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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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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七章 爱憎会 怨别离(上)
  
  雪下得大了,夜色深邃,山林之中,渐渐的只余夜的苍茫。,
  
  风雪呼啸在山腰上,在这荒芜山岭间的洞穴里,有篝火正在燃烧,篝火上炖着简单的吃食。几名皮斗篷、挎腰刀的汉子聚集在这火堆边,过得一阵,便又有人从洞外的风雪里进来,哈了一口白气,走过来时,先向山洞最里面的一人行礼。
  
  “雪一时半会停不了了……”
  
  坐在山洞最里面的位置,铁天鹰朝着火堆里扔进一根树枝,看火光哔哔啵啵的烧。方才进来的那人在火堆边坐下,那着肉片出来烤软,犹豫片刻,方才开口。
  
  “我听说……汴梁那边……”
  
  这话语出口,旋又止住,山洞里的几人面上也各有神态,多半是看看铁天鹰后,低头沉默。他们多是刑部之中的高手,自京城而来,也有些人家便在汴梁。几个月前宁毅造反,武瑞营在京城搜刮之后北上,连续两次大战,打得几支追兵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京中新皇上位,事情稍定后便又搜集人手,组建除逆司,直接由谭稹负责,诛杀奸逆。
  
  铁天鹰因为在先前便与宁毅打过交道,甚至曾提前察觉到对方的不轨意图,谭稹上任后便将他、樊重等人提拔上来,各任这除逆司一队的统领,令牌所至,六部听调,实在是了不得的升迁了。
  
  只是这除逆司才成立不久,金人的部队便已如洪水之势南下,当他们到得西北,才稍稍弄清楚一点局势,金人几乎已至汴梁,随后天下大乱。这除逆司简直像是才刚生出来就被遗弃在外的孩子,与上头的来往音讯断绝。队伍之中人心惶惶。而且人至西北,民风彪悍,铁天鹰等人跑到官府衙门要配合可以,若真需要得力的协助,就算你拿着尚方宝剑,人家也未必听调听宣。一时间连要干点什么,都有些茫然。
  
  而今日,便已传来京城失陷的讯息。让人不免想到,这国家都要亡了,除逆司还有没有存在的可能。
  
  “……若是西夏人来,收回横山,这西北一地,也再无宁日。天下大乱。”沉默许久,铁天鹰又往篝火里扔了一根木柴。看着火焰的动静,才缓缓开口。不过,他口中说的这些,都不免让人想到那人传出来的预言。
  
  一年内汴梁沦陷,黄河以北全部沦陷,三年内,长江以北丧于女真之手,千万黎民成为猪羊任人宰割——
  
  如今看来。这形势竟真与那心魔所料无差。
  
  “可若非那魔头行大逆不道之事!我武朝岂有今日之难!”铁天鹰说到这里,目光才陡然一冷。挑眉望了出来,“我知道你们心中所想,可即便尔等有家人在汴梁的,女真围城,你们又岂能进得去。我等在北面做事,只要稍有机会。谭大人岂会不照料我等家人!诸位,说句不好听的,若我等家人、亲族真遭逢不幸,这事情诸位不妨想想,要算在谁的头上!要如何才能为他们报仇!”
  
  “我武朝国祚数百年。底蕴深厚,便是那魔头逆贼,也只敢说……他也只敢说,三年内退至长江以南。可是,若非他当庭弑君,令京中士气一降再降,几个月内,离京之人竟高达二十万之多,汴梁岂能陷落得如此之快。这等乱臣贼子……我铁天鹰,迟早手刃此獠!”
  
  他这些话说到最后,斩钉截铁、恨意凛然,洞中其余几人对望一眼,他的一名心腹走过来,伸出手来按了按铁天鹰的手背:“迟早诛杀逆贼。”
  
  其余人也陆续过来,纷纷道:“迟早诛杀逆贼……”
  
  待到众人都说了这话,铁天鹰方才微微点头:“我等如今在此,势单力孤,不可力敌,但只要盯住那边,弄清楚逆贼虚实,迟早便有此机会。”
  
  过得片刻,又道:“武瑞营再强,也不过万人,这次西夏人来势汹汹,他挡在前方,我等有没有诛杀逆贼的机会,其实也很难说。”
  
  外面风雪呼啸,山洞里的众人大都点头,说几句振奋士气的话,但实际上,此时心头仍能坚定的却不多,他们大多捕快、捕头出身,武艺不错,最重要的还是头脑精明,见惯了绿林、市井间的油滑人士,要说武瑞营不反,汴梁就能守住,没有多少人信,反倒对于朝廷上层的勾心斗角,各种黑幕,清楚得很。只是他们见惯了在黑幕里打滚的人,却从未见过有人这样掀翻桌子,干了皇帝而已。
  
  但在眼下,当然也只能如此附和、表态。
  
  夜色更深了,山洞之中,铁天鹰在最里头坐着,沉默而坚毅。此时风雪疾走,天地苍茫,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在这山洞中闭目沉睡,保持体力。只有在旁人无法察觉的间隙间,他会从这沉睡中惊醒,张开眼睛,随后又咬紧牙关,不动声色地睡下。
  
  两名被提拔的刑部总捕中,樊重的任务是串联绿林群豪,响应诛除奸逆的大计,铁天鹰则带领着几支队伍往西北而来,搜集武瑞营的踪迹、讯息,甚至在适当的时候,刺杀心魔,但此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的忐忑和压力。
  
  来到西北之后,要弄清楚这样一支大军的踪迹和动向,并不算十分艰难。甚至于那逆贼作为根据地之一的青木寨,他也可以派上一二斥候,进去打探虚实。这些天里,青木寨与那小苍河的来往,乃至于各地武瑞营士兵、家属终于零零碎碎的汇集而来,他手下的人,都能查探到线索,甚至远远的观察。
  
  这样的事态里,有外来人不断进入小苍河,他们也不是不能往里面安插人手——当初武瑞营叛乱,直接走的,是相对无牵挂的一批人,有妻儿家属的多半还是留下了。朝廷对这批人实施过高压管制,也曾经找其中的一部分人,煽动他们当奸细。帮忙诛杀逆贼,或者是假意投靠,传递情报。但如今汴梁沦陷,其中说是“假意”投靠的人,铁天鹰这边,也难以分清真假了。
  
  有些属下想要与这些人接触。也有的想要对这些人予以打击,以儆效尤。铁天鹰只是让他们安静地探查情报,表面上,自然是说不要打草惊蛇,然而这些天里,有好几次铁天鹰在夜里惊醒,都是因为梦见了那心魔的身影。
  
  对方反向侦查,然后杀了过来!
  
  没有人知道,离那心魔越近。铁天鹰的心中,越是在警惕、甚至害怕。
  
  与在京城时双方之间的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铁天鹰敢于挑衅对方,甚至威逼对方,试图让对方发怒,狗急跳墙。那个时候,在他的心中。他与这名叫宁立恒的男人,是没什么差的。甚至于刑部总捕的身份。比之失势的相府幕僚,要高上一大截。毕竟说起来,心魔的外号,不过源于他的心机,铁天鹰乃武林一流高手,再往上。甚至可能成为绿林宗师,在知道了许多内情之后,岂会害怕一个只凭些许心机的年轻人。
  
  双方起些冲突,他当街给对方一拳,对方连发怒都不敢。甚至于他妻子音讯全无,他表面愤怒,实质上,也没能拿自己怎么样。
  
  他从头到尾也没能拿自己怎么样。直到那年轻人发飙,攻破汴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杀掉九五至尊,铁天鹰才忽然发现,对方是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否则在那种破城的情况下,巡城司、刑部大堂、兵部白虎堂都被踏遍的情况下,自己一个刑部总捕,哪里会逃得过对方的扑杀。
  
  如今他成天下之敌,举旗造反,哪里会不防着自己这样的追杀者。以那人的心机,自己贸然摸上去,说不定什么地方、什么情报就是他特意安插的陷阱,也说不定哪一天在睡梦里,对方就已经命令手下反扑过来,顺手抹掉自己这帮碍眼的小石子。
  
  对方若是一个鲁莽的以霸气为主的反贼,厉害到刘大彪、方腊、周侗那样的程度,铁天鹰都不会怕。但这一次,他是真觉得有这种可能。毕竟那武艺可能已是天下第一的林恶禅,几次对上心魔,也只是悲催的吃瘪逃跑。他是刑部总捕头,见惯了精明油滑之辈,但对于心机布局玩到这个程度,顺手翻了金銮殿的疯子,真要是站在了对方的眼前,自己根本无法下手,每走一步,恐怕都要担心是不是陷阱。
  
  即便是林恶禅,后来宁立恒扯旗离开,大光明教也只是顺势进京,没敢跟到西北来寻仇。而如今,大光明教才入京几个月,京城破了,估计又只能灰溜溜的跑回南方去。
  
  这不是实力可以弥补的东西。
  
  如果自己谨慎对待,不要贸然出手,或许将来有一天局面大乱,自己真能找到机会出手。但如今正是对方最警惕的时候,傻乎乎的上去,自己这点人,简直就是飞蛾扑火。
  
  这些事情,手下的这些人或许不明白,但自己是明白的。
  
  当然,如今西夏人南来,武瑞营兵力不过万余,将营地扎在这里,或许某一天与西夏争锋,而后覆亡于此,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这样,那或许是对自己和自己手下这些人来说,最好的结果了……
  
  他在内心的最深处,闪过了这样的念头……
  
  *************
  
  风雪同样笼罩的小苍河,半山腰上的院子里,温暖的光芒正从窗棂间微微的透出来。
  
  散发着光芒的火盆正将这小小的房间烧得温暖,房间里,大魔头的一家也将要到睡眠的时间了。围绕在大魔头身边的,是在后世还颇为年轻,此时则早已为人妇的女子,以及他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怀孕的云竹在灯下纳着鞋垫,元锦儿抱着小小的宁忌,偶尔逗弄一下,但小小的孩子也已经打着呵欠,眯起眼睛了。
  
  宁曦端坐在小小的椅子上,听着他的父亲说古书上有趣的故事,母亲苏檀儿坐在他的身边,小婵偶尔看看火盆上的热水,给人的茶杯里加上一些,随后回去云竹的身边,与她一道纳着鞋垫,然后也捂着嘴眯了眯眼睛,微微的呵欠——她也有些困了。
  
  出远门回来,处理了一些事情之后,在这深夜里大伙儿聚集在一块,给孩子说上一个故事,又或是在一起轻声聊天,算是宁家睡前的消遣。
  
  院落外是深邃的夜色和漫天的飞雪,夜晚才下起来的大雪渗入了深夜的寒意,仿佛将这山野都变得神秘而危险。已经没有多少人会在外面活动,然而也在此时,有一道身影在风雪中出现,她缓缓的走向这边,又远远的停了下来,有些像是要靠近,随后又想要远离,只得在风雪之中,纠结地待一阵子。
  
  院落里,家庭的团聚已经开始散去了,锦儿抱了小宁忌,与云竹一道回去卧室,小婵则抱着宁曦,房间里,应该是那对夫妻还在说话。风雪里的身影远远的看着这一幕,在半山腰上的小路边,轻轻地踢踢脚下的积雪,又抬头看了看看不到的夜空,终于转身要走了。
  
  那边院落里,宁毅的身影却也出现了,他穿过院落,打开了院门,披着斗篷朝这边过来,黑暗里的身影回头看了一眼,停了下来,宁毅走过山路,渐渐的走近了。
  
  “嘿,这么巧。”宁毅对西瓜说道。
  
  西瓜拧了拧眉头,转身就走。
  
  “开玩笑的。”宁毅微微笑道,“一起走走吧。”
  
  前方的身影没有停,宁毅也还是缓缓的走过去,不一会儿,便已走在一起了。午夜的风雪冷的吓人,但他们只是轻声说话。
  
  他们是不怕风雪的……(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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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八章 爱憎会 怨别离 下
  
  “反贼有反贼的路数,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
  
  迎着风雪前行,拐过山路,名叫西瓜的女子轻声开口。她的发丝在风雪里动,容貌虽显稚气,此时的话语,却并不轻率。
  
  “既然在这世道上立足,父仇不共戴天。不是谁想放下,就能放得下的。我回苗疆之后,齐家的三位哥哥,你要看着点。”
  
  “我听说今晚的事了,没打起来,我很高兴。”宁毅在稍后方点了点头,却微微叹气,“三刀六洞算是怎么回事啊?”
  
  “齐家五哥有天赋,将来说不定有大成就,能打过我,眼下不动手,是明智之举。”
  
  齐家原本五兄弟,灭门之祸后,剩下老二、老三、老五,老五便是齐新翰。西瓜顿了顿。
  
  “至于三刀六洞,三刀六洞又不会死。杀齐叔叔,我于私有愧,若真能解决了,我也是赚到了。”
  
  “三刀六洞……不好看。”
  
  “噗……”
  
  西瓜笑了出来,偏头看了宁毅一眼,两人此时已是并排而行。穿过前方的小林子,到山腰转角时,已是一片小平地,平时这边能看到远处的施工场景,此时雪花漫漫,倒是看不到了,两人的脚步倒是慢了下来。西瓜随便找了跟倒下的木头,坐了下来。
  
  “我回苗疆以后呢,你多把陆姐姐带在身边,或者陈凡、祝彪也行,有他们在,就算林和尚过来,也伤不了你。你得罪的人多,如今造反,容不得行差踏错,你武艺一贯不行,也成不了一流高手,这些事情,别嫌麻烦。”
  
  “你们总说我成不了一流高手,我觉得我已经是了。”宁毅在她旁边坐下来。“当初红提这样说,我后来想想,是她对高手的定义太高。结果你也这样说……别忘了我在金銮殿上可是一巴掌就干翻了童贯。”
  
  “你是以势压人,与武艺关系不大。”西瓜笑了笑。“身居上位、以命相搏、怒发冲冠、理直气壮,这些都是势,你在金銮殿上能压倒那些权臣,是很厉害,也是因为你豁出去了。不留余地。总不能每次都拼命吧。你的势也不是用来打架的,让能拼命的人去拼就行了。”
  
  她与宁毅之间的纠葛并非一天两天了,这几个月里,每每也都在一块说话斗嘴,但此刻大雪纷飞,天地寂寥之时,两人一块坐在这木头上,她似乎又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跳了出来,朝前方走去,顺手挥了一拳。
  
  “我离开之后。卓小封他们还给你留下。”
  
  她挥出一拳,奔跑两步,呼呼又是两拳。
  
  “原本就是你教出来的弟子,你再教他们几年,看看有什么成就。他们在苗疆时,也已经接触过不少事情了,应该也能帮到你。”
  
  西瓜的身材本就不高大,加上稚气的面孔,甚至显得娇小,说着两句话时。声音也不高,说完后又停了下来,看了宁毅一眼,见宁毅似笑非笑地没有动。才又扭过头去,缓缓推出拳风。
  
  “几年前你在杭州,是学了几手霸刀,陆姐姐教你的破六道,也确实是很好的发力法子,但破六道刚猛。伤身体。要帮你调理,陆姐姐有她的办法,但我的身形,原本也是不适合用霸刀的,后来虽然找到了法子,爹爹也还教了我一套拳法。这拳法只为修气,专为我改的,别人也不会。我也是这几年才能领会,教给别人。我每天都练,你可以看看。”
  
  “当初在杭州,你说的民主,蓝寰侗也有些端倪了。你也杀了皇帝,要在西北立足,那就在西北吧,但如今的形势,如果站不住,你也可以南下的。我……也希望你能去蓝寰侗看看,有些事情,我想不到,你总得帮我。”
  
  她口中说着话,在风雪中,那身形出拳由慢至快,击、挥、砸、打、膝撞、肘击、跳跃,渐至拳舞如轮,如同千臂的小明王。这名叫小金刚连拳的拳法宁毅早就见过,她当初与齐家三兄弟比斗,以一敌三犹然突进不止,此时演练只见拳风不见力道,落入眼中的身影却显得有几分可爱,犹如这可爱女孩子连续不断的舞蹈一般,唯有降下的雪花在空中腾起、漂浮、聚散、冲突,有呼啸之声。
  
  那每一拳的范围都短,但身形趋进,气脉悠长,以至于她说话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显得轻盈平静,出拳越来越快,话语却丝毫不变。
  
  然而这半年以来,她总是习惯性地与宁毅找茬、斗嘴,此时念及将要离开,话语才第一次的静下来。心中的焦躁,却是随着那越来越快的出拳,显露了出来的。
  
  “……你今年二十三岁了吧?”
  
  “……从圣公起事时起,于这……呃……”
  
  西瓜口中说话,手上那小金刚连拳还在越打越快,待听到宁毅那句突兀的问话,手上的动作和话语才陡然停了下来。此时她一拳微屈,一拳向斜上前伸,神情一僵,小拳头还在空中晃了晃,然后站直了身形:“关你什么事?”
  
  “我们成亲,有几年了?”宁毅从木头上走了下来。
  
  “我们那个……算是成亲吗?”
  
  “这么几年了,应该算是吧。”
  
  她原本摆了摆姿势,继续打拳。听到这句,又停了下来,放下双拳,站在那儿。
  
  “我这几年,也不是没人嫁了,只是蓝寰侗的事情一直未曾放下心来。你……你几个妻子,孩子都快长大了,跟我之间……跟我之间……”
  
  没有了她的挥拳,风雪又回到原本飘落的景状,她的话语此时才稍稍僵硬起来,身形也是僵硬的,就那样直直地站着,双拳握在身侧,微微偏头。
  
  一如宁毅所说,她二十三岁了,在这个年代,已经是老姑娘都不算,只能说是没人要的年纪。而即便在这样的年纪里,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除了被他背叛后的那一次,二十三岁的她是连一个风雪里僵硬的拥抱。都不曾有过的……
  
  雪花落下来,她站在那里,看着宁毅走过来。她就要离开了,在这样的风雪里。许是要发生些什么的。
  
  至少……也该有一个僵硬的拥抱……
  
  半山腰的院落房间,油灯还在微微的亮着,灯火里,苏檀儿翻看着手中的账目记录。回过头时,不远处的床上小婵与宁曦已经睡着了。
  
  她又往窗棂那边看了看。虽然隔着厚厚的窗户纸看不见外面的境况,但还是可以听到风雪在变大的声音。
  
  这样的夜里,他应该不会回来休息。
  
  她这样想着,又偏头微微的笑了笑。不知道什么时候,房间里的身影吹灭了灯火,**休憩。
  
  风雪又将这片天地包围起来了。
  
  **************
  
  寒冬一夜过去,清晨,雪在天空中飘得安详起来,整片天地渐渐的银装素裹,替换深秋荒凉的颜色。
  
  早晨起来时。师师的头有些昏沉,段素娥便过来照顾她,为她煮了粥饭,随后,又水煮了几味药材,替她驱寒。
  
  段素娥原是那位陆寨主身边的亲卫,来小苍河后,被安排在了师师的身边。一边是习武杀人的山野村妇,一边是柔弱忧郁的京城花魁,但两人之间。倒没产生什么嫌隙。这是因为师师本身学识不错,她过来后不愿与外界有太多接触,只帮着云竹整理从京城掠来的各种古籍文卷。
  
  段素娥在山中本有家室,丈夫为青木寨而死。膝下一子却已到了读书识字的年纪,最近青木寨的环境不错,能让家中孩子有个识字的机会,将来明理懂事,是山中妇人最大的希冀。平素与师师说些谷中发生的事情,闲暇时候。也会过来询问些念书的心得。
  
  这年月的正牌花魁,便是后世令人信服的大明星,并且相对于大明星,她们还要更有内蕴、见地、学识。段素娥佩服于她,她的心中,其实反倒更佩服这个丈夫死后还能乐观地带大一个孩子的妇人。
  
  “听说昨夜南方来的那位西瓜姑娘要与齐家三位师父比试,大伙儿都跑去看了,原本还以为,会大打一场呢……”
  
  “西瓜姑娘啊,年纪轻轻的,宗师般的人物,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只看她一手霸刀功夫,与寨主比起来,怕是也差不了多少。齐家的三位与她有仇,暂时看来是报不了了,只是父仇不共戴天,这事情,大家都会放在心里……”
  
  “大伙眼下都在说京师的事情,城破了,里头的人怕是不好过,李姑娘,你在那边没有亲族了吧。”
  
  段素娥偶尔的说话之中,师师才会在僵硬的思绪里惊醒。她在京中自然没有了亲族,然而……李妈妈、楼中的那些姐妹……她们如今怎样了,这样的疑问是她在心中即便想起来,都有些不敢去触碰的。
  
  第一次女真围城时,她本就在城下帮忙,见识到了各种惨剧。之所以经历这样的惨状,是为了避免更让人无法承受的局面发生。但从这里再过去……普通人的心里,恐怕都是难以细思的。那些歇斯底里的对冲,断指残体后的呐喊,负担各种伤势后的哀嚎……比这更为惨烈的状况是什么?她的思维,也不免在这里卡死。
  
  在矾楼这么些年,李妈妈向来有办法,或许能够侥幸脱身……
  
  不过,远在千里外的汴梁城破后,矾楼的女子确实已经在拼命的寻求庇护,但李师师曾经认识的那些姑娘们,她们多在第一批被送入女真人军营的妓户名单之列。妈妈李蕴,这位自她进入矾楼后便极为关照她的,也极有智慧的女子,已于四日前与几名矾楼女子一道服药自尽。而其他的女子在被送入女真军营后,眼下已有最刚烈的几十人因不堪受辱自尽后被扔了出来。
  
  这些事情,她要到许多年后才能知道了。
  
  山谷之中雪下不停,然而谷中的某些气氛,即便师师出门不多,此时也能感受得到正在变化。落雪之中,她偶尔能听到河谷对面传来的呐喊号子,士兵扛着原木,在这样的大雪里,从山路上奔行而过,也有一队队的人,在仓库与工地之间齐声呐喊着铲出雪道。来往人说话、呼喊里蕴含的精气神,与几日前比较起来,竟有着明显的不一样。
  
  这是汴梁城破之后带来的改变。
  
  雪下了两三日后,才渐渐有了停下来的迹象。这期间。苏檀儿、聂云竹等人都来看望过她。而段素娥带来的消息,多是有关此次西夏出兵的,谷中为了是否帮忙之事商议不停,而后,又有一道消息陡然传来。
  
  几日之前。镇守西北多年的老种相公种师道,于清涧城老宅,与世长辞了。
  
  师师听到这个消息,也怔怔地坐了许久。第一次汴梁保卫战,镇守城中的将领便是左相李纲与这位名震天下的老种相公,师师与他的身份虽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汴梁能够守住,这位老人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顶梁柱一般的作用,对这位老人,师师心中。敬重无已。
  
  这天雪已经停了,师师从房间里出去,天地之间,都是白皑皑的一片。不远处的一处院子里有人走动,院子里的屋顶上,一名女子在那儿盘腿而坐,一只手微微的托着下巴。那女子一袭白色的貂绒衣裙,白色的雪靴,精致甚至带点稚嫩的面容让人不免想起南方水乡大户人家的女子,然而师师知道。眼前这坐在屋顶上俨如稚气少女一般的女子,手上杀人无算,便是反贼在南面的头目,霸刀刘西瓜。
  
  她平素爱与宁毅斗嘴。但两人之间,师师能看出来,是有些不清不楚的私情的。这些年来,那位能文能武的童年好友行走世间,到底交了多少奇怪的朋友,经历了多少事情。她其实一点都不清楚。
  
  按照段素娥的说法,这位姑娘也在眼下的两天,便要动身南下了。或许也是因为即将分离,她在那屋顶上的神情,也有着些许的茫然和不舍。
  
  她能在屋顶上坐,说明宁毅便在下方的房间里给一众中层军官讲课。对于他所讲的那些东西,师师有些不敢去听,她绕开了这处院落,沿山路前行,远远的能看到那头谷地里聚居地的热闹,数千人分布期间,这几天落下的积雪早已被推向四周,山麓一侧,几十人齐声呐喊着,将巨大的山石推下土坡,河床一侧,预备修建蓄水堤坝的军人挖掘起引水的之流,打铁铺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在这边都能听得清楚。
  
  已经有大大小小的孩子在其中奔走帮忙了。
  
  她穿过一侧的树林,人也开始变得多起来,似乎有些女人正往这边来看热闹,师师知道这边半山腰上有一处大的平地,而后她便远远看见了已经集合的军人,一共两个方块,大约是千余人的样子,有人在前方大声说话。
  
  “……我方有炮……一旦集结,西夏最强的平山铁鹞子,其实不足为惧……最需担心的,乃西夏步跋……咱们……周围多山,将来开战,步跋行山路最快,如何迎击,各部都需……此次既为救人,也为练兵……”
  
  训话的声音远远传来,不远处段素娥却看到了她,朝她这边迎过来。
  
  “李姑娘,你出来走动了……”
  
  “素娥姐,这是……”
  
  “我们要出兵了。”
  
  “啊?”
  
  “西夏大军已抵近清涧城,我们出两支队伍,各五百人,左右袭扰攻城大军……”
  
  “西夏人……很多吧?”
  
  “西夏兴兵近十万,即便全军出动,怕也没什么胜算,更何况老种相公过世,我们这边也没有与西军说得上话的人了。这一千人,只在西夏攻城时牵制一下,最重要的是,城池若破,他们可以在山林间阻杀西夏步跋子,让难民快些逃走……我们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相处数月,段素娥也知道师师心善,低声将知道的讯息说了一些。事实上,寒冬已至,小苍河各种过冬建设都未见得完善,甚至在这个冬天,还得做好一部分的水坝引流工作,以待来年春汛,人手已是不足,能跟将这一千精锐派出去,都极不容易。
  
  两人一边说着,一面往山坡的高处走去,下方的山谷、校场、队列逐渐都收入眼帘,然后师师听见上千人齐声的呼喊,那队伍立定,虽只千人,却也是士气高涨,杀气冲天!
  
  远处都是白雪,谷地、山隙远远的间隔开,延绵无际的冬日雪海,千人的队列在山麓间翻越而出,逶迤如长龙。
  
  师师微微张开了嘴,白气吐出来。
  
  自半年前起,武瑞营造反,突破汴梁城,宁毅当庭弑君,而今女真南下,攻破汴梁,中原动荡,西夏人南来,老种相公撒手人寰,而在这西北之地,武瑞营的士气即便在乱局中,也能如此凛冽,这样的士气,她在汴梁城下守城那么多日,也从未见过……
  
  这天下、武朝,真的要完了吗?
  
  她身体摇晃,在白雪的反光里,微感晕眩。
  
  我……该去哪里
  
  ***************
  
  爱恋也罢、恐惧也罢,人的情绪千千万万,挡不住该有的事情发生,这个冬天,历史仍旧如巨轮一般的碾过来了。
  
  十二月里,西夏人连破清涧、延州几城,寒冬之中,西北民众背井离乡、流民四散,种师道的侄子种冽,率领西军余部被女真人拖在了黄河北岸边,无法脱身。清涧城破时,种家祠堂、祖坟悉数被毁。镇守武朝西北百余年,延绵五代将领辈出的种家西军,在这里燃尽了余晖。
  
  京城,连续数月的动荡与屈辱还在持续发酵,围城期间,女真人数度索要金银财物,开封府在城中数度搜刮,以抄家之势将汴梁城内富户、贫户家中金银抄出,献与女真人,包括汴梁宫城,几乎都已被搬运一空。
  
  这只是汴梁惨剧的冰山一角,持续数月的时间里,汴梁城中女子被送入、掳入金人军中的,多达数万。只是宫中太后、皇后及皇后以下嫔妃、宫女、歌女、城中官员富户家中女子、妇人便有数千之多。与此同时,女真人也在汴梁城中大肆的搜捕工匠、青壮为奴。
  
  这种搜刮财物,抓捕男女青壮的循环在几个月内,不曾停止。到第二年年初,汴梁城中原本囤积物资已然耗尽,城内民众在吃进粮食,城中猫、狗、乃至于树皮后,开始易子而食,饿死者无数。名义上仍旧存在的武朝朝廷在城内设点,让城内民众以财物珍玩换去些许粮食活命,然后再将这些财物珍玩输入女真军营之中。
  
  及至这年三月,女真人才开始押送大量俘虏北上,此时女真军营之中或死节自尽、或被**虐至死的女子、妇人已高达万人。而在这一路之上,女真军营里每日仍有大量女子尸身在受尽折磨、折辱后被扔出。
  
  尽管后世的史学家更乐意记录几千的妃嫔、帝姬以及高官富户女子的遭遇,又或是原本身居皇帝之人所受的折辱,以示其惨。但实际上,这些有一定身份的女子,女真人在**虐之时,尚有些许留手。而其余高达数万的平民女子、妇人,在这一路之上,遭受的才是真正犹如猪狗般的对待,动辄打杀。
  
  一直到抵达金国境内,这一次女真军队从南面掳来的男女汉人俘虏,除去死者仍有多达十余万之众,这十余万人,女人沦为娼妓,男子充为奴隶,皆被廉价、随意地买卖。自这北上的千里血路开始,到此后的数年、十数年余生,他们经历的一切才是真正的……
  
  惨绝人寰!(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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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五九章 大潮飞逝 花火散消
  
  四月,汴梁城饿死者无数,尸臭已盈城。
  
  唐恪坐着轿子传过汴梁城,从皇城回府。
  
  轿子微微摇晃,从晃动的轿帘外,传入微微的臭气与哭泣声,外面的道路边,有死去的尸体,与形如尸体般枯瘦,仅余最后气息的汴梁人。
  
  街头的行人都已经不多了。
  
  轿子里的老人衣冠整齐,面目呆滞、却又有些漠然,他望着前方的帘子,没有动静。
  
  作为如今维系武朝朝堂的最高几名大员之一,他不仅还有抬轿子的家奴,轿子周围,还有为保护他而随行的侍卫。这是为了让他在上下朝的途中,不被歹人刺杀。不过最近这段时日以来,想要刺杀他的歹人也已经渐渐少了,京城之中甚至已经开始有易子而食的事情出现,饿到这个程度,想要为了道义行刺者,毕竟也已经饿死了。
  
  这已经是一座被榨干了的城池,在一年以前尚有百万人聚居的地方,很难想象它会有这一日的凄凉。但也正是因为曾经百万人的聚集,到了他沦为为外敌肆意揉捏的境地,所展现出来的景象,也愈发凄凉。
  
  半年之前,女真兵临城下,朝堂一方面临危启用唐恪、吴敏等一系主和派,是希望他们在妥协后,能令损失降到最低,一方面又希望武将能够抵御女真人。唐恪在这期间是最大的悲观派,这一次女真尚未围城,他便进谏,希望皇帝南狩避难。然而这一次,他的意见仍旧被拒绝,靖平帝决定君王死社稷,不久之后,便重用了天师郭京。
  
  朝堂启用唐恪等人的意思是希望打之前可以谈,打之后也最好可以谈。但这几个月以来的事实证明,毫无力量者的妥协,并不存在任何意义。六甲神兵的闹剧过后。汴梁城即便面临再无礼的要求,也不再有说半个不字的资格。
  
  几个月以来,曾经被视为天子的人,如今在城外女真大营之中被人当做猪狗般的取乐。曾经九五至尊的妻子、女儿,在大营中被肆意凌辱、杀害。与此同时,女真大军还不断地向武朝朝廷提出各种要求,唐恪等人唯一可以选择的,也只有答应下那样一桩桩的要求。或是送出自己家的妻女、或是送出自己家的金银,一步步的帮助对方榨干这整座城池。
  
  不久之前,已经开始准备离去的女真人们,提出了又一要求,武朝的靖平皇帝,他们不准备放回来,但武朝的基业,要有人来管。于是命太宰张邦昌继承皇帝之位,改元大楚,为女真人镇守天南。永为藩臣。
  
  此时汴梁城内的周姓皇族几乎都已被女真人或掳走、或杀死。张邦昌、唐恪等人试图拒绝此事,但女真人也做出了警告,七日之内张邦昌若不登基就杀尽朝堂大臣,纵兵血洗汴梁城。
  
  这天已经是期限里的最后一天了。
  
  朝堂上,以宋齐愈牵头,推举了张邦昌为帝,半个时辰前,唐恪、吴敏、耿南仲等人在诏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张邦昌以服下砒霜的表情登基。
  
  轿子离开朝堂之时,唐恪坐在里面,想起这些年来的许多事情。曾经意气风发的武朝。以为抓住了机会,想要北伐的样子,曾经秦嗣源等主战派的样子,黑水之盟。纵然秦嗣源下去了,对于北伐之事,仍旧充满信心的样子。
  
  此后的汴梁,歌舞升平,大兴之世。
  
  南来北往的水陆客商聚集于此,自信的文人墨客聚集于此。天下求取功名的武人聚集于此。朝堂的大员们,一言可决天下之事,宫廷中的一句话、一个步子,都要牵涉成千上万家庭的兴衰。高官们在朝堂上不断的辩论,不断的勾心斗角,以为成败源于此。他也曾与无数的人争辩,包括一贯以来交情都不错的秦嗣源。
  
  他是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但他只是谨慎。在许多时候,他甚至都曾想过,如果真给了秦嗣源这样的人一些机会,说不定武朝也能把握住一个机会。然而到最后,他都痛恨自己将路途之中的阻力看得太清楚。
  
  他的悲观主义也从未发挥任何作用,人们不喜欢悲观主义,在绝大部分的政治生态里,激进派总是更受欢迎的。主战,人们可以轻易地主战,却甚少人清醒地自强。人们用主战代替了自强本身,盲目地以为只要愿战,只要狂热,就不是懦弱,却甚少人愿意相信,这片天地天地是不讲人情的,天地只讲道理,强与弱、胜与败,就是道理。
  
  所以他心中其实明白,他这一生,或许是站不到朝堂的高处的,站上去了,也做不到什么。但最后他还是尽力去做了。
  
  他至少帮助女真人废掉了汴梁城。就如同面临一个太强大的对手,他砍掉了自己的手,砍掉了自己的脚,咬断了自己的舌头,只希望对方能至少给武朝留下一些什么,他甚至送出了自己的孙女。打不过了,只能投降,投降不够,他可以献出财富,只献出财富不够,他还能给出自己的尊严,给了尊严,他希望至少可以保下武朝的国祚,保不下国祚了,他也希望,至少还能保下城里已经一无所有的这些人命……
  
  后世对他的评价会是什么,他也清清楚楚。
  
  这些时日以来,他想的东西很多,有可以说的,也有不能说的。他偶尔会想起那个画面,在几个月以前,景翰朝的最后那天里,金銮殿里的情况。秦嗣源已死,犹如之前每一次政争的收场,人们如常地上朝,庆幸自己得以保全,而后皇帝被摔在血里,那个年轻人在金阶上持刀坐下来,用刀背往皇帝头上拍了一下。
  
  老人的这一生,见过许多的大人物,蔡京、童贯、秦嗣源乃至追溯往前的每一名叱咤风云的朝堂大员,或张扬跋扈、意气风发,或稳重深沉、内蕴如海,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一幕。他也曾无数次的觐见皇帝,从未在哪一次发现,皇帝有这一次这般的,像个普通人。
  
  朝堂上所有人都在破口大骂,其时李纲须发皆张、蔡京目瞪口呆、秦桧喝骂如雷、燕正悚然狂呼。无数人或诅咒或发誓,或引经据典,陈述对方行径的大逆不道、天地难容,他也冲上去了。但那年轻人只是漠然地用钢刀按住痛呼的皇帝的头。从头到尾,也只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也只有前方的一些人听到了。
  
  这些日子以来,或有人回忆起那大逆不道的一幕,却从未有人提起过这句话。今天写下名字的那一刻。唐恪忽然很想将这句话跟满朝的大臣说一次:“……”
  
  那一天的朝堂上,年轻人面对满朝的喝骂与怒斥,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将目光扫过所有人的头顶,说了一句:“……一群废物。”
  
  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也许都是一记比杀死皇帝更重的耳光,没有任何人能说起它来。
  
  老人当然没有说出这句话。他离开宫城,轿子穿过街道,回到了府中。整个唐府此时也已死气沉沉,他正室早已过世。家中女儿、孙女、妾室大多都被送出去,到了女真军营,剩余的慑于唐恪最近以来六亲不认的威仪,在唐府中过着饱一顿饥一顿的日子,也大都不敢靠近。只有跟在身边多年的一位老妾过来,为他取走衣冠,又奉来水盆供他洗脸,唐恪如往常般一丝不苟的将脸洗了。
  
  他回到书房,整理好这些天来翻得凌乱的书架,整理好书桌上的纸笔。冬日的寒冷已渐渐逝去。阳光懒洋洋地从窗外照射进来,已是晚春初夏时节的阳光。汴梁城里已经没有什么了,女真人该走了,他想。
  
  不久之后那位年迈的妾室过来时。唐恪唐钦叟已服下毒药,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静静地死去了。
  
  **************
  
  皇朝的倾覆犹如爆散飞逝的花火,金朝与武朝的对撞中,余波冲向周围,自女真南下的半年时间以来。整片大地上的局势,都在剧烈的动荡、变化。
  
  黄河以北,女真人押送俘虏北归的队伍犹如一条长龙,穿山过岭,无人敢阻。曾经的虎王田虎在女真人不曾顾及的地方小心地扩张和巩固着自己的势力。东面、北面,曾经以勤王抗金为名兴起的一支支队伍,开始各自划定势力范围,翘首以待事情的发展,曾经流散的一支支武朝溃军,或就地修整,或逶迤南下,寻求各自的出路。北方的许多大族,也在这样的局面中,惶恐地寻找着自己的出路。
  
  西北,这一片民风彪悍之地,西夏人已再度席卷而来,种家军的地盘近乎全部覆灭。种师道的侄子种冽率领种家军在南面与完颜昌苦战之后,逃窜北归,又与拐子马大战后溃败于西北,此时仍旧能聚集起来的种家军已不足五千人了。
  
  折家的折可求早已回师,但同样无力救援种家,只得龟缩于府州,偏安一隅。清涧城、延州等大城破后,无数的难民朝着府州等地逃了过去,折家收拢种家残部,扩大着力量,威慑李乾顺,也是因此,府州并未受到太大的冲击。
  
  曾经也算是落入了所有人眼中的那支反逆队伍,在这样浩浩汤汤的时代大潮中,暂时的平静和龟缩起来,在这所有人都自顾不暇的时间里,也极少有人,能够顾及到他们的动向,甚至有人传出,他们已在寒冬的时节里,被西夏大军扫荡过去,点滴不存了。
  
  南面,同样激烈的动荡正在酝酿,能够收到讯息的社会中层,爱国情绪激烈而亢奋。但对于军队来说,先前与女真人的硬憾证明了军队不能打的事实,高层的掌权者们压住了最后的一些军队,巩固长江以南的防线,抑制着消息的传播。也是因此,许多人在仍旧繁华的气息中度过了冬天和万物复苏的春天,虽然担心着汴梁城的安危,但真正的氛围与女真当初攻雁门关和太原时,并无二致。
  
  江宁,康王府。
  
  年轻的小王爷哼着小曲,小跑过府中的廊道,他冲回自己的房间时,阳光正明媚。在小王爷的书房里,各种古怪的图纸、书本摆了半间屋子。他去到桌边,从衣袖里拿出一本书来兴奋地看,又从桌子里找出几张图纸来,彼此对比着。不时的握拳敲敲书桌的桌面。
  
  一道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小王爷抬头看看,正是他的姐姐周佩。他心情颇好,朝着那边笑了笑:“姐,怎么样。王家的老夫人和那些姐姐,你去见过了吧?果真是书香门第,当初王其松老爷子一门忠烈,他的家人,都是可敬可佩的。”
  
  周佩的目光稍有些冷然。微微眯了眯,走了进来:“我是去见过她们了,王家固然一门忠烈,王家遗孀,也令人敬佩,但她们毕竟牵涉到那件事里,你暗中活动,接她们过来,是想把自己也置在火上烤吗?你可知此举何其不智!”
  
  “她们是宝贝。”周君武心情极好,低声神秘地说了一句。然后瞧瞧门外,周佩也便偏了偏头,让随行的丫鬟们下去。待到仅余姐弟两人时,君武才拿着桌上那本书跳了起来,“姐,我找到关窍所在了,我找到了,你知道是什么吗?”
  
  周佩皱了皱眉,她对周君武研究的那些奇巧淫技本就不满,此时便更加厌恶了。却见君武兴奋地说道:“老……那个人真是个天才。我原本以为关窍在布上,找了好久找不到合适的,每次那大孔明灯都烧了。后来我仔细查了最后那段时间他在汴梁所做的事情,才发现。关键在纸浆……哈哈,姐,你根本猜不到吧,关键竟在纸浆上,想要不被烧,竟要涂纸浆!”
  
  “在汴梁城的那段时日。纸作坊一直是王家在帮忙做,苏家制作的是布匹,只有两者都考虑到,才会发现,那会飞的大孔明灯,上面要刷上纸浆,方才能膨胀起来,不至于透气!所以说,王家是宝贝,我救她们一救,也是应该的。”
  
  宁毅当初在汴梁,与王山月家中众人交好,待到反叛出城,王家却是绝对不愿意跟随的。于是祝彪去劫走了定亲的王家姑娘,甚至还差点将王家的老夫人打了一顿,双方算是闹翻。但弑君之事,哪有可能这么简单就洗脱嫌疑,就算王其松曾经也还有些可求的关系留在京城,王家的处境也绝不好过,差点举家下狱。及至女真南下,小王爷君武才又联络到京城的一些力量,将这些可怜的女子尽量接过来。
  
  若非如此,整个王家恐怕也会在汴梁的那场大祸中被送入女真军中,饱受屈辱而死。
  
  在京中为此事出力的,便是秦嗣源下狱后被周喆勒令在寺中思过的觉明和尚,这位秦府客卿本就是皇族身份,周喆死后,京中风云变幻,不少人对秦府客卿颇有忌惮,但对于觉明,却不愿得罪,他这才能从寺中渗出一些力量来,对于可怜的王家遗孀,帮了一些小忙。女真围城时,城外早已净空,寺庙也被摧毁,觉明和尚许是随难民南下,此时只隐在幕后,做他的一些事情。
  
  周佩对于君武的这些话半信半疑:“我素知你有些仰慕他,我说不了你,但此时天下局势紧张,我们康王府,也正有许多人盯着,你最好莫要乱来,给家里带来大麻烦。”
  
  她沉吟半晌,又道:“你可知,女真人在汴梁令张邦昌登基,改元大楚,已要撤兵北上了。这江宁城里的各位大人,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女真人北撤时,已将汴梁城中所有周氏皇族,都掳走了。真要说起来,武朝国祚已亡……这都要算在他身上……”
  
  “哼。”君武冷哼一声,却是挑了挑眉,将手中的本子放下了,“王姐,你将武朝国祚这么大的事情都按在他身上,有些自欺欺人吧。自己做不好事情,将能做好事情的人折腾来折腾去,以为干什么别人都只能受着,反正……哼,反正武朝国祚亡了,我就说一句,这国祚……”
  
  “你闭嘴!”周佩的目光一厉,踏踏走近两步,“你岂能说出此等大逆不道的话来,你……”她咬咬牙齿,平复了一下心情,认真说道,“你可知,我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朝堂和睦之气,何其难得。有此一事,往后皇帝与大臣,再难同心,其时彼此忌惮。皇帝上朝,几百侍卫跟着,要时刻提防有人行刺,成何体统……他如今在北方。也是叛军之主,始作俑者,你道其无后乎?”
  
  说起那一位的事情,周佩情绪每每激烈,两人在这段时间。也有过不少争论了。从最初的懒得回答,到最后的针锋相对,也算是耗尽了君武的耐性。他此时撇了撇嘴:“几百侍卫跟着,又有何害处?荀子云,水则载舟、亦则覆舟,为君之人身负千万人的身家性命,就只想被载?能多怕一分覆舟之险,就能多将事情做好一分,为君者多担心一点,千万黎民便都能多得一分好处。千万黎民多一分好处。难道还不值得几百侍卫跟着的麻烦?为了体统?千万黎民的好处,抵不上一个体统?”
  
  他因为想到了反驳的话,颇为得意:“我如今手下管着几百人,晚上都有点睡不着,成天想,有没有怠慢哪一位师傅啊,哪一位比较有本事啊。几百人犹然如此,手下千万人时,就连个担心都不愿要?搞砸了事情,就会挨骂。打不过人家,就要挨打。汴梁如今的处境清清楚楚,只要体统有什么用,我未曾振兴武朝。有什么理由,您去跟女真人说啊!”
  
  周佩盯着他,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这番对话大逆不道,但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汴梁的皇族全军覆没,三来也是少年人意气风发。才会私下里这般说起,但毕竟也不能继续下去了。君武沉默片刻,扬了扬下巴:“几个月前西北李乾顺打下来,清涧、延州好几个城破了。武瑞营在那等夹缝中,还派出了人手与西夏人硬碰了几次,救下不少难民,这才是真男儿所为!”
  
  周佩这下更加拧起了眉头,偏头看他:“你为何会知道的。”
  
  君武抬了抬头:“我手下几百人,真要有心去打听些事情,知道了又有什么奇怪的。”
  
  周佩叹了口气,两人此时的表情才又都平静下来。过得片刻,周佩从衣服里拿出几份情报来:“汴梁的讯息,我原本只想告诉你一声,既然这样,你也看看吧。”
  
  她转身走向门外,到了门边,又停了下来,偏头道:“你可知道,他在西北,是与西夏人小打了几次,或许一时间西夏人还奈何不了他。但黄河以北天下大乱,如今到了汛期,北方流民四散,过不多久,他那边就要饿死人。他弑杀君父,与我们已不共戴天,我……我只是有时候在想,他当时若未有那么冲动,而是回来了江宁,到如今……该有多好啊……”
  
  周佩自汴梁回来之后,便在成国公主的教导下接触各种复杂的事情。她与郡马之间的感情并不顺遂,全心投入到这些事情里,有时候也已经变得有些阴冷,君武并不喜欢这样的姐姐,有时候针锋相对,但总的来说,姐弟两的感情还是很好的,每次看见姐姐这样离开的背影,他其实都觉得,多少有些落寞。
  
  他自小聪慧,但此时对于姐姐的话却并未细想,将手中汴梁城惨剧的讯息看了看,作为年轻人,还很难有复杂的叹息,甚至于作为清楚内幕之人,还觉得汴梁的惨剧有些咎由自取。这样的认知令他眼中更加坚定,不久之后,便将讯息扔到一边,专心研究起让热气球起飞的技术上来。
  
  旧时代的火花冲散。西北的大山里,叛乱的那支军队也正在泥泞般的局势中,努力地挣扎着。(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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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〇章 华夏 初夏
  
  轰——
  
  雨在下,闪电划过了阴沉的天空。
  
  初夏时节,吕梁、横山一带的山间,已被暴雨笼罩起来,地势纵横的山豁间,矮树、灌木与裸露而出的土石,都笼罩在灰蒙蒙的大雨当中。
  
  看来渺小的一队人影,在半山腰的大雨中缓缓穿行。
  
  靠近吕梁主脉的这一片山岭间道路难行,许多地方根本找不到路。此时行于山间的队伍大约由三四十人组成,多数挑着担子,都身披蓑衣,担子沉重,看来像是过往的商旅。
  
  西北荒凉,民风彪悍,但西军镇守期间,走的路途毕竟是有的。当初为了筹集边关粮食,朝廷采取的方法,是让边民将每年要纳的粮主动送到军队军营,因此西北各地,来往还算便利,然而到得眼下,西夏人杀回来,已破了原本种家军镇守的几座大城,甚至有过好几次的屠杀,外界情况,也就变得复杂起来。
  
  秦有石乃是这支队伍的领,他本是平阳西北的商户,去年年末到保安军一带贩卖冬衣,顺便带了些私盐之类的贵重物,准备到边境之地换些货物回来。西夏人攻延州,将他隔在了路上,虽然大雪开始封山,但东面战乱一片,走也走不动,他在附近村落被滞留数月,整个西北的情况,已经是一塌糊涂了。
  
  战火蔓延,不断扩张,不久前秦有石听说种冽种大帅杀将回来,仍旧输给了西夏的拐子马。西军将士溃散,西夏人四处肆虐,他见了许多破城后逃散之人,打听一阵后,终于还是决定冒险东行。
  
  中原已经一塌糊涂,据说女真人破了汴梁城,肆虐数月,京城都已经不成样子,西夏人又推过了横山。这天下要出大变故了。虽然大部分难民开始往西面、南面逃窜,但秦有石等人不行,平阳、耿州等地虽在东面,但西夏人毕竟还没杀到那边。
  
  他们的家人还在啊。
  
  西北四战之地。但自西军强大后,他们所处的地方,也已经太平了许多年。如今西夏人来,也不知会怎样对待当地的人,逃难也好。当顺民也罢,总之都得先回去与家人团聚才是。
  
  西夏大军破了清涧、延州等地,此时已经开始往周围威逼过来,但西北毕竟地方不小,西夏人如今也掌握不了所有地盘,雪融冰消时,开始大规模地逃离居住地的人们更加多起来,往南的往北的往东的往西的都有,秦有石打听了一番,带着冬天屯下的不少货物与商会的伙计们开始东行。此时东面已有不少西夏军队在活动。一行人躲躲闪闪,度缓慢。后来想要进入平素难行的山中冒一冒险,才遇上了队伍前方那两个奇怪的年轻人。
  
  话说从头,西北一地,受西军尤其是种家泽被颇深,西北的汉子感念其恩,也极有骨气。大军杀来时,清涧城、延州城等地都进行过激烈的厮杀反抗,虽然最终无济于事,但即便溃兵、流民四散时。也有不少义气之士组织起来,意欲与西夏大军拼杀的。
  
  如此一来,这个冬天里,在逃难的流民之中也传出了不少义烈之士的传闻与故事。谁谁谁在逃难途中与西夏步跋厮杀牺牲了,谁谁谁不愿意逃离,与城偕亡,或是谁谁谁集结了数百好汉,要与西夏人对着干的。这些传闻或真或假,其中也有一则。颇为奇怪。
  
  说是清涧、延州城破后,流民四散,西夏兵一路追杀抢掠,有一支部队却从山中杀出,掩护了难民逃走。在大雪封山的冬天里,他们甚至还会帮助一些家中已无任何财物的难民,送上些许粮食,供其逃命。事实上,无论流散军队还是绿林义士,做这些事情,倒还不算奇怪,这支队伍奇怪的是——他们让人写两个字。
  
  这支队伍救下人后,据说会跟人说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大概的意思可能是,大家是华夏子民,正该守望相助。这句话堂堂正正,倒也不算什么了,但在这之后,他们往往会拿出本子,让人写下“华夏”这两个字来,不会也没关系,他们还会教人写这两个字。
  
  试想城池破后,大雪累积的山岭上,军队救下了难民,然后让他们拿着树枝在雪地上写两个字——这一幕怎么想怎么奇怪。但世间传闻就是这样,模模糊糊,不清不楚,这样的环境下,人们瞎说的东西也多,往往做不得准。秦有石隐约听过两次这故事,当做别人瞎说的事情抛诸脑后,虽然后来又听说一些版本,诸如这支军队乃武朝叛军,这支军队乃种家嫡系、乃折家将等等等等,基本也懒得去深究。
  
  却是在他们快要进山的时候,与一支逃难队伍无意间汇合,有两人见他们在打听山中道路,竟找了过来,说是可以给他们指指路。秦有石也不是第一次在外行走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道理他还是懂的,然而交谈之中,那两人中为的年轻人竟问了一句:“你识字吗?可会写华夏二字?”
  
  秦有石当即想起那个传闻来。
  
  其时西夏人正在周围的大路上四处封锁,秦有石的选择毕竟不多,他口头上虽不答应,但进山之后,双方还是遇上了。秦有石手下的这帮人也都是行走西北的汉子,多半带着武器,他让众人警惕,与对方接触几次,双方才同行起来。
  
  对于秦有石来说,这倒也是无奈之下的赌博了,想要回家,一时半刻又没有向导,终究不能一行人在这等荒山里转上几个月。他回忆那些传闻,感觉这两人倒也不像是那种引人进山而后夺财的强人,一番交谈,才知道对方还有青木寨的背景。
  
  吕梁青木寨,在西北一带的商贾中还算是有些名气了。但两人之中为的那个年轻人却像是个外地人,这人名叫卓小封,身背大刀,平素倒也和气健谈。结合几番话语,回忆起听说了的一些琐碎传言,秦有石的心中,倒是组织起了一些线索来。
  
  去年下半年,有反贼弑君,兴兵作乱。西北虽未有大的波及,但看来这支军队便是进入了这座山中,冬日里看来也是他们出来,与西夏军队厮杀了几番。救下过一些人。了解到这些,秦有石多少放心下来,平素里听说弑君反贼或许还有些忌惮,此时倒是不怎么怕了。
  
  双方一路前行,那青木寨的汉子作为向导。与名叫卓小封的年轻人走在前头,秦有石在一旁跟随、交谈。这边是吕梁山西脉与横山交界的最为荒凉的一段,山势崎岖,兼有下起大雨,更是难走,一行人行至这处野岭上时,秦有石眯着眼睛望向山涧对面的,才见到那边山势虽然不好走,但隐约像是有小路穿过,比这边是好得多了。
  
  秦有石心中警惕起来。望着那边,试探性地问道:“对面似乎有条小路。”青木寨那向导倒也是坦然点头道:“嗯,原是那边近些。”“那为何……”
  
  “先前与西夏人打过仗。”这边卓小封答了一句,伸手指了指那山路的前后两处,“几个月前,西夏步跋追杀至此,军队炸了那两端,山上的雪塌下去,下方涧中全是尸体,如今那边山上松动。很不安全了。”
  
  秦有石心中惊了一惊:“西夏人?”
  
  “西夏步跋,很难对付。”卓小封点了点头。秦有石望着暴雨中那片朦胧的山体,远处确实是有新动过的痕迹的,又往山涧下看看。只见暴雨中水流咆哮而过,更多的倒是看不清楚了。
  
  在这片地方,西军与西夏人不时便有战斗,对于西夏人的军队,见多识广者也大都有了解。铁鹞子冲阵天下无双,但是在西北的山间。最让人害怕的,还是西夏的步跋精锐,这些步兵本就自山民中选出,穿山过岭如履平地。难民逃亡途中,遇上铁鹞子,或许还能躲进山中,若遇上了步跋,跑到哪里都不可能跑得过。而他们的战力与原本的西军相比也相差不多,此时西军已散,西北大地上,步跋也已无人能制了。
  
  对于那“华夏”军的来历,秦有石心中本已有猜疑,但并未细思。此时想来,这支军队弑君造反,来到西北,果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在这样的山中对抗西夏步跋,甚至还占了上风。对方说得轻描淡写,他心中却已暗暗惊骇。
  
  便在此时,天空雷鸣传来,众人正自前行,又听得前方传来轰然巨响,山石隐隐震动。对面那片山坡上,土石在朦胧的大雨中涌动,转眼间化作一条泥龙,沿山势轰隆隆的涌下去。这道土石流就在他们的眼前持续的冲入深涧,下方的山涧里,流水与这些土石一撞,迅涨高,泥水涌动湍急,轰然四荡。众人自山上看下去,大雨中,只觉得天地伟力磅礴,己身渺小难言。
  
  泥石流的景象在他们眼前持续许久方才停歇,许是几个月前造成雪崩的爆炸震松了土坡,此时在雨水浸润下方才滑落。众人看完,再度前行时都不免多了几分谨慎,话也少了几分。一行人在山间回转,到得这日傍晚,雨也停了,却也已进入吕梁山的主脉。
  
  这一片已经接近吕梁山青木寨的范围,由于先前开拓的商路,也并未在战火中受到多少冲击,前路已不算难行。卓小封与那青木寨的汉子便跟秦有石告辞,眼见两人帮了这个忙,竟干脆利落的便要离开,秦有石反倒慌张起来,他从随行的货物里取出两只风干的鹿腿要送给对方做报酬,却见卓小封自怀中拿出纸笔来:“秦老板会写字吧?”
  
  “卓公子是说……”
  
  “华夏子民本为一家,如今局势动荡,正该守望相助,我等与秦老板同行一路,也是缘分,举手之劳而已。当然,若秦老板真觉得有需酬谢的,便在这本子上写两个字便是。”他见秦有石还有些犹豫,笑着打开本子,尽是歪歪扭扭的华夏二字,“当然,只是两个字,不必留名字,只是做个念想。异日若秦老板再有什么麻烦,只需记住这两个字,我等若能帮忙的,也一定会尽力。”
  
  秦有石也只是微微迟疑了一下而已,此时哈哈一笑,拿起笔在本子上写了,心中却是疑惑。这外面的事情,施恩望报的施恩不望报的他都能理解,但眼前这个,又算是个什么意思。受了恩惠,写个名字算是投名状,可名字都不留下,华夏二字写出来再铁骨铮铮光明正大,又能抵个什么呢?
  
  他倒也是有些远见的人,写下那两个字后,还是执意要将鹿腿送过去,只是对方也坚决不愿收下。此时天色已晚,众人找了安营之处,秦有石盛情留下两人,又煮了相对丰盛的一顿肉食,跟卓小封他们询问起之后的局势。
  
  他这次往西行,本是为做生意,女真人杀过来,原本收下的一些珍贵东西其实已经无用,这一行摆明是亏本的了。但亏本倒也不算大事,最重要的是往后何去何从,这支军队能与西夏人对垒,虽说名声不太好,但结个善缘,谁知道往后有没有需要他们帮忙的地方呢?
  
  这半晚交谈,对方倒也是知无不言,与秦有石分析了一下日后的困局。女真横行,西夏南来,这样的局面下,黄河以北再要过以前的好日子,是不可能的了,但普通民众,也不见得会被赶尽杀绝。往常武朝还算富庶,各个富户到眼下还有些余粮,但一到两年之内,女真人、西夏人必定要巩固这片地盘,纯粹留下吃的,取死之道而已。他是商户,不妨变通一点,多做活动,托庇于大的势力。
  
  类似于吕梁山青木寨,毕竟在山洼之中,不做推荐,但眼下青木寨这边与女真还有几条贸易往来残留。他这次带回的珍玩、贵重物品放到混乱之地或许没用了,青木寨也许还能帮忙中转,而山中必然缺粮,他若有太多余粮,倒也不妨到山里换下一些兵器傍身。当然,也只是随口的建议。
  
  秦有石并非无主见的人,对方说了,他也只在心中做参考。到得第二日清晨,互相挥别对方,分头而行。秦有石望着那双往北而去的身影,又想起昨天写下的“华夏”二字,只觉得这帮人真是奇特。
  
  挥别秦有石后,卓小封与那名叫谭荣的青木寨汉子穿过崎岖的山路往回走,待远远能看到那土石崩塌的山体时,才又往西北折转。
  
  下午时分,他们在山脊上远远地看到了小苍河的轮廓,那河水湍急蜿蜒,延伸向视野那头一处有水坝痕迹的山口,山口边也有瞭望的哨塔,而在两山之间崎岖的谷地间,隐约可见一队小小的身影结伴而行,那是从小苍河聚居地中出来捡野菜的孩子。
  
  阳光正从天空中的白云间照射下来,山野荒凉,只偶尔传来飒飒的风声,卓小封与谭荣沿着山道往下走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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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一章 新家园 旧家园
  
  时间是四月初,小苍河外的山口上,冬日前便在建造的水坝已经成型了。水坝依山体而建,木石结构,高度是两丈四尺(后世的七米左右),此时正在接受汛期大水的考验。
  
  在这片山区并不多的汛期里,水坝旁的分洪口眼下正以危险而惊人的气势往外倾泻着水流,冲泄轰鸣之声震耳欲聋,入山的道路便在这河床的旁边绕行而上。
  
  进入山口,后方小苍河的水域因为水坝的存在陡然扩大了,危险的一泓碧波朝着前方推展开去,与这片水库相连的那窄窄的水坝有时候甚至会令人感到心颤,担心它什么时候会轰然垮塌。当然,由于口子是往外面开的,垮塌了倒也没什么大事,顶多将外面那片河谷与山涧冲成一个大澡堂子。
  
  与叽叽喳喳的候元顒从山口进去,又跟守在这边的士兵们打了个招呼,出现在前方的,是绕着山体而行的百米长道,由于最近的雨季,道路显得有些泥泞。路的一边有窑洞,间或夹杂一些木制、土制的房屋,由看守这边的军队居住。更往前,便是此时小苍河居民们的聚集区了。
  
  水库的出现使得小苍河的水位上升了许多,侵占了河谷前方的不少地方,但往后而行,影响便渐渐少了。窑洞、鳞次栉比的房屋、帐篷正聚集在这一片,远远看去,各种房舍虽还简陋,但规划的区域出奇的整齐。当初卓小封便参与了这片地方的划线,房子建得可能仓促,但所有建房区域的线条,全都画得四四方方,这是宁毅严格要求的。
  
  哪怕暂时建不起来,放下帐篷住着,帐篷的边缘,也绝不允许出划线的范围。
  
  毕竟,虽说是居民聚居区,小苍河中真正最多的还是军人。在冬日最难熬的日子里。又从山外进来了一些人,曾经撒泼的说这边是瞎讲究,但随后被镇压下去,赶出了山谷。当时正值冬日严寒。曾经的武瑞营军人每日里还要干活,难免有些人精神松懈,几乎也参与进去,随后便在这山谷中进行了上万人集合的整风会。
  
  女真人如日中天,西夏人正在外头攻城略地。进来的难民所遭遇的事情正是这一明证。他们是平民,失去了家园,你们是军人,将来还想不想要脚下这方寸之地。
  
  对于军人来说,每一分规矩,将来都会在战场上,救下好几个人的性命!
  
  这场大会之后,军队领导层还对每日里使用的煤球、炭火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到得寒意稍减,建成水坝后,木屋逐渐代替了帐篷。但也没有任何一面墙壁,出了当初划线的范围。
  
  这个时候木屋取代帐篷的进度还没有完成,整个聚居区基本是以大小房屋围绕一个中心广场的格局来建造。划得虽然整齐,但场面却混乱,道路泥泞不堪。这是小苍河的人们暂时无暇顾及的事情,从去年秋天到眼前的初夏,小苍河的各种施工几乎一刻未停,即便严冬之中,都有各种准备在进行。
  
  建房御寒、打出窑洞、修建水坝、到得开春,主要的工作又变成了开垦土地。种下小麦等作物,在夏日来临的此时,整个山谷中聚居区的轮廓逐渐成型,小麦地沿河而走。在河谷的这边那边延伸数百亩,一座吊桥连接河岸两边,更远处,战马与各种牲畜的饲养区也逐渐划出轮廓,山头上几座瞭望塔都已建好,但以山谷内万余人的生活需求来说。真正必要的工作,还远远未有达标。
  
  一路前行,名叫候元顒的孩子都在叽叽喳喳地与卓小封说着山谷中的变化,路边人声熙攘,推着小车,挑着土石的汉子不时从旁边过去。出去的时间不到月余,山谷中的不少地方对卓小封而言都已经有了极大的不同。半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几乎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经历着变大,尤其是在水坝成型后,变化的度,更是剧烈。
  
  不时也有人与卓小封打个招呼,当初在杭州的“永乐青年团”“正气会”的少年人,此时多已成为低层的管理人员,在这边分配和协调工作。经过一处坡道时,拖着土石的车辆被陷在了泥泞当中,卓小封与候元顒便过去帮忙推,一名年轻人也过来,随口说了一句:“卓哥,陈兴他们,弄了个墨会,正在到处拉人。”
  
  “墨会?”卓小封皱了皱眉,此时周围军人往来,大车旁边几名汉子也是齐声呐喊用力,卓小封跟着“啊——”的一声,将大车推出泥坑后,才跟候元顒说道:“找点泥灰木板来将这里填上。”候元顒点头离开,他与那过来说话的年轻人道:“我才刚回来,还不清楚什么事情,我先去见老师,闲话晚上再说。”
  
  那人点了点头:“知道,只是先跟卓哥你说一声。”
  
  随后候元顒从旁边拖了一簸箕的碎石木板过来,三人将那泥坑填了,才继续往前走。尽管刚刚回来,也不再提起,但对于墨会之类的事情,卓小封心中多少能猜到一二。
  
  反出京师,辗转北上之后,武瑞营在小苍河安定下来。走出最初的茫然,而后开始建设小苍河,这期间,宁毅费了极大的心力,他不仅全盘操控着整个山谷里的建设,对于培养人才方面,每日里也有着不少的讲课。
  
  这类讲课大抵分为三类:其一,是给匠人们讲述万物之理、格物之理,其二,是给谷中的管理人员教授人手安排的知识,关于效率的概念,其三,才是给一帮弟子、孩子乃至于军中一些相对思维敏捷的军官们讲述本身的一些理念,对于时政的分析,大局的推测,以及人之该有的样子。
  
  而包括在给人安排工作的时候,为什么要这样安排,能说的时候,他也会尽量通俗地跟身边的政务人员做一番解释。这样的事情,包括前两种讲课,对于宁毅来说,是尽量快地灌输现代科学、现代管理学,培养这类人才的成班,只有第三种课程,有长远的、论道般的感觉。但落在别人眼中,自然不一样。这些事情,都会被认为是宁毅本身理念的体现。
  
  重规律、重效率、重格物、重用人、重工匠、重商人、不轻视贱业、重个人的自律和觉醒……这些东西,与儒家本身的体系自然是不同的。尤其是在半年多的时间以来。除了最初的几次出门,其后宁毅坐镇小苍河,几乎是事必躬亲地安排了一切,在这段时间里——直至眼前,小苍河的运转效率令人心悸的可怕。从最初的划线、做准备,到后来的修建水坝,开垦田地,至如今,谷地之中犹如盘踞着一只巨兽,每日里都在吞吐土石,削平地面,将荒凉的地方化为房屋,而这改变的度,似乎还在不断增加。
  
  再见多识广的人。又何曾见过这种效率?
  
  以人力驾驭孔明灯飞上天空,几日之内建成水坝,其后截停江河,在那水坝成型之后,小苍河的地貌在短时间内便大幅度的改变。以人力对抗天地伟力,落在众人眼中,何其震撼。有这些事情的支撑,早有人说起,宁先生的传承,极像是古代墨家的理念。在有永乐青年团、正气会存在的情况下。小苍河军队内部原本就出现了几个诸如“华炎社”之类的由年轻军官组成的小团体,此时再出现一个墨会,自然也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从那片聚居区走出去,再沿着道路往山谷的另一边过去。路上仍是身影奔走的景象,回望去,那片充满泥泞的街市也仿佛蕴含着盎然的生机。
  
  此时的小苍河,自然也面临着巨大的问题。每一日,在那聚居点的小广场上,都会有人带来外界的消息。中原的紧迫,西夏十万大军推进的战局。也会有人在那广场上,公布小苍河各项事情的进度,但只要有心人都能看出来,小苍河面临的,是来自各个方面的灭顶威胁。
  
  西夏的威胁是其中之一,只要他们在西北站稳脚跟,小苍河先面临的,就是四周无法展的问题。这还不包括西夏人主动进攻小苍河时,小苍河要怎么办的提问。
  
  粮食问题更是重中之重,山谷中的垦荒,对于谷中万人来说,已经是竭尽全力的度。但是工具算不得充裕、时间又紧迫。在这个春天里,山中沿着河谷增加的农地大概千亩左右,种植下了小麦,看在眼中一望无际,然而在实际意义上,这边土地本就贫瘠,刚刚开垦,一千亩地若种得好,许能养活一千个人,但若是一千个军人,那还得是营养不良的。
  
  小苍河目前依靠的是青木寨的输血,然而青木寨本身耕地也是不足,靠的是外界的输血。然而女真、西夏人的势力一稳固,就算不考虑被打,这片地方将要遭遇的,也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因此,即便此时的小苍河看来充满活力,但许多人都明白它的问题,倒计时在任何时候都不曾停下来过。在女真、西夏、天下开始糜烂的局面中,小苍河有着必须伸出去的触手和扎下的根,这不是逆水行舟,而完全是在瀑布的边缘行舟,只要稍有迟疑,都必然万劫不复。
  
  “啊——”的一声巨喝从前方传来,那是道路前方河谷边军队训练的情景,纵然以大量的劳动代替了平日的体力训练,每支队伍还是会有三天一次的战阵训练。卓小封看着下方军队列阵出枪的景象,转过了前方的道路,更远处则是小苍河位于半山腰上的军政议事厅了。远远看去,只是两排简简单单的木制房屋,此时却也有着一股沉静肃杀的味道。
    
  由春转夏,武朝靖平二年四月,南侵的女真人已榨干汴梁城一切可掠夺的东西,命张邦昌为帝,成立大楚政权后,方始押送着包括武朝靖平帝、太后、皇后、宫中贵女以及权贵、平民等女子、工匠在内的十余万人6续北上。
  
  西北一地,西夏皇帝李乾顺在收复清涧、延州等数座城池后,开始往周围扩张,兵逼庆州、渭州方向,收复了两百里横山。此时武朝的黄河以北已经陷入短暂的“无主之地”的境况中,实质上的统治者女真还来不及消化这一片区域,刚刚成立的大楚政权名不正言不顺,皇帝张邦昌自女真人撤兵后便立刻脱除黄袍,去掉帝号,不至皇宫正殿办公。规行矩步,他无心管束北面政事,这也导致黄河以北的官府进入了一种爱怎么干都行的状态。
  
  仍旧心念武朝的爱国人士在各个地方占了大半,各地的山匪、义军也都打出捍卫武朝的名义。但在这其中,开始为自己谋求后路的各个势力也已经开始迅地活动了起来。这其中,除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一些大族、军队,田虎的势力在期间也是一跃而起。与此同时,藩王割据的吐蕃数部。在武朝的影响力褪去后,也开始朝着东边的这片大地,蠢蠢欲动。
  
  这个时候,才在小苍河开始扎根的反叛军正处于一种诡异的状态里,如果从后往前看,依靠宁毅强大的运作能力运转起来的这支军队实际上也像是走在锋利的刀尖上。说得严重点,这支在弑君后反叛的军队往前无路、后退无门。能够得以维系,在大的方向上,有三个理由,其一是明显的外界压力和即将崩盘溃烂的中原大地——要让小苍河谷地中的人们意识到这点。与宁毅手下对内的宣传力量,也是有着直接关系的。
  
  其二,是因为一路以来,强大的筹划和用人能力孕育的结果,生在山谷中惊人的工作效率在某种程度上反哺了工作者本身,导致了效率越高,众人心中的惊讶与成就感越高。尤其是小苍河水坝的建成,给予人心中的满足感难以言喻,也进一步推动了众人做其它事情的效率。
  
  其三则是因为对宁毅等人成绩的宣传和逐渐形成的个人崇拜,小苍河面临的困境众人固然知道。然而在这之前,宁毅还是相府客卿时,便已四两拨千斤地与天下粮商开战,这些事情。原本竹记中跟随而来的众人都相对清楚。而此时,宁毅派出大量人手出去联络各个商户,不断操纵拉线,在众人的心目中,自然也是他试图用商业力量解决粮食问题的表现。此时天下大乱,要做到这点固然很难。然而心魔算无遗策,操纵人心,在相府中时,更有“财神爷”之称,至少在经商的这件事上,大多数人却都有着近乎盲目的自信。
  
  推动小苍河持续运作的这些因素环环相扣,每一个环节的松动,或许都会导致全盘的崩溃,但在这段时间,整个大局就是这样诡异的运作下来。与此同时,在宁毅的私人方面,四月初,十月怀胎的云竹分娩,生下了宁毅的第三个孩子,也是第一个女儿,然而由于分娩时的难产,孩子生下之后,无论母亲还是孩子都陷入了极度的虚弱之中,小小的婴儿平日里吃得极少,常常持续半夜的哭泣不睡,以至于不少人都觉得这个孩子命途多舛,可能要养不大了。
  
  而外界的局势,此时还在不断的恶化。随着卓小封等人的归来,带回的情报中便有所显示,远隔近千里的虎王田虎,此时正在积极地合纵连横,纠合了一些原本的武朝大族,眼下已经将触手伸至西北一带。同样的试图维系商路,甚至打通西夏、吐蕃一带的联系,看得出来,这一切都是在为日后面对女真做准备。而看他们的手法以及双方开始产生的冲突,宁毅就仿佛能够看到田虎方面的一个女人的身影。
  
  即便在理想状态下——哪怕西夏暂时未向西北伸手——武瑞营想要打通这一片的商道,都有着足够的难度,此时群魔乱舞,就更加进入了几乎不可能的状态。而在西夏一方,四月里,李乾顺已经听说了武瑞营这支弑君者的名字,他派出了要求小苍河归顺的使者,此时正朝小苍河所在的群山之中而来,预备告知小苍河将来的命运:或归降,或毁灭。
  
  西夏十万大军,为平定西北而来,既然进入了他们的视野,若不归降,将来便必有一战了。
  
  我们的故事,便在这里再度开始,投入到这片夏日的光阴里来。这是平静、沉闷、若不相濡以沫,便难以捱过的夏天……(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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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三章 敌人们 家人们 上
  
  夕阳西下,初夏的河谷边,洒落一片金黄的颜色,几颗榛树、朴树、皂角在小土坡上歪歪扭扭的长着,土坡边的木屋里,不时传出说话的声音。
  
  木屋外的桩子上,一名留了浅浅胡须的男子盘腿而坐,在夕阳之中,自有一股沉稳玄静的气势在。男子名叫陈凡,今年二十七岁,已是绿林有数的高手。
  
  房间里正在持续的,是小苍河低层管理者们的一个学习班,参与者皆是小苍河中颇有潜力的一些年轻人,被选择上来。每隔几日,会有谷中的一些老掌柜、幕僚、将军们传授些自己的经验,若有天赋出众者入了谁的法眼,还会有一对一拜师传承的机会。
  
  宁毅偶尔也会过来讲一课,说的是管理学方面的知识,如何在工作中追求最大的效率,激发人的主观能动性等等。
  
  当然,有时候也会说些其它的。
  
  这一年,按照眼前身体的状况来说,名叫宁毅的这个男人二十六岁,出于往日的习惯,他并未蓄须,因此单看样貌显得颇为年轻。然而极少人会将他当成年轻人来看待。心魔宁毅这个名字在外界说是凶名赫赫已毫无夸大之处,无论是他曾经做下的一系列事情,又或是后来最为惊人的金殿弑君,在不少人眼中,这个名字都已是这个时代的混世魔王。
  
  当然,站在眼前,尤其是在此刻,极少人会将他当成混世魔王来看待。他气质稳重,说话语调不高,语速稍稍偏快,但依旧清晰、流畅,这代表着他所说的东西,心中早有腹稿。当然,有些新颖的词汇或理念他说了别人不太懂的,他也会建议别人先记下来,疑惑可以讨论,可以慢慢再解。
  
  这堂课说的是小苍河土木工作在三四月间出现的一些协调问题。课堂上的内容只花了原本预定的一半时间。该说的内容说完后,宁毅搬着凳子在众人前方坐下,由众人提问。但事实上,眼前的一众年轻人在思考上的能力还并不系统。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宁毅又有着一定的个人崇拜,大约提出和解答了两个问题后,便不再有人开口。
  
  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木屋安静了一阵后。宁毅点了点头,随后笑着敲了敲一旁的桌子。
  
  “既然没有更多的问题,那我们今天讨论的,也就到此为止了。”他站起来,“不过,看看还有一点时间才吃饭,我也有个事情,想跟大家说一说,正好,你们大都在这。”
  
  宁毅笑着用手指朝众人点了点。卓小封等年轻人心中微微疑惑,便听得宁毅说道:“想跟你们说说结社的事情。”
  
  此时这房间里的年轻人多是小苍河中的出众者,也正好,原本“永乐青年团”的卓小封、“正气会”刘义都在,此外,如新出现的“华炎社”罗业、“墨会”陈兴等发起者也都在列,其余的,或多或少也都属于某个结社。听宁毅说起这事,众人心中便都忐忑起来。他们都是聪明人,自古当权者不喜结党。宁毅若是不喜欢这事,他们可能也就得散了。
  
  宁毅看了他们片刻:“结社抱团,不是坏事。”
  
  他说出这句话,陈兴等人的心才稍稍放下来一点。只见宁毅笑道:“人皆有相性,有自己的性情,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观点。我们小苍河反叛出来,从大的方向上说,是一家人了。但即便是一家人,你也总有跟谁比较能说上话的,跟谁比较亲热的。这就是人,我们要克服自己的一些弱点,但并不能说天性都能泯灭。”
  
  “承认它的客观性,结社抱团,有益于你们将来学习、做事,你们有什么想法了,有什么好主意了,跟性情想近,能说得上话的人讨论,自然比跟别人讨论要好一点。另一方面,必须看到的是,我们到这里不过半年的时间,你们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立场,说明我们这半年来没有死气沉沉。而且,你们成立这些团体,不是为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而是为了你们觉得重要的东西,很真心诚意地希望可以变得更优秀。这也是好事。但是——我要说但是了。”
  
  下方的众人全都正襟危坐,宁毅倒也没有制止他们的严肃,目光凝重了一些。
  
  “但是!儒家说,君子群而不党,小人党而不群。为何党而不群是小人,因为结党营私,党同而伐异!一个团体,它的出现,是因为确实会带来很多好处,它会出问题,也确实是因为人性规律所致,总有我们疏忽和不注意的地方,导致了问题的反复出现。”
  
  他说到这里,房间里有声音响起来,那是先前坐在后方的“墨会”发起者陈兴,举手起立:“宁先生,我们组成墨会,只为心中理念,非为私心,日后若是出现……”
  
  “不要表态。”宁毅挥了挥手,“没有任何人,能怀疑你们现在的拳拳之心。就像我说的,这个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极优秀的人。但同样优秀的人,我见过很多。”
  
  “就像蔡京,就像童贯,就像秦桧,像我之前见过的朝堂中的很多人,他们是所有人中,最为优秀的一部分,你们以为蔡京是权臣奸相?童贯是无能王爷?都不是,蔡京党羽门生满天下,由此回溯五十年,蔡京刚入官场的时候,我相信他胸怀理想,甚至于比你们要光明得多,也更有前瞻性得多。京城里,朝廷里的每一个大员为什么会成为变成后来的样子,做好事无能为力,做坏事结党成群,要说他们从一开始就想当个坏官的,绝对!一个也没有。”
  
  “如果说以权谋私这种事,摆在人的面前,很多人都能拒绝。我给你十两银子,帮我办个事吧。你可以拒绝得斩钉截铁,但是你们的每一个人,哪怕是现在,卓小封,我问你,你有个亲戚想要加永乐青年团,你会不会刁难他?会不会,多少给个方便?”
  
  卓小封微微点了点头。
  
  宁毅偏了偏头:“人之常情。对亲戚给个方便,他人就正式一点。我也免不了这样,包括所有到最后做错事的人,慢慢的。你身边的朋友亲戚多了,他们扶你上位,他们可以帮你的忙,他们也更多的来找你帮忙。有些你拒绝了,有些拒绝不了。真正的压力往往是以这样的形式出现的。哪怕是权倾朝野的蔡京,一开始或许也就是这么个过程。我们心里要有这么一个过程的概念,才能引起警惕。”
  
  “所以我说不要表态,有些事情真的面对了,非常困难,我也不是想让你们做到纯粹的铁面无私,这件事情的关键在哪里。我个人认为,在于划线。”宁毅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划下一条清晰的线来,点了一点。“我们先划一条线。”
  
  “人会慢慢突破自己心里的底线,因为这条线在心里,而且自己说了算,那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条线划得清楚明白。一方面,加强自己的修养和自制力当然是对的,但另一方面,很简单,要有一套规条,有了规条。便有监督,便会有客观的框架。这个框架,我不会给你们,我希望它的大部分。来自于你们自己。”
  
  宁毅笑了笑,微微偏头望向满是金黄夕阳的窗外:“你们是小苍河的第一批人,咱们区区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几万人,你们是探路的。大家也知道我们如今情况不好,但如果有一天能好起来。小苍河、小苍河以外,会有十万百万千万人,会有很多跟你们一样的小团体。所以我想,既然你们成了第一批人,可不可以依靠你们,加上我,我们一起讨论,将这个框架给建立起来。”
  
  “我心里多少有一些想法,但并不成熟,我希望你们也能有一些想法,希望你们能看到,自己将来有可能犯下什么错误,我们能早一点,将这个错误的可能堵死,但同时,又不至于损害这些团体的积极性。我希望你们是这支军队、这个山谷里最出色的一群,你们可以互相竞争,但又不排斥他人,你们提携同伴,同时又能与自己好友、对手一同进步。而与此同时,能限制它往坏方向发展的镣铐,我们必须自己把它敲打出来……”
  
  “对这件事,大家有什么想法和意见的,现在就可以跟我说一说了……”
  
  ……
  
  阳光更加的西斜了,河谷边偶有风吹过来,抚动树梢。房间里的话语传出来,却多了几分谨慎,比先前缓慢了许多。不久之后,年轻人们从课堂上出来,眉目之间有疑惑、兴奋,也有隐隐的决然。
  
  他们先前或是随着圣公、或是随着宁毅等人造反,凭的不是多么清晰的行动纲领,只是一些混混沌沌的意念,但是来到小苍河这么久,在这些相对聪慧的年轻人心中,多少已经建立起了一个想法,那是宁毅在平素谈天说地时灌输进去的:我们往后,决不能再像武朝一样了。
  
  在这个清晰的概念之下,宁毅才能与众人分析一些问题,与众人寻求一些解决之道。当然,也正是因为他们年轻,有冲劲,脑子里还没有陈规,宁毅才能够做这样的尝试,将例如三权分立之类的基本概念传入众人的脑海,期待在他们的摸索之后,产生些许萌芽。
  
  这个过程,或许将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如果只是单纯的给予,那其实也毫无意义。
  
  他走出房间,看着这些年轻人远去,夕阳在此时已经变成红色了。走在侧面的陈兴等人隐约是在说:“我们最近可以将吃的减半……”宁毅这天下午的这番说话,对于他们来说,有着不少值得深思的地方,但同时,对于众人而言也是一种鼓励,因为宁毅已经承认了他们的正当性,他们便也很希望能够做出点优秀的事情来。
  
  众人走向山谷的一端,宁毅站在那儿看了片刻,又与陈凡往谷地边的山上走去。他每一天的工作繁忙,时间极为宝贵,晚饭时见了谷中的几名管理人员,待到夜幕降临,又是众多呈上来的文案事物。
  
  如此工作了一个多时辰,外面远处的谷地火光点点,夜空中也已有了熠熠的星辉,名叫小黑的年轻人走进来:“那位西夏来的使臣已呆得烦了,扬言明日一定要走,秦将军让我来问问。您要不要见见他。”
  
  宁毅想了想:“那就叫他过来吧。”
  
  被西夏人派来小苍河的这名使臣汉名叫林厚轩,西夏名叫屈奴则,到了小苍河后,已等了三天。
  
  西夏人过来的目的很简单。游说和招降而已,他们如今占据大势,虽然许下攻名重禄,要求小苍河全数归降的核心是不变的,宁毅稍稍了解之后。便随便安排了几个人招待对方,走走玩玩看看,不去见他。
  
  但当然也不好一直不见,那样显得没有气度。
  
  小黑出去招西夏使者过来时,小苍河的聚居区内,也显得颇为热闹。这两天没有下雨,以广场为中心,周围的道路、地面,泥泞渐渐褪去,谷中的一帮孩子在街道上来回奔跑。军事化管理的小山谷没有外界的集市。但广场一侧,还是有两家供应外界各种事物的小商店,为的是方便冬季进入谷中的难民以及军队里的好些家庭。
  
  小广场的一侧,有几个用于说书、唱戏的小会场,会场功能各有不同,一家用于表演各种戏剧,一家是融合杂耍、魔术在内的各种娱乐项目,还有一家,由说书人给大家通报外界传来的各种讯息,通报的时间有早中晚三场。不时也会加入宁毅等人书写的一些评价。
  
  女真人从汴梁撤军,掳走十余万人,这一路之上正在发生的众多惨剧。黄河以北的各种实事。西夏人在衡山之外的推进,许多人的遭遇。这种类似于后世新闻般的说讲。眼下反而是河谷中的人们最常去听的。听过之后,或义愤填膺,或皱眉焦虑,或低头议论,有时候若是陈兴等年轻人在,也会顺着时评。引发一场小小的演讲,人们放声骂骂无能的武朝朝廷之类。
  
  因为这些地方的存在,小苍河内部,一些情绪始终在温养酝酿,如紧迫感、紧张感始终保持着。而时不时的公布河谷内建设的进度,时不时传来外界的消息,在许多方面,也证明大家都在努力地做事,有人在河谷内,有人在河谷外,都在努力地想要解决小苍河面临的问题。
  
  距离广场不算远的一栋木屋里,火光将房间照得通明。卓小封皱眉在本子上写东西,不远处的年轻人们围绕着一张简陋地图叽叽喳喳的议论,话语声虽然不高,但也显得热闹。
  
  “……照如今的局面看来,西夏人已经推进到庆州,距离拿下庆州城也已经没几天了。一旦这样连起来,往西面的路途全乱,我们想要以商业解决粮食问题,岂不是更难了……”
  
  “小封哥之前出去联系的是那位林福广林员外,先不说这姓林的如今摇摆不定,就算姓林的愿意答应帮忙,往西走的路,也未必就能保证畅通,你看,一旦西夏人占了这边……”
  
  “往北的路,我看也没什么戏,女真人的态度现在根本看不懂,外面的情况一日三变,做生意,不稳下来怎么做……”
  
  “你是做不了,怎么做生意我们都不懂,但宁先生能跟你我一样吗……”
  
  “别吵别吵,想不通就多想想,若能跟得上宁先生的想法,总对我们以后有好处。”
  
  “若是干不了,大不了杀回苗疆,路还是有的……”
  
  “没有志气。我看啊,不是还有一边吗。武朝,黄河北面的那些地主大族,他们往日里屯粮多啊,女真人再来杀一遍,肯定见底,但眼下还是有的……”
  
  “那些大族都是当官的、读书的,要与我们合作,我看他们还宁愿投靠女真人……”
  
  空气微微显得有些闷,叽叽喳喳中,小苍河此时最热也最为迫切的话题,还是粮食问题。宁毅先前选址于此,想要连通青木寨,最终在这四战之地以商业立足,这样的构思不少人都有所听闻,只是听来有理,实际一想,委实困难重重,至少到现在,纵然是卓小封身边的这些人,对于计划的唯一信心,还是寄托于宁毅本身而存在的。
  
  我们虽然想不到,但或许宁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就能找出一条路来呢?
  
  毕竟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
  
  或是因为心中的焦虑,或是因为外在的无形压力。在这样的夜里,偷偷议论和关心着河谷内粮食问题的人不在少数,若非武瑞营、竹记内内外外的几个部门对于彼此都有了一定的信心,光是这样的焦虑。都能够压垮整个反叛军系统。
  
  而在大家议论的同时,见到了宁毅,西夏使臣林厚轩也开门见山地提起了此事。
  
  “……在过来之前,我就知道,宁先生对于商道别有创见。眼下这里粮食已经开始紧缺。您希望打通商道来获取吃的,我很佩服,然而山外情势已变。武朝衰败,我西夏南来,正是承天命之举,无人可挡。我国陛下敬重宁先生才干,你既已弑杀武朝君王,这片地方,再难容得下你。只要归附我西夏,您所面对的所有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我国陛下早已拟好先期条件,只要您点头,数米万石,猪羊……”
  
  小院的房间里,灯点算不得太明亮,林厚轩是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样貌端方,汉话流利,大约也是西夏家世显赫者,言谈之间。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招呼他坐下之后,宁毅便在茶几旁为其沏茶,林厚轩便籍着这个机会,侃侃而谈。只是说到这时时。宁毅微微抬了抬手:“请茶。”
  
  林厚轩拱了拱手,拿起茶杯来喝了一口。从进门开始,他也在仔细地打量对面这个杀死了武朝君王的年轻人。对方年轻,但目光平静,动作简单、利落、有力量,除此之外。他一时间还看不出对方异于常人之处,只是在请茶之后,等到这边放下茶杯,宁毅说了一句:“我不会答应的。”
  
  林厚轩原本想要继续说下去,此时滞了一滞,他也料不到,对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宁先生……莫非是想要死撑?或是告诉下官,这大山之中,一切安好,就算呆个十年,也饿不死人?”
  
  对方摇了摇头,为他倒上一杯茶:“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国与国、一地与一地之间的谈话,不是意气用事。我只是考虑了彼此双方的底线,知道事情没有谈的可能,所以请你回去转告贵国主,他的条件,我不答应。当然,贵国若是想要通过我们打通几条商路,我们很欢迎。但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可能。”
  
  宁毅平平淡淡地说着这件事,虽然简简单单,但一句话间,几乎就将所有的路子都给堵死。林厚轩皱了皱眉,若非亲眼看见,而只是听闻,他会觉得这个还不到三十岁并且一怒之下杀了一个皇帝的奇异家伙是在意气用事,但偏偏看在眼中,对方理所当然的,竟没有显露出任何不理智的感觉来。
  
  他回想了一下众多的可能性,最终,咽下一口口水:“那……宁先生叫我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为了礼貌。”
  
  “嗯?”
  
  “你过来好几天,代表一国之君,想要见我。我知道没有谈的必要,而且手头有事,因此拒绝。但你要走了,不能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不礼貌。”
  
  林厚轩愣了半晌:“宁先生可知,西夏此次南下,我国与金人之间,有一份盟约。”
  
  并不明亮的灯火中,他看见对面的男子微微挑了挑眉,示意他说下去,但仍旧显得平静。
  
  “我国陛下,与宗翰元帅的特使亲谈,敲定了南取武朝之议。”他拱了拱手,朗声说道,“我知道宁先生这边与吕梁山青木寨亦有关系,青木寨不仅与南面有生意,与北面的金人权贵,也有几条联系,可如今镇守雁门附近的乃是金人大将辞不失,宁先生,若我方手握西北,女真切断北地,尔等所在这小苍河,是否仍有侥幸得存之可能?”
  
  宁毅张了张嘴,想要说话,林厚轩不待他出声,又道:“我国陛下并不愿意做出此等事情。陛下天纵之才,英明尚武,识英雄重英雄。陛下正是看重宁先生乃当世英杰,也看重这山谷中的众人,皆是英勇之辈。宁先生莫非就想看着他们,慢慢饿死不成?”
  
  对面宁毅的目光看着他,笑了笑,那目光令林厚轩极为不舒服,因为对方一直表现得就像是在看一个晚辈,然后他看见对方站了起来,抬了抬手:“此议不变,林使者,请回吧。”
  
  林厚轩这次楞得更久了一些:“宁先生,到底为什么,林某不懂。”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此议不变。”
  
  “啊?”
  
  “请。”宁毅平静地抬手。
  
  ……
  
  “那……恕林某直言,宁先生若真的拒绝此事,我方会做的,还不止是截断小苍河、青木寨两端的商路。今年年初,三百步跋精锐与宁先生手下之间的账,不会这样就算清楚。这件事,宁先生也想好了?”
  
  “请。”
  
  ……
  
  灯火之中,林厚轩微微涨红了脸。与此同时,有孩子的哭泣声,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
  
  ************
  
  离开宁毅所在的那个小院后,林厚轩的头脸都还是热的。他知道这次的差事没可能成功了,他只是还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不明白,也并非是针对宁毅的拒绝。中原人纠结于华夏之名,宁死不愿意投靠异族,这事情并不少见,至少在钢刀真正砍下来之前,愿意死撑者甚多,他只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想漏了什么。
  
  对方那种平静的态度,压根看不出是在谈论一件决定生死的事情。林厚轩生于西夏贵族,也曾见过不少泰山崩于前而不动的大人物,又或是久历战阵,视生死于无物的猛将。然而面临这样的生死危局,轻描淡写地将出路堵死,还能保持这种平静的,那就什么都不是,只能是疯子。
  
  又除非,他不认为这是死路。
  
  自己想漏了什么?
  
  带着满满的疑惑,他回望不远处半山腰上的那个亮着馨黄灯火的小院落,又望向不远处相对热闹的聚居区,更远处,则是被稀疏灯火环绕的水库了。这个山谷之中弥漫的精气神并不一样,他们是陛下会喜欢也会用得上的勇士,但他们也确实在危局的边缘了啊……
  
  他就这样一路走回休息的地方,与几名跟班碰头后,让人拿出了地图来,反反复复地看了几遍。北面的局势,西面的局势……是山外的情况这两天忽然发生了什么大的变化?又或者是青木寨中囤积有难以想象的巨量粮食?就算他们没有粮食问题,又岂会毫不担心己方的宣战?是虚张声势,还是想要在自己手上获得更多的许诺和利益?
  
  一如其它许许多多的人,这一刻,林厚轩也想不通小苍河这困局的解法。天下局势已到倾覆之刻,各个势力想要求存,都不简单,必将使出浑身解数。这山中的小小军队,明明已经面对了这么大的问题,作为主事人的家伙,竟就表现得如此轻率?
  
  他一时间想着宁毅传闻中的心魔之名,一时间怀疑着自己的判断。这样的心情到得第二天离开小苍河时,已经化为彻底的挫败和敌视。
  
  这事情谈不拢,他回去固然是不会有什么功劳和封赏了,但无论如何,这里也不可能有活路,什么心魔宁毅,一怒之下杀皇帝的果然是个疯子,他想死,那就让他们去死好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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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三章 敌人们 家人们 中
  
  “……啊额额、啊额额,哇……呜……呃……”
  
  断断续续的声音发出来,伴随着夏日的虫鸣,这是孩子的哭声。
  
  土岭边小小的课堂里,小女孩站在那儿,一边哭,一边觉得自己快要将前方漂亮的女先生给气死了。
  
  小女孩今年七岁,衣服上打着补丁,也算不得干净,个子瘦瘦小小的,头发多因干枯隐隐成黄色,在脑后扎成两个辫子——营养不良,这是许许多多的小女孩在后来被称作黄毛丫头的原因。她本身倒并不想哭,发出几个声音,随后又想要忍住,便再发出几个哭泣的声音,眼泪倒是急得已经布满了整张小脸。
  
  元锦儿皱眉站在那里,嘴唇微张地盯着这个小姑娘,有些无语。
  
  “哭什么哭?”
  
  “有什么好哭的。”
  
  “先生又没打你!”
  
  “哇呃呃……”
  
  “闵初一!”
  
  “呃!”
  
  小姑娘又是浑身一怔,瞪着大眼睛惶恐地站在那儿,眼泪直流,过得片刻:“呜呜呜……”
  
  “气死我了,手拿出来!”
  
  元老师戒尺一挥,小姑娘吓得赶快伸出右手手板来,然后被元锦儿啪啪啪啪的打了十下手板,她用左手手背堵住嘴巴,右手手板都被打红了,哭声倒也因为被手堵住而止住了。待到手板打完,元锦儿将她几乎塞进嘴巴里的左手拉下来,朝旁边道:“气死我了!宁曦,你带她出去洗个手!”
  
  “姨,你别气了……”
  
  “叫先生。”元锦儿瞪他一眼。
  
  “元先生。”才刚刚五岁的宁曦小小的脑袋一缩,并拢双手,给元锦儿行了一礼,“我们出去了。”
  
  他拉着那名叫闵初一的女孩子赶紧跑,到了门外,才见他拉起对方的衣袖,往右手上呼呼吹了两口气:“很疼吗。”
  
  小女孩眼中含泪。点头又摇头。
  
  “呼呼吹吹就不痛了……”
  
  教室的外面不远,有小小的溪流,两个孩子往那边过去。教室里元锦儿扭过头来,一帮孩子都是正襟危坐。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教室后方两名双胞胎的孩子甚至都下意识地在小板凳上靠在了一起。心中觉得先生好可怕啊好可怕,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学习……
  
  元锦儿下意识地双手叉腰,吐了口气。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白色缀湖绿花纹的长裙,款式简单而秀美。随手叉腰的动作也显得有趣,但看在一众孩子眼中,终究也只是老师好可怕的证据。
  
  “好了,接下来我们继续读: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一群孩子连忙跟着:“龙师火帝,鸟官人皇。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这几句话说的是呢,龙师,就是上古的伏羲大帝。他用龙给百官命名,所以后来人都叫他龙师,而火帝,是尝百草的神农,也叫炎帝……”
  
  教室中传出锦儿姑娘干净的嗓音。小苍河才草创不久,要说上课一事,原本倒也简单。最初是卓小封等人想要学些圣贤书的知识,由云竹在闲暇时帮忙上课讲解。她是温和柔软的性子,讲解也颇为耐心到位,谷中不多的一些孩子家长见了。便也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读书的机会,于是形成了固定的场所。
  
  到得去年冬天,谷中迁入的家庭逐渐增加,适龄念书的孩子也有不少了。宁毅便正式做主办了学堂。学堂的老师有两名,一是原本说书人中的一位老夫子,另外也有云竹帮忙,但此时云竹已有身孕,肚子渐渐大了,游说之下。到一二月间,将锦儿推了过来。
  
  如此这般,锦儿便负责学堂里的一个幼年班,给一帮孩子做启蒙。开春之后雪融冰消时,宁毅主张即便是女孩子,也可以蒙学,识些道理,于是又有些女娃儿被送进来——此时的儒家发展毕竟还没有到理学大兴,严重矫枉过正的程度,女孩子学点东西,懂事懂理,人们毕竟也还不排斥。
  
  只是锦儿的性子,就没有云竹那般温柔了。事实上从青楼中出来的女子,走到清倌人头牌这一步,固然风光无限,但儿时受过的苦、挨过的打何其之多。青楼里教孩子可不会有什么温情教育,无非是高压政策一批批的剔除,只有渐渐展露资质后,才有可能得些好脸色。
  
  锦儿也已经拿出不少耐心来,但原本家世就不好的这些孩子,见的世面本就不多,有时候呆呆的连话都不会开口。锦儿在小苍河的打扮已是极其简单,但看在这帮孩子眼中,仍旧如女神般的漂亮,有时候锦儿眼睛一瞪,孩子涨红了脸自觉做错事情,便掉眼泪,哇哇大哭,这也免不了要吃点排头。
  
  好在打过之后,他们便能做得好点。
  
  只是一帮孩子原本受过云竹两个月的教导。到得眼下,类似于锦儿老师很漂亮很漂亮,但也很凶很凶的这种印象,也就摆脱不掉了。
  
  锦儿有时候便也挺委屈的。不过面对着一帮小孩,倒也没必要表现出来,只能是冷艳着一张脸继续将《千字文》教下去。
  
  教室中课程持续的时候,外面的小溪边,小男孩带着小姑娘已经洗了手和脸。名叫闵初一的小姑娘是冬日里从山外进来的难民,原本家境就不好,虽然七岁了,营养不良又胆小得很,遇上任何事情都紧张得不行,但如果没有陌生人管,采野菜做家务背柴禾都是一把好手。她比年幼的宁曦高出一个头,但看起来反倒像是宁曦身边的小妹妹。
  
  洗完手后,两人才又悄悄地靠近作为课堂的小木屋。闵初一跟着课堂里的声音用力地提气吐声:“推……位……让国,有虞……陶唐。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在小宁曦的鼓励下,她一面念还一面下意识的握拳给自己鼓着劲,话语虽还轻盈,但总算还是通顺地念完了。
  
  宁曦在旁边点头,然后小声地说道:“推位让国,有虞陶唐,这是说尧和舜的故事……”
  
  “……尧和舜是什么啊?”闵初一小声地询问,话说到最后,又微微有些害羞。
  
  “啊……是两个皇帝吧……”
  
  “那……皇帝是什么啊?”小姑娘迟疑了好久。又再次问出来。
  
  “呃,皇帝……”小男孩嘴唇碰在一起,有些傻眼……
  
  阳光耀眼,显得有些热。蝉鸣在树上一刻不停地响着。时间刚进入五月,快到中午时,一天的课程已经结束了,小孩子们挨个给锦儿先生行礼离开。先前哭过的小姑娘也是怯生生地过来鞠躬行礼,低声说谢谢先生。然后她去到课堂后方,找到了她的藤编小箩筐背上,不敢跟宁曦挥手告别,低头慢慢地走掉了。
  
  山谷中的孩子不是来自军户,便来自于苦哈哈的家庭。闵初一的父母本就是延州附近极苦的农户,西夏人来时,一家人茫然逃跑,她的奶奶为了家中仅有的半只铁锅跑回去,被西夏人杀掉了。后来与小苍河的军队遇上时,一家三口所有的家当都只剩了身上的一身衣裳。不仅单薄,而且缝缝补补的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了,小女孩被父母抱在怀里,几乎被冻死。
  
  他们一家人没有什么财物,一旦到了冬天,唯一的生存方式只是躲在家中围着火塘取暖,西夏人杀来烧了他们的房子,其实也就是断了他们所有生路了。小苍河的军队将他们救下收留下来,还弄了些药物,才让小姑娘摆脱风寒的夺命之厄。
  
  这种穷苦之人。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在小苍河住下后,沉默寡言的闵氏夫妇几乎从来不顾脏累,什么活都干。他们是苦日子里打熬出来的人,有了足够的营养之后。做起事来反倒比武瑞营中的不少军人都得力。也是因此,不久之后闵初一得到了入学读书的机会。得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家中素来沉默也不见太多情绪的父亲抚着她的头发流着眼泪哽咽出来,反倒是小姑娘因此知道了这事情的重大,此后动不动就紧张,一直未有适应过。
  
  老实说。相对于锦儿老师那看起来像是生气了的眼睛,她反倒希望老师一直打她手板呢。打手板其实好受多了。
  
  来这边念书的孩子们往往是清晨去采集一批野菜,然后过来学堂这边喝粥,吃一个粗粮馒头——这是学堂赠送的伙食。上午上课是宁毅定下的规矩,没得更改,因为这时候脑子比较活跃,更适合学习。
  
  待到中午放学,有些人会吃带来的半个饼,有些人便直接背着背篓去附近继续采摘野菜,顺便翻找地鼠、野兔子,若能找到,对于孩子们来说,便是这一天的大收获了。
  
  闵初一当然是没有午餐吃的。哪怕宁先生有一次亲自跟她父亲说过,小孩子中午多少吃点东西,有助于以后长得好,长期以来一天只吃两顿的家庭还是很难理解这样的奢侈——哪怕谷中给他们发的食物,即便在并不足量的情况下,至少也能让家里三口人多一顿午餐,但闵家的夫妇也只是默默地将粮食收起来,存在一边。
  
  有一次闵初一曾听到父母偷偷地商量,要不要将这些粮食退回去。在这边呆了近半年后,他们忧虑于这山谷中的困局,据说谷中的粮食已经不多了。而同时,他们也忧心于这谷中有可能受到西夏人的来犯。只有简单想法的苦人家分析不出太多的事情,只是这种不欺负人,发给粮食还发给了新衣服,甚至还关心孩子吃得不够多的地方,对他们来说,已经近乎天堂了。
  
  他们很害怕,有一天这地方将不复存在。后来粮食没有退回去,父亲每一天做的事情更多了。回来之后,却有着稍许满足的感觉,母亲则偶尔会提起一句:“宁先生那么厉害的人,不会让这里出事情吧。”言语之中也有着希冀。对于他们来说,他们从不怕累。
  
  孩子渐渐的离开了,锦儿拿起一个放书的小兜兜,才将宁曦抱起来。宁曦在她怀中别扭了一下:“姨,我想自己走。”
  
  锦儿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嘴,将他放下,然后牵起他的手。两人走出去后,附近的女兵也跟了过来。
  
  “长大啦。跟那个女孩子呆在一起感觉怎么样?”
  
  “……她好笨。”
  
  “哦。”锦儿点点头,“嗯,是很笨。”
  
  “姨,皇帝是什么意思啊?”
  
  “皇帝啊,这个嘛,古书上说呢,皇为上,帝为下,上下,意思是指天地。这是一开始的意思……”
  
  “那为什么皇就是上,帝就是下呢?”
  
  “古书上说的嘛,古书上说的最大,我怎么知道,你找时间问你爹去。但现在呢,皇帝就是大官,很大很大的官,最大的官……”
  
  走出围绕着课堂的小篱笆,山路延绵往下,孩子们正兴奋地奔跑,那背着小箩筐的女孩儿也在其中,人虽瘦小,走得可不慢,只是宁曦看过去时,小姑娘也回头看了一眼,也不知是不是看这边。宁曦拖着锦儿的手,扭头道:“姨,他们是去采野菜,拾柴禾的吧,我能不能也去帮忙啊?”
  
  “你去啊……你去的话,又得派人跟着你了……”锦儿回头看了看跟在后方的女兵,“这样吧,你问你爹去。不过,今天还是回去陪妹妹。”
  
  “哦。”宁曦点了点头,“不知道妹妹今天是不是又哭了。女孩子都喜欢哭……”
  
  背着箩筐的小姑娘与一帮孩子已经奔向了远方,更远一点的河谷间,成列的士兵正在进行训练,发出呐喊之声。锦儿与宁曦走向不远处位于山坡一侧的院落。山风凉爽,院落中有一棵大树,树上的秋千正随风摆荡。斜对着院外的一间房开着窗户,窗户前作为丈夫和父亲的男人正在伏案写着什么东西。元锦儿与宁曦看见院外也有一名男子在站着,这是武瑞营的军人,元锦儿却有点印象,这人名叫罗业,在军中成立了一个名叫华炎社的小团体,许是来见宁毅的。
  
  宁毅平时办公不在这边,只偶尔方便时,会叫人过来,此时多半是因为到了午饭时间。
  
  小宁忌正在屋檐下玩石头。
  
  “啊,妹妹没哭。”没有听到院落里常有的哭声,宁曦颇为开心,放开了锦儿的手,“我进去看妹妹。”
  
  眼见哥哥回来,小宁忌从地上站了起来,正要说话,又想起什么,竖起手指在嘴边认真地嘘了一嘘,指指后方的房间。宁曦点了点头,一大一小往房间里轻手轻脚地进去。
  
  锦儿朝院外等待的罗业点了点头,推开院门进去了。
  
  过得片刻,宁毅停了笔,开门唤罗业进去。
  
  这一天是五月初二,小苍河的一切,看来都显得寻常和平静。有时候,甚至会让人在恍然间,忘记外界沧海横流的巨变。
  
  书房之中,招呼罗业坐下,宁毅倒了一杯茶,拿出几块茶点来,笑着问道:“什么事?”
  
  “对谷中粮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可能有一个办法,想私下与宁先生说说。”
  
  宁毅还没有坐下,此时微微的,偏了偏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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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四章 敌人们 家人们(下)
  
  “对谷中粮食之事,我想了好些天,有一个办法,想私下与宁先生说说。”
  
  时间接近正午,半山腰上的小院之中已经有了煮饭的香气。来到书房之中,身着军服的罗业在宁毅的询问之后站了起来,说出这句话。宁毅微微偏头想了想,随后又挥手:“坐。”他才又坐下了。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自从宁毅等人逐渐在小苍河安定下来后,除了永乐青年团和正气会的年轻人们,军中逐渐出现小小的结社,华炎社是其中最为光明正大的一支,团体的名字是在宁毅提出华夏二字后出现的。
  
  这团体的参与者多是武瑞营里下层的年轻将领,作为发起者,罗业本身也是极出色的军人,原本虽然只是统领十数人的小校,但出身乃是富家子弟,读过些书,谈吐见识皆是不凡,宁毅对他,也早已留心过。
  
  “如果我没记错,罗兄弟之前在京中,家世不错的。”他微顿了顿,抬头说道。
  
  罗业在对面笔直坐着,并不避讳:“罗家在京城,本有不少生意,黑白两道皆有插手。如今……女真围城,估计都已成女真人的了。”
  
  “但武瑞营起兵时,你是第一批跟来的。”
  
  “如属下所说,罗家在京城,于黑白两道皆有背景。族中几兄弟里,我最不成器,自幼念书不成,却好勇斗狠,爱打抱不平,常常惹祸。成年之后,父亲便想着托关系将我送入军中,只需几年高升上去,便可在军中为家里的生意尽力。初时便将我放在武胜军中,脱有关系的上司照管,我升了两级,便正好遇上女真南下。”
  
  名叫罗业的年轻人话语铿锵,没有迟疑:“后来随武胜军一路辗转到汴梁城外,那夜偷袭。遇上女真骑兵,大军尽溃,我便带着手下兄弟投奔夏村,后来再编入武瑞营……我自幼性情不驯。于家中许多事情,看得气闷,只是生于何处,乃性命所致,无从选择。然而夏村的那段时间。我才知这世道糜烂为何,这一路战,一路败下来的原因为何。”
  
  “……当时一战打成那样,后来秦家失势,右相爷,秦将军遭受不白之冤,旁人或许无知,我却明白其中道理。也知若女真再度南下,汴梁城必无幸理。我的家人我劝之不动,然而如此世道。我却已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又顿了顿:“而且,当时对我父亲来说,若是汴梁城当真沦陷,女真人屠城,我也算是为罗家留下了血脉。再以长远来看,若将来证明我的选择没错,或许……我也可以救罗家一救。只是眼下看起来……”
  
  这些话可能他之前在心中就反复想过。说到最后几句时,话语才稍稍有些艰难。自古血浓于水,他看不惯自己家中的作为。也随着武瑞营义无反顾地叛了过来,但心中未必会希望家人真的出事。
  
  然而汴梁沦陷已是半年前的事情,此后女真人的搜刮掠夺,杀人如麻。又掠夺了大量女子、工匠北上。罗业的家人,未必就不在其中。只要考虑到这点,没有人的心情会好受起来。
  
  他没有将最后那句说完,宁毅点了点头,将茶水朝他推了推:“汴梁之事,你家中人若能活下来。将来未必没有转机,你且将心放宽。”
  
  罗业坐在那儿,摇了摇头:“武朝衰弱至此,如同宁先生所说,所有人都有责任。这份因果,罗家也要担,我既已出来,便将这条命放上,只求挣扎出一条路来,对于家中之事,已不再牵挂了。”
  
  宁毅笑望着他,过得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对此不再多说:“明白了,罗兄弟先前说,于粮食之事的办法,不知是……”
  
  罗业正了正身形:“先前所说,罗家之前于黑白两道,都曾有些关系。我年少之时也曾虽父亲拜访过一些大户人家,此时想来,女真人虽然一路杀至汴梁城,但黄河以北,毕竟仍有许多地方未曾受过战火,所处之地的大户人家此时仍会有数年存粮,如今回想,在平阳府霍邑附近,有一大户,主人名叫霍廷霍员外,此人盘踞当地,有良田万顷,于黑白两道皆有手眼。此时女真虽未真的杀来,但黄河以北风云变幻,他必然也在寻找出路。”
  
  “我曾随父亲见过霍廷,霍廷几次上京,也曾在罗家盘桓小住,称得上有些交情。我想,若由我前去游说这位霍员外,或能说服其托庇于小苍河。他若答应,谷中缺粮之事,当可稍解。”
  
  小苍河的粮食问题,在内部并未掩饰,谷内众人心下忧虑,只要能想事的,多半都在心头过了几遍,寻到宁毅想要出谋划策的估计也是不少。罗业说完这些,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宁毅目光凝重,双手十指交错,想了一阵,随后拿过来纸笔:“平阳府、霍邑,霍廷霍员外……”
  
  他将字迹写上纸张,然后站起身来,转向书房后头摆放的书架和木箱子,翻找片刻,抽出了一份薄薄的卷宗走回来:“霍廷霍员外,确实,景翰十一年北地的粮荒里,他的名字是有的,在霍邑附近,他确实家财万贯,是数一数二的大粮商。若有他的支持,养个一两万人,问题不大。”
  
  罗业道:“此人虽行止不端,但以如今的局面,未必不能合作。更甚者,若宁先生有想法,我可做为内应,弄清楚霍家虚实,我们小苍河出兵破了霍家,粮食之事,自可迎刃而解。”
  
  他家中是黑道出身,随着武瑞营起事的原因固然磊落勇决,但骨子里也并不避讳阴狠的手段。只是说完之后,又补充道:“属下也知此事不好,但我等既然已与武朝决裂,有些事情,属下觉得也不必顾忌太多,遇上关卡,总得过去。当然,这些事最终要不要做,由宁先生与负责大局的诸位将军决定,属下只是觉得有必要说出来。让宁先生知晓,好做参考。”
  
  “你是为大伙好。”宁毅笑着点了点头,又道,“这件事情很有价值。我会交由参谋部合议,真要事到临头,我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罗兄弟可以放心。”
  
  罗业一直严肃的脸这才稍稍笑了出来,他双手按在腿上。微微抬了抬头:“属下要报告的事情已毕,不打扰先生,这就告辞。”说完话,就要站起来,宁毅摆了摆手:“哎,等等。”
  
  罗业复又坐下,宁毅道:“我有些话,想跟罗兄弟聊聊。”
  
  看着罗业再次坐直的身体,宁毅笑了笑。他靠近茶几,又沉默了片刻:“罗兄弟。对于之前竹记的那些……姑且可以说同志们吧,有信心吗?”
  
  罗业皱了皱眉:“属下绝非因为……”
  
  “不,不是说这个。”宁毅挥挥手,认真说道,“我绝对相信罗兄弟对于军中事物的真诚和发自内心的热爱,罗兄弟,请相信我问及此事,只是出于想对军中的一些普遍想法进行了解的目的,希望你能尽量客观地跟我聊一聊这件事,它对于我们今后的行事。也非常重要。”
  
  罗业这才迟疑了片刻,点点头:“对于……竹记的前辈,属下自然是有信心的。”
  
  “但是,对于他们能解决粮食的问题这一项。多少还是有所保留。”
  
  “……事情未定,毕竟难言十分,属下也知道竹记的前辈十分可敬,但……属下也想,若是多一条讯息,可选择的路子。毕竟也广一点。”
  
  “……我对于他们能解决这件事,并没有多少自信。对于我能够解决这件事,其实也没有多少自信。”宁毅看着他笑了起来,片刻,目光肃然,缓缓起身,望向了窗外,“竹记之前的掌柜,包括在生意、口舌、运筹方面有潜力的人才,一共是二百二十五人,分组之后,加上与他们的同行护卫者,如今放在外面的,一共是一千二百多人,各有所司。但是对于能否打通一条连接各方的商路,能否理顺这附近复杂的关系,我没有信心,至少,到现在我还看不到清楚的轮廓。”
  
  “但我相信努力必有所得。”宁毅几乎是一字一顿,缓缓说着,“我之前经历过许多事情,乍看起来,都是一条死路。有很多时候,在开头我也看不到路,但后退不是办法,我只能慢慢的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推动事情变化。往往我们筹码越来越多,越来越多的时候,一条意想不到的路,就会在我们面前出现……当然,话是这样说,我期待什么时候忽然就有条明路在前面出现,但同时……我能期待的,也不止是他们。”
  
  罗业正襟危坐,目光稍稍有些迷惑,但明显在努力理解宁毅的说话,宁毅回过头来:“我们一共有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有几万人,并不是一千二百人。”
  
  “罗兄弟,我以前跟大家说,武朝的军队为什么打不过别人。我斗胆分析的是,因为他们都知道身边的人是什么样的,他们完全不能信任身边人。但如今我们小苍河一万多人,面对如此大的危机,甚至大家都知道有这种危机的情况下,没有立刻散掉,是为什么?因为你们多少愿意相信在外面努力的那一千二百人,而这一千二百人呢?他们也愿意相信,哪怕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这么多值得信任的人一起努力,就多半能找到一条路。这其实才是我们与武朝军队最大的不同,也是到目前为止,我们当中最有价值的东西。”
  
  罗业目光晃动,微微点了点头,宁毅顿了顿,看着他:“那么,罗兄弟,我想说的是,假如有一天,我们的存粮见底,我们在外面的一千二百兄弟全部失败。我们会走上绝路吗?”
  
  罗业抬了抬头,目光变得决然起来:“当然不会。”
  
  “当然不会!”宁毅的手猛地一挥,“我们还有九千的军队!那就是你们!罗兄弟,在山外的那一千二百人,他们很努力地想要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他们能够有动力的原因,并不止他们本身,这其中也包括了,他们有山内的九千弟兄,因为你们的训练,你们很强。”
  
  “如果有一天,哪怕他们失败。你们当然会解决这件事情!”
  
  “是!”罗业微微挺了挺肩膀。
  
  “一个体系之中。人各有职司,只有各人做好自己事情的情况下,这个系统才是最强大的。对于粮食的事情,最近这段时间很多人都有担忧。作为军人,有忧虑是好事也是坏事,它的压力是好事,对它绝望就是坏事了。罗兄弟,今日你过来。我能知道你这样的军人,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因为压力,但在你感受到压力的情况下,我相信很多人心中,还是没有底的。”
  
  罗业低头考虑着,宁毅等待了片刻:“军人的忧虑,有一个前提。就是不管面对任何事情,他都知道自己可以拔刀杀过去!有这个前提以后,我们可以寻找各种方法。减少自己的损失,解决问题。”
  
  “宁先生,我……”罗业低着头站了起来,宁毅摇了摇头,目光严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罗兄弟,我是很真诚地在说这件事,请你相信我,你今日过来说的事情,很有价值,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拒绝这样的信息,我绝不希望你今后有这样的想法而不说。之所以跟你分析这些,是因为你是华炎社的头,我想抓你个壮丁。”
  
  宁毅道:“当然。你当这个头,是不会有什么福利的,我也不会多给你什么权力。但是你身边有不少人,他们愿意与你交流,而军队的核心精神,必须是‘拔刀可杀一切’!遇上任何事情。首先必须是可战。那一千二百人解决不了的,你们九千人可以解决,你们解决起来吃力的,这一千二百人,可以帮忙,如此一来,我们面对任何问题,都能有两层、三层的保险。这样说,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了。”
  
  “所以,我是真喜欢每一个人都能有像你这样独立思考的能力,但是又害怕它的副作用。”宁毅偏了偏头,笑了起来。
  
  罗业站起来:“属下回去,必定努力训练,做好自身该做的事情!”
  
  窗外的微风抚动树叶,阳光从树隙透下来,正午时分,饭菜的香气都飘过来了,宁毅在房间里点点头。
  
  “留下吃饭。”
  
  **************
  
  同一时刻,距离小苍河十数里外的荒山上,一行十数人的队伍正冒着日头,穿山而过。
  
  他们的步伐颇为迅速,转过山岗,往山涧的方向走去。这里怪木丛生,碎石堆积,颇为荒凉凶险,一行人走到一半,前头的带路者陡然停下,说了几句口令,阴暗之中传出另一人的说话来。对了口令,那边才有人从石头后闪出,警惕地看着他们。
  
  这些人多是山民、猎户打扮,但身手不凡,有几人身上带着明显的官衙气息,他们再前行一段,下到阴暗的山涧中,昔日的刑部总捕铁天鹰带着属下从一处山洞中出来了,与对方见面。
  
  这边为首之人戴着斗篷,交出一份文书让铁天鹰验看之后,方才缓缓放下斗篷的帽子。铁天鹰看着他,紧蹙着眉头。
  
  “朝廷那边怎么了?竟派你过来!?”
  
  “你如今归我节制,不得无礼。”
  
  从山隙中射下来的,照亮来人苍白而消瘦的脸,他望着铁天鹰,目光安静中,也带着些忧郁:“朝廷已决定南迁,谭大人派我过来,与尔等一道继续除逆之事。当然,铁大人若是不服,便回去求证此事吧。”
  
  铁天鹰望着他,片刻后冷冷哼了一句:“让你主持此事,哼,你们皆是秦嗣源的门生,如非他那样的老师,今日如何会出这样的逆贼!京中之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言语不满,但毕竟未曾质疑对方手令文书的真实性。这边的消瘦男子回忆起曾经,目光微现痛苦之色,咳了两声:“铁大人你对逆贼的心思,可谓先知先觉,只是想错了一件事。那宁毅并非秦相弟子,他们是平辈论交。我虽得秦老相爷提拔,但关系也还称不上是弟子。”
  
  铁天鹰神色一滞,对方举起手来放在嘴边,又咳了几声,他先前在战争中曾留下病痛,接下来这一年多的时间经历许多事情,这病根便落下,一直都未能好起来。咳过之后,说道:“我也有一事想问问铁大人,铁大人北上已有半年,为何竟一直只在这附近盘桓,没有任何行动。”
  
  铁天鹰微微皱眉,然后目光阴鸷起来:“李大人好大的官威,这次上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么?”
  
  “并非是兴师问罪,只是我与他相识虽不久,于他行事风格,也有所了解,而且此次北上,一位叫做成舟海的朋友也有叮嘱。宁毅宁立恒,平素行事虽多出奇谋,却实是惫懒无奈之举,此人真正擅长的,乃是布局运筹,所推崇的,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他布局未稳之时,你与他对局,或还能找到一线机会,时间越过去,他的根基只会越稳,你若给他足够的时间,等到他有一天携大势反压而来,咳……我怕……咳咳咳咳……这天下支离破碎,已难有几人扛得住了……”
  
  阳光从他的脸上照射下来,李频李德新又是剧烈的咳嗽,过了一阵,才微微直起了腰。
  
  “所以……铁大人,你我不要彼此猜忌了,你在此这么长的时间,山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劳烦你说与我听听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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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五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一)
  
  庆州州城。
  
  烽烟与混乱还在持续,高耸的城墙上,已换了西夏人的旗帜。
  
  城市东南一侧,烟雾还在往天空中弥漫,破城的第三天,城内东南一侧不封刀,此时有功的西夏士兵正在其中进行最后的疯狂。出于将来统治的考虑,西夏王李乾顺并未让军队的疯狂无限制地持续下去,但当然,即便有过命令,此时城市的其它几个方向,也都是称不上太平的。
  
  对于这种有过抵抗的城池,军队积累的怒气,也是巨大的。有功的军队在划出的东南侧肆意地屠杀抢掠、虐待奸淫,其它未曾分到甜头的队伍,往往也在另外的地方大肆抢夺、凌辱当地的民众,西北民风彪悍,往往有挺身反抗的,便被顺手杀掉。这样的战争中,能够给人留下一条命,在屠杀者看来,已经是巨大的恩赐。
  
  曾经庆州城豪绅杨巨的一处别院,此时成为了西夏王的临时王宫。汉名林厚轩、西夏名屈奴则的文臣正在院落的房间里等待李乾顺的接见,他不时看看房间对面的一行人,猜测着这群人的来历。
  
  那一行一共六人,为首的人很奇怪。是一位身着仕女衣裙的女子,女子长得漂亮,衣裙蓝白相间,明亮但并不明媚。林厚轩进来时,她曾经礼貌性地起身,朝着他微微一笑,此后的时间,则一直是坐在椅子上低头沉思着什么事情,目光平静,也并不与周围的几名随行者说话。
  
  这女子的气质极像是念过许多书的汉人大家闺秀,但另一方面,她那种低头沉思的样子,却像是主理过不少事情的当权之人——一旁五名男子偶尔低声说话,却绝不敢轻忽于她的态度也证明了这一点。
  
  这是等待皇帝接见的房间,由一名汉人女子带领的队伍,看起来真是耐人寻味。
  
  他的仕途是定位在口舌、纵横之道上的,对于人的气质、察言观色已是习惯性的。心中想了想女子一行人的来历,门外便有官员进来,挥手将他叫到了一边。这官员乃是他的父亲屈里改,本身也是党项贵族首领。在西夏朝廷任中书省的谏议大夫。对于这个儿子的回来,没能劝降小苍河的武朝军队,老人心中并不高兴,这固然没有过失,但另一方面。也没什么功劳可言。
  
  “陛下马上见你。”
  
  “是。”
  
  “你这次差使不成,见了陛下,不要讳饰,不要推诿责任。山里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该怎么办,自有陛下定夺。”
  
  “是。”
  
  略微叮嘱几句,老官员点头离开。过得片刻,便有人过来宣他正式入内,再度见到了西夏党项一族的皇帝。李乾顺。
  
  相对于这些年来急转直下的武朝,此时的西夏皇帝李乾顺四十四岁,正是年富力强、春秋鼎盛之时。
  
  西夏是真正的以武立国。武朝以西的这些国家中,大理地处天南,地势崎岖、群山众多,国家却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义者,因为地利缘故,对外虽然弱小,但旁边的武朝、吐蕃,倒也不不怎么欺负它。吐蕃目前藩王并起、势力庞杂。其中的人们并非良善之辈,但也没有太多扩张的可能,早些年傍着武朝的大腿,偶尔帮忙抵御西夏。这几年来,武朝减弱,吐蕃便也不再给武朝帮忙。
  
  唯有西夏,自立国这么多年来,与武朝争斗,与吐蕃争斗。与辽国争斗,大大小小的战斗不息。若非之前几十年遇上天纵之才的种师道,种师道身后又有强大的武朝经济实力支撑,它也不至于被赶出横山一带。
  
  往南的屏障消失,眼看危亡在即,西夏的中上层臣民,或多或少都有着紧迫感。而在这样的氛围之下,李乾顺作为一国之君,抓住女真南侵的机会与之结盟,再将军队推过横山,半年的时间内连下数座大城,清涧城中连西军种家的祖坟都给刨了,年初又已将种家军余部打散,放诸以后,已是中兴之主的巨大功绩。一国之君开疆破土,威势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巅峰。
  
  将林厚轩宣召进去时,作为主殿的厅堂内正在议事,党项族内的几名大首领,如野利冲、狸奴、鸠岩母,军中的几名大将,如妹勒、那都汉俱都在座。眼下还在战时,以凶狠善战著称的大将那都汉一身血腥之气,也不知是从哪里杀了人就过来了。位于前方正位,留着短须,目光威严的李乾顺让林厚轩详细说明小苍河之事时,对方还问了一句:“那是什么地方?”
  
  “延州以东,一小小山谷。”李乾顺指了指身后地图。
  
  大首领野利冲道:“那里有一支武朝叛军盘踞其中,大约万人,算是可用之才,我着屈奴则前去招降,被其拒绝了,因此,陛下想听听经过。”
  
  那都汉微微点头,林厚轩朝众人行了礼,方才开口说起去到小苍河的经过。他此时也看得出来,对于眼下这些人胸中的大战略来说,什么小苍河不过是其中毫不重要的藓芥之患,他不敢添油加醋,只是一五一十地将这次小苍河之行的始末说了出来,众人只是听着,得知对方几日不肯见人的事情时,便已没了兴致,大将妹勒冷冷哼了一声。林厚轩继续说下去,待说到后来双方见面的对谈时,也没什么人感到惊奇。
  
  待他说完,李乾顺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他倒并不愤怒,只是声音变得低沉了些许:“既然如此,这小小地方,便由他去吧。”他十余万大军横扫西北,肯招降是给对方面子,对方既然拒绝,那接下来顺手抹掉就是。
  
  野利冲道:“屈奴则所言不错,我欲修书金国宗翰元帅、辞不失将军,令其封锁吕梁北线。另外,传令籍辣塞勒,命其封锁吕梁方向,凡有自山中来去者,尽皆杀了。这山中无粮,我等稳固西南局势方是要务,尽可将他们困死山中,不去理会。”
  
  此时厅堂中窃窃私语。也有人将这小苍河军队的来历与身边人说了。武朝皇帝去年被杀之事,众人自都知道,但弑君的竟然就是眼前的队伍,如那都汉。还是未曾了解过。此时认真看看地图,旋又摇头笑起来。
  
  “造反杀武朝皇帝……一群疯子。看看这些人,初时或有战力,却连一州一县之地都不敢去占,只敢钻进那等山中死守。实在愚不可及。他们既不降我等,便由得他们在山中饿死、困死,待到南方局势一定,我也可去送他们一程。”
  
  “卿等无需多虑,但也不可轻忽。”李乾顺摆了摆手,望向野利冲,“事情便由野利首领定夺,也需叮嘱籍辣塞勒,他看守东北一线,于折家军、于这帮山中流匪。都需谨慎对待。不过山中这群流匪杀了武朝皇帝,再无与折家结盟的可能,我等平定西南,往东北而上时,可顺手扫平。”
  
  妹勒道:“倒是当初种家军中被冲散之人,如今四处流窜,需得防其与山中流匪结盟。”
  
  “清除这一线种家余孽,是眼前要务,但他们若往山中逃遁,依我看来倒是不必担心。山中无粮。他们接纳外人越多,越难养活。”
  
  “种冽如今逃往环、原二州,我等既已拿下庆州,可考虑直攻原州。到时候他若退守环州,我方大军,便可断其后路……”
  
  对于此时的西夏军队来说,真正的心腹之患,还是西军。若往东北方向去,折家大军在这段时间一直韬光养晦。如今坐守东北面的府州,折家家主折可求不曾出兵救援种家,但对于西夏大军来说,却始终是个威胁。如今在延州附近领三万大军镇守的大将籍辣塞勒,主要的任务便是提防折家忽然南下。
  
  而在西侧,种冽自上次兵败之后,率领数千种家直系军队还在附近各地周旋,试图招兵再起,或保存火种。对西夏人而言,攻城略地已毫无悬念,但要说扫平武朝西北,必然是以彻底摧毁西军为前提的。
  
  至于那小苍河——西北民风彪悍,如今这西北之地,到处都是起义的山匪,这不过算是人数稍多的一直,如同一条被关在瓮子里的蛇,你伸手进去拿,或许被咬一口才能揪出来打死它,但封上瓮子,过一段时间,它自然也死了。
  
  治一国者,谁又会把一群匪人真看得太重。
  
  众人说着说着,话题便已跑开,到了更大的战略层面上。野利冲朝林厚轩摆摆手,上方的李乾顺开口道:“屈奴则卿此次出使有功,且下去歇息吧。异日尚有虚你出使之地。”林厚轩这才谢恩行礼出去了。”
  
  庆州城还在巨大的混乱当中,对于小苍河,厅堂里的人们不过是区区几句话,但林厚轩明白,那山谷的命运,已经被决定下来。一但这边形势稍定,那边就算不被困死,也会被己方大军顺手扫去。他心中原还在疑惑于河谷中宁姓首领的态度,此时才真的抛诸脑后。
  
  他还有更多事情要做,不必为死人费神。
  
  倒是从院落檐廊间出去的途中,他看见先前与他在一间房的一行六人,以那女子为首,被皇帝宣召进去了。
  
  ……
  
  楼舒婉走过这西夏临时行宫的庭院,将面上冷漠的表情,化作了轻柔自信的笑容。随后,走进了西夏皇帝议事的厅堂。
  
  她带着田虎的印信,与一路上众多商人联合归附的名单而来。
  
  不多时,她在这议事厅前方的地图上,无意间的看到了一样事物。那是心魔宁毅等人所在的位置,被新画上了一个叉。
  
  ……
  
  西夏皇帝李乾顺与几位首领、大臣今天倒也是第二次听到关于那武朝叛军、小苍河的事情了。
  
  他目光严肃地看着堂下那为首的漂亮女子,皱了皱眉:“尔等,与此地之人有旧?”
  
  虎王于武朝而言,也是兴兵起事的判匪。他远隔千里,想要过来合作,李乾顺并不排斥。这小苍河的流匪,他也并不看重,但心中才刚刚判了此地死刑,在帝王的心中,却很是忌讳有人让他改变主意。
  
  下方的女子低下头去:“心魔宁毅乃是最为离经叛道之人,他曾亲手杀死舒婉的父亲、长兄,楼家与他……不共戴天之仇!”
  
  “哦。”李乾顺挥了挥手,这才笑了起来。“杀父之仇……不必多虑。那是死地了。”
  
  楼舒婉走出这片院落时,去往金国的文书已经发出。夏日阳光正盛,她忽然有一种晕眩感。
  
  自虎王那边过来时,她已经分析了小苍河的意图。了解了对方想要打开商路的努力。她顺势往各处奔走、游说,纠合一批商人,先归附西夏求平安,便是要最大限度的打乱小苍河的布局可能。
  
  她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不会成功,她期待着因自己的努力。对方会陷入巨大的泥沼和困难当中。她也期待着小苍河在困难中死去,名叫宁毅的男子死得痛苦不堪。可是,今天当李乾顺随口说出“那是死地了”的时候,她忽然觉得有些不真实。
  
  这事情也太简单了。但李乾顺不会说谎,他根本没有必要,十万西夏军队横扫西北,西夏国内,还有更多的军队正在开来,要巩固这片地方。躲在那片穷山苦壤之中的一万多人,此时被西夏敌视。再被金国封锁,加上他们于武朝犯下的大逆不道之罪,真是与天下为敌了,他们不可能有任何机会。但还是太简单了,轻飘飘的仿佛一切都是假的。
  
  有时候大局上的运筹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根本没有实感就会发生。在她的幻想中,自然有过宁毅的死期,那个时候,他是应该在她面前求饶的——不。他或许不会求饶,但至少,是会在她面前痛苦不堪地死去的。
  
  但如今看来,她只会在某一天忽然得到一个信息。告诉她:宁毅已经死了,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人了。此时想想,假得令人窒息。
  
  “你会怎么做呢……”她低声说了一句,穿行过这混乱的城市。
  
  *****************
  
  “哇、哇——”
  
  “砰砰砰、砰砰砰……妹妹不要哭了,看这里看这里……”
  
  “她是被我吵醒的吗?妹妹妹妹……”
  
  夹杂着孩子的哭声,小院之中的正午。一片混乱而嘈杂的景象。
  
  这是午饭过后,被留下吃饭的罗业也离开了,云竹的房间里,刚出生才一个月的小婴儿在喝完奶后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已有五岁的宁曦在旁边拿着只拨浪鼓便想要哄她,宁忌站在那儿咬手指头,以为是自己吵醒了妹妹,一脸惶然,然后也去哄她,一袭白色单衣的云竹坐在床边抱着孩子,轻轻摇动。
  
  “怎么了怎么了?”
  
  宁毅从门外进来,随后是锦儿。宁曦摇着头:“我和弟弟都在旁边看小人书,没吵妹妹。”他一手转着拨浪鼓,一手还拿着宁毅和云竹一道画的一本小人书,宁毅笑着摸了摸他的头,过去看看云竹怀中大哭的孩子:“我看看。”将她接了过来,抱在怀里。
  
  进到宁毅怀中之中,小婴儿的哭声反倒变小了些。
  
  作为宁毅的第三个孩子,这小女孩出生之后,过得便有些艰难。她身体虚弱、呼吸艰难,出生一个月,风寒已得了两次。而作为母亲的云竹在难产之中几乎死去,床上躺了大半月,好不容易才能稳定下来。先前宁毅是在谷中找了个奶娘为孩子喂奶,让奶娘喝药,化进奶水里给孩子治病。云竹稍好些,便坚持要自己喂孩子,自己吃药,以至于她这个月子坐得也只是马马虎虎,若非宁毅许多时候坚持管束她的行为,又为她开解心情,恐怕因着心疼孩子,云竹的身体恢复会更慢。
  
  这些时日里,谷内谷外的情况也都不乐观,宁毅事必躬亲的过问谷中几乎每一件日常事务,但雷打不动的,是他每天晚上会来到这边照顾孩子和妻子。体弱多病的小婴儿每到晚上便难受得大哭,云竹身体虚弱,哄不了孩子更会着急,宁毅过来抱着孩子哄她入睡,到得此时,对于如何哄这小姑娘,他反倒比云竹更加拿手。
  
  “我看看……没有尿裤子,刚刚喝完奶。宁曦,不要敲拨浪鼓了,会吵着妹妹。还有宁忌,别着急了,不是你吵醒她的……估计是房间里有点闷,我们到外面去坐坐。嗯,今天确实没什么风。”
  
  他抱着孩子往外面去,云竹汲了绣鞋出来,拿了纱巾将孩子的脸稍稍遮住。午后时分。院子里有微微的蝉鸣,阳光照射下来,在树隙间洒下温暖的光,只有微风,树下的秋千微微摇晃。
  
  果然。来到这数下,怀中的孩子便不再哭了。锦儿坐到秋千上摇来摇去,宁毅与云竹也在旁边坐了,宁曦与宁忌看到妹妹安静下来,便跑到一边去看书,这次跑得远远的。云竹接过孩子之后,看着纱巾下方孩子安睡的脸:“我当娘都没当好。”
  
  “你生她下来,半条命都丢了。谁说你不好我打他。”宁毅轻声笑。
  
  云竹低头莞尔,她本就性子沉静,样貌与先前也并无太大变化。美丽素净的脸,只是消瘦了许多。宁毅伸手过去摸摸她的脸颊,回想起一个月前生孩子时的惊心动魄,心情犹然难平。
  
  他这些年经历的大事也有许多了,先前檀儿与小婵生下两个孩子也并不艰难,到得这次云竹难产,他心情的波动,简直比金銮殿上杀周喆还剧烈,那晚听云竹痛了半夜,一直安静的他甚至直接起身冲进产房。要逼着大夫如果不行就干脆把孩子弄死保母亲。
  
  或许也是因此,他对这个大难不死的孩子多少有些内疚,加上是女孩,心中付出的关爱。其实也多些。当然,对这点,他表面上是不肯承认的。
  
  云竹知道他的想法,此时笑了笑:“姐姐也瘦了,你有事,便不用陪我们坐在这里。你和姐姐身上的担子都重。”
  
  她的年纪比檀儿大。但说起檀儿,多半是叫姐姐,有时候则叫檀儿妹子。宁毅点了点头,坐在旁边陪着她晒了一小会的太阳,随后转身离开了。
  
  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处理。离开这处院落,便又在陈凡的陪同下去往议事厅,这个下午,见了许多人,做了枯燥的事务总结,晚饭也未能赶上。锦儿与陈凡的妻子纪倩儿提了食盒过来,处理完事情之后,他们在山岗上看着落下的夕阳吃了晚餐,此后倒有些许空闲的时间,一行人便在山岗上缓缓地散步。
  
  天色已暗了,锦儿轻声地说着今天发生的一些趣事,偶尔又发表些许琐碎的想法。在草坡上停下来时,她盘起双腿,让宁毅将脑袋枕在上头躺下,伸手为他按摩。轻声细语中,藏不住话的锦儿偶尔也会问些谷中的事情。今天吃饭时,她看见檀儿也有些瘦了,事情很忙,但情况未必会好。谷中的粮食吃到六七月是有些勉强的,此时已渐渐开始见底,但外面出去的人似乎并未传来好的消息。
  
  “……听段山花说,青木寨那边,也有些着急,我就劝她肯定不会有事的……嗯,其实我也不懂这些,但我知道立恒你这么镇定,肯定不会有事……不过我有时候也有些担心,立恒,山外真的有那么多粮食可以运进来吗?我们一万多人,加上青木寨,快四万人了,那每天就要吃……呃,吃多少东西啊……”
  
  她一面为宁毅按摩头部,一面絮絮叨叨的轻声说着,反应过来时,却见宁毅睁开了眼睛,正从下方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怎么,按得不舒服?”
  
  “你说得我快睡着了。”宁毅笑道。
  
  “那还不好,那你就休息一会啊。”
  
  锦儿的说话声中,宁毅已经盘腿坐了起来,夜晚已降临,山风还温暖。锦儿便靠近过去,为他按肩膀。
  
  “……你每天处理这么多事情,大事小事都抓在手里,很累的……不是说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就行了吗,我看先前的那些掌柜,还有卓小封那些孩子,都很可靠啊……你每天做事那么晚,我和姐姐她们都很担心,让你睡你又不睡……”
  
  这样的絮絮叨叨又继续起来了,直到某一刻,她听到宁毅低声说话。
  
  “很难,但不是没有机会……”
  
  “嗯?”
  
  前方的手抓住了肩膀上的手,锦儿被拉了过去,她跪在宁毅身后,从后背环住了他的脖子,只见宁毅望着下方的山谷,片刻之后,缓慢而低声地说道:“你看,现在的小苍河,像是个什么东西啊?”
  
  “啊?”
  
  锦儿瞪大眼睛,随后眨了眨。她其实也是聪慧的女子,知道宁毅此时说出的,多半是谜底,虽然她并不需要考虑这些,但当然也会为之感兴趣。
  
  从这里往下方望去,小苍河的河畔、聚居区中,点点的灯火汇集,居高临下,还能看到三三两两,或聚集或分散的人群。这小小的谷地被远山的黝黑一片包围着,显得热闹而又孤独。
  
  它像什么呢?
  
  然而这个晚上,锦儿一直都没能将谜底猜出来……
  
  也是在这天夜晚,一道人影谨慎地避过了小苍河的外围岗哨,朝着东边的山林悄然遁去,由于冬日里对部分难民的接纳,难民中混入的其它势力的奸细虽然不多,但终究不能杜绝。与此同时,要求金国封锁吕梁北面走私道路的西夏文书,飞奔在路上。
  
  天下动荡中,小苍河与青木寨周围,十面埋伏的凶恶局势,已逐渐展开。
  
  恶意就要碾压过来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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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六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 二
  
  “……小苍河自山谷而出,谷口水坝于年初建成,高达两丈有余。谷口所对东南面,原本最易行人,若有大军杀来也必是这一方向,水坝建成之后,谷中众人便有恃无恐……至于山谷其它几面,道路崎岖难行……并非毫无出入之法,然而只有资深猎户可绕行而上。于关键几处,也已经建起瞭望台,易守难攻,更何况,不少时候还有那‘热气球’拴在瞭望台上做警戒……”
  
  “……谷内军队自进山后有过一次改编,是去年十月,定下黑底辰星旗帜为军旗。据那逆贼所言,黑底象征坚定、决断、不可动摇,辰星意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改编后武瑞营中以十人左右为一班,三十人左右为一排,排之上有连,约百人左右,连之上为营,人数约三到五百人。三营加一特种营为一团。眼下叛军组成一共五团,亦有人自称为黑旗军或华夏军……”
  
  “……叛军三日一训,但其余时间皆有事情做,规矩森严,每六日后,有一日休息。然而自汴梁破后,叛军士气高涨,士兵中有半数甚至不愿轮休……那逆贼于军中设下诸多课程,在下乃是趁着冬日难民混入谷中,未有听课资格,但听谷中叛逆说起,多是大逆不道之言……”
  
  稍显昏暗的山洞中,山民打扮、衣衫破旧的汉子肃立于此,正在用清晰的条理将打探到的事情详细说出来。坐在前方的是李频,他偶尔咳嗽一声,以纸笔详细记下对方所说的事情。洞口有阳光的地方,坐的则是铁天鹰,他将巨阙宝剑横在膝上,闭目养神,但山洞中李频偶尔开口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时,便隐约能看出,铁天鹰的情绪并不好。
  
  “那逆贼对于谷中缺粮言论,并未有过制止?”
  
  “为何无人哗变?”
  
  “冬日进山的难民共有多少?”
  
  “他们如何筛选?”
  
  李频问的问题琐琐碎碎。往往问过一个得到回答后,还要更详细地询问一番:“你为何这样认为。”“到底有何迹象,让你这样想。”那被铁天鹰派入谷中的卧底本是捕快中的精锐,思维条理清晰。但往往也禁不住这样的询问,有时候支支吾吾,甚至被李频问出一些差错的地方来。
  
  但绝大部分的问题,却与铁天鹰已经告知李频的情报是一致的。
  
  自冬日过后,小苍河的布防已相对严密了许多。宁毅一方的高手已经将河谷周围的地形详细勘察清楚,明哨暗哨的,大部分时间,铁天鹰麾下的捕快都已不敢靠近那边,就怕打草惊蛇。他趁着冬季渗入小苍河的卧底当然不止一个,然而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叫出来,就为了详细询问一些鸡毛蒜皮的细节,对他而言,已近乎找茬了。
  
  小苍河河谷中的事情说多不多,说少不少。那卧底被李频一面咳嗽一面来回询问了大半日,有许多还是车轱辘话来回说。待到询问完毕,说了几句好话,又道:“若还有遗漏的,这两日还需这位兄弟帮忙。”铁天鹰持剑起身,让那人下去,走近了看李频记录下来的东西,以及他绘制的关于小苍河的地图。
  
  “李先生问完了?”
  
  “咳,可能还有未想到的。”李频皱着眉头,看那些记述。
  
  “那李先生请有以教我。与铁某所录情报,可有出入?”
  
  “……不多。”
  
  “那便是有了!来,铁某今天倒也真想与李先生对对,看看这些情报之中。有那些是铁某记错了的,也好让李大人记在下一个做事疏漏之罪!”
  
  原本在看情报的李频此时才抬起头来看他,随后伸手捂住嘴,艰难地咳了几句,他开口道:“李某只求万无一失,铁捕头误会了。”
  
  “万无一失?李大人。你可知我费尽力气才在小苍河中安插的眼睛!不到关键时刻,李大人你这样将他叫出来,问些鸡毛蒜皮的东西,你耍官威,耍得真是时候!”
  
  李频沉默片刻,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恕我直言,铁大人,你的情报,记得的确太过疏漏,大的方向上自然是对的。但用语马虎,不少地方只是猜测……咳咳咳……”
  
  “铁某人在刑部多年,比你李大人知道什么情报有用!”
  
  “咳咳……然而你是他的对手么!?”李频抓起手上的一叠东西,摔在铁天鹰身前的地上。他一个病恹恹的书生陡然做出这种东西,倒是将铁天鹰吓了一跳。
  
  “咳咳……我与宁毅,并未有过太多共事机会,然而对于他在相府之行事,还是有所了解。竹记、密侦司在他的掌控下,对于信息情报的要求桩桩件件都清楚明白,能用数字者,绝不含糊以待!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咳……他的手段天马行空,但大多是在这种吹毛求疵之上建立的!于他金殿弑君那一日的情况,我等就曾反复推演,他至少有数个备用之计划,最明显的一个,他的首选计策必然是以青木寨的陆红提面圣出手,若非先帝提前召见于他,咳咳咳咳……”
  
  他口中絮絮叨叨,说着这些事,又低头将那叠情报捡起:“如今北地沦陷,我等在此本就弱势,官府亦难以出手帮忙,若再马马虎虎,只是取死之道。李某心知铁大人有自己办案的一套,但若是那套行不通,说不定机会就在这些吹毛求疵的小事之中……”
  
  铁天鹰沉默片刻,他说不过读书人,却也不会被对方三言两语唬住,冷笑一声:“哼,那铁某行不通的地方,李大人可是看出什么来了?”
  
  “疑点重重,我也想不通这道理。”李频轻声说了一句,“只是这小苍河,便是这最大的疑点。他为何要将驻足点选在这里。表面上,可以说与青木寨可两头呼应,实际上,两头皆是山地,道路本就不算通畅。他当初率武瑞营七千人起事,先后两次打败数万大军,若真有心做大,于西北选一城池固守。既有地、又有人,以这群人的战力,便是西夏大军来袭,他们据城以守。也有一战之力,远比此时困在山中要好得多……”
  
  铁天鹰反驳道:“只是那样一来,朝廷大军、西军轮番来打,他冒天下之大不韪,又难有盟友。又能撑得了多久?”
  
  “他不见得撑不住。退一步说,真撑不住了,自然可再度进入山中,再加上一城一地的物资,怎样都会比现在的形势要好。”李频敲打着手中的那些情报,“而且看起来,他根本未曾将眼前之事当成困局。过冬之时收留难民,一来费粮,二来,难道他就不知道。如今朝廷会派人来盯他?他连奸细都不怕,又直接赶走了西夏的使者,不惧触怒西夏王,哪有这种人……”
  
  “他不惧奸细。”铁天鹰重复了一遍,“那或许就说明,我等如今知道的这些讯息,有些是他故意透露出来的假情报。或许他故作镇定,或许他已私下与西夏人有了来往……不对,他若要故作镇定,一开始便该选山外城池据守。倒是私下与西夏人有来往的可能更大。此等无君无父之人,作为此等汉奸之事,原也不出奇。”
  
  “若他真的已投西夏,我等在此地做什么就都是无用了。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李频看了铁天鹰一眼。“可在这中间,他为何不在谷中禁止众人讨论存粮之事,为何总使人讨论谷内谷外政事,需知人想得越多,越难管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他就如此自信,真不怕谷内众人哗变?成叛逆、寻绝路、拒西夏,而在冬日又收难民……这些事情……咳……”
  
  两人原本还有些争吵,但李频确实并未乱来,他口中说的,许多也是铁天鹰心中的疑惑。这时候被点出来,就越来越觉得,这名叫小苍河的谷地,诸多事情都矛盾得一塌糊涂。
  
  “哈,这些事情加在一起,就只能说明,那宁立恒早已疯了!”
  
  “他若真是疯了还好。”李频微微吐了口气,“然而此人谋定而后动,从来不能以常理度之。嘿,当庭弑君!他说,终究意难平,他若真打算好要造反,先离开京城,缓缓布置,如今女真搅乱天下,他什么时候没有机会。但他偏偏做了……你说他疯了,但他对时局之清晰,你我都不如,他放出去的消息里,一年之内,黄河以北尽归女真人手,看起来,三年内,武朝丢掉长江一线,也不是没可能……”
  
  “……我想不通他要干什么。”
  
  喃喃低语一声,李频在后方的石头上坐下。铁天鹰皱着眉头,也望向了一边。过得片刻,却是开口说道:“我也想不通,但有一点是很清楚的。”
  
  “他若真的投靠了西夏,如今由此靠山,整个西北都无人能奈他何了。”铁天鹰道,“但若是没有,他谷中粮荒,总是做不得假,粮尽之前,他必有动作!不论是什么动作,那就是我等最好的机会!”
  
  他说完这句,猛地一挥手,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盯着李频:“只是我担心,就连这机会,也在他的算中。李大人,你与他相熟,你脑子好用,有什么危险,你就自己拿捏清楚好了!”
  
  “咳咳……咳咳……”
  
  铁天鹰从洞口离开,李频坐在那儿,咳了几声,他拿着手中的那些信息,打开了又看,目光迷惑,眉头微蹙,之后靠在墙上,微微的久久的闭上眼睛。
  
  “你……到底想干什么……”
  
  声音嘶哑。洞外阳光倾泻,铁天鹰走上山岗,望望小苍河的方向,又久久的回望了东南方。
  
  在刚接下任务要来这里时,他心中有着强烈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待到真来到的那一刻,**就在减褪了,人力有时而穷,他不是这个要与天下为敌的疯子的对手。到得如今,他却知道,所有人留在这里的理由都在慢慢消失。在李频带来的消息里,他知道,就在东南的方向,达官权贵们正在离开汴梁,这是一个时代的衰弱,曾经各领的人正在失去它的颜色。
  
  几十年来军功最盛的异姓王童贯,于宁毅造反的当天死了,皇帝也死于当日。一个多月以前,执掌朝堂的左相唐恪在满足了女真人所有要求、掏空了汴梁后,吊死在自己的家中。但在他死之前,并非没有任何的动作。一直是主和派领袖人物的这位老人,在上位的第一时间,抄了蔡京的家。曾经党羽满天下、操纵朝堂达数十年之久的蔡京在流放途中。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谩繁华,到此翻成梦话……
  
  这是蔡京的最后一首诗,据说他是因为作恶多端被天下百姓反感,流放途中有金银都买不到东西,但实际上,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位八十一岁的权臣会被饿死,或许也证明,家国至此,其余的权力人物,对于他未必没有怨言。
  
  又有什么用呢?
  
  汴梁城中所有皇族都被掳走。如今如猪狗一般浩浩荡荡地赶回金国境内,百官南下,他们是真的要放弃北面的这片地方了。若是将来长江为界,这半边天下,此时就在他的头上崩塌。
  
  他回望小苍河,心想:这个疯子!
  
  ************
  
  五月间,天地正在崩塌。
  
  女真人去后,汴梁城中大量的官员就开始南迁了。
  
  皇帝已然不在,皇室也一扫而空,接下来继位的。必然是南面的宗室。眼下这局势虽未大定,但南面也有官员:这拥立、从龙之功,莫非就要拱手让人南面那些闲散人等么?
  
  童贯、蔡京、秦嗣源如今都已经死了,当初被京中人斥为“七虎”的其余几名奸臣。如今也都是罢的罢、贬的贬,朝堂终于又回到了众多正义之士手上,以秦桧为首的众人开始浩浩荡荡地渡过黄河,预备拥立新帝。不得已接受大楚帝位的张邦昌,在这个五月间,也推动着各种物资的向南转移。然后准备到南面请罪。由雁门关至黄河,由黄河至长江这些区域里,人们到底是去、是留,出现了大量的问题,一时间,更为巨大的混乱,也正在酝酿。
  
  南面,凝重而又喜庆的气氛正在聚集,在宁毅曾经居住的江宁,无所事事的康王周雍在成国公主、康贤等人的推动下,不久之后,就将成为新的武朝皇帝。一些人已经看到了这个端倪,城市内、宫殿里,郡主周佩跪在殿上,看着那位慈祥的老奶奶交给她象征成国公主府的环佩,想着此时被蛮人赶去北地,那些生死不知的周家人,她们都有眼泪。
  
  年轻的小王爷坐在高高的石墩上,看着往北的方向,夕阳投下壮丽的颜色。他也有些感叹。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首《破阵子》是李后主的亡国词,他看着天上的流云,低声念诵了半阙,随后,却叹了口气。
  
  “师父啊……”
  
  他从石墩上跳下来,站在那儿,久久地望着那夕阳,直到晚风吹过来,抚动他的衣袂,他挥了挥手。
  
  “我会发扬好格物之道,我会帮周家守住武朝的。你看吧。”
  
  他低声说话,如此做了决定。
  
  他应该要成太子了。
  
  ——所以就可以建更大的作坊了!
  
  夏日炎炎,仿佛未曾感受到外界的天崩地裂,小苍河中,日子也在一日一日地过去。
  
  到得五月底,许多的消息都已经流了出来,西夏人挡住了西南通途,女真人也开始整顿吕梁一带的富户走私,青木寨,最后的几条商道,正在断去。不久之后,这样的消息,李频与铁天鹰等人,也知道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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