云海,如入天庭。

  全身上下沐浴在金黄色日光中,好像一尊金身佛陀。

  可惜世人不得见此时此景。

  徐凤年身处九天之上,眼见壮阔无边的黄金云海,哈哈大笑:“我有一剑叫扶摇!”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5-31 13:18

  第一百零三章 买秘笈送黄酒

  徐凤年冲出陆龙卷的巨大漩涡后,高喊一剑扶摇,身体借着抛力继续往天空攀升,到了至高点,盘膝而坐,好似一尊天人静止坐天门,坐看云起潮落,这大概称得上是人间最逍遥的一幕场景了。

  徐凤年举目看去,云海滔滔,一望无垠。

  意气风发过后,身体就直直坠落,跌破佛光普照浸染的金黄云层,才几息时间,陆龙卷已经远去半里,徐凤年终于不再摆架子装佛陀,心神所向,朝露飞出袖口,徐凤年四肢舒展,脚尖轻轻在飞剑上一点,略微阻挡了下坠速度,若是率先祭出其余仍然需要气机牵引的飞剑,一气断去,跌落势头就势不可挡,如此反复点点停停滞滞,不断减缓下坠速度,离地差不多一百丈时,从云海摔下的徐凤年猛然抽出春秋,剑剑扶摇起风,五十丈后,十一柄飞剑齐出,在空中布置出一条倾斜天梯,步步踩剑身,同时大黄庭充沛气机鼓荡全身,头巾双袖一起飘拂,真有几分仙姿。

  大黄庭精妙处在于一粒种下而满太仓,气断一停刹那生新气,才使得他可以春秋剑出,寻常金刚境高手如此摔下,估计不死也要在地面上重重砸出个大坑,砸成内伤,十丈以内,徐凤年已是黔驴技穷,尽量提气,几乎瞬间踩地,双腿弯曲卸去冲劲,地面尘土飞扬,还背着个书箱的徐凤年翻滚出溅射灰尘,有些狼狈。

  抬头望了望天空云海,天上人间。

  几次呼吸以后,气满太仓,徐凤年撒腿奔跑,又冲向那条接起天地的陆地龙吸水,同样是以春秋劈开墙缝,钻入以后,依然是剑劈巨石无数,踩石而升,踏气而浮,再度一举冲出漆黑昏暗的陆龙卷大壶口,这一次徐凤年没有悬停云海之上做仙人远眺,故意一次吐纳换气,身体被吸往龙卷漩涡,春秋剑不断以扶摇式劈斩,这一趟是逆行向下而去,魔头洛阳是逢仙佛杀仙佛,邓太阿也曾说李淳罡的剑道即是遇山水开山水,徐凤年不信自己还斩不断一条无根的陆龙卷,向上是顺势,虽有飞旋巨石如飞蝗箭矢,但大多有迹可循,往下而走,大石走动滚玉盘,就成了不计其数的凌厉暗器,徐凤年所幸亲身经历过目盲女薛宋官的琴声控雨点造就的密麻杀伐,艰难行至陆龙卷中部,几次换气,仍然隐约扛不住,又咬牙坚持片刻,终于不再拿性命开玩笑,返身顺势如飞升,跃出了壶口,再跌回去,如同再度身临敦煌城门外五百骑轮番冲击的境地,期间被碎屑刮擦得满身血污,亏得他第三次被抛出大壶时还能养剑,反正出血不少,别浪费了,苦中作乐至此,可歌可泣。

  徐凤年就这般随着陆龙卷往北而去,世人有乘马坐船而行,随着一条龙卷飘摇,不知能否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过进入北莽后,在飞狐城听说过道德宗麒麟真人曾经一苇渡去十三峰,而把极北冰原当做淬体炼魄之地的拓跋菩萨也有过站鲸浮海的壮举,比较这两位,徐凤年也差得不太多了。万物皆有生死,衣衫褴褛的徐凤年养剑六柄以后,察觉到龙卷已经开始式微,远不如起初势如破竹,便开始以一剑扶摇不断斩向气壁,加速这条陆龙卷的消散,最后一次给丢出龙卷,徐凤年骤然提气拔高身形,站在云海之上,看了一眼西下夕阳,云雾透紫,呈现出紫烟袅袅的唯美风光,徐凤年如痴如醉,那一刻,一个念头掠过,御剑的她是否见过此情此景了?

  回落人间,春秋一剑扶摇斩裂气象声势都不复当初的陆龙卷,落地原本无碍,徐凤年还沉浸在方才思绪中,结果被人一脚踹出个狗吃屎,虽有临时警醒,仍然躲不过偷袭,好在那一脚没有击杀**,徐凤年在地面上扑出一大段距离,身上这套衣衫彻底破碎,起身后看去,是他这辈子最不想见到的熟人,另一个黄宝妆,洛阳!黄昏中,黄沙上,一袭白衣飘飘。徐凤年头大如斗,碰上拓跋春隼和目盲女琴师这两拨劲敌,都不曾当下这般棘手,强自压下心中寒意,不退不跑,并非徐凤年悟出扶摇式后便有了视死如归的气魄,而是那一脚透露出的消息,让他不至于掉头逃窜。果然,女魔头洛阳开门见山说道:“你随我去一趟冰原,我杀拓跋菩萨,宝物归你。”

  徐凤年毫不犹豫点头道:“好!”

  不答应十成十是个死字,形势比人强,容不得徐凤年打肿脸充英雄好汉,只要这尊女阎罗不是要他拿春秋抹脖子,他就都会乖乖应承下来。洛阳显然有些满意徐凤年的爽快态度,转身先行,徐凤年跟在她身后,始终保持远远十丈距离,这能保证她无缘无故想杀人时,不至于被一击毙命,好歹拼死给出几招。凝神望着那个修长背影,她穿了那件很大程度上消弭性别的白袍子,木簪挽发,当初在敦煌城见到她,若非近距离见过棋剑乐府女子黄宝妆的容颜,徐凤年一样不会将她当成女子,她实在是杀气过重,英武非凡,撑死了被当做算命先生常说是生而富贵的男子女相。

  徐凤年游历假装相士骗钱那会儿,经常对着相貌磕碜的男子笑脸说道公子相貌不俗,南人北相,定然是大富大贵难跑了。不过那时候肯定还会有转折,加上“不过”两字,若非这样,也不好从口袋里骗出铜钱来。徐凤年吃足苦头的那三年,总结出一个道理,简称两大难,一难是让别家媳妇爬上自家床,二难是让别人囊中铜钱入自家口袋。倒霉撞上骊珠被邓太阿击碎后的洛阳,徐凤年半点揩油占便宜的小念想都欠奉。

  洛阳稍缓了步伐,十丈距离变作九丈,徐凤年悄悄重新拉回十丈,当变成九丈时,徐凤年就不再多此一举,任由她慢慢拉近到三丈。这位女子辗转北莽一战最终跻身武榜前十,再战赢过洪敬岩就成为天下第四,虽然第三战输给了邓太阿,止步于第四,既然她有去跟拓跋菩萨扳腕子的决心,想必和邓太阿那一场毁城之战,未必就是倾力搏杀,因为她始终是以雨剑对邓太阿的剑,而此战之前天下皆知魔头洛阳杀人如拾草芥,唯独不曾见她用过剑,可想而知,洛阳最可怕的地方不在于她排名之高,而在她的年纪轻轻,在于她的进步速度之快,而她明显跟王仙芝拓跋菩萨走了一条路子,就是以战养战。

  背对徐凤年的洛阳平淡说道:“你要去吴家剑士葬身遗址?”

  徐凤年轻声道:“不错。”

  洛阳平静道:“那你我两旬后在宝瓶州打娥城相见。”

  说完她便一掠而去。

  见过洛阳并且有过约定的徐凤年心头压大石,驻足原地,望着那个潇洒远去的身影,脸色阴沉,叹了口气,去吴家九剑破万骑的路上,已经碰到魔头,霉运至极,接下来只求别祸不单行。这个念头才起,在敦煌城就乌鸦嘴过一次的徐凤年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摘下书箱,换上一身衣衫,继续徒步前往西河州。在敦煌城,红薯有说过遗址的状况,两百年前吴家剑冢精锐尽出,完成那桩几乎称得上玉石俱焚的壮举后,北莽并未恼羞成怒地拿吴家剑士遗体发泄怒火,相反予以厚葬,战死了的剑士都享有一坟一碑一遗剑,几名当时不曾随行的剑侍之后都陆续进入北莽,在那边结庐守墓而终老,专门在战场驻扎有一队铁甲骑兵的北莽也不曾加害剑侍,剑侍死后,仍有代代相传的吴家守陵后人打理墓地,这和中原动辄拿仇家挖棺鞭尸的举措,形成鲜明对比,中原士子名流谈及两朝习俗,只说北蛮子饮毛茹血,风化鄙陋,都有意无意避过这一茬。

  徐凤年板着手指计算路程,来到西河州目的地,才知道遗址位于一个方圆三四里的小盆地内,让他啼笑皆非的是兴许有太多练剑人士慕名而来,络绎不绝,这座下陷盆地四周有一摊接一摊的贩酒卖茶售瓜果,无一例外的,不管主营什么买卖,摊子上都叠放着一摞摞武林秘籍,以吴家剑术相关秘笈最为繁多,名目都很吓人,什么《吴家仙人九剑》《剑冢十大剑招》,等等,外加另外一些绝学宝典,大多有着类似副书名《王仙芝毕生绝学十八式》,反正怎么唬人怎么来,大多粗制滥造,字都写不好,徐凤年花了点碎银子买了一袋子西河特产青果干枣,在眼前摊子上拣起其中一本书皮写有“错过此书就要抱憾终身”一行歪扭大字的《牯牛神功》,摊贩是个身材矮小贼眉鼠眼的中年汉子,见到生意上门,立马说得唾沫四溅:“少侠,这本秘笈可了不得,看了此书,只要勤练个几年,保管你成为三品高手,别看隔壁摊子上卖那些吴家剑技的破烂书籍,夸得天花乱坠,其实都是昧着良心骗人的,天底下哪有看几眼就变成剑仙的好事,咱这儿就是一分钱一分货了,这本《牯牛神功》是离阳王朝那边轩辕世家的绝学,别看名气不算大,可真金白银实在货,我见少侠你根骨清奇,一看便是天资卓绝的练武奇才,这本宝典原价六两银子,我就当跟少侠善一份缘,半价卖你,三两银子!只要三两!”

  徐凤年吃着青果枣子,看着伸出三根手指的摊贩,只是笑了笑。

  很快隔壁摊子的壮汉就拆台,坐在长椅上翘着二郎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冷笑道:“《牯牛神功》是吧?老子这里就有一大摞,都没卖出去,别说三两银子,三十文一本,还买一送一,这位公子要不要?这价钱,拿去擦屁股都不贵。”

  卖枣子顺带卖秘籍的矮小汉子转头跳脚骂道:“张大鹏,你欠削是不是?”

  健壮汉子丢了他一脸瓜子,站起身,弯了弯胳膊,露出结实的块状肌肉,吼道:“三老鼠,谁削谁?!”

  被唤作三老鼠的摊贩缩回去,撇嘴腹诽,壮硕汉子见到徐凤年放下那本狗屁不通卖不出去的破书,立即换了一张灿烂笑脸,招徕生意道:“公子这边请这边请,我张大鹏是这边出了名的厚道人,做生意最讲究买卖不成情意在,这些秘笈随便挑选,有看上眼的,折价卖给公子,三年以后若是没能神功大成,回来我双倍价钱赔偿给你,来,瞧瞧这本《剑开天门》,记载的是那老剑神李淳罡的成名绝学,你瞅瞅这精美装订,这书页质地,还有这份笔迹,显然是真品无疑,公子要是在这附近找到一本相同的,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尿壶。”

  徐凤年走过去拿过秘笈,显然比较一般摊贩售卖的密集宝典,要多花许多心思,想了想,问价道:“多少文钱?”

  本想开口一两银子的汉子给硬生生憋回去,眼角余光瞥见隔壁三老鼠要报复,一瞪眼将那王八蛋吓得不敢做声,这才犹豫了片刻,挤出真诚笑脸,一口咬死道:“九十文钱,我这儿从不还价!”

  徐凤年伸手去腰间干瘪钱囊掏了掏,捞出大约三十颗铜钱,面无表情说道:“就这么多。”

  壮汉赶忙半接半抢过铜钱,“情谊重要情谊重要,公子有心就好,三十文就三十文,张大鹏岂是那种见钱眼开之人。”

  徐凤年将这部秘笈放入背后书箱,摊贩张大鹏还不忘对这个背长剑的年轻顾客溜须拍马道:“一看公子便知是剑术高手,未来成就不可估量,以后若是一鸣惊人了,别忘了给人说说张大鹏这部《剑开天门》的好。”

  徐凤年点头笑道:“一定一定。”

  张大鹏见他转身要走,赶忙从碗里挖出一捧瓜子,笑道:“公子别嫌弃,这玩意儿能打发时间,慢慢嗑慢慢走。说不定还能捡漏到几部绝世秘笈。”

  遗址被一圈栅栏隔开,摊子都沿着这个圈边搭建设立,徐凤年慢悠悠走了半个圈,没有遇上什么神华外泄的奇人异士,看到一个邋遢老头夹在两座摊子之间,身前只有一张棉布,上头零星放了几部秘籍,估计是生意冷清了很多年,寒酸老头蹲着打盹,两个邻居一个卖酒一个卖茶,生意都过得去,各有三四张桌子坐着客人。徐凤年见到一张酒桌上只坐了一对年轻男女,气态搁在这座盆地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就走过去笑问道能否蹭个座位,穿缎面衣衫的男子皱了皱眉头,正要拒绝,还算秀气的金钗女子按在他手背上,温婉柔声道:“公子自便。”

  徐凤年招手跟酒肆老板随便问了酒水价钱,这里按一整酒坛子来卖的不多,都是以斤两和碗数来卖,自然也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粗劣酒水,解渴尚可,想要喝醉都难,徐凤年要了一碗打着杏花村幌子的白酒,背对年轻男女,弯腰看着穷酸老头放在破旧棉布上的几本书籍,也没什么出奇,跟风的武学秘笈,都谈不上有新意,对桌眉宇倨傲神色的男子见到这副场景,眼中更是不屑,嘴角笑意讥讽。酒肆掌柜的送来一碗廉价酒糟,好心轻轻踢了老邻居一脚,没好气提醒道:“看着点生意。”

  蹲着的老头被一脚惊醒,眼神浑浊,见到有酒客正弯腰看着那几本秘籍,赶忙赧颜一笑,这一笑,结果就笑出他没有门牙的滑稽光景。

  喝酒男子嗤笑一声,秀气女子则抿嘴轻笑。

  徐凤年端着一碗酒,离开长凳,蹲在连摊子都称不上的棉布前,微笑问道:“这几本卖多少钱?”

  老人挠了挠灰白头发,憨憨笑道:“公子看着办,随便几文钱都成,反正都是假的。”

  徐凤年从钱囊掏出最后六七颗铜钱,递给缺门牙老头儿,后者也不嫌卖贱了,笑着接过,叠好四五本秘笈,双手交给眼前这名公子哥。

  同桌男子见他如此出手吝啬,更是眼神鄙夷得无以复加,女子似乎也觉得这个年轻书生面目俗气了些,浪费了那副雅致好皮囊,喝酒到一半,就和结伴出游的男子离开酒肆。

  对此无动于衷的徐凤年坐回酒桌,打开书箱,把几本秘籍放入,一阵捣鼓,似乎开心于捡到了宝贝,朝酒肆老板招了招手,笑道:“老板,有没有好些的黄酒,价钱贵些没关系,来两碗。”

  掌柜的笑逐颜开,愈发殷勤,“有的有的,这就跟公子来两碗。”

  徐凤年稍等片刻,从掌柜的手中接过两碗黄酒,重新蹲回缺门牙老头眼前,递出去一碗,用地道的东越口音笑问道:“听口音,老哥儿以前也是东越那边的人?”

  老人原本不敢接过酒碗,听到熟悉口音,这才接过去,惊喜道:“可不是!”

  徐凤年放下酒碗,去书箱拿过一本悄悄夹了一张五十两银票的秘笈,与老人面对面盘膝而坐,微笑道:“老哥留一本好了。”

  老人也不客套,笑着收下,心想这位俊逸公子哥真是个好人呐。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一年迈一年轻相对而坐,也不如何说话,只是缓缓捧碗饮酒。

  喝完了酒,徐凤年给掌柜的付过了酒钱,背起书箱离开。

  卖书老头心情大好,闲来无事,沾了沾口水,哼着小曲儿翻书,蓦然瞪大眼睛,银票?

  缺门牙老头张大嘴巴,怔怔望着那个背剑负笈的年轻人背影,赶紧-合上那本一点都不隐秘的秘笈,震惊之余,只觉得莫名其妙。

  这一日,徐凤年临近吴家剑士墓地,只剩咫尺之遥却不入。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6-6 22:21

  第一百零四章仙人抚我顶

  有老黄和羊皮裘老头两位剑士珠玉在前,吴家遗址看与不看都没什么关系了。

  徐凤年过吴家遗址而不入,走上北面山坡,发现背阳面半腰有一片非驴非马的建筑群,半寺庙半道观,青白袍道士和红衣喇嘛夹杂而处,各自招徕香客,徐凤年啃着青果干枣,绕过朱漆斑驳的外墙,在后院门口停脚,悬有道门鲜红桃符,楹联由中原文字写就,难得的铁画银钩,颇见功底,却是佛教腔调:任凭你无法无天,见此明镜高悬,自问还有胆否?须知我能宽能恕,且把屠刀放下,速速回转头来!徐凤年跨过门槛,正值黄昏时分,一群斜披红袍的喇嘛做完了晚课,在殿外走廊席地而坐,说法辩经,年迈者早已古稀花甲,年幼者不过七八幼龄,俱是毛绒红色袍子,一些性子跳脱的小喇嘛就干脆坐在栏杆上,年久不修,发出一串不堪重负的吱吱呀呀声响,年长喇嘛手握胸前佛珠,神态各异,辩论者或神采飞扬,或眉头紧蹙,旁听者或沉思或欣然,徐凤年没有走近,安静站在远处,有些吃力地听着那些北莽偈语相诘,暮色余晖洒落,几名对辩论心不在焉的小喇嘛瞧见了香客徐凤年,咧嘴一笑,复尔转头窃窃私语,也不知是说新学经书佛法如何,还是说今日昨日某位烧香姐姐的姿容如何。院内院外不过几尺高度小门槛,一跨可过,但是出世入世,才是大门槛。徐凤年沿墙绕行,期间有中年僧人托木盆迎面而来,表情平静,单手轻轻施礼。徐凤年还了一礼,去主殿外焚香三炷,敬佛敬法敬僧,没来由想起即将到来的两朝灭法浩劫,以及龙树僧人的可无佛像佛经不可无佛心的说法,有些感慨,山雨欲来,陆地起龙卷,一个两禅寺老和尚,能挡得下来?

  徐凤年抖了抖肩膀,系紧绳带,稍稍挂起那只书箱,准备找路去正门离开,看到前方有一对熟悉男女绕殿而出,正是酒摊上同桌而坐的食客,男子绸缎长衫,面如冠玉,风度翩翩,腰间挂有一串南朝士子间十分风靡的金锒铛,女子秀气贤淑,金钗步摇,小家碧玉的中人之姿,却拥有大家闺秀的气态,年轻英俊男子正给结伴女子讲述佛门三十二相,顺势解释了佛门金身相和一品武夫里金刚境的不同,言辞深入浅出,显然熟谙释教典故,女子温雅点头,徐凤年不想加快步子超过两人,本意是不愿打搅这对火候只比情侣身份差一筹半筹的出彩男女,不曾想片刻功夫以后,男子转头狠狠瞪了一眼,似乎是觉得徐凤年不怀好意盯着女子婀娜身段,不过男子家教使然,并未恶言相向,徐凤年只得停下脚步,等他们走远,才再行向前,耳力所致,听到那名男子愤愤然说道:“我朝佛法已然末世,本该彻底涤荡,就说这些寺庙,如果有人阻碍出家,哪怕你是主持和尚,也要被诅咒生生世世得瞎眼报,如此一来,大半寺庙和尚都是依附佛门的外道骗子,不是做那欺财骗色的勾当,就是浑然不懂佛法为何物,佛门清净地,何来清净二字!尽是一些该杀的混账东西!”

  女子性情温婉,看待人事也似乎要中正平和许多,轻言轻语:“那些辩经的喇嘛都挺好呀,不像是坏人,你故意递出金银,他们都不愿手触银钱,反而送了你一本经书。”

  男子手指弹了一下腰间玉锒铛,叮咚清荡,神情轻蔑,嗤笑道:“大势所趋,一两个好和尚做不得准。”

  女子一笑置之,虽有质疑,仍是没有与他争执。

  徐凤年远远见到他们在一座鼎炉前烧香拜天,为了不徒惹人厌,就干脆坐在台阶上,摘下书箱,当做是休憩片刻,因为贩卖秘笈的穷酸老头缺门牙,让他没来由想起西蜀老黄,恰好是这个最不会讲道理的老剑客教会了徐凤年最多的质朴道理,这大概是道理总在平淡无声处的缘故。记得游历返回北凉途中,与温华离别之后,和白狐儿脸相遇之前,两人不再如当年出行那般狼狈,颠沛还是颠沛,不过规矩熟稔以后,也就熟门熟路,哪怕不用老黄搭手帮忙,徐凤年也能独力偷鸡摸狗烤地瓜编草鞋,饿不死冻不着,那时候凑巧远远见识到一桩秘笈争夺引起的命案,秘笈很普通,三流都称不上,不过还是交代了五六条鲜活人命。

  “老黄,敢情秘笈在江湖上这般吃香啊,我家听潮亭好几万本,要不啥时候都贱卖了出去?就当做好事,行不行?那整座江湖还不得都对我感恩戴德啊,得有多少青春貌美的女侠对我暗送秋波,想想就舒坦。”

  “公子,可不能这么做。别人不知道,要是老黄我年轻时候听说有秘笈送,也得荒废了手上的功夫,到头来江湖上就没几个人肯用心练武了。”

  “老黄你除了养马,有屁的功夫。再说了你也不识几个字,给你多少本秘笈都是白搭,你认不得字,字认不得你。”

  “打铁啊,公子你真别说,二十岁出头那会儿,门牙还在,老黄俺也是方圆十里顶有名的俊哥儿,起码是铁匠里最俊的。还有小娘子给俺偷偷送过黄酒哩,长得不咋的,不过屁股可翘了。俺离家时都没舍得喝,埋在后院里,想着啥时候回老家,再挖出来,肯定香!”

  “就只有一坛子?”

  “她也只算是一般殷实人家的闺女,就算当年使劲惦念俺的英俊相貌,也送不得多。”

  “就你这模样,年轻时候也英俊过?那我不得是英俊到天上去了?”

  “那是,俺跟公子没得比。公子若是在,那坛子酒就没俺老黄啥事了。”

  “得了,别提酒,咱俩走路都喉咙冒火了,渴死。”

  “俺晓得了。”

  “对了,老黄,你都离家多少年了,那坛黄酒还能在?”

  “记不住离家多少年了,应该还在的。是黄酒就熬得住,跟公子以前装在琉璃杯里喝得那些葡萄酒不一样,要是公子有机会去俺家,保管有得一顿好喝。”

  “唉,又提酒了,愁得不行。前头有炊烟,咱俩去讨口水喝,老规矩,开门的是大老爷们,你开口讨要,是女人,我来。”

  “中!”

  “对了,老黄,你全身家当就只剩那坛子酒了,真舍得分我一半喝?”

  “咋就不舍得了?公子觉着好喝,都给公子就是。”

  “换成我,肯定不舍得。顶多分你一半。”

  “公子是实诚人,俺钟意。”

  “去去去,你要是个俏小娘,我也钟意你。”

  “唉,可惜俺也没娶上媳妇,要是能有个闺女就好了。”

  “随你样子,我也看不上眼,老黄你甭想这一茬了。别用那种眼神看我。”

  那一次撞上一位出门劳作的妇人,是徐凤年上门讨要的两碗凉水,他至今记得,偶然回首望去,老黄蹲在一边,笑脸灿烂,一如既往的缺门牙,滑稽得很。喝水时,老黄还不忘憨憨念叨有个闺女该多好。

  “老黄,你要是有个闺女,我就娶了。”

  只不过这类话,如同那些王府那些没能喝入腹的黄酒一样,没能说出口。

  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怔怔出神,那名女子不知为何瞧见了他的身影,趁着潇洒公子哥前往道观与一位老真人说长生,犹豫了一下,她单独前来,站在台阶下,微笑温颜。徐凤年对于天地气机探寻,已经几乎臻于金刚武夫化境,只不过对她视而不见而已。女子没有急于出声,好像在酝酿措词,女子搭讪男子,终归是有些于理不合,尤其是对南朝遗民子弟来说,大多数中原习俗都一脉相承下来。女子站在一棵北莽境内罕见的龙爪槐下,余晖浅淡,槐树虽老态龙钟,却也算枝繁叶茂,衬托得女子亭亭玉立,不沾俗气,可惜徐凤年早已不是那个沾花惹草的年轻世子,对此也只是惋惜一朵好花给猪拱了去,他对那名信口开河的公子哥并无好感,但这不意味着他就要挺身而出,救她于“水深火热”,世间太多女子,心甘情愿被或皮囊优越或才情出众的男子用花言巧语骗去大好年华。

  徐凤年见她不说话,主动开口,免去她的尴尬,笑道:“敢问小姐芳名。”

  这是他跟温华学来的,挎木剑的家伙肚子里没墨水,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套路,每次遇见了心仪姑娘,就要厚着脸皮去说上一句“小姐芳名几许,家住何方”。当初一同游历,温华这句话说了不下几十遍,上次相逢,温华说真喜欢上了一名女子,徐凤年也不知真假。

  女子微微羞恼,仍是轻声说道:“陆沉。”

  徐凤年心中了然,是春秋遗民无疑,当年离阳王朝一统天下,被中原士子痛心疾首称作神州陆沉,只要是姓陆的,北奔以后,在北莽南朝,说不定十个人里头能抓出两三个叫陆沉的,不过女子叫做陆沉,还是比较稀罕。徐凤年看到与她同行的男子跟一名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走出大殿,就站起身,背起书箱,往正门走去。此地道佛同院共受香火,在离阳王朝肯定被当做邪僻行径,北莽风俗,一叶可知秋。徐凤年出院时,想起一桩江湖妙事,病虎杨太岁前往龙虎山和道统百年第一人的齐玄帧说法,莲花顶上齐玄帧抚顶杨太岁,斩魔台塌去一半。都说仙人抚我顶,结发得长生。可见年轻时的杨太岁脾气性情就相当糟糕,亏得能和徐骁成为相知一生的朋友。

  而风头一时无二的齐玄帧,又算是骑牛的前生前世。

  徐凤年下意识伸出手揉了一个圆。

  一路前行,不断画圆。

  与武当山上洪洗象传授机宜时的情形,形似以后,直达神似。

  仙人抚顶。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7 15:23

第一百零五章 女子种桂

  一路北去,路上偶遇西河州百姓,徐凤年听到了许多高腔号子,韵律与中原笙歌截然不同,言语质朴得令人心颤,有婆姨叮咛,有小娘盼嫁,有汉子采石,有子孙哭灵,一般这个时候徐凤年都会停下脚步,远远聆听这类不登台面的拦羊嗓子回牛声,直至声乐尾声才重新动身北行,走得不急,因为他只需要掐着时间点到达宝瓶州打娥城即可,去早了,越早碰上魔头洛阳,说不定就要横生风齤波,反而是祸事。这一路,徐凤年走得是一条粗糙驿道,半旬后有一次还遇上了骑马而游的那对年轻男女,离开吴家遗址后,他们换了身爽利劲装,佩刀男子愈发风流倜傥,挎剑女子也平添几分英武气态,徐凤年入北莽,已是突破那一线之隔,跻身江湖人士梦寐以求的金刚初境,大可以居高临下,查探那名青年游侠的气机,大体可以确定他在二品三品的门槛上,就公子哥的年纪而言,是货真价实的年少有为,即便遇上一股半百人数的精悍马贼,也足可自保,想必这也是他敢带一名女子悠游黄土高原的底气所在,北莽虽乱,却也不至于任谁出行都乱到横尸荒野的地步。在徐凤年看来,北莽越来越相似春秋时期,士子书生逐渐崛起掌权,规矩多了以后,也就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横冲直撞。
  
  北行时,不是抽出春秋剑气滚龙壁,便是徒手仙人抚大顶,也不如何寂寥。
  
  道教典籍说人有三宝精气神,精气为实物,游神为变,因此可知鬼神之情状,不扯这些看似玄而又玄的东西,简单说来,精气神三者以神为贵,才有陆地仙人神游窍外的说法。剑道驳杂,大致分术剑和意剑,前者钻研剑招极致,吴家剑冢是最佳典型,后者重剑意,也不乏其人,而剑意即是重神,武道上也是同理,一个招式威力,形似五六分远不如神似三四分,按照徐凤年自己的理解,所谓养神铸意,就是追求类似堪舆中藏风聚水的功效,这一记新悟的仙人抚顶,便是灵犀所至,妙手偶得。
  
  心生神往。
  
  简单四字,对武夫而言,何其艰难。
  
  根骨,机缘,勤勉,缺一不可。
  
  一个日头毒辣的晌午,徐凤年有些哭笑不得,是见着了虎落平阳的两位熟人,不知是否那对男女背运到了极致,竟然撞上了一批分不清是马贼还是悉惕帐下精兵的庞大势力,百来号人马皆披皮甲,各自携有制式兵器,也怪那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不谙人情,被一名精甲头领仅是言语寻衅后,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彻彻底底折了那名甲士的颜面,冲锋过招后将其劈落下马还不够,还心狠手辣补上一刀,若非鱼鳞甲优于寻常软皮甲,就要给他一刀砍死,这就惹了众怒,草原游曳猎杀,向来怎么功利怎么来,反正一拥而上,箭矢如雨,刀出矛刺,对那个自恃武艺的世族子弟展开了十几波车轮战,若是进入二品小宗师境界,他大可以脱险而走,可惜他既要自保杀敌,还要分心累赘女子的安危,被软刀子割肉般戏弄,招架不住潮水攻势,激起了血性,再度被他砍杀劈死了十几名软甲骑士,终于给一箭透入肩膀,不等他抽出羽箭,就给十几个马套娴熟丢来,连人带马一起被拖拽倒地,看得女子梨花带雨,可惜援手不及,自己分神后也被一名精壮头领拿长枪拍落马背,这还算是半军半匪的家伙手上有所余力,存了怜惜心思,否则一枪透心凉都说不定,当然,事后女子下场注定还不如给一击毙命。
  
  马到功成的头领猖狂大笑,耍了一记精湛马术,侧马弯腰探臂,搂起岔气后无力挣扎的纤弱女子,一手提枪齤,一手掐住她脖子贴在胸前,勒了勒缰绳,故意停下马转悠一圈,朝地面上那个面红眼赤的公子哥示威,西河州多黄沙漫天也多沟壑起伏,徐凤年蹲在斜坡上,嚼着一颗青果枣干,从头到尾看着人数悬殊的厮杀,替那名相貌俊逸的南朝公子哥不值,显然是不常经历杀伐的雏儿,原本以他技击技巧和厚实战力,大可以护着她远遁,就算脱不开追击,但只要不完全陷入包围圈,回旋余地就要多出太多,江湖武夫对敌军旅甲士,许多所谓的百人敌甚至是千人敌,少有李淳罡这般一步不退硬抗铁甲的剑仙风采,绝大多数都是且战且退,在正面仅是对上少数死敌的前提下相互消耗,这样的缠斗,依然会被江湖大度认可。
  
  徐凤年猜测这名高门公孙十有八九是听多了荡气回肠的前辈传奇,成了一根筋,才被那百人骑兵用不算如何高明的法子给折腾得精疲力竭,徐凤年如今眼力不俗,瞧得出那人招式套路都极为出彩,机巧百出,搁在棋盘上,等同于具有许多不曾流传开来的新颖定式,哪怕一些个广为流传的古板招式在他手上,也能有衍生开来的变数,可见此人要么是有个名师指点,要么是根骨出奇,同等境界的捉对厮杀,让他会有很大胜算,不过真实的行走江湖,更多是乱拳打死老师傅,蛮横围殴胜过英雄好汉,混江湖是脑袋拴裤腰带的血腥活计,谁容得你跟下棋落子一般循序渐进,早就丢开棋盘,一拳砸在你鼻梁上了。
  
  徐凤年弓腰如豹尽量隐匿潜行,在百步以外一座小土包附近停下,见到鱼鳞甲首领将怀中女子丢下马,跳下马背,一脚踹在她心口,习武只是当做养生手段的女子几乎当场晕厥过去,蜷缩起来,大口喘气,如一尾被丢上岸的可怜青鱼,脸色发白。鱼鳞甲汉子蹲下去,扯住女子一大缕青丝,晃了晃,望向那名不知好歹的服饰华美的外乡公子哥,后者已经被马套绳索裹得如同一颗粽子,更有几条铁链系在四肢上,被四批人分别拉直悬在空中,一些个性子急躁的骑士,下马后除了吐口水,就是拿刀鞘拍打这个俊俏公子的脸颊,一场硬仗打下来,死了二十几名兄弟,谁都要杀红了眼,在大漠黄沙里头讨生活,一方面人命不值钱,刀口舔血杀人越货是常有的事,可另一方面自家兄弟则是不得不值钱,这跟兄弟情谊关系不大,而是一不小心就要给黑吃黑了去,他们这批人就是一次次大鱼吃小鱼才有当今的架势,有几十号人马就可以当大爷,有一百号就连官军都要头疼,若是有个八百一千人的,那还做个屁的马匪,直接去王庭皇帐捞个武将,这是西河州不成文的规矩,到了三百这个数目,就可以大摇大摆去持节令大人坐镇的州城,要啥给啥,总之带多少兄弟去,就给你多大的官。
  
  这批骑士是典型的北莽人士,剃发秃顶,后脑勺结发成辫,鱼鳞甲壮汉撇了撇头,也不废话,四批拉住铁链的下马骑兵也就心领神会,狞笑着开始拔河。几名头领模样的鳞甲汉子聚在一起,眼中也不都全是阴鸷戾气,明显带着算计权衡,一边看戏一边嘀咕,兴许是觉着既然结下了死仇,就无需讲究脸面和后果,反正大漠上人命跟杂草一样,都是一岁一枯荣,没他娘的那么多细水流长,也别管这公子哥是什么身份背景了,他们还真不信南朝大姓门阀可以带着人手赶赴西河州寻仇。四个方向,四条铁链,总计二十多人,一齐倾力拉伸,亏得那名身陷死地的年轻男子身负上乘武学,只是无形中受苦更多,一名马匪头领嫌不够酣畅,让麾下喽啰翻身上马,又加了一条铁链环住男子脖子,下定决心来一场鲜血淋漓的五马分尸。
  
  五匹马卖力拉扯,下场悲惨的公子哥双眼通红,手腕和脚踝摩擦出血,更别提脆弱的脖颈,发出一阵濒死野兽的凄厉嘶吼,浑身仅剩气机勃发,铁链如水纹颤动,竟然使得五马倒退几步,骤然换气,铁链刹那笔直如枪矛,牵链马匹顿时裂毙,谁都没有料到这名必死之人如此刚烈勇猛,鱼鳞甲首领迁怒在女子身上,将头发被抓住的女子往地面上一摔,交由手下看管,亲自上马,再喊上四名体魄雄健的心腹,对付这头不容小觑的垂死困兽,战马马蹄艰难前踏,男子四肢和脖子鲜血涌出,若无意外,必定是相对孱弱的脖子先被扯断,然后才是手臂和双腿,不过这帮马匪精于此道,负责拉扯五体的骑士有讲究力道,都会先扯去双手,再撕掉一腿,留下脖子和余下一条大腿,这场鲜血盛宴才能算是圆满落幕。
  
  这种手段,比起枪矛悬挂尸体,来得更为毒辣骇人,是从北莽边境军伍中捣鼓出来的法子,不知有多少离阳王朝俘虏都死在五马撕扯之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北凉军那边喜好死战到底,战役过后,活人不多,况且许多场毫无征兆的小规模接触战,往往发生在两军最为精锐的游弩手和马栏子之间,北凉军总是占优,所以一名落网的北凉俘虏,在北莽王庭是比什么尤物女子都来得珍贵抢手的好东西,经常能卖出咋舌的天价,像那位留下城城牧陶潜稚,每日杀一名北凉士卒,这等行径落在北莽达官显贵眼中,那就是杀的不是人,都是大把大把的黄金啊!
  
  北莽更是有律,阵上杀过北凉士卒,退伍以后可抵大罪一桩。
  
  就在男子即将被扯裂时,马上五人几乎是一瞬横死,都不见明显伤痕,只是直直坠马,立即死绝,几名有资格穿鳞甲的马贼头领壮胆凑近了一瞧,只见头颅眉心处有细微通透,好似被锋锐小物件刺出了窟窿,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北莽人不分贫富,都各自信佛信命,只不过寻常时分再虔诚信佛,该杀人时照样不含糊,但是当祸事临头,穷凶极恶之辈也要犯嘀咕,害怕是真正惹恼了那些个宝相庄严的泥菩萨佛老爷,此时五人死法诡谲,超乎想象,即便不是仙人所谓,是有人暗中作祟,对付一个南朝世子就躺下二十几人,实在经不起损耗,马贼来去都如风,当下就翻身下马,一名心思细腻的鱼鳞甲头领想要偷偷拿刀砍死男子和女人,不留后患,当下就被一物过眉心,溅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血线,如此一来,再无马匪胆敢出手,瞬间跑了一干二净,人马加在一起六条腿,逃命就是快。
  
  叫陆沉的南朝女子不知缘故,恍惚片刻,才知道劫后余生,哭着起身,跑去那名世交的年轻公子哥身边,艰难解开铁链,尤其是脖子间,血肉模糊,触目惊人,她只是瞧着就觉得无比刺疼,她压抑下哭声,盘腿坐在他身边,撕下袖口,包扎几处露骨伤口,女子真是水做的,流泪没个停歇,轻轻呼唤着他的名字,种桂,一遍一遍,生怕他死在这里,她也没勇气独活。返程几千里,她一个提剑不比拿绣花针更熟稔的弱女子,如何回得去?再说他死了,她活着又有什么乐趣?
  
  侥幸从鬼门关上走回阳间的公子哥缓缓吸了一口气,吐出大口浊气后,扯出一个笑脸,艰难说道:“死不了的。”
  
  收回了飞剑朝露,徐凤年本想就此离开,不过望见远处有一骑不死心地做出瞭望姿态,只得耐住性子呆在原地,确保送佛送到西,再度驭剑出袖,刺杀了那名倒霉的马贼后,贴地而听,那些马贼终于认命地逃窜散去,徐凤年悄悄站起身,背着书箱就要走开,就当自己萍水相逢行侠仗义了一回,不奢望那名女子以身相许,更不奢望那名世家子纳头拜服,这类称兄道弟,实在矫情得经不起任何推敲。掏了掏,掏出最后几颗枣子,一股脑丢入嘴里,看到那名再也潇洒不起的剑士在女子搀扶下,仍是跌坐地上,血流如注,可女子不精治疗外伤,束手无策,只是哽咽抽泣,前程锦绣的男子自然也不想死在荒郊野岭,只不过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枯坐当场,面容狰狞如恶鬼,不知是疼痛所致还是伤怀身世,女子瞧着更是伤心欲绝,愧疚万分,悔恨路途中几次他试图同床共枕都因矜持而婉拒,早知如此,清白身子给了他又何妨。

  徐凤年见到那名倨傲男子被打入尘埃后,回光返照一番,精气神都重新开始涣散,露出没有及时救治就要死去的颓败迹象,皱了皱眉头,只得走出小土包,身形现世,还得假扮路见不平的模样,小步奔跑向那对男女,挤出一脸无懈可击的惶恐和紧张。公子哥眼神本已浑浊不堪,看到徐凤年后露出一抹精光,没有发现破绽后才恢复死寂神色,不过一只手轻轻搭在铁链上,徐凤年蹲在他们身前,摘下书箱,转身背对大难余生的男女,男子似乎有所思绪激斗,终于还是没有将铁链做兵器,一举击杀这名好心过客。好似浑然不知一切的徐凤年只是匆匆从书箱拿出一瓶敦煌城带来的瓷瓶,装有漆黑如墨的软膏,可以接筋续骨生肉的药膏并无名号,膏如掺水油脂,粘性很足,瓶口朝下,也并未倾泻如注,只是如水珠滑落莲叶的场景,缓缓滴落,那名种姓子弟眼神冷漠,看着双手双脚伤口被滴上黑色药膏,清凉入骨,说不出的惬意,因为识货,他心中才愈发震撼,眼前这个只能掏几文钱买假秘笈的陌生人,如何得来这瓶一两百金的药膏?
  
  徐凤年卷袖擦了擦额头汗水,抬起头笑了笑,一脸心疼表情,像是天人交战后才下定决心,把瓷瓶交给叫陆沉的女子,呲牙咧嘴道:“药膏是祖传秘方,一瓶能卖好些银子。早中晚一日三次涂抹,不出半旬,这位公子就可痊愈,对了,在吴家剑茔遗址那边没来得及自报名号,在下徐朗,也是南朝人士,家住红叶城狮子巷。”
  
  徐凤年明显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不说药膏,这只手工地道的天球瓷瓶也值些银子。”
  
  陆沉好像听到一个不小的笑话,如释重负,破涕为笑,擦拭去两颊泪水,柔声道:“我和种公子回去以后,一定去红叶城寻访徐公子。”
  
  听到泄漏身份的种公子三字,种桂脸上闪过一抹阴霾,不过隐藏很深,原本松开铁链的那只手复尔握紧,尽量淡泊神情,一手拂过止住血迹的脖子,轻声笑道:“自当如此感谢徐公子救命大恩。”
  
  徐凤年依然扮演着一个精明市侩得并不聪明的寻常游学士子,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陆姓女子虽然出身南朝官宦大族,不过家内有几位兄长支撑重担,轮不到她去亲历风齤波,心思相对单纯,对于阴谋诡计人心险恶的认知,仅限于高门大墙内被父辈兄长们当作谈资笑语的道听途说,感触浅薄,自然而然,察觉不到身边种桂的几次微妙反复,更看不破徐凤年无迹可寻的伪装,对于膏腴大姓的世族子女,就像她和种桂,尊贵到能够成为西河州持节令的座上宾,平时何须在意寻常人的图谋不轨,只不过今日遭遇横祸,才让她格外念恩感激。
  
  徐凤年问道:“要不要在下护送二位?”
  
  陆沉本想点头答应,种桂摇头道:“不用了。”
  
  豪阀世子的清高风范在这一刻尽显无疑,陆沉不知其中门道,只以为是种桂拉不下脸面,见他眼神坚毅,执着己见,她也不好再说什么。
  
  徐凤年赧颜一笑,恋恋不舍瞥了一眼陆沉手上的瓷瓶,这才起身告辞。
  
  陆沉倒是有些好感这名陌路人的浅白作态,比起往日见着那些摇尾乞怜还要假装道学的南朝士子,可要顺眼许多。
  
  她蓦然瞪大眼睛,只见负笈男子才站起转身,就给如一条被拉直身躯毒蛇的铁链击中后背,向前飞出去,扑地后再无动弹,多半是气绝身亡,她转头,痴痴望向种桂,满眼惊骇。
  
  种桂冷漠道:“你可以看到本公子的落魄,至于他,没这份福气。”
  
  陆沉捂住嘴巴,泫然欲泣。
  
  种桂似乎感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僵硬生冷,稍微换了一种柔缓腔调,不去理会蓄力杀人后导致的脖颈鲜血迸发,温声说道:“这个徐朗,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你我落难时现身,十有八九是与那些马贼串通一气的匪人,存了放长线钓大鱼的企图,陆姑娘,你涉世不深,不知江湖凶险,这类亡命之徒,大多极为弯弯肠子,手法高明不输官场狐狸,退一步说,我们宁肯错杀,也不可错放。”
  
  种桂见她仍是心有余悸,秋水长眸中除去戚戚然,还有一丝戒心,柔声道:“我若死在这里,你怎么办?我不舍得死,要死也要送你回家才行。”
  
  陆沉泪水猛然流淌出眼眶,扑入种桂怀中,对于那名徐朗的死活,就不再如初见惊变时那般沉重。
  
  生死之间,患难与共,过惯了富态闲暇生活的女子兴许不喜好那些风淡风轻的相濡以沫,可有几人,经得起敌得过种桂这种场景这类言语的篆刻在心?三言两语,早就远胜安稳时日的甜言蜜语几万斤了。
  
  种桂抱住她的娇躯,则是嘴角冷笑,眼神淡漠。
  
  显而易见,这位恩将仇报的种家子孙,武功不俗,花丛摘花的本事,也一样道行深厚。
  
  不过这幅温情画面,给几声咳嗽打断,种桂在遇见徐朗后头一回流露出惊惧。
  
  徐凤年站起身,拍了拍衣袖,喃喃道:“做好人真累,难怪北莽多魔头。”

  见到背箱负剑的男子面无表情走来,种桂笑脸牵强,气势全无,伪意愧疚,嚅嚅喏喏道:“徐公子不要见怪,是种某人行事唐突了,只不过种桂身份敏齤感,出行在外,万万不敢掉以轻心。”
  
  种桂看那人一脸平静,连讥讽表情都没有,心知不妙,赶紧亡羊补牢,“我叫种桂,是南朝种家子孙,我可以弥补,给徐公子一份大富贵,公子你身手卓绝,有我种家扶植帮衬,一定可以飞黄腾达!”
  
  说话间,种桂一只手又握住铁链。
  
  不见棺材不掉泪。
  
  徐凤年总算打赏了他一个笑脸,“来,再试试看能否杀了我。”
  
  这一刻种桂出手也不是,松手也不是,自打娘胎出生以来,这等羞愧愤恨难当,只比刚才五马拖拽的境地稍好。
  
  种桂侥幸由阴间回阳间,而陆沉则是从阳间堕入阴间,呆然坐在一旁,心冷如坠冰窖。
  
  徐凤年一手画圆,不见拍在种桂头顶,种桂整个人就陷入地面,头颅和四肢一同炸裂,好似给人用大锤砸成了一块肉饼,比起五马分尸还要凄惨。
  
  仙人抚顶。
  
  可不止是结发受长生一个用处。
  
  鲜血溅了陆沉一身,可她只是痴然发呆,无动于衷。
  
  她单纯,却不是蠢货。
  
  见微知著,几乎是大族子女的天赋。
  
  徐凤年才要再画一圆,让陆沉和种桂做一对亡命鸳鸯共赴黄泉,她突然抬头问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跟马贼是不是一伙的,求求你,别骗我。”
  
  徐凤年摇了摇头。
  
  她终于心死如灰烬,平静等待。
  
  徐凤年也不怜香惜玉,依旧是仙人抚顶的起手式,不过又一次被打搅,她冷不丁撕心裂肺哭出声,“我不想死!”
  
  徐凤年走过去,走了几步距离,她便坐在地上滑退了几步距离,徐凤年不再前行,蹲下身,伸出手,“瓷瓶还我。”
  
  还握有小瓶的她烫手般丢出,她情急之下,丢掷得没有准头,徐凤年探手一抓,就驭物在手,放回书箱。
  
  陆沉好像积攒了二十年的心机城府都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声音打颤道:“徐公子你要如何才能不杀我?我是南朝甲字陆家的嫡孙女,我和种桂不同,没有任何抱负可言,只想好好活着,出嫁以后相夫教子,只要公子不杀我,只要不玷污我的身子,我便是给你做牛做马半年时间,也心甘情愿,而且我许诺,回到陆家,绝不提今日事情半句,只说种桂是死于百人马贼。”
  
  瞧见那名书生模样的男子嘴角勾起,隐约有讥讽意思,醒悟有了纰漏的陆沉马上改口说道:“只说是种桂某日死在前往西河州持节令府邸的旅程中,我半点不知情!”
  
  说到这里,她秋波起涟漪,熠熠生辉,泛起一股果决,咬着嘴唇,缓缓说道:“公子不杀我,我便说是与种桂有过鱼水之欢,到时候种家假若不信,让嬷嬷验身,也寻不到破绽。”
  
  她言下之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明白,她是愿意以清白之身做代价,换取活命了。
  
  徐凤年发出啧啧声,感慨真是天高高不过人心。
  
  陆沉见他没有暴起杀人的意思,伸手捋起鬓角一缕散乱青丝,继续说道:“小女子也不敢奢望公子一同回到陆家,但既然公子手握把柄,我陆家清誉南朝,当然不允许这般天大丑闻流出,跟不愿因此惹上种家,也就不用担心我不对公子百依百顺,只需远远牵扯,陆沉愿意做公子的牵线木偶,相信以公子出类拔萃的身手和心智,一定可以找到既能控制陆沉又能不入险地的两全法子。”
  
  徐凤年要去掏枣子,发现囊中空无一物,缩回手后笑道:“你很聪明啊,怎么会被种桂这个纨绔子弟当傻子逗弄?”
  
  陆沉竟然有胆量笑了笑,自嘲道:“不是种桂如何,而是种家底蕴胜过陆家。否则一个偏房子弟,如何能与一个甲字嫡孙女称得上门当户对。”
  
  徐凤年点了点头,深以为然,果然是个有慧根的豪阀女子。
  
  陆沉刹那间眼神冰冷,咬牙道:“你还是想杀我!”
  
  才起杀意的徐凤年好奇问道:“女子的直觉?”
  
  她反问道:“难道不是?”
  
  没等徐凤年有所动作,陆沉站起身,疯了一般冲向他,自寻死路,一阵毫无章法的拳打脚踢,哭腔可怜:“你这个王八蛋,大魔头,我跟你拼了!”
  
  她唠唠叨叨,骂人跟打人一个德行,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古板路数,都是不痛不痒。
  
  徐凤年一巴掌把她凶狠拍飞出去,直接将其打懵了,看着捂着脸的疯女人,说道:“杀不杀你,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你先埋了种桂,然后跟我一起去西河州腹地,用得着你。”
  
  陆沉如获大赦,眼神焕发光彩,瞥了一眼种桂的模糊尸体,冷笑道:“不收尸才好。”
  
  她脸上顿时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翻了个身,重重摔在黄沙地面上,像一只土灰麻雀。
  
  徐凤年讥讽道:“男人冷血,指不定走狗屎还能当个枭雄,你一个娘们,这么没心没肺的,很讨喜吗?”
  
  陆沉低下头,两颊各自挨了一耳光的她惊怯温顺道:“我知错了。”
  
  徐凤年以一记仙人抚顶砸出一个大坑,权且当成种桂的坟茔,看着她一点一点一块一块将那滩血肉搬入坑内,问了一些种家和陆家的事情,她一一作答,并无丝毫掺假。
  
  间隙时她小心翼翼问道:“是公子杀退了那些马贼?”
  
  徐凤年没有作声。只是耐心看着她捡回泥土覆盖,勉强填平以后,还不忘跳着踩踏,让填埋痕迹不那么明显,她安静下来后,歪着脑袋问道:“种桂种桂。公子你说,以后这儿会不会长出一棵桂树?”
  
  徐凤年骂道:“你脑子有病。”
  
  满身血污的女子竟是敛衽施了一个万福,妩媚横生,笑容说道:“求公子救我。”
  
  徐凤年扯了扯嘴角,“你真是病入膏肓,失心疯,没救了。”
  
  女子孤零零站在坟茔上,只是笑脸凄美。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8 23:23

第一百零六章 疼

  埋过了那个初出茅庐就躺坟的种家王孙,徐凤年把玩着从尸体上扒下的那串金铃铛,风起敲叮咚。带着莫名其妙就成了丫鬟的陆沉,往西河州腹地走去,才走了没多久,就又遇上了一队马贼,三十几号人,比较前边悍匪的兵强马壮,这些马贼家当就要寒碜许多,没几样制式兵器,更别提鱼鳞甲这类军伍校尉的专属甲胄,唯一的亮点是为首一名马贼持有一杆马槊,可惜精致到了花哨的地步,槊首精钢,槊纂红铜,槊身涂抹朱漆,关键是还系有一丛紫貂绣团子。春秋之战以后,造价昂贵和不易使唤的马槊就跟铁戟一样不易见到,可谓养在深闺人不识,惯用马槊者,往往是武艺超群的世家子弟,用以标榜身份,只是真到了战场上,两军对阵厮杀,寻常士卒为了捞取更大战功,见着这类人物,就要一哄而上,持槊子弟常常陷入包围圈,成为围殴搏杀的靶子,比那些身穿鲜亮铠甲的将军还要吸引兴趣,因为喜好马槊的大族子孙,多半是初尝战事的雏儿,搏杀起来,比起深谙自保的老油子校尉们远远易于割取头颅。
  
  徐凤年二话不说就迎面前奔,将其擒拿,稍微敲打,就诈出真相,果然这批马贼是种桂聘请来演苦肉戏的货色,想要以此来博取陆沉的倾心,真是辛苦到头为谁忙。接下来陆沉就看到这些马贼给宰杀干净,她眼中有一种古怪的神采。徐凤年挑了两匹坐骑,快马加鞭,走出三十里路都不见一处人烟,稍作停顿,拿囊中清水刷洗马鼻,裹了头巾的陆沉揭开一角,露出略显干涩的樱桃小嘴,好奇问道:“你真叫徐朗?你该有小宗师境界了吧?”
  
  徐凤年没有应声。她又问道:“你是要拿我的身份做文章吗?先前已经和你说过,我与种桂只是离开大队伍,绕道而行,如今只剩我一人去西河州持节令府邸,一旦被发现行踪,你该怎么解释?”
  
  见这名负笈挂剑的年轻男人仍是练习闭口禅,陆沉也不气馁,刨根问底,“骑马出行,三十里一停,你难道是北凉人?”
  
  徐凤年正在给她的马匹刷洗,也不抬头,离去放好水囊,翻身上马,继续前行。性子执拗起来的陆沉艰辛跟上,并驾齐驱,侧头凝视这个满身云遮雾绕的年轻人,痴情女看情郎一般,徐凤年终于开口,“改了主意,将你送到安全地方,我就离开。”
  
  陆沉眼神迷离。
  
  徐凤年讥讽道:“前一刻还要死要活,恨不得跟种桂同葬一穴,怎么转眼间就连收尸都不乐意了,是你如此,还是你们大姓女子都如此?你这样的,就算收了做通房丫鬟,说不定哪天晚上就给你勒死,睡不安稳。”
  
  陆沉认真思索片刻,似乎在自省,缓缓回答道:“我这辈子最恨别人骗我,我曾经对自己说过,以后嫁了谁,这个男人花心也无妨,睡了别家女子,但一定要跟我招呼一声,而且不领进家门恶心我,我都会不介意,我会继续持家有道。但我若是最后一个知晓他和女子苟合,成了笑话,肯定恨不得拿剪刀剪了他子孙根,再去画烂那婆娘的整张脸,让她一辈子勾引不了男人!”
  
  徐凤年笑道:“你长得不像这种女人。在吴家遗址初次见你,误以为你挺好相处的,是那种受了委屈也不敢回娘家诉苦的小女子。”
  
  陆沉咬着嘴唇说道:“可我就是这种女人。”
  
  徐凤年似笑非笑,“我是不是应该直接一巴掌拍烂你的头颅?”
  
  她媚眼如丝,“公子可不许如此绝情。”
  
  徐凤年一笑置之,跟她说话,见她做事,很有意思,跟文章喜不平一个道理,总是让人出乎意料。
  
  她察觉到这位徐公子谈兴不错,就顺杆子往上爬,柔声道:“我猜公子一定出自武林世家,而不是种桂这类将门子孙。因为公子杀人,会愧疚。”
  
  徐凤年捧腹大笑,“你知道个卵!”
  
  她歪着脑袋,一脸天真无邪,问道:“难道我猜错了?”
  
  徐凤年笑骂道:“少跟我装模作样,我见过的漂亮娘子,多到数不过来。你的姿色不到七十文,不值一提。”
  
  陆沉也不计较这份贬低,自言自语道:“我本来就不是好看的女子。”
  
  徐凤年换了个话题,“你说这次种陆两家联手前往西河州府,你们陆家由你父亲陆归领头,图谋什么?”
  
  陆沉摇头道:“我不向来关心这些,也接触不到内幕。”
  
  徐凤年瞥了一眼她的秋水长眸,放弃了打探。
  
  陆沉笑道:“不敢相信,那个被称作通身才胆的种桂说死就死了,而且死法一点都不壮烈。”
  
  徐凤年随手丢了那串金铃铛,他本意是借陆沉的身份去西河州腹地乱杀一通,杀几个赚几个,只不过得知这趟出行种家几位高手都一个不漏,尤其是那个高居魔头排行第七的种凉,甚至连北莽十二位大将军的种神通也乔装打扮,隐匿其中,一番权衡过后,不想惹祸上身,耽误了跟白衣洛阳的约定,恐怕即使逃过了种家的追杀,也出不了北莽。陆沉看到这个动作,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柄匕首,直白道:“本想着找机会一下刺死你的。现在匕首是交给你,还是丢掉?”
  
  徐凤年头也不转,说道:“留着吧。你要是下一个三十里路前还不掏出来,你也会跟种桂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陆沉开心笑道:“我赌对了。”
  
  徐凤年莫名其妙感慨道:“这个江湖,高手常有,高人不常在。”
  
  陆沉问道:“那公子你是高手还是高人?”
  
  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高人。”
  
  两人夜宿荒漠,在一处背风山坡坡底歇脚,昼夜温差极大,徐凤年拾了许多枯枝丢入火堆,除了悄悄养剑和维持篝火,一夜都在假眠,破晓时分,见她还在打瞌睡,就独自走到坡顶,仰望着天色。突然间,徐凤年掠回坡脚,眼神复杂盯着那个颤颤巍巍手提匕首的女子,她竟是心狠到拿匕首在自己脸上划出了四道血槽,皮开肉绽,这得是如何坚韧心性的女子,才做得出这种行径?其实以两人心智,心知肚明,每走一步,临近西河州城,她极有可能是离黄泉路近了一步,种陆两家不乏城府修炼成精的枭雄角色,身负绝学的种桂身死人亡,而她一个弱女子却反常活下,想要蒙混过关,继续有一份富贵生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连徐凤年都想不到她如何能够编出天衣无缝的理由,他嘴上说是要把她送至安全地点,事实上,昔日可以为她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对姓陆的女子来说,那将会是世间最不安全的险境。
  
  这一对命运无缘无故交织在一起的男女,似乎谁都不是好东西。
  
  破相以后,说是仇家杀死种桂,再放她生还,当成对种陆两家的羞辱。她才硬生生从一局死局棋盘上做眼,生出了一气。
  
  只是这样的手法,对女人而言,是不是代价太大了?是不是太过决绝了?男女皆惜命。男子惜命,女子惜容,更是常理。
  
  徐凤年当下涌起戾气,几乎有一举杀死她的冲动。只是随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压抑下杀机。
  
  女子望向眼前那个只知姓不知名的年轻男人,眼神痴呆,不是泪流两颊,而是血流满面。
  
  这个曾经自己说自己不好看的女子,视线终于不再涣散,泛起一些泪水。
  
  她噙着泪水,笑着说:“疼。”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13 21:24

第一百零七章 挥手

  渐近繁华,驿道渐宽,徐凤年和破相女子在一座没有城墙遮挡的小镇歇息,离州城还有三天路程。
  
  她穿着徐凤年的文士衣衫,略显宽松,脸上四条疤痕开始结茧,不幸中的万幸,为了不露出蛛丝马迹,让她的伤势好跟种桂身死时同步,得以涂抹药膏,小小加速痊愈进度,只是大漠风沙粗粝,拂面以后,哪怕裹有头巾,护着那张秀气不再的脸孔,前几天她也经常血肉模糊,受到的锥心疼痛,想必不比匕首划面来得轻松,她没有如何哭泣,徐凤年也从未出言安慰,两两沉默,倒是陆沉偶尔会主动询问一些江湖事,徐凤年也有一说一,都是正儿八经的温吞言辞,兴许是怕逗笑了她,又要遭罪。
  
  徐凤年和她才入城,天色骤变,乌云蔽日,明明是正午时分,阴沉漆黑如夜,一场沙暴将至,徐凤年只得和陆沉入了一家简陋客栈,客栈老板趁火打劫,往死里抬价,徐凤年本意是被宰几两银子无所谓,有个落脚地就行,殊不料陆沉又钻了牛角尖,扯住他袖口,如何都不肯被当做冤大头坑钱,看来她说持家有道,是真心话。徐凤年无可奈何,在店老板白眼下转身,想着去换一家良心稍多的店铺,还没跨过门槛,就看到狭小街道上商贾旅人蜂拥而来,看架势,不住这家,就有可能要露宿街头,躲在巷弄避风沙,徐凤年朝她笑了笑,她也不再坚持,客栈老板小心眼,又刻意刁难,价钱往上翻了一番,陆沉气恼得肩膀颤抖,徐凤年搭在她肩头上,摇了摇头,老老实实付过定金,领了木牌钥匙去后院住处。
  
  头巾遮掩容颜的陆沉有些闷闷,徐凤年打开柴门,一屋子霉味扑鼻,关上门后,摘下书箱和春秋剑,桌上有陶罐,摇了摇,滴水不剩,陆沉安静坐在凳子上,解下头巾,轻轻撇过头,不与徐凤年对视,只是问道:“以公子出神入化的身手,为何要和这些市井小民低声下气,都不需剑出鞘,就能吓破他们的胆子。”
  
  徐凤年关严实那两扇漏风窗户,坐在桌前,微笑道:“你是不是以为高手都得是一双眼光射寒芒那种?要不就是生得虎背熊腰,恨不得在背后挂两片虎豹尸体?要么在身上悬满刀枪棍棒矛,出门闯荡才显得气派?”
  
  陆沉嘴角有些勾起,听出言语中的调侃,她的心情好转了几分。
  
  徐凤年弯腰从书箱里翻出几本秘籍,放在她眼前,盘膝而坐在凳上,意态闲适,轻声说道:“我这些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翻一翻,还照着里头的把式练了练,才发现很好玩。”
  
  她柔声道:“耍耍看?”
  
  徐凤年摆手道:“那不行,天崩地裂了咋办。”
  
  不等她说话,徐凤年柔声道:“别笑。”
  
  她果真板住脸。
  
  徐凤年拿起茶水陶罐,说道:“我去弄些水和吃食来,等着。”
  
  陆沉点了点头,拿起一本伪劣秘籍信手翻阅,徐凤年没多久返身拎着装满凉水的茶罐子,陆沉抬头问道:“又花钱了?”
  
  徐凤年笑道:“没法子,小鬼难缠,一壶水半两银子,等会儿咱们当琼浆玉液来喝就是。对了,饭食还得等会儿。”
  
  陆沉低头看书,说道:“等得起。”
  
  没有敲门,一个客栈伙计就大大咧咧推门而入,陆沉连忙抓起头巾,转过头去慌乱裹缠,伙计一手端着大木盘,盛放有几样马虎粗糙的伙食,他无意间瞅见陆沉的脸庞,吓了一跳,差点被砸翻盘子,火急火燎放下食物,跑出去才跨过门槛,就大声嚷嚷:“快来看快来看,屋里有个丑八怪,老子白天见鬼了。”
  
  陆沉扯住徐凤年袖口,但徐凤年轻轻一抖,大步出门,把那个口无遮拦的倒霉虫一脚踢得陷入院墙,生死不知。回屋后,陆沉黯然道:“我本来就很丑。”
  
  徐凤年平静道:“对,是不好看。脸上画花了,好看才怪。但谁敢说出口,入了我耳朵,我就让他……”
  
  她接口道:“去死?”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哪能呢,我又不是魔头,向来喜欢以貌服人,实在不行才会以德服人。”
  
  陆沉盯着这个说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书生,抿紧嘴唇,似笑非笑,摇头道:“一点都不好笑。”
  
  徐凤年一笑置之,分发了碗碟餐食,然后埋头狼吞虎咽。陆沉一手掩面,细嚼慢咽,一幅食不言的淑媛风范,跟徐凤年同时放下筷子,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以为你会说些漂亮的言辞来安慰我。”
  
  徐凤年见她还有剩余饭菜,也不客气,一并搬到眼前,边吃边说道:“你不是说过最恨别人骗你吗,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眼中,你还是那个秀秀气气的女子,不好看,但也难看不到哪里去。”
  
  陆沉问道:“当真?”
  
  徐凤年低头吃饭,点了点头。
  
  风暴弥漫了小半个下午,逐渐趋于平静,徐凤年推开窗户望去,天色已经不至于耽误行程,和陆沉走出院子,触了霉头的客栈伙计已经被抬走,也不见客栈方面有任何寻衅报复,徐凤年在街上帮她购置了一顶帷帽,策马缓行。兴许是明知终点将至,陆沉言语活泼了几分,也开始乐意主动询问徐凤年一些江湖轶事,从吴家九剑破万骑铺散开了说去,也不存在试探的企图,一对男女都有意无意淡了心机城府,陆沉本身也是内里性子跳脱的女子,否则也不至于会单独跟种桂出行游览。
  
  有聚就有散。
  
  临近州城,驿道宽度已经不输北凉几条主道。
  
  陆沉望向那座庞然大物一般趴在黄沙上的雄伟城池,心有惊悸,咬着嘴唇,痴呆出神。许久,往后望去,想要看一眼那个男子,道别一声也好。
  
  只是却已经不见他踪影。
  
  她笑了笑,看不见人,仍是调转马头,挥了挥手。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徐凤年慢慢后仰,躺在马背上,叼了一根野草茎。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16 23:26

第一百零八章 双双入城

  陆沉出示了关牒,单骑入城,兴许是习惯了风沙如刀的荒凉大漠,初至繁华,有些恍惚失神,差点冲撞了一队巡城甲士,致歉以后,她本以为还要将身份靠山托盘而出,也能免去纠缠,不曾想对方仅是让她骑马缓行,不得疾驰伤人,让陆沉有些不适应。武侯城作为西河州州城,位于绿洲之内,也被称作无墙城,缘于持节令赫连武威自恃军力,扬言即便离阳王朝有胆子打到西河州,他也不需要借助城墙拒敌。身在南朝,陆沉也有耳闻武侯城甲士的彪悍善战,若说橘子州登榜武评的持节令慕容宝鼎一人夺走了一州光彩,那么西河州则要分散到了两支屯军上,其中一支便是戊守武侯的控碧军,战力仅次于皇帐亲卫军和拓跋军神的白鲸军,陆沉本以为战力雄厚至此,城内士卒也就难免骄纵,对于异象,她也未深思,粗略问过了路,往欢喜泉方向而去,城内有泉水,据说曾有女身菩萨出浴,因此数百年来每位密宗明妃都要来泉中沐浴净身,泉畔有雷鸣寺,每逢雨季,雷鸣动天,方圆十里可闻,欢喜泉附近府邸连绵林立,居住着一州最为拔尖的权贵人物,春秋遗民北奔后,仅是泉北住北人,泉南才逐渐交付南朝大族,界线分明,种家却在欢喜泉北坐拥一栋豪门私宅,购置于北人一位皇室宗亲之手,与持节令比邻而居,可见种家底蕴,陆家虽是甲字大姓,也只算是沾光才得下榻泉北,陆沉才接近欢喜泉,就有一辆挂绸悬铃的豪奢马车迎面而来,百枚纤薄的玉质铃铛,声响悦耳自然远超驼铃,陆沉闻声抬眼望去,一位白袍纶巾面相却是豪迈的男子掀起帘子,朝她温和一笑,陆沉认得他,是种家的嫡长子,单名一个檀字,而立之年,不管放在哪朝哪代,都已是十分成家立业,官居井廊都尉,独领三千骑兵,被种家寄予厚望,成为北莽第一位世袭的大将军,种桂与他对比,当真是萤烛之光岂可与日月同辉,离阳王朝都尉校尉多如牛毛,不过掌兵三四百,还要百般受制于人,在北莽则要真金白银百倍,尤其边防要地的军镇都尉,可以算是迈过了一级大台阶,何况种檀还年轻,文武兼备,文采被女帝青眼相加,是北莽凤毛麟角的进士出身,更是前途无量,种檀气象粗犷,可是喜好文巾儒衫,也无矫揉之态,与董卓交好,当初便是他率先带着三千井廊骑追杀越境的陈芝豹,这样的人物,既有过硬本事,又有家世做凭仗,没有平步青云才算怪事,但是陆沉每次见到笑言笑语的种檀,都会浑身不舒服,打心眼畏惧,也说不出哪里不喜好他的行事,只能解释是女子直觉。
  
  陆沉本来就是半个名义上的种家媳妇,和种檀同车而坐,也谈不上有伤风俗,再者以种陆两家的声望,根本不用计较那些碎嘴闲言,车内有冰壶,
  
  在这种地方,一两冰一两金,小富小贵开销不起,有一位容貌平平的侍女静齤坐一旁,也不见她如何服侍种家世子,倒是种檀拿一双银钳子分别夹了冰片给陆沉和侍女,陆沉摇头婉拒,倒是侍女不懂规矩地接过,发出轻微的嘎嘣声响,似乎察觉到有外人在,不成体统,连忙捂住嘴巴,减弱声音,种檀身材修长,长臂如猿,弯腰掀起车窗帘子,披起钩住,可供陆沉欣赏欢喜泉的景致。泉畔有一条宽敞的青石路径,依偎在树荫中,西域风沙,日头毒辣,风沙鼓荡,不过若是躲去了绿荫下,很快就可清凉下来,不似江南,闷热起来,让人无处可藏。
  
  种檀望向陆沉,轻声道:“陆姑娘,让你受委屈了。”
  
  陆沉低敛眉眼,默不作声。种檀转过头,叹了口气,“是种家对不住你。”
  
  陆沉抬头,欲言又止。种檀笑了笑,正了正身形,有些正襟危坐的意思,摆手缓缓道:“我没有在自家人伤口抹盐的癖好,这趟出行的细节,陆姑娘不愿说,只需要写在纸上即可,到时候托人给我,也不用去面对那些个唠唠叨叨的老家伙,不过事先说一声,家大了,下边的闲言闲语自然而然会少不了,陆姑娘大可以左耳进右耳出,我也会跟家里长辈知会一声,就当种家不曾给陆家什么礼聘书,不会污了陆姑娘的清白名声。种檀可以保证,以后陆姑娘有了百年好合之喜,种家也不吝登门道贺。”
  
  陆沉抬起头,直视这名未来的种家家主,眼神坚毅道:“我生是种家的儿媳,死是种家的鬼,我愿为种桂守寡。见到爹以后,会说服他允许办一场冥婚。”
  
  种檀望向窗户,眉头紧皱。
  
  陆沉语气凄清,说道:“是陆沉的命,逃不过的。”
  
  到了种家府门,种檀先行下车,站在边上,亲自护着她走下马车,落在门口许多一辈子都在琢磨人心的人物眼中,注定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种檀送到了仪门外,没有跨过门槛,说是要出城去雷鸣寺烧香,跟陆沉别过以后,返回马车,侍女展颜一笑,绝无半分谄媚,就像见着了相识多年的朋友,种檀也习以为常,她含住一片冰,腮帮鼓鼓,柔声含糊问道:“你这般给陆沉开脱,从漩涡里摘开她,会不会让种家人反感?只是言语相激,让她嫁入种家,迫使种桂那一房倒而不散,小心捡了芝麻丢西瓜。”
  
  种檀盘膝而坐,神态闲适,轻声笑道:“种桂怎么个死法,死于谁手,我不好奇,种家的仇人,实在太多。陆沉破相受辱而还,对女子而言,已经是极限,再去撩拨她,不说她会崩溃,恐怕陆家也要恼火,而种陆两姓联姻,是大势所趋。我既然生为长子,就必须要有长远的眼光。陆沉有这份决心,敢冥婚守寡,说明她也并不是目光短浅的小女人,这样的有趣女人,实在不应该毁在西河州。替她挡下一些风雨,于情于理于利,都是应该。”
  
  侍女一手钳住冰片,一手悬空托住,生怕坠落,种檀低头咬住,大口咀嚼,她放下银钳,这才说道:“女子心思多反复,这份香火情,未必能让她以后始终站在你这边。”
  
  种檀淡然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那种人,以后一定会惹是生非,我继续护着她就是。”
  
  她突然掩嘴笑道:“其实只要你要了她的身子,万事皆定。”
  
  种檀一脸委屈道:“我怕鬼。”
  
  她轻轻踢了种檀一脚,种檀大笑道:“你比她好看多了。”
  
  她感叹道:“陆沉算是活下来了。”
  
  种檀啧啧道:“这算不算我齤日行一善?等会到了雷鸣寺,也有底气烧香了。”

  足可让常人倾覆的灭顶风波,在一些人那边,不过轻轻呵气就吹散。
  
  城外,离城还有三里路,徐凤年骑马在行人如织的驿道上,刻意收敛气机,没了海市蜃楼,顿时大汗淋漓,与常人无异,徐凤年没有着急入城,驿路两侧树荫深重,不过应该是有规矩律令使然,贩卖西瓜的瓜农都不敢靠近驿道,只是在距离道路二十步外搭棚贩卖吆喝,徐凤年翻身下马,牵马走出驿道,走在砂砾地上,商贾旅人多有讨价还价,精于砍价的,能从一斤瓜五十文杀到十文钱,徐凤年牵马慢行,看到一个健壮老农摊前竖了一块木板,以炭笔写就“一瓜百文,任挑任选”,徐凤年看了眼被晒得黝黑的瓜农,蹲在地上的后者也投来视线,后者好像见他钱囊不瘪,咧嘴笑道:“这位公子哥,挑一个?不好吃,不要你一文钱!”
  
  本想继续向前的徐凤年停脚打趣道:“就算好吃,我要偏偏说不好吃,你还收不收钱?”
  
  老农眼神不似那些刁民,说道:“还是不收。”
  
  徐凤年松开缰绳,蹲下去,一堆西瓜,无从下手,“老伯帮忙挑个。”
  
  老农端过一条小板凳给徐凤年,在西瓜上敲弹,捧起放下,然后挑了一个个头不小的西瓜,足有七八斤,一拳砸下,手法娴熟,西瓜脆裂,大致对半破开,递给徐凤年,徐凤年掰开西瓜,一边吃一边问道:“这瓜卖得可不便宜。”
  
  老农笑道:“别的地方压价也能压到一斤十文钱,不过我瓜地好,出来的瓜也甜,公子你瞧瞧,我这儿的瓜怎么都有五斤以上,一些大的,得有十几斤,其实怎么卖都不算贵,要是眼窝子浅些的客人,只挑个头大的,一个瓜平摊下来,一斤还不到十文,不过要我说,这瓜还是七八斤的最好吃,算是一斤十二三文钱的样子。我家里也有些生财营生,不图靠着这个挣钱发家,而且不想因为几文钱,跟附近那些只靠卖瓜维持生计的瓜农起了龌龊,人往世上走一遭,都不容易,有个温饱就够了。”
  
  徐凤年没料到老农如此健谈,笑了笑,“难怪老哥有股子精神气在,原来是心宽啊。”
  
  已是花甲之年却不见丝毫腐朽疲态的瓜农自己也剖了个瓜,也不去吃瓜心,从边缘啃起,将好东西留在最后的架势,跟徐凤年的吃法如出一辙,略显小家子气,老农瞅见这一幕,会心微笑,说道:“我也读过一些书,不多,说话也喜欢抖搂一些书籍上偷搬来的言辞,生怕被公子这般的读书人看轻了。”
  
  徐凤年自嘲道:“老伯这是骂我呢。”
  
  老伯拿袖口抹了抹嘴角,爽朗笑道:“可不敢,我是真心羡慕读书人。”
  
  徐凤年点头道:“整天指点江山,治国平天下,好像什么都会做,缺了他们就万万不行,其实什么都做不来。老伯,读书人来卖瓜,卖得过周边的瓜农?”
  
  老伯摇头道:“公子以偏概全了,读书人也有文武都不差的厉害角色,春秋期间可是出了不少的儒将。”
  
  似乎怕言语惹恼了公子哥,怕徐凤年不付钱,老瓜农笑道:“读书人有读书人的活,在书上赚取千钟粟黄金屋后,能为百姓鸣不平是更好,卖瓜就交由我这样的老家伙来做,井水不犯河水,就都过上好日子了。如公子你在年轻时候负笈游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徐凤年啃着西瓜笑道:“老伯这番见识,可谓真知灼见。的确是市井卧虎藏龙。”
  
  老瓜农被一个读书士子溜须拍马,格外开心,沧桑脸庞上每一条皱纹都透着舒心惬意,“公子听得进去老头子的废话,才是真名士。”
  
  徐凤年笑眯眯问道:“那这个瓜?”
  
  老农愣了一下,一脸无奈,说道:“卖你五十文,不能再少了。”
  
  徐凤年吃完了大半西瓜,从钱囊掏出一粒小碎银,约莫百文钱的分量,交给言谈不俗也不算太雅的老瓜农,说道:“别找我余钱了,就当买了两个瓜,一个送老伯吃的。”
  
  老瓜农又愣了一下,称赞道:“谁说读书人卖不来瓜,公子来卖,保准用不了几年功夫,就能去城内置办一栋不小的宅子。”
  
  徐凤年也是无奈道:“老伯这么说,我也实在是吃不下第二个瓜了。”
  
  老农爽快道:“瞧公子说的,等会儿老头我送你一个布袋,拿两个瓜挂在马背上,到了城里找一处有井水的客栈冰镇着,捞起来再说,凉心得很。”
  
  徐凤年吃完了瓜,坐在小板凳上遥望武侯城内风光,兴许是身处绿洲的缘故,沿着驿道满目眺望而去,云层厚重,层层铺叠,直直下坠,好似就要压在了城中,极有九天之云下垂的气魄,天地之间只差一线。
  
  这一线之中,又以城内一栋翘檐建筑最为扎眼。
  
  顺着徐凤年的视线,老农说道:“那里是雷鸣寺,一进寺门,就可看到两排十八尊怒目怖畏的天王力士,胆子小的,心中有愧,都不敢去烧香拜佛。寺外头就是西河州鼎鼎大名的欢喜泉,算是与金刚怒目相对的菩萨低眉,身份显赫的才子佳人们都乐意绕寺浏览,欢喜泉这些年愈发乌烟瘴气了,其实没啥好看的。公子如果信佛,还是要去一趟雷鸣寺为好。公子放心,城内大人物不少,不过明着欺男霸女的,不好说一个没有,但也屈指可数,公子又是读书人,就更欺负不到你头上。”
  
  徐凤年笑道:“老伯这么说,可见西河州持节令不光是治军有法,而且治政有方,是当之无愧的朝廷栋梁。”
  
  老农笑了笑,摇头道:“我说了做不得准。”
  
  徐凤年望着真真切切高耸入云的雷鸣寺,自言自语道:“凡人一生求自在。”
  
  蹲着的老农捧着空瓜,叹气道:“菩萨一场空欢喜。”
  
  两人相视一笑。
  
  徐凤年起身后,老瓜农果真挑了两个瓜装入两个布袋送给他,徐凤年也不推脱,坦然收下,马背左右两侧各悬一个,上马后,坐在马背抱拳告辞,老瓜农一脸笑容摆摆手。
  
  人生萍水相逢聚又散,经不起推敲,大多都是再不相见,能两不相憎,甚至留个好念想就十分难能可贵了。
  
  徐凤年也不去想这一茬,只当遇上了个有意思的北莽老人,心中所想,还是接下来的武侯城潜行。说不定就是一场凶险不下那次拓跋春隼的刺杀与狩猎。
  
  以往在看似铁桶一座实则暗流涌动的北凉,都是三教九流的人物寻仇寻到他头上,种种故事传奇无数悲欢离合,汇聚一起,都能编写出一本《如何刺杀人屠徐骁和纨绔世子的一百种方法》,再加上一本《刺客死士的死法大全》。这些死人,绝大多数都至死不渝,赔上性命也要飞蝶扑火,不过许多所谓的血海深仇,却是追溯到爷爷那一辈,但杀起世子殿下,没有谁会心慈手软。徐凤年更清楚,等他哪天世袭罔替了北凉王,刺杀次数只会更多,不会减少。其中道理很直白,杀不死那个号称连阎王爷都不敢收的人屠,还不杀不掉一个连军权都争不过外姓人的膏粱子弟?
  
  陈芝豹不杀徐凤年,有的是人来杀,都不需要白衣战仙去借刀杀人。
  
  徐凤年背剑背箱背瓜,径直前往武侯城。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18 11:01

第一百零九章 魔头坐佛上

  种檀的温和姿态无形中成了陆沉的一张护身符,这让做好最坏打算的陆沉像是等着刀子抹脖,却等来了羽毛轻拂,惊喜之余,有些不知所措。应该是种檀有过吩咐,她被特意安置在种家别宅的临湖小筑中,坐享一份难得的荫凉。种神通和弟弟种凉,一位是权柄煊赫的北莽大将军,一位是名列前茅的魔道大枭,想必都不至于跟一个陆家后辈女子计较,不过种家暂时隐忍,并不意味着陆家就可以云淡风轻,毕竟种桂在大哥种檀面前不值一提,与南朝大族子弟相比,仍是一流俊彦,平白无故暴毙在异乡,陆家不主动给出解释,说不过去,陆归此时就站在小筑窗栏前,安静听着女儿讲述一场惨痛经历,从头到尾都没有插嘴,不曾质疑询问,也不曾好言抚慰,陆沉神色悲恸,压抑苦闷,尽量以平缓语气诉悲情,陆沉自认不出纰漏,有些女子委实是天生的戏子,陆归作为甲字陆家的家主,身材修长,当得玉树临风四字评价,虽已两鬓微白,但仍是能让女子心神摇曳的俊逸男子,尤其是尝过情爱性-事千般滋味的妇人,会尤为痴迷陆归这类好似醇香老窖的男子,等女儿陆沉一席话说完,稍等片刻,确定没了下文,陆归这才悠悠转身,只是盯住女儿的眼睛,陆沉下意识眼神退缩了一下,再想亡羊补牢,在陆归这种浸淫官场半辈子的人物面前已是徒劳,何况知女莫若父,怎能隐瞒得滴水不漏,不过心中了然的陆归戚戚然一笑,走近了陆沉,替她摘去还来不及换去的面纱,凝视那张近乎陌生的破败容颜,双手轻柔按在她紧绷的肩头上,摇头道:“爹要是不紧着你,怎么会只有你这么一个独女,你说的这个故事,是真是假,爹心知肚明,至于是否骗得了种家兄弟,听天由命。”
  
  陆沉眼眶泛红,几乎就要竹筒倒豆子道出实情,这一刹那,她有意无意攥紧拳头,指尖刺在手心,清醒几分,鬼使神差地咬住嘴唇,将头枕在陆归肩上。陆归动作温柔拍着她的后背,说道:“种桂的尸体尚未寻见,不出意以外会是一座衣冠冢,你真愿意阳人结冥姻?”
  
  陆沉抽泣道:“这是不孝女儿分内事。”
  
  陆归黯然无语。
  
  陆归走后,临泉小筑复归寂寥,陆沉坐在梳妆台前,低头看到一柄铜镜,被她挥袖一把丢出去,砸在墙上。
  
  将军白头怕新甲,美人迟暮畏铜镜。可她还只是年纪轻轻的女子,未曾嫁人。
  
  徐凤年入武侯城以后,情理之中要择一个居高临下的处所观察欢喜泉建筑地理,不过久病成医,对于刺杀潜伏一事,烂熟于心,知道许多雷池禁区,北凉王府占山为王,清凉山附近以王府为圆心,诸多将军和权贵的府邸以官职爵位高低渐次铺散,其中也有几栋不低的酒楼客栈,登楼以后好作瞭望,不过这些便于观察王府地形的珍贵制高点,无一不例外被府上密探牢牢掌控,外地新鲜面孔初入城中,首选这几处,登楼故作观景眺望,十个里有九个会被秘密格杀,剩下一个之所以活得略微长久,那也是北凉王府想要放长线钓大鱼,一头扎入这些个雷池,自以为聪明,其实根本与自杀无异。徐凤年事后得知,他及冠之前那一小段时日,府上婢女仆役每次出行,都有死士盯梢,褚禄山亲自负责每一个细节,揪出来的杀手刺客不下六十人,尽数绞杀,拔出萝卜带出泥,几位品秩不算低的北凉官员住所都在一夜之间变成鸡犬不留的无人之府。
  
  故而徐凤年只是拣选了一座离欢喜泉较远的低矮客栈入住,跟伙计看似随口问过了武侯城内几个游览景点,从伙计口中得知两天以后是十五,雷鸣寺香火鼎盛,外乡士族旅人和手头宽裕的富贾,都喜欢在初一和十五这两日去雷鸣寺供养一尊菩萨,或点燃或添油一盏长命青莲灯,不过小小一盏灯的贡钱,最低也要百两银子,虔诚信佛的,出手动辄黄金几十两,是个无底洞,武侯城内就有豪横高门为整族点灯三百盏,那才叫一掷千金。
  
  大概是心底瞧不起装束平平的徐凤年,伙计说起这些,也是豪气横生,总说没有几百两银子就莫要去雷鸣寺打肿脸充胖子,徐凤年一笑置之,也说是会掂量着烧香,顺嘴夸了一番武侯城的富裕,说他这个外地人长了见识。这才让伙计脸色好转,当下言语腔调也热络几分,徐凤年领了铜钥匙,不忘递给他几粒碎银,请他把西瓜吊在竹篮放入后院一眼井水中,伙计道了一声好咧,提着两只瓜开怀离去,对这名书生愈发顺眼。徐凤年放下了书箱,摘下春秋剑,都放在桌上,出门前在窗户和房门缝隙都黏有两根丝线,不易察觉,推开即断,再将剑胎圆满的飞剑朝露钉入屋梁之上,进城后徐凤年敛去一身十之八九的气机,不过百步以内,仍可与朝露有所牵挂,放心下楼去吃午饭,客栈生意惨淡,也没有几桌食客,冷冷清清,徐凤年要了一壶烧酒,独饮独酌,意态闲适,颇有几分士子的风发意气。
  
  武侯城是北莽内腹,不过有容乃大,风俗开明,对待中原遗民还算厚道,比较等级严苛的橘子州,要宽松许多,商人趋利,橘子州不留爷,爷就来西河州,因此有许多生意往来,不仅茶叶瓷器,包括古玩经书在内大量流落民间的春秋遗物,也都输往武侯城这几座大城,徐凤年赴北之前,对八大持节令和十二位大将军都有了解,西河州的赫连武威,声名相对不显,只知是北莽勋贵出身,年少风流多情,不过家世颓败后,竟然不是破罐子破摔,反而浪子回头,戎马二十年,战功卓著,得以光耀门庭,妻子早早病逝,也未再娶,导致膝下无子,跟武力和暴戾并称于世的慕容宝鼎截然不同,除了带兵不俗以外,庙堂经纬,赫连武威只能算是个捣糨糊的角色,女帝历年的春搜冬狩,也罕见他的身影,因此八位持节令中使得这位封疆大吏最为与世不争。
  
  徐凤年返回房间,丝线未断。除了进食饮水,就只是独处,翻阅秘笈刀谱,也许绝大多数人获得这部王仙芝武学心得,都会欣喜若狂,快速浏览,恨不得一夜之间跻身一品境,亏得徐凤年熬得住,当下一招不得精髓,不翻下一页,此时仍是停顿在结青丝这个瓶颈上,也没有耍什么绕道而行的小聪明,敦煌城门一战,即将出海访仙山的邓太阿和天赋甲江湖的洛阳,可谓棋逢对手,打得天翻地覆,徐凤年闭眼感触,事后抚摸剑痕千百道,只觉得一股神意盈-满心胸,却摸不着头脑,徐凤年也不急躁,仍是告诫自己循序渐进。
  
  第二天负笈背剑游行武侯城,边吃边走,城内军容肃整,可见端倪。李义山总说治军功底在毫厘微末之事,在听潮阁悬挂的北莽军镇布置图上,徐凤年明显发现一点,凉莽接壤的西线,北莽精锐悉数赶赴南部边境,摆出要和北凉铁骑死磕到底的架势。两朝东线,双方兵力甲士还要胜出一筹,只不过是往北推移,军力渐壮愈盛,北莽东线边境上东锦橘子二州,显然不如有控碧军打底子的西河州,徐凤年对于这种孰优孰劣不好断言的布置,也不清楚是刻意人为布局,还是只与几位持节令心性和能力有关的无心之举。
  
  正月十五,徐凤年并未追随大流,在清晨拂晓时前去雷鸣寺,而是在正午时分,日头炽烈时离开客栈,不背春秋不负箱,雷鸣寺坐落于欢喜泉南北交汇处,依山而建,主体是一栋九层重檐楼阁,楼内有比敦煌佛窟还要巨大的一尊大佛,属于典型的西域硬山一面坡式,香客稀疏,敛起气机的徐凤年一身汗水,缓缓入寺,寺内古树参天,绿荫深重,顿觉清凉,烧香三炷,跨过主楼门槛,九层楼阁,总计开窗八十一扇,却不曾打开一扇,俱是紧闭。只不过底下四楼,点燃数千盏青灯,灯火辉煌,如佛光普照,因此楼内不会给人丝毫阴沉印象,徐凤年仰头望去,是弥勒坐佛像,眯眼低眉而视世人,大佛之大,位居天下第三,据说当初仅是金粉便用去数百斤。建于八百年前,正值佛教第三场浩劫,大佛面相慈悲,轮廓柔和,一手放于膝上,一手作平托状结印,翘食指,此手印不见于任何佛教典籍,历代为僧侣疑惑,争执不休,后世各朝,不曾对佛像本身做修改,只是重新赋彩添金,女帝登基以后,就对坐佛袈裟赋以浓郁彩绘。
  
  徐凤年入寺前便得知欲燃长命灯,要向雷鸣寺点灯僧人告之名讳祖籍等,只得遗憾作罢,楼内空旷无人,偶有一阵清风入楼,四楼数千盏青莲长命灯由低到高,依次微微浮摇,景象不似人间,仿佛置身极乐净土。
  
  香客不得登楼看佛,寺内僧侣也要在四楼止步,雷鸣寺建寺八百年,得道高僧大多停留在第六第七层,唯有帝王可登至八楼,号称九五至尊的帝王尚且如此,寓意在大佛面前自降一级阶梯,自然至今无人可上九楼,连那有志一统天下的北莽女帝也不例外。
  
  徐凤年拜过大佛,正要转身离楼,去附近一栋藏经楼观景,一瞬心有灵犀,抬头望去。
  
  看见了一颗脑袋探出大佛手掌心,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眼神冷清。
  
  徐凤年这一刻只觉得荒谬不堪,古怪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这娘们,真是胆大包天了。
  
  白衣洛阳。
  
  坐在佛掌之上,弯腰伸出头颅,在和徐凤年对视。
  
  徐凤年心想要是黄宝妆那个温婉女子,肯定不敢如此大逆不道。
  
  徐凤年自言自语道:“魔佛一线吗?”
  
  想起武侯城外云层下坠天地一线的壮阔景致,恍惚间有一丝明悟,却溜之而去,没有抓住。
  
  不知为何出现在雷鸣寺的洛阳没有离开佛手,徐凤年也不好上去,两人只得对视。
  
  接下来徐凤年差点憋闷得吐血,白衣洛阳似乎恼火徐凤年的胆小如鼠,身形飘落时,气机汹涌如江河东流入海,数千盏长命灯刹那熄灭。
  
  徐凤年头大如斗,心中腹诽:“造孽啊!”
作者: 阿成    时间: 2013-6-19 01:22

第一百一十章 问答

  不知为何楼中无人看守大佛青莲灯,徐凤年也顾不得这些,在楼梯口一尊小龛前找到几个火褶子,点燃以后,人如一尾游鱼,沿着走廊倒退飘滑一周,身形所至,一盏盏长命灯接连点亮,底楼再次白亮如昼,徐凤年急匆匆登楼,燃起第二个火褶子,退行只为疾行不熄火花,有意无意,徐凤年心神清澈如莲池,一圈下来,再登三楼四楼。魔头洛阳身为罪魁祸首,毫无愧疚心思,始终冷眼旁观,她不再是那词牌名为山渐青的黄宝妆后,不遮掩赤紫双眸,邪意流溢。徐凤年点燃三千八十九盏长命灯,驻足抬头凝望坐佛,人视万物如蝼蚁,佛视众生平等,烧香拜佛祈愿,临时抱佛脚,真能愿有所得?菩萨们会不会不厌其烦?

  徐凤年收回神思,自嘲一笑,正要下楼,接下来一幕让他措手不及,白衣女魔头在楼下佛脚前,一握拳头,接近四千盏长命灯的灯火被气机牵扯,瞬间离开青色灯座,飞掠向坐佛,离石佛身躯几尺以外悬停,佛身本就涂抹金粉,灯火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大佛真身临世,好一个佛光普照!

  洛阳屈指一弹,四千余灯火冲向九层楼顶,在佛头附近炸开,流星万点。徐凤年心中气恼,也只得跃过围栏凌空掠过,不断拂袖招摇,能取回几点火星是几点,大袖卷荡,一些火星被丢回青灯灯座,一盏盏长命灯复燃,不过终归力有不逮,才点亮青灯七八百,落地后,又去小龛前拿起火褶子,望向女魔头,后者转身负手,望向门外,徐凤年这才放心去点灯,青灯复燃如旧,徐凤年如释重负,缓缓下楼,站在洛阳身侧,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说道:“种家擅长盗陵,春秋战乱时在南唐钱王墓得到一枚竹简,记载了一件几百年的机密,八百年前大秦那位千古一帝葬身在西河州境内,陆归精通堪舆地理,于是两家联手来开墓盗宝,我对秦帝遗物没有兴趣,只不过不喜种凉这个人,他要做什么,我就偏偏让他做不成。”

  徐凤年皱眉道:“以你天下第四的大神通,直接杀了种凉不就成了?种凉再厉害,比得过邓太阿和洪敬岩?”

  洛阳语调冰冷,“有这么简单?”

  徐凤年无言以对,你这个天底下单枪匹马杀人最多的大魔头,当年辗转北莽八州,见人就杀,一鼓作气杀了几千人,杀到北莽帝城被拓跋菩萨阻拦,才算止步,都称得上尸山血海,怎么这会儿还客气自谦上了?不过徐凤年没把这份心思说出口,对上目盲琴师薛宋官就足够搏命,跟洛阳过不去,实在是十条命都不够她杀的。徐凤年也不敢把她当女人看待,以至于初见棋剑乐府山渐青,以他卓绝记忆力,清晰记住她的容颜身段,敦煌城再见她时,只觉得脸孔模糊起来,不简单是由于洛阳气势彪炳,使得雌雄莫辩,而是一种感觉不怎么好的水到渠成,刨根问底,可能就是徐凤年生平第一次如此忌惮一个女子。

  洛阳平淡说道:“我在这里等了你两天。”

  徐凤年一脸疑惑。洛阳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可知大秦皇帝的陵墓藏在何处?”

  徐凤年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刻薄反讽,咧嘴道:“要是知道,我就早拿锄头去刨坟挖宝了。”

  洛阳走向一栋悬匾“如来如去”的高耸藏经阁,徐凤年问道:“为何不见雷鸣寺僧侣?”

  洛阳轻描淡写说道:“你进寺前,我躺在佛像手掌休息,嫌他们诵经木鱼功课呱噪,都打杀干净了。”

  徐凤年出楼外收敛的气机倾泻而出,大黄庭的海市蜃楼气象巍峨,长衫袖口扶摇,只可惜应了那句俗语,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在洛阳压制下,憋得徐凤年不仅收回气机,还有一口鲜血涌到喉咙。这时候,徐凤年看到大雄宝殿那边有僧人鱼贯而出,黄色袈裟的披挂方式与中原略有不同,神色安详,遥遥看到自己和洛阳,也仅是当做寻常富贵人家的香客,一些修为稍浅的和尚不过是多看了几眼白衣洛阳,并未上心。徐凤年这才知道女魔头开了个玩笑,拿他当猴子耍,哭笑不得,咽下那口鲜血,洛阳的言语雪上加霜,“你这种心智根骨,怎么进入的金刚境界?我看不过是靠着北凉世子的身世和因身份结下的机缘,小家子气,半点格局都无,白费了邓太阿的馈赠。”

  徐凤年也不反驳,心中拿好男不跟女斗这种站不住脚的理由安慰自己,顺带腹诽几句。洛阳洞察人心,嗤笑道:“你肯定在【书迷群:11043035】拿李淳罡跟我作对比,以为我取笑你根骨不行,只是五十步笑百步。但事实上我不光在一品前三境,金刚指玄天象都比李淳罡更早踏足,哪怕陆地神仙境界,也一样不例外。”

  徐凤年毫无诚意低声说道:“对对对,你武功盖世,明天就打得拓跋菩萨抱头鼠窜,后天就能让王仙芝打成缩头老王八,第三天就可以视天劫如无物,证道飞升跟玩儿似的。”

  然后徐凤年就飞入藏经阁,是被洛阳打入,一掌拍在后心,海市蜃楼溃散七八分。一则徐凤年不敢躲,二来也想揣度洛阳的实力。苦头之大,只有坐在阁内石板地面上的徐凤年自己清楚,抹掉渗出嘴角的猩红鲜血,苦中作乐地养剑一柄。喜怒无常的洛阳进阁后,看也不看徐凤年一眼,径直登楼,名义上是藏经阁,实则是一座六层碑塔,木质阶梯旋转递升,洛阳来到顶楼,举目眺望欢喜泉,塔顶墙壁上篆刻有许多文人骚客的赏景诗文,因为后来者不讲规矩,刻字重重叠叠,面目全非,徐凤年百无聊赖四下浏览,也没瞧见几首神韵俱佳的诗词,都是无病呻吟之流,不过一些小曲残句还算趣味上乘,如春风绿江南,古树上莺声嫩,等等,都一一记在脑中,想着以后见着那位被誉为雄绝文坛的二姐,剽窃了去献宝。

  无意间见到半句依稀可见的诗词,徐凤年拿手掌抹去。

  徐凤年站在窗口,略微放开气机,视线逐渐清明,开始去记忆欢喜泉府邸格式地形,随着遗民北移,带来一股南风北进的风潮,庭院建筑沾染春秋风格无疑是最为直观的现象,北莽不光是南朝,北边的高门大族,也有不少追求小桥流水庭院深深,而且极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深谙南派建筑精华,是一等一的大手笔,没有非驴非马的滑稽观感。徐凤年身在钟鸣鼎食王侯家,耳濡目染,对于这类事物的了解自然不会仅限于一知半解,清凉山的北凉王府楼廊曲折,以前闹出过许多笑话,历经千辛万苦大半夜潜入王府的刺客,好几批竟然战战兢兢逛荡了一整晚,都没能找到徐骁或者徐凤年的别院,落网后那叫一个死不瞑目,这些笑话,一直被王府下人津津乐道,徐凤年两次游历以后,就不怎么笑得起来。还记得一次被温华拖拽,去偷窥一位被这位木剑游侠一见钟情的士族女子,温华踮起脚尖站在高墙外,听着墙内佳人秋千上笑,后来只好让徐凤年弯腰,他站在好兄弟的肩膀上,才算见着了心仪女子,被护院家丁察觉后,拎棍棒追着一顿好打,徐凤年腰酸背痛,关键是每一次温华信誓旦旦的非谁不娶都靠不住,再见貌美女子,就要见异思迁,一起游历,也不知一见钟情了多少回,徐凤年气不过,事后就挖苦他就算偷入了宅子,也做不来采花贼。

  洛阳一语道破天机,问道:“你要去欢喜泉北边杀谁?杀赫连威武?就凭你能成事?还是有北凉内应?”

  徐凤年摇头道:“就去看看。”

  洛阳讥讽道:“不小心被排名仅在我之后的魔头种凉盯梢上,你就算活得下来,也要脱几层皮。”

  徐凤年装傻憨笑道:“不打算惹事,身上银钱不多了,只是去顺手牵羊几样值钱的物件而已。”

  洛阳平静道:“我跟你一同去。”

  徐凤年立即拒绝,“千万别,我是去当贼,不是当杀人灭口的魔头。”

  洛阳转头,笑了笑,“我不会暴露你的行踪,只是好奇你一个北凉世子想做什么勾当,其实你心知肚明,我在武侯城没有滥【书迷群:11043035】杀无辜,多半也不会去欢喜泉大开杀戒,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当我是傻子,那也得等你到了天象境界,有资格与我拼命才行。不过以你悟性,想要达到天地共鸣,我看悬。”

  徐凤年被揭穿,也就不遮掩,正大光明眺望欢喜泉绵延府邸的布置。洛阳突然说道:“你我互问一件事,各自作答,如何?”

  徐凤年想了想,问道:“我先问?”

  洛阳直截了当说道:“不行。你已问过,我也回答。该我问了。”

  徐凤年憋屈得不行,洛阳又不是那个性子婉约的黄宝妆,何曾与人为善过,更别提善解人意了,对于徐凤年的郁闷也不理睬,直接问道:“你来北莽,最终想要做什么?”

  徐凤年沉默不语。

  洛阳安静等待。

  徐凤年揉了揉脸颊,孤身赴北后第一次吐露心声,轻轻说道:“见一个极为重要的人,二十年过去了,连我爹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值得信赖,要想确认这一点,除了徐骁和我这个世袭罔替的北凉世子,没有谁有资格去证实答案。要想见到他,我就得做一些让他以为斤两足够的事情,否则光是一个世子身份,根本不管用。再多的内幕,我不能,也不想跟你说。反正我知道,他若是真反了北莽再反北凉,我这趟北行,就注定要死在北莽。”

  洛阳点了点头,比较满意徐凤年的实诚,说道:“该你问了。”

  徐凤年小心翼翼问道:“黄宝妆真的死了?”

  洛阳直接不予作答,跳过以后,面无表情问了第二个问题:“你要是一场豪赌功成,将来就能坐稳北凉王的位置?”

  徐凤年没好气说道:“还是不能。”

  洛阳冷笑道:“好可怜的世子殿下。”

  徐凤年也不计较,问道:“你去宝瓶州做什么?”

  洛阳扯了扯嘴角,回答道:“北冥有鱼。拓跋菩萨等了一样兵器,已经整整三十年,我要坏了他的好事。最不济也要战上一场。”

  先是跟邓太阿比剑,然后是阻挠种家寻宝,接下来还要去找北莽军神的麻烦,你这个娘们就不会消停一点?!徐凤年被惊骇得无以复加,不过很快恢复平静,洛阳如果可以拿常理揣测,也就不会是魔道第一人了。

  洛阳问了一个棘手并且晦气的问题,“你要是死在北莽,可需要我帮你收尸送还北凉?”

  徐凤年叹气道:“那先行谢过。”

  洛阳骤然嫣然,“其实在极北冰原,我若死在拓跋菩萨手上,你也逃不掉,到时候谁后死谁收尸。”

  徐凤年苦笑道:“你就不能别跟拓跋菩萨拼命?你还年轻,等到了陆地神仙境界再去厮杀,不就稳妥了?”

  洛阳眼神生疏迷离,望向远方,“十拿九稳的事情,乏味。”

  徐凤年轻声道:“也就是我打不过你,否则就要说你真的很矫情。”

  玩了一个文字游戏的徐凤【书迷群:11043035】年很快就被打陷入墙,落地后拍了拍灰尘,缓缓吐纳,平稳气机,敢怒不敢言。

  徐凤年突然泛起一个古怪笑脸,小声问道:“听说你一路杀到了北莽皇宫外,慕容女帝站在城头上,你站在城墙下,是啥感觉?”

  洛阳彷佛从未深思过这种事情,在徐凤年以为她又要揭过不提,不料她缓慢吐出三字,“老女人。”

  徐凤年呆滞片刻,捧腹大笑。

  原来这尊女魔头刻薄起来,比起武功还要可怕啊。

  北莽女帝听到以后会不会气得半死?

  下楼时,徐凤年还在偷偷乐呵,洛阳问道:“你刚在在墙壁上抹去了什么字?”

  徐凤年停顿了一下,“只是很晦气的东西,眼不见为净。”

  洛阳没什么好脾气和耐心,“说!”

  徐凤年笑道:“雁已还,人未南归。”

  洛阳留给他一个背影,轻轻说道:“矫情。”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6-24 22:56

  第一百一十一章愁啊

  武侯城竟然骤雨忽至,忽瓢泼停歇,跟逗人玩似的,不过徐凤年将其当做一个好兆头,整年也遇不上几场大雨,恰巧就给他撞上了。大雨渐小,总算彻底没了雨丝,徐凤年凭借鲜明记忆,领着白衣白鞋的洛阳走在陋巷小弄里,胡同里三五成群的稚童女娃欢天喜地,去湿漉漉的墙根底下掀翻起瓦砾石块,抓出几只长须犄角的水牛儿,徐凤年倒是没料到西河州这边也有这类小虫,想起了许多童年趣事,眼神也就温暖了几分,孩子们拎起水牛儿放在台阶上,拿绳线在水牛儿身上系上小石子,小家伙们走得缓慢,孩子们也瞧着欢快,这些比邻而居可谓青梅竹马的孩子占据了大半巷弄,徐凤年贴着墙根绕道而行,可后边的洛阳径直走过,一脚就踩死了一只不幸遭遇灭顶之灾的水牛儿,主人是个扎羊角辫的白净女娃,见到才到手的宠物死于非命,愣了一下,先瞥了眼洛阳,不敢生气,只好哇哇大哭,男童们也没胆量给她打抱不平,只是怔怔望着那个白衣姐姐,漂亮是漂亮,就是脾气太差了些,徐凤年生怕这群孩子无意中惹恼了女魔头,赶忙先给洛阳打了个手势,再屁颠屁颠去墙脚根忙碌一通,揪出两只水牛儿递给羊角辫女孩,当做赔偿。

  孩子们心性单纯,得到什么,失去什么,开心和不开心都来去匆匆,也就不跟这对哥哥姐姐计较,稍稍离远了他们,玩耍着水牛儿,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徐凤年了眼洛阳,无可奈何,心想莫非这就是伴君如伴虎?真不知道人猫韩貂寺怎么熬过来的,是叫韩生宣?听说擅长越境指玄杀天象,也不知真假,对上洛阳搏命,有四分胜算吗?

  徐凤年浮想联翩时,洛阳拐过了巷角,在一座摊子前停下了脚步,徐凤年抬头望去,是个贩卖烧羊肉面的狭窄店铺,洛阳率先落座,店铺老板是个肥胖妇人,不过长相面善,一就是乐天的性格,见这对年轻男女都贵气,愈发热络,自卖自夸起自家的羊肉面,说羊肉是前腿儿和腰窝子的嫩肉,而且润味的小料纯正,是传了好几代人的老方子,甘草陈皮黄酱,妇人一口气说了将近十种,明显生怕客人嫌弃店小物贱,徐凤年笑着要了两碗宽汤过水的羊肉面,妇人虽是生意人,却也难掩厚道本性,肉足汤多不多,还撒上了大把的鲜花椒蕊和青绿香菜末,再递了两根生脆大葱,徐凤年赞不绝口,他没啥孩子缘,不过跟女人尤其是妇人打交道,委实是有天赋,店铺子生意冷清,老板娘就坐在附近桌上,笑个不停,羊肉汤面做得利落,徐凤年吃得也利落,洛阳倒是吃得缓慢,徐凤年干脆再要了一碗,吃完结账,碎银太重,铜板太少,略有亏欠,徐凤年本意是多付一些也无妨,不过妇人豪爽,也不知是下定主意要拉拢这两位回头熟客,还是惦念徐凤年与粗糙汉子截然不同的俊俏,只要了铜钱,临行前徐凤年说离城前肯定还要来吃上一顿,老板娘娇笑不停,还说了几句类似早生贵子的喜庆话,把徐凤年吓出了一身冷汗,好在洛阳置若罔闻,径直离开铺子。

  一路悠悠回到客栈,洛阳要了一间上等独院房屋,两人约好子时相见,徐凤年回到屋子,见到一切安好无恙,就开始闭气凝神养金莲,期间默默养剑,一直到离子时还有两刻时光,才开始准备欢喜泉之行,其实有洛阳随行,利弊皆有,坏处自然是这尊魔头心性叵测,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好处则是再坏的境地,徐凤年都不至于身陷死地,哪怕是种神通和种凉一起出手,敌得过天下第四的洛阳?夜幕深重,徐凤年负剑春秋,佩有春雷,来到洛阳所在别院,她正坐在台阶上仰望满天繁星,武侯城楼高天低,景象异于南方太多,洛阳给了一个眼神,徐凤年跃上屋顶,一掠而过,也不用去想洛阳是否跟得上,她若是都跟不上,徐凤年早可以去离阳王朝的皇宫随便拉屎撒尿了。

  洛阳如影随形,徐凤年换气时好奇问道:“种凉只是排名第四的魔头,为何你说仅在你之后?”

  洛阳闲庭信步,言语冷清,“你那个暖房丫鬟,不一样缩头缩尾,只愿意排在末尾。”

  徐凤年笑道:“当然都不如你。”

  欢喜泉南北皆权贵,有劲弩甲士巡夜,南方尚好,到了泉北,几乎三步一哨,暗桩多如牛毛,好在徐凤年对于军旅夜禁和城防布置并不陌生,也亏得洛阳乐意放低身架跟他鬼祟潜行,来到种家府邸墙外,徐凤年拣选了一处灯笼稀疏的僻静死角,正要翻越墙头,被洛阳一把拉住,她起身后身体在墙头扭曲出一个诡异身姿,徐凤年这才知道城墙上头有门道,依样画葫芦,这才知道墙头上拉有悬铃的纤细银丝,翻-墙落地前余光瞥见洛阳离墙几尺处浮空而停,眼神戏虐,徐凤年肚里骂娘一句,定睛一,换气止住坠势,身体如壁虎贴在墙壁滑下,这才躲过了层出不穷的玄机,不过也就她可以站在细丝上而不颤懂铃铛分毫,徐凤年自认尚未有这份能耐。主要是北凉王府一向外松内紧,即便包藏祸心,那也是喜欢关门打狗,相比之下种府就要谨小慎微太多,明摆着拒敌在先,让人知难而退,不求如何杀人,这恐怕也是种家这尾过江龙在别人地盘上刻意摆出的一种低姿态。

  庭院建筑只要是出于大家手笔,内里自有法度,就必然有法可依,气象巍峨的北凉王府是集大成者,种府在欢喜泉算是一等一的气派,比起占山为王的北凉府还是不值一提,徐凤年走得十分轻松惬意,听声遇人便绕,好似自家散步,带着白衣魔头绕梁过栋穿廊,不过起先还能感受到洛阳的气息,一刻钟后就感知全无,徐凤年也懒得杞人忧天,根据身份去揣度,不去种神通种凉兄弟那边惹祸上身,来到贵客陆归的清雅院子,愈是临近几座主要院落,戒严程度愈是松懈,这也是种家的自负。

  徐凤年如燕归巢,挂在不映身影的檐下,屋内有明亮灯光,驾驭金缕刺出窗纸小孔,到一名跟陆沉有六分形似的中年男子捧书夜读,眉宇阴霾,还有一名麻衣老者相对而坐,老者相貌清癯,十指交叉放在桌上,最为醒目处在于嘴唇发紫,与北凉青囊大师姚简如出一辙,分明是常年尝土认穴导致,可见种家西行,的确是要借用陆家的堪舆术去探究秦帝陵,麻衣老人手边有一盏精巧黄铜灯,他与陆归都忧心忡忡,并未因有望开启帝陵分一杯羹而欣喜,徐凤年还算有些理解,到了秦帝陵墓这种人间千古一帝的可怕规格,机关术只是小事,气数沾染才是棘手的大事,阴气过重,别说入墓之人往往暂时得宝却暴毙,恐怕还要祸及子孙数代,那盏铜灯又称作换气灯,盛放童子精血,点燃以后,可趋避阴秽。

  屋内老人叹气道:“三十六盏灯,到底还是少了。占卜也显示凶多吉少。”

  陆归一脸疲惫,语气无奈道:“事出仓促,到哪里去凑足大周天数的阳灯。”

  老者冷笑道:“种家莽夫自恃武力,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学问,根本不是人力可以匹敌。”

  陆归轻声道:“隔墙有耳。”

  老人哑然失笑,“家主,种家兄弟这份胸襟还是有的。”

  陆归摇头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富贵面前,人人小肚鸡肠。”

  话已至此,老人也就不再言语,十指轻柔抚摸雕刻佛像的黄铜灯,他虽出身贫寒,却大有一技之长,自幼跟一位不显声名的佛门大师学习造佛,那位释教大师去世以后才被重视,誉为敦煌佛窟重兴之祖,死后被追封全山方丈,尤其擅长制作观音立像。老人虽非僧侣,但独具匠心,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造佛像不拘泥于观音,号称万佛在心,三十二相,相好光明,八十种好,妙状无穷。换气灯是他首创之物,需知《戒大教王经》有言若是佛像的量度不够如法,佛菩萨即使被高僧开光,也不来受寓,通俗来说,市井间只知道请佛不易,却不清楚是到底如何一个不容易,事实上佛像法相不佳,就会真佛不来而邪魔住,因此许多所供奉的场地,非但没有福祥庇佑,反而诸邪横生,这才导致供佛佛不灵,发愿愿不应,这就是并非菩萨不显圣而是供佛不如法的根源了,老人深谙个中三味,所造佛像才极为灵验,广受王侯功臣的追捧。

  尤其是这盏黄铜灯,粗不起眼,细眉如新月,神韵尽出,可算是麻衣老人此生最高的成就,如果不是有他有灯,陆归恐怕不管如何精于风水,也不敢来西河州蹚浑水。

  陆归举杯小酌一口醇酒,缓缓说道:“竹简上记载秦帝当初发动数万民夫截断大江,在浮出水面的山壁上开凿陵墓,封死以后,再开闸放江水,民夫和近千监工将士则被御林铁卫全部坑杀,造穴手法之妙,隐藏真相手段之狠,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生为帝王当如此啊。”

  陆归继续说道:“我们要重开秦帝陵,就不得不要和持节令赫连威武勾连,否则如何做得来断江的浩大工程。至于种家如何说服这倔强老头儿,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也好,少知一秘事,少惹一是非。”

  挂在檐下的徐凤年皱了皱眉头,八百年前秦帝陵,大秦皇后的骊珠,吐珠的白衣洛阳,怎么感觉快要窜成一线了。

  被邓太阿毁去那颗骊珠的洛阳,是要坏种家的好事,还是要成就自己的好事?

  为虎作伥的徐凤年那叫一个愁啊。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25 15:09

第一百一十二章 新故两人

  麻衣老人怀揣黄铜佛灯离开别院,陆归挑灯夜读一套与西河州官府索要而来的旧版地理志,盗取帝王陵墓,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想细微处入手,起码得有个没有偏差的大局观。早已是深夜,仍有客人造访,徐凤年敛起气机,没有动静,在那对年轻主仆敲门时,轻易辨识身份,种桂的族兄,种檀。这位种家的嫡长子身边跟着一个中人之姿都称不上的贴身丫鬟,身段偏丰腴,可惜容貌太过不入眼,以种家子弟的底蕴财力,找这么个女子当婢女,事出无常,徐凤年就上了心,多瞧几眼,记住了诸多常人不会在意的细节,例如腰间那枚作熏衣祛秽之用的小香囊,绣有半面琵琶妆女子花纹,让徐凤年记忆深刻。婢女似乎犹豫是否要跟随主子一同进入屋子,停顿了些许,提有两只壶的种檀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心细如发,嘴上嚷嚷着“陆祠部,叨扰了,知道你是老饕,来,尝尝小侄舔着脸跟隔壁求来的醉蟹,酒是当地土法酿造的黄河蜜子酒,这黄蟹跟中原那边风味不同,到了八九月,可就老得无法下嘴喽,这会儿才是酒熏下嘴的绝佳时间,咱们啊,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有口福了。”
  
  说话间,拉了一把婢女,也不管别号敬称陆祠部的陆家家主是否允诺,跟她携手进入幽静屋子。一壶酒一坛醉蟹,种檀进入屋子,献宝一般火急火燎掀开了泥封油纸壶盖,连徐凤年都闻到了扑鼻的诱人香味,感慨这位种家嫡长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主,陆归笑着起身,跨过门槛迎接,种陆两家是世交,他虽是长辈,只不过陆家在南朝一直被视作依附种家大树的枝桠,陆归更是大将军种神通的应声虫,被取笑是一名御用文人,陆归此时殷勤做派,底气是大是小,可见一斑。不过种檀素来八面玲珑,陆归给面子,他也不一味端着高华门第嫡子的架子,入了书房,从婢女手上接过碗碟和酱醋,做起下人的活计,陆归随手推去桌上书籍,笑语打趣道:“老饕老饕,贤侄是取笑叔叔上了岁数啊。”
  
  种檀一拍额头,“老饕这个说法实在讨打,陆叔叔是南朝首屈一指的食客,曾做《素篇》,连皇帝陛下都笑言陆祠部是我朝当之无愧的清馋,比起老饕这个名头,清馋可要雅致很多。”
  
  对于女帝御赐清馋二字,陆归一脸欣慰笑意,却之不恭,并未自谦,不急于下筷,低头弯腰闻了闻盘间醉蟹香气,陶醉其中,又抬头望向女子腰间,啧啧称奇道:“稻谷姑娘香囊里新换的蚁沉香,成了极好佐料,酒香蟹香沉香,三香相宜,让陆某人大开眼界,原来稻谷姑娘才算真正清馋之士。”
  
  女子面无谄媚,也无娇羞,平声静气说道:“不敢当,是刘稻谷贻笑大方了。”
  
  这位女子是种檀的软肋,夸她比夸他要受用无数,只不过世人溜须拍马,要么是称赞刘姓婢女花容月貌,要么是说她气态芙蓉,都拍不到点子上,徒惹种檀厌烦,境界远远不如陆归对症下药。不用种檀开口,陆归就邀请女子一起品尝异乡风情的醉蟹,果真如种檀所说,黄河打捞起的夏蟹,滋味半点不逊中原熟于桂子秋风的湖蟹,一手酒杯一手持蟹脚,陆归吃得慢而津津有味。刘稻谷倒酒时,有倒洒在桌面,拿纤手缓缓抹去,种檀也不介意这类无伤大雅的细枝末节,望向陆归笑道:“陆叔叔,小侄这趟冒昧拜访,也有给赫连威武捎话的意思,这位持节令肯交出这坛子醉蟹,归功于他慕名叔叔你的那一手写完亦自不识的狂草,这不才给你带了酒,想让叔叔借着酒劲写幅字,持节令说随便写都无妨,他还要猜猜到底是写了啥。”
  
  陆归指了指种檀,调侃道:“你啊,俗人一个,哪里比得清气入骨的稻谷姑娘。”
  
  种檀哈哈笑道:“不否认不否认。”
  
  吃过蟹喝过酒,陆归也写了一幅字,潦草无边,将近二十个字一气呵成,锋芒毕露。种檀性子无赖,认不得一个字,但是问过了所写内容,是“利民之功一二,远胜道德文章八九,几近圣人”。这句话显然有吃人嘴短的阿谀之嫌,不过陆祠部书法-功底和清贵身份到底是都摆在那里,这幅字送出去,如他先前三香相宜所说,是陆归种檀赫连威武三方尽欢,而且陆归本是做道德文章的读书人,以贬低自己来抬高身为武夫的西河州持节令,不惜以几近圣人四字去点评,可以说读书读出了灼然学识。
  
  种檀送蟹酒而来,拿字幅离去,都是拿别人人情做两面讨喜的事情,他和女子跨过房门,走向院子,徐凤年没有去打量这对男女的背影,而是直直盯住窗孔内陆归的神色变化,当看到陆祠部望向窗口,流露出一抹紧张时,徐凤年便心知不妙,那时候婢女背对自己倒酒不慎,以手指而非袖口涂抹,徐凤年就起了疑心,虽然不确定她如何得知自己的行踪,但联系陆归的异样,种檀十有八九要去喊人来收网,徐凤年可没当一只闷坛醉蟹的兴趣,春秋先发制人,刹那气机浩浩荡荡如银河倒泻,从上往下,不出所料,种檀只是转身旁观,有个粗俗名字的婢女则出手如惊雷,纤手添得香研得磨煮得酒,一样杀得人,轻轻一抬手,竟然隐约有宗师风度,徐凤年北行路上孜孜不倦钻研刀谱,加上许多生死搏杀的砥砺,刀法臻于圆润如意,春秋折了一个角度,急落急挑,撩向刘稻谷的手臂,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顺势五指成钩,不退反进,也非敲指剑身或是硬扛剑锋,而是指尖汇聚如磨刀石,发出的摩擦声响,让人耳膜刺疼,春秋剑一瞬颤抖起伏三十下,徐凤年不曾想已经足够重视这名古怪女子,还是小觑了她的身手,抽剑而还,一阵火星四溅,徐凤年一剑无法-功成,干脆收剑入鞘,准备近身厮杀,没料到女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踏出一连串赏心悦目的小碎步,小院无风袖飘摇,双手十指令人心寒,徐凤年练刀以来,翻阅过的刀谱剑谱可以堆出一座小山,其余秘笈,只能算是泛泛,如女子这般外门功夫,也认识几门形意龙爪的手法,当下也不好追究,既然她舍不得春秋剑,徐凤年就遂了她心愿,春秋离手以气驾驭,气焰暴涨,小院顿时剑气纵横,寸寸杀机。
  
  婢女落了下风,种檀犹有兴致笑道:“你这人挺有意思,跟我一个德行,不看脸,就都是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一看脸,喜好小白脸的婆娘们就都要失望。难道你是我失落多年的兄弟?这位好汉,你姓啥名甚,要不说来听听?等会儿不小心死了,可就不明不白,太冤枉。”
  
  徐凤年出客栈前换上一张面皮,成了个面目狰狞的虬须大汉,如同雷鸣寺里的一尊怖畏力士,跟上一张面皮的儒雅书生形象大相径庭。女子虽说不占优势,却也不是毫无招架之力,女子打架,挠人脸面。这姑娘还真是挠出大意味了。徐凤年懒得恋战,一剑扶摇式,气势如虹,种檀终于脸色微变,踏出一脚,地面被他踩得一大片龟裂,徐凤年一剑半出复还,身形扶摇而退,跃过院落墙头,随后几个兔起鹘落,消失于夜幕,继续娴熟潜行,这也符合刺客的行事风格,一击不成,当退则退。
  
  种檀摇头阻止刘稻谷的追杀,吹了一声尖锐口哨,整座府邸顿时灯火通明,仆役点灯挂笼,士卒披甲持矛,死士择地蛰伏,一切毫无慌乱,可见种家习惯用治军之法治家。
  
  种檀伸了个懒腰,笑道:“这家伙估计就是杀种桂的那个,确实厉害。你脱胎于公主坟独有书艺的写碑手也没占到便宜,种桂不死才怪。”
  
  他瞥了眼屋内,嘴角冷笑,陆归肯定当缩头乌龟去了,出来做官的读书人哪有不怕死的。
  
  刘稻谷神情凝重,咬着嘴唇,“此人实力近乎一品。”
  
  种檀老神在在道:“天塌下来有高个扛着,你当我爹和叔叔都是摆设啊,咱们就别操这个心了,他要还敢乱窜,迟早一个死字。别说近一品,就是货真价实的指玄,也得照死不误。”
  
  女子轻声问道:“那这幅陆归的草书?”
  
  种檀抖了抖墨迹未干的字画,道:“算了,鸡飞狗跳,就不给持节令大人添堵了。明天再送。”
  
  种檀嬉皮笑脸离开院子,仍有大好心情吆喝道:“黄蟹六只,洗净沥水,好盐一斤二,尖椒一两,下锅入壶凉透喽。”
  
  刘稻谷安静跟在身后,笑而不语。
  
  “南朝首推名士,然后重农轻商,不过陆归这些个文伶字臣,说到底还不是生意人,不过是贩卖肚子里的货物,嘿,就能装清高了?我呸。”
  
  “像他这样饱读诗书并且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渊博大儒,我一个能打几百个。”
  
  种檀念念叨叨,百无禁忌。
  
  婢女忍俊不禁,轻声道:“公子别忘了自己是差点成为状元郎的读书人。”
  
  走在前头的种檀这才后知后觉,汗颜道:“说得起兴,给忘了。”
  
  徐凤年没有托大继续在种府逗留,在种家厚薄有分的势力收网前一刻,两害相权取其轻,翻过墙头到了隔壁府邸,宅子很大,装饰很简,素朴得根本不像是一位持节令的住所,比起邻居动辄拿紫檀金丝楠当杉木使的豪奢阔绰,就跟家徒四壁的穷酸老农对比家财万贯的富家翁,实在是丢人现眼。这让徐凤年难免有些感触,北凉铁骑战力雄甲天下,这一点毋庸置疑,只不过徐骁当上北凉王后,尤其是北凉军新兵换老卒,许多老将大概是自觉乘龙无望,既然做不成开国勋贵,占居一隅之地,在二皇帝徐骁治下当个小小土皇帝也不错,乱世从军,尤其是北凉军将士,如狼似虎,更是泥沙俱下,比起忠义寨那些提刀成排砍杀百姓的山寇好不到哪里去,没几个一开始就冲着经世济民去的,谁不是想先好好活下来,然后博取功名光宗耀祖,大富大贵大安稳以后,也就以为一劳永逸了,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作威作福,对于下属老将的为非作歹,只要不是太过火,徐骁也多是睁眼闭眼,偶尔敲打,不太会折人颜面寒人心,二姐徐渭熊曾屡次劝说,徐骁也是一笑置之,总是说再等等,结果这一等,就等了差不多十多年,徐渭熊去上阴学宫求学前,替徐凤年这个弟弟打抱不平,当面对徐骁愤愤然说了一句,要么杯酒释兵权,要么干脆再心狠手辣,要学那歹毒的帝王术,趁早替子孙拔去刺手的荆棘,越早下手越适宜,再晚了,根深蒂固,徐家交给下一代的家业,就是个根子烂透四处漏风的摊子!
  
  但是徐骁仍是笑而不语,也难怪二姐每次返回北凉,他都是又喜又怕。次女的忠言逆耳,实在是让这位北凉王头疼。
  
  徐凤年心中唏嘘,悄悄行进在持节令府邸,这里夜禁稀疏,也不是那种暗藏杀机,是真正从头到尾的宽松。换个角度说来,这儿才像是一个家,而不是一座变相的军营。
  
  然后,徐凤年在湖边见到了两名故人,一位很故,一位很新。
  
  饶是心志坚定的徐凤年,望向这一对意料不到的人物,也有点瞠目结舌。
  
  很故的那一位,他乡遇故知。
  
  白发带刀。
  
  至于相对很新的,不卖瓜了,来持节令府邸钓鱼?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6-26 22:54

  第一百一十三章 钓起一湖

  人在他乡,危机四伏,没有什么比见到故人如故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红薯是这样,白发老魁也是如此,可惜徐凤年没得来及高兴,当初被他从听潮湖底放出来的老魁就犯浑,两柄钉入琵琶骨的雪亮大刀肆意飞舞,朝徐凤年飞旋而来,先前种府刘稻谷的写碑手,那是女子绣花的手腕,到了老魁这边,可就是大泼墨了,一时间持节令内府湖畔风卷云涌,卖瓜老农才要咬饵上钩的游鱼感知到涟漪,也就摇尾逃离。徐凤年也不言语解释,暂时示敌以弱,然后骤然发力,搭配野牛群中悟得的游鱼式,用偷师而得的胡笳拍子拍散一连串凌厉刀势,再猛然跃起,一记仙人抚顶,把始终蓄力三分的白发老魁给砸入地面,老魁屈膝站在坑里,不怒反喜,一张老脸眉开眼笑,老到成精的人物了,自然知道轻重,不宜朗声做豪迈状,只是啧啧道:“好一个世子殿下,没出刀就有老夫两三分火候了。”

  徐凤年苦笑道,“楚爷爷谬赞。”

  老魁跳出泥坑,一把搂过徐凤年的脖子,半点生分都没有,“哪里哪里,你小子出息大发了,老夫算你半个师父,着也舒坦。”

  徐凤年呲牙咧嘴,也没好意思反驳。被晾在一边的钓鱼翁神态自若,都没望向这边,很识趣,却不合理。白发老魁藏不住话,拉着徐凤年坐在湖边,竹筒倒豆子,一气说完,牵带出许多骇人内幕,“这老头儿就是西河州的持节令,叫赫连威武,跟老夫一样,都是公主坟的客卿,不过咱俩路数不同,他偏文我偏武,明摆着我更厉害一些。知道你小子心眼多,肚肠弯来拐去,不爽利,老夫就不卖关子,你听着就是,信不信由你。当年徐骁带着二十几万兵马杀到这边,赫连武威武艺不精,行兵布阵的本事也马虎,差点给一头姓褚的肥猪给宰了,是徐骁放了他一马,相当于有过救命之恩,就算赫连老头知道你的身份,也不会给你穿小鞋,大可以在这边吃好喝好睡好,不过府上丫鬟女婢姿色一般,大多上了年纪,你要是实在憋坏了,熄灯以后,将就着也还能凑合。至于老夫为何会跑去跟剑九黄打架,被关在湖底,不提也罢,不是啥光彩的事,而老夫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客卿,有规矩,不能说。”

  赫连武威终于插嘴,先向徐凤年温煦一笑,继而剐了一眼认识了半辈子的老友,不留情面讥讽笑道:“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你这色胚没眼力劲,见着了公主坟的姑娘,垂涎人家的美-臀如满月,结果没能霸王硬上弓,反倒给一个婆姨硬生生打趴下,沦为阶下之囚,客卿一说,也是你没脸没臊自封的,公主坟的客卿,三百年才出了六个,前五个都死了,第六个坐在你身边,你瞎掰扯个啥,死要面子活受罪!要不是琵琶骨钉入双刀,被迫弃剑练刀,你在剑道歧途上走上十辈子都没当下的武学成就。”

  老魁不是恼羞成怒至交朋友的揭短,而是流露出一抹恍惚,盘膝而坐,望向湖面,喃喃道:“真是个好姑娘啊。”

  赫连威武嗤笑道:“现在你再去上她一眼,要是还能说这种话,我就服气。”

  老魁哈哈笑道:“都一大把年纪,是快入土的老头老妪,不用见了,留个当年的好念想就行。”

  徐凤年站起身执晚辈礼,毕恭毕敬作揖说道:“徐凤年见过赫连持节令。”

  赫连威武也不拿腔作势,将鱼竿搁在一边,摆手道:“不用客套,城外相逢,你我言语投机,脾气相近,能做忘年交才好。你若仍然放不开,你我叔侄相称即可。”

  老魁讶异道:“赫连老头,以前没见过你对谁家后生这般好说话啊。咋的,因为这小子是徐骁的长子,你要为投敌叛国铺路?”

  赫连威武骂道:“放你娘的臭屁!”

  有白衣踏湖而来,徐凤年头大如斗。不过当他到身边两位老人的做派,就直坠云雾,完全摸不着头脑。仅在几人之下的堂堂北莽西河州持节令拍了拍衣袖,从小竹凳上站起,双手叠腹,摆出恭迎贵客的模样,老魁虽说有些不情不愿,仍是屈膝跪地,双手撑地,瓮声瓮气说道:“公主坟罪奴参见大念头。”

  公主坟是位列北莽前五的顶尖宗门,跟提兵山棋剑乐府这些庞然大物并驾齐驱,神秘异常,八百年传承,与外界几乎从不沾染因果,徐凤年在听潮阁密卷上也只知道公主坟内有大念头小念头之别,各有势力划分,红薯亲手调教出来的敦煌飞仙舞便起始于公主坟的彩衣飞升图,是典型小念头一脉的沉淀硕果。徐凤年打死都没有将魔头洛阳跟公主坟联系在一起,况且还是公主坟大念头身份,在徐凤年原本印象中,洛阳就是那种横空出世的天人,孑然一身,一骑绝尘,孤苦终老,死后无坟无凭吊。

  洛阳驾临以后,气氛诡谲。她弯腰捡起赫连威武的钓鱼竿,换了鱼饵,挥竿入湖。另一层隐蔽身份是公主坟客卿的卖瓜老农恭敬,却也不畏惧,坐回凳子,转头笑道:“凤年,我问你公主坟何为公主坟?”

  徐凤年摇头不知。

  赫连威武缓缓道:“公主坟乃是当年大秦开国皇帝心爱幼女的坟茔,父女同葬,同陵不同穴。后世公主坟女子,都是守灵人。”

  徐凤年疑惑问道:“大秦皇后陵墓却是在龙腰州?”

  赫连威武扭头望了一眼洛阳,这才轻笑着说道:“这就是一些上不得桌面的帝王宫闱秘闻了,你想听?”

  徐凤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方才在隔壁府邸那边,不小心成了刺杀陆祠部和种家长公子的刺客,闻到了伯伯秘制的黄河醉蟹,要是用来下酒?”

  赫连威武踢了老魁一脚,“仅剩几坛子醉蟹都给你这老不修的家伙偷藏起来,去去去,拿来。”

  老魁挠挠满头白发,轰然起身,带起双刀铁链子哗啦啦作响。没多久捧了几只坛子返身,一一丢给赫连威武和徐凤年,不过后者那一坛飞至半空,就给白衣女子剪径抢了去,撕掉油纸坛封,也不撕蟹,只是仰头,暴殄天物地灌酒。男人说起女人,尤其是有故事的女子,总会格外唾沫四溅。三个大老爷们,一个位高权重的持节令,一个莫名其妙的北凉世子,一个行走江湖的刀客,就这么跟婆娘般说起了李家长王家短,十分没品掉价。赫连威武含糊不清说道:“我听长辈提起过,秦帝心仪的女子给善妒的大秦皇后鸠杀,只因皇帝私下带那女子在骊山瞭望台,说了寡人一统天下,终于可以爱美人不爱江山了,这么一句情话,不知怎么就入了皇后的耳朵,第二天女子就被鸠杀,而那女子才怀上龙胎,这让秦帝暴怒,不顾群臣反对,下密旨不准皇后死后同穴而葬。后来大秦皇后抑郁而死,秦帝似乎心有愧疚,将那颗骊珠赐给陪他一起打下江山的皇后,让她衔珠入棺。”

  徐凤年不知死活说道:“然后就给洛阳抢了去?”

  老魁笑容古怪,赫连威武停顿了一下,打趣道:“想知道答案,你自己问去。”

  徐凤年破罐子破摔,喂了一声,问道:“你怎么成了公主坟的大念头?”

  洛阳直视湖面,静等鱼儿上钩,冷冷清清答复道:“你找死?”

  徐凤年尴尬笑了笑,老魁一脸幸灾乐祸,落井下石道:“小子,你真给男人丢脸。”

  洛阳甩杆而起,鱼钩上无鱼。

  她钓起的是一整座湖水!

  好一汪大水。

  如此一来,连老魁都噤若寒蝉。

  洛阳抛竿入湖,起身离去,依旧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风范。

  赫连威武笑道:“这位大念头什么都好,就是脾气……”

  老持节令也未继续说明,当做留白余味。

  他换了一个话题,解释道:“种家几年前就在离黄河稍远购有千里土地,这次借口改换河道,表面意思是要让种家贫田作良田,我若不是公主坟的客卿,也就被他蒙蔽了去,种神通许诺五年内有二十万斤铁器运入西河州,廉价卖给控碧军,这对我来说,实在是不得不去死死咬住的鱼饵。家丑也不怕外扬,魔头种凉是公主坟小念头的姘头,不光如此,这次截河盗陵,也藏有洪敬岩的身影,此人心机深沉,野心之大,整个北莽江湖估计都填不满他的胃口,大念头当初能够吞珠,便是他存了让大念头养珠的凶恶心思,好在天底下就没有算无遗策的人,洪敬岩算漏了大念头的境界攀升,珠熟时,非但没有取走大念头的境界,反而落败,差点就走火入魔。”

  徐凤年感慨道:“怎么听上去,洪敬岩比拓跋菩萨还要可怕。”

  赫连威武点头道:“拓跋菩萨跟徐骁是一路人,就算输给他们,也心服口服。洪敬岩则不同,性子很是阴鸷,不可不防。此人前段时日与捧盘铜人一同去了趟凉莽边境,明面上是跟陈芝豹战了一场,内里如何,天晓得。”

  徐凤年望向渐渐平静如镜的湖面,感到一种风雨欲来的窒息。

  老魁突然说道:“小子,你可知道两禅寺龙树僧人到了道德宗,在那座天门前坐了三日三夜?真是可怜,被麒麟真人打了三天。”

  徐凤年忧心忡忡,“老主持死了?”

  老魁摇头道:“还没,佛陀金刚身,确实了得。不过估计也扛不下多久时分了。这场道首对阵佛头,我老和尚比较悬。”

  徐凤年心知肚明,似道首杀佛头,其实就是道教灭佛门了。

  赫连威武笑道:“见过了老和尚的菩萨低眉,接下来也不知道能否见到白衣僧人的金刚怒目。”

  徐凤年想起了东西姑娘和南北小和尚。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6-27 21:56

  第一百一十四章 白衣僧掠白虹

  种府经历刺杀以后,府中上下明暗各处,依旧井然有序,大将军种神通甚至都未露面,只有种凉在陆归别院站了片刻,不痛不痒问过婢女刘稻谷几句,再看了几眼被剑气波及的地面,也没有半分凝重表情。见到身材魁梧的种凉,陆归松了口气,他虽然年少时便不喜此人的离经叛道,但某些时候不得庆幸自己并非种家老二的敌人,在陆祠部眼中,种凉行事荒诞,根本看不透,当自己和同龄人种神通还在家学私塾寒窗苦读时,少年种凉就已经杀过许多人,据说及冠前去了一趟公主坟,以至于错过了及冠礼,后来成亲,新娘子是八抬大轿抬入了种家府邸,可新郎官却不见了,劣迹斑斑,把种家老太爷气得七窍生烟,老太爷归西时,种凉也没能见上一眼。

  陆归的如释重负,除了见到有魔头种凉坐镇府邸,还有不为人知的原因。关于种桂的暴毙,他已经听过女儿陆沉的说法,打心底半点不信,可既然种桂前脚刚死,后脚就有高明刺客堂而皇之入府针对种檀,等于侧面证明了陆沉的说法,这对陆家是天大的好消息。福祸相依,女儿破相,加上冥婚,还有接下来的进入秦帝陵墓,一旦回到南朝,整个陆家都会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陆归想起可怜的女儿,说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言语:“可惜是女儿,幸好是女儿。”

  持节令赫连武威的那个家,唯一配得上持节令身份的,大概就是引泉入府做湖,夜已深,睡意却浅。没了洛阳在场,三个男人谈兴正浓,都是粗人,少有引经据典的高谈阔论,经过交谈,徐凤年才知道在老持节令眼中,徐骁六名义子,陈芝豹是当之无愧的帅才,但接下来稍逊的两位将才,褚禄山竟然还要在袁左宗之前,说起这个带给老人兵败被俘耻辱的死胖子,持有一州权柄的老人非但没有记恨,反而好不掩饰其欣赏,说褚禄山治军严酷,尤其是擅长率领一支孤军,深入必死腹地,是真正意义上沙场百战九死一生的福将和猛将,智勇兼备。徐凤年因为年纪的关系,错过了春秋时期那些举国大战,对于褚胖子,只记得他那张笑眯眯白嫩嫩的肥脸,臃肿到几乎见不到眼睛和脖子,很难想象他领兵陷阵杀敌的画面。今天听过了赫连武威的赞誉,才惊觉褚禄山要是真反了,似乎比袁左宗靠暗中拢陈芝豹还来得后患无穷。

  赫连武威喝了口酒,满脸红光,肌肤褶皱如松纹,愈发像个老农,“听说过一些个得天独厚的门阀公子练武最终练成高手,还真没听过有藩王嫡子成就大气候。”

  白发老魁拆台道:“这小子运气好,有剑九黄和李淳罡这样的领路师父。老夫要是打小就有一座听潮阁,保准十八岁之前就入一品。再有高人指点,三十岁之前绝对到达指玄境界。”

  赫连武威斜眼道:“你要是来做北凉世子,早投胎十八回了。”

  老魁瞪眼怒目,赫连武威哪里会惧怕他的示威,懒得理睬。徐凤年坦然自嘲道:“是运气好。道教有说人自受胎时算起,男子的先天禀赋,以八为准,七八五十六岁之后,就已经生气全无,只留后天余气强撑,所以富贵老者,年迈再信黄老,去求道修长生,往往成为奢望,也仅是稍微延年益寿。练武确实八岁前筑基炼体极为重要,十六岁前要是还没有下苦功夫,想成为高手,跟做梦差不多。我小时候自己倒是也有成为顶尖剑士或是一流刀客的想法,不过耽误了,后来归功于上武当山,被王掌教灌输大黄庭,后边的境界攀升才能一日千里。说到底,靠自己的很少,靠家世的占多。”

  赫连武威摇摇头,“我不爱听这种话。我是过来人,知道其中的艰辛。”

  白发老魁总算说了句良心话,“其实你小子还是有些韧性的,这个老夫还真不好意思否认。不过说句泼凉水的话,你这辈子啊,是追不上大念头这些怪物了。”

  赫连武威骂道:“就你屁话最多!”

  徐凤年笑道:“武功这东西,说到底还是练了再说。”

  老魁愣了一下,嘀咕道:“跟剑九黄一个德性。”

  徐凤年好似没有听到这句话,问了个关键问题:“赫连伯伯,那这次是否答应截江,让秦帝陵浮出水面,重现天日?”

  赫连武威眯眼喝酒,沉思良久,才缓缓说道:“原先老头儿我不打算咬饵,后来大念头来到府上,就变了主意。谁是蝉,螳螂,黄雀,弹弓,就看各自天命了。”

  徐凤年突然笑道:“赫连伯伯,治军治政两事,都要跟你学学,能学到几分皮毛是几分。”

  老持节令爽朗道:“不藏着掖着。我膝下无子也无女,好不容易攒下点墨水学问,总不能都带进棺材。事先说好,你要真心想取经,还要跟我一起走走看看,书上东西,我知道得少,也不乐意教你。”

  徐凤年笑着点头,老魁咕哝道:“你们这些当官和将要当官的,一刻没的清闲,比习武还无趣。”

  一老一小相视一笑,跟老魁说军政,不是对牛弹琴是什么?

  喝酒之余,徐凤年在心中默默算计,如下棋局。

  公主坟一分为二,大念头洛阳,听上去除了客卿赫连武威,再无其它可供驱使的势力,致命的是这位持节令不好陷入太深,隔岸观火,即便有实质性的支援,也不可能明目张胆调动兵强马壮的控碧军。好在有白发老魁楚狂奴不出意外会亲身涉局。

  小念头那边,与种凉有所勾结,应该对开启帝陵一事起码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极有可能就是想摆脱八百年守灵人身份的枷锁。

  种陆两家不用多说,连跟赫连武威一个级数上的权臣种神通都亲临西河州,倾巢出动的门阀势力注定惊人。

  这之外,会不会有趋利而至闻腥而来的杂乱山头,尚未明了,但板上钉钉地会有,而且不容小觑。

  徐凤年则是被洛阳强行捆绑到一根线上,出力多少,得看局面的险峻程度,按照徐凤年的本意,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浑水不蹚才稳妥,他这么一个从小在听潮阁爬上爬下的家伙来说,对于秘笈和宝物,实在提不起兴趣。浑水摸鱼,那也得摸鱼的人喜欢吃鱼才会使劲。

  一场乱局。

  徐凤年皱着眉头慢慢喝酒。

  赫连武威瞥了一眼,笑意老辣而玩味。

  ————

  两禅寺贵为天下寺庙之首,主持龙树僧人更是尊为佛门佛头,但其实真去了那里,才知还远不如一些地方州郡名山上的寺庙,一点都不大山大寺大佛大殿,尤其是老主持龙树和尚的住处,尤为简陋,跟山下乡野村人无异,一栋还算结实的茅屋,庵庐逼仄,庭户也算不上平宽。只遥遥听得溪泉潺潺,却不见溪水,墙隅老鸡新树栅,多走几步,指不定还会踩到几坨鸡粪,屋后有一株古柏,也无什么玄乎的说法说道,树荫下有一只大水缸,两禅寺的僧人在主持带头表率下,务实力行,不可视耕作为耻,龙树和尚每次在黄昏里劳作归来,就会去水缸洗去泥土,缸底便沉淀了许多淤泥,倒是听说有江南名士拿这些泥去制了一柄名壶,广为流传。这会儿一对男女就站在水缸前交头接耳,老主持出寺下山,要去万里以外的北莽跟人吵架,这些鸡鸭总得有人养活,就交给了这两个打小在山上长大的孩子,反正他们也常在这边玩耍,最是熟门熟路,老和尚放心得很,小和尚披了一件崭新洁净的青傧玉色袈裟,两禅寺跟龙虎山天师府不同,哪怕有朝廷赏赐,也不喜欢披紫,小和尚的袈裟已是寺内极少高德大僧才能穿上的规格,不过当下唇红齿白的清秀小和尚一脸惆怅,言语中满是犹豫,“李子,又有人来寺里讨要这只大缸里的泥垢了,你说咱们给不给啊?”

  女孩伸手搅烂一缸清水,顺带白眼道:“不给!天底下哪有做客人的登门却白拿物件的道理,也忒不要脸皮了。”

  小和尚眉头都要皱在一起了,“可老主持只要有泥,每次都会答应啊。”

  少女瞪眼道:“这会儿老主持不在,就是我当家,我说了算!”

  “师父师娘要是知晓,可又要念叨我不懂待客之道了。”

  少女明眸一亮,洋洋得意,自以为找了一个折中的周全法子,“要不咱们一两泥土一两银子,卖给那个人?”

  小和尚是个不开窍的死脑筋,显然没这份聪慧,一脸为难,也不敢反驳少女,只好不说话。

  少女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一两泥卖一两银子,好像是有些太欺客了,算了,不管他扒走多少,咱们都只要他一两银子。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要精明一些,既然在自己家里,还是要厚道。你看上次去北凉王府,徐凤年都对咱们出手阔绰得很,那才叫大气,我也不能小气了。”

  南北小和尚咧嘴灿烂一笑。

  东西姑娘从水缸缩回手,小声叮嘱道:“回头到了我娘我爹,还有老主持那里,你可不能说我挣了一两银子,记住了没?”

  小和尚憨憨笑了笑,想了个可以不用打诳语的笨办法,“等会儿卖泥的时候,我去山上把鸡鸭都赶回笼子里,什么也没看见。”

  东西姑娘丢了个白眼,“你以后上了年纪,肯定也是笨死的,哪有可能成佛烧出舍利子。”

  小和尚摸了摸光头,有些难为情。

  正在东西姑娘准备去找厚着脸皮呆在寺里不肯走的江南名士做买卖,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僧人慢悠悠晃荡过来,她双眸笑成月牙儿,小跑过去,喊了一声爹。正在学鸡叫拐骗那些老鸡回笼的小和尚也扬起一个笑脸,白衣僧人揉了揉女儿的脑袋,让她忙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给了笨南北一个别说漏嘴的眼神,这才蹦蹦跳跳远去。笨南北其实不笨,只看了一眼师父的神色,就知道有事情,停下手上赶鸡回舍的滑稽动作,白衣僧人李当心犹豫了一下,说道:“你师父的师父吵架不行,打架更不行,我得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顾着点李子。”

  笨南北使劲点了点头,随即问道:“师娘知道啦?”

  李当心笑道:“小事听她,大事随我,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笨南北撇过头,心想自打他记事起,就没见过一件有啥是听师父的大事,可不都是听师娘的。

  白衣僧人摸着自个儿那颗大光头,知道这个笨徒弟心中所想,哈哈笑道:“这次不就是大事了吗。”

  笨南北小心翼翼问道:“师父,能和老方丈一起回寺里吧?”

  白衣僧人叹息一声,“不知道。”

  南北小和尚二话不说,追李子去了,一会儿就带着怒气冲冲的东西姑娘回来,白衣僧人无奈一笑,家里四个人,媳妇说话不如女儿管用,他也就能叨叨叨这个徒弟了,可惜这个笨蛋还胳膊肘总往她们那边拐。

  小姑娘叉腰道:“爹,你要下山,为什么不跟我知会一声。”

  白衣僧人讪讪笑道:“怕你不许。”

  李子姑娘脸色很快阴转多情,正要说话,知女莫若父,李当心摇头道:“李子,你不能去。”

  小姑娘脸色黯然,低头望着脚尖,似乎隐藏自己红了眼睛的神情,问道:“娘答应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

  李子姑娘走近他,轻轻扯了扯袖口,“要不我去跟娘求一些银钱?”

  “不用,留着买胭脂水粉,打扮得漂漂亮亮,爹光是想着家里的李子,想着想着就能不冷不饿。”

  “又吹牛。对了,爹,寺里有很多大光头老光头都会打架啊,要不喊上跟爹一起去呗?”

  “不用,爹走得快,他们跟不上的。”

  “哦。”

  “爹不在家里,要是闷得慌,就跟南北下山去走走玩玩。太安城你不是没去过吗,那里的胭脂才好。爹是没钱,不过你爹师父的方丈室有很多好东西,拿去卖了值钱,比起卖水缸里的臭泥巴可赚许多,就像老方丈那个经常禅定的蒲团。”

  “这样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回头让南北给编织个新的。”

  “唉,走吧走吧,还有,不许勾搭那些投怀送抱的女子,让娘亲生气。”

  “哪能呢,在爹眼里,除了李子和你娘,就没女人了。”

  上山路上,许多香客都看到一位僧人白衣飘飘。

  一些年轻女子和妇人,都下意识多瞧了几眼。

  江湖百年,佩有木马牛的青年剑神李淳罡,是真风流。白马白衣还太安,皇帝亲迎牵马入宫,那时候的李当心,也是真风流。

  离远了两禅寺,四下无人处,有白虹掠空。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30 00:59

第一百一十五章 人屠次子再系发

  江湖上开始盛传一名横行无忌的年轻人物,黑衣赤足,一头乱发>如彗星般崛起,他带了头体型得有寻常老虎两只大的巨型黑虎,先是南奔上阴学宫,然后笔直冲向北凉,一路上也不曾主动伤人,少年不苟言笑,既不做行侠仗义的好事,也不做恃武为恶的歹人,不过若是有人主动寻衅,拦在路上,迄今为止,没有谁留下一具全尸。黑衣少年宛如北莽王朝的白衣洛阳,势不可挡,很多江湖中不知轻重的愣头青欺负他单枪匹马,掂量掂量了斤两,觉着可以拿他做积攒声望的踏脚石,大多都给撕裂四肢,或是被黑虎吞食。一人一户过境时,消息略微灵通的当地大门大派都按兵不动,告诫宗门里的年轻后辈不许去凑热闹,期间又有六七拨来历不明的杀手,前赴后继,下场尤为凄惨,那少年根本就是刀枪不入,一身蛮力之巨,可以掀船摧城。
  
  三百铁骑疾驰出凉州城,迎接黑衣少年徐龙象。
  
  黄蛮儿面无表情回到空荡荡的北凉王府,在梧桐院见着了那个只有形似并无神韵的伪世子,若非被几位他还认得的丫鬟姐姐不惜性命去拦着,就要给当场轰成肉泥。少年没有见着哥哥,也没能见到还在边境巡视的徐骁,黄蛮儿似乎有些不知道该干什么,在听潮湖边发了会儿呆,又去梧桐院子里蹲着,谁也劝不动,也少有敢劝的,何况小王爷身边还有一头恐怖黑虎。然后黄蛮儿就烦躁不安起来,似乎发现自己迷了路,然后开始在北凉王府内横冲直撞,那些层层树立的院落墙壁都给撞出窟窿,无人敢站在小王爷的前方。
  
  北凉王府都知道世子殿下迎回了两名姿色绝美的外乡女子,年轻一些的就住在梧桐院,深居简出,少妇风韵的那一位,美得让人恨不得多生出一对眼珠子,可惜比起偶尔还会去湖边散步的女子,她只在那植满芦苇的一亩三分地上,从不踏出半步,留给众人的婀娜身影,也多是惊鸿一瞥,便再难释怀。弟弟神秘失踪以后,慕容梧竹过得寂寥,可也不悲伤,她在梧桐院寄人篱下,好在她那打娘胎带来的没火气的温婉性子,让她比较芦苇荡里的孤清裴南苇,相对容易被二等丫鬟们接纳。都是离乡漂泊的外人,慕容梧竹时不时会去临水芦苇那一片探望裴南苇,今日两人听闻王府动静,慕容梧竹忙不迭拎着裙角,跑出屋子,站在高台眺望,没能看到熟悉的修长男子,只看到一个疯魔般的赤足少年,除了畏惧,还有无法掩饰的失落。
  
  裴南苇始终没有离开屋子,见到失魂落魄的年轻女子返身坐下,心中悄悄叹息。那个姓徐的浪荡子,值得你如此牵挂吗?
  
  慕容梧竹定了定心神,柔声道:“裴姐姐,我见着了从龙虎山修道归来的小王爷,长得可跟他不像。”
  
  裴南苇促狭问道:“他?是谁?你弟弟,还是北凉王?”
  
  慕容梧竹满脸通红,低头揉捏着衣角。
  
  裴南苇看着她,没来由生出一些羡慕。女子在年轻时候能娇羞便娇羞。上了岁数,就要面目可憎了。
  
  慕容梧竹生怕还要被取笑,找了个借口离开。裴南苇也未起身相送,她的小宅子属于临湖填水而造,这才可以四面环苇,盛夏时分,芦苇青绿,几对野生鸳鸯交颈浮游。她走出屋子,屋外没有铺就石板,尽是泥地,她脱去鞋袜拎在手上,走在好似与世隔绝的芦苇丛中,轻轻抬头北望。
  
  给王府解围的是仅率几十骑紧急赶回的袁左宗,对于这位北凉王义子,黄蛮儿还算认他。外人也不知袁左宗说了什么,小王爷立即安静下来,几十精骑来不及用膳,就出府出城,一路马不停蹄,来到武当山山脚,徐龙象一路赤足狂奔,速度犹有胜出奔马。上一次世子殿下来武当,只有老掌教王重楼下山迎客,今日玄武当兴四字牌坊下,也只站着一个道袍素朴的年轻人,袁左宗与这名李姓道士点过头,下马站定。黄蛮儿兴许是在龙虎山跟小道观呆久了,跟老天师朝夕相处,对道人并不反感,反觉亲近,安静登山,到了小莲花峰峰顶,道士李玉斧就不再靠近龟驼碑,黑衣少年和通体漆黑的巨虎一同来到崖畔。
  
  此地,一袭红衣飞升。
  
  此地,洪洗象自行兵解,与天地扬言要再证道三百年。既然这位不到三十便成地仙的道士是吕祖转世,更是齐玄帧转世,那谶语上的真武大帝,显然另有其人。在斩魔台久染道法的齐真人座下黑虎,性子暴躁,到了这里异常温驯,趴在地上,别忘了洪洗象既是吕祖转世,也是那齐玄帧转世修行,洪洗象本就是黑虎的旧主人,黑虎通灵,自拥神通,竟然摇头晃脑呜咽起来。李玉斧站在远处,见到这一幕,也是伤感,对他而言,小师叔是当之无愧的神仙人物,风采卓绝,李玉斧尊敬师父,却崇拜小师叔。洪掌教若是不要飞升,与那红衣女子结成神仙眷侣在世修行该有多好啊。
  
  突然,徐龙象双手握拳,仰天哀嚎。
  
  黑虎亦是嘶吼。
  
  地动山摇。
  
  随着徐龙象的宣泄,气机如天外飞石砸在湖心,汹涌四散,上山没几年的新任小师叔李玉斧如小舟浮沧海,摇摇晃晃,偏偏不倒不覆。
  
  迎上山,又送下山,李玉斧望着一人一虎跟随铁骑远去,叹了口气。弟弟就已是这般霸道,想必那位连掌教师叔都没办法降伏的世子殿下,是真如传言的无法无天了,以后知晓他要上山,看来得找个借口不见才行。李玉斧本身并不知道洪洗象兵解之前,留有“武当当兴,当兴在玉斧”的八字遗言,他师父俞兴瑞在东海捡了他这么个渔民孤儿做徒弟,虽然寄予重托,却也不做拔苗助长的蠢事,再者武当山几百年来一脉相承,最是喜欢自然而然。李玉斧近年来除了跟随师伯们修道,晨暮两次在主峰宫前广场领着打拳,还要负责喂养青牛,打理瀑布那边的菜圃,连掌教师叔至交好友齐仙侠的僻静竹庐,也一并交由他清扫,每日往还在几座山峰,光是路程就有五六十里山路,途径道观就有六座,许多做完功课的小道童就喜欢守株待兔,帮着给小师叔牵牛放牛,只为了听小师叔说些山下的人和事。佛门依法不依人,道教修道修自然,李玉斧没去过压了武当山数百年的道教祖庭龙虎山,也只觉得掌教小师叔舍不得下山是有道理的,这儿人人相亲,风光还好。
  
  他还清晰记得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小师叔聊天,那时候的掌教师叔正值如日中天,骑鹤下江山,飞剑千里镇龙虎,斩去几国气运,在太安城出入如无人之境,天底下再没有人敢轻视武当山。李玉斧被师父带去小莲花峰,两手手心俱是汗水。师父也没有出声安慰,只是笑了一路。到了山峰腰间,就撞见了正在放牛晒太阳的掌教,师父走后,洪小师叔朝自己招了招手,两人就坐在树底的荫凉大石上,小师叔见他局促,笑道:“你初次上山时,我本该去接你的,可惜当时没在山上。”
  
  李玉斧紧张万分,正襟危坐,摇头道:“不敢。”
  
  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掌教温声道:“记得我小时候上山,正巧下大雪,好一场鹅毛大雪,怎么扫也扫不干净,大师兄就站在牌坊下等我们,我当时还以为是武当道士弄了个大雪人堆在那边,师兄一笑,抖落了雪花,我才知道是个活人,吓了一跳,差点哭出声。当时背着我的师父出言训斥了半天师兄,师兄也不恼,上山时候我一转头偷偷看他,他就笑。”
  
  “你大师伯他融会贯通,什么都懂。孟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荀爽的升降,邓玄的爻辰,虞翻的纳甲,他都深究义理,最后才能修成大黄庭,他对我说,先古方士修神,妙趣横生,其后炼气,再后炼精,著作越多,离道越远。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他还说我辈道人修力,与武夫何异。不过大师兄说了很多,我当时也听不太懂,好在他不责怪。”
  
  “掌教也有不懂的地方?”
  
  “你这话说的,哈哈,很像我。以后见着了那位世子殿下,记得也这般言语,那家伙耳根子软,就吃这一套。对了,玉斧,你这名字不错。”
  
  “回禀掌教,是师父帮忙取的。”
  
  “你师父学问大,修为深,不显山不露水,你要珍惜。”
  
  “嗯!”
  
  “玉斧,你修道想修长生吗?”
  
  “掌教,这个……还没想过。”
  
  “不用急着回答,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等我想通了再来禀报掌教。”
  
  “喊我小师叔就行,来,教你各自一套拳法和剑术。等学会了,再下山。”
  
  “小师叔你说,我用心听。”
  
  追忆往事的李玉斧闲来无事,有些感伤,就一路闲适走着,走着走着就来到了主峰主殿,见到了那尊真武大帝像,李玉斧看了许多次,次次失神。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我看真武,真武看我。
  
  北凉边境上,一万龙象铁骑蓄势待发,铁甲森森。
  
  身穿一套旧甲的徐骁站在军前,朝身边黑衣少年指了指北莽方向,轻声说道:“去接你哥。”
  
  黄蛮儿看似憨憨一笑,却透着一股血腥壮烈。
  
  徐骁转身笑问道:“龙象军,敢不敢长驱直入一千里?”
  
  将士沸腾:“死战!”
  
  少年骑上黑虎,拿出一根丝带,双手抬起绕闹后,系起了那一头披肩散发。
  
  动作与他哥如出一辙。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6-30 10:57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大雪龙骑夏日出

  一万龙象军紧急拔营,匆忙行军,在震天号角声中奔赴北莽,别说寻常北凉士卒,就连韦甫诚典雄畜这些个手握实权的将军,都感到不可思议。
  
  先前陈芝豹跟洪敬岩那一战,棋剑乐府捧盘铜人一旁观战,打得跌宕起伏,陈芝豹事后去去绿意深重的净土山避暑疗伤,韦甫诚手握北凉三分之一的白弩羽林,典雄畜更是带有六千铁浮屠重骑,都算是陈芝豹麾下的心腹嫡系,此时不光这两位碰头,还有几个在凉莽边境上凭借军功崛起的青壮将军也都不约而同聚在一起。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陈芝豹的嫡系势力分作两股,泾渭分明,并不融入一团,另外一堆是文官集团,尽是书生幕僚,重谋略而轻骑射,大多出身优越,双方井水不犯河水,都不如何看得顺眼。
  
  大将军徐骁宠溺子女天下皆知,北凉军中三支人数近万的劲旅都以子女名字命名,唯独嫡长子没这福气。又以一万人马的龙象军声名尤其显赫,是实打实的百战骁骑,不说主将位置,连副将都一直如同空悬,这些年都是袁左宗遥领副将一职,不过也从不插手具体事务,但北凉军中每每有精锐甲士冒头,大半都会被送入龙象军磨砺锻炼,这只介于重骑和轻骑之间的骑军,可谓北凉军的宠儿,凉莽边境近十年罕有人数达到五六万以上的大战,但是只要有仗打,有军功挣,龙象骑兵肯定是第一个赶赴战场,血战恶战死战,从未有过败绩,这也带给北凉军一个印象,以后那位纨绔的嫡长子世袭罔替北凉王,肯定要靠天生神力的弟弟去冲锋陷阵,才坐得稳,否则凤字营八百轻骑,单人再如何悍勇善战,也不过是千人不到,凉莽一旦全面开战,各条线上动辄便是投入数万兵马的大军团作战,一支可有可无的凤字营塞牙缝都不够看。
  
  正是陈芝豹让整个春秋时代领会到了诸多兵种协同参战的恐怖,他在指挥时的军令,号称可以精准到每一位百人小尉头上,大军结阵换型,进退自如,真正达到了如臂指使的境界,兵圣叶白夔哪怕身负血海深仇,被陈芝豹害死妻女,对敌时仍是不得不由衷赞叹一句“此人排兵布阵,滴水不漏,出神入化”。
  
  记得当今天子一次熬夜读兵书,废寝忘食,早朝后笑问殿上满朝英才济济的文武百官:众位爱卿,试问仅以兵法而言,谁能比肩陈芝豹?
  
  那时候正当北凉军声望最隆,文官自然噤声不语,眼观鼻鼻观心。武将们则眉头紧皱,一些日后成为顾党中坚的将军则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望向顾剑棠大将军,后者始终闭目养神。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面无表情回答道:“无人出其左右。”
  
  净土山有一座不大的庄子,遍植绿柳,庄子至今为此还没有女主人,这些年也从没听说有女子入得陈芝豹的眼,庄子上的仆役也都是退出军伍的伤残老卒,名分上是仆役,不过都活得滋润,温饱而安稳,一些还结婚生下子女,这些孩子跟他们爹娘一样,也毫无贱齤人一等的认知,见着了那位不常笑的白衣将军,半点不怵,那些在庄子里慢慢长成少女的女子,更是一副天经地义世间除他再无男子的心态。
  
  外边都在流传陈芝豹跟天下第四的洪敬岩搏命厮杀,受了几乎致命的重伤,可是此时陈芝豹一身白袍,面容不见枯败,坐在柳树下的石凳上,庄子无外墙,一眼望去便是黄沙千万里。有少女端盘将切好的西瓜送来,或是一壶冰镇的梅子汤,陈芝豹也没有出声,少女们也都习以为常,偷偷用力看上几眼就转身离去,不去打搅主子的安静沉思。陈芝豹公认熟读诗书,满腹韬略,而且琴棋书画的造诣都不浅,比士子更名流,不过极少从他嘴里听到文绉绉的言辞道理,更从未见过他跟读书人吟诗作对的场景。大多时候,在北凉军中积威深重只在一人之下的他都是喜欢独处。
  
  极少有人去在意这位白衣战仙心中在想什么,韦典诸人也仅是习惯听命行事,从不怀疑,恐怕就算陈芝豹跟他们说当将军当腻歪了,要去京城把皇帝拉下龙椅,他们也只会叫好。
  
  陈芝豹冷不丁笑了笑,因为他想起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当年战火硝烟平复,春秋落幕多辛酸,也多趣事。像那南唐后主嗜好戏剧,自封梨园老祖,痴迷其中不可自拔,不理朝政十年,与戏子厮混,浑浑噩噩,亡国时终于说了一句明白话,穿了件不堪入目的戏服坐在殿上,指着群臣大笑着说道:“都是戏子!”
  
  陈芝豹眼神冰冷,轻声笑道:“得不了几个赏钱的戏子啊。戏子无义,看戏人就有情了?”
  
  龙象军毫无征兆地突袭北莽,次子徐龙象一骑当先,袁左宗殿后。
  
  徐骁回到军营,一位老书生在里头正对着一局棋聚精会神,正是徐渭熊的授业恩师,上阴学宫祭酒王先生,当年徐凤年在清凉山仙鹤楼外见过他跟臭棋篓子徐骁对弈一局,见过祭酒悔棋十几次,从此就对所谓的棋坛国手一说有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王先生自诩的未尝一败也太市井无赖了。不过王祭酒既然能当徐渭熊的师父,兵法一事,肯定不会含糊。徐骁坐下后,不急着催促王先生下棋落子,笑道:“代黄蛮儿谢过先生这些年暗中调教龙象军。”
  
  学宫祭酒捻起一枚白棋,重重落下,脸上满是胸有成竹神色,抚须一笑:“大局已定,大将军你又输了。”
  
  徐骁也不揭穿这位先生偷偷篡改黑棋位置的恶劣行径,假装服输,“输给先生,徐骁虽败犹荣。”
  
  几乎没有棋品可言的老先生毫无愧疚,自顾自神清气爽,“跟大将军下棋,确实一桩人生幸事。”
  
  徐骁站起身,来到北莽地图前,用手指慢慢划出一条行军路线,王先生眯眼盯住地图,许久不言语。
  
  徐骁也不动声色,还是学宫祭酒率先熬不住,轻声说道:“乱,很乱。南朝那边有曹长卿推波助澜,都快要闹到台面上。北边女帝一直不喜佛门,想要尊道灭佛,统一宗教,化为己用,成为裙下第二座江湖。结果谁都没料到龙树和尚独身去了道德宗,讲道理也不讲道理,就坐在那里,已经硬扛了整整一旬时分的箭潮剑雨。大将军,你这时候出动龙象军,就不怕让北庭南朝拧成一股绳,一致对外,对付你的北凉铁骑?”
  
  徐骁后背微微伛偻,望着地图平静道:“北莽比不得中原富饶,王庭皇帐这些年缺钱,喂饱十二位大将军,跟我北凉军还有东线的顾剑棠保持对峙,已经是极致,距离那老婆娘要一口气吞下北凉的初衷,还有很大距离,军力要强,就少不得真金白银,钱从哪里来?天上掉不下来,这不和尚们香钱无数,富得流油,这么一头肥羊,她岂能不眼红,以前是不敢下手宰肉,因为拓跋菩萨和几位持节令都不赞同,但是如今有评为道教圣人的麒麟国师坐镇,又新获得几位大将军的支持,拓跋菩萨也就只会冷眼旁观,灭佛一事,已经是箭在弦上,我出兵与否,都不耽误那老婆娘的下手。别说一个两禅寺主持,除非是佛陀显身,才行。她啊,也的确是被近年来我朝的边境政策给逼急了,张巨鹿和顾剑棠联手,还是卓有成效的。这两个鸡贼家伙何尝不是逼着北莽倾尽国力来跟我的北凉铁骑死战一场,北莽女帝要先吃下国中佛教财力,再来一口气吞并无救援的北凉,才好绕过越来越稳固的东线,举兵南下,占据西蜀南诏等地,有了粮食和兵源,就是时候跟离阳王朝争夺整个天下。这份心思,有资格说话放屁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便是张巨鹿庙堂阳谋的功力所在了。本来若是东线太弱,北莽大可以直接在西线借走几位大将军和十数万兵力,堆出四十万铁骑去东线肆掠,将东线碾成筛子,先入主太安城,成为天下共主,回过头最后针对北凉,如此一来,我就要活得比他和顾剑棠都要长久,相信全天下也就那隔三岔五撩拨老子抛媚眼的骚婆娘乐意见到,除了她,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王先生点了点头,深以为然,“碧眼儿如我一般,都下得一手好棋妙棋。”
  
  徐骁笑道:“本来是一个少说还要持续二三十年平局的棋面,可两边都没耐心,相对北莽女帝还要更心急一些,因为张巨鹿一手抓北线军政,一手消化南边春秋旧八国的国力,尤为关键的是这位首辅大人相当程度上阻止了皇帝试图重文抑武的迹象,使得我朝张力远胜资源匮乏的北莽,拖得越久,优势越大。咱们离阳啊,一统春秋以后,才算真正家大业大,就是经得起折腾,加上有了张巨鹿这么个勤勤恳恳的缝补匠,我要是北莽的皇帝,也会浑身不得劲。谁他娘想跟一个家底殷实还读过书的壮汉当邻居?那可不就是天天受气吗?”
  
  学宫祭酒笑道:“大将军话糙理不糙。”
  
  老先生感慨道:“高居书楼说太平,总以为自己只要走出去,就可以经世济民,挽狂澜于既倒,搞得治政平天下就跟写几个字一样信手拈来,危害不下于藩镇割据。这话是碧眼儿在御前亲口说的,身为状元及第的读书人,能说出这样的道理,可见当个首辅,很合时宜。难怪张巨鹿可以跟大将军当对手。嘿,大将军,咱们可都离题万里了。”
  
  徐骁继续指向地图,笑道:“我跟先生想法不一样,龙象军这次赴北,不光仗要打,还得打硬仗,捡软柿子捏,不是我北凉军的脾气。先生担忧龙象军打赢了仗,南朝那帮得了富贵就忘宗背祖的士子会更加仇恨北凉,其实在我看来,要是北凉铁骑不给他们长长记性,那些年少时跟着父辈北逃然后新冒尖的南朝新贵,尾巴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就得狠狠抽打一番,才知道什么叫怕,我就是要他们怕到骨子里去。这些兔崽子,根子跟当初的春秋读书人一样,都记打不记好。所以这一次龙象军,第一个要死磕的军镇就是龙腰州战力排在第一的瓦筑,接下来其余军镇,君子馆,离谷,茂隆,都是硬骨头,不在一条线上,龙象军就偏要绕道疾行,一个一个吃过去。”
  
  老先生忧心感慨道:“可是龙象军才一万啊。不计算沿线兵马,光是五镇兵力就有精锐甲士六万。还得跟两位北莽大将军面对面,行吗?一万龙象军,撤得回来多少人?”
  
  徐骁打了个哈哈,“忘了跟先生说了,咱们北凉的大雪龙骑军,也马上要出发了。”
  
  北凉铁骑甲天下,大雪龙骑雄北凉!
  
  老先生在这大夏天的,像是感到了凉意,搂了搂袖子。
  
  他喃喃自语道:“可这不就意味着要真打起来了吗?不妥啊,委实不妥啊。”
  
  徐骁一只手掌按在地图上,说了一句话,“我儿子在那里,这个理由够不够?”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1 00:47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九问

  京城越来越居不易了,不光是外地生意人如此感慨,就是那些京官都要愁得揪断几根胡子,本朝太安城前二十年每亩地皮不过六百两纹银,如今仍是贵银贱铜,已经上涨到瞠目结舌的每亩两千五百两,难怪门下省左仆射孙希济有尺地寸土与金同价的说法。一栋小院,即便在京城最边缘,也要价到将近千两,进京会考的士子们都叫苦不迭,好在有因时而生趋于兴盛的同乡会馆,才让大多数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没有走投无路,再者有寺观可供租住,一般读书人也支付得起租金,才没有怨声载道,只有那些个空有清誉没有金银的大文豪大,一辈子都没钱在京城买下住所,会经常聊以自嘲写上几首诗,既能抒发胸臆,又能博取寒士的共鸣,一举两得。一些出过大小黄门或是翰林的会馆,往往挂出进士吉地日租千文的招牌,这些个风水宝地,倒也供不应求。
  
  京城会馆大小共计六百家,大多数毗邻而落,位于太安城东南,每逢科举,热闹非凡,人不风流枉少年,这一大片会馆区食色尽有,酒楼和青楼一样多如牛毛,本来赴考士子还担心人地生疏,那一口乡音被京城当地人唾弃白眼,进了太安城,住进会馆,才发现周遭都是故乡人,没钱的也开心,身世家境稍好,兜里有钱的,更是恨不得一掷千金尽欢娱,当真以为这些子弟是钱多人傻?自然不是,有资格进京赶考的同乡读书人,大多是寒窗苦读,只差没有捅破最后一层窗纸,一旦跳过龙门,总会记起寒酸时候别人才几文钱一只的大饼,或是几两银子的一顿饱饭,他日飞黄腾达,只要力所能及,岂会不乐于扶衬一把当年有恩惠于己的同乡?所以这块被誉为鱼龙片儿的会馆区,几乎所有店面的生意比起其它市井,显得格外好,而且许多已经在京城为官掌权的外地人也喜欢隔三岔五来这边呼朋喊友一同相聚,给同乡后生们打气鼓劲或者面授机宜。
  
  这幅场景,不过是离阳王朝四党相争的一个小缩影,可惜随着死党之一的青党逐渐凋零,往年财大气粗的青州士子就成了无根的孤魂游鬼,在鱼龙片儿这一带说话声音越来越小。
  
  白狮楼本来不叫这个名,叫天香楼,那会儿生意平平,这一年来财源广进,算是赚了个十足饱,归功于去年青楼魁首李白狮寄寓了附近的一家大勾栏,这名大美人不需多说,是胭脂评上唯一的妓女,对京城男人来说,光凭这一点就足矣。李白狮被誉为声色双甲,名声极好,当朝几位正红的名流清官都曾被她资助,她又是东越官宦出身,本身家世又极具渲染力,不光是白狮楼,附近很多酒楼都沾了大光,人满为患,都是慕名前来的富裕公子哥。白狮楼也有几样拿手菜肴,做得辛辣无比,对于口味偏重的食客而言,无疑是一处花钱不多就能大饱口福的好地方,今日里来了一拨客人,人数不多,才三人,但身家不同往日的酒楼老板仍是给足面子,亲自下厨伺候着,没其它理由,带路的那位赵公子会做人,跟掌柜的相识多年,经常一起打屁聊天,对胃口。姓鲁的掌柜一点都不鲁钝,不光是下厨,连端菜都自己上,除了有跟赵公子多年积攒下来的香火情,还有就是赵公子身边两位朋友都瞧着不像俗人,其中一位嘛,女扮男装,手法稚嫩,哪里逃得过鲁掌柜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是了不得的大家闺秀,敢情是赵兄弟给达官显贵的女儿给看上眼了?嘿,这倒是好事,以后要是能喝上几杯喜酒,见识见识京城里的大人物,就更好。至于另外一位面白无须的男子,鲁掌柜可就不敢多瞧一眼了,穿了一身说不上手工如何精致的陌生缎子,以往见过的有钱人装束,一经对比,好似都成了土财主的小气派。
  
  赵公子在单独隔出的雅室落座后,对那个掩饰拙劣的女子笑问道:“我的隋大公子,这地儿如何?”
  
  她冷哼道:“寒酸至极!”
  
  赵公子对于这个答案不感到奇怪,笑眯眯说道:“做出来的菜式也不好看,就一个特点,辣。不过你不总说自己能吃辣吗,到时候有本事别喝一口水。”
  
  她白眼道:“我渴了喝水不行啊,赵楷,你能拿我怎么样?”
  
  被称作赵楷的青年靠着椅背,伸出大拇指,“隋珠公主真性情,佩服佩服。”
  
  女子柳眉倒竖,一拍桌子,怒道:“姓赵的,喊我隋公子!”
  
  赵楷无奈道:“得得,谁让你是我妹子。隋大公子就隋大公子。”
  
  女子不知是赌气还是真心,十分伤人说道:“反正我不当你是我哥,你怎么认为是你的事。”
  
  赵楷一脸忧伤,女子雪上加霜,一脸讥笑道:“还跟我装!”
  
  赵楷不以为意,哈哈大笑,反而很开心。
  
  本是三人中最为像官家大人的男子则束手站立,毕恭毕敬。看着两个年轻男女斗嘴,面无表情。
  
  赵楷转头笑道:“大师父,来坐着,这里又不是规矩森严的宫里头,咱们啊,怎么舒坦怎么来。”
  
  两缕白发下垂胸口附近的男子摇头道:“咱家不用跪着就很舒坦。”
  
  此咱谐音杂,向来是本朝宦官自称,还得是那些有些地位权势的太监才有这份资格和胆量。不过既然年轻男人是赵楷,当今天子的私生子,而女子则是皇帝陛下宠溺无比的隋珠公主,那这名被赵楷敬称大师父的宦官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王朝宦官第一人,韩貂寺。这个称不上男人的老太监,绰号人猫,如果不是他做皇宫大内的定海神针,次次阻挠,西楚曹长卿恐怕早就摘去皇帝的脑袋了。能将上一代江湖翘楚的四大宗师之一符将红甲,给活生生穿甲剥皮,韩貂寺的指玄境界,也太玄乎了。这么一号满朝臣子都要畏惧的该死阉人,每次鲁掌柜敲门上菜后,都要说一声告罪,然后先尝过一口,这才让两位小主子下筷。
  
  才吃过了两道菜,隋珠公主突然放下筷子,闷气道:“这么吃菜跟在宫里有什么两样,赵楷,我们去楼下挑张热闹桌子!”
  
  赵楷笑道:“听你的。大师父,今儿隋大公子说话最管用,我们都听她的,行不?”
  
  韩貂寺破天荒嘴角扯了扯,轻轻点头。人猫并非取笑隋珠公主的孩子心性,而是感激小主人刻意安排让自己同桌而坐的恩赐。这世上,你对他好却不惦念好的人,韩貂寺见识过太多太多。当韩貂寺还只是一个普通太监时,跟随大主人微服出行,遇见了那名身份卑微的女子,她也这般诚心邀他一同入座吃饭,哪怕知道了他的阉人身份,也一如既往,那些顿粗菜淡饭,韩貂寺会记住一辈子。
  
  人若敬我韩生宣一寸,我便敬他一百丈。人若欺我韩生宣一时,我便欺他一世。不知多少被这只人猫满族虐杀的文官武将,临死之前都要庆幸没有来世可以再遭罪。
  
  既然是鱼龙片儿,白狮楼当然鱼龙混杂,有士子书生,也有豪绅富贾,更有一些寄身青楼当打手的泼皮无赖,鲁掌柜对于换桌一事也无异议,有钱人还不是怎么开心怎么行事。
  
  酒楼生意好,又是吃饭的点,掌柜的好不容易腾出一张空桌,让伙计麻利儿收拾干净,赵楷三人坐下,就听到隔壁桌一位袒露胸口的汉子一脚踏在长凳上,扣着牙缝骂道:“他妈的,前几日来我们定风波嫖女人的小白脸,兜里没银子装大爷,就拿几首狗屁不通的文章来忽悠,诗不像诗,词不像词,听着呱噪,老子当场就要拿棍棒收拾这个皮痒嘴欠的小王八蛋。”
  
  同桌是几个手头不算太宽裕的外乡士子,在那家名叫定风波的青楼厮混久了,为首牵头负责掏嫖资的读书人苦于钱囊越来越瘪,姐姐妹妹们的价钱又高居不下,想着长久以往也不是个事,就寻思着能否跟眼前这个护院头目拢好关系,不说奢望价目降低,进院子后上床前,好歹也能去掉一些没必要的赏钱,妓院勾栏,门道繁多,面子这玩意儿想要撑起来,十分耗钱,在丫鬟奴伶身上的额外开销,一点一滴累加起来,碎银子的数目也很吓人。
  
  一位面容古板不像伶俐人的士子犹豫了一下,不开窍说道:“听说过这人,是吟诵了三首词,这会儿鱼龙片儿都知晓了,都算不错,其中‘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东风春意,先上小桃枝’几句,可算佳句。”
  
  护院壮汉脸色大变,毫不留情情面呸了一下,起身就要走,牵头的士子精于世故,好说歹说才给拉回座位,亡羊补牢道:“词写得再好,也只是小道,上阴学宫诗雄徐渭熊也说词不过是‘诗余’,当代文坛词家,大多仅是在前辈诗人的故纸堆里捡漏,称不上真才实学,更别提自立门户。要我来看,什么肝胆冰雪,要是真冰雪了,会去青楼瞎嚷嚷?这不还是落了下乘的噱头,论品性,远远不如洪教头这般耿直豪爽!”
  
  壮汉这话爱听,撕咬了一口肥腻辛辣的鸡腿,眼角余光瞥见附近桌上一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人在那边乐呵,瞪眼道:“你小子笑个卵?!”
  
  赵楷一脸实诚说道:“壮士说得在理,那些沽名钓誉的读书人,就该打上一顿。”
  
  汉子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不像在反讽,这才笑道:“你小子挺上道,哪天去定风波,报上我洪三龙的名号,姑娘们的价钱保管公道!”
  
  赵楷抱拳一谢。
  
  隋珠公主低头白眼。
  
  那汉子应该在这一片有些势力,话题多了后,越发言谈无忌,十分粗犷刺耳,“打从娘胎出来起就过着苦哈哈日子,你还要老子替那帮富家子弟说好话?管他们是好是坏,比老子投胎要好,老子就恨不得剁死他们,见不得他们半点好。”
  
  “那些个富贵子弟若是勤于读书,待人为善,那就更该死,还给不给咱们活路了?”
  
  “哈哈,柳公子,放心,洒家不是说你,你小子厚道,出手也不含糊,是好样的。既然一锅粥里会有苍蝇屎,那么一坨屎里也可能会有几粒米饭嘛。”
  
  被猛拍肩膀的柳姓士子笑容尴尬,被夸比被骂还难受。
  
  韩貂寺眯眼轻声道:“升斗百姓,也敢带一个龙字。”
  
  对大师父再熟悉不过的赵楷连忙笑道:“这些小事情就不理会了。走,等隋大公子喝足茶水,不渴了,就去见识见识那位李白狮。”
  
  辣得不行的隋珠公主在桌下一脚踩在赵楷鞋背上,不忘狠狠一扭。
  
  赵楷摆出一张苦瓜脸。
  
  结完账离开白狮楼,赵楷小心翼翼提醒道:“到了那边肯定要等候,你千万别生气,既然是偷偷出宫,你总不能随着性子胡来,否则大可以在身上挂个牌子说自己是公主殿下。”
  
  隋珠公主没好气道:“怎么不是你挂个皇子的牌子?岂不是更有用?”
  
  赵楷嬉皮笑脸轻笑道:“宫外有几人知道我这么一个皇子,说破了嘴也没用啊。”
  
  她愣了一下,撇过头说道:“亏你还笑得出来。”
  
  赵楷双手抱在脑后勺,走在街上,“大师父说站着就比跪着好,不会去想坐着,这就是知足啊。那么我觉得能笑一笑,也总比哭鼻子来得喜庆,也更不惹人厌恶,是不是?”
  
  她犹豫了一下,“那你被徐凤年抢走几具符将红甲,是笑还是哭?”
  
  赵楷笑道:“反正是我小舅子,一家人嘛,东西搁置在谁那里都一样。”
  
  她讥笑道:“你们一个姐夫一个小舅子,结果到头来还是要杀来杀去,好玩得不行,我真是想哭都难。”
  
  赵楷突然说道:“北凉那边要乱了。”
  
  隋珠公主言语讥讽意味更浓,“反正那家伙当世子殿下没出息,后来练刀也丢人得很。北凉真要乱起来,只会躲起来。哼,比你还不如。”
  
  赵楷叹气道:“没有末尾一句话多好。”
  
  她看似漫不经心说道:“父皇对于你引荐的那位红教女菩萨入宫廷,比较满意。对于那边的红黄之争,以及你提出的银瓶掣签定活佛一说,很感兴趣,以后可能让你跟她一同去西域。”
  
  赵楷也漫不经心哦了一声。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2 00:34

第一百十八章 黑白买太平


  相比好似九重天阙的太安城皇宫,北莽的宫城实在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经不起腿脚利索的宦官几番散心。大太监孙丁盛每次站在稍高位置俯瞰皇宫,都会感到一些遗憾,他的身份与韩貂寺大致相当,不过北莽王庭不兴阉人,宫城里头满打满算才三千多,还不如南朝廷来得多,这让孙丁盛很是烦闷,女帝临世更改行程,取消了去南朝的御驾巡视,更让好不容易出宫透口气的孙丁盛暗自恼火,只不过当他今天秘密守候在宫门,见着了负笈老儒和背剑男子,猜到身份后,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然后只觉得莫大-荣幸降临,笑容愈发恭谨诚心,也不敢多说一句话,默默领着两人走入宫中。不曾想还是那位贵客主动开口热络,“孙总管,身子骨可还好?”
  
  孙丁盛受宠若惊,他只与老人在十几年前见过一面,当时自己还只是个初入宦官枢机重地的角色,何况北莽宦官本就无权柄可言,哪里敢奢望被这位老人记住脸孔,更别提姓氏了。一直小心翼翼走在前头,却只能拉开半步距离的孙丁盛连忙弯腰更甚几分,轻声笑道:“回太平令的话,咱家还好,性命都是陛下的,可不敢胡乱生病了去。太平令气色也好,这才是北莽的万幸。”
  
  老儒生哈哈笑道:“孙总管,借你吉言喽。”
  
  孙丁盛弯着腰带着路,笑道:“哪敢哪敢。”
  
  老儒生点到即止,不再客套寒暄,双手插入袖口,眯眼望着有些陌生的宫城,拾阶而上,过了朱门,下了阶梯,就是主殿外的玉石广场,上下之间,如人生起伏何等相似。老儒生回头看了眼五步以外的后辈,有些愧疚道:“害得你没能跟邓太阿比上剑。”
  
  中年剑士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说道:“先生有九问。我只有一问,问道。”
  
  “问剑道?”
  
  “问道。”
  
  “一字之减,相差万里。说得好啊,邓太阿小觑你了。”
  
  负剑中年男子在北莽王庭久负盛名,剑气近,这个词牌名实在是名副其实得不行,李密弼如此深得女帝器重的权臣,一双手几乎掌握了王朝所有阴暗势力的血腥侩子手,近十年中多次被剑府府主偷袭刺杀,有皇帐权贵戏言朱魍这些年能够不断完善,得感激剑气近擅长找寻漏洞。剑气近是一个很无趣的男子,长相无趣,性格无趣,那个普通姓名早已被词牌名替代,除了练剑,没有任何兴趣可言,不近女色,不近权势,不近口舌之快,只近剑气。但李密弼对于这个屡教不改连女帝陛下都震怒的生死仇敌,评价颇高,说剑气近的剑气,也仅是展露六七分,因为他只允许自己功败身退,并未抱有杀人赔命的兴趣。李淳罡年轻时曾说北莽无剑,邓太阿成就剑仙境界后也说北莽的确无剑,北莽本以为剑府府主会拦截桃花剑神,不说战败邓太阿,好歹也要他收回那句话,但剑气近却让人大失所望,始终没有露面,看来在此人眼中,护送老儒生赴北入宫,比什么都重要。
  
  孙丁盛微微加快步子。
  
  北莽王庭主殿前羊脂玉阶有九级,一位面容冷峻的妇人高高站定台阶之上。
  
  一身明黄,龙袍加身。
  
  老儒生笑呵呵道:“快到了。”
  
  马上就要面圣,跟那名天底下最富威名的女子面对面,老人竟然还有闲情逸致转头问道:“黄青,今日过后,你去趟离阳王朝,总不能北莽尽知李淳罡邓太阿,离阳却不知黄青也有剑。”
  
  剑气近点了点头,几乎跟大太监孙丁盛一起开始止步,不再向前。
  
  老人继续往前,没有朝那位皇帝陛下行跪拜礼,而这名以雄才大略著称的女帝也未问罪,只是也未走下台阶,一步也没有。
  
  老儒生抬头跟她对望。
  
  女帝面容苍老,眉眼依稀可见年轻时确是绝美的女子,身侧无人搀扶伺候,孤零零站在台阶上,冷冷看着这个当年负气离开北莽的太平令。沉默许久,她总算展颜一笑,开口说道:“按照你的要求宫中都已办妥,开始?”
  
  老儒生也不客气,走上第一级台阶,摘下书箱,抬起手一挥。
  
  将近两百位捧缎如画轴的宫女太监们依次鱼贯进入,在广场左右两侧屈膝放缎画,低头倒退行走,各自拉起了一条长幅,无一例外,都在广场中央处背对背接应上。
  
  女帝骤然眯眼,望向广场。
  
  百缎成巨画。
  
  是北莽和离阳两朝版图,细致到囊括每一座军镇每一条大川每一条雄脉。
  
  天下尽在我脚下。
  
  于是女帝下意识踏出第一步,走到了第八级台阶上,站得高看得远,可她的野心自打进宫第一天起,就何止是光看而已?
  
  两朝江山锦绣。
  
  波澜壮阔。
  
  北莽王朝地理轮廓以黑底写白字,离阳王朝疆域以白底描黑字。
  
  一副棋盘一局棋。
  
  黑白对峙。
  
  女帝微笑道:“太平令素来善弈棋,今日可是要给朕做一盘推演?要朕与你一同走在这江山之上?”
  
  老儒生没有回答,等那些一丝不苟汗流浃背的女官太监都悄悄撤出广场,打开书箱,拿起一根竹竿和几块黑炭,一屁股坐下,抬头道:“陛下暂时不需要下台阶,今日容我先说说天时地利人和。明天再细说我这些年在中原春秋见识到的地理人治军力风俗。第三天来说两朝边境,仅是解燃眉之急。第四天说我朝具体事宜,怎样得士子民心。第五天说如何灭北凉占西蜀吞南诏,第六天说矛头直指太安城,终平天下。第七天,再说怎样去治理江山。”
  
  饶是女帝历经风雨跌宕,听闻此等可谓气吞天下如虎的豪迈言语,也是愣了一下。
  
  她走下一级台阶,也学太平令老儒生坐在地上。
  
  老人先放下稍后会用来画龙点睛的木炭,双手拄在以往用作登山涉水的竹竿上,早已摩挲得光滑洁净,望向广场上,平静道:“黄龙士有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深得我心。春秋初定,离阳王朝灭去八国,挟累胜之势北征我朝,看似势不可挡,却不知一鼓作气之后,人力有穷时,离阳疲军伐北,北莽虽说是以逸待劳,但当初陛下才登基九五,朝局不稳,便不惜以身涉险,争取了一个殊为不易的不胜不负。其实当时天时仍是在离阳那边,只不过北莽地理形势与中原迥异,致使四十万甲士水土不服,加上离阳先帝对北凉徐骁忌惮已久,生怕北凉铁骑以虎吞狼,灭去北莽以后,当年徐骁办不到划江南北而治,此时就能成事,毕竟北莽境内崇武不崇文,北凉若是占据有足可自立的富饶河凉走廊之余,再将北地尽收囊中,这样的南北对峙,才算稳当。于是离阳先帝一封密旨,在大好局势下迫使徐骁退兵,跟北莽签订合约,算不得妙棋,也称不上昏招。这才造就了当下离阳凉莽三足鼎立的形势。这便是我要与陛下说的第一个道理:天时终归不如地利,地利则要不如人和。”
  
  “一国凭仗,不在天险,在人心。人心并非民心如此简单,百姓自古随大流,重视却不可盲目。春秋士子依附北莽,于北莽而言,更是福祸相依,不得不察。”
  
  “老臣在中原各国游历,记住各色人物两千六百四十三人,一一说来,各有粗略,请陛下找女官记录在册。”
  
  “一农可耕田地三十亩,亩收米两石或三石,为二石为中,亩以一石还主家,五口之家,人日食一升,一年即食用十八石,约余得十二石,此外衣着嫁娶祭祀生老病死等,皆需费用。若遇旱涝蝗灾,捉襟见肘。老臣所讲还是苏杭嘉湖流域以及西蜀等帝国粮仓所在情况,其余等地,常有成家而生子不举,大批浮浪不根之人,并非罕见。离阳王朝所谓的海晏清平,颇有水分。”
  
  “离阳王朝已有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的苗头,官不得当地人出任,吏则不同,世世代代为本地吏,不出百年,便要遍地皆是地头蛇,张巨鹿之急,诸多仓促政策,在于不得不急。”
  
  “我拣选海商盐商茶商三种为陛下说离阳财税。”
  
  “离阳王朝新舍官职起居郎,所言军国政要,每月封送是管,成为时政记。分帝系、后妃、五类礼、舆服、道释、瑞异、藩夷等二十一种。我且一一说来,陛下便可一叶知秋,二十一叶知离阳。”
  
  “龙虎山居安不思危,陛下应当趁机令国师着手编撰万卷《道藏》,让道德宗成为天下道教执牛耳者。”
  
  “西域红黄二教之争,陛下切不可只是看戏,我朝灭佛一事,可以灭禅宗大佛,却要立起密教小佛。”
  
  天下事,事无巨细,太平令老儒生娓娓说来,白日说,女帝除去第一天坐在台阶上,第二天便走下台阶,跟在老人身后走走停停,脚踏锦绣之上。夜晚亦是不停说,灯笼高挂,灯火辉煌如昼,广场上不许别人踏足,女帝陛下便亲手持灯为老人照明。再一日,两人吃食进餐便随便或蹲或坐在缎面画幅之上,女帝甚至已经挂起一只布囊,装满温水和食物,老人若是感到口渴饥饿,也不用说话,伸手便可向她索要。每过一境就要在地面上圈圈画画的太平令已经不知用去多少块木炭,双手十指漆黑,每次匆匆洗手,水盆尽墨。
  
  女帝那一袭龙袍宽袖长摆,到后来她干脆随手拿丝线系牢捆紧,便于行走,顾不上半点体统礼仪。
  
  第五页秉烛夜谈时,女帝仍是丝毫不见倦怠,神采焕发。
  
  七日满腹学识说尽。
  
  老人走出天底下最巨幅的地图,站在台阶底部,女帝握住他的手,背对略有褶皱的那江山锦绣,一同走上台阶,平静道:“愿先生为帝师。”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2 16:54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大河之上彩衣截白衣

  西河州突然要截江更换河道,这可是一项牵扯到许多利益纠葛的大事,好在赫连持节令威望摆在那里,没有人敢当出林鸟,赫连武威也对黄河下流两岸受损的豪横家族给了不少补偿,不少门阀子弟都得以进入控碧军,官职都不大,不过也是以往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加上拦江改道,也只是绕出个长度二十里的半圆,还称不上伤筋动骨,一时间西河州仍是风平浪静,仅有一些流言蜚语在高门大族私下谈论,老百姓们该如何过日子还是怎么过,只是惋惜持节令下令截江附近不许经营买卖,有控碧军负责督工巡查,否则还能多出一笔横财。马无夜草不肥,天下道理都一样。
  
  徐凤年跟赫连武威来到投石截江处,这次盗取不见天日近千年的秦帝陵墓,各方势力盘根交错,都见不得光彩,赫连武威做的是开门揖盗的凶险买卖,不说其它过江龙,一个大将军种神通就够喝一壶,所以老持节令也不敢托大,一切都交由心腹统率的控碧军,徐凤年看到有一批儒士装束的男女在高台上从中调度,大多面容枯槁,毫无文士风流可言,徐凤年惊讶问道:“墨家子弟?”
  
  赫连武威点头一笑,也不细说自家的家底。徐凤年换回了文士的生根面皮,当时翻-墙进入持节令府邸,能被白发老魁一眼认出,除了腰间悬挂的春雷刀,主要还是因为这一老一小可以说是认识好些年数,生根层次的面皮,易容只是易相貌,终归还没有易气,才老魁被识破身份。巫女舒羞在王府拿十年寿命作为代价,打造出一张入神面皮,则是交给了远比姐姐慕容梧竹要野心勃勃的慕容桐皇。赫连武威带着徐凤年在沿河岸上缓行,前段时日遭逢一场罕见暴雨,截江初始,此时功效尚不明显,河水水面仍是高出往年许多,水势汹涌激荡,浑浊不堪,江流奔腾声如疾雷,让人望而生畏。徐凤年将春秋春雷都留在府上,双手空无一物,蹲在岸边巨石上,水气扑面而来,两耳闻声鼓胀,气机流转无形中受大河牵引,较之平时也要迅猛数倍,赫连武威投掷了一块石子入河,连水花都不见,感怀说道:“年轻时经常在雨后入河游泳,偏偏喜欢逆流而上,现在可游不动了,几个扑腾估计就要给冲走。年老以后起了兴致,真要下水的话,也只会挑平缓河段。不服老也得老。”
  
  徐凤年正要说话间,看到一行锦衣华服富贵逼的人物缓缓走近,有说有笑,为首一名高大男子,简简单单的抬手投足,极有指点江山的气魄,男子身后还有几张半生不熟的面孔,陆归陆沉这对甲姓父女,种檀和婢女刘稻谷,除了陆沉,其余都是一面之缘。徐凤年原本担心陆沉见着自己后会露馅,不曾想她瞧也不瞧一眼,比陌路人还要陌路。徐凤年蹲着没有起身,赫连武威瞥了一眼,敛起气机,平淡道:“那位便是种大将军,跟北莽皇帐很有交情,做人比带兵厉害。可惜他弟弟种凉今天没来。”
  
  种神通见到赫连武威,大笑着快步走近,跟身后众人拉开一段距离,位高权重的种大将军以晚辈自居,抱拳道:“见过赫连老将军。”
  
  赫连武威也没让种大将军热脸贴冷屁股,一巴掌拍在徐凤年脑袋上,好似长辈教训眼高于顶的不成材子侄,气骂道:“还不起身给种将军行礼!”
  
  徐凤年一脸无奈起身作揖,弯腰幅度微不可查。赫连武威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叹气道:“让种将军见笑了,这个远房亲戚家的晚辈顽劣,不懂规矩。”
  
  老人随即转头瞪眼道:“自以为读了几箩筐圣人书籍,就目中无人,你是考上了状元还是当上了宰相了?只知坐井望天,不成气候!远的不说,就说眼前这位种将军的长子种檀,比你年长没有几岁,就已经是实打实的井廊都尉,掌精兵三千员,更是差点就成了本朝第一位状元郎,比起你那些臭不可闻的无病呻吟文章,好上百倍!”
  
  种神通看到这位相貌不俗的后生欲言又止,应该是顾忌种家声势,这才压抑下了书生意气,但也称不上有好脸色。对于赫连武威的远房亲戚一说,种大将军也不奇怪,赫连姓氏在西河州是大姓,枝繁叶茂,赫连武威本身便是官宦出身,只不过家族中落,才投身军伍,赫连武威身为百战将军,在北莽是出了名的勤读诗书,几十年戎马生涯,一直都没有落下,对于读书人也很有好感,若是破落家族里出了一个有望金榜题名的后辈,设身处地换做种神通也一样会寄予厚望。种神通不希望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冷了氛围,有伤长远大局,于是笑言安慰道:“老将军切莫高看我那犬子,也就是虚长了赫连小侄几岁。”
  
  徐凤年小声嘀咕道:“三千兵马算什么,等我在朝堂上一鸣惊人,领三万铁骑都嫌少了。”
  
  赫连武威一脚踹过去,瞪眼道:“你那些纸上谈兵算个屁。”
  
  徐凤年躲过软绵绵一脚,干脆眼不见耳不听背对众人,像是在外人面前给长辈看轻,有些撑不住颜面脸皮。种神通看到赫连武威等瞪眼珠粗脖子的场景很有趣,做了个和事老,说了几句类似年少存志是好事的客套话,然后两位北莽军的中流砥柱便撇开众人,沿岸走去,所说所图自然是截江断流以后接下来的凿山入墓,两人都是貌似爽快的老狐狸,少不得一番勾心斗角。大体上河西精锐控碧军负责截江,以及驱逐清洗掉那些敢于靠近秦帝陵墓的江湖闲散,种家承诺带给控碧军大量价格极低的优质铁矿,老持节令清心寡欲,在北莽八位封疆大吏中口碑首屈一指,种神通也不信赫连武威会垂涎陵墓财宝而起杀心,要是换成武力犹在种凉之上的慕容宝鼎,种神通万万不敢与虎谋皮。
  
  一场密谈相谈甚欢。
  
  种神通回头看去,种檀和陆家父女跟那个赫连后生格格不入,情理之中。种神通缓行时,皱了皱眉头,弟弟说要去一趟公主坟,问他何事,也未作答,对这个行事荒诞不羁的弟弟,也早已习以为常他的天马行空,只不过这次入墓一事,事关重大,容不得有丝毫差池纰漏,种凉跟公主坟中那位小念头的关系,种神通知晓几分,但不曾见底,种神通也不好刨根问底,只希望这次跟公主坟那帮孤魂野鬼八百年的彩衣们一同入墓,到头来不要横生枝节。公主坟作为守灵人,这次无异于监守自盗,种神通内心深处完全信不过她们。
  
  种神通和赫连武威骤然凝神聚气,如临大敌。
  
  恍惚间,一条白虹踏河而来,追溯源头向上游奔走。
  
  白虹所过河面,劈波斩浪,河水直直暴涨一丈,凶猛拍击两岸。
  
  白虹前冲远方,有十几宛如彩蝶的翩翩衣裳从天而降,似乎要挡在白虹去路。
  
  那些彩衣如壁画飞仙,袖长达数丈,况且每一只长袖都牵扯有一抹云雾之气,愈发灵动如天人下凡。
  
  种檀瞪大眼睛,那些飘飘乎的装神弄鬼女子,他自然认得,与叔叔种凉的描述如出一辙,是公主坟独有的彩衣,擅长双袖飞升舞。据说相互借势之下,一袖之威,可挡神佛。
  
  一阵佛唱低吟入耳。
  
  徐凤年听出是大势至菩萨心咒。
  
  如虹白衣终于略作停顿,悬在河水上几尺之处,探臂一手结印。
  
  是一位身披白色袈裟的僧人,面对十八彩衣三十六袖,当最后一字结尾,脚下黄河起异象。
  
  如佛咒名号,刹那大势至!
  
  白衣僧人身后河面猛然断裂,一半河水去者不留,来者硬生生停下,轰然拔高十数丈,如一条跃水黄龙,在空中画出一道圆弧,随着僧人单臂手印所指,铺天之后自然便是盖地,扑向十八位牵引天上云气的曼妙彩衣。
  
  黄龙先行,白衣后至。
  
  出场画面极美的彩衣眨眼便连同天上云气一同被冲散得七零八落,十八位女子有坠入河间,有跌落岸上,更有被黄龙冲撞出去几十丈之远,狼狈至极,再无半点仙气可言。
  
  白衣僧人不理睬那些有螳臂当车之嫌的女子,继续沿江而去。
  
  黄河之水天上来。
  
  北莽国教道德宗便在这天上。
  
  白衣僧人要去那座有麒麟真人坐镇的道德宗,最简单的路线也就是沿江而走。
  
  种神通脸色阴沉道:“白衣僧人李当心!”
  
  赫连武威赞叹道:“不愧是曾经让北莽第一人都无可奈何的金刚不败。”
  
  种檀转头对女婢刘稻谷轻声打趣道:“你们公主坟的飞升袖也太不堪一击了些,就这点斤两,也想跟大念头洛阳叫板?”
  
  婢女一笑置之,拿手指点了点远方。
  
  十八位彩衣阻挡无果,又横空出世一名身材高大的人物,隔得太远,分辨不清男女,当此人摊开双臂,竟是怪诞至极的四手之相。
  
  当这尊怪胎抬手举臂,十八位落败彩衣如同牵线傀儡,被尽数扯到空中。
  
  种檀讶异道:“是你们小念头?那我叔叔口味也太重了。”
  
  刘稻谷摇头道:“是我公主坟一尊供奉有三百年的活死物。奉劝公子还是不要走近亲眼见到,否则会睡不着觉。除了具有四手,她生有琵琶对抱相,前后两张脸孔,一面地藏悲悯相,一面欢喜相。”
  
  种檀啧啧道:“可怕可怕。”
  
  江上白衣僧人见到这尊秽-物,终于动怒,金刚怒目。
  
  大喝道:“我佛如来!你这孽障还不自涌身往虚空中去地四丈九尺?!”
  
  一掌托起,天上云层下垂,无数道金光透过白云缝隙射落天地间,佛光万丈。
  
  然后白衣僧人双手一瞬结三印,分别是法--轮,净业,摧罪。
  
  眨眼过后,长虹远逝,只留下一句:“贫僧从道德宗归来,再将你彻底打入轮回!”
  
  那尊阴物蜷缩一团,继而舒展如旧,只是十八位彩衣傀儡已经悉数毁坏。
  
  阴物站直后,僵硬扭了扭脖子。
  
  然后直奔徐凤年袭来。

  徐凤年目瞪口呆,老子惹你了?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4 11:12

第一百二十章 双手合十,黄河逆行

  那头阴秽之物朝徐凤年踏河直直奔来,以欢喜相那一面示人,一张清丽面容看似女子欢愉,面皮以后,骨子里却给人一股死气沉沉的阴冷气息,毫无喜庆可言,尤其这头存活三百年的怪胎生有四臂,飞掠大河时,四肢,是六肢摇摇摆摆,偏又穿一袭广袖拖曳的朱红袍子,更显得古怪恐怖。
  
  徐凤年有苦自知,方才跟赫连武威精心演戏,以有心算无心,好不容易骗过了种神通这只老狐狸,假如被莫名其妙的阴物逼出原形,大打出手,别说种神通,傻子也要起疑,这个不说,徐凤年当下手无寸铁,既无春秋剑也无春雷刀,阴物虽然被大金刚境的李当心三印击败,可徐凤年哪有这份功力,心中骂娘,四处张望,希望有好汉或是女侠仗义相助,可惜没瞧见同为白衣的大魔头洛阳,也没有看到种神通有出手的迹象,倒是瞥见种檀这龟儿子眼神促狭,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跟徐凤年刹那对视,种檀都懒得掩饰,显然吃定了徐凤年要被阴物一口吞掉,不屑跟将死之人隐藏心计。到底还是老持节令宅心仁厚,踏出一步,拦在徐凤年身前,应该是想赌种神通为了盗陵大计,会去拦截那只阴物。不曾想种神通定力卓绝,眯眼不语,只是袖手旁观。
  
  面对这场飞来横祸,徐凤年心中叹息一声,没那脸皮让武力平平的老持节令受罪,一脚踏出,越过赫连武威身体,内敛气机外泄五六分,却已声势滚走如雷,公主坟豢养的阴物近在咫尺,那件鲜艳如血的大袍子一转,欢喜相变作地藏悲悯相,四手如牢笼罩下徐凤年头颅,徐凤年双脚一拧,空手做扶摇式,青衫徐凤年裹挟河边大水,宛如青龙汲水,跟那阴物初次短兵交接,红袍阴物其中两臂被扶摇弹开,仍有两臂钩住双肩,所幸未曾深可见骨,不敢倾力拒敌的徐凤年瞬间被阴物扯起,往后抛向黄河汹涌水面。
  
  阴物那张古板的欢喜相,看到徐凤年屈膝,蹲在江面上,一掌拍击流水,往对岸掠去,阴物直直追击,身形迅猛远远胜过倒退的徐凤年,离江面仅有两丈距离,阴物那件艳红得刺目的袍子,发出几声近乎悄不可闻的噗噗通透声响,但它仍然四手黏粘徐凤年头颅和双手,正要发力撕扯时,徐凤年望着那张几尺外的欢喜面孔,全身气沉,带着阴物朝浑浊河水中下坠,入河那一瞬,除去刚才金缕朝露双剑,也管不着是否露出蛛丝马迹,其余十柄飞剑一齐出袖,不光如此,大黄庭海市蜃楼护体,再者依样画葫芦上次洛阳在敦煌城门处的起水千剑,抽水作剑,剑气滚龙壁,涌向那头面目可憎至极的阴物,除此之外,还有仙人抚顶配合胡笳拍子,不管不顾,对着阴物就是一顿乱拍,好在是几近河底的隐蔽处,要是在陆地,这种好似泼皮跟悍妇酣战的下乘手法,实在是丢人现眼,不过谈不上章法,威力倒是可观,那阴物明显挨了好几记势可摧碑的抚顶,一人一怪彻底溜走于河底,几座嶙峋暗礁都给两者或折断或撞碎,俨如共工撞山。
  
  大概是徐凤年手段层出不穷,那怪物脑子又算不上灵光,一时间竟然被徐凤年掌握主动,没有挣脱之外,徐凤年受伤不重,河水污浊,徐凤年也看不清是欢喜相还是悲悯相,有大黄庭修为和大金刚体魄支撑,一气递一气,气气登昆仑,循环不息,此番出手,打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岸上众人神情各异,但不约而同都沿着岸边往下游奔跑,赫连武威脸色铁青,先瞪了一眼种神通,见这家伙一脸不咸不淡的表情,也就省了气力,心神百转,想着如何救出徐凤年,不说这小子的敏感身份,光是这段时日心有灵犀的忘年之交,赫连武威就舍不得他无缘无故死在黄河里头,退一万步说,徐凤年一旦死在他眼前,万一徐瘸子失心疯发作,当真以为北凉铁骑就没胆量一路踩踏到西河州了?虽说将军马上得军功,也就要有将军死马背的觉悟,赫连武威不怕打仗,甚至不怕什么生灵涂炭,可老人也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跟顾剑棠兵锋相向,不希望跟有活命之恩的人屠沙场敌对。远处有十几持节令亲卫锐骑游曳待命,当阴物骤然出手伤人,便疾驰向赫连武威,老人沉声发号施令,去截江台调动一千精锐控碧军前来助阵。赫连武威本就是偏向大念头的公主坟客卿,也不怕跟小念头那一脉撕破脸皮,敢在老子眼前行凶,真当控碧军形同虚设?
  
  局外人种檀尤为轻松,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还能看一场好戏,奔跑时还有心情跟女婢打情骂俏,“这家伙原来是真人不露相啊,看上去柔柔弱弱的白面书生,竟然能硬碰硬扛下那秽-物的袭杀,换成我的话,也轻松不了几分。事先说好,你可不能对他一见钟情。”
  
  婢女刘稻谷腰悬绣有半面妆女子的精致香囊,下意识摸了摸小囊,有些无奈道:“公子说笑了。”
  
  陆归岿然不动,陆祠部才是彻彻底底的书生,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远离是非之地,种神通惹不起,赫连武威也一样。一位是大将军,一位是持节令,俱是北莽第一流权贵,女帝陛下都要权衡斤两的顶尖人物,陆归惹不起总躲得起。陆沉想要跟上队伍时,被他轻声喝住,陆沉背对父亲,肩头颤抖,痴痴望向偶有水花溅起数丈的乖戾河面。吝啬到连真实姓名都不曾告诉我的你,就这样死了吗?十八具牵线玩物般的傀儡彩衣再度站起,四面八方腾空,彩衣长袖飘渺,煞是好看,再冲入河中。
  
  水下徐凤年忙啊,要么以开蜀式开江河,要么以十二飞剑结青丝,总之怎么不让阴物近身怎么来,压箱本领都一并使出,反正在众人不见真实情形的水底,大可以苦中作乐。阴物杀人手腕尚未流露,不过受了几十飞剑攒射穿刺,根本不见颓势,足可见它的能耐。气息浓郁的红袍始终在徐凤年四周三丈内围绕游走,阴魂不散,像附骨之疽。好景不长,当十八彩衣纷纷入水,如雷炸下,徐凤年就开始狼狈不堪,彩衣女子皆是不知疼痛的死物,没有所谓的致命伤,每一缕长袖便是一柄长剑,一次就给击中胸口,一座暗礁被徐凤年后背连根撞烂,这一场围猎,让徐凤年记起草原上对阵拓跋菩萨的凶险场景,也开始阴鸷起来,满腔戾气,狠下心硬吃一袖,右手扯住袖子,往身前一拉,左手一记仙人抚顶,将那名彩衣从头到脚都给拍得稀巴烂,失去凭仗的无主彩衣上浮水面,这一抹艳丽在河面稍纵即逝,匆匆消失于滚滚东流水。
  
  阴物耐心很好,四只手果然不是白长的,牵引剩余彩衣入水,一击不中便出水,伺机而动,让徐凤年疲于应付,突然压力骤然减轻,同时失去红袍和彩衣的气机,即便在水底掠游,徐凤年耳中仍是传来格外震颤耳膜的轰鸣声,徐凤年心中大骂一声,是跌水!
  
  跟赫连武威游览黄河时,老人便说有一处壮丽观景点,两岸巨石陡峭,河口收缩束起如女子纤细腰肢,万钧河水聚拢一股坠入马蹄状的峡谷河槽,飞流直下三千尺,足可让赏景游人心神摇曳,问题关键在于徐凤年身在其中,一点都没那份闲情逸致,心知极有可能下一刻就是朱红双面阴物的暴杀,凝神屏气,果不其然,水跌巨壶口,徐凤年被惯性冲出大水柱,有一瞬悬空凝滞,水雾升腾中,徐凤年脚下大壶中河水喧沸,而那阴物只在稍低空中,一张欢喜相脸孔,真有些喜庆的意味了,十七彩衣同时出袖,徐凤年荡开小半,还是被十余长袖绕住头颅四肢,这等手法一旦得逞,比较五马分尸可还要酷烈百倍。
  
  身陷死地,徐凤年身体不坠落反拔高,体内气机流转如江河入海,一窍冲一窍,一脉贯一脉,两只手掌砰然一击,作僧人双手合十行礼状。
  
  随着这一合十。
  
  一整条蔚为壮观的瀑布竟然随之一顿。
  
  千百年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黄河水,在这一日这一时,逆流而上。
  
  河水出现百年不遇的断层,徐凤年身后峭壁露出真面目,惊世骇俗。
  
  一整面九龙壁,九龙狰狞,争夺一颗硕大珠子,栩栩如生。滔滔河水冲刷近千年,龙壁依然不见丝毫模糊,当年雕工之深刻玄妙,简直匪夷所思。
  
  紧要关头,朱袍阴物流露出一抹怔怔失神,
  
  让奇景重现世间的始作俑者徐凤年,并不知道身后画面是何等恢弘,这个时候还敢分心的话,徐凤年多出几条命都经不起挥霍。既然阴物大大方方露出破绽,那他也就当仁不让收下了,双手合十只为蓄力,掌心贴掌心,手掌猛然拉开,照理来说,气机之气,不论道教真气,还是儒教浩然正气,都如晦涩典籍文字,自古玄之又玄,向来可冥想而不可见,这是常理,但在眉心泛出一抹紫印的徐凤年手心,却凝聚成形,出现一道肉眼清晰可见的紫气。
  
  紫气东来。
  
  紫中带金。
  
  紫金一气如游龙,贯穿十七彩衣,阴物眼睁睁看着公主坟耗费无数物力精心打造的傀儡被炸毁,它死死盯住那一抹炫目紫金,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好似老饕见着了人间美味,垂涎三尺。彩衣依次纷纷坠毁在脚下云雾弥漫的河槽,打了一个旋,便再也不见踪迹。十足败家子的朱红阴秽魔物张大嘴巴,腹部一缩,急速一吸,徐凤年来不及牵引自己也不曾预料到的紫气回体,就看到只剩初始三分之一粗细的紫金给阴物吸入嘴中,眼眸浸染得紫气森森,那张欢喜相愈发诡谲阴寒,它腮帮鼓动,一番咀嚼,下一瞬便掠至强弩之末的徐凤年身前,四手同时砸在胸膛!
  
  徐凤年的海市蜃楼立即溃散,如大楼轰然倒塌,此时才明确知道阴物的手段是如何辛辣沉重,它不是蠢笨,也不是实力不行,而是太聪明了,不但知道示敌以弱,一点点耗去对手的精气神,还知道在恰当地点恰当时分给出致命一击。
  
  一击之威,没有开膛破肚,却也让徐凤年断线风筝般飘向身后雕有九龙抢珠的巨幅石壁。
  
  头顶略作停顿的河水复尔倾泻而下。
  
  徐凤年正要竭尽全力跟这头魔物一命换一命,眼角余光看到白衣飘来,一手按在阴物悲悯相脸面上,推向九龙石壁,跟徐凤年擦肩而过时,轻轻一掌推出,两人和朱红阴物一起掠向龙壁。
  
  白衣一掌摁住那颗雕刻作骊珠模样的珠子,将其陷入龙壁几寸,一扇大山壁哗啦一下迅猛倒转,三人被旋转墙壁砸入壁内。
  
  壁外,江河依旧奔流不息。
  
  壁内,别有洞天。
作者: ai185210119    时间: 2013-7-4 22:20

  第一百二十一章 弹剑如弹琴

  龙壁翻转,便是另外一个天地了。

  不过却不是那珠宝遍地的琳琅满目,而是满目漆黑,既来之则安之,徐凤年一个踉跄过后,定睛望去,大致出是一条丈余宽廊道,帝陵自有皇家气派该有的规格,离墓穴仪门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行程注定危机四伏,徐凤年打死都不会走在前头,没有阴阳家或是机关大师保驾护航,莽撞闯入,跟自杀无异,徐凤年正想着跟白衣魔头商量商量,是不是将那双面四手的魔物丢进廊道探路,殊不料这欠男人调教的婆娘二话不说,一脚将朱袍阴物踢入其中,一手拎住徐凤年,一并丢入,既能到两虎相斗,还能试探机密,真是一举两得。

  徐凤年才腹诽骂娘一句,那头至秽之物就探臂搏杀而来,丈余宽度,施展不开灵活身形,徐凤年只得一边提防廊道隐秘,一边跟它贴身肉搏,都说双拳难敌四手,徐凤年真碰上个长了四条胳膊的,都没地方诉苦,大概是它也没了藏拙的**,出手远较河底来得迅猛狠辣,像雨点啪啪敲打在徐凤年身上,一记抬膝就撞向徐凤年的命-根子,徐凤年本就不是没烟火气的泥菩萨,也放开了手脚去搏杀,一手按下阴物膝盖,由着这头孽障双手左右拍在耳廓附近,加上它剩余双手推在胸口,徐凤年只是掰命一拳轰在它心脏处,双方几乎同时狠狠撞向墙壁,不忘各自踹上一脚,又不约而同借反弹势头给予对方更毒辣的一击,徐凤年被一指弹中阴物眉心,继而又是沉闷的撞击墙壁,两者如同皮球反复弹跃,在尺寸之地,杀机尽显,阴物朱袍翻滚如一只红蝠,专门朝徐凤年裆部下手,撩阴上了瘾头,徐凤年一身湿漉漉青衫已被气机蒸发干燥,赏赐了它几次弹指,都击在眉心上。

  你来我往,若非廊道内阴暗无光,否则这种双驴打滚的斗殴,很能让官们喝彩。

  前一刻,徐凤年被它近身,双手握住脖子,立马还以颜色,抬肘砸中它下巴。兴许后一刻就是两者额头结实对撞,徐凤年几次顾不得准头,都或拳或掌打在它胸口,竟然如普通女子般软绵绵一团,兴许是先入为主,对颅后生面孔恶心的厉害,只觉得滑腻得如同一堆蛆,实在让人作呕。一路打去,饶是有大黄庭傍身,徐凤年也鼻青脸肿,满身血污,不知何种秘术饲养出来的阴物早就让徐凤年见识过它的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挨打不见少,伤势却轻微,这让徐凤年很是憋屈,做赔本买卖,不是世子殿下的风格啊。好在吃亏之外,这条通往秦帝陵的廊道并无玄机,徐凤年和阴物打了半里路,也没见触碰什么隐蔽机关,要是跟这种阴秽怪胎同穴而死,徐凤年估计真要死不瞑目。

  白衣洛阳优哉游哉跟在后头,突然皱眉,“合山。”

  徐凤年对风水堪舆略懂一二,立即脸色剧变,合山,就是简单的字面意思,两山合并,注定夹死其中活物。洛阳才说完二字,没有徐凤年意料中羽箭出孔的廊道眨眼间并拢,他和阴物不得不同仇敌忾,手臂摊开,挡住一壁。以秦帝陵筑造者的缜密心机,一定是入廊以后就已然触发,但避免给盗陵者返身的机会,直到廊道中段位置才开始合山,进不得退不得,合拢之势迅雷不及掩耳,徐凤年气机勃发,阴物也知晓轻重,两位仇家都没敢在这种时候互穿小鞋,卯足了劲往外推去。一座陵墓建于地面,合山尚且简单,如秦帝陵这样凿壁建于河底,所牵涉到的学问实在是超乎想象,不幸中的万幸,合山没有合死,被徐凤年和阴物联手巨力支撑出缝隙,便缩回原处。

  徐凤年松了口气,闲庭信步的洛阳冷声道:“不想死就赶紧向前滚!”

  站着说话不腰疼!

  合山又至。

  徐凤年伸臂咬牙坚持。危机过后,阴物一脚踩在地面,廊道地板不知什么石质,一踏而下,竟然只踩出一个几寸深的小坑。徐凤年见它无功而返,僵硬扭了扭脖子,不知是在懊恼还是迷惑,徐凤年想笑却笑不出来,这阴物的脑袋瓜真他娘灵光啊,竟然想出了挖坑躲藏的法子,若是地石硬度寻常,三人大可以在地下开道向前,不说洛阳这位早早跻身天象境的天下第四,就连徐凤年和阴物都可以缓慢向前推移,这种九死一生的险境,笨法子总比没法子等死好,但是秦帝陵督师显然已经料到这一点,这让徐凤年把那个八百年前的王八蛋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

  合山间隔越来越短,徐凤年的换气机会也就越来越小,但仍然不见有临近尽头的迹象。双臂逐渐酸麻,墓内本就空气浑浊,阴气深重,徐凤年不知挡下几次合山,出现了练刀有成以后久违的两眼发花,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比阴物还要冷血的魔头洛阳总算说了句良心话,“你安心前冲,驭剑探底,换我来。”

  徐凤年咬牙长奔,同时那柄唯一剑胎圆满的朝露急掠出袖。

  这一段路程,度日如年,当徐凤年来到开阔处,眼界豁然开朗,大片白光刺目,徐凤年抬起手臂遮掩,眯起眼,终于见到一扇古朴铜门,篆刻有密密麻麻的铭文,愣神以后,等阴物也掠出廊道,徐凤年才记起洛阳还在里头肯定是在举步维艰,瞥了一眼虎视眈眈的阴物,骂了一句滚开,返身进入廊道,撑开两山,千钧重力一次次撞钟般撞在手臂上,让徐凤年几乎以为两只手就要废掉,正当徐凤年两眼发红支撑不住时,一袭白衣行至眼前,一脚将他踢出廊道,精疲力竭的徐凤年坐在地上,洛阳神情平静,但嘴角渗出血丝,轻轻擦拭,举目望向洞内亮如白昼中的那扇铜门,身后合山合得彻底,徐凤年起身后拿一柄飞剑试了试,竟然插入不得分毫,一叶知秋,八百年前的大秦帝国,难怪可以一统天下,李义山曾说当今堪称锻炼极致的北凉刀,正是脱胎于一种大秦制式佩刀,连大多数杀伤力惊人的凉弩也不例外,只不过大秦帝国如彗星崛起,又如彗星陨落,史学家都好似故作无视,史料稀缺,只知道秦帝暴毙后,竟是整座帝国随之殉葬,天下四分五裂,如鹿逃散出笼。徐凤年如释重负,靠着石壁,不禁感慨万千,如果能活下去,那么困扰后人近千年的谜团,兴许就要揭开一些石破天惊的隐秘。

  阴物站在明暗交界处,一线之隔,它犹豫了一下,还是踏出一步,光线所及,它的脚面顿时剧烈灼烧,臭味刺鼻。它似乎丧失痛觉,不去理睬将近烧灼成炭的可怜脚背,又陷入沉思。

  合山之后是雷池吗?徐凤年苦笑一声,蹲在阴阳界线上,抬头张望,穹顶镶嵌绵延如璀璨星空的珠子,熠熠生辉,左右两面石壁和地面上贴满琉璃打磨而成的小镜面,交织出一洞辉光,细一,那些珠子竟然隐隐流动,如同四季星象,斗转星移。徐凤年内心震撼,这些珠子如何能够保存数百年之久?须知有人老珠黄一说,珍珠之流,过了年数,就会理所当然地泛黄变质。徐凤年原本一直不惯世人一味崇古贬今,如今再,并非全然没有道理。洛阳站在徐凤年身边,安静不语。

  洛阳伸出一只手,在空中迅速转折勾画。

  就如同在抽丝剥茧。

  她皱了皱眉头,应该是没有得出想要的答案,冷淡问道:“你懂星象运转?”

  徐凤年毛遂自荐道:“学过点果老星宗,还有舒敏卿的周天秘旨,以及陆鸿的二十八宿,可以试着推演推演。”

  洛阳转头,徐凤年跟她对视。

  洛阳讥笑道:“你就只会用嘴术算演化?”

  徐凤年忍住才没有白眼,蹲在地上,拿一柄飞剑青梅在地上刻画,时不时抬头默记群星流转,起始浅显,入门不难,可久而久之,犹如拾阶登山,愈发艰辛。推演至晦涩死结,徐凤年就瞧着线条杂乱的地面发呆出神,这门活计其实要是交给号称“心算官子无敌”的二姐徐渭熊来做,不说信手拈来,也好过徐凤年这么死马当活马医。洛阳了几眼,见徐凤年没个头绪,就不抱希望,抬头凝望那片白昼光辉。片刻以后,洛阳说道:“墓内尽是死气,你大约还可以活两个时辰。”

  徐凤年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摇头道:“那十成十来不及,给我两三天时间才能有粗略的眉目。”

  洛阳冷笑道:“只会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

  徐凤年怒道:“还不是你死活要进入陵墓!”

  洛阳轻描淡写瞥了眼徐凤年,只说了两个字:“借剑。”

  徐凤年问道:“几把?”

  洛阳反问道:“你难道有十三柄?”

  要搁在平时,换一名女子询问,徐凤年指不定会说一句老子胯下不就还有一剑,这会儿也不敢有这份无赖心思,驭剑十二,一字排开,悬浮洛阳身前。

  洛阳屈指一弹,飞赴亮光中,一闪而逝,一剑回,另一剑入,十二柄飞剑前赴后继。

  飞剑不停循环,眼花缭乱,洛阳好像自言自语道:“珠子一颗都不能毁坏,毁了阵法,光芒炸开,没有死角可以躲避。小婴首当其冲,你也熬不过几瞬,我便是能活,也注定打不开那扇铜门。带你入陵,是要借你的命去开启大门。”

  小婴?

  这阴物还有如此挺诗情画意的称号?

  徐凤年很快醒悟,跳脚急眼道:“洛阳,你给老子说明白了,什么叫拿我的命去开门?!借?这命借了还能还?”

  洛阳平淡道:“你身具紫金之气。既是小婴最好的补品,也是钥匙。如果是种神通一伙人来到陵墓,死的就是一名南唐宗亲遗孤。”

  徐凤年想了想,一本正经说道:“这样的话,我们一起死在雷池里好了。要是种家没能进来,千百年以后,后人到你我两具尸骨,指不定会被当做殉情的男女。”

  洛阳置若罔闻。

  洛阳弹剑如弹琴。

  徐凤年着她聚精会神驭剑往返的模样,黄宝妆?魔头洛阳?

  这一刻混淆不清。

  徐凤年小时候也曾想当那些名扬天下的高手,最不济也要做个快意恩仇的游侠,因此经常去听潮阁叨扰那些守阁清修的老人们,听过许多不知真假的奇遇,跌落山崖,挂枝而活,入了山洞见着高人尸骸,嗑拜以后得到一两本秘笈,出来以后就成了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一流高手,该报仇的报仇,该逍遥的逍遥,让幼年徐凤年恨不得拣选几座瞧着有仙气的山崖去跳上一跳。后来还是被二姐一语点醒,听潮阁秘笈数万部,你上哪儿犯痴去。

  徐凤年叹气一声,转头到阴物那张悲悯相脸孔,无可奈何道:“都快死了,来,给爷换张喜庆的。”

  本以为会是牛头不对马嘴,不曾想阴物红袍一旋,果真拿欢喜相面朝徐凤年。

  徐凤年嘿了一声,“再换。”

  悲悯换欢喜。

  “再换!”

  朱红大袍子旋转如同绕花蝶。

  徐凤年玩得不亦乐乎,好像阴物也很开心?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10 14:56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秦皇帝镇国符

  洛阳没有理睬一活人一阴物的嬉戏,孜孜不倦弹剑百千,当太阿一剑以一个诡谲姿势倾斜悬停,洞内光芒骤然黯然,徐凤年这时才知道满室“星辉”,竟然是一线造就,经过琉璃镜面次次折射,才让洞内亮如白昼,洛阳的抽丝剥茧,眼界是天象范畴,手法则无疑是指玄境的巅峰,这让徐凤年心头浮现一抹阴霾,阴物也停下动静,洛阳一挥袖,除去太阿剑,其余是一柄飞剑都还给徐凤年。她来到铭刻无数古体小篆的铜门前,阴文阳文两印各占一半,徐凤年走到门前,伸手触及,自言自语道:“是大秦帝国左庶长的两封书,一封王书,一封霸书。各自阐述王霸之道,只不过后世只存有一些残篇断章,听潮阁就只存有三百余字,字字珠玑。”
  
  洛阳问道:“你认得两书内容?”
  
  徐凤年没有直接回复女魔头,只是陶醉其中,咧嘴笑道:“我被李义山逼着学过大秦小篆,回北凉以后,师父若是知道我背诵下完整的王霸双书,还不得开心坏了,保管会跟我多要半斤绿蚁酒。”
  
  洛阳也未跟徐凤年斤斤计较,沉默不语。那头四臂阴物没了雷池禁锢,摇摇晃晃,在门外悠游逛荡。徐凤年虽然几乎过目不忘,但为了加深记忆,边读边背双书,事后闭上眼睛默念一遍,牢记于心。做完这一切,回头看了一眼白衣魔头,见她毫无动静,呲牙问道:“你还不动手?不是要借命开门吗?记得还我。”
  
  洛阳平静道:“我只知道要皇亲宗室遗孤血液作钥匙,具体如何开启铜门,并不清楚。”
  
  徐凤年问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闯进秦帝陵?”
  
  洛阳理所当然道:“天命恩赐之物,不取反罪。”
  
  徐凤年知道靠不住她,独自摸索铜门之秘,半响过后,洛阳轻描淡写丢下一句话,“你的那柄飞剑还能挡下一炷香时间,洞顶星空已经全部逆转,机关已经触发,到时候我就杀了你,泼洒鲜血在铜门上。”
  
  徐凤年一脸阴冷笑意,“倒了八辈子霉才遇上你。”
  
  洛阳竟然被点头笑道:“彼此彼此。”
  
  徐凤年瞬间阳光灿烂,“嘿,我这人说话不过脑子,你呐,千万别上心。”
  
  洛阳一语揭穿,讥讽道:“死到临头还不肯多说几句真心话,你这辈子活得也太遭罪了。你们离阳王朝的藩王世子都这么个凄惨活法?”
  
  徐凤年不再搭理洛阳,神情冷峻望向铜门,也亏得有李义山当年的治学严苛,徐凤年对大秦这种古体小篆并不陌生,加上上次游历江南道,听过那一场曲水流觞谈王霸,可以说后世争鸣,大多滥觞于眼前双书,不论顺流而下还是逆流而上,都可以相互印证。徐凤年在焦头烂额时,还听到洛阳说着风凉话,只有半柱香功夫好活。徐凤年记起白狐儿脸开启听潮阁底楼的法子,咬牙亡命一搏,跃身而起,拿手指划破掌心,鲜血直流,在两扇铜门上共计拍下拎出九字,阳五阴四,安静等了片刻,铜门岿然不动。徐凤年无需转头,都知道太阿一剑在空中颤颤巍巍,这九字属于他推测出来不合文章大义的错字,要是有一字错误,就得把小命交代在这里了。
  
  洛阳显而易见心情不佳,不过仍不忘耻笑这位北凉世子,啧啧道:“再多放几斤血试试看,别小气。”
  
  徐凤年二话不说,划开另一面掌心,正要放血入槽,两扇铜门吱呀作响,在两人震惊视线中缓缓露出异象。
  
  左手王书阳字印铜门,红亮如旭日东升。右边霸书阴文铜门,青晦如无星无月夜幕。两书六千字开始推移转换位置,如水串流,两扇三人高的铜门最终变幻缩小成等人高的两件物品,以洛阳的心性和见闻,都是一脸玩味惊讶,足可见呈现在他们眼前的物件是何等诡异珍稀。
  
  一件鲜红龙甲。
  
  一件藏青色蟒袍。
  
  红叶落火龙褪甲,青松枯怪蟒张牙。
  
  徐凤年下意识说道:“左龙右蛇,对峙了整整八百年啊。”
  
  洛阳眯起眼,“红甲归我。念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青甲归你。”
  
  徐凤年也不客气,一脸乐呵道:“没问题,回头我送徐骁去,这套将军甲,威风大了。”
  
  洛阳平白无故得了火龙甲,不拿也不穿上,让阴物穿上,绰号小婴的它似乎忌惮公主坟大念头的手腕,无需发话,只是一个凌冽眼神,就主动披上这套古怪甲胄,说是披甲,其实阴物一臂才触及龙甲,红甲便如灵犀活物,水涌上阴物身躯,继而好似凝结成冰,将其笼罩甲内,只不过龙甲散发至阳气息,与阴物天生相克,火焰缭绕,灼烧得厉害,连不知疼痛的阴物都发出一阵尖锐怪叫,四臂拼命去试图撕下红甲,洛阳冷眼旁观,还是徐凤年生怕这阴物跟珍贵龙甲同归于尽,小心翼翼伸手一探,大概是龙甲本身受他鲜血恩惠,阳火猛然一熄,温顺得如同见着了自家男人的小娘子,阴物这才安静下来,徐凤年才试探性缩回手指,火焰便剧烈燃烧,就像一座火炉,徐凤年搭上火甲,火炉才停下,如此反复验证了几次,徐凤年确定这具火甲果真听命于自己,犹豫了一下,没有让阴物活活烧死在甲内,先替它剥下红甲,徐凤年这才穿上那件青蟒袍,甲胄看似厚重,穿上身才知轻盈如羽,冰凉沁人,心脾舒泰,闭上眼睛,便能清晰感受到一股玄妙气机流转,只听说过滴血验亲,还真没听过滴血认甲的。
  
  洛阳伸手触及火龙甲,她披上以后,火焰比较阴物披甲还来得旺盛,火焰如红龙长达丈余,盘旋飞舞,热浪扑面,徐凤年看着就觉得疼,不过洛阳神情平静,徐凤年不得不佩服这女魔头的雄浑内力。
  
  铜门消失以后,眼界自然大开。
  
  一条道路露出在他们眼前。
  
  俑人夹道,兵戈相向。
  
  一眼望去,道路没有尽头。
  
  洛阳先行,徐凤年跟阴物随后,仅就道路两旁兵马俑数到三百多个后,才见尽头,九级台阶之上,摆有一张龙椅,坐有一具枯白尸骸。
  
  这位便是历史上唯一一位一统天下的大秦皇帝?!
  
  台阶九级,每一级上都有双手拄剑武士,下七级皆是石质俑人,唯独第八级上左右两具青铜甲内是真人尸骨。
  
  徐凤年对皇帝都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如何敬畏,毕竟直接和间接死在老爹徐骁手上的大小皇帝就不下六位,不过面对这位大秦皇帝,徐凤年还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如今都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权臣权柄之煊赫,可在这位皇帝之始的君主朝廷之上,从只言片语的历史记载去推断,从无权臣一说,哪怕是那位左庶长,也只能够在皇帝眼皮底下战战兢兢,鞠躬尽瘁,照样落了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可怜下场。大秦帝国,向来是右庶长领兵,左庶长治国,右庶长死得比写有王霸双书的那一位还要早,还要更惨,徐凤年叹了口气,徐家能支撑到今天,徐骁肩上的担子,能轻到哪里去?北凉参差百万户,如今又有几户记得念这位人屠的情?在张巨鹿的治政大略里,北凉最大的作用,不过是消耗北莽国力,仅此而已。逃入京城的严池集一家子便是明证,可无奈之处在于,北凉偏偏不能说那位严老夫子是白眼狼,而且朝野上下谁不说这位新成为皇亲国戚的北凉名士有国士之风?
  
  徐凤年一声声叹息,回神后见到红甲洛阳步步登上台阶,走到龙椅附近,一袖将那具极有可能是大秦皇帝的尸骸给拍飞头骨,看得徐凤年一阵毛骨悚然,心想你就算是天下第一的魔头,好歹对古人也有点敬畏之心。被你“鞭尸”的那一位,可是大秦天子啊!背对徐凤年和阴物的白衣女子眼神阴沉,盯住膝盖上的一枚镇国虎符,可见大秦皇帝便是死,也要在阴间手掌天下权。洛阳弯腰抓起虎符,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一缕金丝,穿孔而系,挂在腰间,随着她做出这个动作,两具披甲将军尸骨动作僵硬地拔出巨剑,转身跪拜。
  
  八百年前的机关傀儡,与合山雷池一样,至今仍有功用。墨家的本事,委实是鬼斧神工。
  
  徐凤年望向洛阳腰间悬挂的虎符,巴掌大小,有些眼红。
  
  洛阳居高临下,看穿心思,冷笑道:“只要沾染一点紫金气,就可以开铜门,不算稀罕。可这枚镇国,八百年来,还真就只有我一人可以碰而不死。你要不信,你拿去试试看?”
  
  徐凤年摆摆手,“不用。”
  
  洛阳低头看了眼气运犹存的镇国虎符,又看了眼失去头颅的大秦皇帝,哈哈大笑,既像高兴又像悲恸,在徐凤年眼中,怎么有种历经千辛万苦后阴谋得逞的妒妇感觉?你他娘的又不是当初不得同穴而葬的大秦皇后,高兴个屁?
  
  洛阳拎住尸骨,丢下台阶,在徐凤年脚下摔成粉碎,她坐在龙椅上,深呼吸一口,双色眼眸熠熠生辉,一手握住镇国虎符,缓缓吐出两个字,“八百年后的天下。”
作者: 悠然自樂    时间: 2013-7-10 14:57

第一百二十三章 那一剑穿心

  徐凤年看着高坐龙椅的白衣女子,比起初见洛阳入敦煌城,还要陌生。
  
  不过反正洛阳一身迷雾,也不差这一点了,徐凤年左右观望,秦帝陵内宝物注定不会仅限于两件龙甲蟒袍,加上一枚镇国虎符和两具不同于符甲的巫甲,相信还有一些上规模的玩意,不同于门外空气稀薄,陵墓里头虽然阴气森森,却也不至于有窒息感,阴物自然而然如鱼得水,大口吸气,吐气极少,好像一口气入腹就能够增长一丝功力,欢喜相愈发欢喜,悲悯相更加庄严,而洛阳坐在龙椅上,双手扣龙椅,闭目养神。徐凤年穿过人俑阵型,是一个庞大的车骑方阵,跨门踏入左室,一座兵库映入眼帘,青铜器锈迹斑斑,徐凤年握住一柄戟头,擦去锈斑,凝神注视,作为北凉世子,徐凤年的思虑远比常人见到此景来得深远,大秦处于句兵日盛而辟兵渐衰的转型时期,斧钺作为大秦之前当之无愧的邦国军旅重器,已经开始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但是大秦将兵器成制,工艺水平高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界,徐凤年放下戟头,抓起一枚箭镞,几乎与北凉如出一辙,相对窄瘦,镞锋已经有穿透力极强的菱形和三棱形式,说来可笑,春秋乱战中,如南唐诸国竟然仍然使用八百年前便已淘汰的双翼镞,铤部更是远不如北凉来得长度适宜,导致中物浅薄。
  
  徐凤年将手上镞锋藏入袖,打算拿回去给师父李义山瞧一瞧,再拎起一把青铜短剑,拇指肚在钝化的锋刃上轻轻摩挲,出现了相对稳当的金相组织,兵书上是谓大秦冶炼,金锡合同,气如云烟。不得不感慨大秦的军力之盛,徐凤年抬头放眼望去,有古代西蜀绘有神秘图符的柳叶短剑,有唐越之地的靴型钺,西南夷的丁字啄,北方草原上的整体套装胄和砸击兵器,种类繁多,称得上海纳百川,这的确才是一个庞大帝国才能有的气魄。
  
  传来一阵沉闷撞击地面声,徐凤年转头看去,洛阳腰间挂鎏金虎符,身后跟着两尊巫甲傀儡,洛阳平淡说道:“那些寻常大秦名剑,放在今天已经不合时宜,不过有几柄短剑,材质取自天外飞石,跟李淳罡的木马牛相似,你要是不嫌累,可以顺手搬走。”
  
  徐凤年顺着洛阳手臂所指方向,果然找到了三只大秦特有的黑漆古式剑匣,推匣观剑,俱是剑气凛然。撕下袍子做绳带,将三剑并入一只剑匣,绑在背上。洛阳面带讥笑,“右边是宝库,其中金沙堆积成山,你要是有移山倒海的本事,不妨一试。”
  
  徐凤年笑道:“搬不动,也不留给北莽,出陵墓前我都要毁掉。你不会拦我吧?”
  
  洛阳不置可否。
  
  徐凤年前往右手宝库,视野所及,俱是金黄灿灿。徐凤年转身突然问道:“种陆两家还进得来吗?”
  
  洛阳笑道:“我倒是希望他们进得来。”
  
  徐凤年问道:“到时候你能让他们都出不去?”
  
  洛阳一只手把玩着那枚镇国虎符,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她被虎符渲染得满手金辉,无数金丝萦绕手臂,然后渗入,消失。徐凤年假装没有看到,好奇问道:“我们所见到的秦帝陵墓,就是全貌了?”
  
  洛阳跺了跺脚,冷笑道:“底下还有三层,一层是杂乱库藏,一层摆棺,一层是支撑整座陵墓的符阵。下一层不用看,空棺材没看头,最底层去了,你我都是自寻死路。”
  
  徐凤年哦了一声,“那我去下一层瞧瞧,你稍等片刻。”
  
  洛阳平静道:“该走了。”
  
  徐凤年皱眉道:“你找到去路了?”
  
  洛阳眼神冷清,“这是你的分内事。”
  
  徐凤年突然问道:“那头阴物呢?可别给我们捣乱。”
  
  洛阳没有作答,对宝库毫无留恋,重新来到主墓,这一次没有坐在龙椅上,只是凝望那些与帝王陪葬的人俑,徐凤年坐在台阶上思考退路,按理说秦帝陵绝无安排出口的可能性,铜门卸成甲后,洛阳驭回压阵的太阿,光线炸开,雷池便已是轰然倒塌,与合山连成一片,别说徐凤年,就算是洛阳都没有这份开山的能耐,来时廊道的材质坚硬远胜金石,一点点刨出个归路,这种笨法子,徐凤年为了活命乐意去做,女魔头想必也会袖手旁观,到时候能徐凤年刨到黄河峭壁,也要不知牛年马月。徐凤年入陵墓以后,不记得是第几次叹息,低头观望身上那件青蟒袍,摘下剑匣,抽出一柄短剑划了几下,不见丝毫痕迹,剑锋与青甲接触,并无火星四溅的场景,青甲宛如知晓以柔克刚的通灵活物,下陷些许,等剑锋退却,才瞬间复原。
  
  徐凤年投去视线,观察洛阳身后两具类似后世符将红甲的上古巫术傀儡,铁衣裹有将军骨,可惜只能远观,不能近看,挺遗憾。对于未知事物,在不耽误正事前提下,徐凤年一向比较富有考究心态。当下正事当然是寻找重见天日的路途,不过这种事情跟开启铜门差不多,得靠灵犀一动,无头苍蝇飞来飞去,一辈子都出不去。徐凤年表现得很平静祥和,一点都不急躁,好在洛阳也不催促,像是一个远行返乡的游子,一寸土一寸地看遍家乡。至于那头阴物,只顾着鲸吞陵墓积攒近乎千年的浓郁秽气,滋养身躯,徐凤年瞧着就渗人,如果这时候跟它打上一场,必死无疑,拍了拍横放在膝盖上的剑匣,有些无奈,武夫境界,实打实,步步递升,跟三教圣人不同,挤不出多少水分,一境之差,就是天壤之别,至于韩貂寺之流擅长越境杀人的怪胎,不可以常理论。徐凤年就这样呆呆坐在台阶上,因祸得福,太阿剑在雷池中一番淬炼,剑胎初成,不过福祸相依,这柄杀伤力最为巨大的飞剑,有大龄闺女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徐凤年怀疑洛阳驾驭太阿会比他更为娴熟。
  
  洛阳坐在比徐凤年更高一级台阶上,鎏金虎符已经不复起初光彩流溢,徐凤年内心震撼,纳气还有吸纳气运一说?这镇国虎符分明是大秦帝国的残留气数,一般炼气士如何有胆量这么玩,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撑死了。
  
  徐凤年头也不扭,径直问道:“你是在拿火龙甲抗衡虎符蕴藏的气数影响?”
  
  洛阳虽说性格捉摸不定,不过只要肯说,倒是少有拐弯抹角,向来有一说一,道:“你倒是没我想象中那么蠢。”
  
  徐凤年笑道:“过奖过奖。”
  
  洛阳语气平淡,“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何要急于在陆地神仙境界之前,去极北冰原跟拓跋菩萨一战?”
  
  徐凤年手掌贴紧剑匣。
  
  洛阳自顾自说道:“体内那颗骊珠本就被我孕育得趋于成熟圆满,再往下,就要成为一颗老黄珠,洪敬岩这才出手,不过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敦煌城内,骊珠被邓太阿击碎,我本来不长久的命就更短了,本来跟拓跋菩萨一战过后,不论输赢,我都会死。想要续命几年,就得靠几样千载难逢的东西,手上镇国虎符,是其中一种,也是最有裨益的一件。五年,我还能多活五年。五年,还是不太够啊。”
  
  然后洛阳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言语,“每一次都是如此,少了十年。”
  
  她不给徐凤年深思的机会,手指了指远处的阴物,“名叫丹婴,是公主坟近八代人精心饲养的傀儡,吃过许多道教真人和佛门高僧的心肝,至于江湖武夫的血肉,更是不计其数。它倒是可以活得很久,你羡慕?”
  
  徐凤年白眼道:“生不如死,这有什么值得羡慕的。生死事大,可儒家也有舍生取义一说,我没这觉悟,不过还真觉得有许多事情的的确确比死来得可怕。我师父曾经说过,修道只修得长生,就算旁门左道。修佛只修成佛,一样是执念。”
  
  洛阳破天荒点头赞许道:“你总提及这个李义山,在我看来,比那个李淳罡要更像高人。”
  
  徐凤年哑然失笑,“我师父和羊皮裘老头儿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不好对比的。你也就是没见过李老剑神,才对他那么大意见,真见识过了,我觉得你会跟那邋遢老头相见恨晚。”
  
  洛阳换了个话题,“你就不想当皇帝?”
  
  徐凤年摇头道:“做不来。”
  
  洛阳故态复萌,“确实,你没这本事。”
  
  徐凤年突然会心一笑,“不说这个,想起一个朋友说过的女子划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说出来给你听听。那家伙吃过很多苦头,虽说大多是自作多情,不过说出来的道理很有意思。他说最讨厌三种娘们,一种是兰花婊,那是相当的空谷幽兰。往往是大宗高门里飘出来的仙子女侠,走路都不带烟火气,搞得世人都以为她们不用拉屎放屁。第二种叫做白花婊,出身小门小户,杀手锏是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往往姿色中等,看似性情婉约,可一旦耍起心计,都能让男人几年几十年回不过神。第三种称作女壮士婊,大大咧咧,一副老娘就是出口成脏就是喜欢打人就是不喜欢身材苗条,就是喜欢跟男人做兄弟,琴棋书画女红胭脂都滚一边去的豪迈气概。”
  
  洛阳笑道:“我算第一种?还是单独算第四种,魔头婊?”
  
  徐凤年哈哈笑道道:“言重了。”
  
  洛阳一笑置之。
  
  她站起身,“走了。”
  
  徐凤年一头雾水。
  
  女魔头扯了扯嘴角,“我记起了归路。”
  
  徐凤年忧喜参半,“出去了还得跟你去跟拓跋菩萨较劲?”
  
  她冷笑道:“得了便宜还卖乖,要不是你还有些用处,早就死得不能再死。”
  
  徐凤年笑了笑,绑好剑匣,还有心情用北凉腔唱喏一句:“世间最远途,是那愈行愈远离乡路。”
  
  阴物丹婴虽然恋恋不舍陵墓,不过还算知晓轻重,跟着洛阳和徐凤年走向所谓的归路。
  
  黄河倒流时,水面向后层叠褶皱,水势格外凶悍,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连赫连武威都不相信是徐凤年的作为,只当是阴物在河底为非作歹,凶相毕露。
  
  老持节令疾奔至那座蛮腰壶口,默默站在石崖边,眼神黯然。大水猛跌谷口,涛声炸响,以至于一千尾随而来的控碧军马蹄声都被掩盖,水雾打湿衣衫,没过多久赫连武威就衣襟湿透,为首十几骑将来到老将军身边,下马后也不敢言语。赫连武威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种神通,两只俱是在官场沙场熏陶几十年的狐狸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赫连武威是气极而笑,恼火种神通的见死不救。而种神通心安理得,阴物出手,毫无征兆,控碧军要怪罪也要怪到公主坟那边,与种家无关,公门修行,谁不是笑面相向袖里藏刀,不落井下石就是天大的厚道,你赫连老头儿要是敢迁怒于种陆两家,我兄弟二人也不是软柿子可以任你拿捏。
  
  赫连武威苦等不及,只得带领控碧军返回。
  
  种神通等了更久时分,遇上神出鬼没的弟弟种凉,也一同返回。
  
  山合拢,竟然再有机关术去开山。
  
  走过不再凶险的廊道,龙壁翻转,白衣红甲洛阳,青甲徐凤年,阴物丹婴一起随龙壁掠出河壁,掠入河槽。
  
  徐凤年一掌贴在洛阳后心偏左,一柄金缕剑,彻底穿透女子心。
  
  白衣坠河时,转头眯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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