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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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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骄兵南下




  佑露关外的主将营帐,气氛凝重而古怪,有卢氏亲兵驿骑传来一份紧急军情,兵部侍郎卢升象坐在案后,不动声sè,手指在一块兵符上轻轻抚摸。¤ 文学:.wxba ¤帐内将领校尉以步骑双方分列,这些武将大多是卢侍郎从广陵道带去京城的班底,忠心和能力都毋庸置疑,既有chūn秋战火熏陶出来的稳重老人,也有正值壮年锐意进取的才华武官,夹杂有几名破格提拔起来的年轻都尉,年龄配置十分合理。一个被赶去当马夫的心腹爱将火烧屁股冲进大帐,护帐亲兵都没有阻拦,卢升象连眼皮子没有挑一下,只是低头看着那张好不容易从户部抽调出来的老旧地图,说来可笑,顾庐保持多年的兵部,竟然找不到一份让卢升象满意的京畿南部舆图,两辽边线倒是可以轻松找出几百张来。

  一身马sāo味的郭东风瞪了几眼幸灾乐祸的同龄人,大大咧咧质问道:“将军,那杨慎杏是吃错了药不成,怎的就自作主张地率先向南仓促推进,他就那么有把握一口气闯过玉芳关、过沁水津渡、继而拿下广陵道北地首屈一指的重镇櫆嚣?他这么一冲,置我们两军于何地?将军,你说说看,咱们是眼睁睁看着他带着一帮纨绔子弟去送死,还是陪着他们一起玩火?他娘的,四万兵马,那可是蓟南军最后的家底子了啊,一过沁水津渡,在到达櫆嚣镇之前,那里自古便是四战之地的青秧盆地,如今咱们对广陵道那边的兵马调动全是两眼抹黑,这老头儿何来的信心孤军深入!这西楚再不济事,总能挤出仈jiǔ千可战骑兵?万一櫆嚣镇守将是诈降,堂堂安国大将军,给这等拙劣的诱敌之策打得灰头土脸,到时候背黑锅的还不是将军你?!”

  卢升象头也不抬,平静道:“首先,可以确认,櫆嚣守将韩蓬莱不是诈降。其次,四万蓟南jīng锐老卒,补给完善,安国大将军行军布阵长于步步为营,就算对上仈jiǔ千骑军,只要没有重骑突袭,未必会输。最后,西楚余孽能否在櫆嚣青秧一线投入近万骑军,谁都不敢肯定。因为地理限制,西楚一向步战于西,骑战于东。当然,碰上疯子,就谁都不好说了。”

  郭东风硬着脖子说道:“可兵部的既定方略,是先让屯兵滑台的淮南王赵英与驻扎蒿鳌湖的靖安王赵珣,同时展开攻势。不论他们成败与否,接下来也该是广陵王赵毅登台,哪里轮得到他杨慎杏?!”

  卢升象怒斥道:“藩王名讳也是你可以直呼的?滚回去喂你的马!”

  郭东风缩了缩脖子,乖乖退出营帐,很快就又掀起帐帘探出脑袋,好奇问道:“将军,敢问那主帅曹长卿与周松裴弘治等老人,如今分别身处何地?”

  卢升象继续盯着地图,倒是一个出自广陵chūn雪楼的壮年将领轻声笑道:“曹长卿亲自盯着广陵军,周松和裴弘治都没有临近北线,一人守淮一人守江。”

  郭东风哦了一声,转身离去,自言自语道:“看来是西楚终究不是大楚了,再没有与敌战于国境之外的魄力。”

  等郭东风这家伙走远,卢升象抬头望向一名略显鹤立鸡群的文衫老者,问道:“广陵道北线的马匹流动,赵勾那边可有抓到蛛丝马迹?”

  老人无奈道:“难啊。这还没开战,朝廷这边的谍子就死了四十几个,加上先前反水的二十多人,将军,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卢升象嗯了一声,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这位领衔大将军的兵部侍郎瞥了眼那份军报,上头倒是大致阐述了些出兵南下的理由,措辞华美,行文讲究,文采斐然扑面而来,自然不会是杨慎杏这个大老粗能写出来的东西,卢升象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出自某位熟读兵书的王公子弟手笔,“京畿之南虽是‘天下中州’,‘霸业之石’,却固不可受,必须守于境外,南唐亡国之因不可不察。”

  卢升象轻声道:“纸上谈兵,干你娘的。”

  祥符元年秋,处暑。暑气尽,天转凉。

  总算有些秋高气爽的意味了,这让那些夏中时节匆忙入伍的近千新卒如释重负,病恹恹的神sè一扫而空,顿时龙jīng虎猛了几分。尤其是当大军南渡沁水津之时,这些大多骑乘高头骏马的年轻人都顾不得渡河阵型,纷纷披戴上鲜亮甲胄,在河北岸策马奔驰,比拼骑术。其实在这些人刚刚入伍没多久,很多人就生出了退回京城享福的念头,因为军营实在是太臭味熏天了,简直就是猪圈都不如,洗澡不易,先前盛夏时分,让这些膏粱子弟亲身领教了满身跳蚤的厉害。这与他们心目中两军对垒斩旗杀敌的美好初衷相去甚远,若非家中长辈好说歹说,同时不断通过关系送去大量违禁物品,才让这些公候将相的子孙后代们臭着脸捏着鼻子,继续留在了老将杨慎杏军中遭罪。这生长在天子脚下的千余“关系户”,几乎人人携带亲卫扈从,这就让安国大将军麾下凭空多出了三千“jīng骑”,当大军南下之时,十几位头面人物的公子哥世家子就去跟杨慎杏请命,要做先锋。老将军笑着说了一大堆借口,并且信誓旦旦说这三千骑是他的杀手锏,好刀要用在刀刃上。

  身材魁梧不见老态的杨慎杏单手按刀站在南岸,身边跟随父亲戎马二十余载的嫡长子杨虎臣一脸苦涩,看着那些策马扬鞭的年轻人,轻声道:“爹,也不知道是哪个后生说的,大军渡河之时谨防敌袭,因此他们要帮忙游骑护驾。这帮孩子,就不知道斥候探报一事吗?如此一来,除了扰乱阵型耽误渡河,可没有半点用处啊。竟然还有那个关内侯的次子,问我能否在两军大战之时,准他单挑敌方大将,这算个什么事啊,也不知道是看了哪本狗屁不通的演义小说。再有,贞亭伯的长子,提出异议,说我们每rì行军五十里,太过滞缓,还用上乌龟爬的比方,说chūn秋战事中,那些轻骑一rì一夜三百里都是常有的事。唉,实在没法跟他们讲道理。爹,他们这三千骑,看着气势雄壮,其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白发苍苍的杨慎杏极富威势,教训道:“我心中有数!虎臣,你以后切不可流露出半点不满。”

  杨虎臣苦笑不言语。

  杨慎杏敛了敛刻板面容,语重心长说道:“东线有顾剑棠主持军政,西线有北凉那姓徐的年轻人扛着,这两人都不好打交道,世道太平,实打实的军功何其不易?西楚余孽造反,横空生出一条南线,这样的机会,是爹拼着大半辈子积攒下来的老脸不要,硬抢到手的。北岸那些年轻人论交情辈分,大半数的孩子都要喊你一声叔叔伯伯,可这些崽儿,别听他们嘴上喊人热络殷勤,最是xìng情凉薄,难伺候啊。你切不可好心办坏事,导致咱们送给了他们军功,还让他们不领情,不念咱们杨家的好。”

  杨虎臣沉闷点了点头。

  杨慎杏拍了拍这个寄予厚望的儿子肩膀,笑道:“不说其它,如果不是这些年轻人父辈的运作打点,咱们可弄不来那些五千匹好马,蓟南老卒向来只以步战著称,这回我那孙儿可是过足了骑将的瘾头。而且这个孙子,比你圆滑多了,已经跟许多原本并不熟络的京城子弟都开始称兄道弟,这是天大的好事。”

  杨虎臣终于有些笑脸。

  杨慎杏轻声感慨道:“虎久在笼中,难免要收起爪子的,也不是谁都可以离开笼子。你瞧瞧姑幕许氏的龙骧将军许拱,就错过了这趟千载难逢的时机。现在你虽说还比他低一个品秩,但以后就难说了。”

  杨虎臣点了点头。

  杨慎杏摘下佩刀,转身指了指南方,“爹瞧得上眼的西楚老古董们,像裴阀的裴弘治,还有周松和朱寅良,据密报都还被牵制滞留在广陵道中南部,曹长卿更是要与赵毅对峙,咱们只要一鼓作气打到櫆嚣军镇,抢到手头功,就算稳cāo胜券,之后是进是退,朝廷都能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至于兵部的非议,敌得过北岸那些公侯子弟兵身后众多庙堂大佬的唾沫?至于卢升象就算了,一个chūn雪楼出身的兵部侍郎,不足一提。唯一的小变数就是青秧盆地那边,是否会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胆,前来阻截。”

  杨虎臣笑了笑,“来了才好,文奇那孩子正憋着口气,咱们杨家以后不靠我,得靠他这位儒将。”

  杨慎杏点头后,突然讥笑道:“曹长卿就是儒将,可惜命不好。”

  广陵北线重镇,櫆嚣。

  先反离阳再反西楚的守将韩蓬莱暴毙,脑袋被割下后,搁在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书案之上。

  跟他一起死的,除了心腹嫡系,还有赵勾六名资深谍子和一个江湖门派三百余口。

  刚刚成为这座将军府新主人的,是一名俊逸公子哥,在广陵道上素有风流雅名,昔rìchūn秋十大豪阀之一的裴氏嫡长孙,裴穗。

  裴穗让人拿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有条不紊地开始接手军镇事务,完全没有新近鸠占鹊巢后的生疏,对于此地军务娴熟至极。

  裴穗握紧笔杆子,沉声道:“就看谢西陲你的了。咱们这一仗,可是整个天下人都在盯着,四万蓟南老卒,务必要都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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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章 轻重之争

  
      四万蓟南老卒安然无恙穿过青秧盆地,老将军杨慎杏还有意无意在边缘地带的一处高坡上,停马回望,似乎有些没有遇上伏兵的释然,也有些没遇上硬仗的失落。这位安国大将军肚子里有很多货,连儿子杨虎臣也没有告诉,儿不如孙,嫡长孙杨文奇是家族内唯一的帅才,只是太过年轻,杨慎杏不希望这个孩子过早沾染沙场之外官场之中的算计,而儿子杨虎臣仅是将才之资,多说无益。这趟南下,他们杨家蓟南兵的胜负,其实根本无关大局,曹长卿就算有心想要一场开门红,也只会盯着阎震春那块肥肉,唯有清理掉东豫平原之上三万骑军,才不至于被人在头顶上任意拉屎撒尿。杨慎杏笑了笑,阎震春不愿意收纳那群从没上阵经验的子弟兵,除了老家伙跟京城公卿勋贵一直关系寡淡之外,未尝不是清楚自己的凶险处境,不敢借机交好于太安城权贵门庭,万一死了几十个年轻世家子,那可就是一口气得罪数十个京城门阀的下场。到了战场上,敌人谁管你爹娘是多大的身份?杀红了眼,一颗头颅就是一份军功。

      杨慎杏正在想着接手掌管櫆嚣军镇后,怎么寻觅新机遇才好喂饱那帮纨绔子弟。老将军听着一串尖锐哨鸣,眼皮子不由自主跳了跳,翻身上马,向南而去。

      一骑突入阵型,无人阻挡,是蓟南老卒里的精锐探子,此时身负重伤,后背上插了一枝羽箭。斥候一律快马轻骑,为了追求极致速度,除了接触战必须具备的短弩佩刀,几乎不会披甲。杨慎杏快马加鞭,赶到探子落马处,这名杨慎杏都能喊出名字的中年斥候已经气绝而亡,更早到达的杨虎臣扶住斥候尚且温热的尸体,咬牙切齿,正要开口禀报军情,在马背上的杨慎杏摆了摆手,杨虎臣也知道轻重,命人抬走阵亡老卒的尸体,上马后跟父亲并驾齐驱,两骑迅速来到僻静处,杨虎臣这才黑着脸沉声道:“爹,去櫆嚣军镇的六名斥候,就回来这一个,城头已经竖起了楚字大旗,城前也连夜临时挖出了三道壕沟,其中胸墙、雉堞和箭垛的设置,手法娴熟,不比咱们蓟南工营生疏,此城两翼更有骑军游曳,数目不详,但应该是不打算死守櫆嚣了。怕就怕这帮西楚余孽一口气都将全部骑军摆在櫆嚣附近……”

      杨慎杏冷笑道:“断然不会,櫆嚣地势只能放下三千骑,再多就只能做做样子,三千骑,加上城内六七千叛军,守城还行,主动出城攻击,脑子被驴踢了还差不多。现在怕就怕他们更多盯着咱们身后的这条补给线,过了沁水津渡,多出一个青秧盆地。”

      杨虎臣小心翼翼问道:“爹,咱们是否退回沁水津渡北岸?有河水阻隔,对方就算有骑军优势,也施展不出,是攻是守,咱们都还有主动权。大不了就是没了头功而已……”

      杨慎杏面沉如水,没有作声。这时候又有新一拨斥候返身带回军情,传来一个让杨慎杏杨虎臣父子觉得荒诞的消息,櫆嚣重镇外有两千轻骑开始向北快速推进,很快就要跟他们迎头撞上。蓟南步卒的南下速度快慢适度,称不上步步为营,但应对各种敌袭都不至于手忙脚乱,更远远称不上疲惫之师,何况杨慎杏麾下也有四千养精蓄锐多时的轻骑,杨慎杏觉得有些好笑,对方是哪儿娃儿带的兵,是不是熟读兵书结果把脑子读傻了?只觉得对上远征步卒,只要手里握有骑兵,就可以大肆扑上?杨慎杏微笑着下令道:“虎臣,让文奇做先锋,领两千骑前往,你则亲自率领三千骑随后压阵,若是咱们那‘三千铁骑’主动请命,你不妨应允下来,让他们居中捡取战功即可,见见血也好,回京以后才好跟他们那帮狐朋狗友吹嘘。还有,让人注意盯着青秧盆地的动静,西楚这些个捧了十多年兵书的愣头青,保不齐会做些让人哭笑不得的举动。”

      杨虎臣领命而去,杨慎杏策马缓缓前行,然后登上一座紧急搭建起的简陋瞭望楼,老将军扶着粗糙栏杆,有些感慨,春秋战事中,两军对阵,天时地利人和,锱铢必较,他曾经跟北凉数人都并肩作战过,那才是真的赏心悦目,袁左宗的骑军冲锋,哪怕人数在劣势上,但在旁观者眼中,仍有狮子搏兔的气势。褚禄山的殿后阻截,不论追兵有多少万人,这头肥猪永远不会让人感到有后顾之忧。至于陈芝豹的坐镇军中,一场战役之中下达数百条精准指令,每一营每一名都尉都如臂指使。当今天子为何独独青眼于这名小人屠,因为正是陈芝豹,在十万以上大军的对垒厮杀中,在春秋兵甲的叶白夔手上赢得过绝对战果,而且赢得毫不拖泥带水,那叫一个干脆利落。杨慎杏叹了口气,老人何尝不知春秋最大功臣姓什么?只是那瘸子赢了沙场,输了庙堂,怪不得别人。

      杨慎杏咦了一声,两支人数大致相当的骑军各自陷阵后,对方在文奇的冲击下,竟没有兵败如山倒,还有一战之力?老将军原先还有些担心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文奇年轻气盛,若是让己方骑兵在这里折损过大,终归不美。老人自嘲一笑道:“这毕竟不是当年咱们打西楚那会儿啊,哪来这么多死磕的血战死战?”

      杨慎杏安静望着战场的动向,当老人看见那私下跟儿子调侃为“三千铁骑”的精兵冲出,点了点头,虎臣此时放出他们冲阵,恰到好处,文奇跟敌方的战损大致是二对三,一来是文奇在战局略优的形势下收割不够果决,没能立即扩大战果,二来这批敌骑应该是西楚花大血本喂养出来的精兵,是试图用一个胜利来鼓舞整个西楚军心的。杨慎杏皱了皱眉头,那三千骑在如此巨大优势下的冲锋,竟然还这般婆婆妈妈?老人视野中,三千骑在大概身陷大堆人马尸体之中,冲速明显降低了太多,马术不佳是一部分原因,更多应该是近距离见着那么多前一刻还鲜活生命的残肢断骸,给吓到了。不到小半个时辰,櫆嚣骑兵丢下了六百多具尸体,孙子杨文奇的骑兵已经故意让出一条追杀通道,而杨虎臣则始终保持匀速推进,那三千骑经过初期的不适后,父辈们到底是战场上活下来的功勋将领,骨子里的血性,才过了一代人而已,远未全然淡薄,三千骑里的将种子弟,在贴身扈从的小心护驾下,人人争先。

      杨慎杏笑了笑,轻声道:“总算还有那么点当年你们祖辈父辈在战场上拼命的样子。”

      杨慎杏握着护栏,突然脸色剧变。

      大地震动。

      这不是蓟南轻骑带来的那种小规模轻微颤动。

      人马负甲的铁骑。

      真正的重骑!

      杨慎杏不是不垂涎那种瞧着就震慑人心的重骑,只是没有负重卓越的大马,没有足够的银子支撑养护,而且属地没有真正的平原可以驰骋,三者缺一,就别做梦了。拥有一枝千人以上的重骑,几乎是每一名实权骑将都割舍不掉的执念。

      杨慎杏阴沉着脸,“不投入东豫平原,砸在这里,真当老子的蓟南老卒是纸糊的?!”

      一股黑色洪流从视野中涌现。

      杨慎杏松了口气,看似势如破竹,不过是千余骑,影响不到大局。同样是体力充沛的生力军,就看虎臣的三千轻骑和对方的一千重骑,谁更狭路相逢勇者胜了。

      年轻骁将杨文奇自然比爷爷杨慎杏更早感知到敌军重骑的“入阵”。

      他抖掉枪尖上的鲜血,没有鲁莽结阵阻挡,而是派人传令给那“躺在马背上拾取战功”的三千骑,立即后撤,而且务必不要掉头就退,而是要给他父亲杨虎臣的三千轻骑腾出一条通道。这当然同时也便于敌方重骑一鼓作气的冲锋,只是两权相害取其轻,总好过这三千骑裹挟其中,不但要被重骑杀个通透,还要阻碍父亲三千骑的冲锋,到时候己方六千人马乱成一锅粥,经得起对方这赤甲铁骑的巨大冲撞?杨文奇看着那些很多光顾着提枪刺杀落马敌方轻骑的纨绔子弟,一些人还大笑着故意戳空长枪,逗弄着在他们马蹄下狼狈躲避的敌方士卒,杨文奇震怒不止,快马上前,一枪轻轻刺中一名世家子弟的铠甲上,怒喝道:“抬头看一看前方!不想死就按令后撤!”

      好在一千重骑的冲出,不可能盯着他们这散乱在战场中的五千骑追杀,在杨文奇麾下轻骑和世家子扈从的牵引保护下,大部分总算成功后撤,但仍有数百骑冲在最前头的公子哥“铁骑”有些愣神,而且醒悟之后,也只是在直线上调头逃窜,留给那一千多重骑一个大摇大摆的后背。杨文奇眼眶通红,遥遥看到数百骑中几个熟悉的身影,这些家伙那可都是太安城里住在顶着公伯侯爵位头衔的高门府邸里,杨文奇一咬牙,让身边几位跟随爷爷一起南征北战的老卒,率领三百亲卫骑兵上去拯救那帮混蛋。

      杨文奇绕出一个弧度撤退,泪流满面,不忍心去看身后的场景。

      杨虎臣一骑当先,怒喝道:“杀!”

      杨慎杏眼睛睁大,扶住栏杆的双手止不住颤抖,青筋暴起。

      随着一千重骑的浮出水面,远处又有左右两翼各一千轻骑冲杀而出。

      杨慎杏不是神仙,改变不了一触即发的战局。也不用他如何多说,蓟南老卒在各自将领带领下开始结阵拒马。

      一队世家子弟的轻骑堪堪躲过冲锋重骑的洪流撞击,他们从直线之外的路线上疯狂撤退时,仍是赶不上这股黑色潮水的潮头推进,只能从侧面眼睁睁看着这支重骑军的不断跃肩而过。

      重骑兵人马披甲,只提长枪,看不见表情,除了雷鸣一般的沉闷马蹄,无声无息。

      然后在战场侧面的他们看到,无数蓟南骑兵被重骑一撞之下,许多战骑连人带马都给撞飞出去。

      甚至有两名杨家老卒被一枪洞穿,而他们的长枪只在敌骑的甲胄上划出一点火星,就滑开,只有那些侥幸用长枪刺中鲜红马甲缝隙的,才将敌人挑落马下,但那些即便注定落马的敌人,他们的长枪仍旧刀割豆腐似的,轻而易举将正面的蓟南骑军刺烂。

      远处看去,一排排当场死在马背之上的尸体被悍然撞飞,坠地,然后板上钉钉地踩踏为肉泥。

      杨慎杏一脸匪夷所思,瞪大眼睛,竟是自己这方全无一战之力?要想调教出一支在战场上不是累赘而能一锤定音的重骑,何其之难?!

      杨慎杏愤怒至极,一半是西楚余孽带给他这位安国大将军的“惊喜”,一半是对方选择将蓟南老卒作为突破口的那种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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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九章 封侯虎



  祥符元年的处暑过后的一个消息,令朝野震动。

  安国大将军杨慎杏面对不足万人的敌军,四万蓟南锐卒竟然一败再败,先是折损了近半数骑军,退至青秧盆地,腹背受敌,骑军彻底全军覆没。这一战过后,晚节不保的杨慎杏成了一只过街老鼠,太安城除了卢白颉主政的兵部之外,其余五部和两台言官,都对老将军展开一波接一波的弹劾,而且有理有据,说其罔顾主将卢升象的军令,擅自南下,南下之后又充满暴露出此人“垂垂老矣”,不但治兵无,而且调兵昏聩,面对西楚余孽那些虾兵蟹将,沦落至不堪一击的地步!战无不胜的离阳,国威何在?

  杨慎杏顾不得庙堂之上的动荡不安,老将军和他四万多战力依旧完整的蓟南步卒,竟然成为一只瓮中老鳖,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白发苍苍的大将军不管如何遮掩,都流露出衰老神态。嫡长子杨虎臣在一旬前的那场骑战中,活了下来,却丢掉一条胳膊。孙子杨文奇也在六rì前的战役中,身受重创,至今还一身腥重药味躺在病榻上。杨慎杏从没有打过这么憋屈的仗,虎臣的三千轻骑没能打赢那一千铁骑,这不算什么,胜负乃兵家常事,是他杨慎杏掉以轻心,犯了兵家大忌,老人其实并无太多愤懑怨言。可是之后事态的发展就让安国大将军几乎暴起杀人,未曾在第一场骑战中有太大伤亡的三千富贵兵,在亲眼见识过重骑冲锋的威势后,竟然要求马上脱离大军,穿过青秧盆地,撤回沁水津渡以北,这也无妨,杨慎杏没有拒绝,只是提议跟随步卒大军一同缓缓退却,以防对方数目并不小的轻骑展开袭击,不曾想那批兔崽子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转眼就带着亲卫扈从连夜北逃,得知消息后的杨慎杏只好拔营随之北移,并且让孙子杨文奇出动近乎全部骑军衔尾护送,杨慎杏只能希冀着西楚主事东线战役的主将,抓不住己方这个步骑分离的机会,甚至不惜让前军做出扑杀櫆嚣军镇的伪装迹象,可在第二天凌晨,浑身浴血的孙子只带回了数百蓟南骑军,那三千余罪魁祸首的爷爷兵倒是安然无恙,肩头被剐去一块大肉的杨文奇泣不成声,说敌军轻骑极其擅长夜战,分兵数路,不但袭击了他们准备仓促的蓟南骑军,还故意将那三千鸡肋都算不上的骑兵往南大肆驱逐,用以扰乱阵型,杨文奇的骑军只能以三百为一营,分批次去送死断后,才护下了那该死却不能死的两千八百多人。

  杨慎杏在孙子晕厥过后,详细询问了几名落败返身的骑军都统,老将军心中越来越惊惧,按照他们的说法,敌骑不但长于夜间奔袭,而且箭术jīng湛,连北莽蛮子的外围游猎都模仿得有模有样,既不近身也不远离,始终保持在两箭距离上,一箭冲锋,shè出一拨箭雨之后即撤,如此反复,这需要极其娴熟的马术和箭术做底子。这样欠缺凝聚力的游曳战术,并非无懈可击,孙子杨文奇如果放着那三千骑撒手不管,完全不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血腥代价。那之后,櫆嚣方面就再没有动静,只是一股股小队骑军在包围圈外远远游曳,悠哉游哉,shè杀那些蓟南军试图传递出去军情的斥候探子,而是只要杨慎杏一露出大军移动的征兆,对面很快就可以迅速调动骑军,在背面的青秧盆地集齐,更有一千铁骑遥遥等待,作出以骑吃步的冲锋态势。

  杨慎杏在那一刻,终于知道对面的主将根本就没想着要与他们蓟南步卒一较高下,而是预料到了他杨慎杏和那身份特殊的三千骑的心理,先是诱使杨家骑军出击,先伤士气,一开始就下猛药,用重骑吓破那些纨绔子弟的胆子,猜到这些兔崽子不顾大局的亡命难逃,以及他们蓟南骑军迫不得己的护送,再钝刀子割肉,一点一点吃掉骑军。可以说,敌军表现出来的战力,杨慎杏确实刮目相看,但身经百战的老将军心底并不畏惧,可输就输在他杨慎杏不得不接连两次冒险,一次是故意赠送军功,一次是保住他们的小命,结果代价就是蓟南军为数不多的五千多骑军,可谓死绝!

  遭逢多年不遇的惨败,蓟南老卒毕竟是他杨慎杏一手带出来的部卒,并没有哭天抢地,而是沉默着在一处河道绵密水源充沛的地方,有条不紊安营扎寨,挖出了三条壕沟,壕沟之后更有两丈多高的护堤。在两人多高的宽大壕沟之间尽最大可能采伐大量坚韧的树干树枝,削尖后底部钉死,用火熏烤过的树尖排列朝上,层层穿插和衔接不断,壕沟内外附近的土壤都被夯实。一座座坚固箭楼拔地而起,一座座营帐竖立而起,蓟南军的随军粮草都相当充裕,并不严重依赖身后的那条补给线,而且离阳王朝的骑军,尤其是chūn秋尾期,在畅通的驿路的支持下,一等锐卒,持武披甲负重半rì可行百里,而纯粹轻骑的轻装突进,更可以达到令人乍舌的推进速度,卢升象当年的jīng骑连续疾驰,号称rì行三百里,甚至超过了当初褚禄山的千骑开蜀,只是毕竟后者走的是蜀道,至于一路可供换人换马的驿骑,不在此列。

  不论这些年在那些拼命喊穷的文官叫嚷下,离阳境内驿站如何消减裁撤,京畿南境的驿路还算通达,这正是杨慎杏的底气所在,静等援军便是,在这之前绝不至于被围困致死,甚至不需要他蓟南军去狗急跳墙。

  但是杨慎杏仍是jīng疲力竭,比沙场厮杀还来得心神憔悴,为了安抚那些躲起来哭爹喊娘的京城富贵子弟,已经输了一仗吃了大亏的老将军,甚至都不敢说重话。因为老人知道兵部侍郎卢升象为何手中兵权轻薄,正是京城那些文官老爷手腕油滑的暗中阻挠,大军出征,可不光是一位大将军甚至不是一座兵部可以搞定的,光是一个户部如果有意拖延,就能找出十几个充足借口滞缓行军rì程,而且还能让谁都找不出反驳理由。一千名京城世家子弟的父辈们,联手在离阳庙堂交织出一片泥泞,让卢升象没有办法迅速掌控全军,但是获知青秧盆地一役后,得知自家子孙被困后,却可以一夜之间帮助六部运转变得无比顺畅。

  杨慎杏当初之所以捎带上那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骑军,正因为老将军比谁都清楚离阳庙堂的绵里藏针。只不过杨慎杏没有想到敌方主将如此yīn毒狠辣而已。

  不出杨慎杏所料,太安城朝堂上,虽说无数人都在痛斥他杨慎杏的实职之罪,但这段时间内说什么都不管用的兵部尚书卢白颉,突然就像是一言九鼎了,那些个先前觉得杨慎杏四万阎震chūn三万累计七万人马,就已经是极为小题大做,相当杀鸡牛刀的官老爷们,一夜之间变了一张脸孔,异口同声诉说西楚余孽的jiān猾,是准备在櫆嚣以北一线跟朝廷大军亡命一搏,需要再派遣一位功勋老将赶赴战场,卢升象?身为调兵遣将的主帅,却任由杨慎杏一部给人围困,本就失察至极,不治罪,那还仅仅是因为临阵换帅并不妥当!

  卢白颉的提议被淹没在汹汹朝议之中,卢升象需要戴罪立功,除了一个主帅的名头,事实上却无多少兵力可以去立功,真正领兵的仍是一位用兵稳重的chūn秋老将吴峻,这一次出动了京畿戊军中的三万jīng锐武卒。

  并且在兵部一纸密令下,阎震chūn由东豫平原长驱直下,最终在散仓一带止步,然后折向东面,做出居高临下大兵压境之势,以此策应吴峻的三万大军,届时阎震chūn所率骑军是攻是守,依旧得看兵部军令!

  佑露关外,卢升象对南边广陵道的兵马调动依旧是睁眼瞎,可北边京城的非议,不断传入大帐,有一种风雨飘摇的惨淡气象。佑露关那几个原本每天献殷勤很勤快的校尉都尉,这几天都没了影子。

  卢升象坐在营寨外的草地上,身边是那个最近还在喂马的郭东风,后者愤懑道:“这棠溪剑仙是吃屎的不成,都当上了堂堂兵部尚书,还这般说话比放屁都不如?!”

  卢升象平静道:“卢白颉算有良心的了,还知道帮我说几句公道话,提议由我带兵南下。”

  郭东风嗤笑道:“有良心?那他怎么不提杨慎杏那老糊涂蛋说好话?十几年时间辛辛苦苦积攒出来的六千骑,因为那帮纨绔子弟,不到十天就给葬送了,到头来还落不到半个好字。”

  卢升象淡然笑道:“卢白颉又不笨,庙堂上破口大骂的家伙也一样不是真傻,很多话,自己肚子里知道是一回事,说出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卢白颉只要还想着稳位置,就不得不任劳任怨,拆东墙补西墙。要是顾剑棠在兵部,就不会如此。当然,顾大将军这会儿在太安城内,也就没我卢升象的出头之rì了。”

  郭东风冷哼一声,“西楚的主将也是脑子进水,把櫆嚣军镇一线当作比拼兵力国力的战场,真以为吃掉杨慎杏的四万蓟南步卒就万事大吉了?”

  卢升象瞥了一眼郭东风,“朝堂上的文官蠢,你也跟着蠢?”

  郭东风愣了一下,一脸惊骇道:“西楚还真是一开始便打算吃掉阎震chūn的三万骑?吃得掉吗?阎震chūn可不是那杨慎杏,就不怕噎死?难道是曹长卿要亲自出马了?”

  卢升象望着远方,冷笑着说道:“你小子给我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预感这次战事,西楚会冒出头几个以后成为你死敌的年轻人。”

  郭东风嘿嘿笑道:“这感情好。”

  散仓以北三十里,越往南越有意缓行的阎震chūn三万骑军,斥候报来军情,五里地外有敌方大军,清一sè轻骑,不下两万骑!

  广袤的平原,宽阔的战场。

  秋风呼啸,旌旗猎猎。

  一向不苟言笑的阎老将军,抬头看了眼旗帜上那个鲜红的阎字,再回首望了一眼那些毫不怯战的阎家儿郎。

  老人沉声道:“拔旗!”

  原本应该坐镇后方的阎震chūn老将军这是要身先士卒?立即就有几位心腹将领出面阻拦,阎震chūn握起那杆伴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长枪“芦叶”,摇头道:“胜了,多半已是此生最后一仗,总不能站在这里看着,输了,更是最后一仗,怎能死在逃亡途中。”

  阎震chūn此话一出,那些将领都无言以对。

  大军前压,大旗向前。

  敌方两万轻骑亦是如此。

  阎震chūn领兵三万,逆风,西楚骑军两万,顺风。

  双方马蹄下不存在优势坡度,也无步卒方阵。

  此处地域辽阔,可以展开足够宽度的锋线,也可以分批次投入骑军,因此可以说,敌对双方的骑军主将,指挥才华可以得到圆满的展现,而骑军战力更可能得到完美的体现。

  这是一块谁弱谁输、谁退谁死的绝佳战场。

  没有半点侥幸。

  几乎同时,两声号角像是遥相呼应地骤然呜咽响起,雄壮而悲凉。

  如出一辙,双方第一横排骑队展开冲锋后,冲出大半个马身的距离后,第二排就随即发起凶猛冲锋。

  每一排战马体格和马步间距都几乎相同,这才能够丝毫不影响到每一个后排骑军的冲锋速度。

  双方横向锋线长度相当,但阎震chūn的骑队因为人数相对占优,纵深更大。

  数骑突兀出现在两军冲锋的遥远侧面,寥寥几骑,无关大局,人马都不曾披甲,其中就有那个跟随裴阀子弟裴穗一起登上洛虎丘山顶烽燧的年轻人,谢西陲。

  也正是这个籍籍无名的西楚寒门子弟,有胆子在曹长卿孙希济这些大人物面前,指点江山,被曹长卿笑称为“谢半句”,这个年轻人将整个西楚复国的经略大计,简明扼要归结为“挨打”和“打人”两件事。

  事实上,整个北线之事,都由谢西陲一言决之。

  从櫆嚣军镇在最后关头的夺取,到之后的诱敌和夜袭,再到围而不攻,以此吸引离阳朝廷主动把阎震chūn骑军引来散仓,直到此时此刻远远地袖手旁观。

  都出自此人的谋略。

  一名坐在马背上要比谢西陲高出一个脑袋的中年壮汉沉声问道:“谢将军,真的不需要马上动用藏在后边的三千重骑兵?真的不需要传令下去要他们披甲上马?阎震chūn的三万骑兵可不是软柿子!”

  谢西陲嘴唇抿起,摇头道:“重骑的动用,太快或者太慢都没有意义。”

  谢西陲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说道:“而且,死两名轻骑,比起死一名重骑,还是赚的。甚至可以说,三千重骑除非是一出则胜,如果明知投入重骑也无法改变颓势,那么那两万轻骑可以拼光,用作打散阎震chūn骑军的jīng气神,这场仗就算结束。否则我宁肯轻骑一个不剩,也会带着重骑后撤,应对下一场骑战!”

  壮汉瞥了眼这个年纪轻轻在离阳朝野肯定名声不显的己方统帅,笑了笑。

  此人出生于大楚王朝开国皇帝的龙兴之地,那里曾经有着“十里四诸侯”的美誉,大楚太祖称帝之后,封将侯一百六十余人,那一地,多达四十六人!

  那里有着家家户户为新生儿缝制布制“封侯虎”的习俗,寄托了对那句古话“幼虎虽未成纹,却有食牛之气”的美好期望。

  但是这个名叫谢西陲的年轻人,绝非那些战功显赫的将侯后代。

  不过这都没有关系,因为他是曹长卿的唯一弟子。

  谢西陲一直冷眼旁观着战局态势,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身边壮汉和几名男子都已满头汗水。

  谢西陲抬起屁股,伸长脖子看了几眼,嘴唇微动,喃喃自语。

  还是等待。

  几名都曾参加过chūn秋战事的汉子都开始满脸焦急。

  战场之上,己方阵亡了五千骑,阎震chūn也死了六千多。

  这在无人撤离战场更没有一方败退的战场上,相比总数,如此巨大的死亡人数,并且依旧死战不退,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因为有骑军参与对峙的战役,真正的伤亡,往往是在一方溃败撤离之时,那个时候大规模阵亡才会真正骤然剧增。

  那名汗流浃背的壮汉扯了扯领口,然后一拳重重在马背上。

  谢西陲依旧面无表情。

  壮汉看了眼天sè,轻声道:“谢将军,这么以命换命,我们会输的!”

  谢西陲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是无动于衷。

  另外一名男子怒道:“老子要去发动重骑赶赴前场,老子没你谢西陲这么铁石心肠!”

  谢西陲哦了一声,平静道:“魏宏,你敢去,我就敢杀你。”

  那男子咬牙切齿道:“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

  不远处,一个背负有四柄长剑的清秀少年,犹豫了一下,冷着脸说道:“我吕思楚可以杀你。”

  男子吼道:“吕思楚,别以为你爷爷是吕丹田,老子就怕你!”

  谢西陲淡然道:“我早就说过,要么阎震chūn阵亡,要么阎家骑军的jīng神气打光大半了,才是我们上阵的时候。你可以不管吕丹田是什么大楚第一剑客,但你既然是我军将士,军令就得听。你想死,我不拦着,但请你魏宏死在以后的战场上,死在离阳骑兵的马蹄下。”

  那狰狞男子狠狠揉了一把脸,歪头吐出一口唾沫,“这场仗打输了,老子就算违令也要亲手抽死你!”

  让人感到无比漫长的半个时辰后,谢西陲沉声道:“刘聪,魏宏,听令!”

  那魏宏骂了一声娘,疯一般掉转马头,“听你娘的军令!老子这就杀敌去,赢了,回头随便你抽死老子!”

  叫刘聪的壮硕汉子抱拳离去。

  谢西陲一个字一个字说出口,“记住,不留一个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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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半寸舌



  白露,二十四节气第十五,夜来草木见露水,鸿雁南渡避寒。

  宁州威泽县,身为上县,配有县尉两名,去年冬末,外乡人宋恪礼来此赴任,剿匪有力,连破马贼匪窝大小十余处,宁州响马闻风丧胆,只是入夏之际,这名小宋都尉就给宁州刺史府毫无征兆地罢去官职,至今已经闲散在家数月,屋漏偏逢连夜雨,一桩原本已经大致谈妥的婚事也给黄了,那女子是威泽县中等门户的小家碧玉,还称不上公门望族或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比起原先前程锦绣的年轻都尉,是有高攀之嫌,可比起之后白丁之身的宋恪礼,自然是委屈了。婚事生变,在威泽县城内也没有生起太多波澜。毕竟宁州身处京畿之南,一州老小都在盯着广陵道上的西楚复国,谁顾得上一个落魄读书人的柴米油盐?邻里关系好的,见面还会喊一声小宋都尉,大多数百姓都不爱搭理这位没什么靠山的官场落水狗。不过白露时分的一个黄昏,一名双鬓霜白的老儒生进入县城,也没有问路,就径直走到了早已搬离县衙的宋恪礼私宅,门外停着一驾小马车,才不至于让人觉着门可罗雀,老儒生看了眼帘子一角内的那张清秀脸庞,凄凄惨惨戚戚的,女子见到这栋宅子有客来访,有些讶异,缓缓放下帘子,马车缓缓驶出小巷。老儒生直接推门而入,宋恪礼正在院中翻阅一份托关系要来的朝廷邸报,见着貌不惊人的儒生之后,一脸惊喜,把邸报搁在石桌上,赶忙起身,作揖行礼道:“晚生见过元先生。”

  来访之人正是翰林院那个性格孤僻的老翰林元朴,也正是这位翰林前辈与他一席话,胜读十年圣贤书。宋恪礼几乎每日都要细细思量当日翰林院内元先生写在宣纸之上的言语,“士有三不顾,齐家不顾修身,治国不顾齐家,平天下不顾治国。”“天下家国败亡,逃不出积渐二字祸根。天下家国兴起,离不开积渐二字功劳。”当初整座太安城都在看他们宋家的笑话,称霸文坛士林的宋家两夫子,他爷爷气死病榻,名声尽毁,他父亲贬出京城,一辈子无法出仕。而他这位曾经的宋家雏凤,也被流放到了穷山恶水响马为患的宁州威泽县,这还不算什么惨事,当他为民请命做出一番业绩后,先是郡府内的高官,继而是宁州刺史府邸,都有人先后出手打压于他,但这对于宋恪礼而言,心中并无积郁,真正让宋恪礼感到茫然的是一件事,那些短短半年内就受过他宋都尉许多恩惠的百姓,反而跟着那些县衙同僚一起白眼嘲讽。但是宋恪礼并不想与人诉苦,唯独除了眼前这位元黄门元朴。因为宋恪礼有一肚子不合时宜,想要与这位在翰林院自己就吃不香的先生请教。

  宋恪礼等元先生落座后,毕恭毕敬问道:“先生怎么来威泽县了?”

  原本喜欢写字多于说话的元朴拿起那份邸报,大概是读书太多,眼睛不好,拎高了几分,仔细浏览了一遍,轻轻放下后,开口说话,依旧含糊不清,“太多年没有离开过太安城,就想走出去看一看。”

  说到这里,老先生有些感慨道:“王仙芝走出武帝城后,太安城有一位故人也走了。”

  元朴望向宋恪礼,开门见山说道:“宁州马患积重难返,是有根源的,这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你一个人外人想要去动棋子,旧有的下棋之人,是会让你死的。”

  宋恪礼点了点头,释然道:“果然如我所料,宁州这些年蜂拥而起的马贼是那曹长卿的落子。”

  元朴淡然道:“曹长卿在二十年里,可没有闲着,还有一名西楚死间做到了赵勾三把手的高位,正是此人在十七年前就提出,要在广陵道各地军伍之中安植密探,在今年这个祥符元年的早春,那些潜伏多年大多已经做到都尉校尉的谍子,准确说来是三百六十七人,半数暴毙,半数则成为了西楚叛军的中坚人物。这一手,是与赵勾联手谋划十多年的兵部,完全没有预料到的。兵部尚书卢白颉这会儿捉襟见肘,跟此事遗祸有极大关系。否则你以为西楚哪来那么多一上沙场就可死战的精锐?”

  宋恪礼一脸愕然。

  元朴双指并拢在石桌上横抹了一下,沙哑说道:“局分大小,往大了说,是削藩,是收拢国力,是兴科举,是抑武人,说到底,是为了吞掉北莽,一统天下,完成八百年大秦王朝也没有做成的壮举,再退一步,是某人的千古一帝。”

  元朴手指竖划了一下,“稍稍往小了说,是逼迫北凉王用全部家当牵制北莽,是将顾剑棠局限在北线,这是阳谋。以西楚复国为鱼饵,耗去广陵王在内各大藩王的实力和野心,折损顾庐一系的地方军力,并且以此钓出燕敕王赵炳这条占据地利人和的大鱼,这是阴谋。两代北凉王,可怕之处在于有三十万劲军,可敬之处在于父子二人手握权柄,却不会造反,可怜之处在于离阳朝廷不论你北凉反不反,都要你徐家倾家荡产。”

  元朴摊开手掌,在桌面上擦了擦,“人生无奈,就像徐骁千方百计想杀我,可他哪怕有三十万大军,一拨拨死士赴京,却始终杀不掉。就像曹长卿空有大风流,却时运不济,生在了西楚。就像张巨鹿,鞠躬尽瘁,为天下苍生谋福祉,却要面对一个家天下的时局。就像徐凤年,胜了王仙芝,接下来还要面对北莽百万铁骑。他们的无奈,你宋恪礼比之,是大是小?”

  宋恪礼瞠目结舌,“元先生?”

  元朴笑了笑。

  宋恪礼猛然站起身,一揖到底,惶恐不安道:“宋恪礼拜见元先生!”

  这一拜,是拜那位太安城帝师,半寸舌“元本溪”!

  元本溪没有理睬宋恪礼的郑重其事,平静道:“我本不该这么早见你,只不过我一辈子都待在那座城里,春秋前期,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那荀平的一个字,比我几斤口水还有用。春秋尾期,又已经没有我什么事情可做了。如今棋盘上落子生根,按照黄龙士的看法,下田种地,有趣的不是在家等着大丰收,而是亲眼去田边看一眼田垄里的金黄。而且你也不宜继续留在威泽县,不妨与我一同看一看硝烟四起的场景,否则咱们读书人光是嘴上说,哪怕心里确实想着哀民生之多艰,可到头来连老百姓到底是如何个苦楚都不了解,未免太过可笑。”

  宋恪礼眼神熠熠,欣喜道:“晚生愿为元先生马前卒。”

  元本溪点了点头,问道:“方才我见着了巷中的女子,你觉得比之那个为了见你一面,不惜偷偷离开京城的公主殿下,如何?”

  宋恪礼一时间无言以对,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是相貌出彩的金枝玉叶,一个是中人之姿的小家碧玉,怎么比?

  元本溪眼神有些飘忽,叹息道:“男女情事,有些人本就是好人,对你好,这自然是幸事,但未必是对方真的有多喜欢你。有些人性子差,肯为你改变极多,却是真的喜欢你。那位赵姓女子,愿意冒险离京找你,却绝对不会对家族弃之不顾,到了两者取一之时,会弃你而去。而巷弄里的刘姓女子,性子温吞,却多半能为你不顾一切,生死相随。世间人,总以为有身份的人物付出一些,便感激涕零,对于近在咫尺的父母养育,贫寒朋友的倾囊救济,结发妻子的相夫教子,反而感触不深。”

  宋恪礼略带苦涩道:“晚生受教了。”

  元本溪突然坐回石凳,“说话比做事确是累多了,拿酒来。”

  宋恪礼赶紧跑去屋子里找酒。

  元本溪自言自语道:“如果不是北莽,有北凉三十万,西楚如何,赵炳赵毅这些宗室藩王又如能何?”

  元本溪自嘲道:“我亦是无奈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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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一章 流泪



  一驾马车悠悠然驶向散仓,马夫是宋恪礼那个相貌秀气的书童,坐在车内的元本溪始终将帘子挂起,望向天空中那群南下鸿雁的人字形队列,怔怔出神。出头鸟,扛大风。可一门一户也好,一族一国也罢,都必然有人挺身而出。

  宋恪礼离开威泽县后,就没有朝廷邸报可以翻阅,不过元先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找他畅所yù言,有意无意“泄露天机”,宋恪礼自是深信不疑。散仓一战,是当今天子登基后,在太安城以南版图上吃到的第一场大败仗,永徽年间两次远征南诏,虽然无功而回,但最不济十数场大小战役,互有胜负,而祥符元年的散仓骑战,大将军阎震chūn战死,三万jīng骑全军覆没,是注定没法子盖上遮羞布了,离阳朝野悚然,若说杨慎杏的被困还可以理解为轻敌所致,那么阎家骑军跟西楚叛军不含诈术的硬碰硬,结果仍是一败涂地,不得不让朝廷重臣名卿重新权衡西楚的实力。一心报国的宋恪礼更是忧心忡忡,直到元先生跟他打开天窗说说了一席敞亮话,才让这位宋家雏凤真正见识到庙堂的云波诡谲。

  “你有没有看到一件事情?杨慎杏的四万蓟南老卒,以及新创的五六千骑兵,和阎震chūn原本守卫京畿的三万jīng骑,都是某一个人‘家军’?”

  宋恪礼惊叹道:“可这代价是不是太大了些?”

  元本溪笑淡然道:“朝廷那边,主要是顾庐兵部,以及起居郎所在的‘书房处’,这几个地方都不认为杨慎杏阎震chūn两位功勋老将会一败涂地,他们本该输在西楚主心骨曹长卿露面之后。不过如此一来,既然京畿兵力‘看似’受到重创,那么广陵王赵毅又有什么理由龟缩不动?”

  宋恪礼感慨道:“先抑武,削藩更是水到渠成,这是阳谋。”

  元本溪不置可否,犹豫了一下,自嘲道:“我还算读过些兵书,只不过一直不敢说自己熟谙兵事,故而对于战事布局,一向能够不插手就不插手。人贵自知,扬长避短,很多时候只要你不犯错,机会就来了。杨慎杏是输在了庙堂之上,否则以櫆嚣一线的兵力,双方均势,如果让杨慎杏稳扎稳打,还能占到便宜。可杨慎杏打了大半辈子的仗,年纪大了后,不把自己当封疆大吏,而以为自己就是一员‘堂臣’,到头来输在沙场之外,也是情理之中。宋恪礼,你不可不引以为鉴。”

  宋恪礼使劲点点头。

  元本溪继续说道:“阎震chūn为杨慎杏牵累,不得不仓促南下散仓,被西楚骑军以逸待劳,更有意料之外的三千重骑在关键时刻搅局,被人有心算无心,阎震chūn越是治军有法,麾下士卒越是不惜决战到底,就越落入西楚的圈套。以阎震chūn的经验,肯定猜得到西楚两万轻骑身后留有伏兵,只是没有想到两万骑就让他们三万骑打得强弩之末了。朝廷一步错步步错,西楚一步先步步先。西楚看来是后继有人啊,兵部有一份记载十几名年轻人的档案,其中又以四人最优,四人中出现了两个,裴阀子弟裴穗在主持櫆嚣政务,此人年少老成,家学渊博,但失之灵气。散仓一战,率领两万轻骑与阎震chūn死战的骑将许云霞,锐气十足,却绝对把握不准重骑的出击时机。如此看来,北线之事,应该是四人之中的寇江淮或者谢西陲的手笔。”

  宋恪礼缓缓说道:“我听说过寇江淮,祖辈皆是西楚大将,他本人钻研兵法韬略,早年曾经是上yīn学宫惊才绝艳的人物,尚未及冠便当上了稷上先生,更身具亲身陷阵之勇,是难得的文武全才。至于谢西陲是何人,晚生不曾耳闻。元先生,西楚的北线谋划,当真不是那儒圣曹长卿的既定经略?”

  元本溪摇头道:“没有这些出众的年轻人,曹长卿怎敢复国?”

  元本溪突然笑起来,而且是那种大笑不止的笑声。宋恪礼愣了一下,在他印象中元先生事事处变不惊,大智近妖,却城府深沉,少有真情流露的时刻。元本溪开怀大笑之后,提起酒壶喝了口酒,说道:“我一辈子窝在翰林院,听多了名士风流的高谈阔论,虽然多有迂腐气,可到底是世间最饱读诗书的一小撮人,不乏可取之处。要么是跟一群见不得光的幕后人物打交道,这些人物更是见识不俗,各有各的卓越才学,或者小处细处无纰漏,或者远见超群,一步算十步。结果这趟出京,住在那些城镇客栈,听着贫寒士子和乡野村夫们的夸夸其谈,才知别有一番风味。”

  宋恪礼哭笑不得,不敢妄加评论。这趟南下之行,确实旁听了许多井底之蛙的滑稽言论,宋恪礼往往左耳进右耳出,倒是元先生次次津津有味,喝酒吃菜愈发愉悦。例如有市井粗人说那绰号啥官子的西楚曹长卿脑子太笨,怎的就不躲在京城里刺杀当今天子,反正都已经刺杀了三次,多几次又何妨?总好过在广陵道上无所事事来得强。还有人的意见更为“务实”,说他要是曹长卿,带着江湖高手坐镇北线,每次杀个几千人,几天杀一次,一路杀到太安城脚下,都不用折损西楚一兵一卒。倒不是没有些独到见解的,提出异议,既然如此,咱们朝廷怎的就不重金聘请跻身武评的高手,一股脑扎堆杀去北莽,还要顾剑棠大将军的边军做什么,要北凉铁骑做什么?分明是天地之间藏着咱们老百姓不明白的规矩。只是这些人被人刨根问底,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所以然来。市井坊间,随着西楚揭竿而起,竖起了那姜字大旗,却并未出现离阳王师一战功成的大好局面,战事胶着,热闹非凡,出现了许多面红耳赤各抒己见的喧沸吵闹。

  元本溪轻声笑问道:“是不是觉得那些远离中枢的百姓,见识粗鄙短浅?”

  宋恪礼没有故意隐藏心思,点头道:“晚生确是这般认为。”

  元本溪摇头道:“我不是没有想过要整顿江湖势力,只不过当年先帝命徐骁马踏江湖,开了一个不好的头,之后朝廷虽然在御前金刀侍卫中给江湖草莽留了不少官位,刑部和赵勾两处也多有分发护身符,送出相当数目的铜黄绣鲤袋,可是比起北莽女帝的气魄,还是显得相形见绌。虽说让心高气傲的顶尖武夫,不惜生死去联手刺杀某人,是痴心妄想,但在一场战事中减少甲士死亡,并不难。只是两件事,让我彻底打消了念头,一是皇帝陛下心中的那份文脉正统,加上宦官韩生宣的阻扰,以及柳蒿师那份太安城内惟我独尊的心态。第二件事是徐骁的收缴天下秘籍入库,以及订下传首江湖的规矩,从此奠定了庙堂江湖井水不犯河水的调子,无法造就北莽溪流融入大江的气象。”

  元本溪叹了口气,晃了晃酒壶,望向年纪轻轻的宋恪礼,沉声说道:“聪明人做大事,手段未必有多复杂,甚至往往很简单,但只有一点不能出错,那就是眼中所看到的远处和脚下所走的道路,都得是对的。真正难的,是知易行难的这个难字。你祖辈父辈两位夫子联袂称雄文坛,打压他人,未必不知此举有碍士林风气,为何?仍是放不下一家荣辱罢了。当今天子不采纳李当心的新历,未必是不怜天下百姓,为何?放不下一姓兴衰而已。曹长卿之风流,便是我元本溪也折服,这位大官子三番两次进入皇宫,只要他杀心不重,我和那位故人非但不阻,其中两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何?曹长卿放不下一人而已,我与那故人舍不得我辈儒生风流,被早早风吹雨打散而已。”

  元本溪由衷感慨道:“人有所执,则痴,则真。其中好坏,岂是三言两语能够道尽意味的。”

  宋恪礼正要继续请教,元本溪却已经没有了说话的想法,只是自言自语道:“江湖如何,大抵已经被人盖棺定论。庙堂上如何,在本朝也会有一个了断,以后我元本溪与李义山纳兰右慈这种谋士,也成绝响。至于帝师,就更成奢望了。”

  随后的一路南下,云淡风轻,大将军阎震chūn和他的三万阎家骑军已成往事,朝廷仍在调兵遣将,短时间内并无战事,而且那些马贼也都一夜之间消失不见,马车走得无惊无险,甚至畅通无阻来到了散仓那处战场。

  元本溪走出马车,没有马上走向双方投入了五万骑兵的沙场,而是来到那个西楚重骑兵人马停留的地方。离阳唯有北凉、蓟州和两辽出大马,西楚战马先天不如这三地,而且重骑兵的赶赴战场,也不可能是常人想象中的那种气势如虹一路疾驰,而是需要大量的负重骡马和众多辅兵,重骑兵在投入战场之前,骑卒不披甲不上马,只选择隐蔽于距离战场不远不近的场所,安静等待时机。一旦让要求苛刻的重骑兵完成蓄势冲锋,那种汇聚在一起的巨大冲撞力,无与伦比!可以说,重骑军就像每一位骑军统帅都试图金屋藏娇的女子,更是敌军统领最不希望碰上的可怕“情敌”。

  元本溪按照这支重骑军参与战事的行军路线,缓缓步行,一直走到最终战场,元本溪蹲下身,闭上眼睛。

  似乎可以看到那场骑军大战中,一幅幅可歌可泣的悲壮画面。

  轻骑战至最后,西楚重骑杀出。

  已是换了数匹战马的阎震chūn满身鲜血,视死如归,带着一直护驾所剩不多的亲卫骑兵,率先迎向重骑。

  有马者继续骑战,做出最后一次冲锋对撞。

  已经没有战马可供骑乘的阎家骑卒便步战结阵,一同迎向那支势不可挡的铁甲洪流。

  在大局已定后,已经同样倦怠至极的西楚轻骑继续咬牙追杀。

  阎震chūn首先战死,甚至没有留下全尸。

  将官随后尽死。

  许多无力再战的阎家骑卒,木然看着那些敌人马背上的枪矛刺来,或者是怔怔看着那些西楚“步卒”的大刀砍下。

  众多被鲜血浸透的旗帜倒在战场上。

  有骑卒死前竭力伸手握住了旗帜一角。

  大战过后,西楚那名没有亲自进入战场的年轻统帅,有条不紊下令给辅将处置后事,年轻人并没有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喜悦。只是独自坐在地上,环视四周,默默低下头,抬起手臂,擦拭泪水。

  既是为西楚儿郎,也为那些敌对阵营的阎家骑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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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二章 师徒和师徒

  
      武当有八十一峰朝大顶之壮观,却也不是峰峰都筑有道观,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凭借那位北凉王在山上大兴土木的东风,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观,观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纪最小的徒弟韩桂,这位年轻道人修心不修力,连老掌教王重楼都给过一句“此子正心诚意,将来愈行愈远”的评语,不过即便武当的山风淳朴,可韩桂既不会炼丹也不会符箓,甚至连那占卜卦数的本事也稀拉,故而宋知命一直不准这名闭关弟子“开峰”,当然,以从前武当山的香火,更多还是有心也无力,以至于王重楼仙逝之后,掌教都由洪洗象变成了李玉斧,韩桂仍是不温不火的修习问道。

      青山观新落成,经过初期的各峰道观的热闹恭贺后,韩桂本就不是什么长袖善舞的玲珑人,位置偏远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观的香客更是寥寥无几,一旬下来,屈指可数。不过倒是先有个孩子经常跑来青山观嬉耍,跟扫地道童熟络起来,后来孩子又带了个年轻人来上过香,据说是他的师父。观主韩桂年幼登山,潜心研习典籍,一向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也认不得那个出手算不得阔绰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时,韩桂甚至依旧没认出来,反而是扫地的弟子记住了那人的脸庞,偷偷小声提醒,韩桂才急忙跨出门槛,喊住了那个细看之下气态不俗的公子哥,说是道观简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丰神英毅如谪仙人的香客没有拒绝,笑着答应下来。韩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韩桂煮茶却也不似那些规矩繁琐的江南名士,不讲究烹茶之水。两人对饮,自称凉州人士徐奇的香客并不多话,只称赞了茶味幽远,韩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们饮茶的时候,那个时不时跑来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韩桂的徒弟清心,两个差不多岁数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阶上聊着天,清心别看年纪小,而且在青山观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课业和活计,可辈分在武当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楼那几位,在山上辈分最高,只不过随着岁数最大的宋知命离世,如今仅剩下陈繇和俞兴瑞两位年迈真人而已,接下来便是新掌教李玉斧这一辈,因为上一辈收徒甚少,韩桂作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辈分相当,接下来便轮到清字辈,武当山上大概有四十余人,虽说有人数渐长的迹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莲花峰玉珠峰那几个香火鼎盛的地方,许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声师叔。小道士清心戴着武道常见的洞玄巾,顶有寸余棉帛折叠,巾面绘有祥云,如竹简垂于后,师法于仙人吕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结识的同龄人伙伴说着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养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调理真论》记载至此雷始收声,阴气渐盛,我辈当早卧早起,与鸡俱兴。而且我师父说过,秋季燥热也分温燥凉燥,得多在登高望远的地方,勤快吐纳,叩齿咽津。养生之法,概而论之,就是敛藏二字……”

      听着道童文绉绉言语的另外一个孩子咿呀嗯啊着,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好奇问道:“既然以后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来了?那你们道士会不会忙着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个白眼,鸡同鸭讲,有些生闷气。

      那个自知犯错的孩子挠挠头,不知所措。

      还是清心不跟这家伙斤斤计较,突然一脸嘴馋样,还自顾自抹了抹嘴角口水,低声道:“地龙,我跟你讲啊,小莲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马上就要红透了,好吃得紧!我跟几个师兄和其它峰上的师侄都商量好了,什么时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话,我就算你一个。”

      余地龙讶异道:“小莲花峰?不是你们上任掌教洪仙人一个人的修道之地吗?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瞥了眼师父,然后又压低了几分嗓音,“小师叔祖没飞升前,咱们去摘柿子可没啥事的,小师叔祖还会亲自帮咱们上树摘哩,唉,可惜小师叔祖飞升后,掌管戒律的陈师伯祖就不怎么让人去那儿了,前些时候不知为何还下了一封禁山令,可那里的柿子,真的特别甜特别好吃啊。”

      说到这里,小道士蓦然红了眼睛,赶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余地龙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点出息好不好,没事,我赶明儿帮你摘去,包管你吃够!”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们小师叔祖了!”

      这边又是柿子又是小师叔祖的,那边韩桂自然而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叹息一声,有些失神。还记得当年偶然遇上骑牛放牛的小师叔,每次见着他们这些后辈,如果是这个时节,总会变着法儿从袖子里掏出红灿灿的几颗柿子来,递给他们之前,还不忘用袖子轻轻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说是徐凤年轻声说道:“韩道长,我略懂堪舆皮毛,也知晓小柱峰的山势水脉疏密有致,在武当山也属于有数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说一句,怎么青山观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却这般稀少?”

      韩桂虽然不谙人情世故,其实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洒然笑道:“照理说,小柱峰风水确实很好,本该交由清字辈一位天资极佳的大弟子来‘开宗立派’,只不过当年小师叔大概是与小道开玩笑,说小柱峰的桂花尤其的香,冠绝诸峰,小道俗名里有个桂字,命里该有。说心里话,不提其它,就说青山观内塑像供桌都是铜铸馏金,价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话,小道这些天当真是怕那贼人惦记上,到时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拦,也拦不下啊。其实就小道自身而言,何处读书不是读,何处修道不是修,毕竟人生在世,吃不过几碗饭,穿不过一身衣,睡不过一张床。”

      徐凤年打趣道:“韩道长作为修道之人,也计较那些黄白物件?难道不该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许牵挂吗?”

      韩桂哈哈爽朗大笑,摆手道:“错啦错啦,‘仙人’,还有一半是人,至于‘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凤年似乎一脸不悦,皱了皱眉头,沉声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还望道长解惑。”

      韩桂并未在意这位徐公子的阴郁神情,笑着缓缓说道:“睡一觉睁双眼食三餐,勤四体耕五谷尊六亲,这些都是一个人的本分,不因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虽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毕竟前途渺茫,咱们修道,说是修长生大道,其实在小道看来,是在修一个‘道理’。打个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丢不坏,就是道理。若是借宿,护着院中物件不被偷窃掳抢,更该如此。小道便是这青山观的过客,更是那人世间的借宿之人。丢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会点石成金的手段,赔得起,倒也不会心疼,可小道只会修道,不会生财,既然赔不起,也就要心疼。”

      徐凤年会心笑道:“道长的这个道理,很俗,但是不坏。”

      韩桂笑着随口说了一句:“有个俗念头,想做长生人。”

      徐凤年双指摩挲着瓷杯边沿,轻声说道:“我倒是遇过几个能长生却不愿长生的人。”

      韩桂也没觉得这位公子哥就是在夸夸其谈,而是由衷感叹道:“可惜小道上山之后就不曾下过山,学不来两位师叔,以后若是有机会,定会下山去瞧一瞧。”

      徐凤年笑了笑,喝了一大口茶,扫去许多心中积郁,然后跟韩桂“请教”了许多修道养生的学问,后者对答如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无半点藏私。

      日头西斜,天色渐晚,台阶上的两个孩子已经由坐着变蹲着再变站着,再由站着变躺着趴着,没奈何各自师父谈兴颇浓,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收工的迹象,实在是百无聊赖,余地龙跟清心都开始打着瞌睡,余地龙觉着干等也不是个事儿,只好用几样在清凉山王府尝过的吃食来帮小道士解乏,什么青萝卜陈皮鸭汤,什么桃花焖鳜鱼,清心也不知道是到底啥个滋味,可光听着就是口水直流。

      徐凤年看了眼满院暮色,站起身歉意道:“今日多有叨扰,耽误道长修行了。”

      韩桂跟着站起,摇头笑道:“不妨事,徐公子闲暇时可以多来青山观坐坐,尤其是出冬笋的时候。”

      徐凤年的回答比较煞风景,一板一眼说道:“短时间内多半是没有机会来此做客了。”

      韩桂愣了一下,也不知怎样接话,徐凤年笑道:“我家藏书颇丰,回头让人给青山观送些书籍,就当给道长借阅。”

      韩桂嗯了一声。

      余地龙看到师父总算要打道回府,蹦跳起来,笑道:“走喽。清心,回头找你玩啊。”

      小道童赶忙起身,小跑到台阶下,跟着师父一起把那位徐公子送出观外。

      看着一大一小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小道士满脸的恋恋不舍。

      “师父,跟那位公子聊啥呢?”

      “徐公子跟师父请教了一篇零散的典籍文章,博大精深,与其说是师父在解惑,不如说是徐公子在授业。像是一门导引术。唉,若是真想要将其钻研透彻,短则十年,长则穷其一生。看来不用急着下山了。”

      “这么难学?师父,那就别学了呗,天底下那么多书籍,哪能本本都读明白的。”

      “这一篇不太一样。”

      “师父,那你千万别教我这篇,你都要读十年,那我还不得一百年都下不了武当山,我不干的!”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不想做饭吗?”

      “哈,哈哈。”

      “算了,今天师父亲自动手,省得你撒盐没个轻重。”

      “……”

      “对了,切记修道之人,不可终日悠荡,做空躯壳。去,趁着师父做饭的功夫,把《遵生九笺》抄写两遍。”

      “……”

      徐凤年和余地龙沿着新辟的石径小路走下小柱峰,余地龙忍不住开口问道:“师父,你说世上真的有鬼神吗?”

      徐凤年随口说道:“信则有不信则无。”

      孩子哦了一声,看着黑黝黝的山林,有些惶恐不安。

      原先想着心事的徐凤年被出声打断后,瞥了眼紧紧跟在身后孩子。这个大徒弟的习武天赋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虽说余地龙不管是出于本心,还是贫寒的生长环境使然,对谁都藏藏掖掖,有一种近乎天衣无缝的藏拙本事。徐凤年曾经无意间确定一件事,这个孩子只要在任意一个结构繁复的地方走一遍,他就能丝毫不差给你勾勒出来一幅立体的画面,这种天赋,比起单纯的过目不忘,还要来得更加稀罕可贵。所谓的练武奇才,不过如此。徐凤年冷眼旁观多时,发现这个徒弟有点面热心冷,别看他跟小道士清心十分熟络,可在余地龙心中,已经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线,不越雷池,不逆龙鳞,可以嬉笑打闹,可若是过了界,徐凤年不敢保证余地龙会做出什么过激之举。不过徐凤年是第一次做别人的师父,虽然心底并不是很认同余地龙与王生吕云长以及道童清心的相处方式,但也不觉得非要把孩子的性子硬拗回来。

      徐凤年想了想,冷不丁问道:“你是不是觉得吕云长看着很精明,其实很笨?”

      余地龙张大嘴巴,似乎想要否认,但看着师父那双在夜幕中仍旧清晰的眼眸,孩子终于还是没有说话,低下头。

      徐凤年笑了笑,继续前行,柔声说道:“师父也有师父,我就跟你说一个我师父讲的故事,是讲他读书的历程。”

      余地龙抬起头,看着师父的背影,咬了咬嘴唇。

      徐凤年缓缓说道:“有个空城计的典故,是说两国交兵,一方实力占优的统帅被另一方的空城吓退兵马,经由后世层层渲染,前者沦为笑谈,后者被尊为神仙。我师父年幼时读至此处,也对后者的谋略,心生向往。等我师父少年时候,再读这个典故,就心生疑惑,一座空城而已,他若是后者,大可以派遣少量兵力充当死士,前去城内一探虚实。既然他都能想到这一点,那位日后篡位登基的大奉皇帝,怎就想不明白?于是我师父对这个典故产生了巨大的质疑,他开始去翻阅很多正史野史,他终于发现一个真相,那就是后者当时所处时局,是一旦赢了前者,灭了敌国,他自己就已经功无可封,功高震主到了极处,只能卸甲归田,在家养老终生。师父跟我说完这个故事后,就告诉我,读书有三种境界,识人也是如此。”

      余地龙脱口而出道:“师父,我觉得故事是真的话,那么那个前者也很聪明啊,空城计,其实本身并不高明,高明的是他既用此计‘吓退’了那个敌人,两个人都有台阶下,顺便还为自己赢得了后世一代一代人的尊重。”

      徐凤年点头道:“我当年也是这么跟师父说的。”

      余地龙挠挠头。

      徐凤年笑眯起眼,说道:“不过师父马上就给了一掸子拍在脑门上,训斥我‘聪明多余,并无裨益’,我以前一直觉得委屈,觉得聪明还有错了?”

      脸色柔和的徐凤年继续说道:“聪明人,要把聪明用对地方。人生天地间,应该有益于世道,就算没这心肠没这本事,也不要仗势欺人。”

      余地龙轻声说道:“师父,你放心,我就算学会了高深的武功,只要人不欺我,我绝不欺人。”

      徐凤年呼出一口气,说道:“交友要广朋友要多,兄弟却不必。如果你以后遇上了可以做兄弟的人,一定要诚心相待。师父就没有做好,希望你以后可以做得更好些。”

      余地龙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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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三章 得道

  
      武当有数条敬香神道出入山区,徐凤年跟余地龙离开小柱峰后,走往主峰的路途中,在深沟大壑的雷公涧恰好遇上熟人,老真人陈繇正领着一对主仆往北神道上走,徐凤年上前一经询问,才知道那两个外乡人仰慕武当香火盛况,入山之后流连忘返,越走越偏僻,以至于彻底走岔了。好在被陈繇遇上,出山路上,老真人跟那个中年儒生相谈甚欢,所幸今夜正值十五月圆夜,借着满地清辉,夜路还算好走,徐凤年本就不急着回到洗象池,跟陈繇一起把这对主仆送往“一根筋”直来直往的神道之上。儒生显然还不知陈繇便是武当山上的掌律真人,只当是寻常贫寒道观的年迈道人,不过见此老道人谈吐不俗,自称来自江南道耕读世家的儒生也由衷以礼相待。徐凤年何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瞧出端倪,这位读书人衣着朴素,负笈少年也不彰显富贵气焰,只是少年腰间所悬玉佩可不普通,卧鹿回首状,阴线勾勒,栩栩如生,真正是有着上千年岁月的珍稀物件了,至于那只竹制书箱也摩挲得光亮可鉴,显然是一代传一代的东西,当得起耕读世家四字。所谓豪阀门第的底蕴,就是在这些温润细节里体现的。中年儒生一路上跟陈繇讨教了《道枢契真篇》和《左洞真经按摩导引诀》之类的经书疑惑,徐凤年看得出来,这些经文虽是道教修养的入门典籍,却正统而醇厚,被历朝道门神仙钦定认可并且详细注释,尤其适宜事务繁忙之人的“忙里偷闲”,以便事功养生两不误。陈繇把主仆送到大路上后,双方尽欢而散,老真人跟徐凤年并肩而立,目送这位不辞千里远游北凉的江南儒士远去,轻声笑道:“王爷可看出什么了?”

      徐凤年点头笑道:“应该是江南道上的鹿鸣宋氏,口音符合,只字片语透露出来的家学渊源也相似,虽说宋家在春秋十大豪阀里垫底,可瘦死骆驼比马大,而且因为家族根基位于广陵江以北,又早早依附朝廷,相对其它几个家族牵连不深,如今在离阳算是一等一的高门华族,当初出了一门两夫子的京城宋家,未成名前,也不得不打着鹿鸣宋氏远房偏支的旗号,才得以在太安城站稳脚跟。听说鹿鸣宋家对于那个过河拆桥的宋家,私底下可是怨言颇多的。”

      陈繇捻须笑道:“若是贫道没有猜错,此人该是鹿鸣宋野苹的幼子宋洞明,相传此子出生前,有祥瑞白鹿奔入府邸,宋洞明应运而生。”

      徐凤年倒是没有想到会是宋洞明亲至北凉,皱眉道:“此人是朝廷某人相中的隐相之一,表面上在永徽之春中跟殷茂春失利后,多年寄情山水,其实一直蛰伏蓄力。宋家这些门阀历来喜欢四处投机,可把宋洞明这么一个重要人物放到北凉,好像未免太过冒险了。”

      陈繇摇了摇头,侧过身,与徐凤年面对面对视,问道:“王爷是否以为一旦北莽举国南下,北凉输多胜少?”

      徐凤年也不隐瞒,平静道:“若是北莽女帝只动用半国之力,仅以南朝兵马南下入侵,我有十足信心守住北凉边境,可如果北莽女帝的王帐亲临边关,带上北莽所有持节令和大将军,北凉此时就算已经有了内外两条防线,还是不可能挡下北莽铁蹄。实不相瞒,如果不是陈芝豹封王西蜀,任由我北凉徐家把西蜀南诏打造成第三条大防线,仍是有信心拖死举国南下的北莽,在我师父李义山的谋划中,北凉边境上的二十余万边军,加上幽凉陵三州疆域,最后才是流州西域和西蜀南诏这个口袋,层层递进,足可兜住北莽的百万大军。只是朝廷先后用皇子赵楷持瓶赴西域和陈芝豹封王就藩,打乱了北凉苦心经营的局面,否则有蜀诏两地作为数千里大纵深,哪怕边境战败,仍旧可攻可守,别说五年,就是给北莽十年时间,也没办法转入中原地带!”

      徐凤年极少跟人吐露心扉,尤其是这类军国大事,更不会主动跟人提起半句,只是他跟武当山素来相亲相近,陈繇又是山上德高望重的长辈,是老掌教王重楼的师弟,也是洪洗象的师兄,徐凤年并无半点戒心。而且一个人,胸有块垒酒水浇不尽,总是需要说出口几句的。月明星稀,跟陈繇一同缓缓走在返山神道上,徐凤年继续说道:“可惜师父去世后,他既定的策略,我都没办法保住,当时我战胜了王仙芝,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就近去西蜀,杀掉坏了北凉大计的陈芝豹,哪怕背负着造反的名号,也要把自古易守难攻的西蜀收入囊中。另外一个则是远去龙虎山,杀掉仇人赵黄巢。出于私心,我仍是选择了后者,虽说当时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觉得杀赵黄巢比起杀陈芝豹更容易,但如今回头再看,说到底还是出于私心,如今每每想起,总觉得良心不安。”

      徐凤年笑了笑,似乎有点尴尬,轻声说道:“当然,想起的次数其实不多,加上现在,也就两次。”

      陈繇会心一笑,“贫道的师父曾经跟我们几个说过,修道说易不易,说难不难,其实不过是‘做本色人,说根心话,做有情事。’在贫道看来,修道是为了得道,无可厚非。在世之人,人人皆在修炼,在做取舍,故而才有了‘失道者寡助,得道者多助’的说法。既然王爷开诚布公,贫道也不妨说些心里话,若有不敬之处……嗯,贫道相信王爷也不会迁怒于武当山,王爷这些年所作所为,胸襟还是值得信任的。多门之室多风,这是常理,北凉便是如此,王爷坐镇王朝西北,与那东线上的顾剑棠大大将军一同直面北莽铁骑,是异姓王也好,被骂为二皇帝也罢,这是徐家嫡长子该承担的责任,不可因谁的几句风凉话而推卸,武当几代人都愿意亲近大将军徐骁,除了大将军厚待山上道士,更多还是贫道师兄弟们,敬重大将军的担当。王爷作为徐家新家主,王朝新凉王,贫道所在的武当山在大体上,都是满意的,可有一点,贫道实在是看不过眼,今日不吐不快,需让王爷知道。”

      徐凤年笑道:“真人但说无妨。好话就入耳,坏话不记心。”

      陈繇看了眼和颜悦色的年轻藩王,一本正经说道:“王爷你暮气太重了!”

      徐凤年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说法,一时间无言以对,哭笑不得。

      年迈道人气咻咻道:“王爷说到底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是登顶江湖的人物,本该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候,怎的如此暮气沉沉,比贫道这活了八十几年的老头子还沧桑心态?嘿,不说贫道在王爷这个岁数,便是掌教师兄,也不一样志骄气盈,那会儿先是龙虎山赵希翼赵希抟兄弟两人上山‘问道’又‘问剑’,王师兄打骂得人家没脾气不说,还背着师父独自下武当负剑远游,登上龙虎山,还以颜色,先把自己心中那口气出爽利了,回山之后被师父禁足闭关思过又如何?咱们那位师父啊,当着大师兄的面疾言厉色,大动肝火,等到他老人家把师兄关起来后,马上就对咱们几位笑开了怀,那嘴巴,可是好几天都合不拢,见谁都笑。不过师父走了以后,王师兄心思也就重了,一直到领着小师弟上山,才好些。”

      徐凤年双手拢在袖中,默不作声,但心底有些暖意。

      陈繇突然笑道:“贫道略通谶纬,有两个好消息要说,就当感谢王爷的还赠大黄庭之举。”

      徐凤年半开玩笑道:“如果真是好消息,我就答应让小柱峰三年后的香火不输武当主峰,哪怕北莽真的闯入北凉境内,我也会保住小柱峰一脉。”

      陈繇瞪眼道:“先不说好消息,王爷有一件事须谨记,越是心诚之人,越要慎言!岂不闻一语成谶?上古先贤创造文字之时,苍天哭泣,这里头可是有大讲究的。如今赵室王朝选择豫语作为官话,更是用心深沉。这都涉及到极为复杂的命理气数!”

      徐凤年点了点头,不争辩。

      陈繇神情缓和了几分,笑道:“一个好消息,是有一股主仁德的白蛟之气,自南海北上赴凉。第二个好消息,则是有一股主杀伐的黑蛟之气,自东往西入北凉。”

      徐凤年想了想,疑惑说道:“前者应该是南海观音宗的练气士。后者?”

      陈繇一脸老神在在,并不泄露天机。

      徐凤年有些不敢置信,自言自语道:“难道还真来了?”

      陈繇微笑道:“加上那儒家的宋洞明,北凉可谓逐渐‘得道’矣。王爷此时还觉得北凉必输无疑?这天下气运有定数,此消彼长,离阳朝廷先是自杀其鹿,后有太安城接连数人悄然出走,于赵室而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但对北凉对王爷来说,却是千载难逢,务必不能错失了!”

      余地龙看着师父。

      气势峥嵘。

      身后有蟒抬头。

      气冲斗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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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四章  北边画灰

  
      北莽南朝有朝堂,北庭虽有京城,但女帝一年之中有两季都身处王帐,王帐所在便是中枢所在,那是一座由无数大小帐篷汇聚而成的移动之城。而那位世间最尊贵的老妇人所住帐篷,独享金色,因此就像一只匍匐在草原上的巨大金色蜘蛛,与日争辉。当这顶金色王帐出现在姑塞州,南朝庙堂顿时黯然失色,一干勋贵臣子都聚拢在王帐四周,安静等待女帝陛下的召见,位尊者更加靠近王帐,比如新任南院大王董卓,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姑塞龙腰两州的持节令,南朝大将军柳珪杨元赞,这些在南朝呼风唤雨的大人物,都可以相对毗邻金帐。今时今日,北莽女帝着急南北群臣,例行画灰议事,众人分别坐在一只绣墩上,绕出一圈,座位并无高低之分。不过那位白发苍苍却精神矍铄的老妪,仍是如中原帝王那般坐北望南,左手边是棋剑乐府太平令,右手边是北莽军神拓拔菩萨,一文一武,但两人身边依次排列下去,则文武混淆,并无出现离阳朝堂上那种文武对峙泾渭分明的光景。

      随着董卓跻身为南院大王,位置越发靠近慕容女帝,只是仍然间隔着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这样身份显赫的贵胄权臣,今天董胖子入帐后便心不在焉,一边抬头张望,自顾自扳着粗壮手指头,数着自己跟皇帝陛下到底还差几个席位,反正在南朝,他已经是最大的官了,不过北庭两大皇族姓氏,还是有许多姓耶律或者慕容的老头子们占着茅坑不拉屎,哪怕一个个老眼昏花了,都已经挺不直腰杆,还是强撑着参加这场画灰议事,董卓跟一个笑眯眯的老不死对视上,如果他没记错,老头子是叫耶律虹材,青壮时候还算做过几桩壮举,这些年倒是一直没有动静,老家伙对着董卓傻乐呵,董卓百无聊赖,就跟老家伙对着傻笑,两人就这么较劲斗上了,结果董卓把脸都给笑僵硬了,对面的笑意还是那么活泼生动,董卓败下阵来,揉了揉脸颊,朝老头子伸出大拇指,一脸算你狠的表情。耶律虹材笑意不减,抠了抠鼻屎,老人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董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就是那个身受北莽三朝顾命的不倒翁?圣宗耶律文殊奴临终时,此老跟六人一同在场受命,席位垫底。神宗逝世时,在场五人,耶律虹材开始排在第三。先帝死时,和大将军耶律术烈、中原遗民徐淮南、拓拔菩萨、慕容宝鼎四人在场,已经高居第二。

      接下来?董卓下意识转头看了眼女帝陛下。

      众人围成的大圈中,铺有一张布制地图,涵盖了离阳京畿南部和广陵道两大疆域,在董卓跟那老头子耶律虹材斗法的功夫,女帝已经跟数位大将军讨论过了接下来的战局走势,都看好西楚短期内的爆发力,但是依旧不认为西楚可以成事,绝对不可能成功复国,女帝主要跟武将们询问这个“短期”到底是多短,几个月还是半年?还是能一鼓作气僵持到明年秋?然后各种可能性之下,跟文官询问离阳朝廷的国库会分别减少几成。在探讨大局期间,西楚有几名年轻人也传入北莽女帝耳中,其中尤以谢西陲最多,多达四次,寇江淮紧随其后,有三次,以至于女帝都给勾起了兴致,不过到头来,也不过是以一句“生对了时候生错了地方,可惜了”收尾。帐内北莽武将一致认为,曹长卿主持的东线,跟广陵王赵毅之战,依旧会胜出,但接下来关键得看离阳赵室收拾残局的主帅,是饱受掣肘之苦的卢升象,还是临危受命的兵部尚书卢白颉,甚至有无可能是更北一些的北莽心腹大患,大柱国顾剑棠。在太平令看来,离阳朝廷太过轻视西楚,而且兵部没有顾剑棠坐镇,比起二十年前离阳朝廷的运转速度,简直就是天壤之别。但是太平令也忧心忡忡,说接下来离阳被西楚打得越疼,日后顾剑棠手中的兵权就越集中和炽盛,长远来看,勉强算是好坏参半。

      董卓没有掺和到这场异议不多的讨论中去,当董胖子看到女帝陛下一抬手后,不光是那群最不济都有三品的文官,还有一大帮原本眼高于顶跋扈惯了的武将,可以说几乎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董卓也收敛了神色,只看到四位妙龄女官抬出另一幅地图,铺在原先地图之上。当那幅详尽至极的彩绘地图尽数出现在众人视野后,董卓看到就连耶律虹材这头掉光牙齿的老虎也细眯起眼,身体微微前倾,仔细凝视着那张长宽各三丈的地图。大概是眼力老弱的缘故,老人缓缓站起身,向前走出几步,北莽上下,唯独他可以携带一名扈从入帐参与议事,当时耶律虹材身后的那名侍从试图搀扶,被老人摆手拒绝。

      随着耶律虹材郑重其事地起身,绝大多数北莽权贵都不敢再坐着,而是跟着老人一起离开绣墩子。

      那是一幅莽凉形势大图!

      原先还有寥寥数人不曾站起身,直到慕容女帝站起来,他们才随之起身,老妇人脸上没有先前那份淡看风云的闲适,沉声道:“朕知道哪怕到现在,还是有人想要先打东线,认为只要吃掉那条在顾剑棠手上尚未完全成型的东线,就可以长驱南下,一举占据离阳王朝的太安城,觉得这才是一劳永逸的明智之举。”

      此言一出,王帐内顿时气氛凝重,有多位大将军和持节令的脸色都有些难看。

      老妇人突然自嘲一笑,“还有人认为朕之所以执意要打西线,是为了跟徐骁那个已经死了的家伙怄气。”

      董卓忍不住笑出声,结果被帐内大人物瞪眼白眼了十几记,寻常北莽官员,早就给吓破胆了,董胖子仰起头,学着耶律虹材抠鼻屎。

      老妇人继续笑道:“你们这般认为便这般认为,无所谓,朕今天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打西线的决定,不容更改。谁反对,可以,朕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离开这顶帐篷……”

      很快就有几位王庭老人不约而同冷哼一声,一起迈开步子,径直走出王帐,这些老人无一不是曾经草原上的雄鹰,各自顶着耶律姓氏,至今仍然手握相当可观的兵权,形似离阳王朝的宗室藩王。北莽王庭的体制本就松散,各自为政,仅在名义上接受皇帝的约束,老人之中,不乏有十几年前都不曾参加与离阳北伐大军作战的人物,但哪怕是女帝陛下这些年也不能因此秋后算账。在这些老人看来,只有打东线,才有利可图,西线?北凉三十万兵马,全杀光了又能如何?北凉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甚至不如自家草原上水草肥美的那些地方,在往南进军,是那个北莽稚童都清楚道路崎岖的西蜀,是一个从来没出过统一中原的皇帝的地儿,更是一个北莽铁骑必须下马作战的区域,这一路打过去,死很多人不说,到手的东西却少到可怜,谁乐意?你个老娘们愿意听那狗屁太平令的怂恿,咱们可不奉陪!

      随着这些桀骜难驯的“耶律王爷”纷纷大踏步离去,王帐内十去其三,所幸南朝境内的持节令与大将军一个都没走,更有拓拔菩萨始终站在女帝身侧。

      耶律虹材纹丝不动,盯着地图,这位老人没动静,有七八个五六十岁的大人物虽说蠢蠢欲动,但还是耐着性子留在王帐。

      慕容女帝神情不变,看也不看那些背影,两根手指捏着一块木炭,望向脚下的那幅地图,伸出一只手往下压了压,微笑道:“咱们都坐下来,就当提前坐江山了。毕竟除了咱们南院大王这几位年轻小伙子,大多数人都不年轻了。”

      一群人都坐在地图边缘上,离着老妪越远的臣子,自然而然就坐在了离阳版图上,最南边的那位,更是坐于南诏之上。

      等到所有人“落座”后,女帝玩笑道:“朕不懂用兵,只知道咱们北莽百万大军,应该没法子一股脑列阵在姑塞龙腰两州边境上,具体事宜,还是由太平令来说好了。”

      太平令点了点头,拎着木炭走到地图上,但是没有径直走到凉莽边境线上,而是在东线附近蹲下,画出一个弧顶朝向草原内部的半弧,平静道:“西楚复国牵制了离阳京畿之地的兵力,但是顾剑棠的动向倾向于南调,以及按兵不动,但这两种倾向,并不意味着离阳就一定会袖手旁观,保不齐离阳北凉就会冰释前嫌。我们与事事想着占据最大利益的离阳朝廷不同,一切都应以最坏的打算作准,那就是按照顾剑棠出兵北上以至于两线呼应的糟糕局面来定,因此老将军耶律虹材,以及赫连威武与慕容宝鼎两位持节令大人,带兵佯装压境,只要顾剑棠有魄力倾巢而出,那我们就拿出相应的魄力,且战且退,然后退至在本人画出的这条弧线上,到这里为止,一步不可退!”

      赫连威武点头,慕容宝鼎默不作声。

      瘦骨嶙峋的耶律虹材看着那条弧线,没有反驳。

      太平令顿了一下,语气平淡道:“接下来我们也有两条线要打,不过不是同时,南线交由南院大王董卓全权处置,陛下不会干涉一兵一卒。但这之前,北线,就是咱们北莽的后院,交由大将军拓拔菩萨,清理干净。对象,就是方才走出王帐那些人的各大草原部落。”

      耶律虹材眼皮子跳了跳,缓缓抬起头,沙哑问道:“陛下,当场杀了他们不是很简单?”

      北莽女帝笑着摇了摇头,回答道:“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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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五章 蜀蛟

  
      有百余白衣男女,一路悄然北上,先渡海再入蜀,采撷山巅雷电,收集无根阴水,降伏山魈精怪,超度游魂野鬼,唯独绕过寻常百姓,并不轻易现世,偶有跋山涉水的樵夫猎人撞上这一行神仙,也仅是惊鸿一瞥,误以为撞见山川神灵,慌乱中赶忙跪拜致礼,壮起胆子抬头之后,早已不见踪影。这九十六位观音宗仙师来自南海孤岛,与北方扶龙系练气士宗旨相异,从不搀和庙堂政事,偶有登上神州陆地,也是如这次一般野逸山林。观音宗这次几近倾巢而出,是开宗以来六百年不曾出现的稀罕光景,大奉王朝的开国皇帝曾经下旨恭请岛主入朝为帝王师,观音宗拒旨不受,差点引发兵戎,只是天高地远海阔,大奉高祖悻悻然作罢。这趟北上,观音宗不但岛主亲临,六位长老中除去一位百岁老人逗留岛上,负责看护观音宗府门,其余五位都跟随队伍,此外自岛主以下有四个辈分,总计九十八位练气士,联袂往北而行,逢山跋山,逢水涉水,人人白衣飘然御风,有神仙之姿。

      这一晚于旧西蜀某处深山野林稍作休憩,临湖而停,遵循古法,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除了各自携带的轻便行囊,装载有简单衣物和粗劣干粮,并无一样累赘物件。观音宗弟子男女皆有,不过略显阴盛阳衰,大概是女三男一的模样。观音宗临时驻扎的那座大湖,湖上有一座栈桥,岸边有古老的晾架经幡,只是荒弃不知多少年,处处朽坏。月色之下,湖水熠熠生辉,如一大块幽绿翡翠,大多数年纪不大辈分不高的练气士都临湖而坐,观湖月而悟玄,与道教真人一入一品即指玄相似,修为艰深的练气士“近水楼台”,大多掌握一两种指玄玄妙。

      练气士讲究一个年少早发,开窍越晚,成材越难,少有大器晚成的情况,当代宗主便是在十六岁悟得指玄,此后一路坦途,境界稳固攀升,将近百岁高龄,却童颜永驻,不过要论百年来观音宗天赋最优者,还是那位十二岁得指玄秘术、二十一岁真正跻身指玄境的女子,只是当时陆地之上以年轻剑神李淳罡为尊,一柄木马牛无坚不摧,竟是将这名惊才绝艳的女子硬生生打回了南海,此后至死也不曾踏足陆地,不过她在古稀之年终于寻觅到一位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如她这个授业恩师一般,那徒儿年纪轻轻便行走中原江湖,似乎比她这个师父要幸运些,尚未夭折,只是事实上也不过是一线之差,如果那位年轻藩王不是念着与观音宗还有一桩三年之约,那就不光是夺走一幅陆地朝仙图,这位昵称卖炭妞的妙龄女子还得淹死在江湖中,她在幽燕山庄拐走徐凤年一百多柄剑,结果还了观音宗两大镇岛重器之一的宝物,亏大了。只是不知为何,当她被指玄剑客糜奉节监视着送返海边,忐忑不安地乘船回到宗内,在脑子里想好的几十个理由借口,结果一个都没用上,她只需喊一声师姐的岛主竟是不闻不问,更别说半句苛责了,直到现在再度踏入陆地,卖炭妞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缘由,此时她跟师姐和一位得喊自己师伯祖的女子练气士一起走在那古老栈桥上,大概是心虚,卖炭妞这次北上全无以往在岛上的跳脱行径,老老实实,乖巧得让那一帮师侄们都感到匪夷所思。

      卖炭妞的师姐,即观音宗宗主,果然如中原江湖传闻一致,姿容如初嫁妇人,原本不论女子如何保养,极易泄露真实年龄的眼角亦是不见丝毫皱纹,她的肌肤更是光洁如玉,月光映照下,隐隐约约有光华流淌,她眉眼妩媚,只是身形尤其高大,比起北地男子还要高出小半个脑袋,可谓体态雄健非凡。她腰间悬挂有一柄古朴铜镜,望着波光摇曳的湖面,轻声问道:“英毅,入蜀以来,可有所得?”

      面容瞧着比她还要年长一些的女子,背后负有一柄乌鞘符剑,这名叫英毅的女子真实年纪已经将近三十,但瞧着撑死也不过是二十出头,依旧可算风华正茂,只是比起她身前几步外的岛主,就相形见绌了。她毕恭毕敬回答道:“蜀地是神州大陆高低之间的过渡地带,就如东西两股势力在此争锋对峙,故而多角峰、刃脊、槽谷与冰斗等地貌,蜀国一隅之地,历来皆是数蛟内斗不成龙,气数难出也难进,因此成为不了世人眼中的龙兴之地,那些偏安政权,从来无法影响中原王朝的大势。这一点,不因陈芝豹入蜀封王而改,以此可见,离阳赵室将这位兵部尚书放到此地,一箭双雕,既钳制了北凉向外扩张,也限制了陈芝豹本身气运。只是……只是英毅看不透一点,我宗入蜀以来,有一股庞大的浩然气涌入蜀地,陈芝豹裹挟此势,趁机出蜀进入南诏,南诏境内有一位离阳前朝郡王建府,不得人心已久,陈芝豹本该吞并了此人的气运,如虎添翼,可是陈芝豹偏僻不取,这又是一怪。”

      卖炭妞皱了皱鼻子,说道:“蜀地自古即是锁龙的牢笼之地,不过当初离阳天子并无算计陈芝豹的初衷,本意是将其安置在南疆北境,与顾剑棠一北一南,互守国门,只是陈芝豹本人执意入蜀。要我看啊,陈芝豹就是个心比天高的疯子,觉得他哪怕在蜀地,孑然一身,白手起家,他也同样能成事,要做出前无古人的壮举给别人瞧瞧。天底下找不出比他更自负的男子了,师姐,你说是不是啊?”

      观音宗宗主不置可否,反问道:“卖炭妞,那股窜入蜀地的浩然气,你可辨出根祗?”

      卖炭妞眨了眨眼睛,“师姐,真要我说吗?”

      宗主出现片刻不易察觉的恍惚,撇过这个话题,轻声说道:“这趟赶赴北凉,在入境之后,不许生事,尤其是你,卖炭妞,听到没?”

      卖炭妞低头哦了一声。

      宗主微微加重嗓音,“如果被我获知你去找那北凉王的麻烦,两罪并罚。”

      原本眼珠子急转的卖炭妞顿时一脸颓丧,病恹恹问道:“师姐,邓太阿也太牛气了吧,一剑掀起浪涛淹了咱们观音宗不说,为何由着他在岛上做客,还让他大摇大摆离开?若不是师姐你提前出关,他还叫嚣着要打烂咱们那口镇压无数妖魔的天井呢。这种闯进家门捣乱的家伙,叔叔能忍,婶婶也不能忍啊!师姐你又不是真的打不过他,再说了,就算没有必胜把握,邓太阿当时刚跟那个老家伙打了一架,两虎相斗争执不下,师姐你只要出手,一下子就能收拾两个,那咱们这趟去北凉那个破地方,可不就是能漫天要价坐地还钱了嘛?”

      宗主笑了笑,曲指在卖炭妞脑门上重重一个板栗砸下,“心不正则气不顺,若是气不顺,你空有一身磅礴气息不得出窍,就如名剑无法出鞘,又能做什么事情。”

      卖炭妞双手抱着脑袋,一脸委屈。

      宗主柔声笑道:“知道你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师姐着想,怕师姐被邓太阿所阻,贻误了心路行程,卖炭妞,你多虑了,师姐虽说哪怕没有提早出关,也明知胜不过邓太阿,可这又有何妨?我辈练气士,本就不用在武道上与谁一较高下。我们要做的,不过是镇压降伏那些天网恢恢之下的漏网之鱼。”

      卖炭妞叹气道:“师姐,广陵道接下来那也会有无数冤鬼亡魂需要超度,一样可以积攒功德,而且还安全,咱们怎么不去那里?为啥要去北凉以身涉险?”

      宗主摇头道:“一来那边自有北方依附赵室的练气士,我们去了,难道要做莽夫斗殴不成?再者去北凉,还有一事要确定,即此代真武,是否当真是那‘止戈’之人。离阳好不容易统一中原,天下初定不过二十余年,若是被北莽祸乱,那

      就成了天大笑话。”

      卖炭妞愣了一下,轻声问道:“为了仇家平天下,如此说来,那姓徐的岂不是比天大笑话更是个笑话?”

      宗主转头问道:“那你还对他心怀怨气?”

      卖炭妞嘿嘿笑道:“不与他一般见识了。”

      宗主望向平静如镜的湖面,“那好,就由你牵头。我们这次登门造访,需携礼而往。”

      卖炭妞嗯了一声,神情一敛,凝重肃穆。那名站在一旁的负剑女子练气士有些讶异,不明缘由,只能拭目以待。卖炭妞说了一句先上敬酒再上罚酒,只见她翘起无名指,蘸起一抔湖水弹向空中,如点起杯中酒,连续三次拨起湖水,分别祭酒天地和先祖。在此之后,湖边九十多位或静坐或卧睡的宗内练气士都闻讯站起身,如临大敌。三敬酒之后,卖炭妞双手掐诀,与湖边众人朗声说道暂时先对各自符剑的注入气机,然后放弃驾驭。观音宗练气士不论辈分,纷纷照做。须知卖炭妞是天生剑胎的奇异资质,练气也好,习武也罢,都能事半功倍。

      练气士有三十六人佩剑,只是小半人携带数柄符剑,最多者匣中剑有七,湖上符剑共计八十四,剑光四射,五彩绚烂。

      有一物劈开湖面,露出一颗巨大狰狞头颅。

      与此同时,观音宗宗主却没有盯住浮出水面的湖蛟,而是转头望向山顶。

      有人站在那里,身前悬浮着一只白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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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六章 碗中蛟龙



  湖中那尾黄蛟破开水面,挺直身躯,俯瞰栈桥上的三名女子。这头灵物无角有鳞,北方练气士谓之地蝼,相传是龙鲲媾和,身躯似蛇却有四足,两缕深黄sè龙须微微摇曳,两颗龙眼中带着与人相似的情绪,决不可等闲视之。这条大蛟已经浮出水面的身躯,长达六丈,两只爪子按在湖面上,它眯起眼珠,嘴中间歇吐出一股飘渺的淡青sè气息,似乎在嘲讽桥上练气士的不自量力。蛟,龙之属也,天地宠儿,传说拥有无与伦比的威势,尤其以所衔龙珠最为珍贵,仅存在于神怪志异小说之中,无人得见,即便是擅长望气寻龙点穴的练气士,往往一辈子都罕见蛟龙真容。观音宗绝大多数仙师就在沉浸在惊艳悚然之中,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大蛟啊,练气士的符器,只要是跟蛟龙沾边,无一例外不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不过栈桥上的卖炭妞毫不惊奇,她在地肺山已经亲眼目睹过一条黑龙,这位黄蛟比起那条窃据道教第一福地的黑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如今杳无音信的现任武当掌教李玉斧,就是在地肺山斩龙一役大放光彩,一举成名天下知。

  卖炭妞双手结迅速印,跃入水中,在湖面上凌波微步,围绕着那条黄蛟开始灵动奔跑,吐出九字真言“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辅以内外狮子印在内的九记手印,八十四柄飞剑留下三柄安静不动,八十一柄以每九柄组小阵,九小阵成大剑阵,一柄柄符剑悬浮水面上空,高低不同,剑尖朝下,分别吐出罡气,相互牵引下,湖面上仿佛有无数水蛇游走,最终结成宝瓶印,将那条始终岿然不动的黄蛟围困当场。卖炭妞结印之后,虽说剑阵顺利完成,她也一脸轻松,嘴上念叨着要本姑娘一定要抓住这条长虫。但她事实上并不轻敌,在湖面上一个身姿曼妙的滑步,娇躯倾斜的同时,一只纤手在水面上看似鬼画符般胡乱勾画,然后轻念一声“起”,竟然被她从水中握起一把如同大奉官员早朝所拿的“玉笏”。

  被卖炭妞拎出的这团湖水,被当作了制符的材质,闻所未闻,随后她继续绕着那条黄蛟转出一个半圆,神情异常宝相庄严,念念有词:“天真皇人,落笔成书。”

  那块碧绿sè的水笏顿时大放光明,有紫薇气旋旋而生,卖炭妞绕到黄蛟身后,双手手指捏住笏板,做出人臣朝奉天子状,沉声道:“凶秽退散,道气长存!急急如律令!”

  道教任何境界深远的玄秘符箓,莫不是取法天地,卖炭妞先前的剑阵即符,取自蜀地山川的锁龙形势,随后“笏符”更是独具匠心,只见卖炭妞双手猛然抬起,重重砸下,空中凭空出现一块气机浓郁的庞大笏板,朝黄蛟的背脊迅猛拍去。

  那头静如塑像的黄蛟终于有所动作,提起一爪,再轻轻按在湖面上,悬停湖上的那座剑阵顿时摇摇yù坠,距离破阵只有一步之遥,但八十一柄剑靠着均摊黄蛟的一爪之力,总算一柄都没有毁坏。背对卖炭妞的黄蛟似乎流露出些许诧异的神情,略作思索,转过头,咬住那块凝气而成的大笏,一口就将笏板撕咬得支离破碎,而卖炭妞手中所持的笏符本体,也出现一丝丝龟裂痕迹。黄蛟甩了甩头颅,龙须飘摇,然后猛然间瞪大眼珠,露出大口,作天王张目状,对着蝼蚁一般渺小的女子狰狞嘶吼!

  卖炭妞始终手持水笏,身躯在湖面上倒滑出去,被这一口恢弘龙息吹拂得满头青丝飞舞。卖炭妞一路退到离湖岸还有几丈远的地方,这才松开手中笏,那笏板却也不坠地,卖炭妞嘀咕了一句敢吐我一身口水,非要你好看!她瞥了眼剑阵,再次开始在湖面上奔走,轻声说道:“一念玄台生紫盖,一念令我通自然,一念助我升太清。念念不忘,普告九天!”

  每诉“一念”,余下的三柄剑就一次拔高,急速升入月空,而卖炭妞本身也满身紫金颜sè,在旁人眼帘中恍惚如神祗。那头黄蛟凝视着那股熟悉气息,似乎有些忌惮,继而是滔天怒火,湖上双爪猛击湖面,隐藏在湖底的龙爪也开始翻江倒海,困兽犹斗,何况是它这种几近化龙之后可与天地同寿的半神长灵,一整座湖当即便热锅沸水,无数白雾升腾,天摇地动。虽然卖炭妞的三柄符剑陆续从高空刺入湖中,除了一柄被龙尾扫掉,两柄都钉入了黄蛟背脊,可黄蛟仍是没有身受重伤的颓败模样,反而助长了它的疯魔气焰,四爪反复起落,龙头抬起,龙尾砸水,嘶吼如雷鸣,湖水四溢,浸湿湖岸。观音宗练气士都早已后撤,唯独栈桥上那位卖炭妞的师姐纹丝不动,不过也不再望向山顶,而是略带怜悯看着湖中那头龙气可以推本溯源到高原的黄蛟,淡然命令道:“英毅,敛气入宝瓶。”

  栈桥上身形摇晃的女子仙师点了点头,双手结印,悠悠然一吸气,将湖中疯狂流溢的龙息龙气吸入腹中。

  原本头颅朝向卖炭妞的黄蛟,很快感受到身后小蟊贼的偷窃行径,缓缓转过那颗硕大头颅,死死盯住栈桥上的两名练气士。

  宗主皱眉说道:“卖炭妞,别玩了。”

  卖炭妞嘻笑一声,嚷着知道啦知道啦,从袖中滑出一块雕有双龙衔尾的玉佩,露出一脸肉疼的委屈表情,唉声叹气着捏碎玉佩。

  她的师姐望向湖岸,平静道:“孙哑,敕雷厌胜。”

  一名年轻男子练气士闻声后,立即打开脚下那只行囊,露出一块青石雕刻的仰卧磐龙礅子,方方正正,不下百斤重,礅子六面各凿有一孔,其中有赤sè雷电流转萦绕。年轻男子捧起礅子,怒喝一声,抛向湖中。

  栈桥上的宗主有条不紊发号施令,“齐隆中,结镜!”

  另外一位中年练气士顶着差点让他窒息的巨大压力,一鼓作气长掠到湖边,蹲下后双臂伸入湖水中,以他为起始,湖面开始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冰冻起来。

  此时,湖中卖炭妞已经捏碎双螭玉佩,湖上幻化出两条体型逊sè于黄蛟的小螭。桥上名叫英毅的女子练气士则在疯狂汲取黄蛟的龙气。年轻练气士孙哑抛出那只磐龙礅子后,礅子在湖上空悬停,天上有一道天雷砸下,击中礅子,金光四shè,电闪雷鸣之际,一条条金线在湖上绵延看来,像一张象征天道的黄金法网。而负责结镜的练气士已经把整个湖面都冻结住,湖上寒气森森。

  万事大吉,只欠东风。

  身上不知藏了多少上品符器的卖炭妞正要祭出一样压箱底的物件,就在她即将可以一举降龙之际,横生异象!

  那条黄蛟无缘无故消失不见了。

  观音宗宗主也瞬间从栈桥上消失。

  山巅之上,她望向那个低头俯视身前白sè大碗的中年书生,沉声道:“姓谢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书生抬起头微笑道:“澹台平静,别仗着年纪大就倚老卖老,女子这般作态,不可爱。”

  宗主冷笑道:“你谢飞鱼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空有一身修为,还是藏头缩尾,到头来连女儿也不敢认,就是大丈夫了?!”

  书生依旧是笑眯眯打趣道:“女子就是头发长见识短。”

  真名澹台平静的高大女子脸sèyīn沉,显然是破天荒真的大动肝火,虽说观音宗向来不理俗世纷争,兴亡自有天定,可此人当年放出话来,只要他不出太安城一rì,南方大练气士就不可越过广陵江一步,这本就是在多此一举地刻意针对观音宗。

  看不出真实年纪的儒生不去看澹台平静的脸sè,低头望向水碗,碗中游曳有一尾寸余长的黄sè小蛟,除此之外,还有两条小螭和一条赤蛟,长度都差不多。

  蜀地已无蛟,尽在我碗中。

  儒生笑了笑,轻声说道:“咱们都是顺势而动的世外人,知道天地运转,自有规矩。你想要用此蛟给北凉王徐凤年补气,可就坏了规矩。”

  澹台平静讥讽道:“那你帮陈芝豹捕捉蜀地蛟螭,为他铺路,就没有坏了规矩?”

  姓谢的读书人摇头道:“体悟天道,你差了太远,咱们虽是缝补天道的同行,可我劳心,你们练气士不过是出力。”

  澹台平静嘴角勾起,怜悯眼神宛如先前她看待那条黄蛟。

  读书人环顾四周,和颜悦sè微笑道:“知道你留有后手,邓太阿的飞剑嘛,我打架的确马马虎虎,可打不过总跑得过,是?”

  山顶上仅留下高大女子一人,但是从山顶到蜀中地带,出现了一串连绵不绝的雷鸣声。

  澹台平静身边出现两个男子,貌不惊人的中年人,独臂老人。

  邓太阿和隋斜谷。

  她投去一个询问眼神。

  悄无声息递出地仙一剑的邓太阿揉了揉下巴,自嘲道:“这家伙脚底抹了油?跑得可真快,我追不上。”

  澹台平静叹了口气,有点惋惜,问道:“接下来你去哪里?”

  邓太阿淡然道:“找我那徒弟去,反正北凉是绝对不去的,有隋老前辈陪你们就够了。”

  隋斜谷瞥了眼那高大女子,笑道:“小澹台,自打当年第一眼看到你,我可是追了你八十几年,真不给个机会?你要是答应,我就把一身所学都传授给那卖炭妞儿。”

  澹台平静完全就没有理睬这个老不修的东西,下山去了。

  隋斜谷呲牙咧嘴。

  比起这两位都要年轻上好几个辈分的邓太阿玩笑道:“老前辈,追女子可不是咱们练剑啊,哪能这么直截了当的。”

  隋斜谷瞪眼道:“你不一样是个光棍,到了老夫这个岁数,也还是老光棍一条!”

  邓太阿哈哈大笑,“借老前辈吉言。”

  笑过之后,邓太阿感慨道:“吴老头儿也不真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总算做了件让我觉得爽利的事情。”

  隋斜谷点头道:“出冢九十九剑,加上老夫这把破剑,刚好凑足了一百剑,怎么都够北蛮子吃一壶了。”

  邓太阿犹豫了一下,说道:“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要加上我这一剑。不过到了那一步,也许大局已定,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都说不上了。”

  隋斜谷豪气冲天,大笑道:“不说其它!到时候那可就是整座中原的好剑,加上那三十万北凉刀啊,这幅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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