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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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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七章 离阳失其鹿(中)

  张边关缓缓抬起头,泪流满面,颤声道:“爹,你总是这般登高望远,说着天底下嗓门最大的话,做着天底下气魄最大的事。可你是不是忘了,回头低低看几眼我们这些子女?”

  张巨鹿没有侧头看这个幼子,嗤笑道:“怎么,怕了?也对,世人谁不怕死。便是那些动不动就要让家里准备棺材然后慷慨赴死的清官,也怕死啊。我倒是没来由想起一件趣事,某些被投入了诏狱的公卿,兴许是难得真不畏死,只是更怕死得不明不白,几乎人人都在牢中墙上用炭笔写下绝命书,世人兴许不知诏狱内一只炭笔那可是得花好几百两银子,才能买到手的,穷些的,倒也难不住他们,手指蘸血,照样能写出可歌可泣的血书。你大哥为人刻板,做不来这等最能积攒声望的事情,你二哥稍稍伶俐些,若真侥幸当了清贵官员,是想做却也不敢。至于你张边关,大概是不屑为之?”

  张边关站起身一把夺过张巨鹿手中的小火炉,狠狠砸在阶下雪地中,那些滚出火炉的熊熊炭火很快就消散不见。

  张巨鹿没有计较这个儿子的“忤逆”行径。

  不说什么舔犊之情,甚至要亲手给儿子们端上三碗断头饭,哪怕儿子要揍他这个当首辅大人的老爹几拳,似乎也不算什么。

  张巨鹿缓缓转过头,看着脸色铁青的幼子,问道:“你真以为你大哥二哥半点不知朝局?真以为他们不知张家一门上下的结局?就只许你张边关聪明一世,他们聪明一回也不得?”

  张巨鹿收回视线,冷笑道:“那你也太自以为是了,我张巨鹿的儿子,数你张边关心思最重,可你两个哥哥,迂腐归迂腐,岂会真是蠢人,耳濡目染时局这么多年,心思再单纯也早早开窍了。”

  张边关蹲下身,喃喃道:“当年你执意要我们三个儿子娶妻只许娶小户人家,就是在等这一天吧?若是高门世族的女子,牵连祸害的人那就多了。到时候皇帝陛下杀起人来,也畏首畏尾,你真是个千古难逢的良心首辅,临了也不让坐龙椅的君主难堪。大嫂二嫂都算持家有道,这些年她们的家族也算沾了张家的光,明里暗里获利颇丰,隐约都成了当地的郡望大族,你对此也破例睁只眼闭只眼,嘿,你这是想着让自己良心上好受些吧?”

  张巨鹿没有说话。

  张边关揉了揉脸颊,看着雪地里那只爷爷留下的小火炉,轻声道:“爹,为了当一个好官,从一开始在我爷爷奶奶那边起,就不当一个好儿子,接下来是不当一个好丈夫,然后到了我们这儿,不是一个好爹,结果到最后,连个好爷爷都不当了。真的值当吗?”。

  张巨鹿抬起双手,呵了一口雾气,笑道:“好官?”

  张巨鹿怔怔出神,还记得至交好友的坦坦翁曾经说过些醉话,于己,忠臣奸臣易做,清官昏官易做,唯独夹在君王和百姓之间的好官,最难当,一言两语难说清。了却君王天下事已是很难,要想赢得生前身后名,更是何其难也。

  张巨鹿突然说道:“年轻时读到一首无名氏的边塞诗,其中有‘走马西来欲到天,更西过碛觉天低’一句,尤为欣然神往,总想着有一日若是官场不得意,大不了投笔从戎,去亲眼看一看边关那野旷天低的风景,也不枉此生。只是后来仕途安稳,你娘生下你后,于是就帮你取名‘边关’。”

  张边关不知为何心平气和了许多,挤出笑脸自嘲道:“因为这个名不副实的名字,这么多年一直被京城那帮二世祖调侃嘲讽,说你这位首辅大人还不如取个张太安或者张京城。”

  张巨鹿微笑着走下台阶,弯腰捡回那只小火炉,自顾自拿起铁钳放入些炭火,递还给这个幼子,轻声道:“知道你们几个心冷了很多年,爹也做不了什么。”

  张边关愣住,忘了言语。

  张巨鹿招招手,让管事又搬来一条小板凳,坐下后问道:“这趟来的由头,是不是蔓儿跟你要了一封休书?觉着一口郁气出不得?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么多年了,却在这个关头弃你而去?有种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憋屈感觉?”

  被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的张边关摇头道:“她这么做,我不介意。”

  张巨鹿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道:“别恼她,张家三个儿媳妇,就数她最不容易。难为她做这个恶人了,这般聪慧心善的良家女子,是我们张家对不住她。”

  张边关直直望向这个爹,后者反问道:“明白了吗?”。

  张边关猛然间记起一事,顿时哽咽起来。

  女子无情时,负人最狠。

  女子痴情时,感人最深。

  张边关似乎解开了心结,使劲点了点头。

  张巨鹿笑问道:“那坦坦翁总说,身后纵有万古名,不如生前一杯酒。以往我是一直不信的,要不今天咱爷俩喝上几杯?”

  张边关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京城最大的官和太安城最没出息的纨绔,这么一双古怪爷俩隔着火炉,面对面一人坐一条小板凳,慢慢喝着酒,酒壶就放在炉沿上。

  张边关说道:“爹,其实没谁怨你。”

  张巨鹿喝了口酒,默不作声。

  一杯接一杯,父子二人就这么喝着。

  管事蹑手蹑脚送来第二壶酒,顺手给首辅大人带了件厚裘子披上。

  张边关最后醉醺醺踉跄离去,张巨鹿送到了府邸门口,最后将那件裘子送给了儿子穿上。

  张巨鹿站在台阶上,伸出手接了些雪花,握在手心。

  世事无奈人无奈,能说之时不想说,想说之时已是不能说。

  ————

  也许在半年前还没有谁会相信,西楚水师能够像今天这样对下游的广陵水师,呈现出气势如虹的狮子搏兔之姿。

  如箭在弦上,只等顺流而下,直扑春雪楼。

  哪怕在此刻夜色中,仅是在灯火映照下,那一艘艘巍峨楼船巨舰也散发出狰狞的战争气息,想必每一位上了岁数的西楚遗民见到这一幕,都会情难自禁的悲喜交加,二十年来天下只闻北凉铁骑甲天下,可还记得昔年的大楚水师壮观天下?最近几个月来,不断有年迈遗民徒步或者乘车至江畔远处遥望此景,或跪或揖,无一不是怆然涕下,然后似癫似狂大笑离去,返家告于同乡老友。

  曹长卿亲自坐镇调度水师!

  座舰神凰以大楚京城命名。一位原本正在挑灯观图的中年青衣儒士抬起头,轻轻掐灭灯火,走出位于顶楼的船舱,望向广陵江右岸,看到一支异于水师装束的骑军突兀出现,然后为首骑士和几名扈从乘坐小船悠然渡江前来,小船船头傲然站立着一人,身材修长,大概那便是女子心仪的所谓玉树临风了。随着小船的临近,灯火中这名骑士的脸孔也愈发清晰起来,坚毅而自负,英气勃发,欠缺了几分君子温润,不过这个年轻人实在是无法再苛求什么了,能在三个月内就把藩王赵毅苦心经营十多年的地盘硬生生用马蹄踩烂,若只是个与人为善的温良书生,那才奇怪。

  大楚水师副帅之一的宋元航就站在青衣儒士身旁,看到那个不速之客后,毫不遮掩他的不喜神色。不光是他,神凰楼船下边几层陆续走出船舱的水师将领,对这个年轻人都谈不上好感,年轻人锋芒毕露不是坏事,可目中无人到从不把规矩当规矩的地步,就相当惹人厌了。同为大楚一等一的豪阀子弟,更早立下大功的裴穗何其恭俭?你寇江淮若不是坐镇水师的这位帮你处处圆场,早就在骂声一片中卷铺盖滚回上阴学宫读你的兵书去了。先前三番几次打乱布局,擅作主张调兵遣将,这且不去说,今夜造访水师,你小子竟然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真当泱泱大楚缺了你一个寇江淮就成不了大事?

  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船上水师统领们震怒。

  寇江淮并未登上楼船拜见统领大楚三军的主帅曹长卿,而是按剑站在小船船头,抬头望向那一袭青衣,直呼其名后沉声问道:“曹长卿,为何不许我吃掉宋笠那支掉入口袋的六千兵马?!”

  双鬓霜白的曹长卿默不作声,与这个年轻人对望。

  身材高大的寇江淮全然没有自己是在跟大楚继叶白夔之后第二根定海神针对话的觉悟,言语中愤懑而不满,近乎问责诘难,“战机稍纵即逝,那宋笠并非不谙兵事的蠢人,等到他在东线上站稳脚跟,理顺了春雪楼内斗,我再想要一鼓作气”

  “寇江淮,你此时已经寇将军了。至于将你罢官卸甲的圣旨,稍晚几天你才会收到,不过早到晚到,其实都一样。”

  “曹长卿!”

  “我寇江淮本以为大楚好歹还有两个半懂得用兵的人,足够去争霸天下,既然今夜只剩下半个了,那复国无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我做不做官,都无所谓!我倒要睁大眼睛看一看,那半个能不能帮你们打下春雪楼!”

  寇江淮愤而掷剑入广陵江。

  小舟调头而走。

  宋元航轻声问道:“尚书大人,这小子失心疯了?”

  曹长卿微笑道:“没疯,寇江淮很清醒,他对东线战局的看法也是对的。”

  “这……”

  “只不过寇江淮不知道的事,是自己被一叶障目了。”

  “尚书大人,此话怎讲?”

  “我曹长卿想要的东线主将,不该把目光只盯在春雪楼和赵毅身上。若是止步于此,他所谓的那半个之人,谢西陲就能办到。”

  青衣大官子低头望向滚滚东流的广陵江水,怔怔出神。

  你寇江淮应该看得更远,应该是那座太安城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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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八章 离阳失其鹿(下)

  襄樊城内,王府。

  年轻的靖安王赵珣奉召前往广陵道靖难平叛,至今无功无过,偌大一个青州就交由一个同样年轻的瞎子主持大局,亦是平静无澜,既无做出什么惹眼的显赫功绩,却也不至于沦落到用自污手段去赢得新靖安王信任的地步,可谓“君臣相宜”的典范,有些类似燕敕王与纳兰右慈那对搭档的意味了。

  入夜后,星光点点,陆诩站在屋檐下仰头“看着”璀璨星空,身边是那个靖安王府安插在他身边的死士女婢,不曾想随着朝夕相处的相濡以沫,反倒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年轻靖安王独到的手腕心计。

  “先生,你让王爷只许败不许胜,到时候丢了他们赵家颜面,皇帝陛下多半会责怪吧?”

  “自然会的,而且是严责重罚。”

  “那王爷为何还答应了?”

  “新老接替之际,一朝天子一朝臣,以往的亲疏关系就要推倒重来,往往不看功劳大小,只看忠心厚薄。青州这边用几千人命去表忠心,差不多也够了,老皇帝刻意压谁,那也是为了新皇帝重点用谁做铺垫而已,否则谁会念新天子的好?历史上马上退出舞台的明君,大多喜欢这般晦涩行事,就是担忧新君无人可用。而且,天下大乱不可避免,这场世子殿下在大败之后,除了与朝廷皇帝和太子两人表态,也可以顺势将自己摘出乱世,静观其变。”

  “先生,你这算不算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我这个先生,比起太安城里的元先生和燕敕王身边的纳兰先生,还是差了许多啊。”

  “先生过谦了!”

  瞎子陆诩笑而不言。

  “先生,你再给我随便说一些大道理吧,虽然听不懂,可我喜欢听。”

  “哪有那么多道理,一肚子牢骚而已。”

  “先生,我说件事,你可别生气。如果有一天王爷用我要挟先生,先生大可以放心。拿一个死人要挟活人,挺难的吧?”

  “别做傻事。你自尽了,以赵珣的性子,我也离死不远了。否则他身边有个无法牵制的所谓心腹,会睡不安稳。”

  “先生你这是在帮我找一个活下去的蹩脚借口吗?”

  “你也不傻嘛。不过说真的,这个理由不蹩脚。”

  “先生,你是个好人。这么活着,你累吗?”

  “这有什么累不累的,退一万步说,总比前些年在永子巷下赌棋骗人钱财轻松些。”

  “先生,我觉得吧,你有大智慧!”

  “可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出你是穿着新衣裳还是旧衣裳。”

  “摸一摸总会知道的……”

  “嗯?”

  “脱了后呗。”

  “非礼勿视……”

  “先生,你不是总喜欢说自己是瞎子吗?!”

  陆诩蓦然笑了。

  然后他轻声说道:“赵珣,珣,《淮南子》称之为美玉,可若拆字解之,不正是一旬帝王吗?”

  陆诩叹了口气,“我辈读书人的脊梁,过不了几天,就要断了。”

  同样的夜幕,却是远在边关。

  随着远处一阵细碎马蹄的响起,不亚于一座边关雄镇的蓟州雁堡如同一头被惊醒的巨兽,几乎是瞬间,无数灯笼火把就同时亮起,照耀得堡垒亮如白昼。雁堡外围有条护城河,随着城门大开,缓缓放桥,无需那远道而来的七八骑有片刻的等待,就策马上桥,进入雁堡。城洞内匍匐跪拜着雁堡一大帮李氏嫡系,有深居简出的老堡主李出林,有特意从蓟西赶回家中的嫡长子李源崖,还有一群平日里很难碰头的大佬,无一缺席,恐怕除了那位南渡江南后无故暴毙的嫡长孙李火黎,在蓟州俨然土皇帝的李家上下就都齐全了,前年老堡主的八十高寿也没有如此盛况。七八骑中为首那位是一张陌生脸孔,脸色苍白,瞧着像是难以忍受北边冬日的酷寒,披了件出自辽东贡品的厚实狐裘子,大概是上了岁数,已经将峥嵘温养得十分内敛,并没有什么气势凌人的感觉。除了李出林和李源崖这对父子,雁堡没有谁清楚这名雍容男子的身份,不过其他人借着辉煌灯火和眼角余光,还是瞧出了端倪,在那男子身后充当侍从的一骑竟然是离阳仅有的大柱国,大将军顾剑棠,跪在地上的李氏成员除了不知轻重的的少年和懵懂无知的稚童,都猜出了这位男子的身份,一时间眼神敬畏忐忑却又炙热自豪,能让这名贵客大驾光临,是何等的莫大荣幸,是何其光耀门楣?兴许是之前被顾剑棠提点过,李出林李源崖都只是跪着迎接,没有画蛇添足地称呼什么,那男子翻身下马,温颜笑道:“北地天凉地寒,何况《礼记王制》有云八十杖于朝,老堡主快快起身,其他人也都别跪了。”

  身后六骑同时下马,轻甲佩刀的大将军顾剑棠默默上前,帮这名男子牵马。

  李出林小心翼翼站起身,那张枯槁威严的沧桑脸庞上像是每一条皱纹缝隙,都散发出异样的光彩。身材尤为高大的老人,起身后依旧微微弯着腰,大概是不敢让五步外的男子去抬着头说话。仅就身体状况而言,哪怕八十高龄却老当益壮的李出林,实在是比眼前男子要更像一个“年轻人”,起码李出林会给外人一种豪气不减往昔的雄壮气势,而那深夜造访雁堡的客人就显得难掩疲态,尤其是在武道大宗师顾剑棠的无形衬托下,愈发显得暮气沉沉。

  随着男子的挪动脚步向前走去,队伍支开始离破碎的同时,又有喧宾夺主的嫌疑,披裘男子走在最前头,特意喊上了老堡主李出林结伴而行,顾剑棠一手牵一匹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李源崖,这四人缓缓走在前列,然后是那各自在王朝北线上手握重兵的五骑,最后才是那些李家老小。因为被牵马五人隔开了视线,没办法去顾大柱国那边凑热闹混熟脸的李家人都开始望向这些背影,眼光毒辣的雁堡老家伙,认得出大半,然后猜得出剩下的,难免咋舌。这五人,无一不是顶着实权将军称呼的军方大人物,官位最低的也是正四品。可以说这五人要是死在雁堡,那么两辽北线就要瘫痪一半,只不过有着佩刀与否都是天下用刀第一人的顾剑棠压阵,这五位将军应该想死都难。这五骑除了位高权重,还有个共同点就是相比杨慎杏阎震春那些春秋老将,虽然战功稍逊和名气更小,但胜在年轻,年纪最大也不到五十,最年轻的那位更是才三十岁出头,边关战场本就比王朝官场更不用讲究凭借岁数的打熬资历,所以可以说这五位注定将来会成为离阳朝廷未来的军界砥柱,说不定下一任太安城的兵部尚书就会从他们中间脱颖而出。

  男子走在大块青石板铺就的平整道路上,抬头看着灯笼火把绵延而上的数条火龙,轻声感慨道:“这是朕生平第一次进入蓟州,应该早些来的。我赵家是马上得天下,朕平日里去勤勉房教导赵家子弟,也总说不能就此懈怠,更不能为古人所误,相信什么马上得天下之后便是下马守天下,而要继续在马背上治理天下。朕说是这么说,可自己似乎做得并不好,言传身教,想来有些赵家子弟更难似家族先祖那般重视戎马边务了。”

  修炼成精的老狐狸李出林就算胆子再肥,也不敢插嘴天子家务事,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一个字,只要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不问话,那就坚持光听不说。

  这位能心安理得让顾剑棠牵马护卫的男子,正是悄悄御驾边关的当今天子赵惇。但皇帝陛下没有在出京的时候便下诏让太子殿下监国,而是在即将由蓟州返程的节点上,才让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交给礼部白虢一封密诏公之于众,个中三昧,很能让官场上那些穿紫披绯的大佬们咀嚼良多。这是老人第一次亲眼见着皇帝,可心悸得厉害。当年韩家满门抄斩引发蓟州动荡,与韩家结亲的雁堡李家也被殃及池鱼,当时还未给李源崖腾出家主位置的李出林的手腕不可谓不心狠手辣,不但让人绑缚那对晚辈夫妻前往蓟州州城的法场,连他们的那双年幼儿女也没有放过,最后两个本该已经姓李的孩子连同他们的父母一同人头滚地。至今想起,李出林心底虽然有些愧疚,却也没有半点后悔。大势倾轧之下,几个无辜人几条性命算得了什么。韩家一夜之间从数百年忠烈成了通敌叛国的逆臣,这十多年来朝野上下都说是碧眼儿首辅的假公害私,甚至当下都演变成了御史台弹劾张巨鹿的有力罪状之一,这让闲暇时喜读史的老人难免有些戚戚然,历朝历代尽是弄权的奸臣蒙蔽天听,最终天理昭昭地伏法,从不敢明言皇帝如何昏聩,说实话李出林对那位位列中枢却处处洁身自好的首辅大人也是佩服得很,若不是张巨鹿力排众议执意要对北线边关鼎力支持,倾半朝赋税去支撑起北地防线,身后那位兵部老尚书如今肯定也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至于为何当今天子要“多此一举”登门雁堡,李出林得到顾剑棠手书密信后,也曾私下与长子李源崖有过一场密晤,得出的答案不外乎三点,一来赵室朝廷或者说是皇帝陛下为韩家平反,需要蓟州方方面面提供能够服众的证据,雁堡作为世世代代扎根蓟北的老牌豪门,又是当年的受害者之一,李家在关键时刻站出来说话,要比那位国子监右祭酒的弹劾更加“熨帖”,也更能赢得朝野的同情。墙倒众人推,是大势所趋,但那堵屹立于庙堂二十余年的张家高墙,也不是谁都有资格去推一把的。再者幽州那边不安分,时下有做出过界且过激的举动,上万骑流窜入蓟西境内,朝廷当然要堤防着北凉徐家那个年轻人彻底反水,随着蓟南老将杨慎杏的离去,豢养有七八千私人甲士的雁堡李家,自然而然会落入朝廷的视野之中。父子二人猜测最后便是皇帝陛下的一桩私事一件私心了,在前两次御驾亲征都无功而返后,当今天子就从未有过巡边的举动,甚至连那繁华江南地都没有去过,世人误以为当今天子只重内政不重边功,这绝对是乡野粗鄙村夫的看法,李出林始终坚信当今天子对于那个北莽有着无比强烈的征服**,因为这是唯一能够证明他能与先帝并肩的壮举。

  皇帝赵惇沿着青石路渐次登高,雁堡这条路径也有青云路的美誉,蓟州官员都要来此走上一遭求个彩头,只不过对坐龙椅的人来说,官员梦寐以求的平步青云,实在是不值一提。

  李出林心中有些骇然,都说皇帝陛下勤政之余不忘锻炼体魄,蓟州这边都以为这个才五十岁的男人,还能在那张椅子上继续坐北望南个十几二十年,怎么事实上是如此体力不济?竟是每走百步就要喘口气才行?难道蒸蒸日上的离阳这就要变天了?要知道现如今的离阳可不算太平,内忧外患,外有北莽百万铁骑虎视眈眈,内有西楚复国,更内的庙堂上亦是风雨如晦,人人自危。若是在这个时候发生些什么变故……李出林实在是不敢再往下深思了,生怕流露出丝毫异样就被身旁的天子察觉。

  雁堡如山,层层递进,节节攀高,皇帝陛下在“半山腰”一处视野开阔的亭子停脚歇息,伸手拢紧了几分那件厚重裘子,沉默良久,瞥了眼西边,突然说道:“老堡主,对于朕的不请自来,你肯定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不过你应该想多了,也想错了,不妨与你说句心里话,朕之所以来雁堡,不过是想更近一些看一看那个地方。”

  雁堡老堡主似乎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猛然直起腰杆,然后迅速重重弯下去。见惯风雨起伏的老人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皇帝招招手,顾剑棠走上前几步。

  李出林则识趣地轻轻退出去在阶下等候。

  皇帝咳嗽了几声,语气有些艰难,“剑棠,朕改变了主意,明日你随朕返京,到时候由你送他一程。既然朕不敢见他,而朝堂文官谁也不配,朕想来想去,那么也就只有你这个大柱国头衔的武将当得起了。他深埋心底的那个心思,朕其实知道一些。”

  顾剑棠平静道:“陛下可有言语需要转述?”

  皇帝犹豫了一下,自嘲道:“你就跟他说,赵惇这个名字里的‘惇’字,无愧天下,唯独愧对他张巨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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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等在念(上)

  皇帝赵惇御驾临边,太子殿下赵篆顺势监国,离阳朝政并未因此而生发动荡,恰恰相反,在储君赵篆的调度下,以及储相殷茂春在内一干永徽之春公卿的大力辅弼下,甚至呈现出比以往更具生命力的景象,赵篆表露出与当今天子如出一辙的勤勉,从不缺席朝会,通宵达旦地朱批,频繁召见臣子,太子殿下不负众望彰显出来的明君气度,无形中使得祥符元年之末笼罩在太安城头上的浓重阴霾,淡化了几分。

  在赵篆主持下,王朝中枢展开了一系列堪称眼花缭乱且影响深远的权力变迁,齐阳龙众望所归地入主原本主官一职始终空悬的中书省,一举成为离阳历史上极为罕见的宰相,与尚书省领袖张巨鹿被京城百姓并称为“首辅”大人;一直在京城累官升迁至户部尚书的王雄贵平调外放为广陵道经略使;与此同时,同出于永徽年间的赵右龄辞任吏部尚书,官阶擢升半品,进入中书省辅佐那位年岁已高的中书令齐阳龙;被朝野上下一直誉为储相但官阶其实不过正三品的翰林院掌院殷茂春,终于跨出实质性的那一大步,不但受封为离阳六位殿阁大学士中排名第二的中和殿大学士,而且接任吏部尚书,有京察和地方大评作为铺垫,离阳朝堂对这项调动毫不奇怪。礼部尚书白虢则补上了王雄贵离任后的空缺,从礼部辗转进入户部,虽说品秩相同,但一个是清水衙门的礼部,一个是掌管天下疆土赋税的户部,明眼人都看出白虢也踩上了一个新台阶,并未落下赵右龄殷茂春两人太多。至于与理学宗师姚白峰国矛盾公开的国子监右祭酒晋兰亭,成为离阳王朝近五年来升迁速度最快的幸运儿,在原礼部左侍郎按部就班升任尚书后,这些年在太安城风口浪尖上的晋三郎再次给所有人一个天大惊喜,晋升为从二品的礼部左侍郎,本该在情理之中执掌礼部的左祭酒姚白峰成了那个意料之外。用兵无方导致平叛大业磕磕碰碰的前方主帅卢升象,竟然不贬反升,虽说辞去了兵部二把手的左侍郎官职,但获得了一个实打实正二品的骠毅大将军,而先前被视为有望领兵南下出征的龙骧将军许拱,非但没能取代那公认碌碌无为名不副实的卢升象,这位姑幕许氏的顶梁柱,反而被“雪藏”为兵部左侍郎,并且任职之后据说即将要被“赶出”太安城,前往北线巡边。

  很难想象,如此恢弘的风起云涌,从头到尾都与那位紫髯碧眼儿全然无关。

  去年京察,赵右龄和殷茂春向皇帝陛下递交了在京一千八百余官员的有关提拔和申斥事项,今年是外察即地方大评年,殷茂春前段时间返京后,很快就碰上了天子巡边,于是在一封由辽西进京的圣旨授意下,地方大评的详细状况就送到了太子殿下手上,赵篆被授予全权负责此事。今日早朝后,太子殿下让司礼监掌印宋堂禄传话给所有殿阁大学士、中书门下两省大佬、六部尚书侍郎主事官员以及一些数位赵姓宗亲公侯,参与这场在离阳朝廷也算司空见惯的临时午朝。议事房内,吏部稽功司郎中、验封司郎中和新任考功司郎中三位官员负责禀报具体情况,太子殿下和那二十几名离阳王朝内权柄最重的名公巨卿纷纷传阅档案,还有司礼监秉笔和随堂在内几大太监旁听,这些身披鲜艳大红蟒袍的内宦主要还是添加炭火和更换茶点。

  首辅张巨鹿受邀却并未列席。

  温暖如春的屋内,新面孔不多,可许多老脸孔都换上了崭新官袍朝服,未新年便已有新气象了。原吏部尚书赵右龄已是从屈指可数的一品大员,今天坐在中书令齐阳龙身边,有意无意瞥了眼同是张庐出身的殷茂春,低头悠悠然喝茶时,嘴角悄悄翘起。某人被喊了十来年的储相,时至今日,不过是当了个外廷吏部尚书,无非是吃自己剩下的残羹冷炙,差不多尘埃落定,还不是依然没能丢掉一个“储”字?何时才能担任名副其实的“相”?永徽之春中,公认那白虢才气最盛,却视你殷茂春最具宰辅器格,但我赵右龄如今却是先行一步了啊。你殷茂春身上那个所谓的中和殿大学士,不过是皇帝陛下施舍给你一份当不成尚书令的补偿罢了。

  其实在前半个月,赵右龄还有些隐忧,他不怕蛰伏多年的殷茂春在这场升官盛宴中一鸣惊人,怕就怕殷茂春继续被压制在翰林院那一亩三分地,因为这意味着等到某人彻底倒台后,届时殷茂春就会注定成为最大获利者。如今朝廷将吏部尚书给了,殿阁大学士也给了,那么熟稔天子心思的赵右龄就可以放心了。

  略微润了润嗓子,心情舒畅的赵右龄手指捻动杯盖,以眼角余光漫不经心打量了一眼新任户部尚书白虢,他从未把这个不争气的家伙视为敌手。别看白虢在朝廷上有口皆碑风评上佳,但是一旦爬到了他们这个高度,只注重四个字,简在帝心。果然,白虢既没能进入坦坦翁的门下省,也未能拿到之前有望问鼎的六部第一尚书。说到底,屋子内,最失意的是殷茂春,第二大失意人,就是咱们的新户部尚书了。不过在赵右龄看来,没有什么根基的白虢能够捞到手一个户部尚书,也该知足了。

  赵右龄抬了抬眼皮子,视线所及,刚好瞧见那蓄须的年轻晋三郎也轻轻看过来,赵右龄面无表情,多次鲤鱼跳龙门的新任礼部左侍郎晋兰亭赶忙微笑致敬,赵右龄根本没有搭理,转身放下茶杯,心中冷笑不止,一个专门靠走歪门邪路勉强跻身王朝中枢重地的“幸运儿”,真以为能长盛不衰?庙堂之上,不怕君子之争,甚至不怕朋党之争,可最忌讳的就是因私怨四处树敌,出身北凉地方上一个不入流的小士族,短短几年内,就惹恼了桓温和姚白峰,就算你凭借大势侥幸扳倒了某人,事后岂是你一个晋兰亭能收场的?

  除了晋兰亭是头一次正式参加这种最高规格的午朝,还有个比晋兰亭更让太安城感到陌生的官员,那就是江南道豪阀姑幕氏的许拱。他身为兵部侍郎,这位哪怕错过了春秋战事却仍然有名将美誉的龙骧将军,此时正襟危坐在顶头上司卢白颉的身侧,眼观鼻鼻观心,神情坚毅而刻板。相较棠溪剑仙卢尚书的清逸风姿,许拱就更像是一位正统意义上的沙场武将,体形魁梧,相貌粗砺。他此次的上位,是在座职位有过变更的诸位中最为扑朔迷离的一个,照理说许拱既无巨大边功,也不是顾剑棠的嫡系,在朝中台面上也没有什么可以依傍的大树,本不该被纳入京城朝堂,可这次先是突兀地横空出世,然后迅速被排斥出京城,使得许拱更像是一个天大笑话。

  朝会一直进行到黄昏才进入尾声,已经六十来岁的工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尤其难掩疲态。

  太子赵篆吩咐司礼监秉笔去让御膳房送些吃食来,在此期间,所有臣子都可以抽空休息,或者走出屋子透透气。

  桓温是资历、官声和功绩都极其足够的重臣了,自然不会像一些六部侍郎那么拘谨局促,率先离开屋子。

  太子赵篆很快就跟随起身,快步走出,笑着喊住了坦坦翁,然后结伴而行。

  这幅场景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可谓不引人遐想。

  晋兰亭始终坐在位置上没挪动屁股,也没有主动跟屋内某位前辈客套寒暄,显得格外形单影只。

  屋外廊中,桓温微笑问道:“不知殿下有何事?”

  四下无人,太子眨了眨眼睛,偷偷做了个举杯饮酒的手势。

  桓温也不客气,嘿嘿笑道:“这敢情好。”

  两人走去了远处偏屋,身后只跟着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

  太子犹豫了一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一职暂时空缺,姚大家也未举荐谁担任,坦坦翁可有什么建议?”

  桓温愣了一下。

  太子赵篆笑着不说话。

  桓温也笑了,也不含糊,直截了当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没有,老臣那边的门下省倒是缺个称心如意的辅官,赶巧了,借此机会正好跟殿下要个人。”

  赵篆皱了皱眉头,轻声问道:“难道是?”

  虽然太子殿下没有说出名字,但是坦坦翁已经点头。

  双方心知肚明。

  是勤勉房的陈少保陈望。

  寒士出身,进士及第,没有跻身一甲三名,但也堪堪够格进入翰林院成为清贵的黄门郎。

  然后担任天子近侍的起居郎,后成为短暂的东宫侍讲和考功司郎中,清贵归清贵,可官位都不高。

  “少保”,也仅可算是天子人家的恩赐勋位。

  可要是陈望能够前往门下省成为桓温的左膀右臂,那么没有一个正三品的高位就说不过去了。

  甚至从二品都不是没有可能。

  如此一来,当下在太安城炙手可热的晋兰亭比之也要失色许多。

  桓温突然一拍脑袋,说道:“国子监右祭酒的人选,老臣倒是想到一个十分不合适的人选。”

  太子殿下忍俊不禁,有些无奈道:“坦坦翁,你这个说法……”

  桓温哈哈大笑,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双方再一次心知肚明,两个官职,就这么在尚未喝上酒之前就已经敲定了。

  一个是陈望,去门下省。

  一个是孙寅,去国子监。

  似乎皆是出自北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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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章 在等在念,愿闻奇楠

  昔年被贬低为“北蛮子”离阳王朝,不似文风鼎盛的西楚,历来不设太师太傅等职,一统中原后,依旧如此,而且为了防止权相专权,甚至连中书门下两省主官也空悬,直到近年先后被桓温和齐阳龙打破旧例。勤勉房作为龙子龙孙和公侯王孙的读书之地,在此讲学的师傅无不是德才兼备的清流硕儒,只不过官阶品秩都不高,甚至有些著作等身的名士才堪堪入品。哪怕是时下勤勉房的一把手陈望,头上顶着的少保头衔也仅是个勋号,实打实到手的俸禄比翰林院普通黄门郎还要低些。所以当陈望横空出世继任勤勉房少保后,太安城也只当是出了个殷茂春第二的“小储相”,少不得要按部就班打熬个十几二十年,才能真正进入中枢重地,可很快就传出一个天雷滚滚的小道消息,此人不但要马上赶赴门下省担任要职,甚至有可能从执掌翰林院十数年的殷茂春那边虎口夺食!仿佛是为了作证这个不知从京哪座座府邸吹出的风闻,坦坦翁与国子监左祭酒姚白峰联袂登门探望陈少保,据说相谈甚欢,相互引为忘年交。回头再看那位晋三郎,相较之前籍籍无名的陈望,虽说亦是春风得意平步青云,可在王朝顶尖高层中,一直没有这份殊荣待遇,以此可见,有关“养望”一事的火候功夫,陈望远比礼部侍郎晋兰亭更加水到渠成,更加辗转如意。一时间,太安城内皇亲国戚天潢贵胄扎堆的王郡街,这栋原本不起眼的小小郡府顿时车水马龙。陈望妻子的祖父,并非出身先帝正统一脉,人微言轻,只不过在春秋战事中立场坚定地站在先帝身后摇旗呐喊,嫡长子得以世袭柴郡王,陈望的妻子作为郡王女儿,本该循例降爵为县主,当今天子念在两代柴郡王都忠心耿耿,破格敕封,并且钦点了她与陈望的婚事,如今看来,当初非但不是寒士陈望攀了高枝,而是柴郡王捡漏的功夫天下无双了。

  陈望与郡主早已搬出王府,新宅邸倒是相距不远,他妻子想要回娘家一趟,也就一盏茶的时间,起先柴郡王还怕女儿频繁回家惹来陈望的不快,日久见人心,才发现这位贤婿的胸襟确实不凡,如今陈望少保加身,又即将进入权柄渐重的门下省,更无半点寒门子弟常有的一朝得志便反复,一如既往性子温良待人恭谨。因为陈府常年闭门谢客,不见生人,这是陈望在未发迹前便立下的规矩铁律,许多想要烧热灶的投机客就只好退而求其次,携礼前往少保大人的老丈人府邸,这更让有“冷板凳郡王”绰号的柴郡王脸上有光,稍稍上了年纪的郡王有事没事就笑眯眯负着手去街上邻居串门,前半辈子的憋屈大概都一扫而空了。

  太安城迎来了第二场雪,旧雪未曾融尽,新雪便又铺上,惫懒些的门户就干脆不去扫雪了,熟稔节气的老人碎碎念叨着换岁前恐怕还有场雪景可赏,只是冬寒刮骨,苦了他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骨头喽。

  不过唏嘘之余,老人们多会呼朋唤友围炉闲聊,天子脚下的京城百姓喜好指点江山,尤其是他们这些经历过两朝乃至是三朝离阳皇帝的老家伙,虽然对硝烟初升的西北边塞和告一段落的广陵战事,都让人开心不起来,但大抵还是乐观的,毕竟本朝经过二十余年的修生养息,离阳又有着永徽之春的结实底子在,见惯风雨的京城老人坚信明年的这个时节,天下就会彻底太平了。某些老人还会想着若是能

  在躺进棺材前瞧见本朝吞并北莽的场景,那便死而无憾了。

  太安城这个被百姓称作郡王巷的地方,隐约摆出跟张首辅府邸所在那条两两对峙的架势。只是双方境况截然相反,后者每当早朝和退朝时分,那都是车水马龙,而前者则街道冷落罕见身影,因为前者那些宅子里的人物虽然个个身份顶尖尊贵,但除了极少数人能够参与朝政,大多是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自永徽以来便始终被某个紫髯碧眼儿排斥在朝廷中枢之外,所以每天早晚的那趟来回,只能在一些个屈指可数的朝廷大典中被推出来当摆设,后者街道无比喧闹,人人身着紫绯官袍。不过在祥符元年的入秋以来,一向死气沉沉的郡王巷车驾逐渐频繁起来,原本习惯了自立山头的这个地方,开始接纳许多新鲜面孔。

  暮色中,早先在郡王巷中门槛高度只能屈居末流的陈府,宅子的年轻主人破天荒主动领了一名陌生客人回家,府上门房是世代为老郡王府待人接物的老人,可他仍是认不出那个还穿着朝服中年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主人如此郑重其事,看那人的官补子,显示是织锦质地的文三品孔雀,老人自认眼光还算毒辣,是不是世家子,老门房有信心一看就能认清,小心打量着那个与主人一起跨过门槛的家伙,总觉得此人身上的气态有些矛盾,明明是文官,却像是才从沙场上走下来的功勋武将,但又不似早年经常进出兵部顾庐闹出笑话的那些糙人。

  府上仆役数目堪堪保证四进宅子的运转无碍,所以当陈望和客人入府后一路前行到书房前,就没有碰到人,不要说遵循亲王规格建造的高门豪宅,就是附近那些按照祖制有三路五进大院的郡王府,这个晚宴时分谁家不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大雪时分,无由持一碗,约一二至交,身居高位,尽情高谈阔论,何等快哉。反倒是这个就规模大小而言相形见绌的陈府,最富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意境。

  主客两人落座后,一名中人之姿的高挑女子闻讯赶至,她入屋的时候,丈夫正在亲自煮茶,炉中的火苗微微摇曳,壶水渐渐沸腾,为略显冷清的屋子增添了几分暖意。陈望抬头看了眼妻子,微笑介绍道:“是兵部的许侍郎。”

  无论尊卑,郡王巷中就没有孤陋寡闻的人物,被敕封长乐郡主的女子立即就知道了来者的多重身份,龙骧将军许拱,姑幕许氏的顶梁柱,离阳军中威望名列前茅的青壮将领,时下被郡王巷上上下下调侃为太安城的“新人小媳妇”,她还听说这位许侍郎好像不太受待见,虽说算不得明升暗贬,可想要像棠溪剑仙卢白颉那般迅速成功融入京城庙堂,难如登天。本名赵颂的宗室女子对朝政一向不感兴趣,丈夫为何会领着这位兵部侍郎回家,她像往常那样不去深思,来者是客,她自然清楚该如何应对,总不能折了自家男人的面子,于是与许拱不温不火打过招呼后,赶紧接过陈望手上的烹茶活计,替两个男人倒了两杯茶后,又立即告辞离去。

  许拱打趣道:“少保有福气,我等委实羡慕不来。”

  许拱一直是个地地道道的地方官,历来不在太安城这个“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朝中”刻意经营什么人脉伏线,这次能够进京,就如外界所传言的那样,还是靠着本族老人和江南道上数位前辈“卖老脸”才求来的,以后的路子,就真是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了。所以他进京之后极为克制内敛,几乎足不出户,之所以能跟陈望搭上线,缘于陈望作为考功司郎中辅佐殷茂春主持地方考评的“大计”期间,跟许拱有过一次打交道,君子之交,相见恨晚。当时许拱打破脑袋都料想不到陈望能这么快脱颖而出,一跃成为位列王朝中枢的重臣公卿之一。

  陈望也没有太过谦逊,点头笑道:“拙荆在赵家那么多金枝玉叶里头,性子确实算好的了。”

  说到这里,陈望略作停顿,脸色柔和,下意识补充了一句,“我很珍惜。”

  许拱犹豫了一下,问道:“冒昧问一句,虽然在下家族多年来一直希望我能够某天进入兵部,可不知为何家中老人对于这次召见入京,有诸多惊奇,尤其是庾老供奉更是临行前给了我‘福祸参半’四字赠言,言谈之中亦是有些世事难测的莫名感慨,显而易见,江南道那边希望我许拱进京,但是我能否入京,却不是他们能够左右的。敢问少保京城中是否有人帮我说了好话?”

  能言之言且言尽,才是君子之交。许拱清楚自己这么开门见山询问不符为官规矩,只是自认与陈望相交诚挚,也就不屑遮掩了。

  陈望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自己。

  许拱愕然。

  陈望正了正神色,说道:“起先庾家上柱国进京,毫无疑问当时确定是存了引荐许兄入京的念头,也有所布局,不知为何后来就没了下文,就我看来,应该最后关头还是觉得暂时不让许兄来太安城趟浑水。我当时还没有进入勤勉房担任少保,仍是坐在吏部考功司郎中的位置上,在其位谋其政,就跟太子殿下说了些言语。当然,那都是些锦上添花的东西,若非许兄自身能耐摆在那里,任由我说得天花乱坠,太子殿下也不会生出什么想法。”

  许拱有些哭笑不得。

  陈望坦诚道:“上柱国庾剑康有他的考量权衡,我也有我的想法,时局动荡,我总觉得以许兄的文韬武略,此时不出山更待何时?难道许兄希望错过了一次春秋战事,还要再错过一次?试问,许兄还有几个二十年和几次机会可以错过?当然,上柱国那边出于谨慎的心思,我同样理解,将许兄当作奇货可居,静待局面再糜烂上几分,说不定到了那个危急关头,就不是一个兵部侍郎可以‘打发’你这位潜龙在渊的龙骧将军了。”

  许拱点头道:“少保的话,我听进去了。”

  陈望笑道:“所以这次连累许兄被赶去两辽巡边,被太安城视当作笑柄,可别怪罪我的画蛇添足啊。要不然我以茶代酒,自罚三杯?”

  许拱豁达大笑道:“陈老弟这番话可就矫情了啊!”

  陈望针锋相对,“喊了我那么多次少保,才喊了一声陈老弟,还敢说我矫情?到底是谁矫情才对?”

  身材魁梧坐如山峦的许拱厚脸皮道:“恳请少保大人恕罪个。”

  陈望喝着茶水,屋门口站着犹豫半天还是没有敲门出声的女子,她折返是想跟丈夫说一声自己要去娘家那边取些物件回家,看着这个男人此时脸上暖洋洋的笑意,她既由衷感到高兴,也有难言的愧疚,高兴的是自己夫君是一位任何挑剔女子都挑不出毛病的佳偶,高兴他终于有了可以袒露心扉的朋友,可以一起喝茶一起闲聊。而长乐郡主愧疚的是成亲以来,她从不知道该怎样为他分担些什么,凭借女子的直觉,她感受得到他那种隐藏很深的压抑,大概是久在帝王身侧伴君如伴虎的缘故,处处如履薄冰事事提心吊胆,而她这个所谓金枝玉叶,以及她父亲所谓的皇亲国戚,其实一直是自己男人的束缚,而不是助力。陈望从来不喝酒,哪怕是成婚那一天,也是点到即止,他每天都会挑灯夜读,睡得比她要晚许多,起床却要比她早很多,仿佛他总有读不完的书籍忙不完的政务,但难得的是他从没有因此就让她觉得自己被冷落,她虽非心思如何玲珑剔透的聪慧女子,却也不笨,她相信他是实实在在意着自己,更不会在外边沾花惹草,陈望的洁身自好,在郡王巷数十座府邸中无人能够出其左右。

  他在意她。

  而她很心疼他,可她又不知如何为他做些什么。屋内两个离阳王朝最有才华的男人喝着淡茶,言谈无忌,她悄然离开。

  陈望问到许拱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走势,许拱忧心忡忡,语气有些沉重,“兵部最早预期半年即可平乱,其实也不全是盲目乐观,如果杨慎杏和阎震春当时不说大胜,只要撑下来,那么西楚复国就无异于一场慢性自杀,可是两位老将的失利,促成了西楚这把新刀的‘开锋’,才使得谢西陲和寇江淮两个年轻天才有足够余地去以战养战,愈战愈勇。现在西楚羽翼渐丰,就很难速战速决。加之主帅卢升象始终有名无实,他真正的敌人,除了西楚叛军,还有朝廷的勾心斗角,军中山头的争权夺利

  ,西楚那边却众志成城,此消彼长,这场仗,难打。好在朝廷总算没有把罪过都推到卢升象头上,没有阵前换帅,否则……”

  陈望点头道:“太子殿下说了,他已经做好西楚余孽大军杀至京畿内的心理准备。”

  许拱大惊失色,赶忙环顾四周。

  陈望平静道:“放心,就算这种话传到了殿下那边,你我都不会有任何事情,殿下这点胸襟肚量还是有的。”

  许拱心情激荡。

  陈少保简单一句话,泄露太多天机了。

  粗看是称赞太子赵篆极有容人之量,以及对西楚战局抱有消极态度。更深层含义则是陈望在跟他传递一个隐蔽信息,太子殿下是一位宽容的储君,值得你许拱投效。若是再往下深入挖掘,许拱就有些不寒而栗了,太子还只是监国的敏感时刻,皇帝陛下还健在,就劝说或者说提醒一个兵部侍郎明确站位,是不是言之过早了?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玄机?要知道这些年太安城可没有传出半点陛下身体有恙的骇人秘信啊。

  难道说?

  就在许拱内心剧烈天人交战的时候,陈望好像不过是拉了一句再不咸不淡不过的家常,很快跳到下一个问题,“那北凉能守多久?万一西北门户守不住,接下来怎么守?”

  许拱何等老辣,安静坐在对面的陈望不动声色,他脸上也绝没有丝毫的波澜,对于这类分内事自是早有腹稿,立即答复道:“一般情况下,光靠北凉边军,能守个两年,但这是建立在双方不出现大纰漏或者是大阴谋的前提下,可事实上两军对垒,你永远猜想不到对手的下一步是惊艳还是昏聩,历史上许多经典战事,也有许多是阴差阳错造就的,有将错就错的,甚至有以错着胜妙算的,以至于还有某些人输得莫名其妙,某些人赢得自己都感到匪夷所思。如果是寻常的两军对峙,领军之人用兵平平,那无非是比拼双方底蕴,没有什么悬念,可凉莽大战,不能以此类推,因为双方拥有太多太多的名将。”

  许拱有些神往,眼神出现一抹恍惚,“北凉有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陈云垂,何仲忽……哪一个不是一场场硝烟熏出、可独当一面的大将?北莽有拓拔菩萨,董卓,柳珪,黄宋濮,杨元赞……”

  许拱感叹道:“几乎每一个人都可以让整个战局发生无法预测的变数。”

  许拱渐入佳境,话匣子一打开就完全关不上了,一手持杯却不喝茶,一手抬起在空中指指点点,“在北凉被纳入离阳版图之前,北方游牧的南侵,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条是以中原头颈之地的北凉作为首选,大军居高临下,往往势如破竹,缺点是战线稍长,哪怕一路打到了中原之腰膂的襄樊,也再难更进一步,往往只能大掠而返,第二条则是由蓟州边防钻隙南下,先遣游骑栏子马分批搜索,荡平闲散零碎的关外阻碍,一方面掩护大军,一方面掳掠村庄,逼迫中原王朝退守据点,城池与城池之间如岛孤悬,边防瘫痪,北方蛮族骑军则顺势南侵,畅通无阻。”

  “如今北莽看似选择了一条不明智的路线,其实取近忧而弃远虑,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北蛮子决心要打本朝,没有上策可言,只有中下两策可以选择,北莽拖不起,我朝则是最能拖得起,如果等到广陵道西楚覆灭,那时候北莽再开战,那才真是没得打。一个内部安稳的中原大地,一个锐意进取的中原朝廷,无疑是北方游牧的噩耗。假使北莽先打他们的西线,即我们朝廷用半朝国力打造出的两辽防线,门外汉也许会觉得这条线路距离太安城最近,北莽理应如此用兵,但真相是北莽到时候根本做不到倾力南下,因为北凉三十万边军注定会呼应东线两辽,对北莽南朝展开主动攻势,一旦让北凉铁骑肆意插入腹地,进入草原,届时北莽大军就算侥幸一路推进到了太安城脚下,那也是有来无回的下场,说不定南朝没了不说,连北部王庭都给捣烂了。”

  “既然现在北莽选择了硬骨头的北凉作为突破口,不妨退一步说,假设北莽拼着伤筋动骨真打掉了北凉,也没有到可惜歇口气的时候,因为接下来很快就有两场恶仗死战要打,最致命的是这两场战争是同时进行的,元气大伤的北莽不得不陷入了两线作战的境地,西蜀有陈芝豹坐镇,东线上有大将军顾剑棠领军。搁在北莽面前依旧不是什么软柿子。”

  “若是再退一步!陈芝豹没能牵制住北莽,顾剑棠那条号称固若金汤的东线也给彻底冲散,这又如何?太安城让给你们北莽好了。我朝依旧有一战之力!”

  说到这里,许拱那只手由北往南猛然一拉,“我们大可以一口气退至广陵江以南,别忘了还有燕敕王赵炳的百战之师,以赵炳大军作为核心战力,陛下可以轻而易举笼络起五十万大军,绝非难事。”

  许拱突然自嘲一笑,“话说回来,北莽真能把我们逼到这个地步,也算他们本事。他们要是最终赢得天下,别人不说,反正我许拱心服口服,反正大不了就是战死罢了。”

  陈望轻声道:“这一切也有个前提啊。”

  许拱默然片刻后点头道:“前提是北凉愿意死战到底。”

  陈望自言自语道:“我知道那个人愿意的。”

  许拱嗯了一声,“没办法,谁让他是徐骁的儿子。谁都可以退,唯独他不行!”

  陈望微笑道:“我很难把当年那个花钱跟我买诗的年轻公子哥,跟如今那个说打就敢真打的北凉王联系在一起啊。”

  许拱有些不知如何应对。

  陈望喃喃道:“北凉雪花大如席,想来太安城都这样大雪纷飞了,我家乡那边只会更加酷寒。”

  许拱有些佩服这个比自己要小上十多岁的读书人,一个北凉出身的年轻人,进京赶考进士及第,在京城官场上竟然从没有骂过一句北凉的坏话,竟然也从未遮掩过自己跟当时还是北凉世子的那点“香火情”,哪怕是这样,还能依旧简在帝心,一步一步走上高位,甚至有望冲顶,去争取一下未来文臣领袖的交椅。这期间的故事,许拱不敢相信,也不奢望陈望会主动说出口,而且即便陈望愿意说,他许拱胆子再大,也不敢听。除非将来某一天陈望果真将“储相”二字去掉了前缀,成了第二个张巨鹿,并且他许拱还需要成为离阳王朝的第二个顾剑棠。

  两人这番交谈正如饮茶,尽兴了七八分,还留有二三余味,再说下去,也许都要自觉面目可憎了。

  许拱起身告辞。

  陈望也起身相送,一直送到门外,笑道:“明日许兄就要前往北线,我还要准时去勤勉房,就不送了。”

  许拱点头道:“无妨,你我以后有的是机会相聚。”

  许拱乘坐那驾不起眼的马车于风雪中缓缓离去,车轮才碾压出的痕迹,迅速被鹅毛大雪覆上。

  陈望转身踏上台阶,抬头看了眼夜色,突然对那位老门房吩咐道:“老宋,备马车,想去赏雪了。还有,记得让人跟她知会一声。”

  老人惊讶道:“夜禁?”

  跟许拱一样来不及脱去官袍朝服的陈望笑道:“不换衣出城便是。”

  老人立马倍感自豪,会心笑道:“老奴这就去。”

  没过多久,一辆马车出南城门,在一处小渡口停马。

  陈望走下马车,不知为何,他站在前往南方的渡口,视线所望的方向,却是西边。

  陈望掏出那常年携带的一小片物件,轻轻嗅了嗅。

  年轻时读书,曾见古语有云:三世修得善因缘,今生得闻奇楠香。

  他手中正是一片万金的奇楠木。

  他那时候不过是个寒窗苦读十年书依然前途未卜的穷酸青年,他经常坐在那个芦苇丛生的荫凉渡口读书,而她往往会一边捣衣一边听他读书。

  他说以后科举成名,一定会衣锦还乡,一定会给她捎带些这奇楠香木。

  还有。

  一定会娶她。

  然后,他千里迢迢来到了这座天下首善的太安城,在千军万马独木桥的科举中成功跳过了龙门。

  只是到最后,他成亲了,掀起了红盖头,可烛火中的那张娇艳脸孔。

  不是她。

  他只给那家乡女子送去了“勿念勿等”四个字。

  这么多年,他最怕的不是那位天心难测的皇帝陛下,也不是那位锋芒内敛的太子殿下,更不是那个无孔不入的赵勾。

  他最怕自己说梦话,怕自己喊出她的名字,更怕自己当时满腔热血选择的道路,会连累那位远在北凉的婉约女子。

  她曾经羞红着脸却一本正经跟他说,以后若是成亲了,田间劳务就不许他碰了,为何?因为他是读书人啊。

  陈望捏紧那片奇楠,嘴唇颤抖,闭上眼睛。

  隆冬大雪,拂了还满肩头,何况他根本就没有理会那些落雪。

  陈望。

  望,月满之名,日在东,月在西,遥相望。

  这位当之无愧的年轻储相缓缓睁开眼睛,轻声道:“你找到好人家了吗?”

  就算没有,也千万不要再等了。

  如果嫁人了,应该也会是找一个比自己更懂得珍惜你的读书人吧。你肯定在怨恨我这个负心人吧?

  陈望满脸泪水。

  他不知道的是,渡口良人还在等着他,只不过曾经是站在渡口,如今是躺在了芦苇丛中,会永远等下去。

  人已死却不怨,未归之人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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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一章 坐井观天


  被誉为离阳东南小庙堂的春雪楼建于狮子崖上,春雪楼所在的瘦绿山庄,前身是大楚王朝的避暑胜地,被春秋战火殃及毁于一旦,经过广陵王赵毅二十余年不遗余力地大肆扩建,收罗了无数名花奇石“养在闺中”,其中有一块由广陵水师和藩王骠骑联手搬运至山庄的春神湖巨石,形如珍珠,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石魁,更是蕴藉风水的压胜宝物。瘦绿山庄南临广陵江,狮子崖一带原本经常有江南士子登高揽胜作赋,成为赵毅这位皇帝胞弟的藩王禁脔后,便只有广陵道有资格进入春雪楼议政那一小撮权贵人物的独到福利,狮子崖又称聚宝山,大奉王朝末年曾有得道高僧在此降狮说法,引来天上落花如雨的瑰丽异象,落花坠地即成石,色彩绚烂,方圆百里,不计其数。自大奉末年至永徽元年,每逢战乱,这些陷入无主境地的石子便不断被旅人、游人、采石人拣拾得十不存一,进入寻常百姓家,赵毅封王就藩之后,或强取豪夺,或高价购买,围绕着春神湖巨石随意洒落开去,逐渐铺满了狮子崖。

  崖上春雪楼,楼下有口井。

  江南头场小雪姗姗而至,却又骤然消散,只不过广陵道的战火实在让人提心吊胆,对于下雪与否,降雪大小,都不痛不痒。冬雪消融,正午时分,狮子崖上风景旖旎,一个臃肿胖子独自坐在楼底下的井口上,这口小井历来无水,不知为何而挖,自古便是谜。胖子身穿一袭圈金绒绣的明黄色大蟒袍,离阳诸位藩王中,也只有这头肥猪有此殊荣,哪怕当年功无可封的北凉王徐骁,也不过是一件蓝大缎蟒袍而已,燕敕王赵炳无论是龙姿还是蟒水,较之这位,都要逊色一筹,至于更实质性的就藩之地,常年瘴气横生的南疆,自然更是无法跟天下赋税半出于此的广陵相提并论,离阳朝野上下对于这个藩王中最有无功受禄嫌疑的广陵王,向来恶评如潮,言官御史直接间接死在广陵王手上的数目,更是让人咋舌。

  时下终于遭受报应被架在火堆上烤的胖子,似乎并没有外界想象那般仓皇失措,而是安静坐在井口上,没有什么戾气,也无颓丧神色。

  每当赵毅坐井发呆的时候,便是春雪楼的嫡系心腹也不敢打搅。

  远处,世子殿下赵骠毕恭毕敬站着,刚从前线返回的西线主将宋笠与其并肩而立。

  崖外广陵江,江面上停有密密麻麻的水师战船,虽然对外声称广陵水师被西楚夺走一半,但那仅是数量上的失利,绝大部分楼船巨舰都牢牢握在广陵军手中。

  赵骠跟宋笠关系莫逆,多年来一直称兄道弟,世人皆知在广陵道境内只有成为宋笠的女人,才能真正逃过世子殿下的魔爪,否则任你有个当刺史的爹,也称不上有保命符。此时赵骠压低声音气哼哼道:“当年都说西楚太傅逃至此处,不愿接受徐家铁骑的招降,抱着那亡国公主毅然决然跳崖赴死,狗屁!徐瘸子分明是摆了朝廷一道,就该给徐骁一个更能恶心人的恶谥!”

  宋笠笑着没有附和,转头瞥了眼滚滚东流的江面。

  楚亡之后无春秋,高崖之后无中原。

  当初大楚覆灭,可仍有南唐西蜀两国负隅顽抗,但在文坛士林中就已经有这种说法了。

  赵骠打着哈欠,神游万里。突然被宋笠撞了一下胳膊,赵骠这才发现父王在朝他们招手,赵骠赶忙上前,跟宋笠一同走到井畔。

  赵毅看向宋笠笑问道:“那寇江淮当真辞官隐居了?”

  宋笠点头道:“一开始末将也以为是曹长卿的障眼法,如今看来寇江淮突兀的撂担子,应该**不离十。”

  赵毅给了这员福将一个鼓励眼神,宋笠酝酿了一下措辞,这才继续说道:“西线战局本已支离破碎,寇江淮若是继续扩大战果,若想挡下此子的步伐,王爷的数万骠骑少不得折损一半,方可挡下寇江淮的推进。且不说寇江淮的离去是传闻中与曹长卿政见不合,还是西楚朝堂上有人不愿他坐大,才给他下了绊子,反正对王爷来说肯定是一件好事。入春前,西线都不会有大的动静。一鼓作气再而衰,曹长卿答应寇江淮离去,很是无理。也许日后史家评价此事,会看作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体型异常庞大的赵毅嗯了一声,有些艰难地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握在手心,感受着凉意,问道:“不说以后,我们只谈眼下。宋笠,你觉得接下来是曹长卿亲自领军,还是会让谢西陲补上寇江淮的空缺?不管是谁主持西线,似乎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啊。”

  宋笠毫不犹豫说道:“谢西陲领军的可能性更大,曹长卿多半依旧退居幕后运筹帷幄。”

  赵毅自嘲道:“也对,他曹长卿哪里瞧得上本王和卢升象,他眼中只有顾剑棠罢了。顾剑棠一天不从两辽边线南下,曹长卿就一天都不出面主事。”

  宋笠点头道:“看似自负,何尝不是长远考量,曹长卿太过锋芒毕露,他只有丝毫不插手具体的兵马调度,才能给谢西陲和寇江淮这两个年轻人足够的机会去成长。”

  赵毅突然笑道:“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赵骠有些茫然,清楚所谓的“竖子”是谢西陲寇江淮之流,可不明白父王所谓的英雄又是谁。

  赵毅感慨道:“当年徐瘸子轻轻一脚,就是神州陆沉。”

  赵毅脸上流露出浓重讥讽,“这回藩王靖难,雷声大得不行,不说什么雨点小,那根本就是没有。除了赵炳老匹夫的那个儿子心怀叵测,其余都是一群酒囊饭袋。如果徐瘸子没死,随便从北凉拉出五万精骑,曹长卿和他的西楚就完全不用蹦跶了。至于赵炳嘛,若是真愿意出死力,与本王联手,也能解决这个麻烦,只不过赵炳这家伙,心机跟那被徐骁调侃为‘妇人’的赵衡差不多深厚,不过扮痴装糊涂的本事,赵衡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曹长卿和那小女孩还没揭竿立旗的时候,就故意连续三封六百里加急奏章传给太安城,说什么南疆动乱,这不前不久还上了一封请罪的折子?说南蛮十六族勾连西楚余孽,导致他亲自出马的前线连续大败了三场,死了好几万人马。好几万?我干你娘的!好几百人才对吧,你儿子当年不过十几岁的小崽子就能去南疆腹地砍人头筑京观,你赵炳一去,反而吃了败仗,而且一吃就是三场?号称可‘弹指破城,挥袖灭国’的纳兰右慈干啥去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是给你赵炳折腾得怀孕生娃去了吧?”

  赵毅叹了口气,“在所有藩王里头,一蹶不振的老靖安王赵衡怨气最大局限也最大,淮南王赵英则是才气最高本事最小,胶东王赵睢性子最软,从头到尾皆是最无气候。至于本王,眼界最小,争不来天下第一的铁骑名头,争个天下第一的水师就很知足了,野心最小,从不觊觎那张椅子,从小就是这样,甚至为了我哥能一屁股坐上去,当年还特意跑到徐瘸子跟前差点下跪。所以这些年,外人都说本王凶名赫赫,徐骁这个北凉王才是威风八面。要说本王最厌恶谁,其实还是赵炳,见风转舵,过河拆桥,口蜜腹剑,都是一把好手,只可惜啊,皇兄一直全心全意防范西北,不管本王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怎么劝说,始终不肯对南疆有所动作。”

  赵毅惨然一笑,抬头看着儿子赵骠,自嘲道:“那年徐凤年来广陵江,你跟他结下死仇,本王故意示弱徐骁,从你身上剐下一块肉送往北凉,然后在这种时候,给皇兄送去一封密折。不是说什么北凉徐骁的坏话,而是说赵炳此獠万万不可任其积蓄势力,结果呢,皇兄还是不上心。要是从本王身上剁下几斤肉就能换来皇兄的回心转意,本王真会去做的。”

  “既然皇兄不愿做恶人,那么本王来便是了,所以这小半年以来,本王让人暗中刺杀了那燕敕王世子四次,全部无功而返。”

  宋笠默不作声。

  头一回听闻此事的赵骠张大嘴巴,一脸震惊。

  赵毅丢出那颗被手心温热的石子,“后来陈芝豹入京担任兵部尚书,本王知道此人肯定会封王就藩,于是再次递交密折,向皇兄提议陈芝豹就藩于广陵道和南疆道之间,若是陈芝豹嫌弃藩地太小,本王甚至可以多让出一个州。结果如何,你们两个现在也知道了。”

  赵毅哈哈笑道:“骠儿,为父不过是想让你世袭罔替,都已经不奢望孙子当亲王了,将来肯定是去太安城做个享乐郡王的命。可那赵炳当爹当得就要霸气多了。”

  然后赵毅深深呼出一口气,有些疲惫地挥挥手,欲言又止的赵骠和一直沉默的宋笠一起退下。

  赵毅继续坐在井口上,望着天空。

  像个坐井观天的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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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战场就是一座融炉,把所有跟“自以为是”沾边的东西都践踏碾碎。

  北凉边军中除了极少数高层将领会使用标配以外的兵器,例如宁峨眉的长短双戟,以及李陌蕃这座不能以常理看待的移动武库,还有寥寥几位拥有自己的槊,此外几乎所有边军将士都不携带任何有沉重或者奇巧嫌疑的玩意儿。至于骑军的对战,绝对不像很多百姓想象中那种展开冲锋撞在一起后,便减速停马纠缠互砍,这种不堪入目的画面能让内行的骑将感到崩溃,那真是把宝贵骑军当成步卒的暴殄天物了。实上就如江湖人切磋技击的两把兵器,一触即散,然后寻找下一个战机。

  眼下这支以三千骑撵着七千羌骑跑的龙象军,如果在先前那波跟柯扼部羌骑的冲锋中没能取得战果,那就会在拉伸出一段间距后,王灵宝会转头观察敌方骑军的动向,来决定是以直接停马掉头还是缓速绕弧的方式来展开第二轮集体冲击,假若第二波对撞仍然没有分出清晰的胜负迹象,王灵宝就要依照己方骑兵的损伤,来选择麾下哪一部应当放弃沉重铁枪换上更为轻便的凉刀,以及哪一部应当继续使用铁枪冲锋或是轻弩齐射。战事胶着的沙场上,一个微小优势可以扩大优势,但是一个漏洞却足以葬送全军。从“大将军”徐骁到“将军”陈芝豹,曾经在北凉铁骑刻下最深刻烙印的两个人,都坚信一点,徐家铁骑真正强大的地方在于,有足够的耐心和实力去等待敌方主动犯错。

  遇上如此无懈可击的敌人,那群羌骑无疑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这支羌骑本以为是狼入羊群,不但可以在流州“饱餐”一顿,甚至有望在将来去富饶的中原大肆烧杀劫掠,所有骑兵都年复一年听人说着中原的美好,那里有数不尽的良田,白花花的银子堆积成山,而且那里的女子环肥燕瘦,最重要的是她们的肌肤比草原上风吹日晒的女子要好太多太多,摸上去就跟抚摸上等绸缎一般。可事实上是还未天黑,美梦就破碎了。

  三千龙象骑杀得他们像是一条丧家犬。若非羌骑独有的迅捷,在这种兵败如山倒的溃逃中,以龙象骑兵极富效率的追杀下,根本坚持不不到半个时辰。

  在先前冲锋中被雪藏起来的凉弩,终于逐渐发挥出令人发指的杀伤力。羌骑为了追求最大程度的速度,连不熟悉的枪矛都主动舍弃,至于所披甲胄只是北莽寻常轻骑的标配,比起南朝那些大将军麾下嫡系轻骑轻巧却结实的昂贵战甲,相差悬殊。要知道凉弩可是成功结合了历史上秦弩奉弩两大名弩优点的怪胎,组装拆卸都极为简便,经过北凉两代大匠良弓的改进,各种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凉弩皆是拥有了几近完美的平衡点。除了射速,大弩的射程、贯穿力和精准度都要胜出长弓,在无数场中原王朝跟北方游牧的战争中,以步战骑,踏弩床弩可以发挥出巨大的威势。

  故而有人说,千百年来,中原王朝是用两样东西死死挡下了北方游牧的马蹄。

  一样是巍峨的城池,再就是劲弩。

  这其中,对弩的使用,堪称炉火纯青的北凉若是自称第二,无人胆敢自称第一。

  北莽南朝对北凉短弩的认知再熟悉不过,可谓深恶痛绝,南院大王黄宋濮曾经致力于大规模推广类似的短弩,只是因为各种复杂原因被多方阻挠,成效甚微。

  战马脚力最佳骑术最上乘的那拨龙象骑军负责阻截,滞缓羌骑的逃窜,不断射出一支支弩箭,只要造成杀伤,不论羌骑生死都不去管,哪怕有羌骑坠马,唾手可得的军功也绝对不去多看一眼。一切都交由后边并未持弩的袍泽去补上一矛刺死捅杀。

  如此分工明确,自然异常狠辣血腥。

  对这些狼狈羌骑来说,不幸中的万幸就是那个一上来就丢掷黑虎玩耍的少年,经过初期的一通大开杀戒后,之后便重新上马不再展开杀戮。

  羌骑起先不是没想过以鸟兽散的姿态往四处逃离,避免被龙象铁骑一路衔尾追杀,只是才出现这个苗头,龙象骑军在那名主将模样的魁梧汉子指挥调度下,就立即有了应对之法,除去与羌骑纠缠不休的龙骑弩骑,两千龙象枪骑迅速拉伸铺开锋线,然后猛然加速冲锋,清一色举起臂弩,差点就跟前方弩骑配合,形成一个口袋阵型一股脑兜住所有羌骑,等到羌骑放弃这个念头,继续簇拥在一起往北方疯狂撤退,那些龙象骑兵又开始渐次放缓速度,在马背上进行休整,这种相比弓弩射杀更为隐蔽的战力,更让羌骑感到头皮发麻脊脊骨生寒。

  北方游牧民族天生便是马背上的民族,因为生于忧患,所以不得不英勇善战,但是天苍苍地茫茫天大地大的土壤,也养育出草原骑士那种深入骨髓的散漫不羁,他们可以做到悍不畏死,以奔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狂野的冲锋,但是他们那种杂乱的锋线落在中原用兵大家眼中,实在是不值一提,那种大声嘶吼挥舞战刀,甚至让屁股抬离马背的彪悍姿态,在纪律森严的北凉边军中都是必须磨掉的棱角,北凉骑军最重整体性,从不推崇单枪匹马一味单干的陷阵英雄。

  黄宋濮、柳珪和杨元赞能够在北莽脱颖而出,与他们保存北莽自身优势和汲取中原兵法精髓的同时、压制北莽劣根性有重大关系。

  今天三千龙象骑军是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师傅,羌骑是学生,老师教会了学生这个道理。

  可惜学费太过高昂,得用命来换。

  王灵宝在心中计算着羌骑的撤退速度,和南朝边境线上的地势以及驻军分布,以及另外两支龙象骑军的支援速度,考虑是不是干脆一路杀入姑塞州,然后长途奔袭到柳珪那老家伙的后头,用铁矛往这个南朝大将军的屁股上狠狠捅一下,在北凉边军中,对什么老南院大王黄宋濮或者是杨元赞都没啥感觉,唯独柳珪是人人都想砍下脑袋的,理由很简单,北蛮子天天嚷着那句“柳珪可当半个徐骁”,王灵宝不能忍,整个北凉边军都不能忍!

  王灵宝作为身经百战的边关猛将,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两个念头都不是什么私心,一个是杀掉柳珪,再一个就是用自家的龙象铁骑跟那两支王帐重骑来一场酣畅大战。

  在荡气回肠的战争史上,始终没有出现真正意义上轻骑与重甲铁骑的对决。哪怕是盛产战马并且马政卓越的凉莽双方,在二十来年的对峙中,同样更多还是利用轻骑

  的机动性去展开突袭和追杀。

  在凉莽边境这个未来注定会流血千里的恢弘战场上,双方拥有最优良的战马,最锋利的战刀,最骁勇的骑卒,加上最广袤平坦的战场,也许某天就会爆发出战争史上第一次重骑与重骑的巅峰对决。

  北凉铁骑中的铁骑,除了老凉王的亲军大雪龙骑,接下来就是旧龙象军中接近六千的重骑。

  而大雪龙骑是北凉军最关键的家底,轻易不会出动,所以王灵宝坚信自己极有希望让整个天下见识见识什么叫重骑之战,以后百年千年,都会有人对此念念不忘。

  都不会忘了有一支军队,叫北凉铁骑。

  王灵宝从没有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义,对于北凉死守西北却要被离阳朝廷百般算计,被中原百姓当成狼心狗肺的蛮子,他没有怨气?有,而且大了去了!

  但是史书可以忘记他王灵宝这种死了便死了的小人物,唯独不可以忘记大将军一辈子的心血,北凉军!

  王灵宝突然看到主帅朝自己招了招手,快马上前,徐龙象平静说道:“你领兵追杀三十里,能杀多少是多少,然后返回青苍城。”

  王灵宝虽然满腹狐疑,但依然没有任何质疑。

  然后这位龙象军副将就看到少年露出一个罕见的狰狞笑容,跃至黑虎北上,一路狂奔,直接跃过了大队羌骑,独自往北而去。

  难不成有落单的大鱼在前头?

  王灵宝对战功这种好东西当然是多多益善,要是能去姑塞州耀武扬威一第一百二十二章狭路相逢

  番是更好,不过他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莽夫,所有八千羌骑加起来的战功也比不上一个徐龙象。

  能让年轻主帅动心的人物,肯定不是易与之辈的小鱼小虾,王灵宝立即有了决定,喊来跟几名校尉后沉声下令道:“三十里内,做掉所有羌骑,漏掉几骑,便抵去几骑的军功。如果功不够抵罪,什么下场,按照龙象军的老规矩来,你们比我清楚。这趟三十里路程,准许你们放开了手脚随便杀。”

  夕阳西下。

  比骑虎北冲的少年更北百余里外的地方,两人并未骑马,几乎是凌空飞渡,一路南下。

  那位中年青衫剑客,悬佩有北莽朝第一名剑“定风波”。

  风姿如剑仙。

  而他身边人物的身高让人瞠目结舌,足有江南女子的两个那么高,并且浑身金黄色,面目肃穆,像是一尊降临凡间的天庭神将。

  他们身后又百里处,有一骑疾驰,骑士戴黑斗笠,笼罩于宽大黑袍之中,似乎有些怕见阳光。

  他握着马缰绳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颤抖,不光是手指和胳膊如此,他整个人都是如此,嘴唇牙齿都不例外。

  这就是借尸还魂必须付出的代价。

  正因为他付出了这种不见天日的惨痛代价才得以苟延残喘,他比谁都更渴望让姓徐的那对兄弟去死,而且务必死得比他更惨!

  他确实已经死过了,而且还是某人活活撕裂的。

  但是插柳可成荫。

  他一截柳。

  已经靠着大秦王朝失传已久的秘术死而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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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夕阳西坠之际,如垂垂老矣的迟暮老人,不堪就此沉寂,回光返照,大幅大幅的火烧云簇拥在西方天空,燃烧得绚烂无比。

  俗语说早烧不出门,晚烧行千里。

  那么明天肯定会有人再没有机会远行了。

  霞光万丈,映照得大漠上的那袭青衣剑客,仿佛披上了一件黄金战甲。中年剑客在千里黄沙数尺之上凌波微步,抬头望了眼西天云霞,左手拇指按住剑柄,鞘中古剑将出未出。原本以他的清高,怎么都不会与人联手针对某个人,只不过人在宗门身不由己,既然是女帝陛下和太平令的共同授意,那他剑气近也就只能违心行事。

  按照西京那口蛰眠大缸透露的征兆,徐龙象应该就身在附近,不过能否撞上然后截杀还需要一点运气,毕竟边境黄沙千里,寻找一支万人骑军尚且不易,何况是寻觅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若是徐龙象已经跻身可与天地共鸣的天象境界,黄青倒是勉强能够与之天人感应,不过根据蛛网机密谍报显示,这个生而金刚境的少年终有意无意地滞留在指玄境门槛上,没有选择势如破竹地一路破境。

  黄青突然停下身形,双脚轻轻落在沙地上,拇指加重几分力道按住剑柄,瞬间六七缕剑气萦绕“定风波”剑鞘。

  在棋剑乐府中比府主太平令还要高出一个辈分的铜人师祖,也随之停下脚步,神情古井不波。

  黄青望向前方,轻声笑道:“师祖,这趟差事还是交由我来解决吧?”

  剑气近的脑袋甚至不到金黄巨人的肩膀,这位在北莽极少露面的武道大宗师点头平淡道:“你先来便是。”

  师祖的言下之意很浅显,在他看来一个剑气近未必能拿下徐龙象。

  黄青对此一笑置之,并无怨言。

  他对这位师伯祖恭敬有加,不光是因为辈分上的差距,事实上师祖的证道之路,这位师祖跟王仙芝就像是考据考察上的“同年”,比北莽武神拓拔菩萨和离阳境内的轩辕大磐还要更早去以身验证“自开天门”的可行性,儒释道三教圣人的证道长生,那无非是跟天地借门而过,铜人师祖这些人却是直接选择破门而入。已经逝世的李淳罡之所以被誉为吕祖之后第一人,则在于这位剑神更为难得,力求以手中剑自建天门,李淳罡的剑道,独辟蹊径,几近天道。这是各自脚下所走道路之争,跟武评排名高低没有绝对关系,但是若说王仙芝曾经是离阳甲子江湖的磨刀石,那么黄青身畔的铜人师祖就是北莽江湖的另一方磨刀石,从拓拔菩萨,到慕容宝鼎和第五貉,再到洪敬岩,无一例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外都与铜人师祖切磋过。不同于武帝城王老怪六十年数百场的全胜战绩,铜人师祖既没有如此恐怖的厮杀次数,也没有碾压哪位顶尖高手的骇人传闻,只是他不论对上谁,都是不败,只求一个不输也不赢。

  太平令曾有言,铜人师伯与人斗,不败即可,只有最后那场与天斗,胜之即可。

  铜人师祖轻声提醒道:“此子曾经在青苍城内破去慕容宝鼎的金刚不败,你小心些,不贴身肉搏是最好。”

  黄青气势已起,剑意盎然,缓缓推剑出鞘两寸,嗯了一声,然后笑道:“师伯祖,那黄青先行一步。”

  铜人师祖木然点头道:“我且先盯着那个不肯安分的孩子。”

  黄青轻轻呼出一口气,向南方一掠而逝,剑鞘外的那几缕剑气在黄青奔跑途中逐渐粗如陆地青虹。

  剑气近!

  蔚为壮观。

  由北往南的那一骑在看到金黄巨人后并未放缓速度,冲到铜人师祖身侧,本想一鼓作气擦肩而过,只是战马竟然如撞一堵无形南墙,猛然停下马蹄,甚至往后撤退了几步。

  戴斗笠披黑袍的一截柳伸手摸了摸坐骑鬃毛,好不容易安抚住胯下那匹倍感不安的汗血宝驹,那只手惨白如雪毫无血色,肌肤下的经脉清晰可见。

  曾经身为蛛网首席刺客的一截柳显然有些不悦,“需要如此谨慎吗?在剑气近的剑气面前,天底下根本就没有什么狗屁的金刚境。就算真有,那也是两禅寺的李当心。”

  魁梧巨人双臂环胸,神情漠然。

  一截柳突然疯了一般弯腰大笑起来,指了指铜人师祖,“我错了,竟然把近在咫尺的你老人家给忘了。当年枪仙王绣来北莽练枪,最后还是给老祖宗你赤手空拳挡下的。”

  铜人师祖瞥了眼这本该前途似锦却落得个生不如死的可怜虫,毫不掩饰他的怜悯眼神。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别人要忌惮几分,他哪里需要上心,哪怕是一截柳的老子站在这里,也就那么回事,李密弼,蛛网的缔造者,北莽头号大谍子,号称可以坐在女帝陛下榻上议事的男人,又如何?

  一截柳脸色阴沉,在棋剑乐府素来不苟言笑的铜人师祖破天荒嗤笑道:“我这辈子见过很多惊采绝艳的年轻人,都以为整个天下都应该围绕着他们转动,做事情从来不讲退路,最后无一例外都死得很早,死法也挺惨。”

  一截柳冷笑道:“那徐凤年不就活得有滋有润?”

  铜人师祖破天荒大声笑起来,笑声如雷鸣,震撼云霄,“你也配跟他相第一百二十三章紫气东来

  提并论?”

  一截柳如疯如癫,低头咬着一根指头吃吃笑道:“我不配?我李凤首十四岁入金刚,二十岁跻身指玄境界,二十二岁就去挑战拓跋菩萨,他徐凤年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铜人师祖反问道:“那徐凤年现在在做什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一截柳抬起头看着那渐渐淡去的火烧云,故作漫不经心道:“他命好呗,我输给他,非战之罪。”

  铜人师祖眯起眼睛,看着头顶的暮色,“根据棋剑乐府和公主坟两处密档所载,自大秦至大奉再到春秋,八百年来,仅是有迹可循的谪仙人,总计出过三十七位,全都夭折,不论是皇朝争霸,还是江湖争锋,都无一人登顶。这些谪仙,命好自然是‘天生’的命好,可落在了‘地上’,大都水土不服,被冥冥中的大道害惨了。”

  铜人师祖感慨道:“世人辛辛苦苦为求长生证天道,可那不过是云上天人的囊中物。须知嗟来之食再美味,那也是嗟来之食啊。”

  一截柳李凤首皱眉问道:“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铜人师祖平静道:“北莽如今好苗子本就不多了。至于以后……我劝你回头,莫做乞儿小偷,要学李淳罡王仙芝去做强盗。”

  暮色降临,日头坠尽,一截柳缓缓摘掉那用作遮阳的斗笠,冷声道:“老子都已经死过一回了,撑死了再死一次。”

  铜人师祖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么与其让你死在徐龙象手上,还不如让我送你一程。”

  一截柳骇然失色,不等他撤退,整个人腾空而起如悬空缚于蛛网中央,四肢扭曲,头颅被拧转。

  就在此时,铜人师祖望向遥远东方。

  有紫气东来。

  铜人师祖犹豫了一下,侧过身向东踏出一步,一步即百丈。

  逃过一劫的一截柳狠狠摔落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一截柳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然后失心疯猖狂大笑,“徐凤年,你遇上这怪物,比你遇上拓跋菩萨还要该死啊!李淳罡的苦手是王仙芝,王仙芝的苦手是你,那么你今天就该尝到那两人尝过的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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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四章 陆地滚青雷

  陆地生青虹,那剑气凌然,摧枯拉朽。

  直撞徐龙象。

  少年与齐玄帧座下黑虎站在一起,没有手持凉刀迎敌,而是将那柄战刀插入地面。

  三年时光,已经让当年那个不愿与天师府老神仙去龙虎山习武修道的倔强孩子,成长为北凉那支重要边军的统帅。在世人眼中,少年跟他那个不务正业经常游历江湖的哥哥不太一样,更像是人屠徐骁的儿子,不喜豪奢,不擅风流,但是跟父辈一样成名于沙场,初出茅庐便获得万人敌的称号。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从未跟大宗师级的顶尖高手捉对厮杀过,但是跟徐凤年磕磕碰碰从世子殿下做到北凉王截然相反,徐龙象几乎没有什么质疑声,哪怕以少年年纪破格统领龙象铁骑,也很快服众,甚至当初北凉官场还闹出过一阵阴风邪雨,为何不是一鸣惊人的徐龙象世袭罔替徐骁的爵位?

  徐龙象在龙虎山赵希抟的悉心栽培下,传授大梦春秋,渐次心窍洞开,黄蛮儿不再是当年那个痴痴傻傻的黄蛮儿,心智与常人无异,且保留下了一份赤子之心,须知赤子之心虽是儒家圣人的说法,实则与秘籍上记载“不沾因果号佛子”、“不惹尘埃曰道胎”无异,都可算是三教成就圣人的长生资质。徐龙象对那条气势如虹的粗壮剑气视而不见,反而转头望向那头黑虎咧嘴笑了笑,外人看来,这头曾在齐大真人身畔听圣人言语数十载而悟道的灵物,摊上这位少年后还是有些遇人不淑的嫌疑。体型足有普通林中王两倍有余的黑虎竟是还了一个十分人性的神情,毫无戾气,低下那颗巨大头颅,碰了碰徐龙象的额头。

  徐龙象伸手摸着黑虎的脑袋,喃喃自语道:“小时候我娘经常罚我哥背书,那时候我什么都听不懂,听过了也会忘记,只觉得我哥哥捧书读书的样子……”

  说到这里,徐龙象学着当时少年徐凤年的模样晃了晃脑袋,“很好看。”

  少年脸上有些笑意,“后来我爹私下经常说,咱们徐家祖坟冒青烟,总算也出了个读书人。”

  黑虎突然趴在地上,听到读书人三个字,流露出一股深沉的缅怀之意。曾几何时,莲花峰斩魔台,被凡夫俗子誉为餐霞长生的那位真人便会每日日出日落之时诵读经书,偶尔也会有人登顶拜访,与齐玄帧坐而论道,口绽莲花响春雷,异象绵绵,那幅场景,何其辉煌。黑虎久伴吕祖转世的齐玄帧,饱受恩泽,福缘极重,便是天师府的黄紫贵人遇见它也必须执礼相待,万万不敢将其视同为禽兽。

  那抹青虹相距一人一虎已经不足十里路程。

  徐龙象微笑道:“小时候大姐惫懒,莫说读书识字,便是女红也不愿学,唯独喜欢听我哥讲那些神仙志怪,每次睡不着就要拉着我哥坐在床边给她讲故事,等她睡着以后再准我哥离开。我哥不管白天有多累,都不会拒绝。而且大姐屋子里的物件总是随意丢弃,我哥也总会一得闲便帮她收拾整齐,后来,大姐远嫁江南,每一样东西都齐齐整整搁置在原处,本该感到轻松的我哥反而总是很……”

  大概是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形容他哥哥,少年挠了挠头,干脆就放下眉头搁在心头。

  徐龙象使劲吐出一口气,望向前方,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我爹是个大老粗,加上边关事务无比繁重,有心也无力,从来不知道怎么跟我们这几个子女相处,都是我哥在那里照顾两个姐姐和我这个痴儿弟弟。我懂的不多,但既然有人打到我们家门口了,既然我天生有些气力,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让我哥一个人承担。我在进入龙象军之前,二姐就说过北莽军中有些练气士擅长望气,专门针对北凉军中顶尖高手以便谋而后动,还说北莽蛛网秘密制订了一系列的屠龙计划,把我哥放在首位,我也在前五,所以二姐也不许我心生杀机倾力出手,防止气机外泄。但我想与其让他们鬼鬼祟祟暗算我哥,还不如由我来当诱饵,打乱他们的布局!”

  徐龙象指了指那条势如破竹的青色长虹,开心笑道:“你瞧,这不就有人上钩了?”

  徐龙象这次违背军令私自领兵截杀羌骑,并没有身披那具坚不可摧的符甲,甚至就没有携带,留在了青苍城外的主帅大帐。

  从小到大,哥哥徐凤年都会把最好的东西送给他,徐脂虎,徐渭熊。

  一直都是这样的。

  徐龙象握紧双拳在胸前重重一击。

  千里黄沙之上仿佛响起一声撞钟巨响。

  以他为圆心,无数黄沙向外迅猛滚动散开。

  与此同时,青虹未至剑气至。

  远方,棋剑乐府剑士黄青闭目前掠,腰间那柄古剑定风波依旧出鞘不足两寸。

  双方交战,除了那头黑虎就再无谁一旁观战了,百里之外的铜人师祖亦是不知为何赶赴东方,为紫气而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这一幕,在不知剑气近黄青身份的前提下,哪怕是高居二品的小宗师高手,也会为这名剑客如此大肆挥霍剑气而惋惜,高手对敌,不是比拼花哨架子,而要讲究蓄势之时敛而不发,起势后出手则一击毙命,如青衫剑客这般交手之前就意气生发气势如虹,委实太托大了。只有跻身一品指玄境界的巅峰高手,才能看出些端倪,这剑客不是市井无赖街斗的那种故意示威,也不是两军对峙阵前擂鼓喧天的先声夺人,而是这名佩剑却未出剑之人的气势,太足了!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黄青的剑气之盛,到了需要平时刻意压抑才能不伤旁人的恐怖境地。

  棋剑乐府黄青,确实不负“剑气近”的词牌名。

  既然已是富可敌国的地步,一掷千金又如何?

  始终闭目前掠的黄青默念道:“一斛珠,致礼金刚境。”

  鞘中剑由两寸增至出三寸。

  一斛即百升十斗。

  世间一粒珍珠才多重,一斛珠又该又多少颗?

  三寸剑光芒骤起,瞬间绽放出成百上千颗以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珠子。

  大小不一的剑气青珠滚向前方。

  如无数青雷滚走大地,直奔徐龙象。

  远方,已经可以看到此番壮观气象的徐龙象只是扯了扯嘴角,似有不屑。

  少年一手轻轻抬臂,一拳重重轰向地面。

  徐凤年第一次出现在北凉边军的大校武中,少年徐龙象曾亲自擂鼓。

  下一刻,少年和剑气近之间,不断有沙丘炸碎,地龙拱背突出,黄沙漫天,

  如同地牛翻身。

  生而金刚境界身具龙象之力的少年和剑气近。

  两人对战,也许会是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气力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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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仙人落子

  这场气力之争,又像是矛盾之争。

  水行中龙力最大,陆行中象力为尊。

  徐龙象,当世唯一一位生而金刚境界的幸运儿,堪称北凉最坚固的大盾。

  只是他遇上了一剑光寒北莽十三州的黄青,此人是北莽最锋利的那杆长矛。

  黄青仅是剑出三寸,便气象恢弘。

  像是天上剑仙扯断了一串念珠,数以千计的珠子剑气,大珠小珠落玉盘,滚滚前冲。

  徐龙象则将大漠黄沙地当作鼓面,一拳擂响,引来地牛掀身的景象,翻天覆地,不断有一道道黄色龙卷破土而出。

  剑气凝聚而成的青色珍珠在黄沙中纷纷撞烂崩碎,尘土漫天,遮蔽视线。

  地牛翻身虽有力拔山河的无敌气概,可那些为剑气牵引的珠子一粒粒都蕴籍灵性,虽然十之**都被龙卷黄沙击碎,但仍有不下百颗青色剑珠绕过沙柱,一股脑涌向徐龙象。

  脸色木讷的徐龙象向前踏出一步,身前竖起一道扇面急速流动的沙墙,珠子纷纷撞在墙面上,既有玉石俱焚的绚烂,也有以卵击石的无奈。

  青色剑气散乱流淌,黄沙亦是汹涌无边。

  一袭青衫在一斛珠功亏一篑之际,黄青左手按剑,无声无息飘然而至。

  黄青轻描淡写地从腰间摘下剑,以剑柄撞在徐龙象胸口,剑身出鞘三寸的定风波在一击之后,被狠狠撞回鞘中!

  徐龙象并未被撞飞,双脚依旧扎根大地,但是身体倒滑出去数丈。少年微微弯腰,强行止住后退势头,瞬间开始冲刺,朝那青衫剑客迅猛砸出双拳。

  黄青手腕一抖,横剑于身前,左臂手肘抵住剑鞘,硬抗徐龙象的双拳。

  位列天下名剑第六的定风波在鞘中发出一阵刺耳轰鸣,剑鞘剧烈颤抖。

  徐龙象保持双拳撞剑的姿势,继续向前奔跑,黄青则被向后推出十数丈外。

  双脚离地一尺的黄青拇指轻轻一敲,面带笑意,从容不迫,推剑出鞘一寸。

  骊歌一叠。

  徐龙象懒得理睬这是什么剑招剑意剑势,双拳又是一砸。

  两寸剑,二叠。

  三寸即三叠。

  徐龙象一次次出拳砸在剑鞘上,身形悬空的黄青虽然始终不曾弃剑,但一直没有阻挡下徐龙象的冲势,不过随着骊歌叠数的增加,黄青在少年每一拳递出后的后退距离越来越短。

  徐龙象轰出第八拳,骊歌八叠之后,黄青终于岿然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宗师风范。

  长衫袖口鼓荡飘动的黄青望向眼前的少年,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不加掩饰的惊讶敬佩,只是还有一丝尘埃落定后的淡淡失望。

  最后一拳轰出传说中的八龙八象之力,自然是世间罕有的武道天才,可他黄青尚有骊歌九叠甚至是最后演化而来的十重山,若在北莽朝野威名赫赫的少年止步于此,那他黄青不敢说无需出剑便可胜过对手,最不济也是稳稳立于不败之地。黄青之所以选择以剑意骊歌对敌徐龙象,内心深处何尝没有将少年与慕容宝鼎做对比的念头,后者是成名已久的石佛之身,黄青前些年曾经跟那位位高权重的皇亲国戚有过一场切磋,没有生死相向,点到即止。黄青年轻时便立志于以剑摧破两禅寺白衣僧人的“金刚禅定”,完成拓拔菩萨未能完成的壮举,号称无坚不摧的慕容宝鼎无疑是一块上佳的试剑石,据说在流州青苍城内让慕容宝鼎金身出现裂缝的眼前少年更是。

  面无表情的徐龙象看似不温不火再度递出一拳,先前八拳,皆是循序渐进,龙象之力层层递进,黄青的骊歌无非就是按部就班,层层叠加。

  本想以骊歌黄青没来由心头一跳,毅然舍弃骊歌九叠,轻喝一声,直接跳跃到十重山,有六七条青虹萦绕全身形同护驾的黄青不仅没能用十重山挡下第九拳撞击,反而眨眼之间青虹炸碎,定风波被双拳砸出一个惊人弧度,黄青一退再退,直到十八丈外才堪堪止住颓势,定风波的剑鞘好不容易恢复平直。黄青不怒不惧,反而心生惊艳和欣慰,抬臂横剑势转变为显然要更加郑重其事的竖臂提剑势,在剑势转换的眨眼之间,顺势卸掉佩剑上的庞大余劲。

  黄青拇指摩挲着剑柄,云淡风轻,再无剑气倾泻化青虹的景象,只是越是这般,越有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李淳罡已逝,所幸还有一位桃花剑神。

  出海访仙的邓太阿在返回陆地前,一剑挑海,水淹观音宗。

  黄青此生只去过一趟离阳江湖,只是到北凉便停步不前,跟武当山年轻掌教李玉斧有过一面之缘,很快便返回北莽,期间谈不上争锋相对,也无剑拔弩张,倒是借机欣赏了八十一峰朝大顶的壮观风景,也在早晚两个时间观望过大莲花峰武当主宫前,千百人在晨钟暮鼓声中一起练拳的清净场景。黄青虽然最终没能继续远行赶赴中原腹地,既没有挑战白衣僧人李当心,也没能遇上新一代天下剑道魁首的邓太阿,但已是乘兴而去乘兴而归,并且在与李玉斧的闲谈中偶有所得,对武道修行裨益极大,在道这个字上,跟李玉斧和和气气的短暂交往中,黄青自认没有分出胜负,但是术字一途,颇有一番鲜**悟。

  徐龙象没有趁胜追击,黄青微微扬起手中古剑,轻声笑道:“在下棋剑乐府剑气近黄青,佩剑定风波。年少时以棋道入剑道,三十岁复归棋道,本以为有生之年再回剑道,便是此生武道尽头,不料无意中找到了一条新路,算是达到了我宗门的棋子棋手观棋三重境界的第三境,以此创出一新剑,原想以此剑去与邓太阿一较意气高低……”

  少年一脸费解,小声嘀咕道:“打架就打架,恁多事。”

  黄青洒然一笑,还是不厌其烦轻声解释道:“嘴上说是一剑,但也许是百剑千剑,甚至是万剑,准确说来,应该是一局剑。”

  徐龙象根本不废话,直接迈开步子,开始向这名絮絮叨叨的中年剑客展开直线冲刺。

  如同秀才遇上兵的黄青一笑置之,然后神情肃穆起来,闭上眼睛,吸纳天地浩然之气。

  一股股浩然正气充塞天地间。

  恍恍惚惚形成一副棋盘,以一条条天下名川大河作为蜿蜒棋线,一座座山岳巨峰做那硕大棋子。

  自成小千世界。

  若说黄青目前展露出来的实力,剑术不过是指玄,意气不过天象,可他此刻的胸襟,则直达陆地神仙。

  难怪黄青去了一趟北凉便欣然返回北莽。

  黄青松开手中那把定风波,古剑迅速飘浮在他身前,剑出一半。

  黄青右手作提子和落子状,轻声道:“武当山。顶。”

  顶是围棋术语之一。

  正好克制徐龙象那好似空有凝重却略显笨拙的棋形。

  一道剑气横生。

  徐龙象以蛮横肩撞击碎这座顶在前方的“武当山”缥缈气韵。

  黄青继续提子落子。

  先后两子更改的幅度极小。

  故名小尖。

  剑气却浑厚坚实。

  俗语小尖无恶手,黄青的棋招或者说剑招也是堂堂正正,只是正常手谈对弈,当然是你一子我一子,但是黄青造就的这一局棋,则是落子如飞,根本不讲规矩。

  小尖之后是紧气,紧气之后是象步飞,再有封镇结合,又有连绵而出的千层宝阁势。

  黄青那张清逸脸庞上焕发出一种宝相庄严的仙佛光彩。

  所有微风便可拂动的黄沙此时此刻出奇地全部静止,唯有磅礴剑气肆意纵横。

  我有天下无双的充沛剑气。

  终有一剑告之于天地。

  我有四十年郁气出不得。

  今日不得不一吐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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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六章 一剑生佛

  剑气如山如渊,剑气如江如河,剑气如鱼如龙。

  少年方圆两里之内,剑气此起彼伏,不论徐龙象如何蛮横冲撞,都难以靠近黄青和那柄出鞘一半的定风波,反而时不时被磅礴剑气冲击得踉跄而退,不等身形站定,又被连绵不绝的后招轰得风雨飘摇。

  一方困兽犹斗,一方岿然不动。盘上棋子如何能与局外棋手较劲?孰优孰劣,看似再明显不过。更可怕的地方在于,黄青的这一手“新剑”非但没有一鼓作气再而衰,招势反而越来越运转如意,剑道意境更是渐入佳境,徐龙象越是凭着生而金刚的雄浑体魄越是凶悍挣扎,黄青剑招的意气就越是缜密无缝。似乎,这名立志要为北莽剑道正名的剑气近在拿徐龙象做磨剑石,磨石愈是坚不可摧,两两砥砺之下,剑锋愈是锋锐无匹。眼界再粗浅狭窄的门外汉,也清楚等到那半剑全部出鞘,其威势必将是任你达到金身不坏的人间菩萨境界,也要一剑摧破。

  棋盘中的少年被一道粗如手臂的剑气撞在肩头,整个人的瘦弱身躯在空中翻滚出几个大圆,双脚落地后,仍然一路滑出去七八尺,在沙地上割出两条痕迹,只是黄沙尘土为剑气所压制,才浮起寸余便被重新镇压而下。见微知著,徐龙象哪怕纹丝不动,不牵动黄青的剑气展开反扑,但只要身在棋盘之上,便无时不刻都在抗衡那股囊括三里地域的剑意。但既便如此,徐龙象不知疲倦的一次次奔跑冲撞都不曾流露出半点疲态,世人所谓的力大无穷,用在少年身上真是熨帖至极。

  徐龙象抬起头,望向远处的青衫剑客,眼眸绽放出淡金色的玄妙萤光,再度前冲,但这一次不是在直线上奔跑。

  少年的身形在沙地上依次留下一长串定格的残影,依稀可见他的奔跑路径,短距离内杂乱无章,若是拉伸开来看待,便是一个半月弧形。那些残影无一例外,都在剑气碾压下被摧毁消散。当最后一个距离黄青只有十丈的残影消失之际,词牌名剑气近的剑客抬起手臂,双指并拢,做捻子落盘状,期间略作停顿了三次,每一顿,黄青身前剑气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浓郁一分,连压三手后,两人之间意气大为涨势,而且锋芒毕现,黄青布下的棋局瞬间尤为厚实壮大,就像在棋盘上增添了三粒大小可算违反规矩的硕大棋子,徐龙象三次冲撞,一次比一次都声响巨大,最后一次撞开剑气,原先一直势如破竹的身形破天荒出现一丝凝滞。黄青微微一笑,转动手腕,变压为挂,一道剑气破土而出,倾斜直上,撞在一处空中,如同守株待兔,将瞬间闪现的徐龙象一击撞飞。

  《大象》有云,地势坤厚载万物。那么黄青这一剑,便是取材于地,一气地中求。

  被撞入空中的徐龙象来不及做出应对,就被接下来一道道从地中拔出的剑气砸在身上,剑气凌厉如地龙黄蛟,哪怕徐龙象被撞回地面也没有停歇,少年双手插入地面,双脚抵住沙地,试图借此缩小后退距离,但是剑气冲劲浩大,少年身上不断炸开团团黄雾,当一缕剑气撞在左侧肩头,徐龙象显而易见地肩头往下一坠,胸口差点就要贴紧地面,等他左手一拍,肩膀往上一抬,堪堪挡下,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无数地中生长裹有黄沙的剑气又落下。

  一寸一寸身躯不断下沉的少年双手五指成钩,死死撑在地面上。

  大楚王朝曾有霸王可扛鼎,就算你徐龙象膂力通神,可扛得住天地之重吗?

  黄青还真想见识见识。既然借助徐龙象磨砺这一新剑的初衷已经韵味尽了,于是黄青就想着拿天赋异禀的少年去掂量掂量白衣僧人的斤两,以便将来一战做好铺垫。

  念起意动则气生,方寸衍天地,这就是不甘屈居人下的黄青另辟蹊径的独到剑道,不同于自负世间事一剑事的李淳罡,也不同于剑术极处即是道的邓太阿。

  定风波才剑出一半,便有这等气魄。黄青极有可能已经摸到陆地剑仙的门槛。

  龙虎山齐玄帧曾有一句戏言流传于世:指玄不过弯腰奴,天象只是低头乞,陆地神仙才算盘腿坐。说的就是对天人而言,悟得指玄亦不过是个哈腰奴仆,跻身天象境界,仍不过是侥幸乞求得手一点天机,只有成为陆地神仙,才算是不低头不弯腰,但也仅是盘腿而坐于天地间,比起天道还是要矮了几分。相传曾有一位不知名的得道高人前往斩魔台问道于齐玄帧,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询问齐玄帧自身又如何自处,据说齐大真人只是笑着回答了一句:且容盘膝而坐的贫道伸一伸脚。

  不愧是吕祖转世,曾过天门而不入。

  而齐玄帧同时也说过一句云遮雾绕的古怪谶语:陆地神仙有生死之别,但无高下之分。

  不管黄青不管到时候是站是坐,只要一旦成就天地之力为我所用的剑仙境界,加上他不在三教之内,那就有了被称为无敌的资格。

  黄青睁眼望向那个差不多等于趴在地上的少年,眼神有些怜悯,既有惋惜少年的天赋,也有几分晦涩的自嘲。太平令曾言毒蛇出没之地必有草药,这便是世间万物物物相克的天理,天网恢恢,越是鲤鱼化龙,越是难逃一劫,百年前刘松涛无敌于世,为无名无姓的游方道人封山,李淳罡的剑道被誉为与天齐肩,想开天门便开天门,一样为王仙芝克制,最终王仙芝又死在徐凤年手上,那么当自己以三教之外的武夫身份迈入陆地神仙门槛,谁会是那个命中注定的宿敌?

  黄青敛了敛心神,收回思绪,前方徐龙象已经被无数道剑气轰入大坑内,他的视野中,以少年为圆心的数百丈内,一条条黄色蛟龙剑气拔地而起,如朵朵花苞怒放,不间歇不停顿地砸在少年后背上,让其无法有刹那喘息的机会。毕竟一身龙象之力不敌天地浩然气象,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黄青虽然有些遗憾那少年终究还是没能让自己倾力而出一剑,但能够在一局剑中纯粹只靠肉身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黄青也不希望以此虐杀徐龙象,倒不是怕日后被那年轻北凉王记恨,而是黄青能有今天的剑道大宗师境界,自有与之相匹配的胸襟气度。

  黄青伸手按下那柄定风波,猛然推回剑鞘。

  “落子天元。”

  同时,一道粗如峰峦山根的恐怖剑气从天空坠落。

  剑气悉数炸入大地,正如名剑归鞘。

  剑气竟然浓郁到像是水流的夸张地步,从那座大坑中疯狂满溢而出,在大坑外沿数丈外迅猛流淌,浸透黄沙。

  黄青心中微微一叹,就要转身返回姑塞州。

  手中定风波轻轻颤抖,幅度越来越大。

  黄青皱了皱眉头,再次望向那座大坑。

  分明察觉不到一丝生机存在,但正因为如此,那种如野兽从喉咙挤出的桀桀笑声才显得尤为可怕。

  一个衣衫褴褛的消瘦身影沿着坑坡渐渐走出,伛偻着腰,双手低垂。

  当他抬起头,黄青看到了一双金黄色的眼眸。

  那双眼眸中,不带半点感**彩,不悲不喜,无忧无欢。

  眨眼之后,黄青就驾驭剑气在自己身后接连竖起六道蕴涵青色流华的高大墙壁,而褪尽人类气息的少年则瞬间从黄青先前的背后出现,然后展开奔跑,一口气撞烂六堵墙壁,奔速不减反增,相距两丈时少年高高跃起,朝黄青扑杀而去。

  黄青握剑之手往下一滑,握住定风波的剑鞘尾端,抬臂后剑柄精准击中少年的喉咙。

  黄青沉声道:“敕退!”

  剑尾气生,气冲斗牛。

  一团璀璨剑芒在少年胸前汹涌绽放。

  但是让黄青感到讶异的是那少年在撞击之后,脑袋往后一仰,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往前一撞,直接撞碎了剑气不说,还差点让他脱手丢剑。

  黄青后撤几步,在此期间五指短暂松开,在佩剑定风波剑柄被撞回到手心处之际,重新握住,这才总算没有阴沟里翻船,否则堂堂剑气近就是被人用喉咙撞飞手中剑了。

  但是黄青的掌心也渗出血丝。

  黄青手腕一抖,剑才出一寸,就被落地身体一拧后旋转而至的少年一手按住剑柄,一手“轻轻”推在胸口。

  不但定风波被推回剑鞘,黄青也被疯魔一般的少年一手推出去十几丈。

  倒掠而飞的黄青双脚在空中如蜻蜓点水踩了几下,踩出一长串似水面波纹的玄妙涟漪,而那些逐渐扩大的涟漪在相互触碰下,便有剑气如莲从“水中”摇曳而起,这二十余株青莲转瞬便有成人那么高,拦在少年追杀的路途上。

  金色眼眸死死盯住黄青的少年在冲刺过程中,咧嘴笑却无声,双手随意撕碎那些碍事的一棵棵青色莲花。

  黄青一脚前踏出半步,鞋背尽数被黄沙掩盖,一脚在地面上划弧后移半步,身后黄沙为这半步气机牵引,竟是顺势扯出了一条长达十余丈的弧月状沙蛟。

  黄青这一式不是剑出鞘,而是鞘离剑。

  刺向那少年心口。

  从古至今,剑制一向是越来越短,秦剑之长足有二十二寸有余,大奉长剑不过十九寸六分,之后春秋九国抛开私人剑炉不言,朝廷铸剑各有长短,但都不超出奉剑剑制,但是位居天下名剑前列的定风波作为一柄铸造时间不过二十年的新器,却直追大秦古剑,长达二十一寸三分,以求“长剑致远”的深意,未尝不是当年赠剑之人对黄青在剑道上的期许。

  黄青出鞘而非出剑后,默念道:“十六观!”

  剑鞘离剑尖十六寸,每出一寸便有一观。

  一观一相,空中十六寸距离,浮现出十六种妙不可言的异象。

  先是出现一尊身形虚无缥缈的青衫小人坐于黄青手中剑尖之上,正坐面西,有大日升腾,状如悬鼓,既见红日,开目闭目。

  日观之后继而再起水观,有冰如琉璃,熠熠生辉。

  接下来有金刚七宝金幢,灿烂生辉。

  不断有宝树宝池宝莲生起,有无量诸天作伎乐,天女散花。

  黄青这一大半剑。

  一剑生佛。

  徐龙象心口被这一剑或者说剑鞘击中,身躯保持前冲姿势,但竟是就那么突兀悬停住。

  黄青缓缓前行,推剑入鞘,每回鞘一寸,便有一相消散,而少年则随之后退一步。

  黄青看着十六步外的那个少年,轻声感慨道:“只道鬼神能护物,不知龙象自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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