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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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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七章 数百飞剑截紫气


  流州青苍城以北,北莽前锋已至古董滩,此地本是大奉王朝兵马最盛时打造的一系列塞外关隘之一,储备军需粮秣,用以出关用兵威压戎狄,只是此时早已成为仅供羁旅文人作诗吊古的废墟遗址,那些早年用流沙、散石和红柳条芦苇筑成的低矮城墙轮廓,尚依稀可见,城墙两侧更高一些的沟口烽燧,早已为年复一年的风沙削平,来往于北凉和西域的商人倒是还能偶尔在此捡到些断箭头、残刀铜钱之类的古物,因此才有了古董滩的说法。 章节更新最快

  大将军柳珪的帅帐便驻扎在古董滩一处小湖泊的北岸,帅帐周围除了诸多身手不俗的军中高手护卫,还隐藏有十余位成名已久的北莽江湖人士,其实不光是边帅柳珪有此殊荣,任意一位边关大将身边都会存在这么一小撮草莽豪杰,以防不测,大战在即,若是被北凉武道宗师来一个万军丛中取大将首级,让隔岸观火的离阳朝廷取笑不说,更有损北莽军心。不过柳珪显然在那些南朝权势将领中又是极为特殊的一个,否则也不会被北莽女帝誉为半个徐骁,因此帅帐除了大量针对刺杀的亲卫扈从

  ,还有更为隐蔽的一拨“隐士”,人人气态出尘,深居简出,这些面容枯槁的古怪人物便是望气士,多是春秋遗民出身,在北莽境内始终比豪阀嫡脉还要高人一等,天潢贵胄的宝瓶州前任持节令便因误杀了两位望气士,获罪流徙至千里外的极寒之地。

  大将军柳珪率领大军到达古董滩后,柳珪本人没什么异样,该吃吃该睡睡,各条军令有条不紊传出帅帐,甚至还会亲自骑马去往前线查看形势,这让那些望气士和高手扈从一个个紧张万分,生怕那个在他们看来年轻自然十分气盛的北凉王一怒之下突袭军营,他们望气士的性命再值钱,那也没办法跟柳大将军相提并论啊,谁不知道柳珪是陛下心目中南征中原的最佳主帅人选之一,位置甚至远在同为大将军的杨元赞和几大南朝持节令之前。

  柳珪今日此时就独自蹲在湖泊边上,有关龙象铁骑的异动早已传至帅帐,几名心腹将校都建言趁此机会,一举挥师南下,踏平那座兵力不足的青苍城。柳珪没有答应,想到那些年轻人当时眼中闪烁着那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嗜血光彩,柳珪忍不住笑了笑,年轻好啊,连生死都不当成什么大事,倒是他这种大可以躺在军功薄上享福的老家伙,越来越惜命了。不过尚未如何迟暮的柳珪惜命归惜命,还不至于怕输怕死,只是一个流州还不放在他眼里,更别提一个无关大局的小小青苍城了。先前董胖子藏藏掖掖,在边境上做出一连串连自己人都要蒙蔽的花哨动作,如今总算是显露出些獠牙了,哪怕他等于被划拨到流州注定只能干些锦上添花的勾当,柳珪也不怎么恼火,毕竟柳珪眼睛从一开始就看中了比贫瘠北凉更诱人的一大块肥肉,中原。

  柳珪喃喃自语道:“年少时读闲书读到一句,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如今年纪越大,感触越深啊。”

  柳珪突然想到一事,自嘲一笑,那个当年陛下金口一开“半个徐骁”的说法,还真是让人利弊参半,好处自然是让自己在南朝军中名声鹊起,至于坏处,现在开始显现了,听说那三万龙象骑军根本不需要主帅发话,就个个都自发渴望砍下自己的脑袋当尿壶。柳珪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老朋友前几天还寄来一封信,信上调侃他杨元赞远远不如柳大将军的脑袋金贵。

  柳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急促呼喊声,站起转身望去,三人小跑而来,有黑狐栏子新任统领林符,还有来自棋剑乐府的一名高手,更有那麾下望气士的头目,最后者神情慌张,快步走近了后道:“大将军,我们望见有一气东来,目标正是帅帐!若是没有太大意外,应该是北凉王本人亲至!最迟三炷香!”

  柳珪愣了一下,他可是无比清楚董卓马上就要幽凉两州以北地带展开大动作了,笑问道:“那北凉王疯了了?”

  林符无奈道:“我的大将军,这都啥时候了!还管他徐凤年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咱们赶紧布置防线吧,这种顶尖武道大宗师的单骑破阵,如果真要铁了心对大将军你出手,真的不容小觑。”

  柳珪神情不变,但到底没有倨傲自负到谈笑风生等着那天下第一人杀到跟前,淡然道:“林符,传令下去,中军转东,再让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各领五百亲军快马轻骑,列阵于左右两翼,你再领一百八十黑狐栏子,见机行事。至于那支王庭私军,让他们自行布置便是,对付江湖高手,他们更有经验。”

  林符小声问道:“不需要把两百重骑放在战阵最前方?”

  柳珪瞪眼道:“且不说两百重骑能否稍稍挡下那北凉王的脚步,就算能挡住,事后还能剩下几骑?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林符嘿嘿一笑,再不敢自作主张,赶紧转身跑开去调兵遣将。

  柳珪跟那白衣练气士和棋剑乐府的高手并肩而行,练气士似乎被大将军的临危不乱所感染,不复先前的惶恐不安,轻声说道:“大将军请放心,陛下先前赐下那训练有素的六百人,若是用以陷阵杀敌意义不大,可要说专门针对这种单枪匹马的武夫,堪称有的放矢。虽说那北凉王确实武力惊人,但相信还不至于强大到……”

  柳珪笑着接过话头:“杀人如探囊取物是吧?”

  练气士神情有些尴尬,柳珪平静道:“我虽不了解那徐凤年的深浅,但我觉得他如果真想玉石俱焚,杀我柳珪并不难,难只难在他如何全身而退罢了。之所以说他疯了,不是说他徐凤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而是觉得他用北凉王的命换我柳珪的命,怎么算都划不来。”

  柳珪笑道:“我很放心,你们也更应该放心才对,咱们太平令算无遗策,暗中未必没有留后手。”

  那名来自棋剑乐府的剑客会心而笑。

  大概一炷半香后,柳珪大军阵前,出现了一支让人大开眼界的军伍。

  人数不过六百,但每一名在北莽军中称之为材官的甲士都异常魁梧健硕,人人虎背熊腰,长臂如猿。

  北凉多劲弩,北莽多强弓,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实。

  但是这一刻,柳珪大军的阵前却摆出了清一色的弩阵。

  更让人望而生畏汗毛倒竖的是这战阵中没有一张轻弩,甚至连腰引弩都只占少数,更多是那种足可用为攻城守城的大床弩和穿云弩车!

  那一架穿云弩车便需要十二名材官控制,储藏弩箭五十,每支弩箭的箭长就长达三尺,与刀剑无异。

  且箭尖淬有绿莹莹的剧毒!

  北莽慕容女帝当初“招徕”江湖势力,那可不是光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正是此物立下奇功,将一座座不服管束的宗门帮派铁血狠辣地碾压过去。

  两百步内,当一根弩箭激射而出,号称等同于二品宗师的全力一击。

  如果这个说法还不足以形容大床弩和穿云弩车的可怕,那么还有一个更耸人听闻的说法。

  百步之内,一枝弩箭即飞剑!

  这些弩,根本就以舍弃原有用途的代价,重金打造和养护,换来一句女帝陛下的那句名言,“江湖人不肯乖乖在江湖里蹦跶,那朕就把你们串成做糖葫好了”。

  在沙场上,若真是被形成规模的此弩往死里针对,全然不惜误伤己方士卒,一个陷阵悍勇的万人敌如何能身经百战,如何能长命?

  柳珪在大军后侧重重护卫中,没有故意穿上金光闪闪的甲胄,也没有树起惹眼的旗帜,望向正前方,眯着眼睛不说话。

  这位大将军身边一名嫡系将领忧心匆匆说道:“决定胜负其实也就在两百步到五十步之间的那三拨弩箭,如果连最后实力如同仙人飞剑的弩箭也无法见功,被那人闯入大军,大弩再掉转方向,多半来不及了。”

  柳珪指了指前方那在练气士授意下不断微微改变阵型的弩阵,摇头笑道:“那你也太小看这些练气士和材官巨弩了,仔细看一看弩阵的宽度厚度,就能知道弩箭的攻击方向并非横向一线或者几线,而是决心要在纵向上射出一整张巨大的扇面箭雨。即便那人不会一根筋地直线破阵,这些大弩也可以在练气士的指挥下临阵应对。弩箭本身威势确实很可怕,但更可怕的,还是这些一开始就有备而来的练气士和材官。”

  那将校感慨道:“也难怪咱们北莽的江湖拍马也不及离阳那边有生气了。”

  柳珪冷笑道:“江湖要那么多生气做什么,一群只知以武犯禁的莽夫,眼中少有家国大义。我敢断言,将来我朝铁蹄踏入中原腹地,多的是离阳江湖高手帮着我们杀人,说不定杀起人来比我们北莽大军还要尽心尽力……”

  柳珪突然不说话,老人视野所及的最遥远处,出现了一点刺眼的紫色。

  身侧将领倒抽一口冷气,颤声道:“还真来了!”

  柳珪下意识就要抬臂发号施令,放下手臂后,一时间神情复杂,自言自语道:“不愧是徐骁的种啊。”

  紫气东来,全然不停。

  弩阵中传出砰一声巨响。

  弩箭攒射,破空而去。

  几乎是同时,第二拨急促箭雨就洒向高空直刺那道紫气。

  刹那之间,以弩阵所在地为支点,扇面大张,射出了数百根如同形成一根根扇骨的弩箭,其中半数都无异于仙人一剑!

  可是眨眼过后,紫气掠空,没有任何停顿,就那么划破长空,继续往西,一闪而逝。

  竟然就这么在柳珪大军头顶消失了!

  背朝大军的柳珪不知何时挪动了一小步,脸色阴沉,伸手随意拨开护在身前的那具剑客尸体,望向西方。

  一根弩箭穿透尸体胸口,钉入柳珪脚边的地面后,连箭尾都看不见。

  不理睬身边四周那些后知后觉情况下更显惊慌失措的护驾喊声,无动于衷的柳珪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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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仗之前有大仗

    动用弩阵,不但没能截下那抹东来紫气,反而使得那棋剑乐府剑道宗师为了保护大将军柳珪,被一枝弩箭悍然钉杀。

  武力群的江湖人士一旦踏入战场,虽说荣华富贵到手得很快,但未必能紧紧握住那份无根浮萍的军中地位,说不定还没捂热,什么时候就暴毙了。

  一名貌不惊人的披甲材官度赶到柳珪身侧,满脸歉意,抱拳苦笑道:“属下无能,让大将军受惊了。”

  北莽军中有一条雷打不动的铁律,主帅战死,麾下万夫长和千夫长一概赐死。除了柳珪本人看不出异样,恐怕所有人都捏了一把冷汗。

  柳珪摆摆手,一笑置之。这名隐藏在弩阵中的中年甲士可不简单,是道德宗麒麟真人最小的师弟,身负指玄境界,弩阵正是由此人全权调度,这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器物是死的,哪怕弩箭有飞剑之力,若是连敌方高手的气机都抓不住,就算有一千一万根弩箭也白搭。练气士的望气天赋比起实打实的指玄境宗师,终归存在一定滞后性。事实上在箭雨中,便以这名道德宗真人的最后一箭最具威胁,但那北凉王也因此而恼羞成怒,心生杀机,不但用手接住了那枝百步弩箭,还朝大军阵型中的柳珪丢掷出一箭,结果棋剑乐府的高手成了替罪羊。柳珪有些费解,这北凉王此行不为杀人立威,到底图什么?在这个凉莽大战在即的节骨眼上,孤身跑去流州以西的荒芜地带做什么?那里照理说倒是会有一支羌骑搅局,可羌骑虽说刀锐马快,但才万余人而已,注定影响不了大局。

  就在柳珪满腹狐疑的时候,一名年迈的望气士挤开亲骑护卫的包围圈,快步走到柳珪身边低声说道:“启禀大将军,西方又有顶尖高手突兀出现,气势不弱北凉王,两者很快就要对撞在一起,看情形是要阻截北凉王的西行。”

  羌骑突入,龙象骑军的无理分兵。

  柳珪突然哈哈笑道:“有意思,本将这大鱼饵都没能让北凉王上钩,那小小羌骑竟能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柳珪瞬间收敛笑意,喊来黑狐栏子的头领林符,沉声下令:“练气士分作三拨,第一拨带领弩阵向西推进,其余两拨为两翼的呼延克钦和耶律宗堂的各五百亲骑领路。至于你林符,带上全部黑狐栏子,我再给你两百重骑和一万轻骑,不用理会那北凉王的动向,只管寻找那些脱离大部的龙象军,不惜代价与之决战!”

  林符惊喜之后,小心翼翼问道:“大将军,要是青苍城守军和龙象军副将李陌蕃选择此时出城,大举进攻古董滩?”

  柳珪冷哼一声,反问道:“就算他们有这份胆识,可他们有这个胃口吗?”

  林符缩了缩脖子,再不敢废话半句。

  战场上危机四伏,危险常在,可机遇则稍纵即逝,是无功无过的庸人,还是力挽狂澜的沙场名将,往往就取决于主帅的一念之间。

  柳珪看到那位年纪不大但辈分极高的道德宗真人似有犹豫,大概是生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一旦自己被北凉死士刺杀于流州,会被陛下迁怒道德宗,老人轻声笑道:“真人不用待在我这个老家伙身边浪费光阴,打不着秋风的,若是此次能够击溃那支龙象军,我一定亲自为真人向陛下请功。”

  当下装束与材官头目一般无二的道人虽说贵为国师袁青山的小师弟,可在柳珪跟前还是十分恭敬,闻言后对这名大将军的好感又增加几分,北莽权贵武人大多目中无人,道人在心中决定不论流州战事成败,返回宗门后都要劝说几位师兄在柳珪身上押重注,而不是在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那边孤注一掷。北莽灭佛的手段比离阳还要狠辣惨烈,道门势力愈如日中天,尤其是道德宗在师兄化虹飞升之后,地位趁势水涨船高,不降反升。相信若是能够跟柳珪在“迹”之前结下香火情,以后北莽一统天下务必会整合中原道教,当下还勉强算是道教祖庭的龙虎山,更没办法跟近水楼台的道德宗争那执牛耳者。

  柳珪站在原地看着远处逐渐飞扬的尘土,突然哑然失笑,“总不至于咱们这仗还没开打,北凉就完蛋了吧?原来是大仗之前有大仗啊,太平令,好算计。”

  东来紫气西去。

  一尊气势雄壮如天庭神人的黄金铜人大步前行,脚下溅起的尘土,比起一支千人骑军的疾驰还要巨大。

  紫气似乎不愿与此人过多纠缠,哪怕掠过弩阵与柳珪大军也没有任何路线更换的紫气,方向稍作偏移,但浑身金黄的巨人随之横移一步,踩踏出一个大坑,继续拦住去路。

  紫气仍是不愿与之对撞,度不减,可前进路径再次飞快侧移几分。

  正是棋剑乐府铜人师祖的大宗师则得势不饶人,再度选择与紫气针尖对麦芒。

  大路朝天,铜人师祖偏偏不愿与紫气各走一边。

  事不过三。

  转眼过后,不再刻意隐忍的紫气与铜人师祖已是近在咫尺。

  这是铜人师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位名声震天的年轻人。

  浑身流淌紫金气,眉心那枚枣印如倒竖第三眼。

  那双冰冷眼眸与宗门内自幼天生“有眼无珠”的晚辈洪敬岩,倒是有几分神似。

  这便是北凉王徐凤年吗?

  铜人师祖张口欲言却无声,但同时腹部鼓胀如大钟撞击轰鸣声,一只手掌平推而出,看似轻描淡写,但势可断江开山。

  徐凤年骤然加,擦肩而过,身后黄沙大地塌陷出一只长达十丈的五指掌印。

  铜人师祖身形倒退如平地滚雷,度竟是相较徐凤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一人前掠,一人倒掠,继续并肩。

  铜人师祖伸出一手试图钩住徐凤年的脖子。

  徐凤年抬起手肘挡去这位黄金巨人勾手,两人一触即散,拉开一丈间距,依旧保持原有的前进态势。

  铜人师祖左脚脚尖落地生根,右脚一旋,身形率先停下,在他这转身的刹那功夫,徐凤年的背影已经远在半里路之外。

  体型魁梧如野史传说中昆仑仙人的北莽武道宗师停下后,深吸一口气,大口一开,鲸吞天地元气,以雄壮身躯为圆心散出一圈圈肉眼不可见的气机涟漪。

  地面巨震且龟裂,被撕裂出一张仿佛蛛网的图案。黄金巨人一跃而起,急拉近两人的距离,在空中手臂高高抬起,朝徐凤年的后脑重重轰下。

  但是徐凤年骤然一顿,铜人师祖一拳砸在距离地面六尺高度的半空,在徐凤年前方保持狮子搏兔的身姿。

  徐凤年脚尖一点,斜向上掠起,在铜人师祖肩头轻轻一点,借势试图继续前冲。

  直起腰杆的铜人师祖大喝道:“好大胆!”

  一掌凌空拍下。

  天空中蓦然出现一个风卷云涌的漩涡。

  与此同时,铜人师祖另外一手托起。

  6地冲起一道龙卷。

  上取象于天,下取法于地。

  两两相撞,夹击天地之间的徐凤年。

  徐凤年身形轻盈一旋,堪堪躲过这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撞击。

  但他的前进终于还是被铜人师祖所阻滞,后者前踏一步使出缩小天地成方寸间的神通,伸手扯住半空中徐凤年的脚腕,在空中扯出一个半圆,狠狠砸出去。

  徐凤年左手五指张开,轻轻一拂,硬生生刹住身形,这是他第一次站定,直面前方那位在棋剑乐府一直被洪敬岩压住风头而名声不显的铜人师祖。

  铜人师祖冷笑道:“想走?”

  徐凤年面无表情,没有答话,视线直接跃过金黄巨人,看向更西面的地方。

  铜人师祖瞥了眼年轻北凉王的腰间佩刀,平淡道:“不出刀,很难。”

  这并非铜人师祖口出狂言。

  别人不清楚此人的通天本事,徐凤年倒是知道些,听潮阁藏有一份绝密档案,其中便有很早接触到的烂陀山那位六珠菩萨,但铜人师祖的潜藏实力,显然不是那女尊菩萨可以媲美的。

  档案上别的不说,仅是两个措辞就足以让人心生忌惮。

  “谪仙。”

  “天王法身。”

  徐凤年确实没有把握撇下此人继续前行。

  可这不意味着徐凤年若是放开手脚大战一场,就没机会宰掉他。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左手拇指轻轻按住刀柄,沉声道:“如你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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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万把凉刀  

  下雪了?

  真的下雪了。

  以江南寒族书生跻身北凉顶层官场的陈锡亮,和流州刺史杨光斗并肩立于城头,一起望向因雪泛白的天空。

  相较中原腹地那些高大雄伟的城墙,青苍城的低矮外墙显得如此滑稽可笑,而这座孤城却又恰恰位于西北边塞,就如纤弱女子被推到洪水泛滥的江畔,随时都会被一个浪头打死。陈锡亮伸手去接那些暂时还稀疏单薄的雪花,呢喃道:“太安城那边,雪中退朝者,朱紫尽公侯。”

  杨光斗点头笑道:“是啊,咱们这儿可不太一样,大雪满弓刀,甲重刀更沉。不过这边的莽夫可说不出什么朱紫公侯,顶多嚷几句井口有个黑窟窿的打油诗。”

  陈锡亮有些笑意,问道:“我曾经在江南道听说这个典故,好像跟大将军有关?”

  杨光斗搓了搓手,“王爷还是小世子殿下那会儿,大将军带着一家人在听潮湖赏雪,结果给世子殿下硬逼着写诗,情急之下,大将军哪里做得出诗来,抓耳挠腮了半天,还真给大将军憋出了那么一,如果没记错的话,整诗是雪花大如拳,井口黑窟窿。黄狗换白衣,白狗……”

  陈锡亮笑问道:“接下去呢?”

  杨光斗无奈道:“大将军明摆着是接不下去了嘛,当时就给咱们世子殿下追着撵着打了半天。不过这幅荒唐场景,以往在清凉山经常有,王府上上下下,早就见怪不怪了。”

  杨光斗说到这里,有些伤感,嗓音沙哑轻声道:“那时候的大将军,腿脚还是很利索的,逃命起来挺健步如飞。”

  陈锡亮呼出一口雾气,笑道:“离阳所有世子殿下里头,就咱们北凉胆敢如此‘大逆不道’了吧。”

  杨光斗笑道:“可不是!”

  李陌蕃匆忙走上城头,他身为龙象军副将,果真如传言那般桀骜难驯,入驻流州后就没踏入过刺史府邸半步,但今天竟然主动面见刺史大人,让那些城头守军都大吃一惊。前段时间龙象军违反都护府军令擅自分兵出击,流州军政双方已经有剑拔弩张的不好迹象。杨光斗转头看了眼李陌蕃,笑道:“呦,稀客稀客,李副将也有登高赏雪的雅致?”

  李陌蕃皱了皱眉头,没有计较刺史大人的冷嘲热讽,沉声道:“最先出现的紫气异象和弩箭破空,本将不知底细,不去说它。但方才前线游弩手来报,古董滩柳珪大营有三支骑军紧急出动,皆是赶赴临谣城方向。其中呼延克钦耶律宗堂两员大将各领五百轻骑,柳珪心腹部下林符更是手握柳家军一万主力骑兵,甚至连仅有的两百重骑兵也隐藏其中,随时可以人马披甲冲锋作战。”

  杨光斗神情凝重,问道:“奔着你们龙象军主帅而去?”

  李陌蕃嗯了一声,狠狠揉了揉下巴,眼神阴森,“看来那支穿插到青苍临谣之间的羌骑是诱饵。”

  杨光斗一听到这件事就火冒三丈,忍不住就要说几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的愤懑言语,品秩不高暂时作为刺史幕僚的陈锡亮拉住杨光斗的袖子,走上前一步,平静开口问道:“李将军,假设小王爷的龙象军已经对上那万余羌骑,如果羌骑避其锋芒,有意诱敌深入,龙象骑军能否在追击战中取得成果?”

  李陌蕃冷笑道:“只要被咱们龙象军逮住了,除非是羌骑一看到就选择掉头跑路,否则不需要一个时辰,肯定全军覆没!”

  李陌蕃伸手按住墙头,“现在怕就怕最擅长绕圈子的羌骑一味避战,让他们熬到跟林符大军汇合。”

  李陌蕃转头看着杨光斗这位名义上流州最大的官员,“本将入城,不是请战来的,只是来打声招呼,本将会分出一万龙象军跟上林符,若是柳珪留在古董滩的大军趁机向南推移,我亲自率领仅剩一万龙象骑军抗敌,青苍城丢不了。”

  杨光斗终于忍不住怒道:“大战一触即,兵力劣势的前提下还敢分兵,不断分兵!李陌蕃,亏你还是被大将军生前颇为器重的将领,我杨光斗一个没读过几部兵书的门外汉,都知晓此事是兵家大忌。流州之重,既在于我方以死守青苍城来牵制柳珪大军,更在于三万龙象骑军保持引而不的姿态,以便对整个北莽南朝形成威慑力,两者缺一不可,少了任何一点,这凉莽第一场大仗就已经输了,任你龙象骑军以一换二,任你李陌蕃战功累累,北凉王也要砍掉你的脑袋!你李陌蕃死不足惜!”

  李陌蕃神情冷漠,生硬说道:“杨刺史,本将说过青苍城丢不掉!退一万步说,本将那一万龙象骑军全打没了,只要让主帅和王灵宝顺利返回青苍城附近,柳珪一样要乖乖当缩头乌龟。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咱们龙象军主帅在临谣以东那边的战场上,不会出现丁点儿的意外。”

  杨光斗踏出一步,“姓李的!北凉王允诺我杨光斗在流州可便宜行事,你真以为本官不敢先斩后奏?!”

  李陌蕃满脸不加掩饰的鄙夷,轻轻歪过脑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倒是来试试看,杨老儿,凭你那点本事,砍得掉老子的脑袋?”

  陈锡亮没有当拉架当那和事老,只是遥望向古董滩那边,缓缓说道:“刺史大人和李将军都没有错,只是事有缓急轻重,当下我们不妨作最坏的打算,羌骑的出现一开始就是北莽设置的陷阱,现在既然咱们龙象军已经咬钩了,并且设想北莽要吃掉的,不是几千龙象军,而是一个更重要的目标,主帅徐龙象!那么,我觉得北莽南朝肯定会启动与之相对的阴险后手,说不定就是一小撮北莽最拔尖的武道高手,起码面对小王爷都可一战。若被北莽得逞,这个损失,是我们脚下青苍城,是整个流州,甚至是整个北凉都无法承受的结果。”

  陈锡亮继续说道:“既然如此,我觉得调动一万龙象军去策应,不是多了,而是还不够,还要加上所有可用的游弩手,以及城中的白马义从,甚至如果可以,青苍城中潜伏的死士谍子,都该紧急出城。”

  李陌蕃点点头。

  杨光斗也是凛然不语。

  陈锡亮转过头,望向李陌蕃,“李将军,我不要你立什么军令状,也不想听什么吃了败仗提头来见的豪言壮语,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手上只有一万龙象骑军,一旦柳珪大军毅然南扑,你能保证青苍城坚持到两万龙象军返回!?”

  李陌蕃眼神异常坚毅,沉声道:“可以!”

  李陌蕃笑了,伸手重重一拍腰间北凉战刀,另外一手指向城外,“陈锡亮,你信不过我李陌蕃没关系,但请相信我的这柄凉刀!一把不够的话,城外,还有一万把!”

  陈锡亮点了点头,李陌蕃转身大步离去。

  陈锡亮突然朝着这员北凉边军猛将的背影说道:“李将军,龙象军将士是北凉人,流州百姓也是。”

  “以前从不这么觉得,但是老子从现在开始,记下了!”

  说完这句话,背对两位“文官老爷”的那位武将猛然抬起手,伸出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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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章 龙抬头,开天眼  

  黄青大半剑,十六观生佛。

  定风波全部归鞘,黄青反手握剑。

  被剑鞘尾端击中胸口的少年,出现一个鲜血淋漓的窟窿,虽未露出白骨,但早已被透体剑气伤及心肺。

  饶是气机绵长如江河的黄青在使出这一招后,也需要以数次吐纳来安抚体内疯狂絮乱的气机。武道招式皆是讲求窍穴洞开的一气呵成,追求意气所指一往无前的境界,但黄青这十六观则极其诡异,一气生成后,却硬生生在穴窍穴处“关起大门”,让那一股气机洪流接连十六次撞击大堤,借此成就声势。十六观,一观一顿,契合佛经上所载的一步一莲。

  虽然一剑功成,不过黄青心底还是有些美中不足的遗憾,据传北凉王不遗余力帮徐龙象这个弟弟重现了一具符将红甲,黄青更希望与自己对敌的少年穿上那具号称固若城池的甲胄。

  冷不丁,以心如止水著称于北莽的黄青很不合时宜地笑了,因为眼前一幕,让他倍觉荒诞。

  那少年低头看了眼胸口,然后抬起头盯住黄青,张了张嘴,只见一股青色流华萦绕齿间,那是黄青先前种于少年心肺间的驳杂剑气,少年非但没有就此顺势吐出减轻伤势,反而咽回剑气,“没吃饱,还有吗?”

  黄青握紧手中名剑,微笑道:“别的没有,剑气有的是。”

  眼眸泛着金色的徐龙象转头回望一眼,不知是看青苍还是那凉州。

  少年回头后扭了扭脖子,全身上下所有关节出一连串黄豆炸裂的刺耳声响,举起双拳,然后一脚轰然踏下!

  暗中急剧蓄势的黄青眯起眼,只见一条条凝聚如虹的气机不断从少年身上涌出,碎裂,破散。

  在剑道上登高望远可谓只差邓太阿一步的黄青都感到匪夷所思。

  自行散气?

  少年原本已经在指玄门槛徘徊的不俗境界,一路坠回金刚境!

  龙虎山老天师赵希抟曾经传授这个徒弟大梦春秋,这在天师府不是什么秘密,那些羽衣卿相世家的黄紫贵人都误以为那是老家伙昏了头去虎作伥,是在帮助徐人屠的小儿子在武道修行上更进一步。事实上赵希抟出于私心为爱徒徐龙象着想不假,但大梦春秋的真正意义,恐怕天下人打破脑袋都猜想不到,不是增益徐龙象的实力,而是道门的镇压厌胜之法!

  世间匹夫怀璧死,但那不过是死于人妒,赵希抟若是不用心良苦为徒弟造匣藏璧,那徐龙象可就是遭天妒了!

  徐凤年为徐龙象锻造符甲,何尝不是如此?

  之前少年在黄青气势磅礴的一局剑中,看似是穷途末路的困兽犹斗。

  其实符甲裹身和大梦春秋孕育出的道门气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困兽!

  黄青如临大敌,低头看了眼定风波。

  终于可以递出完整一剑了。

  徐龙象同样低着头,憨傻笑着。

  哥,我要打架了。

  ————

  江南小雪一场。

  徽山日复一日的人头攒动,别说小雪,便是大雪纷飞,都无需轩辕家族如何扫雪,道路上早给人踩踏干净了。那些比肩接踵的游客都是奔着瞻仰大雪坪缺月楼去的,牯牛降肯定没资格走入,但远远看一眼也就能乘兴而来乘兴而归,回去后都能跟乡里乡亲的江湖朋友好生吹嘘一番了。随便看到个穿紫衣的女子,就敢吹牛皮说自己见着那位女子武林盟主了,但现如今哪位女侠行走江湖在行囊里没有一套紫衣?否则出门哪里有脸皮自称仙子?前段时间武林大会隆重召开,共襄盛事,众人拾柴火焰高,让徽山紫衣的声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尤其是连北凉听潮阁都千里迢迢送来那么多箱子的武学秘笈,无疑是等于当今天下第一人都承认了轩辕青锋的盟主位置,谁还敢说三道四?何况那女子气概何其豪迈,大肆赠送大雪坪旧有秘笈如分几颗铜钱,许多老成持重的江湖名宿那一张张老脸上都笑开了花。

  徽山的热闹,衬托得龙虎山愈冷清。

  加上远方那座武当山的香火渐盛,以及姓吴的青城王分去天师府掌管北地道教事务的权利,龙虎山若不是还有一位白莲先生勉强支撑着台面,这个冬天,真是怎一个冷字了得。天不寒,可心冷啊。

  好在这一切,对于龙虎山山脚小道观内那个喜欢清净的老道士来说,反而是一桩好事。

  姓赵的老道士一直是个不可理喻的怪人,出身天师府嫡系,才华横溢,能与齐玄帧论道,能与李淳罡比剑,能与轩辕大磐比气力,天赋分明比那位已经飞升的龙虎山掌教赵希翼还要高出一筹,但当时为了不当那殊荣无双的羽衣卿相,愣是逃下山去隐姓埋名浪迹江湖了,这一走就是很多年。返山后也不住在天师府,就在山脚破败道观混吃等死,前几年更是冒天下大不韪受了人屠的小儿子做徒弟,若非当时龙虎山道教祖庭的地位仍然不可撼动,朝野上下的口水都能淹死这脑子拎不清的老道人。

  赵希抟在总算好不容易修缮过的寺观内外逛荡,去青龙溪边了会儿呆,似乎记起什么,跑去弯腰系紧了些那张竹筏的绳索,然后蹲着看溪水,很是萧索呐。起身后抖了抖袍子,回到寺观,又去那小子住的屋子床边坐了会儿,坐了半天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实在是无事可做,就又去那口井边坐着,曾经骗那徒弟这口井通向北凉,跟他家是连着的,结果这痴儿每逢有山楂可摘,就会撅起屁股往井口里丢,自己也不舍得吃,算是都送给他那个哥哥了。他这个当师父的想偷几颗骗几颗尝尝,那都绝对不行的。

  赵希抟坐在井边,怔怔出神。

  老人当然不喜欢那个差点马踏龙虎山的人屠,但这不耽误老道士打心眼喜欢人屠的两个儿子。

  徒弟黄蛮儿不去说,就跟他晚年得子差不多,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对那个世子殿下印象一直不坏,第一次去北凉王府,跟那只满身心眼的小狐狸斗法,很有意思,但那也是不讨厌,真正喜欢起来,还是后来年轻世子来龙虎山,面对自己那郑重其事的一揖。

  这个世道,门阀林立,真的不缺世家千金子,而越是一帆风顺的天之骄子,越难知晓去愧疚和感激,从不愿说对不起和感谢这五个字,比起随手一掷千金,前者艰辛了无数。山上天师府那些晚辈,不正是如此吗?依仗着着父辈挣来的高度,自幼活在山上,哪里知道山下讨生活的不易。殊不知所有的高位,甚至包括那张龙椅,每一位开创家业的先祖,无一例外都是泥腿子啊。

  老道士叹息一声,

  突然之间,老人眼皮子不停轻抖起来,心口更是剧烈一颤!

  老人脸色大变,迅掐指,脸色越来越苍白,猛然起身,又颓然坐回。

  自欺欺人的赵希抟对着井口怒吼道:“徐凤年,你要是这次护不住黄蛮儿,贫道这辈子还能活几天,就在你家门口骂街几天!”

  老道士骂着骂着,莫名其妙笑了起来。

  笑声中,有些一生不曾登顶有负祖辈期望的悲怆,更一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豁达洒脱。

  赵希抟缓缓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屋子。

  ————

  南朝西京那栋摆有一口有蛟龙蛰眠大缸的隐蔽小楼,楼内那些见惯天底下最奇异怪事的隐士,尽哗然。

  很快老妇人和北莽帝师就被惊动第一时间赶到小楼。

  老妪视线中,缸内象征北凉版图的方位,平整如镜的水面,如同被利器割裂出了一条经久不散的“水沟”。

  老妪经过初期的震惊,然后嘴角泛起冷笑,“一只钩,钓起两条鱼吗?”

  老妪盯着水面,轻声问道:“除了剑气近和铜人师祖,还能不能调些高手过去?武力稍逊一筹的,也可以。”

  太平令摇头惋惜道:“不可能,距离最近的洪敬岩也来不及。至于实力差上一截的,就算去十几二十个也没用,何况南朝边境也抽调不出,大多都已经在南院大王身边了。”

  老妪问道:“会不会有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能?”

  太平令淡然道:“铜人彻底拦住徐凤年,很难。但是拖延他的脚步,给黄青赢得那迫使徐龙象遭受天谴的时间,应该不难。南朝所有练气士都已准备就绪,届时会添一把火。”

  老妪点了点头。

  这就足矣。

  老妪猛然后退一步,但很快踏回那一步。

  缸中,有一物破开水面。

  龙抬头!

  它死死盯住那条线。

  ————

  又见江南又见雪。

  一名老道人开始登山,走向天师府。

  老人从箱底找出那太多太多年不曾穿过的一袭黄紫道袍,还梳理干净了头胡须,惹来无数天师府晚辈如同白日见鬼一般的眼神。

  老道人走向祖师堂,对墙上悬挂的所有祖师爷画像,一幅一幅一位一位拜过去。

  走出祖师堂后,这位龙虎山硕果仅存的希字辈老真人来到山顶。

  风雪中,老人盘腿而坐,轻声笑道:“都说沙场有刀,不怕死于马背。江湖有酒,不怕死于酩酊。贫道从来不敢杀人,连那酒也总喝不尽兴,一生从没有活得豪气,最后走这一遭……”

  老道人仿佛在与天地言语,大声道:“且尽兴!”

  老人伸出手指,直刺双眼。

  然后这位黄紫老真人颤颤巍巍抬起那鲜血淋漓的右手食指,在眉心划出一抹印痕。

  如开天眼。

  老人双臂垂下,轻轻搁在膝盖上,各掐一诀,安详道:“黄蛮儿,为师本事就这么点,学不来开天门,连开天眼也是这般勉强。”

  “若是仍然无法为你挡下天劫,莫怪师父啊。”

  世人羡长生,道人修清净。

  老人在生前最后一刻,记起了前几年山脚道观里自己徒弟的打鼾声。

  一点都不清净啊,可却是让老人最怀念。

  ————

  祥符元年的冬末。

  天师府池中那朵位于最高处的紫金莲,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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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强手,扛天雷

  徐龙象开始冲刺,速度比起先前对敌黄青快了何止一筹,缩地成寸的道家神通根本就没办法相提并论。

  道教典籍上恭维自家神仙的说法里,有一种叫撒豆成兵,当然是糊弄乡野村夫的措辞。但是黄青的剑气早已弥漫四周无处不在,倒也有几分草木成兵的意思,更重要的是配合洞察先机的指玄境界,黄青可以精准捕捉徐龙象的进攻路线,徐龙象在撞到他和定风波之前,必然会冲击那些细小如蠛蠓充斥天地间的微妙剑气,这就能让黄青未卜先知,谋而后动。

  黄青预料到徐龙象会绕至身后对他后背展开一次锤杀,他没有转身,抖剑出鞘寸余,与此同时,身后两丈外蓦然炸出一条剑虹,割裂长空。可是意料之中的那一幕并没有出现,徐龙象没有如约而至,那么黄青的先手剑招也就失去了意义,更失策的是黄青在先手之后已经开始布局少年撞开剑气青虹的后手。顶尖武道宗师生死之争,差之毫厘,足以谬千里。果然,故意停顿了一下的徐龙象,鬼魅身影最终在黄青身侧浮现,然后一撞而来,黄青原本体内如瀑布直泻三千尺的气机流转,硬是横移几大窍穴,如一条大江改道而流,定风波虽来不及出鞘,但黄青手握剑鞘横扫,一抹剑罡画弧切出,呈现扇形分开天地,气势雄壮。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徐龙象没有后退避其锋芒,而是凭借恐怖的速度低头,弯腰,继续前冲,以一记凶悍无匹的肩撞,把黄青直接撞飞出去很远。

  徐龙象在地面上笔直狂奔,几乎是一瞬间便伸手攥住黄青的脚踝,使劲往下一扯,不但将黄青的身躯扯向地面,还直接扯烂了黄青堪堪运转而起的气机。

  黄青撞在地面上,徐龙象就是一脚凶悍踢去!

  有苦说不出的黄青只得勉强用手臂格挡住这一脚,身躯再度被踹向空中。

  刹那之间就又给跃起的徐龙象用手肘轰在胸口,重新打回地面。

  头顶黑影压下,徐龙象十指交错握成一拳,这一拳若是被结结实实击中,别说剑气近黄青,恐怕就是金刚不坏的慕容宝鼎也要变成一只破碎大鼎了。

  黄青后背砸在地面上,面朝天空中急坠而下的徐龙象,定风波剑柄抵住沙地,剑鞘朝天直指那得理不饶人的癫狂少年。

  剑留鞘走。

  剑鞘刺向徐龙象。

  名剑定风波便以这种方式首次出鞘。

  徐龙象双拳砸在剑鞘上,砸偏了剑鞘,身形仅是略作停顿,继续向下砸去。

  黄青左手轻轻一拍地面,身体骤然一旋,带动右手定风波抡出一圈光芒璀璨的圆形剑罡。

  如一轮明月生于黄沙大漠。

  虽是仓促之下的出剑,气势远未攀至巅峰,但定风波不出则已,一出仍是极为惊人。

  可惜应了那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徐龙象根本没去权衡利弊得失,直接就用拳头轰烂了圆月剑罡,什么叫真正的势如破竹,徐龙象这就是!

  黄青赶忙剑尖一点,身形飘荡出去十几丈,徐龙象双拳砸在大地上,那一声炸裂巨响竟是深入到了百丈之下。

  黄青在远处站定,紧紧握剑,抬起手臂,高度与肩齐平。

  这位剑气近嘴角渗出血丝。

  手中长剑非但没有外吐剑气青虹彰显威势,反而是在如仙人餐霞饮露,疯狂吸纳四周的“青雾”。

  随着定风波完完整整的出鞘,尤其是做出鲸吞状后,黄青和徐龙象身边原本肉眼不可见的剑气迅速凝聚,如夏日夜空的萤火虫,星星点点,飞入长剑的剑尖。

  黄青词牌名是那剑气近。

  何谓剑气近?

  那是在说黄青人未至剑未出,剑气便已如那“天阴将雨,群飞塞路”的蠛蠓,细微不可察,密密麻麻不计其数布满世界。

  黄青一手持剑一手负后,抬头看了眼有些许黑云飘来的天空,收回视线,看向那个在坑中缓缓站起身的少年。

  黄青轻声说道:“人活一世,每走一步就是在天地间留下一步痕迹。只是世人的脚步,大多了去无痕,风吹黄沙,雪掩路径,水冲石阶。我黄青亦是不能免俗,但我手中剑,不一样。”

  黄青每说一字,手中长剑定风波的附近,上下左右四个方向,就各自叠加了一柄“定风波”。

  层层叠叠,纹丝不动,不动如山。

  他身前很快就叠放了将近三百柄一模一样的“定风波”。

  徐龙象已经完全看不到黄青的身影,但依稀可以听到这名北莽剑道第一人的嗓音。

  “江湖百年来两代剑神,李淳罡以意气风发著称于世,剑开得天门,一袖即青龙。邓太阿则以快剑享誉天下,以细处锋芒冠绝剑林。”

  “黄青不愿走他们的路,手中这把定风波,只求两字。”

  “不动。”

  在黄青和徐龙象之间,出现了一座巍峨剑山,而这座剑山还在不断递增扩大,不断朝徐龙象层层推进。

  徐龙象不退反进,一撞之下撞断拦在路上的高低数十柄长剑,被阻滞前奔身形后,双手一扯,又扯碎十几柄定风波。

  徐龙象不管怎么冲,用蛮力打破那些长剑,但下一刻总有一柄柄新剑补上原有位置,被剑山剑墙所阻的少年显然也打出了火气,身形倒退,与那座剑山拉出一段距离后,这才展开迅猛冲锋,一撞之下,一鼓作气撞碎了不下百柄定风波,整个人都撞进了剑山,凹陷入山腹。但是下一刻,剑山便开始自行生长,气势不但没有衰减,反而逼退少年后退,哪怕少年双脚踩地,试图用肩膀狠狠扛住大山前移,双脚仍是一步一步向后滑去。

  少年干脆以头顶住那堵剑墙,再以双手撑住。

  整个人倾斜的少年怒吼一声,使劲往前一推。

  如木支墙!

  整座剑山似乎都发出一阵微颤,嗡嗡作响,剑鸣如群蚊出声。

  但是厚度被阻止高度依旧叠加的剑山依旧凭借稳步攀升的气势,缓缓推进。

  少年已是额头鲜血淋漓,双手手掌更是血肉模糊。

  脚上靴子更是被踩穿。

  少年猛然转身,双臂张开,以那并不宽阔的后背力扛剑山。

  剑墙终于止步!

  比巨大剑山更高的高空,乌云密布,隐约有闪电雷鸣。

  少年双眼瞳孔逐渐缩小,直至完全消失。

  黄青轻声道:“你徐龙象的诞生,本就不是讲规矩的事情,不该长活于世间。我便以规矩,成方圆。”

  黄青手持定风波,画了一个圆。

  这么一个看似连稚童都可以随手耍出的简单动作,剑气之盛甲天下的黄青却使得极其艰难和凝滞。

  然后剑阵成山的那无数柄“定风波”,开始变阵。

  徐龙象身前身后和头顶,长剑浮空。

  形成一个巨大半圆。

  每一柄定风波的剑尖都指向当中的少年。

  黄青顺着那道剑弧背面望向天空,黑云越来越厚重,越来越压低,粗如合抱之木的紫雷疯狂滚动。

  持剑之臂开始抖动的黄青轻声道:“既然你自寻死路,不怕引来天劫,那我便最后送你一程。”

  这最后一剑名“规矩”,黄青本是想去跟剑神邓太阿一较高下,将会是剑道上一场前无古人的快慢之争,不曾想先用在了徐龙象身上。

  黄青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溅在长剑上。

  定风波坠落在地。

  铺天盖地的半圆剑阵轰然炸开。

  黄青一脸震惊和茫然。

  远处,少年弯腰而立,双臂低垂。

  看不到少年的脸孔。

  七八股浓郁黑气如一条条恶蛟,围绕着少年肆意游曳。

  就在此时,黄青衣衫出现一阵毫无征兆的飘拂。

  那惊鸿一瞥的一幕场景更是让这位剑气近感到惊悚。

  铜人师祖被人一刀捅入腹部,就这么一路撞来,两人一刀,一起继续前冲撞到一座山丘中。

  偌大一座山丘瞬间粉碎,下一座沙丘依旧如此不堪一击,就像只是辞旧岁时孩童手中的爆竹。

  黄青转过头,看到那人左手刀站定,更远处一座山丘炸开处,铜人师祖在漫天风沙中站起身,与之起身的,还有高达百丈的威严天王法身。

  难道说,铜人师祖在那人出刀后,甚至都来不及请出法身?

  那北凉王徐凤年,就这么来了?

  震惊之余,眼角余光瞥见高空异象的黄青也松了口气。

  就算你徐凤年来得如此迅猛,但仍是来不及了。

  大劫已至。

  七重天雷将落!

  一重重过一重,任你是陆地神仙又如何?

  轰隆一声。

  一道紫色天雷砸向徐龙象。

  徐凤年根本不理睬铜人师祖和剑气近,直奔那滚滚天雷,一刀挥出。

  跟羊皮裘老头儿当年那一袖青龙,如出一辙。

  直接将那道天雷撞碎。

  黄青看得目瞪口呆,这兄弟俩,做事情都是这么不讲理的吗?

  那可是象征天劫的大雷啊。

  你徐凤年难道真想七重天雷都一人扛下?

  仙人齐玄帧当年在斩魔台力扛天劫,也不过是扛下六重紫雷而已。

  徐凤年站在徐龙象身边,伸手按在弟弟脑袋上,轻声道:“黄蛮儿,爹走了,但只要哥还在,天塌下来,就轮不到你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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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八方雷动

  黄青相信以徐凤年的实力破去一道天雷不难,但绝对不相信徐凤年可以代人受罚,这便如朝堂上,北莽女帝震怒之下要一人死,任你是拓拔菩萨武功盖世,军功显赫,也阻挡不了皇帝的决定,这无关修为高低,天道循环自有规矩。但是眼前景象由不得黄青不信,这实在是超出了北莽剑气近的想象极限。铜人师祖祭出宝相庄严的数百丈天王法身后,法相巍峨,俯瞰众生,头颅与黑云齐平,本体则走到黄青附近,胸口那一刀穿透身躯,可没有丝毫鲜血流淌,这位隐藏极深的谪仙人平静解释道:“此子预料到徐龙象肯定会有破境之日,早有伏笔铺垫,只是不知以何种秘术将徐龙象气数转嫁过渡给自身,这等手法逆行倒施,只会惹来更多天道责罚。”

  黄青灵犀一动,感叹道:“多半是那具重见天日的符将红甲作祟,否则以徐龙象生而金刚的体魄,如果多添一身符甲来增加战力,与画蛇添足无异,原先我以为是道教祖庭龙虎山的厌胜神通,用以压制徐龙象的境界提升,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徐凤年的心机,黄青早先偶然听闻武当山吕祖有杯盏倒海之术,不出意外,那符甲即是杯,为的是搬运徐龙象气数。”

  气势暴涨的铜人师祖略作思索,点了点头,“**不离十。”

  这位师祖万般算计都没有算到那年轻人一出手便是左手刀,直接将自己撞到这处战场,这一刀毫不拖泥带水,又掺杂有类似百年前某无名道人镇封魔头刘松涛的玄通,哪怕是铜人师祖也只能一退再退,无力反抗,如果不是徐凤年志不在杀人而选择主动拔刀,那么他真可能连天王法相也请不出来,就此陨落。在铜人师祖视线中,那徐龙象终于怒而跻身天象境界,恶蛟之气萦绕全身,当下黄青恐怕完全不是对手了,自己的法相也未必可以降伏。

  铜人师祖淡然道:“黄青,你且退下。天劫将降,没有必要在此被拖拽着玉石俱焚。”

  黄青苦涩道:“师祖,黄青这一退,愧对手中剑,便终生无望登顶剑道巅峰了。”

  他如何不清楚此时疯魔的徐龙象扛不扛得下天劫先两说,但要腾出手来让他黄青吃不了兜着走是绰绰有余。

  黄青低头望向名剑定风波,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浮现一抹决然笑意,抬头望向前方,握紧长剑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不定今日便是黄青踏入剑仙境界的契机。”

  铜人师祖轻声道:“直觉告诉我今日事情会一波三折。你不退也好,替我盯着那兄弟二人,我要为头顶那一缸熔炉添些沸水,彻底断去徐龙象的一线生机。”

  随着黄青身畔铜人师祖的缓缓抬手,顶天立地的天王法相也抬起那双手臂,双掌猛然间合十,炸出一轮一轮的金色涟漪,余音袅袅。

  似有一物在掌心生出。

  黄青竖剑在身前,开始蓄势。

  远方又有一幕异象横生,徐凤年按在徐龙象头顶的那只手臂,红丝拂动,如千百纤细赤蛇齐齐吐信,疯狂汲取徐龙象的那七八条黑蛟气焰。

  那些红丝曾是人猫韩貂寺以指玄杀天象的压箱底绝学。

  如今被徐凤年用来“窃取”弟弟的天象境界。

  天雷如巨石滚走于似黑色丝帛的云层,声势更壮。

  雷声轰鸣,紫电交织,空中云上犹如有无数天庭仙人在大声怒斥。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那此刻九天之上的仙人震怒,又当如何?

  徐凤年收回手,轻轻一推无法动弹的徐龙象,将弟弟黄蛮儿推出去数里地外。

  徐凤年望向天空,那一条条紫雷游走于云层,如一尾尾蛟龙穿海。

  徐凤年手握北凉刀,抬头看着天空,没来由笑了笑,自言自语道:“徐骁,你说那幅场景,像不像是一袭龙袍蟒服?”

  黄青破天荒对一人生出敬畏,传言王仙芝曾经拥有举世皆敌的胸襟,其宗师气度远超武评其余九人。

  而此时此刻的徐凤年,独力面对天劫,也一样有了隐若敌国的气概。

  黄青闭上眼睛,自握剑练剑起的一生,记忆画面如走马观花。

  这位剑气近在“规矩”一剑无功而返后,心境受损,几乎等于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但是在目睹徐凤年按刀而立后,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借机触摸到了陆地神仙的门槛,摇摇欲坠的境界竟是因祸得福,稳步攀升。

  黄青睁开眼睛,神情肃穆,“只等我黄青以观雷落而成新剑,稍后就以新悟得的剑仙一剑,敬你北凉王。”

  闪电雷鸣,天空如同炸开一个窟窿。

  第二条紫雷轰然坠落!

  不是直直降临砸在徐凤年头顶,而是在这名年轻北凉王身前几十仗外落地,然后转弯激射而至。

  其势如万人铁骑的冲锋。

  徐凤年双膝微蹲,右手双指并拢,左手刀尖直指紫色天雷。

  徐凤年沉声道:“断江。”

  紫雷如滔天洪水迎面撞来,徐凤年一刀断开。

  紫色大潮一开为二,在徐凤年左右两侧一冲而过,很快消散天地间。

  天上似有仙人怒斥出声响彻云霄:“一介凡夫俗子,安敢忤逆天道?!”

  然后第三道更为粗壮的滚雷急急降临人间。

  徐凤年将凉刀插入身侧大地,起一势。

  一脚踏出,双手抬起,画半圆。

  起手撼昆仑!

  一掌硬生生托起紫雷。

  天与云与紫雷一同踏下,地更是踏下,徐凤年站在深陷十数丈的坑底。在黄青眼中,只见那道紫雷绚烂炸碎,在大地之上如一水缸破裂后铺散流泻开来。

  当徐凤年重新提起北凉刀走出巨坑。

  第四道壮阔无双的紫雷在破开底层云海后,突然溅射成千万条粗不过手臂的紫雷,杂乱无章地刺向徐凤年。

  天网恢恢。

  四面树敌,八方雷动。

  比起黄青那“以规矩成方圆”后半剑的圆剑,何止是更胜一筹。

  许多紫雷飞快钻入地面,又迅猛炸出,对那徐凤年寸寸围困逼近,真可谓翻天覆地。

  徐凤年默念一声。

  六千里。

  就在徐凤年迎敌第四道天雷的关键时刻,铜人师祖身后双手合掌的百丈法身突然拉开。

  一幅灵动画卷在双掌手心浮现。

  有佛陀入定念经,顽石点头。

  有真人坐而论道,天女散花。

  有书生手捧书籍,东临碣石。

  有剑仙驭气凌空,弹剑而歌。

  有神将策马持矛,金甲璀璨。

  黄青虽然知道铜人师祖是谪仙人,却不知道这位师祖竟然正是那位曾经为天道镇守大门的仙人!

  那画卷中人,分明都曾是数百年前证道飞升之人!

  就在此时,那头远离战场一直焦急转圈的黑虎突然柔顺蹲下。

  有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道士负手站在黑虎身旁,遥望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似笑非笑。

  世间八百年,无人比他更为仙风道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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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大真人齐玄帧

  黄青试图观天雷落而悟地仙剑,因为这名奇怪道人莫名其妙地横空出世,硬生生被阻碍体悟过程,但更奇怪的是哪怕悟剑中断,却全然不妨碍境界提升,甚至剑意趋于圆满的速度不降反升。

  那道士头顶道冠分明是武当道人的逍遥巾,却身披龙虎山的道袍,脚穿一双朴素麻鞋,不见脚步挪动,就突兀出现在黄青身侧并肩而立,只是剑气近面朝徐凤年,道人则面对铜人师祖,依旧井水不犯河水。黄青心中生出一个让自己都感到滑稽的矛盾念头,极不可能,但最是可能。这位不速之客,是那位曾经在斩魔台上一坐便甲子的真人,齐玄帧,不是天下第一人胜似天下第一人。

  黄青年轻时候偶遇北莽国师袁青山,听其讲述道门秘辛,评点道门高人境界高低,说绝大多数顶着真人神仙头衔的所谓得道高人,不过是“出家道士”,只有武当掌教王重楼与龙虎山天师只算“山居道人”,身在世间但了却俗扰,可为山岳增灵秀,福荫道统。两者之上,龙虎山有个结茅而居修孤隐的赵姓道士,窃取天机,养出恶龙,颠倒乾坤,可算幽隐道士。千年以来,真人羽化飞升不在少数,他袁青山只敬重两位前辈,一位是数次应运而生的神仙道士,另外一位便是修成天仙却过天门而返的天真道士,吕祖吕洞玄。齐玄帧是吕祖转世如今已经无人质疑,黄青当时从麒麟国师嘴里也已经得到确认。至于武道上任掌教洪洗象是否一样是吕祖转世,那次黄青与袁青山分别后再无相逢,也就不敢妄自揣测天机。

  至于为何“齐玄帧”会出现在此时此地,黄青倒是有几分大胆猜测,如果说吕祖过天门却返回世间的传闻属实,那铜人师祖这位镇守天门的仙人沦为谪仙人,也就有理可循。

  黄青有些无力感,若是齐玄帧出手,自己就算能递出那一剑,铜人师祖就算能完整铺开那幅壮观画卷,还能成事?

  齐玄帧开口了,天地之间毫无声响,但黄青偏偏一字不差听入耳中。

  “黄青,我辈剑士,手中既有三尺青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

  闻益言如赠金,闻重语如负山。

  后背情不自禁微微弯曲的黄青脸上泛起苦涩神情,北莽江湖被陛下以铁血手腕“纳为宠妾”,成为问鼎中原的一股助力,是大势所趋,岂是他棋剑乐府剑气近所能抗衡的?更重要的是他黄青第一次握剑就在棋剑乐府之中,太平令有大恩于他。

  黄青缓缓挺直腰杆,平静道:“齐真人,我黄青有所不为,有所为!”

  齐玄帧喟然轻叹,似乎有些遗憾。

  到底还是没有阻拦黄青继续养育那一剑。

  铜人师祖站在那尊天王法身脚下,怒喝道:“齐玄帧,你不过一缕残存气息而已,如何挡我?!”

  魁梧老人作忿怒状,法身亦是天王张须怒目。

  齐玄帧没有理睬铜人师祖的恫吓,只是抬头望向那幅天人迭出的长卷,画卷在众人头顶绕出一个大圆。

  在这大圆之上,皆是七百年前那些得以证道飞升过天门的惊才绝艳之辈,不论三教九流,都曾是人间最富气象的风流人物。

  虽仅是一位位天之骄子的幻像化身,但这个都能吓破陆地神仙胆子的架势阵仗,是否前无古人不好说,但注定是后无来者了。

  本就黑云密布的天空,如釜底加薪,沸水更沸,尚未落下的数道紫雷愈发雄浑粗壮。

  便是那道已然落地生根的紫雷,气焰也瞬间暴涨数倍,徐凤年那原本破去大半紫雷的六千里,更是出现难以为继的危险迹象。

  证道长生,天上每降下一雷,地上之人只有一气,绝对不存在换气新生的可能。

  那剑招六千里催生而出的恢弘剑气先前蜿蜒延伸,气势如虹,已经一气呵成斩碎了十之六七的绽放紫雷。可在铜人师祖百丈天王法身的搅局后,天地异变,熔炉喧沸,地面上的紫雷气气相撞,撞出无数雷光火花,将徐凤年笼罩其中,只能依稀见到那条原本壮阔如广陵大江的剑气缩小成了一条小溪,在徐凤年四周流淌游走,抵挡紫雷侵袭。

  铜人师祖声如洪钟,冷笑道:“齐玄帧,莫不是你此行不过是虚张声势,怎的还不出手相救?”

  一步踏出,声响更重,“齐玄帧,你是不能,还是不敢?!”

  齐玄帧长袖飘摇,鬓角发丝随风轻轻拂动,说不尽的风流写意。

  这位大真人微笑道:“凭你守门奴,也想坏我道心?”

  齐玄帧转头看了眼那紫电天雷铺天盖地的场所,摇头道:“第四道天雷而已,就算有你从中作梗,又何须贫道出手啊。”

  相伴游历江湖六千里,路程何其远,广陵江何其长。

  可凉州城外有绕城而过的溪水,又何其小,何其近。

  曾经有个缺门牙爱喝黄酒的老头子,牵马过河,再无还乡。

  天雷围困之中,只听一人朗声大笑道:“老黄,风紧不扯呼!”

  第四道天雷顷刻间轰然崩碎。

  但是第五道颜色愈发转深的紫色天雷刹那即坠!

  徐凤年双手伸出。

  霸王扛鼎!

  紫气疯狂倾泻,从五指间漏下,汹涌流泻在头颅和肩头。

  齐玄帧收回视线,收敛笑意,“仙人以大地为棋盘,一山一城一国皆为棋子,以天下气数为握子之手臂,肆意落子,随性定夺凡人生死。在贫道看来,此事,有违大道!”

  有违大道!

  这四个字被齐玄帧说出口后,那尊天王法相的仙人长卷出现一声布帛撕裂的细微声响,然后愈演愈烈,画卷一点一点粉碎,画上仙人化身一位一位消散。

  甚至连天王法相的眉心也出现一道裂缝,金光四射。

  铜人师祖额头绽裂出一条血痕,金色鲜血流淌满面。

  齐玄帧冷声道:“今日贫道在此,是来了结你我当年天门恩怨。与你说道理不听劝!”

  大真人一手负后,一手向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出。

  铜人师祖胸口如遭雷击,轰然往后倒飞出去,撞在法身之上,数百丈巨**身也仰面倒去。

  齐玄帧另外一手大袖一挥,铜人师祖就被猛然拎起,然后朝不知几千里之外的方向狠狠丢去。

  齐玄帧看也不看那瞬间一闪而逝落在广陵道上的铜人师祖,冷笑道:“既然不听劝,那就滚你的!”

  手中定风波只求不动的黄青突然动了,骤然出剑,开始提剑奔跑冲刺,直冲那为紫雷压顶的徐凤年。

  一剑之威,不亚于一道天雷。

  齐玄帧没有阻拦,只是叹息。

  在一人一剑的前进路上,一个身形挡下去路。

  来者任由长剑穿胸而过,一拳捶在黄青脑门上!

  黄青当场死绝!

  长剑脱手的尸体重重坠落在远处。

  尸体七窍流血,但是这位自幼立志于以手中剑压下离阳江湖的剑气近,面容上不见任何遗憾悲苦。

  长剑贯胸的少年双手颓然下垂,朝天空发出一声怒吼。

  齐玄帧看着这位自己另外一世应该喊一声小舅子的少年,眼神有些愧疚,轻声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李玉斧,我不如你。”

  就如黄青所言,人活世间,有所为有所不为,何况是他生前生后都是修道之人的齐玄帧。

  各人各有脚下路,齐玄帧可以搬走一些堵死路的拦路石,却无法替人去走。

  齐玄帧的身躯似那云渐淡风渐轻,最终灰飞烟灭。

  双目无瞳神情僵硬的少年竟然没来由挤出一丝笑脸,望向这个当年在斩魔台上“见过”的中年道人,“姐夫,走好。”

  齐玄帧会心一笑,点了点头。

  有一道浑厚气息起始于南朝西京某地,由北南下,再度搅局。

  齐玄帧勃然大怒,在消散之前,一手按下。

  西京那栋楼内的蛰眠大缸,顿时炸裂。

  满楼皆水。

  有龙出水。

  即将彻底消散的齐玄帧脸色忧虑,遗憾道:“接下来斩龙一事,力有尽时……”

  黄蛮儿咧嘴一笑,一扭脖子,双手无力拔出长剑的少年无师自通,以气驭剑抽出那柄定风波,长剑高高抛起,然后用嘴巴叼住剑柄。

  无形中,虽然荒唐可笑,但亦是一式横剑!

  少年先看了眼远处的哥哥,最后回头看了眼齐玄帧。

  那眼神似乎是在对齐玄帧说有我在,你放心走。

  齐玄帧点头后,望向天空,彻底消失之前好像在问天:“凡人凡,长生长。谁言凡人有情皆苦?谁说神仙长生无忧?”

  徐龙象开始朝北方跑去。

  低头弯腰,咬剑,横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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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有人养龙

  蜀南竹海碧连天,晚来天欲雪而未雪,一行人漫步其中,恍若神仙中人。

  有男子一袭白衣,面如冠玉,只是相较竹海往日那些登高揽胜的游学士子,要多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沙场气息。另外一位年龄稍长的男子则满身书卷气,更符合纯粹读书人的风范。两人身后跟着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姿色冠绝蜀国,她白衣大袖,甚至连绣鞋也是白底,只绣淡青色莲花,好像是刻意与前方男子的衣饰相呼应。她手中拎着一截纤细折竹枝,前方两人脚步悠然却不缓慢,这让她有些力所不逮,微微喘气,但她丝毫不敢提议休憩片刻,因为她知道不论是登山,还是将来在那场硝烟中的跟随,她只要停下,那就永远都追不上身前的伟岸男子。

  哪怕她是谢谢,是那位蝉联胭脂评的动人女子,是西蜀第一大宗门春贴草堂的女主人。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心仪男子身边的中年书生,眼神中有由衷的敬畏。她与后者两人同姓,只不过她是微不足道的谢家旁支,他却是中原十大豪阀之一谢家的嫡脉,而谢家是不幸在春秋战火中首个倾覆的世族高门。当时谢家那个名叫谢观应的嫡长孙,被誉为“天材”,文武双绝,与李义山隔江联手作文武评将相评胭脂评,只是随着徐家骑军的不断南下,谢观应突然失踪,在生死存亡之际失去家族砥柱的谢家,就此消亡。谢观应之后,两届新武评所幸还算中规中矩,得以勉强延续下去,只是文评就做得狗尾续貂,无法服众,很快就再没有人胆敢接手,后来连上阴学宫的徐渭熊都知难而退,就此打消念头。

  她谢谢不过是一颗谢家当年落难时匆忙落在棋盘上的众多棋子之一。当这位消失了整整二十来年的谢家男子出现在西蜀,然后以谋士身份辅弼封藩西蜀的陈芝豹,谢谢可谓如坠云雾。

  三人拾阶而上,山势回旋,崖壁如剑削,至山顶锁龙崖,远眺而去,竹海尽收眼底。

  谢谢身为竹海主人,为两人介绍锁龙崖的典故缘由,手指崖刻,娓娓道来,“传闻上古时代有祖龙葬身西蜀,而这条龙的爪、眼、珠都被仙人以大神通剥离,其中口中所衔龙珠便镶嵌于此壁之中,从此西蜀龙气只够化蛟,而不足以成龙,历来只有蛟而无龙。历史上曾有割据西蜀的武夫试图凿开锁龙崖,但很快便无故暴毙,数百年来,儒释道三教名流都喜在此壁上题字,各有千秋。占据最中央那块风水宝地的‘登仙台’,是大奉朝草圣所书,最上方‘修真安乐即昆仑’行书七字,则是道教圣人刘庵以剑刻下,崖刻中字体最小的,是一位无名僧人篆刻的‘向心朝佛’,出奇处在于心字最早少了一点,后来有儒家宗师王远山于雪夜登山,持烛观字,兴之所至,抽出佩剑凿下那一点,这就是如今‘王远山雪夜画龙点睛,观字悟道成圣’的由来,就此跻身儒圣境界,超凡入圣。”

  中年书生望着布满山壁的名士崖刻,就像在看着一张沟壑纵横的老人脸庞。人与山,客与主,两两沉默。

  谢谢走到白衣男子身边,轻声问道:“将军,世上真有蛟龙吗?”

  蜀王陈芝豹淡然道:“见之则有,不见则无。”

  谢谢愣了一下,若是常人说这等同于废话的言语,肯定被她当成装腔作势的下乘机锋。可是向来惜字如金千金的小人屠,岂会如此无聊?

  被观音宗宗主称之为谢飞鱼的中年书生微笑开口道:“其实不光是西蜀无龙,还有西蜀南边的南诏,燕敕王赵炳所在的南疆,胶东王赵睢管辖的两辽,也都无龙。可要说蛟,倒是处处皆有,不足为奇。龙虎山赵黄巢窃取西楚气数,以道教第一福地地肺山为穴,硬生生养出了一条黑龙。北莽吸纳洪嘉北奔带去的气数,也在西京某地成功养蛟蜕龙。”

  谢飞鱼突然笑出声,“南疆赵炳和纳兰右慈一直为出龙一事殚精竭虑,小动作不断,太安城视而不见,北凉徐骁和李义山懒得计较那虚无缥缈的气运,反而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谢谢,你可猜得出其中玄机?”

  谢谢摇摇头。

  谢飞鱼转头瞥了眼白衣陈芝豹,语气渗着玩味,“太安城在二十年前广为流传的‘白蟒兴秦’四字谶语,黄龙士是始作俑者,我也为之推波助澜,钦天监当时很快就从灰尘扑扑的地方志古籍中找出了佐证。地肺山的黑龙,便是为此而来。至于朝廷御赐给徐凤年的那件藩王白蟒服,也出自我手。说起来,谶语这种装神弄鬼的伎俩,我在内所有人再怎么捣鼓,说到底也是拾人牙慧,给那位黄三甲提鞋都不配啊。”

  说到这里,谢飞鱼突然望向北边,眯起眼,略带讶异的咦了一声,左手缩在袖中快速掐算。

  陈芝豹几乎同时望向北方,只剩下依旧懵懂无知的谢谢。

  她听说过跻身一品境界中的天象境后,便有望做到玄之又玄的天人感应。对于一品四境,谢谢近水楼台,见解颇深。天象境是一道门槛,天象指玄两境的悬殊,仅次于一品二品的差距。道门真人一品即指玄,而且许多天赋不俗的望气士,例如观音宗的梅英毅,也能悟出指剑这种指玄神通,而且许多身在一品金刚境界的武夫,多半也有一两手指玄秘术做杀手锏。天象相比指玄,实在要凤毛麟角许多,跻身指玄,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少数,但若是踏入天象境界,成就陆地神仙境界,则是件顺水推舟的事情。

  谢飞鱼袖中手指掐算不停,轻声道:“如果说天象之前,武人体内气机深浅,只是一口井水一座池塘,各有深浅,但终归只算是死水,一旦遭遇生死大战,井中水池中水少去一分便一分。那么一旦跻身天象境界,那就像春神湖,与大江大河相接相通,属于有源的活水。只是一旦天降暴雨,江河中洪灾泛滥,湖水自然难逃牵连。天象境界因此有利有弊,与天地共鸣后,就像跟老天爷交了一份户牒路引,三教圣人不敢擅造杀孽,就在于三教中人‘规矩’最重,正所谓天理昭昭,不敢越雷池一步,便是此理。”

  陈芝豹问道:“北莽那边动手了?”

  谢飞鱼点头道:“动静委实不小啊。”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沉默,以及这位中年书生偶尔的出声,即便说话,也是言简意赅,让人捉摸不透。

  谢谢陆续听到了剑气近、谪仙人、七雷变八雷、齐玄帧、龙虎紫金莲、蛰眠大缸等。

  期间,谢谢发现陈芝豹的视线从西转移到东,好似在欣赏一道流星划过天空。

  但她顺着他的视线,什么都没有看到。

  暮色渐浓,谢飞鱼难掩疲态,但整个人很快逐渐神采焕发,伸出那只左手弹了弹五指,一锤定音说道:“大事可期。”

  谢飞鱼望向天空,伸开双臂,喃喃道:“天地之间,有着一层层的筛子,易上难下,谪仙人既是由上而下的漏网之鱼,也是天人故意丢下的鱼饵啊。”

  “我谢家以退为进,我谢飞鱼一退再退。”

  “陈芝豹,我助你吸纳龙树僧人的佛家气运,用以弥补你退出北凉的损失。之前更是助赵黄巢养龙地肺山,让你进京担任兵部尚书,换取他积攒下来的道门气数。

  只等曹长卿一死,那你便可以三教熔合于一身……”

  谢谢脸色苍白,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

  陈芝豹面无表情。

  谢飞鱼缩回手入袖,自嘲道:“圣人有云,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

  陈芝豹皱起眉头。

  “谁说西蜀有蛟无龙?”

  谢飞鱼转过身面对那号称锁龙的崖壁,一抖袖,身前浮现出一口白碗。

  碗中有一条条小蛟如鱼游曳。

  蛟跃出碗口,如飞鱼。

  游向山壁,隐没其中。

  谢飞鱼哈哈大笑,“齐玄帧打破了蛰眠缸,龙蟒大战在即。今夜过后,南疆隐龙仍是难成气候,西蜀却有真龙一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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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五章 真龙

  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边关性情多豪迈的男子一般不讲究,她身材异常高大,哪怕是坐着,也有种巍峨气态。她亲眼见证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壮观画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间最顶尖的练气士宗师,也难免心神摇曳。她尾随那人来到此地后,看到了铜人师祖的天王法相,剑气近黄青临终的地仙一剑,齐玄帧的横空出世和最终消散。对于齐玄帧的出现,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几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缘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缠身,病去如抽丝,齐玄帧或者说吕祖若想继续修道无碍,就必须得出一个“结果”,跟身为谪仙人的铜人师祖彻底了去恩怨,至于为何一气化生的齐玄帧将铜人师祖丢掷到广陵道,她猜测应该与黄三甲有关,如果后者能够将功补过,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黄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龙象手下,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在她看来,镇压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这位老匹夫的拳头当然不讲理,可徐龙象的天赋异禀一样毫不逊色,甚至要比远处视线中的那一位,更不讲理。黄青就算资质、心性和实力都在顶尖武夫之列,可此时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龙象,仍是为时过早,真正成为剑仙之后还差不多。

  由于齐玄帧的横插一脚,局势并未一边倒向北莽,但是大厦将倾的势头依旧难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复杂,双手抓起两把沙子。她犹豫不决,是否该出手。

  她澹台平静和那烂陀山的六珠菩萨如今都算登上了北凉的贼船,各有各的隐秘诉求,后者是希冀着借助北凉铁骑一统西域,甚至在将来能够畅通无阻传法于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观音宗就没有这么多功利性,澹台平静的初衷无非是“补天”,宗内祖师爷曾经传下“天倾西北”的四字谶语,后来经过她师父毕生苦心孤诣的钻研,直达学究天人之境,不过也才得出“西北云天破开大口,气机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结论,澹台平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凉真是罪魁祸首,那么观音宗作为北凉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临阵倒戈,只是这个深藏心底的秘密,澹台平静始终没有跟那个人坦诚相见。非不愿,实不能。

  澹台平静看了眼远方,第五道天雷将坠未坠,那人在迅速换了一口新气之后,蓄势待发。

  在这之前,他试图去阻拦徐龙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头顶天雷盯上,无暇他顾,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余的应对。

  世事多无奈,无疑又是一个非不愿实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灵犀,一点即通。

  澹台平静虽然没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经获悉他的念头。

  她叹了口气,不再犹豫,抬起双臂,大袖如翼。

  双拳贴在一起,缓缓拉出一段距离,黄沙从指间洒落。

  黄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悬停。

  瀑布天落,其喷如珠,其泻如练,其响如琴。

  她身前出现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画面,毕竟仅是发生在咫尺之间,称不上壮观,但绝对惊世骇俗。

  观音宗拥有两样秘传重器,使得这座宗门力压北方扶龙派练气士,一样是卖炭妞手上那件差点让徐凤年阴沟里翻船的陆地朝仙图,还有一样便是愈发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月井天镜,分别针对天地间的毓秀钟灵,让其难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缚在规矩方圆之内。后者在数百年来第一次现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台平静试探徐龙象,不过那时候的符器月镜,由两滴绿色水珠坠出两线后画弧而成。也正是那个时候,某人违反常理从月镜中一穿而过,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让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台大宗师心生涟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则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台平静要抚平涟漪,更是抚平道心。这次破例帮他一回,就当偿还“前世”那份引领之恩了,之后不论凉莽大战走势如何,她都不亏欠半点,一切照规矩行事。

  澹台平静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黄沙造就的静止瀑布,准确说来是月井天镜另一种形态的显圣。

  她双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镜骤然变大,竖立在身前。

  澹台平静伸出一根手指,轻轻一推镜面。

  这面镜子平移出去,然后一闪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这面扩大无数倍的月井天镜缓缓浮现。

  镜子以南,是叼着剑低头奔跑的徐龙象。

  镜子以北,是一头在蛰眠大缸被齐玄帧破碎后怒而现身的庞然大物。

  少年和那头本该只会绣在世间龙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会在镜子出现的地方出现对撞,然后便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捉对厮杀。

  那巨物翻云覆雨而至,云雾中偶见狰狞头颅、飞舞长须和那双黄金色的眼眸。

  当它察觉到前方天镜泄露的气息,硕大金眸中显示出一丝充满人性化的讥讽。

  它略作停顿后,便俯冲出云雨,径直撞向镜子。

  背对澹台平静的徐凤年如释重负,没有转身,而是轻轻点头,这个细微动作,当下已经算是对这位练气士宗师竭尽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台平静遥望那个头悬紫雷的孤单背影,没来由泪水朦胧。

  曾经有个双鬓霜白的男人,站在广陵江畔,说此生来生都愿识尽世间好人,读尽世间好书,看尽世间好山水,天上风景再好,从不羡慕。

  澹台平静兴师动众祭出宗门重器后,神情有些颓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这对正在力扛天劫的徐凤年而言,绝对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举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龙蛇的说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后才能登门化龙。春秋九国,战火纷飞,除去西蜀自古便锁住真龙,八国各有气运孕育而生的真龙潜伏,随着离阳赵室一统中原,原本有蛟无龙的北莽借机养出一条真龙,是为了入主中原夺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赵黄巢也侥幸在地肺山养出一条黑龙,更在下马嵬驿馆阴险布局,是为了吞食西楚气数和祸害北凉徐家,如今谢飞鱼追随陈芝豹入蜀,捕蛟养龙是助陈芝豹三教熔炉而成圣,一旦功成,不说那蜀地气数暴涨,光是陈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凤年这个所谓的天下第一人一较高低,甚至胜算更大。

  天下真龙有三,所针对的对象,竟然到最后都是她眼前这个男人。

  尤其是北莽这一条,马上就要降临此地。

  澹台平静看着那个背影,轻声问道:“你说你可怜不可怜?”

  她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终于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个注定连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转身走下山丘。

  徐凤年先后以李淳罡的一袖青蛇、武当老掌教王重楼的两指断江、悟自北莽峡谷的起手撼昆仑和老黄的剑九六千里,摧破四道天雷。

  这四手,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徐凤年抬头看着第五道不断滚动积蓄紫气白电的天雷,默不作声。

  如果说仙人抚顶,是结发受长生,那么紫雷压顶,是在说生死在天吗?

  此时此刻,徐凤年说不出什么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只是不能死而已。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被动扛雷,而是脚尖一点,在黄沙大地上踩出一张庞大的蛛网,拔地而起,一掌高举,迎向那道终于落下的天雷。

  天塌下,能否一手托起,总要试一试。

  当徐凤年手掌触及恢弘紫雷,如一根针尖对上重锤,那道粗壮天雷没有顺着手掌流泻而下,反而凝聚平整如镜面,保持整体下坠的态势,显然是不给徐凤年半点投机取巧的机会。

  徐凤年手心处,如凡夫俗子托掌接雨,雷电如水珠四溅开来。

  这一幕,蔚为壮观。

  徐凤年双眼泛红,偷师于人猫韩貂寺然后不断孕育的红丝,如万千尾纤细赤蛇游动遍布全身。

  天雷没有将徐凤年击落回地面,但是下坠乃是大势所趋,紫雷便开始由上而下层层挤压,气势看上去像是在消减,但天雷的分量力道始终不弱分毫。

  半炷香后,手臂颤抖的徐凤年依旧悬在高空中,但是直直降落的天雷不断压缩后,变作了一道厚度不过三寸有余的狭窄平面。

  徐凤年抿起嘴唇,咬紧牙关,但是血丝依然不断渗出牙缝,满嘴鲜血。

  徐凤年吐出体内那口气的仅剩一分,微微弯曲的手臂瞬间伸直,手掌往上一托,身体拔高一丈,整个紫雷镜面虽然没有就此崩裂,但镜面中心处硬是被他撞出一个凹陷。

  澹台平静虽然已经走下山丘,跟徐凤年越来越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能够确定这第五道天雷多半已经无法压下徐凤年。

  她此时才意识到下雪了。

  只是此处被天劫干涉,暂时无雪落下罢了。

  她突然很快转头望去,愤怒,惊讶,慌张,交织在一起。

  她破天荒生出后悔的情绪,竟是直接返身掠回沙丘,举目望去。

  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月井天镜是她送出去的,她当然知晓徐龙象和那头鳞大如盆的巨物对撞的结果,咫尺天涯,后者并未跟少年接触,而是直接来到了此地,接下来后者很快让她这位练气士大家见识到了何谓天机难测,史书记载天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东海曾有天龙出没,从云端张口吸海,水似大瀑入龙口,壮观之极。澹台平静眼中所见,跟这类记载异曲同工,那条蛰伏北莽西京多年的真龙穿镜之后,被月井天镜短暂约束威势,幽小如蛇,浮空游曳,但当它开口之后,很快就把那即将被徐凤年击破的第五道天雷鲸吞入腹,如此一来,它猛然摇身,抖落掉那些天镜强加于它的天道“规矩”,体态和气势一同迅速增长,瞬间成为小蛟长度的二三十丈。

  它没有急于对徐凤年落井下石,而是如同饱餐一顿后腹部鼓胀的大蟒,安静匍匐在高空,冷冷盯着徐凤年。

  就像是在幸灾乐祸地看戏。

  第五道天雷是消散了,但是黑云密布的天空,滚滚雷声更是大躁,在更高处凭空多出一道紫雷。

  七雷变八雷。

  帮倒忙。

  澹台平静的无心之举是如此,它的包藏祸心更是如此。

  引雷天人,似乎被坏了规矩而震怒,却不是去责罚那北莽真龙,而是请来“帮手”的徐凤年。

  第六道天雷根本没有给徐凤年任何喘息的机会,便降临人间。

  这道紫雷,非但不粗壮如峰,反而极其之细!

  生死一线。

  真的是一线之隔。

  徐凤年几乎是第一时间放弃身形撤退的决定,靠着本能尽量让脑袋往后仰去,但是脑袋堪堪避过了这一线雷,可腹部难逃一劫。

  被这根紫线瞬间洞穿!

  与徐凤年血脉相连的少年原先在三百里外茫然四顾,不知道为何没能截下那条大蛇,当回头看到那条接引天地的紫雷,似乎意识到什么,开始掉头狂奔原路返回。

  第七雷不知为何,声势出奇的远逊前六雷,雷声渐小,电光渐淡,但是天空中的黑云开始逐渐转紫。

  澹台平静耳中不闻雷声,但是心脏不可抑制地如同擂鼓。

  她不过是个局外人,就已经如此狼狈,那么那个家伙该如何面对?

  远处那条体型越来越壮大的真龙,一双黄金眼瞳不带感情,两根龙须悠悠然轻灵摇晃。

  徐凤年落回地面,先前撑住第六雷的右手犹有电光萦绕,嗤嗤作响,用左手轻轻按住血流如注的腹部,仅是能够勉强不让伤势扩大而已。

  他仰起头,看着天空。

  什么大秦皇帝,什么真武大帝,什么离阳王朝最具权柄的藩王。

  娘亲走了,徐骁走了,大姐走了,二姐坐在了轮椅上,当初差点也走了。

  为中原百姓镇守西北门户,那是他能做到自然是最好、实在做不到也谈不上有太多愧疚的事情。

  但是谁想带走他徐凤年的弟弟黄蛮儿。

  不行。

  第二次游历江湖的尾声,羊皮裘老头在广陵江一剑破甲两千六,他那会儿根本没办法跟广陵王赵毅讨要道理,是徐骁讨回来的,当时徐骁说他老了,以后就要靠他徐凤年自己跟人讲道理了。

  那么徐凤年今天就要跟老天爷讲一讲道理。

  头顶天空第七道天雷隐隐转动,敛起天威,引而不发。

  这使得原本只在几里地外簌簌飘落大地的雪花,得以随风倾斜着飘来。

  那柄插入远处地面的北凉刀,并不显眼。

  雪中,有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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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三十六章 斩龙

  也许在中原人士眼中,人屠徐骁那首以“雪花大如拳”开头的打油诗,根本就是边疆蛮子的无稽之谈,但眼下青苍临谣两城之间的雪况,确实有几分雪大如席的气魄了。

  澹台平静望着高空中那第七道天雷,这本是徐骁幼子的本命天劫“龙象劫”最后一道关隘,但因为北莽真龙的搅局,诞生了极为罕见的雷上雷,且不说那完全无法预估的第八雷,澹台平静都不觉得徐凤年能够扛下当下的第七雷,这位大宗师也难以掩饰她的脸色苍白,小声呢喃道:“气开地震,声动天发。师父,你以前总自嘲杞人忧天,现在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天劫一事,听起来很玄乎,可澹台平静却深谙其中脉络,三教圣人证道飞升,要容易许多,这就像朝堂上的京官一旦拥有翰林院的清贵身份,他日跻身殿阁中枢相对水到渠成,世间有个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的说法,像那龙虎山父子天师联袂乘鹤飞升,还有之后北莽国师袁青山的化虹飞升,这就是典型雨露多于雷霆,天恩浩荡,而拓拔菩萨邓太阿这些武夫则类似“地方官员”,路线要曲折许多,最后关头,更是必然雷霆远重雨露。自吕祖之后,承受天劫最重之人,当属斩魔台上那位素有“高坐云霞”美誉的外姓天师齐玄帧,只是当时唯有极少数人洞悉齐玄帧的吕祖转世身份,不管齐玄帧当时出于何种考虑,反正世人所知的结果就是这位人间仙人在“五雷轰顶”之后,仍然没能扛下第六道天雷,遗憾兵解转世。原本世人都无比期待武帝城王仙芝会引下多少道天雷,六还是七?可惜这么一号举世公认可与吕洞玄一战的老怪物,竟然说死就死了。如今徐凤年倒是引来了八雷在顶的恐怖异象,但是这种千载难逢的场面,除了有心无力的澹台平静和那条落井下石的真龙,就再没有此等眼福的旁观者了。

  澹台平静身后突然传来一个略带调侃意味的温醇嗓音,“这可不像你啊。”

  她没有转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一名不修边幅的中年男子来到澹台平静身边,粗布麻衣,破旧靴子,满脸胡渣,一看就是个没婆娘帮忙拾掇琐碎的单身汉子,相貌平平,无酒更无剑,若说是个游侠,那还不被江湖人笑掉大牙。但他既然能够跟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练气宗师说上话,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卒。更早几年,他跟徒弟行走江湖倒是还有些讲究派头,比如骑驴拎桃枝啥的,倒不是为了装扮高人风范,兴趣使然,事实上混到了他这个份上,就是扛着驴行走或是背着棵桃树招摇过市,那在江湖上也是无人胆敢不敬的。

  八百年来剑道独秀于武林,其中奇材迭出,哪怕是拥有或者接近陆地神仙的高手,足有三十余人之多,每一代江湖都有一到两位剑神,大多都成为当时的天下第一人,但只有极为年轻便登顶武道的桃花剑神,才被视作继吕祖和李淳罡之后的又一位剑道魁首,获得“几近道”的说法。因此邓太阿这三个字,江湖再往后推三百年也绕不过去。

  这个出身低贱却成就奇高的中年男人微笑道:“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能不来吗?”

  接下来邓太阿自言自语道:“王老怪具体是怎么输的,我想不出,但为何输,我能猜到一些。当时姓徐的小子虽说出窍神游,蕴养神意,之前又有了高树露的天人体魄,看上去跟我和拓拔菩萨曹长卿这几人都不落下风,但如果说跟王仙芝叫板死战,资格嘛,是有,但至于生死胜负,怎么都不该是王老怪战死。所以我猜王老怪在最后关头,跟高树露犯了相同的毛病,弃术而问道,想要在道之一字上压倒徐凤年。”

  邓太阿自顾自点了点头,“多半是如此,就像我,将来侥幸跻身天人境界后,若说再以剑术杀人,哪怕杀了人,终归会觉得胜之不武。”

  澹台平静讥讽道:“每任天下第一人都该有自负吗?”

  邓太阿摇头笑道:“自负?大错特错,应该说是没有这股子与世为敌我无敌的意气,就断然成为不了天人。”

  澹台平静陷入沉默。

  邓太阿轻声道:“李淳罡借剑给我后,心有明悟,明白了自己的局限,非邓某目中无人,邓某的剑,确实将剑气修至极微,剑速修至极快,我邓太阿练剑将术字修到了‘几近道却仍然未曾达道’的瓶颈,但我的剑道,够小不够大,故而御剑出海不知几万里,澹台前辈你久居孤悬海外的岛屿,应该经常观海,就会理解那种‘烘日吐霞,吞河漱月’的壮阔意境。邓某一路远行,兴之所至,一剑接一剑平削斩断数百座岛屿,也曾追随着大海潮随波逐流,最终悟剑有……”

  说到这里,邓太阿不再言语,而是望向远处高空。

  澹台平静叹息道:“不管有几道天雷压顶,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最后一道天雷的威势,必然是之前数雷的总和。”

  邓太阿啧啧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吗?”

  澹台平静问道:“你不帮忙?”

  邓太阿瞥了眼那条黄金眼眸的悬空真龙,摇头沉声道:“这有什么好帮忙的。我会请曹长卿一起对付王仙芝?曹长卿会请求徐凤年联手刺杀离阳天子?徐凤年会喊帮手去宰掉慕容女帝?”

  邓太阿突然笑出声,有些无奈,“如果可以,这小子多半会的。吴素怎么有这么个无赖儿子。”

  澹台平静淡然道:“他也是徐骁的儿子。”

  邓太阿感慨道:“是啊,不过三人都执拗,都一根筋。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澹台平静笑道:“不这样,你邓太阿会传授给徐凤年飞剑?”

  澹台平静其实很不愿意与人说话,但是第七道天雷的将落未落,带来太大的压迫感,让她十分烦躁,不得不只能用言语来分心借以静心,“你悟剑以后,谁是你的最终对手?”

  邓太阿想了想,“大概是超凡入圣后的陈芝豹吧,这个年轻人太能忍了。”

  澹台平静对此没有觉得有多奇怪,入蜀辅佐陈芝豹的谢观应,城府可怕,躲藏得比离阳帝师元本溪还要更深,差不多有二十年时光不遗余力的布局,才选中了陈芝豹,就是为了能够让摇摇欲坠的世族豪阀重新崛起,因为陈芝豹一旦下决心争夺天下,必然需要那些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高门华族来鼎力相助,日后江山大统,谢观应身后的那些势力必然人人皆是从龙之臣,其实可以说,谢观应的敌人,是先后三人,毁掉门第根基的徐骁和为此推波助澜的黄龙士,再就是为寒门打开门缝的张巨鹿,如今一个死了,两个也都快要死了。谢观应的胜算很大。

  邓太阿说道:“来了!”

  他和澹台平静几乎同时往后倒掠。

  那条北莽真龙也摇尾晃须转身离去。

  呈现出深紫色的天空中,如同神人撬动一座山岳投掷于海。

  高空震荡出一圈肉眼可及的剧烈涟漪,然后迅猛扩展出去。

  大地与之共鸣而颤动,大雪黄沙共翻滚。

  一道紫雷光柱“缓缓”渗透出涟漪阵阵的湖面,如同一根砸入水中的石柱。

  徐凤年以气驭回那柄北凉刀,不是当初曾经一刀洞穿铜人师祖的最强手左手刀,而是破天荒的双手握刀!

  抬起头,望向那第七道天雷。

  双袖仿佛盈满风雷的徐凤年嘴角竟然有些笑意。

  扛天雷,技术活儿啊。

  可惜老黄和羊皮裘老头儿都不在了,要不然这两老头儿,肯定是一个笑得合不拢嘴露出那缺门牙的光景了,一个大概会故意掏耳朵斜眼撇嘴吧。

  年少时无比憧憬江湖,自己总以为高人行走江湖没点风度怎么行,怎么会有喝彩和叫好,不曾想最后自己最敬重的两个高手,都是没半点高手风范的。

  一直倒掠出去好几里的澹台平静始终盯着那处恢弘战场,那才是真正字面意思的天人交战啊。

  她的视线中,只见一道紫雷下,一抹白光上。

  然后宏大紫雷被纤细白光一劈为二,化作两条紫雷洪流,分别流泻在大地之上。

  白光越来越拔高而上。

  紫雷不断汹涌垂下,势头好似没有止境。

  在澹台平静眼帘中,就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人字。

  若加上那一层“湖面”,便是个不甚完整的大字。

  那抹璀璨如彗星的白光,攀高的速度越来越慢,开始呈现出凝滞不前的疲态,虽然距离那湖面不过十几丈,但委实是再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澹台平静神情悲凉,“人力有时而穷,只能尽人事而待天命。”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白光彻底停滞后,但紫雷不停。

  白光被一丈一丈往下压回地面。

  邓太阿朗声笑道:“是谁说过?蚍蜉撼大树,可敬不自量!”

  当白光坠地,只听大地之上传来一声沉闷低吼声。

  双手握刀的徐凤年右手握刀不变,左手沿着那柄凉刀脊背向外滑去,然后不顾锋刃,五指紧握刀尖!

  他脚下紫雷如洪水泛滥。

  徐凤年的双臂绽裂得血肉模糊。

  死扛。

  不松手,不弃刀。

  紫雷倾泻了整整一炷香!

  澹台平静几乎不忍去看,喃喃道:“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徐凤年已是七窍流血,视线早已模糊。

  但是恍恍惚惚之间,好像看到了凉刀的刀尖之上。

  开出了一朵紫金莲花。

  很小,但摇曳生姿。

  原本紫色洪水流淌的大地,一朵,两朵,三朵……

  一朵朵莲花怒放。

  如同莲池。

  而天上那道源源不断紫雷终于彻底迎来尾声。

  越是如此,澹台平静越是倍觉凄凉,再次重复了那句话,“第七道天雷之后还有第八雷啊。”

  邓太阿盯住了那条不仅仅是隔岸观火的狰狞真龙。

  它趁着第七紫雷停歇第八天雷尚未落下的间隙,偷偷疯狂汲取着紫雷。

  身躯已有长达百丈的规模。

  徐凤年站在洪流之中,只能垂臂用北凉刀抵住地面来支撑摇晃身形。

  北莽真龙在远处高空竟是扯动嘴角,发出了一声如同嗤笑的声响。

  但是它很快就猛然睁大黄金眼眸,露出一副疑惑和惊惧的眼神。

  那个渺小的蝼蚁,升入高空,与它在同等高度上遥遥对峙!

  这一刻,不仅是澹台平静一脸匪夷所思,就连邓太阿都瞪大眼睛。

  那座莲池中,翻滚摇动,出现了一条通体雪白的两百丈巨蟒!

  徐凤年就站在巨蟒头顶。

  龙蟒对视!

  两头庞然大物的头顶,紫雷滚滚。

  澹台平静闭上眼睛。

  邓太阿喟叹道:“最后的选择,竟然不是去扛下第八道天雷,而是……”

  邓太阿没有说出口。

  斩龙!

  巨蟒向那条真龙迅猛撞去。

  北莽真龙汲取紫雷不停,但是当龙蟒相距不足十丈的时候,吞雷生长的真龙才生长到一百五十丈。

  真龙抬起头颅,天王张须相,朝那高出一头的大蟒嘶吼咆哮!

  白色巨蟒根本不理睬它的示威,张嘴扑下,一口咬住真龙的脖子。

  徐凤年双手握住刀柄,高高跃起,一刀刺下!

  徐凤年将刀刺入真龙头颅。

  死死咬住真龙脖子的巨蟒同时狠狠往下一扯。

  一人一龙一蟒,一同坠落。

  重重坠地。

  徐凤年双手往下一按,凉刀刀锋全部钉入真龙头颅,只余下刀柄。

  龙蟒相互撕咬缠斗。

  天翻地覆。

  当一切尘埃落定。

  北莽真龙头颅被斩,滚落一旁。

  白蟒奄奄一息。

  徐凤年腋下夹刀,满脸鲜血,不知是哭是笑,颤颤巍巍伸手放在倒地白蟒的脑袋上。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在天地之间倾斜挂落,炸向一人一蟒。

  一路狂奔而返的咬剑少年,悍然决绝地撞向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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