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

[仙侠玄幻] 雪中悍刀行(12月22日 更新至“第一百四十四章 天下姓什么")

0
  第一百四十二章 狼烟升起前

  在幽州边境胭脂郡,陶家是可以称为郡望的名门大族,族中子弟在幽州官场文武兼备,而且陶氏家风朴厚,陶氏家主陶锦藻极富善名,建造义仓储粮,多次开仓赈灾幽州。在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北凉的时刻,胭脂郡许多大族都遵循狡兔三窟的治家理念,让年轻子弟携带财产偷偷转出北凉,唯独陶家没有任何动静。

  一行人十数骑于这个开春时分的深夜赶赴陶家大宅,夜色中,马蹄密集踩在那条竖有朝廷御赐六座牌坊的青石板路上,显得格外清脆悠扬。年过五十的陶锦藻先前得到一封措手不及的密报后,慌忙披衣而起,举家出动,大开仪门,一家百余口一起毕恭毕敬跪在门外石阶下。为首一骑是个全身笼罩在厚重裘袍年轻人,身后是一名两缕雪白长眉的独臂老人,一名身材犹胜北地健儿的白衣女子,之后十余扈骑皆是负短弩佩凉刀,清一色白马。

  陶锦藻两个待字闺中的孙女并肩跪着,忍不住壮起胆子偷瞄那位正笑着扶起祖父的公子哥,真是俊逸极了,皮囊好,气质更佳,她们猜测难道是某位趁着士子入凉而崛起得势的中原世家子?往日总能听说江南那边的书生,英俊且风雅,举手抬足都会有一股书香气,跟北凉本地男儿那是一个天一个地。不过她们当然猜错了,外地士子在北凉官场纷纷见缝插针占据座椅是不假,但除了郁鸾刀在内屈指可数几人,还真没谁有资格能让陶氏家主如此兴师动众,令她们一见倾心的这位,正是率领十骑白马义从微服夜行胭脂郡的北凉王。

  徐凤年跟陶锦藻快步走入大门,见一名妇人怀中的稚童生得清秀灵气,便摘下腰间的一枚玉佩,笑脸温煦送给那孩子当见面礼。然后徐凤年先让陶家老幼妇孺都散去休息,只剩下陶锦藻陶文海父子相随,没有什么客套寒暄,徐凤年压低声音直截了当问道:“从陵州赶来的最后一拨拂水房谍子都安置妥当了?”

  心情激荡的陶锦藻平缓了一下情绪,禀报道:“这一拨二十六人都已在各处安插完毕,三拨人马总计八十一人,加上先前从王府秘密派遣到胭脂郡的四位二品小宗师和十五位三品高手,在暗中可以相互策应,一切准备就绪,只等潜入境内的北莽死士自投罗网。如今边境各个关隘都已关闭门户,又有边军精锐游弩手和幽州当地斥候大举四处游曳,就算有些漏网之鱼越过防线,也很难深入幽州腹地刺杀官员。”

  徐凤年点了点头。

  澹台平静、隋斜谷和白马义从自然不会参与密谈,只剩下徐凤年和陶家父子在一间雅室落座,窗外可见丛丛茂盛绿竹。去年年末离阳各地降雪皆重,北凉更是如此,今年的倒春寒不如以往那么酷寒难熬,只是徐凤年坐下后也没有脱去那件裘子,陶锦藻陶文海父子二人也被赐座坐下,但很显然面对这位威名在外的年轻藩王,哪怕在自家地盘上,还是十分拘谨,反而像是寒酸客人,上了岁数的陶氏家主是敬畏,担任胭脂郡一个中县县尉的陶文海则是敬佩夺过畏惧。

  很快就有一名身段婀娜的女子端来热姜茶,放下后又去房间角落屈膝坐下,弯腰娴熟伶俐地打开屉盒,将十数种珍贵香料放在她身前一方紫檀质地的小几案上。檀案上先前陈设有典型的“主婢三件”,一瓶一炉一盒,炉为主瓶盒为婢。

  徐凤年双手捧着姜茶喝了一口,顿时寒气驱除几分,浸润得心脾温暖,在这个难得浮生偷闲的间隙,下意识望向那个给人安静祥和感觉的女子,大概她便是那种所谓弱骨丰肌的动人女子,穿着轻重合宜,但是胸脯,腰臀处的衔接和跪坐的腿,种种圆润曲线不因冬日衣衫而消失。徐凤年当然不至于心生旖旎,更没有半点要与她发生点什么的念头,只不过这般出彩女子,确实赏心悦目。徐凤年是雅玩鉴赏的行家里手,说是宗师也不为过,否则太安城也不会对那些早年被北凉世子殿下用印章糟蹋为“赝品”的字画趋之若鹜,徐凤年一眼望去,就知道那只黄铜香炉出自“南铸”名家黄壅之手,炉子极富古意,冲淡刚健,经过多年养护,散发出一种鲜红的色泽,如同一柄名剑的精光四射。如果没有意外,炉中灰,会是多年沉香焚烧后的残留,积攒而成,“十年烧香半炉灰”。

  徐凤年有些心不在焉的神游万里,视线一直停留在那年轻女子附近,陶锦藻会心一笑,自己个年龄最大的孙女这么多年一直不愿嫁人,害得他被一些个联姻不成的老友嘲笑为“陶家有女,奇货可居”。不同于心眼活泛的父亲,陶文海始终在偷偷观察这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北凉王,由于陶家有个在拂水房挂名的隐蔽身份,陶文海很早就参与到北凉尤其是幽州军情谍报的传递,相比寻常北凉大族子孙,陶文海对徐凤年的好奇心要更丰富也更深刻。

  徐凤年收回思绪,坦然道:“失礼了。”

  那女子嫣然一笑。

  徐凤年重重喝了口姜茶,放下茶杯,沉声道:“按照褚禄山从南朝那边挖来的情报,北莽女帝很早就让李密弼布置了一个兵马未动刺客先行的计划,北莽江湖势力分成两块,绝大部分顶尖高手和所有末流武人都进入军中效力,而中层高手则划分给李密弼这个北莽谍子大头目,用以精准暗杀我们北凉的边军将校和境内文官,他们不会去褚禄山所在的北凉都护府自寻死路,但是像陶文海你这种北凉不可或缺的同时,又相对缺乏贴身护卫的中坚官员,是北莽死士的最佳刺杀对象。”

  徐凤年伸出手指轻轻转动茶杯,“凉州以北的边关皆是城池军镇,拥有很大的纵深,对方很难找到机会,幽州就要复杂许多,葫芦口一带虽然有织网密布的大小戊堡烽燧,但初衷主要还是用以阻滞北莽大军的急速推进,对付这些秘密潜行的蛛网死士和江湖高手,就力所不逮了,就算燕文鸾大将军和幽州将军皇甫秤已经派出十六支五百人左右的精锐游骑,在边境线上捕杀漏网之鱼,相信还是很难奏效。幽州方向真正的战场,还是会发生在境内,因此梧桐院和拂水房的游隼鹰士,主要还是要盯住如同胭脂郡这样的边境郡县。不过别看游隼鹰士都已倾巢出动,真正计算起来,到时候注定会手忙脚乱。”

  陶文海轻轻看了眼父亲陶锦藻,后者点了点头,陶文海这才说道:“王爷,下官现在最担心的是北莽在入境后,将队伍打散,每支队伍各自有一名或者数名顶尖高手领衔,就算我方有游隼鹰士暗中保护,用性命作为代价在死前传递出了讯息,我方附近死士在第一时间闻讯赶去那处战场四周围剿,怕就怕对方在之前袭杀中隐藏了实力,其实根本就没有要一击得逞便撤的意图,到时候我们反倒可能出现第二轮惨重伤亡,等到我们回过神,不得不集中几股主要势力前去堵截,说不定敌方其余尖端势力又开始悄悄动手了,我们自然顾此失彼。”

  说到这里,陶文海欲言又止,明显有些犹豫。徐凤年笑道:“直说无妨。”

  陶文海开门见山说道:“毕竟我们北凉只是人口稀薄的一隅之地,这种相互比拼消耗高手力量的战争,并不占优。尤其是北莽道德宗、棋剑乐府、公主坟和提兵山四大势力都已派出精锐加入其中,更有许多成名已久的北莽魔道枭雄也为李密弼驱策,我方在二品三品武道宗师的数目上肯定处于绝对劣势,但恰恰是这类角色,在刺杀和反刺杀的较量中可以发出最为一锤定音的效果,我们的大量轻骑游骑则很难发挥,说难听点,也许就会从头到尾被牵着鼻子走,连他们的衣角都未必抓得住。”

  徐凤年点头道:“事实上,北莽那边明确身份的一品高手就有五位,分别是道德宗的掌律长老,棋剑乐府的大乐府,公主坟的小念头,还有两个榜上有名的魔头,所以说这次北莽江湖的整个老底都给他们皇帝陛下刨出来了,咱们幽州就是那位老妇人整顿江湖的第一块试金石。”

  陶文海和陶锦藻这对父子面面相觑,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深沉忧虑。

  徐凤年微笑道:“当然,好消息是除了那位‘半面妆’小念头,其余都只是金刚境和指玄境。再者二品小宗师中以棋剑乐府居多,这类高手境界是不低,但要说生死相搏,未必就比得上北凉的三品武夫。”

  陶文海苦笑无言,敌人反正都如此强势难敌了,这似乎也不算什么值得庆幸的好消息啊。

  角落处,那屈膝而坐的女子缓缓搅拌均匀香灰,将沉香切成小块,点炭和爇香都充满恰到好处的婉约美感。因为今夜谈话肯定不会短暂,她的动作便不急不缓。

  陶文海小心翼翼道:“王爷,下官斗胆提议……”

  徐凤年很快就说道:“你是想让那吴家百骑百剑来幽州救火?”

  有些尴尬的陶文海点了点头。

  徐凤年摇头道:“吴家剑士要留在褚禄山那边以防不测,现在还不能动。”

  陶锦藻陶文海知道北凉王身边那位长眉独臂老人,是先前在凉州城内一战成名天下知的剑仙人物,只不过他们当然不会觉得这种高手会离开北凉王身边,关键是他们父子哪怕眼力再差劲也看出眼下北凉王很“古怪”,像是大战之后只获得一场元气大伤的惨胜,如果不幸猜中,那么那位剑仙老者就更不可以擅自离去了。事实上徐凤年倒是在身边有澹台平静的情况下,很希望隋斜谷能够出把力,但老人家完全就没把幽州局势当回事,为老不尊得一塌糊涂,说澹台平静在哪儿他就在哪儿,两人加在一起都两百多岁了,用隋斜谷的话说就是“如今还能与她相互看几眼?当然是能多看一眼是一眼嘛”。

  但徐凤年当然不会束手待毙,任由北莽势力在幽州耀武扬威,除了梧桐院拂水房的调动,以及听潮阁高手尽出,他还让指玄境界的沉剑窟主糜奉节来到了幽州,跟那个曾是旧北汉镇国大将军樊宝山孙女的樊小柴配合,前者的指玄境界,可不是道德宗真人的指玄能够相提并论的,而樊小柴如今的实力,面对什么棋剑乐府的二品小宗师,哪怕一对二,也可以稳胜,以她那种畸形的执拗性格,说不定对上三个,都能玉石俱焚。加上观音宗练气士都已经悄悄赶赴幽州,并不直接掺和这趟浑水,但会尽量盯住那些大战之际“昙花一现”的一品高手,会把军情传给就近的游隼鹰士,以便幽州有的放矢。

  这场战争,肯定是一场由很多小规模接触战的血腥战役串线组成,一旦双方遇上,注定非死即伤,没有什么全身而退可言,比拼的就是哪一方的转移更迅猛更隐蔽。

  陶锦藻陶文海只是猜测这位北凉王身受重伤,可北莽李密弼却是明白无误知道的,因此隋斜谷这个存在,会是北莽需要重点针对的一个点,在徐凤年看来除了那位公主坟小念头会是将隋斜谷看作假想敌的后手,应该还会有一位隐藏更深的顶尖高手。当然,徐凤年眼中的“顶尖”,自然不会是跟陶锦藻陶文海这些文人在同一条线上。

  徐凤年问道:“这里有比较详尽的幽州形势舆图吗?”

  陶文海赶忙起身去书房取图,捧回来一大摞,既有幽州疆域图,也有郡县图,将最大的那幅幽州全州形势图摊开放在桌案上,然后将小的那四五幅分开放置。这些东西可不是谁都敢民间私藏的,一经官府发现,那绝对是要抓进去吃饱牢饭。徐凤年站起身,陶锦藻和陶文海也赶紧起身,徐凤年详细询问了有关幽州各个郡县的死士分布,想着查漏补缺。三人自然会偶然谈及各处郡县的地形,陶文海惊讶发现这位藩王连许多胭脂郡本地人都讲不清楚的地理也了如指掌,对于各地驻兵和领军校尉更是随口说出,甚至连那些品秩不过六七品的武将履历和治军性格都一清二楚,陶文海难免怀疑自己这个小县尉也难逃法眼,一时间好不容易放回肚子的心又提起,生怕给年轻藩王留下半点不好印象。

  三人这一聊就是整整两个时辰,那名年轻女子除了添香添茶添烛,就一直安分守己地屈膝坐在角落。

  她叫陶檀香,她不是为了北凉王而如此得体地献殷勤,其实她很早很早就开始关注徐凤年,那时他还只是那个声名狼藉草包至极的世子殿下。陶檀香的父亲陶玄龙重金购得一幅从北凉王府流出的名画,是出自前朝西蜀国手的《龙宫仕女图》,当她看到那两个奇大无比的印章篆体“赝品”,当时见到后整个人就目瞪口呆了,世上还有如此暴殄天物的混蛋家伙?这些名流雅士每次开卷鉴赏都会抱着朝圣心态去观摩的名画,必定会代代传承下去,只要保存完善,说不定在五百年甚至千年后还会被人放在案头观看欣赏,这家伙就不怕因为那两个字而遗臭万年吗?后来她就有些赌气,只要是被这位世子殿下加盖印章的字画都请父亲不惜重金买回,说来好笑,当时官不过从七品的陶玄龙一掷千金大肆收购“赝品”,因此被“为官有道”的胭脂郡太守洪山东青眼相加,觉得此人是可造之材,尤其是当世子殿下变成北凉王后,陶玄龙更是又一次获得了破格提拔。陶檀香久而久之,就断断续续收藏了不下三十幅印有徐凤年盖章的字画,其中未必都是赝品二字,像徐凤年那一方当今被京城收藏大家私下称赞为妙趣横生的“急就章”,还有一方简练生动字意粗粝的凤肖形印,而那幅《枇杷》上的子母印,更是让人记忆深刻。

  于是陶檀香慢慢觉得自己认识这个男人很久了。

  她知道他这些年中每一个从离阳江湖上、从京城朝堂上、从北凉官场上传来的消息。

  她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抬起头痴痴然望着那个从无半点气势凌人的男人,他每一次皱眉凝神,每一次温暖微笑,她都仔仔细细纳入眼帘,就像是在收藏一样珍品。

  又过了一个时辰,徐凤年笑着让年迈的陶锦藻先去睡觉,和陶文海继续挑灯聊天,话题也更广些,不再局限于幽州甚至是北凉,而是囊括了离阳和北莽的朝政军事,两个王朝的乡土人情。陶氏家主先前在离去时走到孙女陶檀香这边,让她去烹茶和准备一些糕点吃食。所以之后搬去窗边小榻的闲聊,她就坐在北凉王和叔叔陶文海之间的座位上,有点三足鼎立的谐趣意味。

  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神采奕奕根本没有睡意的陶文海仍是起身告辞离去,他请求北凉王准许陶檀香与他一起在陶家大宅内随便逛逛,徐凤年微笑着点头答应。

  两人散步走向陶家书楼,两人之间从头到尾都隔着两肩距离,没有任何若即若离的感觉。

  徐凤年歉意道:“陶小姐辛苦了。”

  她摇头笑道:“不辛苦啊,就是祖父可能会有些失望,不过我不失望,很知足了。”

  徐凤年会心一笑,也直言不讳说道:“你可不愁嫁,如今赴凉为官的俊彦士子一抓一大把,品性才学俱佳的也不少。”

  陶檀香嗯了一声,走近了那座阁楼,说道:“世人藏书看重版本和全秩,例如版刻精良的奉版书籍,就有一页百两银一套值千金的说法,但我们家书楼不挑这个,祖父觉得什么都不如书上的先贤言语来得重要,与其花一千两银子买一套奉版,还不如买一百套寻常书籍,所以这座书楼藏书数量并不比中原那些大书楼要少,而且若是有读书人来借书看书,都畅通无阻。”

  徐凤年点头道:“我听说过你们陶家还会全权负责那些求学寒士的饮食住宿,很难得。北凉士子的负笈游学之风远远不如中原,但是胭脂郡因为有你们陶家,不输江南。”

  陶檀香柔声道:“我爹说过,一个蒸蒸日上的富足之家,就像是一个肌肤充盈之人,但若是阳气过盛不去调理,必然有一天会伤及脏腑,因此我们陶家年复一年的赈灾、借书和善待乡邻,都是一种必须的治病,治病不能等到病入膏肓才去亡羊补牢。”

  徐凤年打趣道:“就凭这一席话,你爹就可以去当个绰绰有余的郡守大人。”

  徐凤年走向陶家大宅的大门,跨过门槛的时候对陶檀香说道:“你先回去吧,女子熬夜很伤的,我还要去牌坊那边等人。”

  她眯眼灿烂笑着,俏皮说道:“没事啊,我很想知道天底下谁能让北凉王等候。”

  徐凤年一笑置之。

  两人站在一座牌坊下。

  不知等了多久,视野尽头的远处,终于出现一辆马车和一队百余骑的白马义从。

  陶檀香转过头,正好看到他笑了。

  她看到他快步走去相迎,她没有跟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马车和骑队整齐停下,陶檀香看到从马车上走下一名看不清容颜的年轻女子。

  徐凤年看着从凉州王府一路赶来的女子,柔声问道:“冷不冷?”

  她摇了摇头。

  跟白马义从一同前来的某骑十分僭越嫌疑地没有下马,只是跟徐凤年视线交错后点了点头,然后拨转马头,策马离去。

  这名骑士没有佩刀也没有负弩。

  只有一根沉重铁枪。

  但有这一骑一枪。

  整个幽州就乱不了。

  徐凤年跟白马义从要了一匹战马,先把她抱上马,然后自己翻身上马,抱着她两人共乘一骑。

  徐凤年歉意道:“以前答应过你要看遍北凉风光的。”

  她靠在他的温暖怀抱中,不说话。

  徐凤年一夹马腹,沿着白马义从来时的路途策马狂奔。

  除了两人一骑,四下已无人,容颜焕发的她举起双手放在嘴边,很孩子气地笑道:“徐凤年带陆丞燕白马走北凉喽!”

  白马走北凉。

  千里快哉风!

TOP

0
  第一百四十三章 西北遍地起狼烟,京城人人得太平

  天地一家春,可当北莽大军三线齐齐压境的时候,离阳朝廷还没有获知此事,北凉也不会传递这份军情给京城。

  想必就算京城听说了,也只会松口气而已,蛮子杀蛮子,狗咬狗,不关他们一颗铜钱的事,最是好打得两败俱伤,等于是件天大好事,给离阳王朝“冲喜”了。

  京城正南门外的那条笔直官道上,站着四个没有路引户牒的家伙。

  一对夫妇带着个孩子,稚童骑在那佩剑男子的脖子上,明摆着是一家三口,然后他们身边多出来一个略显多余的白衣人,英气凌人。这位给人模糊感觉的白衣人,若说相貌,并不出类拔萃,既没有胭脂评女子的那种倾国倾城,也没有男子的英俊非凡。附近的路上行人下意识都不敢去打量此人,仅是惊鸿一瞥,但转头一想,似乎不应该啥印象都没留下,但已经没有胆子再看一眼了。至于那不起眼的一家三口,自然是被自动忽略了。

  双手扶住自己孩子两条腿的男人望着太安城的城头,有些感慨,“天底下原先恐怕也就只有这座城让我很为难了,挺想进去,但又怕惹麻烦。咱们仨都没有个正经的离阳身份,总不能真的硬闯,要说晚上偷摸进去,也不妥,当时城里有个姓谢的,打架不是我对手,可要找到我也很简单。我是想带着媳妇闺女进去玩耍的,又不是跑进去大杀四方抖搂威风,这种事情,让我年轻个二十岁还差不多。”

  白衣人冷笑道:“洪洗象不是做到了?”

  男人无奈道:“你这不是拿我跟吕祖比吗?”

  白衣人语气平淡道:“论那些牵扯不清的身份,你会输?就算只论这一世的武道天赋,你也不会输。结果沦落到连拓拔菩萨都不如的境地。”

  男子一脸跟你没话讲的臭屁姿态,他媳妇赶紧打圆场笑道:“我家男人天生就懒嘛,其实不也挺好的,不用莫名其妙跟谁争什么,还清净。”

  男人点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那个孩子把下巴搁在她爹的脑袋上,跟着老爹一起点头,虽然没听懂个啥,但还是起哄道:“就是就是!”

  白衣人遥望太安城。

  八百年来,自大秦至离阳,除了眼前这座世间第一雄城,几乎所有的京城国都,她都走过了。

  孩子突然说道:“爹,娘亲以前不是说过嘛,有个喜欢穿青衣服的家伙经常进城的,你咋就头疼了?爹,你打不过我将来的师父没关系,但你好歹争个天下第二第三吧?”

  男人揉了揉下巴,一本正经道:“也对。”

  妇人在他腰间狠狠捏了一把。

  男人正想说话,发现一路同行的那家伙竟然直接转身走了。他确实像媳妇所说那样很懒,懒得动脑子去想原因,只是难免有些腹诽,你大魔头洛阳的那些个身份就不乱七八糟了?有资格说我?

  白衣人是洛阳,他则是那个从北莽跑到离阳然后找到了媳妇、再然后因为媳妇说剑侠最潇洒、就随便找了把剑假装剑客、生了个宝贝闺女、最后跟洛阳拓拔菩萨都徽山山脚遇上的家伙,如果是在北莽,他的名气就顶天大了,北莽有五大宗门,他所在的宗门位列其中,而他是唯一一个宗门成员。

  世间独一份。

  一人一宗门。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武学天赋很好,但他从来就不追求什么证道飞升什么天下第一,这就像他媳妇长得没那么沉鱼落雁,可他第一眼就相中了,世上总有些事情,是没有理由的。

  他唯一的追求就是无拘无束,年轻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的自由,遇上媳妇有了孩子后,则是一家三口的自由。至于到底什么是自由,他又懒得深思了。

  他看着那座雄伟壮观的城池,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气运,想来离阳新皇帝登基后,因为韩生宣死了,柳蒿师死了,姓谢的也走了,怕穿龙袍坐龙椅没几天就给人摘掉脑袋,所以又布置乌烟瘴气的重重机关。这也在情理之中,以离阳王朝一直蒸蒸日上的国力底蕴,总不至于对一个单枪匹马的顶尖武夫完全束手无策。

  他闺女突然小声说道:“爹,我想吃韭菜饼子了。”

  男人愣了一下,笑嘻嘻着转头望向天大地大不如她最大的媳妇大人,妇人一脚踩在他脚背上,“死样!你练武做什么用的,闺女吃个饼也不行?”

  她很快补充了一句,“咱又不是不给钱!”

  得了圣旨的男人点头笑道:“好嘞!”

  他腾出一只手牵住媳妇,柔声道:“闺女,抱紧喽。”

  刹那之间。

  太安城内所有明面上和台面下的一品高手,都感到一股磅礴至极的气势!

  北派扶龙练气士更是惊慌失措得像一群无头苍蝇。

  男人扬起一张笑脸。

  自由是啥?

  起码在这个时候,他是知道答案的。

  自由啊。那就是闺女说要吃饼,就算整座太安城要拦,也拦不住他呼延大观嘛。

  道路上炸起一抹璀璨流华,宛如一条长虹坠入太安城。

  ———

  太安城的确有晚秋白菜春韭菜的说法,这两样,不论达官显贵还是贩夫走卒,家家户户都吃得起,也都爱吃,京城百姓喜欢用韭菜来“咬春”更是再熨帖时令不过了,吃一口辛辣鲜味的青韭,简直能把一个冬天积郁在五脏六腑的浊气都给逐出肚子。在京城赵家瓮这个地方得以占地最广的一座官衙大屋内,许多官员打嗝都冒着一股韭菜味,更别提那几个不知哪位大人屁股底下冒出的闷屁了,真是让人大皱眉头后很快又会心一笑。

  赵家瓮这边有向来清贵超然的翰林院,也有原先门可罗雀如今稍稍热闹的中书门下两省两座大衙门,但最喧沸的自然还是尚书省六部官衙,而兵部始终是六部兄弟中最具外廷第一衙气象的枢要重地,哪怕储相殷茂春代替赵右龄成为吏部尚书后也无法扭转格局。不同于其它五大部主官的风水轮流转,可能没几年就要城头变幻大王旗,兵部自永徽元年起,至祥符二年,二十来年就只有三人坐过那张主官座椅,大柱国顾剑棠,蜀王陈芝豹,以及如今的棠溪剑仙卢白颉,并且后两者加起来在位时间也不到两年。兵部无疑一直是新科进士们最希望有一席之地的风水宝地,以至于去年的榜眼高亭树在君臣殿议中,坦言宁肯当个兵部芝麻绿豆大的武选清吏司主事,也不愿去礼部做最易升迁的仪制清吏司员外郎。要知道当时礼部尚书白虢可是就在大殿当场的,白尚书气笑得立马就踹了另一位尚书大人卢白颉一脚,坊间传言后来白虢平调户部尚书,有天跟新科榜眼在早朝时遇上,尚书大人就调侃了一句,“幸好本官没去吏部就职,否则你小子就等着乖乖在兵部坐它个十几二十年的冷板凳吧”。

  今天忙碌异常的兵部来了一位有些突兀的客人,兵部所有人,无论是屋外行走中还是屋内在座批阅中,见到他后要么停步致礼,要么肃然起身,一个个神情激动,比起单独觐见天子也差不太远了。很简单,因为此人是顾剑棠!春秋四大名将里最年轻的那个武人,昔日兵部顾庐的主人!作为将领,同为春秋名将的徐骁已经老死了,顾剑棠却甚至都称不上年迈。作为官员,与顾庐对峙十多年的张庐早已倾塌,张巨鹿更是死得无比凄凉,而他顾剑棠还是离阳朝廷唯一的超一品大柱国,手握北地边关三十万兵马大权!顾剑棠独自走入旧张庐的那间大屋子,不用他说什么,那一大帮子在六部中格外眼高于顶的官员起身致礼后,便不约而同地迅速坐下继续做事,这便是顾剑棠留给兵部那种只可意会的冷硬气质,准你为人处世嚣张跋扈,但做事务必雷厉风行不许拖泥带水。

  不同于其它五部尚书侍郎各有单独房间,兵部三位主副官员皆在同一间屋子办公,尚书桌案摆在屋内最左,左右侍郎两张桌子在最右。眼下兵部两位侍郎,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作为南征主帅不在京城,新任侍郎龙骧将军许拱则按照离阳新礼制前往两辽巡边,于是只剩下尚书卢白颉还在屋内,他在见到顾剑棠后也没有故意拿捏架子,而是跟属官们一样站搁下笔起身迎接老尚书,甚至等其余人坐回去后他还站着。这不仅仅是因为卢白颉胸前绣二品狮子的官补子,比起顾剑棠的一品麒麟要略逊一筹,更因为卢白颉对兵部前辈顾剑棠有着无需掩饰的尊敬。

  卢白颉绕过桌子走到顾剑棠身边,笑道:“大将军,坐下来喝杯茶?”

  顾剑棠点了点头,卢白颉率先走向屋子最右那两张相邻的空桌,很快就有那位写出过醉八仙而且被尚书白虢亲口“威胁”过的榜眼郎端来茶水,先端给“远在天边”的顾剑棠再给“近在眼前”的卢白颉,顾剑棠接过茶水后,缓缓问道:“你就是不去礼部的高亭树?”

  不敢有任何画蛇添足举动只想赶紧离去的武选清吏司年轻主事,浑身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颤声道:“正是下官。”

  顾剑棠脸上没有笑意,对这个兵部新人又问了个颇为尖锐的问题:“怎么不先端茶给尚书大人?”

  高亭树哑口无言。

  卢白颉哈哈笑道:“大将军啊大将军,明明肚子里偷着乐,你就别得了便宜卖乖喽。高主事可是冒着坐冷板凳的天大风险来咱们兵部的,怎么也算是大将军你的半个娘家人,没你这么吓唬晚辈的。”

  被卢白颉这么一“闹”,顾剑棠也不再故意绷着脸,展颜微笑道:“就冲你小子先递茶的份上,哪怕以后吏部要压你,我在这里先跟白尚书求个人情,保证以后不耽误你升官便是。不过你小子多学着点,看看人家白尚书是怎么当官的,既给他自己丢面子找了台阶下,又让你念他帮你解围的大恩。”

  卢白颉满脸无奈道:“喂喂喂,大将军你可不厚道啊,蹭茶喝也就罢了,还拆我的台。以后我在这间屋子可就威信全无了啊。”

  卢白颉转头瞪了眼高亭树,佯怒道:“臭小子,还不滚蛋!不怕本官给你穿小鞋?想把六部尚书惹恼一个遍才罢休不成?到时候就算有大将军保你,最多让你跑边关喝风吃沙去!”

  高亭树赶忙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傻笑着转身小跑离开。

  那些其实偷偷竖着耳朵的兵部官员顿时哄然大笑,气氛奇佳的大笑之余,自然是人人无比羡慕高亭树这小家伙的鸿运当头,一下子就在先后两位兵部尚书心里留了份不俗印象。

  顾剑棠一口喝光茶水,放下茶杯后,感慨道:“卢尚书不容易。”

  低头喝了口微苦的茶水,卢白颉笑意微涩地点头道:“是挺难的。”

  顾剑棠沉默许久,起身后说道:“我马上要出京返回辽西,就不叨扰了。”

  卢白颉跟随起身平静说道:“送大将军一程。”

  两人走出屋子后,卢白颉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问道:“大将军真的要走?”

  顾剑棠嗯了一声,跟身旁这位兵部尚书一样都不像在屋内那么闲适轻松,脸色有些凝重,“若是到达京城之前能决定留下,还有希望,现在我就算执意留下,你觉得可能吗?”

  卢白颉无言以对。

  大将军顾剑棠的言下之意其实并不深,先帝在世时顾剑棠曾一路结伴返京,仍然没能说服先帝让他这位总领北地军政的大柱国代替卢升象主持南征,那么如今新君登基,顾剑棠怎么可能在这个敏感关头凭旧功挟新主?其实顾剑棠和卢白颉显然都是赞同当初某人的局势预判,广陵道平叛,宜快不宜慢,朝廷派遣卢升象搭档杨慎杏阎震春一同南征,辅以数位藩王靖难,就兵力而言其实够了,妙手算不上,但肯定也不是昏招,但除了极少数人都忘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战场上的调兵遣将和排兵布阵,要比每个台阶上下都可以让大伙儿关起门来坐着细斟慢酌的官场更加直截了当,卢升象空有极为出色的“将兵”才华,但是当时暗流涌动的朝局,根本就不给这位兵部侍郎“将将”的机会,非但没有机会,反而拖累到了连将兵都困难至极的地步,于是朝廷硬生生把局面大优的棋面下成了烂泥潭似的臭棋,若是由顾剑棠坐镇,就算有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从中捣乱,杨慎杏还是绝对不敢贪功冒进,也就不至于祸害得阎震春整整三万骑军全部折在那里,更不至于让赵英赵珣两位藩王跟送死差不多的一败涂地。

  顾剑棠悄然放慢脚步,说道:“卢升象得了骠毅大将军,不出意外要在兵部里腾出那个刚才我坐过的位置,到时候会是我部下辽西大将唐铁霜入京接任,不是什么好消息,也不算坏消息,趁着机会,先跟你打声招呼罢了。唐铁霜不同于卢升象和许拱,当官当不好,但带兵打仗很不错,他进入兵部后,卢尚书你尽量让他带几个年轻人一起丢去广陵道……到时候也许是京畿之南才对。”

  顾剑棠淡然道:“之所以说这个,不是出于私心让唐铁霜做官做得平坦顺畅,不过是希望兵部在卢尚书你手上,能多保留几天沙场味道是几天。以后在兵部坐着的,恐怕没几个知道马粪是个什么味道了,更没几个大腿内侧会有满是骑马遭罪弄出来的老茧了。”

  卢白颉叹了口气,说道:“这件事应该不难。”

  顾剑棠突然回头看了眼昔日的顾庐,黄昏中,犹有些春日余晖洒落在屋顶。

  顾剑棠然后对卢白颉笑道:“不用再送了,我要去个以前没机会去的地方。”

  卢白颉驻足目送这位大将军远去。

  他知道顾剑棠要去哪里。

  曾经的张庐。

  张庐最先是吏部所在地,毕竟不管顾剑棠把持多年的兵部如何气焰嚣张,吏部衙门始终是离阳名义上的外廷第一要地,后来赵右龄跟他的座师分道扬镳,吏部就换了个地方,当时作为仅剩一位以得意门生身份坚定站在首辅身后的王雄贵,他领衔的户部也没有就势一股脑搬入张庐,但是那时吏部、工部、户部、礼部和刑部都会让一位侍郎在张庐老老实实坐着,以便那位文官领袖以最快速度将其意图或者说意志传达到五部的各个关节。现在赵右龄升迁至中书省,殷茂春入主吏部,后者出人意料地选择坐入那间屋子。

  当然,天下再不会有什么张庐的说法了,比起经常被念叨起的顾庐,这个地方连提都不敢再提了。

  仿佛它从来就不曾出现在离阳朝廷上。

  顾剑棠走到那个地方,看着那里。

  夜幕下,比起顾庐,那里连最后的一丝余晖都没有了。

  此次返京,那晚还没有被称为先帝的皇帝陛下站在诏狱中,是他顾剑棠去见的那人最后一面,转述的最后一句话。

  那人与他这位大将军隔着铁栅栏,却没有说哪怕半个字的临终遗言,只是对他顾剑棠挥了挥手。

  顾剑棠收回思绪,不去看那些闻讯后仓促出屋跑下台阶迎接的吏部要员,也不去看一眼停留在门口的那位储相殷茂春。

  顾剑棠径直转身大踏步离去。

  ————

  京城无声无息多了个人,照理说别说这座天下首善之地多出一个人,就是多出一千人也跟打个水漂似的,但是这个有着待罪之身的客人谁都无法小觑。

  靖安王赵珣,离阳王朝最年轻的赵姓宗室藩王。

  从下旨召见赵珣到赵珣入京,本该礼部从头到尾都没能插上手,都是宗人府一手操持。京城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小道消息倒是已经开始在高层官场迅猛传播,但是基本上没有谁能够知道赵珣这趟太安城之行是福还是祸。摇幽关外那一战,同样是宗室藩王的淮南王赵英在三战三捷后竟然战死,说憋屈似乎有点不妥,可要说英勇那也不对啊,勇倒是勇,可也太无谋了些,抛弃三个关隘不要,跑去平原上跟人玩骑军对决,何来英明一说?至于赵珣这家伙,还算是褒多于贬,毕竟这位靖安王是奔着解救淮南王去的,而且差点就要被西楚叛军的游骑追杀至死,两位差了一个辈分的藩王关系浅淡,可见赵珣对朝廷的忠心耿耿毋庸置疑,跟他的父亲老靖安王赵衡那是天壤之别。只是如今皇帝陛下才继承大统,君心难测啊。

  赵珣暂时住在那条郡王街的一座府邸里,跟他没有半点传承关系,在一百多年前曾经是离阳朝一位权臣的私邸,僭越违制得无以复加,占地极广,房屋足有四百多间,其中更有殿阁的地基高于门外街面数丈,后来在大概四十年前被离阳皇帝赐给忠毅王,可惜王爵才世袭罔替了一代就获罪失去,最近四十年中,数度辗转,主人都住不久远,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当然是西楚老太师孙希济。

  赵珣虽然名义上赴京请罪的藩王,先前那道圣旨上的措辞颇为严厉,若非一切走势都在那个目盲陆先生的预料之中,赵珣还真有可能被吓得魂飞魄散,当时陆诩的赠言很简单,“既去之且安之。”

  赵珣当下也真的是既来之则安之了,这些天就经常独自在府邸中闲庭信步,尽情欣赏着府内的明廊通脊、古木参天和衔水环山。赵珣此时就站在一座湖心亭中,脸上还带着笑意,先前到达京城后押送他进入此地的宗人府右宗正,对他那叫一个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看他赵珣就跟看一条路边野狗似的,这不昨天兴许是听闻了什么消息,火急火燎修缮关系来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笑开花,赵珣当然不会在明面上计较,甚至送了那位右宗正一块早就准备好的水银沁玉扳指,老家伙一看见就眼睛发亮,显然陆先生精心准备的这样小物件,正中软肋。其实除了玉扳指,陆诩还让他随身携带了一方墨彩龟背砚,说若是左宗正出面负责接待,就需要送出此物。

  赵珣由衷感慨道:“陆诩你真是神机妙算啊。本王还是世子殿下的时候,总觉得李义山纳兰右慈这些所谓的顶尖谋士,不过是时势造英雄罢了,一旦搁在太平盛世也就泯然众矣,直到遇见你后,才知道他们不管身处乱世治世,都必定会有你们的一席之地。”

  赵珣先前以为用六千骑兵的全军覆灭去完成“以退为进”的布局,代价太过惨重,但是当赵珣来到太安城站在这座府邸中,他开始明白陆先生才是对的。

  赵珣突然看到两个身影出现在湖岸那边,然后朝着湖心亭走来,无人带路,赵珣皱了皱眉头,生出一些本能的戒备。

  当那两人渐渐走近,赵珣愣了一下,认出其中一人后,疑惑道:“宋兄?”

  宋家雏凤宋恪礼。

  上次进京,赵珣跟宋恪礼打过一些点到即止的交道。

  宋恪礼作揖道:“下官拜见靖安王。”

  赵珣连忙微笑道:“宋兄不用多礼。”

  宋恪礼神态闲意,有着一种骨子里散发出来的不骄不躁,没有丝毫家族衰败己身蒙尘的颓丧,加上他和那个两鬓苍苍的儒士联袂登门拜访,让赵珣心底甚是犹疑。

  宋恪礼轻声道:“这位是元先生,而西楚孙希济等人只算是元先生的客人。”

  赵珣不笨,一下子就想透彻了。

  姓元。这栋宅子真正的主人。

  就是那个让父亲赵衡恨之入骨的离阳第一谋士,半寸舌元本溪!

  赵珣一揖到底,“晚辈赵珣拜见元先生!”

  元本溪没有说话,只是摆了摆手。

  宋恪礼笑道:“下官是来告诉王爷很快就可以出京返回青州了。”

  没有等赵珣回过味,宋恪礼嘴里的“很快”就真的很快应验了。

  一袭鲜红蟒袍的司礼监秉笔太监捧着圣旨朝他们三人走来,步子极快却不给人凌乱匆忙的感觉。

  手持圣旨的老太监在见到元本溪后,也是先微微点头致礼后才对靖安王赵珣宣旨。

  赵珣自然需要跪下,宋恪礼也后退一步跪下旁听。

  唯独元本溪面朝湖水,置若罔闻。

  而那位在天下宦官中稳坐前三把交椅的大太监,对此根本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神色。

  收下圣旨,赵珣只得速速离京,加上他没了陆诩的锦囊妙计,确实不知道如何跟那位离阳帝师言语,生怕弄巧成拙,就借势告辞离开湖心亭。

  等到赵珣和大太监相继离去,元本溪问道:“你猜这位司礼监秉笔太监回宫后,会被问什么?”

  宋恪礼摇头表示不知。

  元本溪笑道:“皇帝不会关心靖安王如何,而会问元本溪在见到圣旨的时候,是否恭敬。”

  宋恪礼哭笑不得。

  元本溪平静道:“先前我曾建言先帝,如果靖安王赵珣在靖难战役中有心隐藏实力,就下旨让他入京,摘掉爵位贬为庶民。若是竭尽全力仍然失败,便让他保留王爵,但必须在太安城住上一两年。先帝对此事上心了,但是当今天子不是不上心,不过对天子而言,一个威望平平的藩王,赵珣的去留不算什么,他要借此模仿先帝对付张巨鹿的手腕,不断下出试应手,步步为营,点点蚕食……”

  宋恪礼小声道:“未免也太着急了。”

  元本溪不置可否,略显吃力地打开话匣子,继续说道:“赵珣很聪明,不是他本身有多聪明,事实上比他父亲赵衡逊色许多,不过此人懂得如何对身后之人言听计从。我要他留在太安城只能束手对天下变局做壁上观,是因为作为天下之腰膂的襄樊实在太重要了,容不得出现半点散失,那个目盲心活的年轻人,本身就是个巨大变数。我本想彻底打乱青州势力,让许拱或者唐铁霜两人中的一个去坐镇襄樊城。现在看来,也许,也许有一天,青州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离阳,北莽,北凉,西楚,西蜀,南疆,都有可能。”

  宋恪礼欲言又止。

  “谋士谋士,谋划的士子,身份已经定死了,只是‘士’,然后就看如何给辅佐之人出谋划策了,但这之前,必须找对人。”

  元本溪眯起眼睛,嗓音低沉道:“李义山找徐骁,是对,赵长陵就是错。我找先帝,是对。荀平,则是错。纳兰右慈找燕敕王赵炳,是对。陆诩找赵衡赵珣父子,是错。”

  宋恪礼好奇问道:“那么宋洞明、徐北枳和陈锡亮找到徐凤年,是对是错?”

  元本溪微笑道:“不知道啊。”

  宋恪礼很认真地问道:“先生也有不敢确定的事情?”

  元本溪反问道:“难道不可以有?”

  宋恪礼笑道:“可以。”

  元本溪一笑置之,然后说道:“我曾经问过两个和尚同样的问题,杀千人活万人,是有所为,还是有所不为?当我问到杀十人活万人的时候,杨太岁点头说可以有所为。但当我一直问到杀一人活万人的时候,李当心还是不肯点头。”

  元本溪说完后,停顿了很久,伸手按在亭柱上,说道:“我接下来会让你带一道圣旨一道密旨前往蓟州,前者是让你在蓟南扎根,后者是让你捎给袁庭山那条疯狗的,让他大胆放手打开蓟北门户。”

  宋恪礼先是不解,但很快就猛然间变得脸色苍白。

  元本溪淡然道:“让北凉再乱一些而已。求生者生,愿死者死,各得其所。北凉铁骑甲天下?那就让整个中原拭目以待吧。”

  ————

  跟以往如出一辙,太安城当下迎来了正月里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的那场“文采飞扬”。

  一时间名刺门状满天飞。

  科举始于大奉,兴于西楚,盛于离阳,在西楚时科举科目极其繁缛,在离阳改制后开始最重进士科,在某人手上进士科中又逐渐侧重试策问,起先还闹过一阵“首辅大人冷落学问独宠事功否”的喧嚣。进士及第的人数也越来越多,从大奉的寥寥三四人到西楚的二三十余人,再到永徽后期的百余人,直到祥符元年堪称盛况空前的两百人。因为科举大兴,导致许多赴京赶考的外乡举子不断涌入且滞留太安城,于是便有了“通榜”“省卷”两大趣事,无形中也使得文坛官场两个地方不断被拉近关系。离阳进士科都在正月举行二月放榜,跳过龙门的凤毛麟角不去说,落榜士子也不要天真以为落榜就完事了,更不可能打道回府各回各家,毕竟一来上京的那笔巨大盘缠不是大部分士子可以承受的,所以不得不在京城逗留,有关系的找亲朋找同乡,没关系就要借住在寺庙道观,在此期间,除了继续寒窗苦读,还得学会请人将自己的得意文章向官场大佬或是文坛名宿“过个眼”品鉴一番,或者直接投递给科举主考官之外的礼部衙门官员,类似“宰相门房七品官”“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说法,就是因此而生。

  而祥符二年眼下最不可开交转如陀螺的“七品”门房,有些不同寻常,在坦坦翁之后主持过数次科举、如今又是“天官大人”的殷茂春门前自然车水马龙,这不奇怪,出过父子两夫子的宋家门可罗雀也不算什么奇事,不同寻常的地方在于今年收取名刺门状最多的府邸,不是中书令齐阳龙的宅子,也不是理学大宗师姚白峰的府邸,不是身兼皇亲国戚和殿阁大学士双重身份的严杰溪家门,而是两个年轻官员的宅子,一个是新礼部侍郎晋兰亭,传言有望出任下一任座主的晋三郎,再一个就是新国子监右祭酒的孙寅了。

  据说这两位门房收到的名刺可以装满几十只大箩筐!

  而这两位离阳最当红官员也表现出截然不同的姿态,晋兰亭哪怕公务繁重,也竭尽全力地抽空接见所有举人士子,就算排在太后头挤不进侍郎府没能见着面的,晋大人也必定会仔细“温卷”即回信给人,且绝不潦草应付,以至于他几乎每天都要通宵达旦,除了当面热情接见士子就是挑灯批复文章诗词,有些上佳诗文甚至还会被晋三郎主动在京城八俊中传递浏览,可谓不遗余力帮助那些士子延誉张目,故而无人不对其感激涕零。但是孙寅孙祭酒对比之下,就显得额外不近人情,门状收下,但在正月头一旬中没有接见任何人,得到确认的“温卷”也不过随随便便回复了七八份,只是这家伙在国子监讲武中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别忘了,那场名动朝野的舌战群儒,是此人大胜!

  因此哪怕这位京城公认的狂狷之徒在一封回信中,以粗笔写下“狗屁不通”四个大字,那个得到回复的家伙仍是如获至宝,厚着脸皮为自己大肆宣扬,被整座太安城引为笑谈。

  短短几年,从黄门郎府,变成祭酒府,又变成侍郎府,那么距离尚书府这个称呼还远吗?

  晋兰亭在送走京城八俊其余七人后,独自走在廊道中,他知道书房案头上有堆积成山的门状,更知道只要科举没正式开启,那座小山就只会越堆越高,礼部确实是六部中最清汤寡水的,但做到了侍郎,那就是清水衙门出油水了,不过是这种油水比起金银更加隐蔽而已。晋兰亭在一根廊柱旁停下脚步,抬起头闭上眼睛,满脸陶醉,深呼吸一口气。

  “太安城啊太安城,你让我晋三郎怎能不春风得意?”

  许久过后,晋兰亭睁开眼睛,眼神炽热,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嗓音说道:“首辅大人,我会做得比你更好!”

  ————

  孙寅现在居住的那栋小宅子是租的,最先租赁的时候他还只是个门下省的小官,租金还是孙寅跟那富贾磨破嘴皮子好说歹说才降到月租十两,三请各位会员警惕,不要上当受骗,这极有可能是盗号骗子发布的广告帖!说要把宅子送给右祭酒大人,孙寅没答应,只是将三月一付改成了一年一付而已。今天孙寅要出门,透过大门缝隙看到门外那零零散散十几人还在守株待兔,孙寅就转去后门离开。结果还是被一个衣衫寒酸的年轻士子给堵住,孙寅被拦住去路,那个读书人操着浓重的旧西蜀口音介绍自己,然后弯腰双手递出一叠东西,可能是多篇诗稿,也可能是一篇长赋。

  孙寅神情淡然问了句:“给晋侍郎看过了吗?”

  读书人涨红了脸,嚅嚅喏喏。显然是给侍郎府投过卷了的,也多半被晋三郎温卷过,也肯定是晋兰亭只给了平淡无味的客套应酬,这才要来门槛更高的孙寅这边撞运气。孙寅摸摸索索掏出一把零碎银子,张开手心,问道:“我这一旬来就没瞧上眼过谁,你手上的东西也十成十会是我连骂都懒得骂,京城高官都爱惜羽毛,碰到你这种人,顶多捏着鼻子给些钱打发了。那么你是要我给你银子,好赶紧把赊欠的租金还上,再好好吃上几顿饱饭,还是非要我看你的东西?”

  那个相貌平平气质也毫不出众的西蜀道赶考举子,摇头道:“我不要钱,只要祭酒大人认真看一下我的诗稿。”

  孙寅收回银子,接过那一摞瞧着字迹端正的诗稿,左手双指捏住一角,右手漫不经心翻了七八页,很快就作势递换给双手生满冻疮的落魄举子,但是在后者双手马上借住诗稿的时候,孙寅率先松开,诗稿顿时飘落满地,孙寅看着一脸错愕的读书人,不知为何又掏出了一小粒碎银子,随手丢在地上,跟那西蜀举子擦肩而过的时候,冷笑道:“我不会去捡起那粒银子,因为对那我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你的诗稿,对你来说也该是如此,因为太不值钱了。”

  孙寅就这么扬长而去。

  走出去很远后,孙寅转过头看着那个人。

  衣衫单薄的读书人蹲在地上,一页一页捡着诗稿。

  孙寅还看到那人抬起手臂擦了擦脸。

  孙寅叹了口气,缓缓走向路程不算近的一座府邸。

  到了后,原本在京城公认极难伺候的门房全然没有阻拦,甚至还露出很真诚的笑脸,这显然不止因为孙寅是国子监二把手那么简单。

  不用人带路,在书房找到正在就花生米就酒的坦坦翁后,孙寅也不说话,就是自顾自喝酒。

  桓温笑道:“槐花黄,举子忙。开春绿,就是你们忙了。习惯就好,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也就可以不忙了。”

  喝了好几大碗酒的孙寅突然提起一双筷子,轻轻敲打着酒碗边沿,轻声道:“京城雪夜冻断指,破庙乞儿鼾如雷,朱门高墙暖胜春,紫衣白髭老贵人,合上一眼求不得……”

  听着孙寅长篇大幅念叨着,桓温听了大半天,一碗酒端到了嘴边愣是没喝,最后终于忍不住笑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孙寅停下后闭嘴不言语。

  桓温喝了口酒,轻声道:“不过意思还是有那么点小意思。”

  孙寅平静道:“是我用一粒碎银子借来的。是借,我买不起。”

  坦坦翁是何等老辣又是何种道行,仅是又悠然喝了口酒,发出一串啧啧声,不知是酒太辛辣还是怎的。

  孙寅问道:“没酒了?”

  桓温白眼道:“年轻人喝酒,不该用来喝醉浇愁,小小年纪知道个屁的愁滋味,只有七老八十了,活腻歪了,才用来摧人心肝。”

  孙寅瞪眼道:“别拽酸的,说人话!”

  桓温把空酒碗重重放在桌上,也瞪眼道:“老子的意思你小子不懂?没酒给你蹭了!”

  孙寅颓然靠着椅背。

  桓温怒道:“要不是你小子总算还知道趁着有个官帽子戴,把头个月俸落袋为安了,赶紧跟那商贾改成一年一付,要不然别说喝那几碗酒,我这个大门你都甭想进!”

  桓温一说起这个就动了真火,拿手指狠狠点了点这个国子监历史上最年轻的右祭酒,“脑子进水了!以北莽离阳为攻守双方,讲武?讲你个大头鬼!”

  桓温抓起桌上那只酒碗就砸过去,也不管孙寅额头的血流不止,厉声道:“好嘛,好一个国难当头,武不惜身,文不惜名!好一个一寸山河一寸血!好一个北莽叩关直奔太安城!天底下就你北凉孙寅一人知兵法懂时势!”

  孙寅干脆闭上眼睛,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孙寅越是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桓温就越是火大,重重一拍桌子,“你当那时坐在蒲团上的太子殿下是傻子?中书令齐阳龙是傻子?!”

  桓温几乎是直接破口大骂了,“你当我桓温是傻子?!干你娘的!”

  孙寅不冷不热道:“对不住,我娘早死了。”

  “干你大爷的!”

  “也死了。”

  “老子管你祖宗十八代死没死!”

  孙寅彻底不再说话了。

  桓温缓了缓,神情凄然,双手颤抖,轻声道:“碧眼儿一辈子就没徇私过,他生前只为了你这个王八蛋破例了一次啊。”

  孙寅神情木然,“在国子监,那么多满腹经纶的读书人,都觉得北凉三十万铁骑就该死得一干二净,甚至认为连北凉数百万百姓死了就死了。”

  “阎震春死了,他们无动于衷,张巨鹿死了,他们大快人心。”

  “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阎震春,可以轻轻松松大破谢西陲骑军,这些人觉得如果他们是张巨鹿,早就可以经国济世一统天下了。”

  “这些人,都是读书人啊。”

  孙寅低下头,双手捂住脸,哽咽道:“我年少时好不容易才读上私塾,先生是个在洪嘉北奔中不知为何留在北凉的春秋遗民,记得先生喜欢带我们半读半唱那支《长恨歌》。我离开陵州前,见先生最后一面,先生说他也没有想到在北凉听到的琅琅书声,跟他在家乡时听到的书声,原来是一样的。所以先生说他死后葬在北凉,也无妨了。”

  “这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好太平啊。”

  “我不想见到这样的太平,我孙寅想回到家乡,宁愿去看那里的狼烟四起。”

  桓温自言自语道:“孙寅,你要回北凉,我不拦你。但是我希望你知道,你看到的那些读书人的太安城,并不是真正的太安城,也不是所有人的太安城。”

  “这座城,有过我恩师,有过张巨鹿,有过荀平,有过阎震春,也有我这个还活着的桓温,还有很多人,你不知道。”

  “徐骁,李当心,曹长卿,杨太岁,都曾经在这个地方,是那么的意气风发,而且他们每一人都能问心无愧。”

  “你回去北凉,可能会成为一个官吏,可能是个谋士,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也问心无愧。但如果你今天没有放弃,以后有一天,有某个时候,你就有机会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太安城,有我孙寅。这个天下,有我孙寅!’”

  ————

  一条狭窄巷弄里的僻静院落,一个女子安静坐在内院门槛上,外院柴门开着,她望着门外。

  像是在等人回家。

  她偶尔会听见那些贩卖冰糖葫芦的悠扬吆喝声从远处传来,但可能是这条巷子实在太小了,见不着那些小贩扛着糖葫芦的身影从门口经过。

  她伸手放在腹部,柔声道:“边关,我和孩子都很好。”

  但我们都很想你。

TOP

当前时区 GMT+8, 现在时间是 2024-4-28 18: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