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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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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愿闻奇楠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统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勤勉房作为龙子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横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重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夺食!仿佛是为了作证这个不知从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立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陈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不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的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事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懒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喽。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的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让人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修生养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

  在躺进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然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态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功勋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数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如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又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气,我等委实羡慕不来。”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够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计”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的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趟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当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的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长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沾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左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走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

  ,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信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拔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惜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敕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人惊讶道:“夜禁?”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马倍感自豪,会心笑道:“老奴这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出南城门,在一处小渡口停马。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陈望掏出那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轻轻嗅了嗅。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陈望满脸泪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人已死却不怨,未归之人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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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战场就是一座融炉,把所有跟“自以为是”沾边的东西都践踏碾碎。

  北凉边军中除了极少数高层将领会使用标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宁峨眉的长短双戟,以及李陌蕃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动武库,还有寥寥几位拥有自己的槊,此外几乎所有边军将士都不携带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儿。至于骑军的对战,绝对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种展开冲锋撞在一起后,便减速停马纠缠互砍,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能让内行的骑将感到崩溃,那真是把宝贵骑军当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实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击的两把兵器,一触即散,然后寻找下一个战机。

  眼下这支以三千骑撵着七千羌骑跑的龙象军,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骑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在拉伸出一段间距后,王灵宝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二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王灵宝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凉刀,以及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大将军”徐骁到“将军”陈芝豹,曾经在北凉铁骑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两个人,都坚信一点,徐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实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羌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羌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中原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中原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银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三千龙象骑杀得他们像是一条丧家犬。若非羌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以龙象骑兵极富效率的追杀下,根本坚持不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凉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羌骑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的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凉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秦弩奉弩两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凉两代大匠良弓的改进,各种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凉弩皆是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的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中原王朝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一样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劲弩。

  这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凉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北莽南朝对北凉短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南院大王黄宋濮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龙象骑军负责阻截,滞缓羌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羌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如此分工明确,自然异常狠辣血腥。

  对这些狼狈羌骑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个一上来就丢掷黑虎玩耍的少年,经过初期的一通大开杀戒后,之后便重新上马不再展开杀戮。

  羌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龙象铁骑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龙象骑军在那名主将模样的魁梧汉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羌骑纠缠不休的龙骑弩骑,两千龙象枪骑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型一股脑兜住所有羌骑,等到羌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那些龙象骑兵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比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羌骑感到头皮发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苍苍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凉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凉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能够在北莽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北莽自身优势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三千龙象骑军是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师傅,羌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可惜学费太过高昂,得用命来换。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着羌骑的撤退速度,和南朝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龙象骑军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姑塞州,然后长途奔袭到柳珪那老家伙的后头,用铁矛往这个南朝大将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凉边军中,对什么老南院大王黄宋濮或者是杨元赞都没啥感觉,唯独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脑袋的,理由很简单,北蛮子天天嚷着那句“柳珪可当半个徐骁”,王灵宝不能忍,整个北凉边军都不能忍!

  王灵宝作为身经百战的边关猛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两个念头都不是什么私心,一个是杀掉柳珪,再一个就是用自家的龙象铁骑跟那两支王帐重骑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凉莽双方,在二十来年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

  的机动性去展开突袭和追杀。

  在凉莽边境这个未来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弘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就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凉铁骑中的铁骑,除了老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接下来就是旧龙象军中接近六千的重骑。

  而大雪龙骑是北凉军最关键的家底,轻易不会出动,所以王灵宝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重骑之战,以后百年千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都不会忘了有一支军队,叫北凉铁骑。

  王灵宝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北凉死守西北却要被离阳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他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他王灵宝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大将军一辈子的心血,北凉军!

  王灵宝突然看到主帅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马上前,徐龙象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青苍城。”

  王灵宝虽然满腹狐疑,但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然后这位龙象军副将就看到少年露出一个罕见的狰狞笑容,跃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跃过了大队羌骑,独自往北而去。

  难不成有落单的大鱼在前头?

  王灵宝对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扬威一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番是更好,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骑加起来的战功也比不上一个徐龙象。

  能让年轻主帅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王灵宝立即有了决定,喊来跟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三十里内,做掉所有羌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龙象军的老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十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夕阳西下。

  比骑虎北冲的少年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剑客,悬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剑“定风波”。

  风姿如剑仙。

  而他身边人物的身高让人瞠目结舌,足有江南女子的两个那么高,并且浑身金黄色,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他们身后又百里处,有一骑疾驰,骑士戴黑斗笠,笼罩于宽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见阳光。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齿都不例外。

  这就是借尸还魂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他付出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惨痛代价才得以苟延残喘,他比谁都更渴望让姓徐的那对兄弟去死,而且务必死得比他更惨!

  他确实已经死过了,而且还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荫。

  他一截柳。

  已经靠着大秦王朝失传已久的秘术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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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夕阳西坠之际,如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烧云簇拥在西方天空,燃烧得绚烂无比。

  俗语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

  那么明天肯定会有人再没有机会远行了。

  霞光万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袭青衣剑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黄金战甲。中年剑客在千里黄沙数尺之上凌波微步,抬头望了眼西天云霞,左手拇指按住剑柄,鞘中古剑将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么都不会与人联手针对某个人,只不过人在宗门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剑气近也就只能违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蛰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龙象应该就身在附近,不过能否撞上然后截杀还需要一点运气,毕竟边境黄沙千里,寻找一支万人骑军尚且不易,何况是寻觅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徐龙象已经跻身可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界,黄青倒是勉强能够与之天人感应,不过根据蛛网机密谍报显示,这个生而金刚境的少年终有意无意地滞留在指玄境门槛上,没有选择势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黄青突然停下身形,双脚轻轻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瞬间六七缕剑气萦绕“定风波”剑鞘。

  在棋剑乐府中比府主太平令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铜人师祖,也随之停下脚步,神情古井不波。

  黄青望向前方,轻声笑道:“师祖,这趟差事还是交由我来解决吧?”

  剑气近的脑袋甚至不到金黄巨人的肩膀,这位在北莽极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师点头平淡道:“你先来便是。”

  师祖的言下之意很浅显,在他看来一个剑气近未必能拿下徐龙象。

  黄青对此一笑置之,并无怨言。

  他对这位师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为辈分上的差距,事实上师祖的证道之路,这位师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据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萨和离阳境内的轩辕大磐还要更早去以身验证“自开天门”的可行性,儒释道三教圣人的证道长生,那无非是跟天地借门而过,铜人师祖这些人却是直接选择破门而入。已经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誉为吕祖之后第一人,则在于这位剑神更为难得,力求以手中剑自建天门,李淳罡的剑道,独辟蹊径,几近天道。这是各自脚下所走道路之争,跟武评排名高低没有绝对关系,但是若说王仙芝曾经是离阳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么黄青身畔的铜人师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从拓拔菩萨,到慕容宝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无一例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外都与铜人师祖切磋过。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数百场的全胜战绩,铜人师祖既没有如此恐怖的厮杀次数,也没有碾压哪位顶尖高手的骇人传闻,只是他不论对上谁,都是不败,只求一个不输也不赢。

  太平令曾有言,铜人师伯与人斗,不败即可,只有最后那场与天斗,胜之即可。

  铜人师祖轻声提醒道:“此子曾经在青苍城内破去慕容宝鼎的金刚不败,你小心些,不贴身肉搏是最好。”

  黄青气势已起,剑意盎然,缓缓推剑出鞘两寸,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师伯祖,那黄青先行一步。”

  铜人师祖木然点头道:“我且先盯着那个不肯安分的孩子。”

  黄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南方一掠而逝,剑鞘外的那几缕剑气在黄青奔跑途中逐渐粗如陆地青虹。

  剑气近!

  蔚为壮观。

  由北往南的那一骑在看到金黄巨人后并未放缓速度,冲到铜人师祖身侧,本想一鼓作气擦肩而过,只是战马竟然如撞一堵无形南墙,猛然停下马蹄,甚至往后撤退了几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骑鬃毛,好不容易安抚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宝驹,那只手惨白如雪毫无血色,肌肤下的经脉清晰可见。

  曾经身为蛛网首席刺客的一截柳显然有些不悦,“需要如此谨慎吗?在剑气近的剑气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金刚境。就算真有,那也是两禅寺的李当心。”

  魁梧巨人双臂环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疯了一般弯腰大笑起来,指了指铜人师祖,“我错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给忘了。当年枪仙王绣来北莽练枪,最后还是给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挡下的。”

  铜人师祖瞥了眼这本该前途似锦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可怜虫,毫不掩饰他的怜悯眼神。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别人要忌惮几分,他哪里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这里,也就那么回事,李密弼,蛛网的缔造者,北莽头号大谍子,号称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议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脸色阴沉,在棋剑乐府素来不苟言笑的铜人师祖破天荒嗤笑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惊采绝艳的年轻人,都以为整个天下都应该围绕着他们转动,做事情从来不讲退路,最后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惨。”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凤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润?”

  铜人师祖破天荒大声笑起来,笑声如雷鸣,震撼云霄,“你也配跟他相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提并论?”

  一截柳如疯如癫,低头咬着一根指头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凤首十四岁入金刚,二十岁跻身指玄境界,二十二岁就去挑战拓跋菩萨,他徐凤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铜人师祖反问道:“那徐凤年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一截柳抬起头看着那渐渐淡去的火烧云,故作漫不经心道:“他命好呗,我输给他,非战之罪。”

  铜人师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暮色,“根据棋剑乐府和公主坟两处密档所载,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来,仅是有迹可循的谪仙人,总计出过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论是皇朝争霸,还是江湖争锋,都无一人登顶。这些谪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惨了。”

  铜人师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为求长生证天道,可那不过是云上天人的囊中物。须知嗟来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来之食啊。”

  一截柳李凤首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铜人师祖平静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于以后……我劝你回头,莫做乞儿小偷,要学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强盗。”

  暮色降临,日头坠尽,一截柳缓缓摘掉那用作遮阳的斗笠,冷声道:“老子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撑死了再死一次。”

  铜人师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么与其让你死在徐龙象手上,还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骇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悬空缚于蛛网中央,四肢扭曲,头颅被拧转。

  就在此时,铜人师祖望向遥远东方。

  有紫气东来。

  铜人师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向东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过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失心疯猖狂大笑,“徐凤年,你遇上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萨还要该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么你今天就该尝到那两人尝过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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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地滚青雷

  陆地生青虹,那剑气凌然,摧枯拉朽。

  直撞徐龙象。

  少年与齐玄帧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没有手持凉刀迎敌,而是将那柄战刀插入地面。

  三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不愿与天师府老神仙去龙虎山习武修道的倔强孩子,成长为北凉那支重要边军的统帅。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个不务正业经常游历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样,更像是人屠徐骁的儿子,不喜豪奢,不擅风流,但是跟父辈一样成名于沙场,初出茅庐便获得万人敌的称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从未跟大宗师级的顶尖高手捉对厮杀过,但是跟徐凤年磕磕碰碰从世子殿下做到北凉王截然相反,徐龙象几乎没有什么质疑声,哪怕以少年年纪破格统领龙象铁骑,也很快服众,甚至当初北凉官场还闹出过一阵阴风邪雨,为何不是一鸣惊人的徐龙象世袭罔替徐骁的爵位?

  徐龙象在龙虎山赵希抟的悉心栽培下,传授大梦春秋,渐次心窍洞开,黄蛮儿不再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黄蛮儿,心智与常人无异,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须知赤子之心虽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实则与秘籍上记载“不沾因果号佛子”、“不惹尘埃曰道胎”无异,都可算是三教成就圣人的长生资质。徐龙象对那条气势如虹的粗壮剑气视而不见,反而转头望向那头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来,这头曾在齐大真人身畔听圣人言语数十载而悟道的灵物,摊上这位少年后还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体型足有普通林中王两倍有余的黑虎竟是还了一个十分人性的神情,毫无戾气,低下那颗巨大头颅,碰了碰徐龙象的额头。

  徐龙象伸手摸着黑虎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小时候我娘经常罚我哥背书,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懂,听过了也会忘记,只觉得我哥哥捧书读书的样子……”

  说到这里,徐龙象学着当时少年徐凤年的模样晃了晃脑袋,“很好看。”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后来我爹私下经常说,咱们徐家祖坟冒青烟,总算也出了个读书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听到读书人三个字,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缅怀之意。曾几何时,莲花峰斩魔台,被凡夫俗子誉为餐霞长生的那位真人便会每日日出日落之时诵读经书,偶尔也会有人登顶拜访,与齐玄帧坐而论道,口绽莲花响春雷,异象绵绵,那幅场景,何其辉煌。黑虎久伴吕祖转世的齐玄帧,饱受恩泽,福缘极重,便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遇见它也必须执礼相待,万万不敢将其视同为禽兽。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徐龙象微笑道:“小时候大姐惫懒,莫说读书识字,便是女红也不愿学,唯独喜欢听我哥讲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着就要拉着我哥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以后再准我哥离开。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会拒绝。而且大姐屋子里的物件总是随意丢弃,我哥也总会一得闲便帮她收拾整齐,后来,大姐远嫁江南,每一样东西都齐齐整整搁置在原处,本该感到轻松的我哥反而总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哥哥,少年挠了挠头,干脆就放下眉头搁在心头。

  徐龙象使劲吐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我爹是个大老粗,加上边关事务无比繁重,有心也无力,从来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几个子女相处,都是我哥在那里照顾两个姐姐和我这个痴儿弟弟。我懂的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气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我在进入龙象军之前,二姐就说过北莽军中有些练气士擅长望气,专门针对北凉军中顶尖高手以便谋而后动,还说北莽蛛网秘密制订了一系列的屠龙计划,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许我心生杀机倾力出手,防止气机外泄。但我想与其让他们鬼鬼祟祟暗算我哥,还不如由我来当诱饵,打乱他们的布局!”

  徐龙象指了指那条势如破竹的青色长虹,开心笑道:“你瞧,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徐龙象这次违背军令私自领兵截杀羌骑,并没有身披那具坚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没有携带,留在了青苍城外的主帅大帐。

  从小到大,哥哥徐凤年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徐脂虎,徐渭熊。

  一直都是这样的。

  徐龙象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一击。

  千里黄沙之上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

  以他为圆心,无数黄沙向外迅猛滚动散开。

  与此同时,青虹未至剑气至。

  远方,棋剑乐府剑士黄青闭目前掠,腰间那柄古剑定风波依旧出鞘不足两寸。

  双方交战,除了那头黑虎就再无谁一旁观战了,百里之外的铜人师祖亦是不知为何赶赴东方,为紫气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剑气近黄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师高手,也会为这名剑客如此大肆挥霍剑气而惋惜,高手对敌,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讲究蓄势之时敛而不发,起势后出手则一击毙命,如青衫剑客这般交手之前就意气生发气势如虹,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跻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巅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这剑客不是市井无赖街斗的那种故意示威,也不是两军对峙阵前擂鼓喧天的先声夺人,而是这名佩剑却未出剑之人的气势,太足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黄青的剑气之盛,到了需要平时刻意压抑才能不伤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剑乐府黄青,确实不负“剑气近”的词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地步,一掷千金又如何?

  始终闭目前掠的黄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礼金刚境。”

  鞘中剑由两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斗。

  世间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该又多少颗?

  三寸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颗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剑气青珠滚向前方。

  如无数青雷滚走大地,直奔徐龙象。

  远方,已经可以看到此番壮观气象的徐龙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轻轻抬臂,一拳重重轰向地面。

  徐凤年第一次出现在北凉边军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龙象曾亲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剑气近之间,不断有沙丘炸碎,地龙拱背突出,黄沙漫天,

  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刚境界身具龙象之力的少年和剑气近。

  两人对战,也许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力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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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仙人落子

  这场气力之争,又像是矛盾之争。

  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为尊。

  徐龙象,当世唯一一位生而金刚境界的幸运儿,堪称北凉最坚固的大盾。

  只是他遇上了一剑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黄青,此人是北莽最锋利的那杆长矛。

  黄青仅是剑出三寸,便气象恢弘。

  像是天上剑仙扯断了一串念珠,数以千计的珠子剑气,大珠小珠落玉盘,滚滚前冲。

  徐龙象则将大漠黄沙地当作鼓面,一拳擂响,引来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断有一道道黄色龙卷破土而出。

  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黄沙中纷纷撞烂崩碎,尘土漫天,遮蔽视线。

  地牛翻身虽有力拔山河的无敌气概,可那些为剑气牵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蕴籍灵性,虽然十之**都被龙卷黄沙击碎,但仍有不下百颗青色剑珠绕过沙柱,一股脑涌向徐龙象。

  脸色木讷的徐龙象向前踏出一步,身前竖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动的沙墙,珠子纷纷撞在墙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绚烂,也有以卵击石的无奈。

  青色剑气散乱流淌,黄沙亦是汹涌无边。

  一袭青衫在一斛珠功亏一篑之际,黄青左手按剑,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黄青轻描淡写地从腰间摘下剑,以剑柄撞在徐龙象胸口,剑身出鞘三寸的定风波在一击之后,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龙象并未被撞飞,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丈。少年微微弯腰,强行止住后退势头,瞬间开始冲刺,朝那青衫剑客迅猛砸出双拳。

  黄青手腕一抖,横剑于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剑鞘,硬抗徐龙象的双拳。

  位列天下名剑第六的定风波在鞘中发出一阵刺耳轰鸣,剑鞘剧烈颤抖。

  徐龙象保持双拳撞剑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黄青则被向后推出十数丈外。

  双脚离地一尺的黄青拇指轻轻一敲,面带笑意,从容不迫,推剑出鞘一寸。

  骊歌一叠。

  徐龙象懒得理睬这是什么剑招剑意剑势,双拳又是一砸。

  两寸剑,二叠。

  三寸即三叠。

  徐龙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剑鞘上,身形悬空的黄青虽然始终不曾弃剑,但一直没有阻挡下徐龙象的冲势,不过随着骊歌叠数的增加,黄青在少年每一拳递出后的后退距离越来越短。

  徐龙象轰出第八拳,骊歌八叠之后,黄青终于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宗师风范。

  长衫袖口鼓荡飘动的黄青望向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敬佩,只是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失望。

  最后一拳轰出传说中的八龙八象之力,自然是世间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黄青尚有骊歌九叠甚至是最后演化而来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于此,那他黄青不敢说无需出剑便可胜过对手,最不济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黄青之所以选择以剑意骊歌对敌徐龙象,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将少年与慕容宝鼎做对比的念头,后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黄青前些年曾经跟那位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有过一场切磋,没有生死相向,点到即止。黄青年轻时便立志于以剑摧破两禅寺白衣僧人的“金刚禅定”,完成拓拔菩萨未能完成的壮举,号称无坚不摧的慕容宝鼎无疑是一块上佳的试剑石,据说在流州青苍城内让慕容宝鼎金身出现裂缝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无表情的徐龙象看似不温不火再度递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渐进,龙象之力层层递进,黄青的骊歌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层层叠加。

  本想以骊歌黄青没来由心头一跳,毅然舍弃骊歌九叠,轻喝一声,直接跳跃到十重山,有六七条青虹萦绕全身形同护驾的黄青不仅没能用十重山挡下第九拳撞击,反而眨眼之间青虹炸碎,定风波被双拳砸出一个惊人弧度,黄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颓势,定风波的剑鞘好不容易恢复平直。黄青不怒不惧,反而心生惊艳和欣慰,抬臂横剑势转变为显然要更加郑重其事的竖臂提剑势,在剑势转换的眨眼之间,顺势卸掉佩剑上的庞大余劲。

  黄青拇指摩挲着剑柄,云淡风轻,再无剑气倾泻化青虹的景象,只是越是这般,越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淳罡已逝,所幸还有一位桃花剑神。

  出海访仙的邓太阿在返回陆地前,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

  黄青此生只去过一趟离阳江湖,只是到北凉便停步不前,跟武当山年轻掌教李玉斧有过一面之缘,很快便返回北莽,期间谈不上争锋相对,也无剑拔弩张,倒是借机欣赏了八十一峰朝大顶的壮观风景,也在早晚两个时间观望过大莲花峰武当主宫前,千百人在晨钟暮鼓声中一起练拳的清净场景。黄青虽然最终没能继续远行赶赴中原腹地,既没有挑战白衣僧人李当心,也没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剑道魁首的邓太阿,但已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并且在与李玉斧的闲谈中偶有所得,对武道修行裨益极大,在道这个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气气的短暂交往中,黄青自认没有分出胜负,但是术字一途,颇有一番鲜**悟。

  徐龙象没有趁胜追击,黄青微微扬起手中古剑,轻声笑道:“在下棋剑乐府剑气近黄青,佩剑定风波。年少时以棋道入剑道,三十岁复归棋道,本以为有生之年再回剑道,便是此生武道尽头,不料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新路,算是达到了我宗门的棋子棋手观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创出一新剑,原想以此剑去与邓太阿一较意气高低……”

  少年一脸费解,小声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黄青洒然一笑,还是不厌其烦轻声解释道:“嘴上说是一剑,但也许是百剑千剑,甚至是万剑,准确说来,应该是一局剑。”

  徐龙象根本不废话,直接迈开步子,开始向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剑客展开直线冲刺。

  如同秀才遇上兵的黄青一笑置之,然后神情肃穆起来,闭上眼睛,吸纳天地浩然之气。

  一股股浩然正气充塞天地间。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盘,以一条条天下名川大河作为蜿蜒棋线,一座座山岳巨峰做那硕大棋子。

  自成小千世界。

  若说黄青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剑术不过是指玄,意气不过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则直达陆地神仙。

  难怪黄青去了一趟北凉便欣然返回北莽。

  黄青松开手中那把定风波,古剑迅速飘浮在他身前,剑出一半。

  黄青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轻声道:“武当山。顶。”

  顶是围棋术语之一。

  正好克制徐龙象那好似空有凝重却略显笨拙的棋形。

  一道剑气横生。

  徐龙象以蛮横肩撞击碎这座顶在前方的“武当山”缥缈气韵。

  黄青继续提子落子。

  先后两子更改的幅度极小。

  故名小尖。

  剑气却浑厚坚实。

  俗语小尖无恶手,黄青的棋招或者说剑招也是堂堂正正,只是正常手谈对弈,当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黄青造就的这一局棋,则是落子如飞,根本不讲规矩。

  小尖之后是紧气,紧气之后是象步飞,再有封镇结合,又有连绵而出的千层宝阁势。

  黄青那张清逸脸庞上焕发出一种宝相庄严的仙佛光彩。

  所有微风便可拂动的黄沙此时此刻出奇地全部静止,唯有磅礴剑气肆意纵横。

  我有天下无双的充沛剑气。

  终有一剑告之于天地。

  我有四十年郁气出不得。

  今日不得不一吐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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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剑生佛

  剑气如山如渊,剑气如江如河,剑气如鱼如龙。

  少年方圆两里之内,剑气此起彼伏,不论徐龙象如何蛮横冲撞,都难以靠近黄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风波,反而时不时被磅礴剑气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后招轰得风雨飘摇。

  一方困兽犹斗,一方岿然不动。盘上棋子如何能与局外棋手较劲?孰优孰劣,看似再明显不过。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黄青的这一手“新剑”非但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招势反而越来越运转如意,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徐龙象越是凭着生而金刚的雄浑体魄越是凶悍挣扎,黄青剑招的意气就越是缜密无缝。似乎,这名立志要为北莽剑道正名的剑气近在拿徐龙象做磨剑石,磨石愈是坚不可摧,两两砥砺之下,剑锋愈是锋锐无匹。眼界再粗浅狭窄的门外汉,也清楚等到那半剑全部出鞘,其威势必将是任你达到金身不坏的人间菩萨境界,也要一剑摧破。

  棋盘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剑气撞在肩头,整个人的瘦弱身躯在空中翻滚出几个大圆,双脚落地后,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两条痕迹,只是黄沙尘土为剑气所压制,才浮起寸余便被重新镇压而下。见微知著,徐龙象哪怕纹丝不动,不牵动黄青的剑气展开反扑,但只要身在棋盘之上,便无时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里地域的剑意。但既便如此,徐龙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冲撞都不曾流露出半点疲态,世人所谓的力大无穷,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极。

  徐龙象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青衫剑客,眼眸绽放出淡金色的玄妙萤光,再度前冲,但这一次不是在直线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长串定格的残影,依稀可见他的奔跑路径,短距离内杂乱无章,若是拉伸开来看待,便是一个半月弧形。那些残影无一例外,都在剑气碾压下被摧毁消散。当最后一个距离黄青只有十丈的残影消失之际,词牌名剑气近的剑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期间略作停顿了三次,每一顿,黄青身前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连压三手后,两人之间意气大为涨势,而且锋芒毕现,黄青布下的棋局瞬间尤为厚实壮大,就像在棋盘上增添了三粒大小可算违反规矩的硕大棋子,徐龙象三次冲撞,一次比一次都声响巨大,最后一次撞开剑气,原先一直势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现一丝凝滞。黄青微微一笑,转动手腕,变压为挂,一道剑气破土而出,倾斜直上,撞在一处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将瞬间闪现的徐龙象一击撞飞。

  《大象》有云,地势坤厚载万物。那么黄青这一剑,便是取材于地,一气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龙象来不及做出应对,就被接下来一道道从地中拔出的剑气砸在身上,剑气凌厉如地龙黄蛟,哪怕徐龙象被撞回地面也没有停歇,少年双手插入地面,双脚抵住沙地,试图借此缩小后退距离,但是剑气冲劲浩大,少年身上不断炸开团团黄雾,当一缕剑气撞在左侧肩头,徐龙象显而易见地肩头往下一坠,胸口差点就要贴紧地面,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挡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无数地中生长裹有黄沙的剑气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躯不断下沉的少年双手五指成钩,死死撑在地面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龙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吗?

  黄青还真想见识见识。既然借助徐龙象磨砺这一新剑的初衷已经韵味尽了,于是黄青就想着拿天赋异禀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两,以便将来一战做好铺垫。

  念起意动则气生,方寸衍天地,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黄青另辟蹊径的独到剑道,不同于自负世间事一剑事的李淳罡,也不同于剑术极处即是道的邓太阿。

  定风波才剑出一半,便有这等气魄。黄青极有可能已经摸到陆地剑仙的门槛。

  龙虎山齐玄帧曾有一句戏言流传于世:指玄不过弯腰奴,天象只是低头乞,陆地神仙才算盘腿坐。说的就是对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过是个哈腰奴仆,跻身天象境界,仍不过是侥幸乞求得手一点天机,只有成为陆地神仙,才算是不低头不弯腰,但也仅是盘腿而坐于天地间,比起天道还是要矮了几分。相传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斩魔台问道于齐玄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询问齐玄帧自身又如何自处,据说齐大真人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且容盘膝而坐的贫道伸一伸脚。

  不愧是吕祖转世,曾过天门而不入。

  而齐玄帧同时也说过一句云遮雾绕的古怪谶语:陆地神仙有生死之别,但无高下之分。

  不管黄青不管到时候是站是坐,只要一旦成就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的剑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内,那就有了被称为无敌的资格。

  黄青睁眼望向那个差不多等于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怜悯,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赋,也有几分晦涩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没之地必有草药,这便是世间万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网恢恢,越是鲤鱼化龙,越是难逃一劫,百年前刘松涛无敌于世,为无名无姓的游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剑道被誉为与天齐肩,想开天门便开天门,一样为王仙芝克制,最终王仙芝又死在徐凤年手上,那么当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迈入陆地神仙门槛,谁会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黄青敛了敛心神,收回思绪,前方徐龙象已经被无数道剑气轰入大坑内,他的视野中,以少年为圆心的数百丈内,一条条黄色蛟龙剑气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间歇不停顿地砸在少年后背上,让其无法有刹那喘息的机会。毕竟一身龙象之力不敌天地浩然气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黄青虽然有些遗憾那少年终究还是没能让自己倾力而出一剑,但能够在一局剑中纯粹只靠肉身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黄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杀徐龙象,倒不是怕日后被那年轻北凉王记恨,而是黄青能有今天的剑道大宗师境界,自有与之相匹配的胸襟气度。

  黄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风波,猛然推回剑鞘。

  “落子天元。”

  同时,一道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从天空坠落。

  剑气悉数炸入大地,正如名剑归鞘。

  剑气竟然浓郁到像是水流的夸张地步,从那座大坑中疯狂满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数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黄沙。

  黄青心中微微一叹,就要转身返回姑塞州。

  手中定风波轻轻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黄青皱了皱眉头,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生机存在,但正因为如此,那种如野兽从喉咙挤出的桀桀笑声才显得尤为可怕。

  一个衣衫褴褛的消瘦身影沿着坑坡渐渐走出,伛偻着腰,双手低垂。

  当他抬起头,黄青看到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不带半点感**彩,不悲不喜,无忧无欢。

  眨眼之后,黄青就驾驭剑气在自己身后接连竖起六道蕴涵青色流华的高大墙壁,而褪尽人类气息的少年则瞬间从黄青先前的背后出现,然后展开奔跑,一口气撞烂六堵墙壁,奔速不减反增,相距两丈时少年高高跃起,朝黄青扑杀而去。

  黄青握剑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风波的剑鞘尾端,抬臂后剑柄精准击中少年的喉咙。

  黄青沉声道:“敕退!”

  剑尾气生,气冲斗牛。

  一团璀璨剑芒在少年胸前汹涌绽放。

  但是让黄青感到讶异的是那少年在撞击之后,脑袋往后一仰,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了剑气不说,还差点让他脱手丢剑。

  黄青后撤几步,在此期间五指短暂松开,在佩剑定风波剑柄被撞回到手心处之际,重新握住,这才总算没有阴沟里翻船,否则堂堂剑气近就是被人用喉咙撞飞手中剑了。

  但是黄青的掌心也渗出血丝。

  黄青手腕一抖,剑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体一拧后旋转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剑柄,一手“轻轻”推在胸口。

  不但定风波被推回剑鞘,黄青也被疯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几丈。

  倒掠而飞的黄青双脚在空中如蜻蜓点水踩了几下,踩出一长串似水面波纹的玄妙涟漪,而那些逐渐扩大的涟漪在相互触碰下,便有剑气如莲从“水中”摇曳而起,这二十余株青莲转瞬便有成人那么高,拦在少年追杀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黄青的少年在冲刺过程中,咧嘴笑却无声,双手随意撕碎那些碍事的一棵棵青色莲花。

  黄青一脚前踏出半步,鞋背尽数被黄沙掩盖,一脚在地面上划弧后移半步,身后黄沙为这半步气机牵引,竟是顺势扯出了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弧月状沙蛟。

  黄青这一式不是剑出鞘,而是鞘离剑。

  刺向那少年心口。

  从古至今,剑制一向是越来越短,秦剑之长足有二十二寸有余,大奉长剑不过十九寸六分,之后春秋九国抛开私人剑炉不言,朝廷铸剑各有长短,但都不超出奉剑剑制,但是位居天下名剑前列的定风波作为一柄铸造时间不过二十年的新器,却直追大秦古剑,长达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长剑致远”的深意,未尝不是当年赠剑之人对黄青在剑道上的期许。

  黄青出鞘而非出剑后,默念道:“十六观!”

  剑鞘离剑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观。

  一观一相,空中十六寸距离,浮现出十六种妙不可言的异象。

  先是出现一尊身形虚无缥缈的青衫小人坐于黄青手中剑尖之上,正坐面西,有大日升腾,状如悬鼓,既见红日,开目闭目。

  日观之后继而再起水观,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辉。

  接下来有金刚七宝金幢,灿烂生辉。

  不断有宝树宝池宝莲生起,有无量诸天作伎乐,天女散花。

  黄青这一大半剑。

  一剑生佛。

  徐龙象心口被这一剑或者说剑鞘击中,身躯保持前冲姿势,但竟是就那么突兀悬停住。

  黄青缓缓前行,推剑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则随之后退一步。

  黄青看着十六步外的那个少年,轻声感慨道:“只道鬼神能护物,不知龙象自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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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仗之前有大仗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枝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捂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度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枝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型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老人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愈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勾手,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功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

  与此同时,铜人师祖另外一手托起。

  6地冲起一道龙卷。

  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

  两两相撞,夹击天地之间的徐凤年。

  徐凤年身形轻盈一旋,堪堪躲过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撞击。

  但他的前进终于还是被铜人师祖所阻滞,后者前踏一步使出缩小天地成方寸间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凤年的脚腕,在空中扯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出去。

  徐凤年左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刹住身形,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剑乐府一直被洪敬岩压住风头而名声不显的铜人师祖。

  铜人师祖冷笑道:“想走?”

  徐凤年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直接跃过金黄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铜人师祖瞥了眼年轻北凉王的腰间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难。”

  这并非铜人师祖口出狂言。

  别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凤年倒是知道些,听潮阁藏有一份绝密档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触到的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但铜人师祖的潜藏实力,显然不是那女尊菩萨可以媲美的。

  档案上别的不说,仅是两个措辞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

  “谪仙。”

  “天王法身。”

  徐凤年确实没有把握撇下此人继续前行。

  可这不意味着徐凤年若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就没机会宰掉他。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轻轻按住刀柄,沉声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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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万把凉刀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以江南寒族书生跻身北凉顶层官场的陈锡亮,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并肩立于城头,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伟的城墙,青苍城的低矮外墙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而这座孤城却又恰恰位于西北边塞,就如纤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滥的江畔,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死。陈锡亮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稀疏单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边,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杨光斗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儿可不太一样,大雪满弓刀,甲重刀更沉。不过这边的莽夫可说不出什么朱紫公侯,顶多嚷几句井口有个黑窟窿的打油诗。”

  陈锡亮有些笑意,问道:“我曾经在江南道听说这个典故,好像跟大将军有关?”

  杨光斗搓了搓手,“王爷还是小世子殿下那会儿,大将军带着一家人在听潮湖赏雪,结果给世子殿下硬逼着写诗,情急之下,大将军哪里做得出诗来,抓耳挠腮了半天,还真给大将军憋出了那么一,如果没记错的话,整诗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黄狗换白衣,白狗……”

  陈锡亮笑问道:“接下去呢?”

  杨光斗无奈道:“大将军明摆着是接不下去了嘛,当时就给咱们世子殿下追着撵着打了半天。不过这幅荒唐场景,以往在清凉山经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光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嗓音沙哑轻声道:“那时候的大将军,腿脚还是很利索的,逃命起来挺健步如飞。”

  陈锡亮呼出一口雾气,笑道:“离阳所有世子殿下里头,就咱们北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

  杨光斗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头,他身为龙象军副将,果真如传言那般桀骜难驯,入驻流州后就没踏入过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动面见刺史大人,让那些城头守军都大吃一惊。前段时间龙象军违反都护府军令擅自分兵出击,流州军政双方已经有剑拔弩张的不好迹象。杨光斗转头看了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将也有登高赏雪的雅致?”

  李陌蕃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刺史大人的冷嘲热讽,沉声道:“最先出现的紫气异象和弩箭破空,本将不知底细,不去说它。但方才前线游弩手来报,古董滩柳珪大营有三支骑军紧急出动,皆是赶赴临谣城方向。其中呼延克钦耶律宗堂两员大将各领五百轻骑,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家军一万主力骑兵,甚至连仅有的两百重骑兵也隐藏其中,随时可以人马披甲冲锋作战。”

  杨光斗神情凝重,问道:“奔着你们龙象军主帅而去?”

  李陌蕃嗯了一声,狠狠揉了揉下巴,眼神阴森,“看来那支穿插到青苍临谣之间的羌骑是诱饵。”

  杨光斗一听到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说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愤懑言语,品秩不高暂时作为刺史幕僚的陈锡亮拉住杨光斗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静开口问道:“李将军,假设小王爷的龙象军已经对上那万余羌骑,如果羌骑避其锋芒,有意诱敌深入,龙象骑军能否在追击战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只要被咱们龙象军逮住了,除非是羌骑一看到就选择掉头跑路,否则不需要一个时辰,肯定全军覆没!”

  李陌蕃伸手按住墙头,“现在怕就怕最擅长绕圈子的羌骑一味避战,让他们熬到跟林符大军汇合。”

  李陌蕃转头看着杨光斗这位名义上流州最大的官员,“本将入城,不是请战来的,只是来打声招呼,本将会分出一万龙象军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滩的大军趁机向南推移,我亲自率领仅剩一万龙象骑军抗敌,青苍城丢不了。”

  杨光斗终于忍不住怒道:“大战一触即,兵力劣势的前提下还敢分兵,不断分兵!李陌蕃,亏你还是被大将军生前颇为器重的将领,我杨光斗一个没读过几部兵书的门外汉,都知晓此事是兵家大忌。流州之重,既在于我方以死守青苍城来牵制柳珪大军,更在于三万龙象骑军保持引而不的姿态,以便对整个北莽南朝形成威慑力,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点,这凉莽第一场大仗就已经输了,任你龙象骑军以一换二,任你李陌蕃战功累累,北凉王也要砍掉你的脑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说道:“杨刺史,本将说过青苍城丢不掉!退一万步说,本将那一万龙象骑军全打没了,只要让主帅和王灵宝顺利返回青苍城附近,柳珪一样要乖乖当缩头乌龟。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咱们龙象军主帅在临谣以东那边的战场上,不会出现丁点儿的意外。”

  杨光斗踏出一步,“姓李的!北凉王允诺我杨光斗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为本官不敢先斩后奏?!”

  李陌蕃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轻歪过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来试试看,杨老儿,凭你那点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脑袋?”

  陈锡亮没有当拉架当那和事老,只是遥望向古董滩那边,缓缓说道:“刺史大人和李将军都没有错,只是事有缓急轻重,当下我们不妨作最坏的打算,羌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北莽设置的陷阱,现在既然咱们龙象军已经咬钩了,并且设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几千龙象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主帅徐龙象!那么,我觉得北莽南朝肯定会启动与之相对的阴险后手,说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码面对小王爷都可一战。若被北莽得逞,这个损失,是我们脚下青苍城,是整个流州,甚至是整个北凉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陈锡亮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调动一万龙象军去策应,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还要加上所有可用的游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马义从,甚至如果可以,青苍城中潜伏的死士谍子,都该紧急出城。”

  李陌蕃点点头。

  杨光斗也是凛然不语。

  陈锡亮转过头,望向李陌蕃,“李将军,我不要你立什么军令状,也不想听什么吃了败仗提头来见的豪言壮语,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上只有一万龙象骑军,一旦柳珪大军毅然南扑,你能保证青苍城坚持到两万龙象军返回!?”

  李陌蕃眼神异常坚毅,沉声道:“可以!”

  李陌蕃笑了,伸手重重一拍腰间北凉战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陈锡亮,你信不过我李陌蕃没关系,但请相信我的这柄凉刀!一把不够的话,城外,还有一万把!”

  陈锡亮点了点头,李陌蕃转身大步离去。

  陈锡亮突然朝着这员北凉边军猛将的背影说道:“李将军,龙象军将士是北凉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但是老子从现在开始,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背对两位“文官老爷”的那位武将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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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龙抬头,开天眼  

  黄青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定风波全部归鞘,黄青反手握剑。

  被剑鞘尾端击中胸口的少年,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虽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体剑气伤及心肺。

  饶是气机绵长如江河的黄青在使出这一招后,也需要以数次吐纳来安抚体内疯狂絮乱的气机。武道招式皆是讲求窍穴洞开的一气呵成,追求意气所指一往无前的境界,但黄青这十六观则极其诡异,一气生成后,却硬生生在穴窍穴处“关起大门”,让那一股气机洪流接连十六次撞击大堤,借此成就声势。十六观,一观一顿,契合佛经上所载的一步一莲。

  虽然一剑功成,不过黄青心底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据传北凉王不遗余力帮徐龙象这个弟弟重现了一具符将红甲,黄青更希望与自己对敌的少年穿上那具号称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称于北莽的黄青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倍觉荒诞。

  那少年低头看了眼胸口,然后抬起头盯住黄青,张了张嘴,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齿间,那是黄青先前种于少年心肺间的驳杂剑气,少年非但没有就此顺势吐出减轻伤势,反而咽回剑气,“没吃饱,还有吗?”

  黄青握紧手中名剑,微笑道:“别的没有,剑气有的是。”

  眼眸泛着金色的徐龙象转头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苍还是那凉州。

  少年回头后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关节出一连串黄豆炸裂的刺耳声响,举起双拳,然后一脚轰然踏下!

  暗中急剧蓄势的黄青眯起眼,只见一条条凝聚如虹的气机不断从少年身上涌出,碎裂,破散。

  在剑道上登高望远可谓只差邓太阿一步的黄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气?

  少年原本已经在指玄门槛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坠回金刚境!

  龙虎山老天师赵希抟曾经传授这个徒弟大梦春秋,这在天师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黄紫贵人都误以为那是老家伙昏了头去虎作伥,是在帮助徐人屠的小儿子在武道修行上更进一步。事实上赵希抟出于私心为爱徒徐龙象着想不假,但大梦春秋的真正意义,恐怕天下人打破脑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龙象的实力,而是道门的镇压厌胜之法!

  世间匹夫怀璧死,但那不过是死于人妒,赵希抟若是不用心良苦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龙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凤年为徐龙象锻造符甲,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黄青气势磅礴的一局剑中,看似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斗。

  其实符甲裹身和大梦春秋孕育出的道门气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困兽!

  黄青如临大敌,低头看了眼定风波。

  终于可以递出完整一剑了。

  徐龙象同样低着头,憨傻笑着。

  哥,我要打架了。

  ————

  江南小雪一场。

  徽山日复一日的人头攒动,别说小雪,便是大雪纷飞,都无需轩辕家族如何扫雪,道路上早给人踩踏干净了。那些比肩接踵的游客都是奔着瞻仰大雪坪缺月楼去的,牯牛降肯定没资格走入,但远远看一眼也就能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回去后都能跟乡里乡亲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嘘一番了。随便看到个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说自己见着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现如今哪位女侠行走江湖在行囊里没有一套紫衣?否则出门哪里有脸皮自称仙子?前段时间武林大会隆重召开,共襄盛事,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徽山紫衣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是连北凉听潮阁都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多箱子的武学秘笈,无疑是等于当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认了轩辕青锋的盟主位置,谁还敢说三道四?何况那女子气概何其豪迈,大肆赠送大雪坪旧有秘笈如分几颗铜钱,许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张张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徽山的热闹,衬托得龙虎山愈冷清。

  加上远方那座武当山的香火渐盛,以及姓吴的青城王分去天师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务的权利,龙虎山若不是还有一位白莲先生勉强支撑着台面,这个冬天,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大不韪受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呐。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

  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

  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

  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

  又见江南又见雪。

  一名老道人开始登山,走向天师府。

  老人从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过的一袭黄紫道袍,还梳理干净了头胡须,惹来无数天师府晚辈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师堂,对墙上悬挂的所有祖师爷画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过去。

  走出祖师堂后,这位龙虎山硕果仅存的希字辈老真人来到山顶。

  风雪中,老人盘腿而坐,轻声笑道:“都说沙场有刀,不怕死于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于酩酊。贫道从来不敢杀人,连那酒也总喝不尽兴,一生从没有活得豪气,最后走这一遭……”

  老道人仿佛在与天地言语,大声道:“且尽兴!”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双眼。

  然后这位黄紫老真人颤颤巍巍抬起那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开天眼。

  老人双臂垂下,轻轻搁在膝盖上,各掐一诀,安详道:“黄蛮儿,为师本事就这么点,学不来开天门,连开天眼也是这般勉强。”

  “若是仍然无法为你挡下天劫,莫怪师父啊。”

  世人羡长生,道人修清净。

  老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记起了前几年山脚道观里自己徒弟的打鼾声。

  一点都不清净啊,可却是让老人最怀念。

  ————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师府池中那朵位于最高处的紫金莲,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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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强手,扛天雷

  徐龙象开始冲刺,速度比起先前对敌黄青快了何止一筹,缩地成寸的道家神通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

  道教典籍上恭维自家神仙的说法里,有一种叫撒豆成兵,当然是糊弄乡野村夫的措辞。但是黄青的剑气早已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倒也有几分草木成兵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配合洞察先机的指玄境界,黄青可以精准捕捉徐龙象的进攻路线,徐龙象在撞到他和定风波之前,必然会冲击那些细小如蠛蠓充斥天地间的微妙剑气,这就能让黄青未卜先知,谋而后动。

  黄青预料到徐龙象会绕至身后对他后背展开一次锤杀,他没有转身,抖剑出鞘寸余,与此同时,身后两丈外蓦然炸出一条剑虹,割裂长空。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徐龙象没有如约而至,那么黄青的先手剑招也就失去了意义,更失策的是黄青在先手之后已经开始布局少年撞开剑气青虹的后手。顶尖武道宗师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千里。果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的徐龙象,鬼魅身影最终在黄青身侧浮现,然后一撞而来,黄青原本体内如瀑布直泻三千尺的气机流转,硬是横移几大窍穴,如一条大江改道而流,定风波虽来不及出鞘,但黄青手握剑鞘横扫,一抹剑罡画弧切出,呈现扇形分开天地,气势雄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徐龙象没有后退避其锋芒,而是凭借恐怖的速度低头,弯腰,继续前冲,以一记凶悍无匹的肩撞,把黄青直接撞飞出去很远。

  徐龙象在地面上笔直狂奔,几乎是一瞬间便伸手攥住黄青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扯,不但将黄青的身躯扯向地面,还直接扯烂了黄青堪堪运转而起的气机。

  黄青撞在地面上,徐龙象就是一脚凶悍踢去!

  有苦说不出的黄青只得勉强用手臂格挡住这一脚,身躯再度被踹向空中。

  刹那之间就又给跃起的徐龙象用手肘轰在胸口,重新打回地面。

  头顶黑影压下,徐龙象十指交错握成一拳,这一拳若是被结结实实击中,别说剑气近黄青,恐怕就是金刚不坏的慕容宝鼎也要变成一只破碎大鼎了。

  黄青后背砸在地面上,面朝天空中急坠而下的徐龙象,定风波剑柄抵住沙地,剑鞘朝天直指那得理不饶人的癫狂少年。

  剑留鞘走。

  剑鞘刺向徐龙象。

  名剑定风波便以这种方式首次出鞘。

  徐龙象双拳砸在剑鞘上,砸偏了剑鞘,身形仅是略作停顿,继续向下砸去。

  黄青左手轻轻一拍地面,身体骤然一旋,带动右手定风波抡出一圈光芒璀璨的圆形剑罡。

  如一轮明月生于黄沙大漠。

  虽是仓促之下的出剑,气势远未攀至巅峰,但定风波不出则已,一出仍是极为惊人。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龙象根本没去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就用拳头轰烂了圆月剑罡,什么叫真正的势如破竹,徐龙象这就是!

  黄青赶忙剑尖一点,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徐龙象双拳砸在大地上,那一声炸裂巨响竟是深入到了百丈之下。

  黄青在远处站定,紧紧握剑,抬起手臂,高度与肩齐平。

  这位剑气近嘴角渗出血丝。

  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青虹彰显威势,反而是在如仙人餐霞饮露,疯狂吸纳四周的“青雾”。

  随着定风波完完整整的出鞘,尤其是做出鲸吞状后,黄青和徐龙象身边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剑气迅速凝聚,如夏日夜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入长剑的剑尖。

  黄青词牌名是那剑气近。

  何谓剑气近?

  那是在说黄青人未至剑未出,剑气便已如那“天阴将雨,群飞塞路”的蠛蠓,细微不可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布满世界。

  黄青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抬头看了眼有些许黑云飘来的天空,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在坑中缓缓站起身的少年。

  黄青轻声说道:“人活一世,每走一步就是在天地间留下一步痕迹。只是世人的脚步,大多了去无痕,风吹黄沙,雪掩路径,水冲石阶。我黄青亦是不能免俗,但我手中剑,不一样。”

  黄青每说一字,手中长剑定风波的附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叠加了一柄“定风波”。

  层层叠叠,纹丝不动,不动如山。

  他身前很快就叠放了将近三百柄一模一样的“定风波”。

  徐龙象已经完全看不到黄青的身影,但依稀可以听到这名北莽剑道第一人的嗓音。

  “江湖百年来两代剑神,李淳罡以意气风发著称于世,剑开得天门,一袖即青龙。邓太阿则以快剑享誉天下,以细处锋芒冠绝剑林。”

  “黄青不愿走他们的路,手中这把定风波,只求两字。”

  “不动。”

  在黄青和徐龙象之间,出现了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不断朝徐龙象层层推进。

  徐龙象不退反进,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长剑,被阻滞前奔身形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

  徐龙象不管怎么冲,用蛮力打破那些长剑,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新剑补上原有位置,被剑山剑墙所阻的少年显然也打出了火气,身形倒退,与那座剑山拉出一段距离后,这才展开迅猛冲锋,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百柄定风波,整个人都撞进了剑山,凹陷入山腹。但是下一刻,剑山便开始自行生长,气势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逼退少年后退,哪怕少年双脚踩地,试图用肩膀狠狠扛住大山前移,双脚仍是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少年干脆以头顶住那堵剑墙,再以双手撑住。

  整个人倾斜的少年怒吼一声,使劲往前一推。

  如木支墙!

  整座剑山似乎都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剑鸣如群蚊出声。

  但是厚度被阻止高度依旧叠加的剑山依旧凭借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少年已是额头鲜血淋漓,双手手掌更是血肉模糊。

  脚上靴子更是被踩穿。

  少年猛然转身,双臂张开,以那并不宽阔的后背力扛剑山。

  剑墙终于止步!

  比巨大剑山更高的高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闪电雷鸣。

  少年双眼瞳孔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黄青轻声道:“你徐龙象的诞生,本就不是讲规矩的事情,不该长活于世间。我便以规矩,成方圆。”

  黄青手持定风波,画了一个圆。

  这么一个看似连稚童都可以随手耍出的简单动作,剑气之盛甲天下的黄青却使得极其艰难和凝滞。

  然后剑阵成山的那无数柄“定风波”,开始变阵。

  徐龙象身前身后和头顶,长剑浮空。

  形成一个巨大半圆。

  每一柄定风波的剑尖都指向当中的少年。

  黄青顺着那道剑弧背面望向天空,黑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压低,粗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疯狂滚动。

  持剑之臂开始抖动的黄青轻声道:“既然你自寻死路,不怕引来天劫,那我便最后送你一程。”

  这最后一剑名“规矩”,黄青本是想去跟剑神邓太阿一较高下,将会是剑道上一场前无古人的快慢之争,不曾想先用在了徐龙象身上。

  黄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长剑上。

  定风波坠落在地。

  铺天盖地的半圆剑阵轰然炸开。

  黄青一脸震惊和茫然。

  远处,少年弯腰而立,双臂低垂。

  看不到少年的脸孔。

  七八股浓郁黑气如一条条恶蛟,围绕着少年肆意游曳。

  就在此时,黄青衣衫出现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

  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剑气近感到惊悚。

  铜人师祖被人一刀捅入腹部,就这么一路撞来,两人一刀,一起继续前冲撞到一座山丘中。

  偌大一座山丘瞬间粉碎,下一座沙丘依旧如此不堪一击,就像只是辞旧岁时孩童手中的爆竹。

  黄青转过头,看到那人左手刀站定,更远处一座山丘炸开处,铜人师祖在漫天风沙中站起身,与之起身的,还有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身。

  难道说,铜人师祖在那人出刀后,甚至都来不及请出法身?

  那北凉王徐凤年,就这么来了?

  震惊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高空异象的黄青也松了口气。

  就算你徐凤年来得如此迅猛,但仍是来不及了。

  大劫已至。

  七重天雷将落!

  一重重过一重,任你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轰隆一声。

  一道紫色天雷砸向徐龙象。

  徐凤年根本不理睬铜人师祖和剑气近,直奔那滚滚天雷,一刀挥出。

  跟羊皮裘老头儿当年那一袖青龙,如出一辙。

  直接将那道天雷撞碎。

  黄青看得目瞪口呆,这兄弟俩,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那可是象征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凤年难道真想七重天雷都一人扛下?

  仙人齐玄帧当年在斩魔台力扛天劫,也不过是扛下六重紫雷而已。

  徐凤年站在徐龙象身边,伸手按在弟弟脑袋上,轻声道:“黄蛮儿,爹走了,但只要哥还在,天塌下来,就轮不到你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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