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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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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七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 三
  
  远山、夕照,小路蜿蜒,穿过了黄昏的山岭,稍显破落的客栈,就坐落在林木悉数的山岭边。
  
  已改名叫穆易的男子站在客栈门边不远的空地上,劈小山一般的柴禾,劈好了的,也如小山一般的堆着。他身材高大,沉默地做事,身上没有点半出汗的迹象,脸上原本有刺字,后来覆了刀疤,英俊的脸变了狰狞而凶戾的半边,乍看之下,往往让人觉得可怕。
  
  这座小山岭名叫九木岭,一座小客栈,三五户人家,便是周围的全部。女真人南下时,这边属于波及的区域,周围的人走的走散的散,九木岭偏僻,原本的人家没有离开,以为能在眼皮底下逃过去,一支小小的女真斥候队光顾了这里,所有人都死了。后来便是一些外来的流民住在这里,穆易与妻子徐金花来得最早,收拾了小客栈。
  
  兵凶战危,荒山之中偶尔反倒有人走动,行险的商人,跑江湖的绿林客,走到这里,打个尖,留下三五文钱。穆易身材高大,刀疤之下隐约还能看出刺字的痕迹,求平安的倒也没人在这儿闹事。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了,女真人北上时,选取的并不是这条路。活在这小山岭上,偶尔能听到些外界的消息,到得如今,夏日炎炎,竟也能给人过上了安静日子的感觉。他劈了木柴,端着一捧要进去时,道路的一头有马蹄的声音传来了。
  
  自山路本来的一行一共五人,看来皆是绿林打扮,身上带着棍棒刀枪,风尘仆仆。眼见夕阳西下,便听见马背上其中一人道:“徐大哥,天色不早,前方有客栈,我等便在此歇息吧!”
  
  随后便有人应和。这五人奔行一日,已有疲态,其中一人呼吸有些紊乱。唯有那为首一人气息悠长,武艺勉强已算得上登堂入室。穆易瞧了一眼,待五人看过来时,端着木柴低头沉默着进去了。
  
  才是战后不久。这等野岭荒山,行路者怕遇上黑店,开店的怕遇上强人。穆易的体型和刀疤本就显得不是善类,五人在笑客栈外商量了几句,片刻之后还是走了进来。此时穆易又出来捧柴,妻子徐金花笑嘻嘻地迎了上去:“啊,五位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啊?”这等荒山上,不能指着开店可以过日子,但来了客人,总是些添补。
  
  几人让穆易将马匹牵去喂草料,又叮嘱徐金花准备些饭食、酒肉,再要了两间房。这期间,那为首的徐姓男子一直盯着穆易的身形看。过得片刻,才转身与同行者道:“只是有几分力气的普通人,并无武艺在身。”其余四人这才放下心来。
  
  没有了心中的担忧,几人上楼放了行李,再下来时说话的声音已经大起来,客栈的小空间也变得有了几分活力。穆易如今的妻子徐金花本就开朗泼辣,上酒肉时,询问一番几人的来历,这绿林人倒也并不掩饰,他们皆是景州人士。这次一道出来,共襄一绿林盛举,看这几人说话的神态,倒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此时家国垂难。虽然庸庸碌碌者居多,但也不乏热血之士希望以这样那样的行为做些事情的。见他们是这类绿林人,徐金花也多少放下心来。此时天色已经不早,外头星星月亮升起来,山林间,隐约响起动物的嚎叫声。五人一面议论。一面吃着饭食,到得某一刻,马蹄声又在门外响起,几人皱起眉头,听得那马蹄声在客栈外停了下来。
  
  来人下马、推门,坐在柜台里的徐金花扭头望去,这次进来的是三名劲装绿林人,衣服有些陈旧,但那三道身影一看便非易与。为首那人也是身材挺拔,与穆易有几分相似,朗眉星目,眼神锐利凝重,面上几道细小疤痕,背后一根混铜长棍,一看便是经历杀阵的武者。
  
  这三人进来,与徐姓五人对望几眼,为首背长棍的男子转身走向徐金花,道:“老板娘,打尖,住店,两间房,马也帮忙喂喂。”直接放下一块碎银子。
  
  看着那块碎银子,徐金花连连点头,开口道:“当家的、当家的,去帮几位大爷喂马!”
  
  话说完时,那边传来低沉的一声:“好。”有身影自侧门出去了,女人皱了皱眉,随后连忙给三人安排房间。那三人中有一人提着行李上去,两人找了张方桌坐下来,徐金花便跑到厨房端了些米酒出来,又进去准备饭菜时,却见丈夫的身影已经在里面了。
  
  “当家的,又来了三个人,你不出去看看?”
  
  往日里这等山间若有绿林人来,为了震慑他们,穆易往往要出去走走,对方就算看不出他的深浅,这样一个身材高大,又有刺字、刀疤的汉子在,对方多半也不会节外生枝做出什么乱来的举动。但这一次,徐金花看见自家男人坐在了门口的凳子上,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过得片刻,才声音低沉地说道:“你去吧,没事的。”
  
  徐金花微微愣了愣,然后点头。
  
  林冲自梁山之事重伤后被徐金花捡到,远离江湖、杀戮已有数年,但他此时哪里会认不出来,那背着混铜长棍的男子,便是他昔日的兄弟,“九纹龙”史进。
  
  徐金花自然不会清楚这些,她随后准备饭菜,给外头的几人送去。客栈之中,此时倒安静起来,以徐姓为首的五人望着这边,交头接耳地说了些事情。这边三人却并不说话,饭菜上来后,埋头吃喝。过了一阵子,那徐姓的中年人站起身朝这边走了过来,拱手开口道:“敢问这位,可是赤峰山八臂龙王史兄弟当面?”
  
  史进皱了皱眉站起来:“正是在下,敢问兄台是……”
  
  “在下徐强,与几位兄弟自景州来,久闻八臂龙王大名。金狗在时,史兄弟便一直与金狗对着干,前不久金狗撤兵,听说也是史兄弟带人直冲金狗军营,手刃金狗数十,其后浴血杀出,令金人胆寒。徐某听闻之后。便想与史兄弟认识,想不到今日在这荒山野岭倒见着了。”
  
  绿林之中有些消息可能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也有些消息,因为包打听的传播。远隔百里千里,也能迅速传扬开。他说起这豪迈之事,史进眉宇间却并不欢喜,摆了摆手:“徐兄请坐。”
  
  徐强大方地坐下:“不知史兄弟与这两位好兄弟,这是要去哪里。”
  
  “只是回去山中与人见面。”史进道。“徐兄弟有什么事情?”
  
  见他开门见山,徐强面上便微微一滞,但随后笑了起来:“我与几位弟兄,欲去西北,行一大事。”说话之中,手上掐了几个手势晃晃,这是江湖上的手势切口,暗示这次事情乃是某位大人物召集的盛事,懂的人看看,也就多少能明白个大概。
  
  史进点点头。并不说话。对方等了片刻,朗声道:“如今女真人南下,我朝天地动荡,汴梁城失,皇帝被抓去北国,千年未有之奇耻大辱。但之所以有此等奇耻大辱,其中有一罪魁祸首,几位可知道?”
  
  “不知徐兄弟说的是……”
  
  “正是那惊天的叛逆,人称心魔的大魔头,宁毅宁立恒!”徐强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来。“此人不仅是绿林公敌,当初还在奸臣秦嗣源手下做事,奸臣为求功绩,当初女真第一次南来时。便将所有好的武器、军械拨到他的儿子秦绍谦帐下,其时汴梁情势危急,但城中我上百万武朝百姓众志成城,将女真人打退。此战过后,先皇识破其奸佞,罢黜奸相一系。却不料这奸贼此时已将朝中唯一能打的军队握在手中,西军散后,他无人能制,最终做出金殿弑君之大逆不道之举。若非有此事,女真就算二度南来,先皇振作后澄清吏治,汴梁也必然可守!可以说,我朝数百年国祚,汴梁几十万人,皆是折损在这该千刀杀万刀剐的逆贼手上!”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掷地有声,说到后来,手指往木桌上用力敲了两下。附近桌上四名男子连连点头,若非此贼,汴梁怎会被女真人轻易攻破。史进点了点头,已然清楚:“你们要去杀他。”
  
  “武朝亿万子民,与其皆有不共戴天之仇!这魔头如今躲藏在西北荒山之中,正逢西夏人南来,他面临困局,应对不及。我等过去,正可见机行事,到时候,或将这魔头杀死,或将这魔头一家擒住,押往江宁,千刀万剐,为新皇登基之贺!”
  
  被女真人逼做假皇帝的张邦昌不敢乱来,如今武朝朝堂转去江宁,新皇要继位的消息已经传了过来,徐强说到这里,拱了拱手:“绿林皆说,八臂龙王史兄弟,武艺高强,嫉恶如仇。今日也恰好是遇上了,此等盛举,若兄弟能一道过去,有史兄弟的身手,这魔头伏诛之可能必然大增。史兄弟与两位兄弟若然有意,我等不妨同行。”
  
  徐强看着史进,他武艺不错,在景州一地也算是高手,但名声不显。但若是能找到这冲击金营的八臂龙王同行,甚至切磋之后,成为朋友、兄弟什么的,自然声势大振。却见史进也望了过来,看了他片刻,摇了摇头。
  
  “对不住,在下尚有要事在身,诛杀心魔此事,在下不能去了。只在此祝贺徐兄弟马到成功,诛杀逆贼。”说完这些,过了一阵又道,“只是那心魔诡计多端,徐兄弟,与诸位兄弟,都得当心才是。”
  
  徐强愣了片刻,此时哈哈笑道:“自然自然,不勉强,不勉强。不过,那心魔再是诡计多端,又不是神人,我等过去,也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此人倒行逆施,我等替天行道,自不惧他!”
  
  他说到“替天行道”四字时,史进皱了皱眉,随后徐强与其余四人也都哈哈笑着说了些慷慨激昂的话。不久之后,这顿晚饭散去,众人回到房间,说起那八臂龙王的态度,徐强等人始终有些疑惑。到得第二日天未亮,众人便起身启程,徐强又跟史进邀请了一次,随后留下汇聚的地点,待到双方都从这小客栈离开,徐强身边一人会望这边,吐了口唾沫。
  
  “呸,什么八臂龙王,我看也是沽名钓誉之徒!”
  
  另一边。史进的马转过山道,他皱着眉头,回头看了看。身边的兄弟却看不惯徐强那五人的态度,道:“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史大哥。要不要我追上去,给他们些好看!”
  
  史进摇了摇头:“我与那心魔,也有些过节,但他是好是坏,如今我已说不清楚。”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来。“这几位也不算坏人,我只是怕,他们回不来……”
  
  所有人的马儿都朝着两边跑远了,小客栈的门前,林冲自黑暗里走出来,他看着远方,东边的天外,已经微微显出鱼肚白。过得片刻,他也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远山之后。还有无数的远山……
  
  徐强等人、包括更多的绿林人悄然往西北而来的时候,吕梁以北,金国大将辞不失已彻底切断了通往吕梁的几条走私商路——如今的金国皇帝吴乞买本就很忌讳这种金人汉人私下串联的事情,如今正在风口上,要短时间内以高压政策切断这条本就不好走的线路,并不困难。
  
  西南面,西夏大将籍辣塞勒对山区之中来往的难民、商户同样采取了高压政策,一旦抓住,必定是枭首示众。此时已经进入六月,李乾顺拿下原州。同时正在清扫环州一地,准备堵死西军种冽的活动根基,切断他的一切退路。西夏国内,更多的军队正在往这边输送而来。整个西北一地,除去战损,此时的西夏军队,已经到达十三万之众了。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稳定局势后收编的汉人军队,整个大军的规模,已经可以往二十万以上走。
  
  这是即便金人前来。都难以轻易撼动的数字。
  
  小苍河、青木寨等地,存粮已近见底,虽然河滩上的麦子正在逐渐成熟,但谁都知道,这些东西,抵不了多少事。青木寨同样也有种植小麦,但距离养活寨子的人,同样有很大的一段距离。随着每个人食物配额的减低,再加上商路的断绝,两边其实都已经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中。
  
  早晨,半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将稀粥、面饼端进了房间里,与躺在床上的苏檀儿一起就着些许咸菜吃早餐。苏檀儿病倒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负责整个山谷物资用度的她消瘦了二十斤,尤其随着存粮的逐渐见底,她有些吃不下东西,每一天,如果不是宁毅过来陪着她,她对于食物便极难下咽。
  
  对于苏檀儿有些吃不下东西这件事,宁毅也说不了太多。夫妻俩一同负担着许多东西,巨大的压力并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如果只是心理压力,她并没有倒下,也是这几天到了生理期,抵抗力弱了,才有些生病发烧。吃早餐时,宁毅建议将她手头上的事情移交过来,反正谷中的物资已经不多,用途也早已分派好,但苏檀儿摇头拒绝了。
  
  她笑着说:“我想起在江宁时,家中要夺皇商的事了。”
  
  那时候,她负担着整个苏家的事情,心力交瘁,最终病倒,宁毅为她扛起了所有的事情。这一次,她同样病倒,却并不愿意放下手中的事情了。
  
  窗外的远处,小苍河蜿蜒而过,河滩一侧,大片大片的麦浪,正在渐渐变成黄色。
  
  农历六月,麦子快要收割了。
  
  一片高压的气氛与难耐的暑热一道,正笼罩着西北。
  
  “时间就快到了吧。”喝了一小口粥,她望向窗外,宁毅也望了一眼。
  
  “……嗯,差不多了。”
  
  夫妻俩闲聊着,不一会,宁曦拖着个小筐,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给他们看今天早上去采的几颗野菜,同时申请着下午也跟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出去找吃的东西贴补家里,宁毅笑笑,也就答应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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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八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 四
  
  西北,三伏天,大片大片的麦田,麦田的远处,有一棵树。
  
  衣衫褴褛的人们聚在这片树下,郑慧心是其中之一,她今年八岁,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面上沾了汗渍与污迹,头发剪短了乱糟糟的,谁也看不出她其实是个女孩子。她的父亲郑老城坐在旁边,跟所有的难民一样,虚弱而又疲惫。
  
  郑家在延州城里,原本还算是家世不错的读书人家,郑老城办着一个私塾,颇受附近人的尊重。延州城破时,西夏人于城中劫掠,抢走了郑家大部分的东西,其时由于郑家有几个私窖未被发现,此后西夏人稳定城中形势,郑家也并未被逼到穷途末路。
  
  然而也正是因为几个私窖的存在,郑家人舍不得走,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附近的西夏士兵偶尔上门,家中人便常常受欺负,可能是察觉到郑家藏有余粮,西夏人逼上门的频率逐渐增加,到得半个月前,郑慧心的母亲死了。
  
  郑老城未有告诉她她的母亲是怎样死掉的,但不久之后,形如躯壳的父亲背起包袱,带着她出了城,开始往她不知道的地方走。路上也有不少同样衣衫褴褛的流民,西夏人占领了这附近,有些地方还能看见在兵祸中被烧毁的房屋或村舍的痕迹,有人迹的地方,还有大片大片的麦田,有时候郑慧心会看见同行的人如父亲一般站在路上望那些麦田时的神情,空洞得让人想起地上的沙子。
  
  西夏人杀过来时,抢夺、屠城,但不久之后,事情毕竟又平息下来,幸存的人们恢复往昔的生活——毕竟不管怎样的统治,总要有臣民的存在。臣服不了武朝,臣服西夏,也终究是一样的生活。
  
  但郑老城是读书人,他能够清楚。更为艰难的日子,如地狱般的情景,还在之后。人们在这一年里种下的麦子,所有的收成。都已经不是他们的了,这个秋天的麦子种得再好,大部分人也已经难以获得粮食。一旦曾经的储存耗尽,西北将经历一场更加难熬的粮荒寒冬,大部分的人将会被活生生的饿死。只有真正的西夏顺民,将会在这之后侥幸得存。而这样的顺民,也是不好做的。
  
  随着收割季节的到来,能够看到这一幕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在路上望着大片大片麦地的人的眼中,存在的是真正绝望的苍白,他们种下了东西,如今这些东西还在眼前,长得如此之好。但已经注定了不属于他们,等待他们的,可能是活生生的被饿死。让人感到绝望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一路之上,偶尔便会遇上西夏士兵,以弓箭、刀枪威吓众人,严禁他们靠近那些麦地,麦地边有时候还能看见被吊起来的尸体。此时是走到了正午,一行人便在这路边的树下乘凉休息,郑老城是太累了。靠在路边,不多时竟浅浅地睡去。郑慧心抱着腿坐在旁边,觉得嘴唇干渴,想要喝水。有想要找个地方方便。小姑娘站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往不远处一个土坳里走过去。
  
  她在土坳里脱了裤子,蹲了片刻。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声音隐隐地传来,话语之中,带着些许焦急。郑慧心看不到那边的情况。才从地上折了两根枝条,又有声音传过来,却是西夏人的大喝声,父亲也在焦急地喊:“慧心——女儿——你在哪——”
  
  西夏人的声音还在响,父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了,小女孩提上裤子,从哪里跑出去,她看见两名西夏士兵一人挽弓一人持刀,正在路边大喝,树下的人混乱一片,父亲的身体躺在远处的麦田边上,胸口插着一根箭矢,一片鲜血。
  
  “啊……啊呃……”
  
  天地都在变得混乱而苍白,她朝着那边走过去,但有人拖住了她……
  
  此后的记忆是混乱的。
  
  有人给她喂东西,有人拖着她走,有时候也会背着或是抱着。那是一名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衣衫破旧,背着个包袱,手臂有力,有时候他跟她说话,但她的精神恍恍惚惚的,路上又下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同行的人都已经不见了,他们穿过了荒凉的山岭,小姑娘当然不知道那是在哪里,只是周围有高高矮矮的树,有崎岖的山路,有松动的怪石。
  
  这天中午,又是阳光明媚,他们在小小的林子里停下来。郑慧心已经能够机械地吃东西了,捧着个小破碗吃里面的炒米,陡然间,有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来,怪叫如鬼魅。
  
  “咿——呀——”
  
  郑慧心只觉得身体被推了一下,乒的声音响起在周围,耳朵里传来西夏人迅速而凶戾的说话声,倾倒的视野之中,人影在交错,那带着她走了一路的男人挥刀挥刀又挥刀,有殷红色的光在视野里亮起来。小姑娘似乎看到他猛地一刀将一名西夏人刺死在树干上,而后对方的面容陡然放大,他冲过来,将她单手抄在了怀里,在树林间飞速疾奔。
  
  树木都在视野中朝后方倒过去,耳边是那恐怖的喊叫声,西夏人也在穿行而来,男子单手持刀,与对方一路拼杀,有那么一刻,小姑娘感到他身体一震,却是背后被追来的人劈了一刀,腥味弥漫进鼻腔之中。
  
  转眼间,前方光芒扩大,两人已经冲出树林,那西夏恶人追杀过来,这是一片陡峭的土坡,一边山体倾斜得可怕,怪石松动。双方奔跑着交手,随后,风声呼啸,视野急旋。
  
  哗啦啦的声音已经响起来,男子抱着小姑娘,逼得那西夏人朝陡峭的土坡奔行下去,两人的脚步伴随着疾冲而下的速度,土石在视野中急速流动,升起巨大的尘埃。郑慧心只感觉到天空迅速地缩小,然后,砰的一下!
  
  许久之后,郑慧心觉得身体微微的动了一下,那是抱着她的男子正在努力地从地上站起来,他们已经到了山坡之下了。郑慧心努力地扭头看,只见男子一只手撑住的,是一颗血肉模糊、脑浆迸裂的人头,看这人的帽子、发辫。能够辨认出他便是那名西夏人。双方一道从那陡峭的山坡上冲下,这西夏人在最下面垫了底,头破血流、五脏俱裂,郑慧心被那男子护在怀里。受到的伤是最小的,那男子身上带着伤势,带着西夏敌人的血,此时半边身体都被染后了。
  
  “你没事吧。”
  
  她听见男子虚弱地问。
  
  “没事就好。”
  
  这男子放下她,在她的面前解开那西夏人的衣服。搜索一番,取走了西夏人身上的腰牌和干粮。阳光仍旧显得炽烈,半身染血的男子一手持刀,一手牵着小孩子的手,摇摇晃晃地往山的那一头走去。
  
  这天傍晚,他们来到了一个地方,几天之后,郑慧心才从别人口中知道了那男人的名字,他叫渠庆,他们来到的谷地。叫做小苍河。
  
  **************
  
  六月间,河谷之中,每日里的建设、练兵,从头到尾都未有停下。
  
  一切平稳如常地运作着,待到每日里的工作完成,士兵们或去听听说书、唱戏,或去听听外面传来的消息,如今的时局,再跟身边的朋友讨论一番。只是到得此时,西夏人、金人对外界的封锁威力已经开始显现。从山外传来的消息,便相对的有些少了起来,只是从这种封锁的气氛当中,敏锐的人。也往往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切身讯息。迫在眉睫的危局,急需行动的压力,等等等等。
  
  小苍河与外界的来往,倒也不止是自己放出去的线人这一途。有时候会有迷路的流民不小心进入这山野的范围——虽然不知道是否外来的奸细,但通常周围的防御者们并不会为难他们,有时候。也会善心地送上谷中本就不多的干粮,送其离开。
  
  而与外界的这种来往中,也有一件事,是最为奇怪也最为耐人寻味的。第一次发生在去年年底,有一支可能是运粮的商队,足有数十名挑夫挑着担子来到这一片山中,看起来似乎是迷了路,小苍河的人现身之时,对方一惊一乍的,放下所有的粮食担子,竟就那样跑掉了,于是小苍河便收获了仿佛送过来的几十担粮食。这样的事情,在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
  
  整个事情,谷中知晓的人并不多,由宁毅直接做主,封存了仓库中的近百担粮米。而第三次的发生,是在六月十一的这天中午,数十担的粮食由挑夫挑着,也配了些护卫,进入小苍河的范围,但这一次,他们放下担子,没有离开。
  
  一名满头白发,却衣着雍容、目光锐利的老人,站在这队伍当中,等到防御小苍河周边的暗哨过来时,着人递上了名帖。
  
  名贴上只有三个字:左端佑。
  
  不一会儿,一身戎装的秦绍谦从谷内迎接了出来。他如今已是起兵反叛全天下的逆匪,但惟独对此人,不敢怠慢。
  
  **************
  
  当年武朝还算兴盛时,景翰帝周喆刚刚上位,朝堂中有三位名满天下的大儒,身居高位,也算是志趣相投。他们一同策划了不少事情,密侦司是其中一项,挑动辽人内乱,令金人崛起,是其中一项。这三人,便是秦嗣源、左端佑、王其松。
  
  这些颠覆天下的大事在实施的过程中,遇上了不少问题。三人之中,以王其松理论和手段都最正,秦嗣源于儒家造诣极深,手段却相对功利,左端佑性情极端,但家族内蕴极深。诸多联手之后,终于因为这样那样的问题分道扬镳。左端佑告老致仕,王其松在一次政争中为保护秦嗣源的位置背锅离开,再之后,才是辽人南下的黑水之盟。
  
  这一次,王其松率家人抵御辽兵,全家男丁几乎死绝,只余王山月一根独苗。
  
  黑水之盟后,因为王家的惨剧,秦、左二人进一步决裂,从此几乎再无往来。及至后来北地赈灾事件,左家左厚文、左继兰牵涉其中,秦嗣源才给左端佑写信。这是多年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联系,事实上,也已经是最后的联系了。
  
  到秦嗣源死后,当初以手段拨动天下局势的三人,如今就只剩下这最后的老者。
  
  多年前秦、左二家交好。秦绍谦并非是第一次见到他,相隔这么多年,当初严肃的老人如今多了满头的白发,曾经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此时也已饱经风尘。没了一只眼睛。双方相见,没有太多的寒暄,老人看着秦绍谦面上黑色的眼罩,微微蹙眉,秦绍谦将他引进谷内。这天下午与老人一同祭拜了设在山谷里的秦嗣源的衣冠冢,于谷内情况,倒并未谈及太多。至于他带来的粮食,则如前两批一样,放在仓库中单独封存起来。
  
  这天晚上,宁毅与苏檀儿、宁曦一道,参与了迎接老人过来的家宴。
  
  第二天的上午,由宁毅出面,陪着老人在谷中转了一圈。宁毅对于这位老人颇为尊重,老人面目虽严肃。但也在时时打量在叛军中作为大脑存在的他。到得下午时分,宁毅再去见他时,送过去几本装订好的新书。
  
  “这是秦老去世前一直在做的事情。他做注的几本书,短时间内这天下恐怕无人敢看了,我觉得,左公可以带回去看看。”
  
  《四书章句集注》,署名秦嗣源。左端佑此时才从午睡中起来不久,伸手抚着那书的封皮,眼神也颇有动容,他严肃的面孔稍微放松了些。缓缓摩挲了两遍,随后开口。
  
  “我这一日过来,也看到你谷中的情况了,缺粮的事情。我左家可以帮忙。”
  
  双方有所接触,会谈到这个方向,是早已料到的事情。日光从窗外倾泻进来,河谷之中蝉鸣声声。房间里,老人坐着,等待着对方的点头。为这小小河谷解决整个问题。宁毅站着,安静了许久,方才缓缓拱手,开口道:“小苍河缺粮之事,已有解决之策,不需劳烦左公。”
  
  左端佑望向他,目光如电:“老夫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素来不喜拐弯抹角,讨价还价。我在外时听说,心魔宁毅狡计多端,但也不是拖泥带水、优柔无断之人,你这点心机,若是要用到老夫身上,不嫌太不知进退了么!?”
  
  宁毅拱手,低头:“老人家啊,我说的是真的。”
  
  “你拿所有人的性命开玩笑?”
  
  “若是左家只出粮,不说任何话,我自然是想拿的。只是想来,未有那么简单吧?”
  
  老人皱起了眉头,过得片刻,冷哼了一声:“形势比人强,你我所求所需一五一十地摆出来,你当左家是托庇于你不成?宁家小子,若非看在尔等乃秦系最后一脉的份上,我不会来,这一点,我觉得你也清楚。左家帮你,自有所求之处,但不会制衡你太多,你连皇帝都杀了,怕的什么?”
  
  世界上的许多大事,有时候系于无数人孜孜不倦的努力、协商,也有许多时候,系于三言两语之间的决定。左端佑与秦嗣源之间,有一份情谊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他来到小苍河,祭拜秦嗣源,接过秦嗣源著述后的情绪,也绝非作假。但这样的情谊是君子之交,并不会牵涉大局。秦绍谦也是明白这一点,才让宁毅陪同左端佑,因为宁毅才是这方面的决定者。
  
  左端佑这样的身份,能够在粮食问题上主动开口,已经算是给了秦嗣源一份面子,只是他未曾料到,对方竟会做出拒绝的回答。这拒绝只是一句,化为现实问题,那是几万人迫在眉睫的生死。
  
  宁毅望着他,目光平静地说道:“我明白左公善意,但小苍河不接受非同道之人的制约。所以,左公好意心领,粮食我们是不要的。左公前两次所送来的粮食,如今也还封存在仓库,左公返回时,可以一并带走。”
  
  他这话语说完,左端佑目光一凝,已然动了真怒,正要说话,忽然有人从门外跑进来:“出事了!”
  
  进来的人是陈凡,他看了一眼左端佑:“宁曦出事了……”
  
  小小的意外,打断了两人的对峙。
  
  一段时间以来,没事的时候,捡野菜、捞鱼、找吃的已经成为小苍河的孩子们生活的常态。
  
  此时已经是三伏天,对于谷中缺粮的事情,至今未曾找到解决方法的问题,谷中的众人在宁毅的管理下,并未表现得章法大乱,但压力有时候可以压在心里,有时候也会体现在人们看到的方方面面。孩子们的行动,便是这压力的直接体现。
  
  山里的东西可以吃、水里的东西可以吃,野菜可以吃,树皮也可以吃,甚至根据闵初一说的消息,有一种土,也是可以吃的。这让小小的宁曦感到很乐观,但乐观归乐观,孩子与部分妇女们都在采野菜的情况下,小苍河附近,能吃的野菜、植物根茎,毕竟是不多的,大人们还可以组织着去稍远一点的地方打猎、挖掘,小孩子便被严令禁止出谷。也是因此,每一天呆在这山谷里,宁曦背着的小箩筐里的收获,始终不多。
  
  他只当是自己太差劲,比不过闵初一这些孩子能吃苦,许多时候,找了一天,看看自己的小箩筐,便颇为沮丧。闵初一小箩筐里其实也没多少收获,但不时的还能分他一些。出于在父母面前邀功的虚荣心,他终究还是收下了。
  
  于是每天早上,他会分闵初一小半个野菜饼——反正他也吃不完。
  
  他倒是从没想过,这天会在谷中发现一只兔子。那毛茸茸竖着两只耳朵的小动物从草里跑出来时,宁曦都有点被吓到了,站在那里拿手指着兔子,结结巴巴的喊闵初一:“这个、这个……”
  
  七岁的小姑娘已经飞快地朝这边扑了过来,兔子转身就跑。
  
  “抓住它!抓住它!宁曦抓住它——”
  
  “啊啊啊啊啊啊——”
  
  两个孩子的叫喊声在小山坡上混乱地响起来,两人一兔拼命奔跑,宁曦勇敢地冲过小山道,跳下高高的土坳,围堵着兔子逃跑的路线,闵初一从下方奔跑包抄过去,纵身一跃,抓住了兔子的耳朵。宁曦在地上滚了几下,从那儿爬起来,眨了眨眼睛,然后指着闵初一:“哈哈哈、哈哈哈……呃……”他看见兔子被小姑娘抓在了手里,然后,又掉了下去。
  
  “呃,你抓住它啊,抓住啊,它跑了、它跑了……”宁曦说着又想去追,跑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因为闵初一正目光奇怪地望着他,那目光中有些惊恐,随后眼泪也掉了出来。
  
  宁曦抹了抹对方看着的额角,发现手上有血,他还没弄清这是什么,遗憾于视野一角的兔子越跑越远。小姑娘哇的哭了出来,不远处,负责照看的女兵也飞快地奔跑而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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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六九章 琴音古旧 十面埋伏 五
  
  回到半山上的小院子的时候,里里外外的,已经有不少人聚集过来。
  
  宁毅走进院里,朝房间看了一眼,檀儿已经回来了,她坐在床边望着床上的宁曦,脸色铁青,而头上包着绷带的小宁曦正在朝母亲结结巴巴地解释着什么。宁毅跟门口的大夫询问了几句,随后脸色才微微舒展,走了进去。
  
  “爹。”宁曦在床头看着他,微微扁嘴,“我真的是为了抓兔子……差点就抓到了……”
  
  宁毅走过去捏捏他的脸,然后看看头上的绷带:“痛吗?”
  
  “一开始不痛,现在有点痛了。”
  
  “没事的。”宁毅笑了笑,然后冲着门口挥了挥手,“大夫都说没事,你们全跑过来干嘛!宁毅,你看谁过来看你了。”
  
  “左爷爷。”宁曦朝着跟进来的老人躬了躬身,左端佑面目严肃,前一天晚上大伙儿一块吃饭,对宁曦也没有表露太多的亲切,但此时终究无法板着脸,过来伸手扶住宁曦的肩膀让他躺回去:“不要动不要动,出什么事了啊?”
  
  “我跟初一去捡野菜,家里来客人了,吃的又不多。后来找到一只兔子,我就去捉它,然后我摔跤了,撞到了头……兔子本来捉到了的,有这么大,可惜我摔跤把初一吓到了,兔子就跑了……”
  
  孩子说着这事,伸手比划,还颇为沮丧。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兔子,自己都摔得受伤了,闵初一还把兔子给放掉,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左端佑回头看了一眼宁毅。宁毅此时却是在安慰苏檀儿:“男孩子摔摔打打,将来才有可能成材,大夫也说没事,你不要担心。”随后又去到一边,将那满脸内疚的女兵安慰了几句:“他们小孩子,要有自己的空间,是我让你别跟得太近。这不是你的错,你不必自责。”
  
  这场小小的风波随后方才渐渐消弭。小苍河的气氛看来安详,实则紧张,内部的缺粮是一个问题。在小苍河外部,亦有这样那样的敌人,一直在盯着这边,众人面上不说,心中是有数的。宁曦忽然出事。一些人还以为是外面的敌人终于动手,都跑了过来看看,眼见不是,这才散去。
  
  小宁曦头上流血,坚持一阵之后,也就疲惫地睡了过去。宁毅送了左端佑出来,随后便去处理其他的事情。老人在随从的陪同下走在小苍河的半山上,时间正是下午,倾斜的阳光里,谷地之中训练的声音不时传来。一处处工地上热火朝天,人影奔走,远远的那片水库之中,几条小船正在撒网,亦有人于水边垂钓,这是在捉鱼填补谷中的粮食空缺。
  
  这些东西落在视野里,看起来平常,实际上,却也有种与其他地方绝不相同的气氛在酝酿。紧张感、危机感,以及与那紧张和危机感相矛盾的某种气息。老人已见惯这世道上的许多事情,但他仍旧想不通,宁毅拒绝与左家合作的理由,到底在哪。
  
  作为根系遍布整个河东路的大家族掌舵人。他来到小苍河,当然也有利益上的考虑。但另一方面,能够在去年就开始布局,试图接触这边,其中与秦嗣源的情谊,是占了很大成分的。他就算对小苍河有所要求。也绝不会非常过分,这一点,对方也应该能够看出来。正是有这样的考虑,老人才会在今天主动提出这件事。
  
  仅仅为了不被左家提条件?就要拒绝到这种干脆的程度?他难道还真有后路可走?这里……分明已经走在悬崖上了。
  
  他心头思考着这些,随后又让随从去到谷中,找到他原本安排的进入小苍河内的奸细,过来将事情一一询问,以确定河谷之中缺粮的事实。这也只让他的疑惑更为加深。
  
  不过,此时的山谷之中,有些事情,也在他不知道或是不在意的地方,悄然发生。
  
  为了补充士兵每日口粮中的肉食,山谷之中已经着厨房宰杀战马。这天傍晚,有士兵就在菜肴中吃出了细碎的马肉,这一消息传播开来,一时间竟导致小半个食堂都沉默下来,然后有为首的士兵将碗筷放在食堂的柜台前方,问道:“怎么能杀马?”
  
  不少人都因此停下了筷子,有人道:“谷中已到这种程度了吗?我等就算饿着,也不愿吃马肉!”
  
  “我等也不是顿顿都要有肉!穷惯了的,野菜树皮也能吃得下!”有人附和。
  
  众人心中焦灼难受,但好在食堂之中秩序未曾乱起来,事情发生后片刻,将领何志成已经赶了过来:“将你们当人看,你们还过得不舒服了是不是!?”
  
  军中的规矩良好,不久之后,他将事情压了下来。同样的时候,与食堂相对的另一边,一群年轻军人拿着刀枪走进了宿舍,寻找他们此时比较信服的华炎社发起人罗业。
  
  “罗兄弟,听说今日的事情了吗?”
  
  罗业正从训练中回来,满身是汗,扭头看了看他们:“什么事情?你们要干嘛?”
  
  “宁家大公子出事了,听说在山边见了血。我等猜测,是不是谷外那帮孬种忍不住了,要干一场!”
  
  这些人一个个情绪高昂,目光赤红,罗业皱了皱眉:“我是听说了宁曦公子受伤的事情,只是抓兔子时磕了一下,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退一步说,就算是真的有事,干不干的,是你们说了算?”
  
  众人微微愣了愣,一人道:“我等也实在难忍,若真是山外打进来,总得做点什么。罗兄弟你可代我们出面,向宁先生请战!”
  
  “你们被冲昏头脑了!”罗业说了一句,“而且,根本就没有这回事,你们要去打谁!还说要做大事,不能冷静些。”
  
  一群人原本听说出了事,也不及细想,都兴冲冲地跑过来。此时见是谣传,气氛便渐渐冷了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都觉得有些难堪。其中一人啪的将钢刀放在桌上,叹了口气:“这做大事,又有什么事情可做。眼看谷中一日日的开始缺粮,我等……想做点什么。也无从入手啊。听说……他们今天杀了两匹马……”
  
  这人说起杀马的事情,心情沮丧。罗业也才听到,微微蹙眉,另外便有人也叹了口气:“是啊,这粮食之事。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你们莫非是信不过秦将军、宁先生?”罗业道,“上面的几位大人,可是一日都未有偷懒。”
  
  “自然不是信不过,只是眼看连战马都杀了,我等心中也是着急啊,要是战马杀完了,怎么跟人打仗。倒是罗兄弟你,原本说有熟悉的大族在外,可以想些办法,后来你跟宁先生说过这事。便不再提起。你若知道些什么,也跟我们说说啊……”
  
  “我是猜到一些,却不好说。”罗业摇了摇头,“总之,你们平日里多下点功夫做训练,也就是了,上头自会有解决的办法!”
  
  “平日里训练,这里有谁偷过懒么!”
  
  “是啊,如今这干着急,我真觉得……还不如打一场呢。如今已开始杀马。即便宁先生仍有妙计。我觉得……哎,我还是觉得,心中不痛快……”
  
  “罗兄弟你知道便说出来啊,我等又不会乱传。”
  
  “宁先生他们策划的事情。我岂能尽知,也只是这些天来有些猜测,对不对都还两说。”众人一片喧嚷,罗业皱眉沉声,“但我估计这事情,也就在这几日了——”
  
  这宿舍之中的喧嚷声。一时间还未有停下。难耐的暑热笼罩的山谷里,类似的事情,也不时的在各处发生着。
  
  山上房间里的老人听了一些细节的报告,心中更为笃定了这小苍河缺粮并非虚假之事。而另一方面,这桩桩件件的琐事,在每一天里也会汇成长长短短的报告,被分类出来,往如今小苍河高层的几人传递,每一天夕阳西下时,宁毅、苏檀儿、秦绍谦等人会在办公的场所短时间的汇聚,交流一番这些讯息背后的意义,而这一天,由于宁曦遭遇的意外,檀儿的表情,算不得开心。
  
  一些事情被决定下来,秦绍谦从这里离开,宁毅与苏檀儿则在一起吃着简单的晚餐。宁毅安慰一下妻子,只有两人相处的时候,苏檀儿的神情也变得有些软弱,点点头,跟自家男人偎依在一起。
  
  夕阳渐落,天边渐渐的要收尽余晖时,在秦绍谦的陪同下吃了晚饭的左端佑出来山上散步,与自山路往回走的宁毅打了个照面。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宁毅换了一身新衣衫,拱手笑笑:“老人家身体好啊。”
  
  左端佑看着他:“宁公子可还有事。”
  
  “晚上有,现在倒是空着。”
  
  “那便陪老夫走走。”
  
  “好啊。”宁毅一摊手,“左公,请。”
  
  夜风吹拂的山路上,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去,左端佑柱着拐杖,走了一阵,缓缓开口,这一次,语气却是平和许多了:“这么些年来,老夫一向以为,掌一地权柄者,不可意气用事。”
  
  一旁,宁毅恭敬地点了点头。
  
  “今日下午,老夫开口时,以为事情并无太多可谈之处。如今心中却只是好奇,立恒觉得今天的话里,自己意气用事的,有几成?”
  
  “……一成也没有。”
  
  “老夫也这么觉得。所以,更加好奇了。”
  
  左端佑扶着拐杖,继续前行。
  
  “谷中缺粮之事,不是假的。”
  
  “不假。”
  
  “金人封北面,西夏围西南,武朝一方,据老夫所知,还无人敢于你这一片私相授受。你手下的青木寨,眼下被断了一切商路,也无能为力。这些消息,可有错处?”
  
  宁毅沉默了片刻:“我们派了一些人出去,按照之前的讯息,为一些大户牵线,有部分成功,这是公平买卖,但收获不多。想要私下帮忙的,不是没有,有几家铤而走险过来谈合作,狮子大开口,被我们拒绝了。青木寨那边,压力很大,但暂时能够撑住,辞不失也忙着安排秋收。还顾不了这片荒山野岭。但不管怎么样……不算错。”
  
  “你怕我左家也狮子大开口?”
  
  “没有这回事。”宁毅回答。
  
  “好。”左端佑点点头,“所以,你们往前无路,却仍旧拒绝老夫。而你又没有意气用事,这些东西摆在一起,就很奇怪了。更奇怪的是,既然不愿意跟老夫谈生意,你为何分出这么多时间来陪老夫。若只是出于对老秦的一份心,你大可不必如此,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你前后矛盾,要么老夫真猜漏了什么,要么你在骗人。这点承不承认?”
  
  他年事已高,但虽然白发苍苍,依旧逻辑清晰,话语流畅,足可看出当年的一分风采。而宁毅的回答,也没有多少迟疑。
  
  “老人家想得很清楚。”他平静地笑了笑。坦白告知,“在下作陪,一是小辈的一份心,另一点,是因为左公来得很巧,想给左公留份念想。”
  
  “哦?念想?”
  
  “嗯,将来有一天,女真人占据整个长江以北,权势更替,民不聊生。左家面临支离解体、家破人亡的时候,希望左家的子弟,能够记起小苍河这么个地方。”
  
  宁毅话语平静,像是在说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但却是字字如针,戳人心底。左端佑皱着眉头,眼中再度闪过一丝怒意,宁毅却在他身边,扶起了他的一只手,两人继续缓步前行过去。
  
  “左公不要动怒。这个时候,您来到小苍河,我是很佩服左公的勇气和魄力的。秦相的这份人情在,小苍河不会对您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宁某口中所言,也句句发自肺腑,你我相处机会或许不多,怎么想的,也就怎么跟您说说。您是当代大儒,识人无数,我说的东西是妄言还是欺骗,将来可以慢慢去想,不必急于一时。”
  
  “……哦?怎么说?”
  
  “女真北撤、朝廷南下,黄河以北全数扔给女真人已经是定数了。左家是河东大族,根基深厚,但女真人来了,会受到怎样的冲击,谁也说不清楚。这不是一个讲规矩的民族,至少,他们暂时还不用讲。要统治河东,可以与左家合作,也可以在河东杀过一遍,再来谈归顺。这个时候,老人家要为族人求个稳妥的出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左端佑目光沉稳,没有说话。
  
  “出路怎么求,真要谈起来太大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苍河不是首要选择,次要也算不上,总不至于女真人来了,您指望我们去把人挡住。但您亲自来了,您之前不认识我,与绍谦也有多年未见,选择亲自来这里,其中很大一份,是因为与秦相的交往。您过来,有几个可能性,要么谈妥了事情,小苍河暗地里成为您左家的臂助,要么谈不拢,您安全回去,或者您被当成人质留下来,我们要求左家出粮赎走您,再或者,最麻烦的,是您被杀了。这期间,还要考虑您过来的事情被朝廷或是其他大族知晓的可能。总之,是个得不偿失的事情。”
  
  “冒着这样的可能性,您还是来了。我可以做个保证,您一定可以安全回家,您是个值得尊重的人。但同时,有一点是肯定的,您目前站在左家位置提出的一切条件,小苍河都不会接受,这不是耍诈,这是公事。”
  
  左端佑面上神色未变:“哦,那又是为什么呢?”
  
  “武朝之所以会到现在这副下场,左公的堂弟左厚文、孙子左继兰这一类人是主因,我这样说,左公同意吗?”
  
  砰的一声,左端佑的拐杖杵在地上,他转过头来看着宁毅,目光灼灼,面容如猛虎,要择人而噬。
  
  “所以,至少是现在,以及我还能把控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小苍河的事情,不会允许他们发言,半句话都不行。”宁毅扶着老人,平静地说道。
  
  左端佑一字一顿:“这样的话任何人说出来,老夫都当他疯了。”
  
  “您说的也是实话。”宁毅点头,并不生气,“所以,当有一天天地倾覆,女真人杀到左家,那个时候老人家您可能已经过世了,您的家人被杀,女眷受辱,他们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归顺女真人,咽下屈辱。其二,他们能真正的改正,将来当一个好人、有用的人,到时候。即便左家亿万贯家财已散,谷仓里没有一粒谷子,小苍河也愿意接受他们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这是我想留下的念想,是对左公您的一份交代。”
  
  宁毅扶着左端佑的手臂,老人柱着拐杖。却只是看着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前行:“老夫现在倒是有些确认,你是疯了。左家却是有问题,但在这事到来之前,你这区区小苍河,怕是已经不在了吧!”
  
  “也有这个可能。”宁毅缓缓地,将手放开。
  
  “所以,眼前的局面,你们竟然还有办法?”
  
  夜风阵阵,吹动这山上两人的衣袂。宁毅点了点头,回头望向山下,过得好一阵才道:“早些时日,我的妻子问我有什么办法,我问她,你看看这小苍河,它如今像是什么。她没有猜到,左公您在这里已经一天多了,也问了一些人,知道详细情况。您觉得,它如今像是什么?”
  
  山下斑斑点点的火光汇聚在这河谷之中。老人看了片刻。
  
  “悬崖之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内里看似平和,实则焦躁不堪,五蕴俱焚。形如危卵。”
  
  “左公见微知著,说得没错。”宁毅笑了起来,他站在那儿,背负双手。笑望着这下方的一片光芒,就这样看了好一阵,神情却严肃起来:“左公,您看到的东西,都对了,但推想的方法有错误。恕在下直言,武朝的诸位已经习惯了弱者思维,你们思前想后,算遍了一切,唯独疏忽了摆在眼前的第一条出路。这条路很难,但真正的出路,其实只有这一条。”
  
  “无知小辈。”左端佑笑着吐出这句话来,“你想的,便是强者思维?”
  
  “马上要开始了。结果当然很难说,强弱之分或许并不准确,说是疯子的想法,也许更贴切一点。”宁毅笑起来,拱了拱手,“还有个会要开,恕宁毅先告辞了,左公请自便。”
  
  砰的一声,老人将拐杖再度杵在地上,他站在山边,看下方蔓延的点点光芒,目光严肃。他看似对宁毅后半段的话已经不再在意,心中却还在反复思考着。在他的心中,这一番话下来,正在离开的这个小辈,确实已经形如疯子,但唯有最后那强弱的比喻,让他稍稍有些在意。
  
  因为左厚文、左继兰这样的人,直接而干净地拒绝掉一条生路,这样的人,左端佑这一辈子都未曾见到过,甚至于曾经性格耿直的王其松,都不会迂腐到这个程度。
  
  没有错,广义上来说,这些不成器的大户子弟、官员毁了武朝,但哪家哪户没有这样的人?水至清而无鱼,左家还在他左端佑的手上,这就是一件正面的事情,即便他就这样去了,将来接手左家大局的,也会是一个强有力的家主。左家帮助小苍河,是真正的雪中送炭,固然会要求一些特权,但总不会做得太过分。这宁立恒竟要求人人都能识大体,就为了左厚文、左继兰这样的人拒绝整个左家的援手,这样的人,要么是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要么就真是疯了。
  
  纯粹的理想主义做不成任何事情,疯子也做不了。而最让人迷惑的是,说到这一步,左端佑还有些想不通,那所谓“疯子的想法”,到底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山风正温暖地吹过去,天空中朗月繁星。宁毅的身影离开了这一边的山岗,而在另一边山坡上的一处木屋内灯火通明,小苍河黑旗军中目前所有营级以上军官、加上内政、参谋、情报方面的高层人员共六十八人,正先后到来,进入房间。
  
  房间里走动的士兵依次向他们发下一份抄录的文稿,按照文稿的标题,这是去年十二月初八那天,小苍河高层的一份会议决定。眼下来到这房间的人大部分都识字,才拿到这份东西,小规模的议论和骚动就已经响起来,在前方何志成、刘承宗等几位军官的的注视下,议论才缓缓地平息下来。在所有人的脸上,化为一份诡异的、兴奋的红色,有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片刻,秦绍谦、宁毅先后从门口进来,面色严肃而又消瘦的苏檀儿抱着个小本子,列席了会议。
  
  这一天是靖平二年的六月十二。距离宁毅的金殿弑君、武瑞营的举兵造反已过去了整整一年时间,这一年的时间里,女真人再度南下,破汴梁,颠覆整个武朝天下,西夏人攻破西北,也开始正式的南侵。躲在西北这片山中的整支反叛军队在这浩浩汤汤的剧变洪流中,眼看就要被人遗忘。在眼下,最大的事情,是南面武朝的新帝登基,是对女真人下次反应的估测。
  
  但不久之后,隐在西北山中的这支军队疯狂到极致的举动,就要席卷而来。
  
  ——震惊整个天下!(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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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〇章 天北雷鸣 踏梦之刀
  
  武朝靖平二年,六月十三的凌晨,小苍河的河谷中,有着短暂的混乱出现。
  
  此时太阳还未升起,夜色微凉,暖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后不久,议论的声音,嗡嗡嗡的响起在谷地中的一处处营舍间。这是小苍河的士兵们接受每一天任务的时间。嗡嗡嗡的声音平息后不久,一队队的士兵在周围空地上集结,沿着河谷的道路开始每一天的跑步训练。再之后,才是预示黎明的鸡叫声。
  
  左端佑也已经起来了。老人年事已高,习惯了每日里的早起,即便来到新的地方,也不会更改。穿上衣服来到屋外打了一趟拳,他的脑子里,还在想昨晚与宁毅的那番交谈,山风吹过,颇为凉爽。下风不远处的山道上,奔跑的士兵喊着号子,排成一条长龙从那里过去,穿过山岭,不见首尾。
  
  这是很好的兵,有杀气也有规矩,这两天里,左端佑也已经见识过了。
  
  之后是一身戎装的秦绍谦过来请安、早膳。早餐过后,老人在房间里思考事情。小苍河地处偏僻,两侧的山坡也并没有生机勃勃的绿色,日光照耀下,只是一片黄绿相间,却显得平静,屋外偶尔响起的训练口号,能让人安静下来。
  
  金国崛起,武朝衰退,自汴梁被女真人攻破后,黄河以北已名存实亡。这片天下对于小苍河来说,是一个笼子,北有金人,西有西夏,南有武朝,存粮殆尽,出路难寻。但对于左家来说,又何尝不是?这是改朝换代,左家的摊子大些,女真在稳定国内局势,尚未真正接管黄河以北,能挨的时间或许稍微久些。但该发生的,有一天必然会发生。
  
  如同那宁立恒所说的,有一天,金人会南下。左家会面临选择,这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必然会出现的局面。而左端佑,他并不喜欢朝廷,对这天下。也早有些心灰意冷,但有一点,其实不用考虑——他是绝对不会考虑投降金人的。
  
  王其松为抵御南下的辽人,全家男丁死绝,秦嗣源为振兴武朝,最终身败名裂,死于小人之手。三位好友有些信念不同,早已决裂,但那只是术的分别,于君子之道、儒家大道。有些东西却是不会变的,在这个大道上,三人从无分歧可言。
  
  晋州老宅也安静,但自从去年开始,老人的生活,已经失去平静了。他固然可以慷慨赴死,但左家的孩子们,不能没有一条路,而他也不喜欢当女真人来,这些孩子真的投了金国。奴颜卑膝。住在那老宅的院子里,每日每日的,他心中都有焦灼。而面临这样的事情,在他来说。真的……有点太老了。
  
  来到小苍河,固然有顺手放下一条线的打算,但如今既然已经谈崩,在这陌生的地方,看着陌生的事情,听着陌生的口号。对他来说,反倒更能安静下来。在闲暇时,甚至会恍然想起秦嗣源当年的选择,在面对许多事情的时候,那位姓秦的,才是最清醒理智的。
  
  窗外白云悠悠,很好的一个上午,才刚刚开始,他想要将那宁立恒的事情抛诸脑后,随行而来的一名左家总管在屋外快步走来了。
  
  “主家,似有动静了。”
  
  “嗯?什么?”
  
  “您出来看看,谷中军队有动作。”
  
  左端佑杵起拐杖,从屋内走出去。
  
  为了表示对老人的尊重,给他安排的房舍也位于山体的上段,能够从侧面俯瞰整个河谷的面貌。此时太阳才升起不算久,温度怡人,天空中朵朵白云飘过,山谷中的景象也显得充满活力和生气,但仔细看下去时,一切都显得有些不同了。
  
  河谷中的聚居区以小广场为中心,朝四周延展,到得此时,一栋栋的房舍还在修筑出去,每日里大量的独轮车、扛着物资的士兵从街道间走过,将聚居区内外都填充得热闹,而在更远一点的河滩、空地、山坡等处,士兵训练的身影活跃着,也有绝不逊色的活力。
  
  然而此时望下去,整个聚居区内就像是被稀释了一般,除了维持秩序的几支队伍,其余的,就只有在谷中活动的普通居民,以及一些玩闹的孩子。而自聚居区往周围扩散,所有的河滩、空地、连同河流那侧的河滩边,此时都是士兵训练的身影。
  
  左端佑对比着前两日的印象:“今日他们全都参加训练?”
  
  “我已打听过了,谷中军队,以三日为一训,其余的轮番做工,已持续半年多的时间。”总管低声回报,“但今日……此例停了。”
  
  山风怡人地吹来,老人皱着眉头,握紧了手中的拐杖……
  
  **************
  
  时间逐渐到达正午,小苍河的食堂中,有着出奇的安静气氛。
  
  来来往往的士兵都显得有些沉默,但这样的沉默并没有半丝低迷的感觉。餐桌之上,有人与身边人低声交流,人们大口大口地吃饭、咽下,有人刻意地磨牙,看看周围,脸上有古怪的神情。其它的许多人,神情也是一般的古怪。
  
  偶尔有聒噪的大嗓门忽然发出声音来:“一定是打——”看看周围人望过来的眼神,又“哼哼”两声,神情得意。不远处餐桌上的班长低喝道:“不要瞎说!”
  
  也有人拿起筷子,夹起一粒肉来:“肉比平时大颗。”餐桌对面的人便“嘿嘿”笑笑,大口吃饭。
  
  没有太过大声的议论,因为此时让所有人都感到疑惑的、感兴趣的问题,早上被下了封口令——忽然的日程工作更改,仿佛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以至于各班各排在集合的时候,都出现了片刻交头接耳谈论不休的情况,这令得所有高层军官几乎是不约而同的发了脾气,还让他们多跑了不少路。在不敢大规模谈论的情况下,整个场面,就变成了现在这副样子。
  
  侯五端着饭菜过来,在毛一山身边的位子上坐下,毛一山便感兴趣地朝这边靠了靠:“五哥,去看了渠大哥了吗?”
  
  侯五点了点头。
  
  “渠大哥怎么说?”
  
  侯五的嘴角带了一丝笑:“他想要出来。”
  
  “啊,渠大哥可还有伤……”
  
  “嘿。”侯五压低了声音。“他方才说,时候到了,这等大事,他可不能错过了。”
  
  “渠大哥真这样说?他还说什么了?”
  
  “话没说透。但他提了一句……”侯五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不过,此时整个餐桌上的人,都在鬼鬼祟祟地低着头偷听,“他说……西北应该已经开始收麦子了……”
  
  对面一名士兵探过头来提醒:“麦子还没熟透吧。再过两日……”
  
  “西夏人是占的地方。当然得早……”
  
  另一人的说话还没说完,他们这一营的营长庞六安走了过来:“鬼鬼祟祟的说什么呢!早上没跑够啊!”
  
  庞六安平日里为人不错,众人倒是不怎么怕他,一名年轻士兵站起来:“报告营长!还能再跑十里!”
  
  另一人站了起来:“报告老大,我们吃完了,这就打算去训练!”
  
  “我们也吃完了。”周围几人连同毛一山也站了起来。他们倒确实是吃完了。
  
  “训什么练!刚吃完,给我洗了碗回去休息!”
  
  那说要去训练的家伙愣了愣:“呃……是!我们去休息。”
  
  餐桌边的一帮人赶快离开,不能在这里谈,跑到宿舍里总是可以说说话的。方才因为给渠庆送饭而耽搁了时间的侯五看着餐桌陡然一空,扯了扯嘴角:“等等我啊你们一帮混蛋!”然后赶快埋头扒饭。
  
  ***************
  
  离开这片山区。西北,确实已经开始收割麦子了。
  
  西夏军队强迫着沦陷之地的民众,自前几日起,就已经开始了收割的帷幕。西北民风剽悍,待到这些麦子真的大片大片被收割、夺走,而得到的仅仅是有限口粮的时候,一部分的反抗,又开始陆续的出现。
  
  延州附近,一整个村落因为反抗而被屠杀殆尽。清涧城外,逐渐传出种老爷子显灵的各种传闻。城外的村落里,有人趁着夜色开始焚烧原本属于他们的麦地,由此而来的,又是西夏士兵的屠杀报复。流匪开始更加活跃地出现。有山中土匪试图与西夏人抢粮,然而西夏人的反击也是凌厉的,短短数日内,许多山寨被西夏步跋找出来,攻破、屠杀。
  
  环州一带,种冽率领最后的数千种家军试图出击。也想要籍着这样的时机,集合更多的追随者。然而在环江江畔遭遇了西夏人的铁鹞子主力,再度大败溃退。
  
  斑斑点点的鲜血,大片大片的金黄,正随着西夏人的收割,在这片土地上盛开。
  
  ****************
  
  军队的训练在持续,直到再度来临的黑夜吞没绚丽的夕阳。小苍河中亮起火光,聚居区中央的小广场上,外界西夏人开始收粮的讯息已经散播开来。
  
  随着夜间的到来,各种议论在这片聚居地营房的各处都在传播,训练了一天的士兵们的脸上都还有着难以抑制的兴奋,有人跑去询问罗业是否要杀出去,然而此时此刻,对于整个事情,军队上层仍旧采取三缄其口的态度,所有人的推算,也都不过是私下里的**而已。
  
  整个小苍河营地,此时罕见地仿佛被煮在了一片文火里。
  
  夜到深处,那紧张和兴奋的感觉还未有停歇。半山腰上,宁毅走出小院,如同以往每一天一样,远远地俯瞰着一片灯火。
  
  山麓一侧,有身影缓缓的挪动,他在这黑暗间,缓慢而无声地遁去,不久之后,翻过了山巅。
  
  那身影沿着崎岖的山道而行,然后又谨慎地下坡,月华如水,陡然间,他在这样的光芒中停住了。
  
  有脚步挟着风声从远处掠过去。视野前方,亦有一道身影正缓步走过来,长枪的锋芒正在显现。
  
  “李老六,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年轻男子的面容出现在月光之中。名叫李老六的身影缓缓直起来,拔出了身侧的两把刀:“祝彪……还有宇文飞渡。”
  
  这话说完,他纵刀而上!前方,枪影呼啸而起,犹如燎原烈火,朝他吞噬而来——
  
  更远处的黑暗中。名叫宇文飞渡的年轻人现出了身形,挽弓、搭箭……
  
  “今天,你就别走了……”
  
  ****************
  
  六月十四,降下了一场大雨。黑色的雨云仿佛要将这个天空遮盖起来,雨水肆意地冲刷着一切、电闪雷鸣。这导致小苍河内的训练无法再继续,所有的士兵都在房间里憋闷了一整天,到得傍晚时分,暴雨才终于停下来。日头还未降下,天空澄净透亮,犹如新的一般。到得六月十五,训练才再度持续。
  
  这天的傍晚,半山腰上的小院里,苏檀儿回来了,罕见的多吃了一碗饭——她的工作即将至于尾声。头上缠着绷带的小宁曦在抱怨着这两天不能上课的事情,也不知道闵初一有没有好好读书。
  
  在逐渐消褪的暑热中吃过晚饭,宁毅出去乘凉,过得片刻。锦儿也过来了,跟他说起今天那个叫做闵初一的小姑娘来上课的事情——或许是因为陪同宁曦出去玩导致了宁曦的受伤,闵家姑娘的父母将她打了,脸上可能还挨了耳光。
  
  如此絮絮叨叨地说着琐事,又说起这两天谷中的训练和一些流言,锦儿忆起一个月前宁毅的问题,提了几句。宁毅看着下方的山谷,缓缓笑着开了口。
  
  “小苍河像什么呢?左家的老人家说,它像是悬崖上的危卵,你说像个袋子。像这样像那样的,当然都没什么错。那个问题只是忽然想起来,兴之所至,我啊。是觉得……嗯?”
  
  话正说着,檀儿也从旁边走了过来,此时宁毅坐在一颗树桩上,旁边有草地,苏檀儿笑着问了一句:“说什么呢?”在一旁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宁毅将当初跟锦儿提的问题复述了一遍,檀儿望着下方的山谷。双手抱膝,将下巴放在膝盖上,轻声回答道:“像一把刀。”
  
  是啊,它像一把刀……
  
  宁毅点了点头。
  
  ……
  
  河谷中,营长庞六安走在街道上,皱着眉头让身边的几个年轻人走开,他已经快被烦死了,这几天被人旁敲侧击地问来问去好多遍,眼下又有人来问,是不是要出去打什么大户人家。
  
  “打打打,就算要打,也不是你们说的这么没出息!给我想大一点——”
  
  他稍稍透露了一丝谜底。心中想起的,是三日前那个晚上的会议。
  
  ……
  
  “……自去年的秋天,我们来到小苍河的这片地方,本来的计划,是希望能够依附于青木寨,发挥周围的地理优势,打开一条连通各方的商业道路甚至商业网络,解决目前的困难。当时西夏尚无大的动作,而且西军种师道未死,我们认为这个目标很艰难,但尚有可为……”
  
  “……但是自十二月起,种师道的死讯传来后,我们就彻底否定了这个计划……”
  
  “……西夏过来之后,西北大乱,在可以预期的未来里,金人将会逐步吞下黄河以北,我们一定会被孤立,在这种局面里,要打开商路,已经确认是不可能的。所以我们只能选择另外一条路。这条路如果直接说出来,让人一天两天的考虑,只会导致整个小苍河的军心涣散,现有的基础完全崩溃。为此,在做下决定之后,我们进行了……到目前为止的所有工作……”
  
  “……这接近一年的时间以来,小苍河的一切工作核心,是为了提起谷中士兵的主观能动性,让他们感受到压力,同时,让他们认为这压力不一定需要他们去解决。大量的分工合作,提高他们相互之间的认同感,传递外界讯息,让他们明白什么是现实,让他们切身地感受需要感受的一切。到这一天,他们对于自身已经产生认同感,他们能认同身边的同伴,能够认同这个集体,他们就不会再害怕这个压力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接下来,必须越过的东西……”
  
  “并且,他们可以越过……”
  
  ……
  
  经过了前前后后将近一年的打磨,小苍河的眼下,是一把刀。
  
  它坚硬、粗粝到了极点,由于内部存在的巨大问题,一旦遇上任何乱局,它都有可能就此短碎。任何社会都是一个复杂的整体,但这个社会,因为太过单一,遇上的问题、缺陷也太过单一,已经走上极端。
  
  支撑起这片山谷的,是这一年时间打熬出来的信念,但也唯有这信念。这使得它脆弱惊人,一折就断,但这信念也偏执无畏,几乎已经到了可以到达的顶点。
  
  它就像是一把内里充满了瑕疵的高碳钢刀,用力挥上一刀,便有可能断碎。
  
  但问题在于,接下来,有谁能够接住这全力的一刀了……
  
  靖平二年的六月十六,外界的西北大地上,混乱正在持续,群山之中,有一群人正将小小的山谷作为假想敌,虎视眈眈,北面青木寨,气氛同样的肃杀,提防着辞不失的金兵威胁。这片河谷之中,集结的号声,响起来了——
  
  闪电游走,划破了雷云,西北的天空下,暴雨正集结。没有人知道,这是怎样的雷雨将到来。
  
  这一天,黑旗延绵,跃出小苍河,九千余人的军队折转西进,没有半点迟疑的扑出群山,直接冲向了西夏防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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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一章 侵略如火!
  
  靖平二年,六月十七,西北,阴天。
  
  延州城陈璞古旧,凝重厚实的城墙在并不明媚的天色下显得沉静肃穆,城池四面的官道上,西夏的士兵押着大车来来往往的进出。除此之外,路上已不见闲散的流民,所有的“乱民”,此时都已被抓起来收割麦子,各地、各处官道,良民不得行走外出。若有外出被发现者,或是抓捕,或是被就地格杀。
  
  城市周围的麦田,基本已收割到了八成。理论上来说,这些麦子在眼下的几天开始收,才最为成熟饱满,但西夏人因为刚刚占领这一片地方,选择了提前几日开工。由六月初七到十七的十天时间,或凄凉或悲壮的事情在这片土地上时有发生,然而松散的反抗在成建制的军队面前没有太多的意义,只有众多鲜血流淌,成了西夏人杀鸡儆猴的材料。
  
  到得这两日,初时时有发生的反抗也已经趋于麻木,被杀死的人们的尸首倒在田埂上、道路旁,在烈日的暴晒和雨水的冲刷下,已经逐渐腐臭,露出森森白骨,而被驱赶着过来割麦的平民们便在这样的臭气中继续开工了。
  
  麦田、村庄、道路、水脉,自延州城为中心伸展出去,到了东面三十里左右的时候,已经进入山野的范围了。碎石庄是这边最远的一个庄子,麦田的范围到这边基本已经止住,为了扼守住这边的山口,同时堵截流民、监督收粮,西夏将领籍辣塞勒在这边安排了一共两队共八百余人的队伍,已经算得上一处大型的驻防点。
  
  上午时分,将领魁宏正令麾下一队士兵驱使数百平民在附近田地里进行最后的收割。这边大片大片的麦田已被收割完毕,剩余的估计也只有一天多的工作量,但眼看天色阴沉下来,也不知会不会下雨,他命令手下士兵对割麦的平民加强了督促,而这种加强的方式。自然就是更为卖力的鞭打和喝骂。
  
  这阴沉的天空之下,此起彼伏的鞭打和谩骂声夹杂着人们的哭声、痛呼声,也在客观上,加快了工作的效率。一时间,确实有一种热火朝天的感觉。魁宏对此还是比较满意的。
  
  负责周围防务的将领名叫猛生科,他是相对严格的武将,自驻防于此,每日里的巡视不曾断过。早晨的时候。他已经例行查过了附近的岗哨,他手下一共四百人,其中两百人驻防官道正路通过的庄子,另外两个百人队每日来往巡防附近五里左右的道路。
  
  当然,自从今年年初拿下这边,直到眼下这半年间,附近都未有受到过多大的冲击。武朝式微,种家军陨落,西夏又与金国交好,对西北的统治乃是天命所趋。无人可当。就算仍有折家军这一威胁,但西夏人早派了众多斥候监视,此时周围麦田皆已收尽,折家军只是镇守府州,同样忙着收粮,当是不会再来了。
  
  这例行的巡视之后,猛生科回到庄子里。
  
  巳时刚到,作为小苍河黑旗军先锋的两只百人队出现在碎石庄外的山坡上。
  
  示警的号角声才刚刚响起,在麦田附近的魁宏回头看时,杀来的人群已如洪流般的冲进了那片庄子里。
  
  ***************
  
  自小苍河而出的黑旗军全军。从六月十六的上午启程,当天晚上,以轻装前行的先头部队,接近山区的边缘。在一个晚上的休息之后,第二天的清晨,首队往碎石庄这边而来。
  
  最前方的是此时小苍河军中第二团的第一营,团长庞六安,营长徐令明,徐令明以下。三个百多人的连队,一连长官是组建华炎社的罗业,他对自己的要求高,对下方士兵的要求也高,这次理所当然地申请冲在了前列。
  
  毛一山、侯五皆在第二连,渠庆本就有统军经验,头脑也灵活,原本可以负责带二连,甚至于与徐令明争一争营长的位子,但出于某些考虑,他后来被吸收入了特种团,同时也被当做参谋类的军官来培养。这一次的出征,他因出山打探消息,伤势本未痊愈,但也强行要求跟着出来了,如今便跟随二连一道行动。
  
  这两百余人在起床之后,在渠庆的指引下,快步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碎石庄附近后放缓了步伐,隐匿前进。
  
  队伍之中都不是新兵了,曾经领饷吃粮,与女真人对冲过,感受过失败的屈辱和死亡的威胁,在夏村被聚集起来,经历了生与死的淬火,硬憾怨军,到后来随宁毅起事,在途中又有数次战斗。然而这一次从山中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有着不一样的感受,说是煽动也好,洗脑也罢。这半年多以来,从若有似无到逐渐升高的压抑感,令得他们早就想做点什么。
  
  前几日山中不再让大伙进行劳作,而开始全军训练,大伙的心中就在猜测。及至昨日出征,秦绍谦、宁毅誓师的一番讲话后,心中猜测得到证实的人们已经激动得近乎战栗。随后全军出征,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人们心中烧着的火焰,不曾停过。
  
  没错,没有其它的路了,这是唯一的出路。
  
  如果说之前的战斗里,所有人都还是被动的应战,以本能面对下达的命令,面对刀枪,只有这一次,整支军队中的大多数人,都已经认同了这次出击,甚至于在心中渴望着一场厮杀。在这同时,他们已经在半年多的时间内,因高效率的配合和高强度的劳动,认识和认同了身边的伙伴,每一个人,只需要尽力做好自己的那份,剩余的,其它的同伴,自然就会做好!
  
  清晨的奔行之中,血液里嗡嗡嗡的声音,清晰得仿佛能让人听到,罗业、毛一山、侯五等人偶尔用手轻抚刀柄,想着要将它拔出来。微微的紧张感与收缩感笼罩着一切。在接近碎石庄的道路上,渠庆与徐令明、罗业等人已经商议好了计划。
  
  “我有一个计划。”渠庆在快步的行走间拿着简易的地图,已经介绍了碎石庄的两个出入口,和出入口旁瞭望塔的位置,“我们从两边冲进去,用最快的速度,杀光他们所有人。不用停留,不用管什么示警。嗯,就这样。”
  
  他在地图上用手刀左右切了一刀,示意路线。此时周围只有脚步的沙沙声。徐令明扭头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但渠庆目光严肃,不像是说了个冷笑话——我有一个计划,冲进去杀光他们所有人。这算什么计划——另一边的罗业已经目光严肃地点了头:“好。就这样,我负责左路。”
  
  两支队伍分开,靠近碎石庄,穿着伪装服的斥候穿行过去狙杀瞭望塔上的士兵,第一发箭矢射出的同时,罗业挥下了他的手臂,冲出山麓。另一边,毛一山、侯五拔刀、持盾,踏出山体,脚步逐渐加快、越来越快——
  
  盾牌、钢刀、人影奔袭而下。碎石庄的庄外,此时还有西夏人的队伍在巡逻,那是一个七人的小队。随着箭矢飞过他们头顶,射向瞭望塔上士兵的胸口,他们回过神来时,罗业等人正手持刀盾直冲而来。这些人转身欲奔,口中示警,罗业等人已经迅速拉近,为首那西夏士兵转过身来,挥刀欲冲。罗业手中盾牌挟着冲势,将他狠狠撞飞出去,才滚落在地,黑影压过来。便是一刀抽下。
  
  罗业跨过地上的尸体,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举着盾牌仍旧在飞快地奔跑,七名西夏士兵就像是卷入了食人蚁群的动物,转眼间被蔓延而过。兵锋延伸,有人收刀、换手弩。发射之后再度拔刀。碎石庄中,示警的号角声响起来,两道洪流已经贯入村庄之中,粘稠的血浆开始肆意蔓延。西夏士兵在村庄的道路上列阵冲杀过来,与冲进来的小苍河士兵狠狠撞击在一起,然后被钢刀、长枪挥舞斩开,旁边的房舍窗口,同样有小苍河的士兵冲杀进去,与其中的仓促应战的西夏士兵厮杀过后,从另一侧杀出。
  
  罗业冲在前方,他抛开了手上的盾牌,双手握着钢刀,一路大挥大砍,双目赤红地带着身边的士兵往竖有女真军旗的院落杀过去。年轻的军官在平日里冷静爱思考,到了战阵上,已经将浑身的戾气都散发出来,几名西夏士兵被追赶着从前方岔路过来,持枪刺向众人,罗业迎着那四杆长枪直接跨了进去,毫不犹豫地猛挥一刀,将那名看起来三十多岁、样貌凶悍的西夏战士连双手带胸口几乎都给劈成两截,摔飞出去。
  
  “不要挡我的路啊——”
  
  这怒吼声还没喊完,那几名西夏士兵已经被他身边的几人淹没下去了。
  
  “那西夏狗贼的人头是谁的——”
  
  他一面走,一面指着不远处的西夏军旗。周围一群人有着同样的狂热。
  
  “——我的!!!”
  
  猛生科此时还在从院子里退出来,他的身边围绕着数十亲兵,更多的手下人从后方往前赶,但厮杀的声音犹如巨兽,一路吞噬着人命、蔓延而来,他只看见不远处闪过了一面黑色的旗帜。
  
  “什么人?什么人?快点烽火!挡住他们!折家打过来了吗——”
  
  然后他就看到了道路那边杀过来的双目斥候的年轻将领。他持着手弩射了一箭,然后便领着身边的士兵往房子后面躲了过去。
  
  眼见猛生科身边的亲卫已经列阵,罗业带着身边的弟兄开始往侧面杀过去,一面吩咐:“喊更多的人过来!”
  
  这边猛生科眼见着这群人如斩瓜切菜般的朝周围绕行,自己手下的小队扑上去便被斩杀殆尽,心中稍微有点发憷。这场战斗来得太快,他还没弄清楚对方的来历,但作为西夏军中将领,他对于对方的战力是看得出来的,这些人的眼神一个个凶猛如虎,根本就不是普通士兵的范畴,放在折家军中,也该是折可求的直系精锐——如果真是折家杀过来,自己唯一的选择,只能是逃跑保命。
  
  一面结起阵势不给对方可乘之机,一面让亲卫缓缓后撤,如此才不过十数息,另一侧的房舍间,陡然有人冲来,高高跃起,将手中的一样东西往这边人群里砸过来。那是一个瓷罐,瓷罐的口子上。还有布条正在燃烧。
  
  砰的一声,三名亲卫的身上都燃起了火焰来!
  
  另一边的道路上,十数人集结完成,盾阵之后。长枪刺出,毛一山微微屈身在盾牌后方,吐出一口气来:“呼……啊啊啊啊啊啊啊——”
  
  阵势以疯狂的高速推了过来!
  
  猛生科呀呲欲裂,用力挥手:“杀——”
  
  罗业那边正将一个小队的西夏士兵斩杀在地,浑身都是鲜血。再转头时,看见猛生科三十余名亲卫结成的队伍被轰然冲开。他无声地张了张嘴:“我……擦——”
  
  然后便是一声疯狂呐喊:“冲啊——”
  
  他带着十余同伴朝着猛生科这边疯狂冲来!这边数十亲卫平素也并非易与之辈,然而一边不要命地冲了进来,另一边还如同猛虎夺食般杀来时,整个阵型竟就在瞬间崩溃,当罗业大喊着:“不许挡我——”杀掉往这边冲的十余人时,那明显是西夏将领的家伙,已经被二连的十多人戳成了筛子。
  
  “兄弟!谢了!”作为二连一排排长的侯五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冲着罗业大喊了一声,然后再度挥手:“冲——”
  
  “不用谢!”双目赤红的罗业粗声粗气地回答了一句。看着这帮人从眼前冲过去,再看看地上那西夏将领的尸体,吐了一口唾沫,再看看周围的同伴:“等什么!还有没有活的西夏人!?”
  
  杀得半身血红的众人挥刀拍了拍自己的甲胄,罗业举起刀,指了指外面:“我记得的,这样的还有一个。”
  
  他眼中红潮炽烈,一面点头一面说道:“想个办法,去抢回来……”
  
  ……
  
  大片大片已经收割完了的麦田里,衣着褴褛的人们停下了收割。回望碎石庄的方向。另一边,魁宏迅速地集结着他手下的士兵,还未将分散出去的人手集合完毕,来犯的敌人。已经将整个村庄给杀穿了,逃散的士兵跑出村外,被敌人衔尾追杀,砍倒在田地里,远处的村庄,西夏的军旗在火焰中燃烧。
  
  这支队伍几乎没有丝毫的停顿。挟着鲜血和冲天杀气的队列朝这边疯狂地奔跑而来,前方看起来还不过区区数十人,但后方的村落里,更多的人还在奔行追赶而来。神情狂热,有些西夏逃散士兵奔跑不及,如同小鸡一般的被砍翻在地。
  
  士兵不敢反抗,那边是军心破了。
  
  魁宏看得心惊,让前方士兵列起阵势,随后,又看见那村庄中有十余匹马奔行出来,这些都是村庄中用来拉粮的驽马,但此时口鼻大张,奔跑的速度与战马也没什么两样了。奔在最前方的那人几乎全身血红,挥着钢刀便往马的屁股上用力戳,不一会儿,这十余匹马便已经成为了冲锋的前阵。
  
  毛一山、侯五奔跑如飞,看着这十余人骑马越过他们时,才微微抽了抽嘴角:“娘的,这帮疯子。”
  
  罗业用力夹打马腹,伸出刀来,朝那边军阵中的魁宏指去:“就是那里——”
  
  相隔老远,魁宏的心中都隐隐升起一股寒意。
  
  阴天,数百平民的注视之下,这支陡然杀至的军队以十余骑开道,呈锥形的阵势,杀入了西夏人军中,兵锋蔓延,粘稠的血浪朝两边翻腾开去,不多时,这支西夏的军队就整个崩溃了。
  
  远处驻防的队伍已经看到了烽火,往这边赶来,在他们赶来之前,更多的军队拥着黑底辰星的旗帜,已经从山中蔓延而出……
  
  位于小苍河东南的山中,亦有大量的绿林人士,正在聚集过来。山洞中,李频听着斥候传来的报告,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这不可能……疯了……”他喃喃说道。
  
  九千人冲出山去,扑向了山外的二十万大军……他想起宁毅的那张脸,心中就不由自主的涌起一股令人战栗的寒意来。
  
  没有人会这样自杀,所以这样的事情才会让人感到惊心动魄。
  
  这个时候,延州城以东,前进的队伍正在推出一条血路来,烽火、奔马、溃兵、杀戮、收缩的兵线,都在朝延州城方向一刻不停的延伸过去。而在延州城外,甚至还有许多队伍,没有收到回城的命令。
  
  黑旗延伸,侵略如火!(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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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二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 上
  
  高高的天空下,鸟儿飞翔,云层的阴霾在大地之上流动,西北的地面上,千军万马由东向西,迅速穿行。
  
  阳光偶尔从天的缝隙照下来,光的天河倾泻。狼烟烟柱升腾,奔行的士兵偶尔穿插交集,碰撞之后,如浪花般散开,留下尸首的残迹,逃兵四窜。
  
  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争分夺秒的时刻。
  
  总有些时候,战争未必会给人预警。
  
  狼烟的示警讯息传递到延州城时,巳时已过半,这是战争时期最快的传讯手段,但并不准确。镇守此地的西夏大将籍辣塞勒迅速召集了麾下将领,等待着进一步报告的到来,同时,城中大军已开始集结。
  
  午时,第一份讯息随着快马冲入延州城中,自东面山间,杀出一直大约八百人的队伍,极为悍勇,碎石庄一线转瞬便破,旗帜是黑底辰星。
  
  这第一份讯息来自于此时在三十里外,已经死去一个时辰的将领魁宏。不久之前,作为首度接触黑旗军的第二名西夏小头领,在目睹手下以惊人的速度崩溃时,他果断地选择了逃跑,然而罗业率领的一个排不依不饶地将他追杀了五里,砍翻在地。这阵型崩溃前传出的讯息当中,他夸大了来犯敌人的数目,将两百余人夸大到八百人,但当然,这种数百人的夸大,于大局并无更改。
  
  在西夏原本的预计当中,收粮期间,最可能来犯的敌人是如今在府州的折家。籍辣塞勒迷惑半晌,才有幕僚提醒,这黑底辰星的旗帜,疑似山中那支流匪的旗号。但在此时,也不能完全确认,是否是折家军的阴谋诡计。
  
  更多的战报,随后便接踵而来了,快得令人应接不暇。
  
  自碎石庄后。孤山口遇敌!己方溃败!达川遇敌!己方溃败!巴松部遇袭溃败,敌人大队来袭!桑河遇敌,溃败!自第一份战报到来后的半个时辰内,延州城内西夏军中几乎是轰然炸开。**份溃败的军报飞上籍辣塞勒与一众将领的眼前。按照这些军报在地图上摆开,一支大军从山中跃出之后,此时正摆开左右五里的阵势,摧枯拉朽地横扫而来,顺着烽烟的方向。直扑延州城!
  
  血石庄是东面来延州城方向的一个关卡,将领璞达率领麾下两千人镇守在这里,正午时分,他的出战消息与溃败消息几乎是同时出现在众人的面前。这固然与前后传讯军马的脚力和紧急程度有关,但他们同时到达,足以证明对方来袭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报告出战的骏马才刚刚离开,璞达率领两千人便于血石庄一侧列阵,按照溃败军报的消息,对方自山间迅速冲出。大队摆出了绕行过卡的姿态,就在璞达调整军阵的片刻间,对方直扑血石庄,片刻之后,整个血石庄的军阵便被贯穿,对方杀穿防线后,一刻不停地继续往延州扑来!
  
  籍辣塞勒麾下众将领已经炸开了锅!不管对方是谁,这种以快打快的战略正是针对目前延州局势而来。
  
  在西夏南来之初,整支大军是十万人左右的规模,待到连下数城。西军溃败后,更多的士兵被派遣过来。籍辣塞勒乃是镇守甘州甘肃军司的大将,麾下五万余人,如今已有四万多被调集到延州一带。巩固驻防。
  
  为了看守各处麦田,到如今开始收割,延州城外被籍辣塞勒派出去的西夏军已超过两万,另有两万余精锐驻守城内。此时正值麦田收割之期,许多的麦子还在装车运来延州。这时大战开打,对方以高速杀至延州城下。两万余的西夏士兵便会被对方连人带粮堵在路上。
  
  这些粮食本已是西夏囊中之物,对方杀入延州地界,不管是那流匪还是折家军,都属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何应对,是这猝然之间的第一要务。
  
  同一时刻,延州城西南的方向上,自小苍河而来的黑旗军主力,正分为三股,横扫而来,距离已缩短到十里之内!
  
  这三股军队,走左路的是何志成率领的一团与孙业率领的四团,这是人数最多的一支,约有四千五百人。李义率领的三团一千八百人走右路,拱卫着庞六安的二团与刘承宗率领的特种团共三千五百余人。
  
  这九千余人自出山后便未有丝毫停下,当然,半天的时间杀过二十余里地,并非是最快速度的强行军,但在对方猝不及防之下,连杀带突,兼且越过山地,已经是惊人的高速。一路之上,眼见狼烟升起,镇守附近的西夏军队时有出现,这些督粮队一个队伍一个队伍的集结,偶尔,朝着这支竖着黑旗的军队猛扑过来,然后被分出去的几个连队冲散,尸体被杀得漫山都是,逃兵四散,若非是黑旗军中高层早下了不可恋战的命令,这两三个时辰内死的人,极有可能翻番。
  
  这倒也怪不了这些西夏军队,他们来到这边,是以征服者的姿态来的。种家军溃败,武朝无力,纵使有些山匪乡民的叛乱,军队一出,基本都是横扫过去。这样的局面下,他们自然也有着昂然的士气。这些督粮队几百人几百人的组成,若是往周围勾连,聚集一两千人,哪里会不敢对同样几千人的队伍进行袭扰。
  
  对方竟然敢分出小股队伍来冲锋,这便更让他们感到可笑了。只有等到兵锋相接,前阵以惊人的高速崩溃,对方拿着钢刀犹如斩瓜切菜般的冲进人群时,所有人才能感受到那甚至有些荒谬的恐怖感。
  
  这来袭的军队拉近着与延州城的距离,一次次溃败的报告也如雪片般的纷飞过去,因为距离改变和时间差的原因,这战斗的频率比实际情况更为急促。在黑旗军行进的道路上,成建制的西夏士兵一拨拨的过来,或撩拨或试探,又或是坚决挡住去路,随后全都轰然四散。溃兵在附近山野、田地间逃散得到处都是。
  
  行进的道路上,不少被逼着收粮的平民,几乎是在第一线上看到了军队的疾行和对冲。那惊人的厮杀之后,伤兵会被留下来,交由这些人看管照顾。
  
  除此之外。没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直到接近延州城外的范围,黑旗军中真正与西夏军进行了厮杀的人,不到四分之一。在秦绍谦的命令中,军中将领选择了以几支固定的营、连队担任尖刀队对阵西夏的战法。其余的人一律在保持体力的情况下快速步行,即便队列中的人看不过去,要主动请战,也不被允许。如此一来,到这天未时两刻。亦即下午两点钟左右,军队中这些出战的队伍,多数已杀得浑身是血。他们过来的方向上,数千西夏士兵正四散溃逃。
  
  自上午十时左右从碎石庄出发,到下午二时过半,这支军队越过直线二十五里、走路约四十里的距离,碾过数处关卡,逼近延州城。同时,延州城一万九千的大军在籍辣塞勒的率领下出击而来,留下五千人守城。他们首先对上的。是三千多的中路军。
  
  对于西夏人来说,这实际上也是最正确的选择。居于优势时,没有人会容忍敌人在自己的地盘肆意来去,这黑旗军行进速度虽快,但不久之后,籍辣塞勒也大致确定了这支军队的数量,每一支都是几千人,加起来亦不过万,杀到一盘散沙当中,自然摧枯拉朽。但己方何至于会怕它。
  
  无论如何,此时的延州城也不会容忍被不足万人的军队堵门。
  
  午时曾稍稍炽烈的阳光此时又隐没在云层后方了。天空中飘着奇怪的球。
  
  阴天,看来同样阴沉的两支队伍对峙了片刻。李义率领的黑旗军第三团从山坡上出现,他们总数是一千八百人。如今还有一千二百多未曾参战。这些人于山坡上列阵、拔刀、沉默地呼吸,所有人的心跳,此时都已经快了起来,血流在血管里响。
  
  近两万人的西夏军阵中,士兵和将领们也同样傲然地注视着这两支来袭的队伍,随后军中猛将察炎该边、系罔各来请战。籍辣塞勒看了片刻,挥手准了。
  
  这同样是一个正确得几乎让人无奈的命令。此时的西北之地,又不是对阵种家军,两万人面对五六千人若是不敢战,自己手下的军心也就别要了。
  
  对面,战马上独眼的将领正在说话,他伸手指了指这边,指的是西夏军中帅旗的位置。西夏军中分出两个阵列开始前推,这边数千人正在默默地变阵,出现了骑兵,但很大一部分骑兵去向了后列——他们的一些马背上背着箱子,竟将战马当做了负重的牲口用,似乎还不打算全部参战。山坡上,千余人的前阵举起盾牌,开始推进,他们的步伐沉稳、沉默,在他们前头,是系罔率领的四千西夏士兵。
  
  步伐越来越快。
  
  一箭之地——
  
  “给我……冲啊——”
  
  如雷的脚步声陡然间在大地上炸开!随着无数歇斯底里的呐喊,这两股人数不多的队伍犹如怒吼的海潮,投入前方西夏大军的怀抱!这种正面对冲的情况下,战略战术在段时间内都已失去意义。籍辣塞勒心中并不踏实,但当对冲的双方陡然撞在一起,他还是骂了一句:“愚蠢。”
  
  一盏茶后,两支各由四五千西夏军人组成的犹如巨岩般庞然大物的军队,被硬生生的凿杀崩溃了。血浪与尸体犹如河流一般的推开,溃败的士兵试图逃向本阵,有的往周围跑去。
  
  籍辣塞勒看见正在以疯狂砍杀的姿态凿穿了前方障碍的士兵们呐喊、举盾,但他们脚下的步伐,竟没有丝毫停顿,朝着己方本阵这边,冲了过来——
  
  轰然巨响,这一天,海边的滔天巨浪,冲垮了巨大的山石。
  
  延州城中,居住的百姓也早已察觉到这一天的怪异,他们看见西夏士兵集结、戒严,随后是大军出击。在大军出击后仅仅一个时辰后,溃败的士兵如潮水般的漫入城池当中,他们身上带血、狼狈惊惶……
  
  山里。
  
  土石陈杂的荒凉山谷当中,扎起了营帐,升起了篝火。
  
  夕阳西下,徐强与身边的几名伙伴正在吃饭,周围也满是身负刀剑之人,三五成群的,或是准备晚饭,或是彼此交谈、甚至切磋。有些人的交手之中,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又或是开口点评,或下场露一手绝活。
  
  这几天的时间里,徐强见到了不少平时慕名已久的武林大侠,见面之后,交手切磋,获益良多。这也是他在绿林间从未见过的良好气氛,不少人都已不再吝啬于手中的几项绝活,彼此交流,增加互相的实力。他曾经听说过宗师周侗率领数十绿林高手刺杀宗望时的盛景,在行刺之前,每天晚上,周宗师也是这般,毫不吝啬地提点周围的同伴。
  
  如今,周侗刺粘罕的壮举已成绿林中不朽的传说。徐强相信,自己这一群人的侠义举动,也将青史留名,流芳后世!
  
  环顾四周,这些人中,有年轻卓绝的绿林新秀,有名震一时的绿林大豪:曾经无敌于江浙一带的“断门刀”李燕逆,“侠盗”何龙谦,“白牙枪”于烈,刑部总捕,人称“金眼千翎”的樊重,曾经的梁山好汉,“大刀”关胜、“霹雳火”秦明、“插翅虎”雷横、“混江龙”李俊、“井木犴”郝思文……所有的这些好汉,都曾令他心折。而如今,他也是这其中一员了,他将这画面记在心中,忍不住站起来,胸口鼓荡,壮怀激烈。
  
  明日,他们所有人将直入小苍河,为这天下诛除那大逆的魔头!他们所有人,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这天傍晚,他是这样想的。
  
  第二天,在小苍河外的山脚下,轰的一声响起来时,徐强的脚猛地颤了一下,所有人都看见“白牙枪”于烈的半个身子飞了起来。那飞起的下半身越过了徐强的头顶,将他的半个身体,也染成了血红的一片。
  
  靖平二年六月十八这一天,即便多年以后还有人提起的绿林人士对于小苍河的冲击,心魔屠戮武林的传说最终的成立,以一种惨烈的形式开始了。
  
  同时,李频率领数十人,行走在更远一点的矮林之中。这一刻,他已真正的置生死于度外。
  
  延州城东,三个巨大的气球飞起在天空中,黑旗军列阵,朝向了古旧的城墙,籍辣塞勒站在城墙上,受伤后的脸色有些苍白,看着这支他几乎从未见过的可怕军队。
  
  小苍河,宁毅与左端佑坐在半山腰上的院子里,一面聊天,一面等待着轻抚而过的山风将所有的讯息带来。这一刻,阳光明媚,爆炸声传来,犹如天边的远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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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三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 中
  
  小苍河,阳光明媚,对于来袭的绿林人士而言,这是艰难的一天。
  
  自从宁毅弑君之后,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来到小苍河试图行刺的绿林人,其实每月都有。这些人零零碎碎的来,或被杀死,或在小苍河外围便被发现,负伤逃遁,也曾造成过小苍河内少量的伤亡,对于大局无碍。但在整个武朝社会以及绿林之间,心魔这个名字,评价早已掉落到负数。
  
  被分派任务后的半年多时间里,总捕头樊重便一直在为此奔走,召集绿林群豪,为袭杀宁毅做准备。在这之前,竹记早将周侗刺杀粘罕的事情渲染得悲壮,樊重去拉人时,不少义愤填膺的绿林人反倒是被竹记给煽动起来,这样的事情,常令樊重与铁天鹰等人觉得讽刺有趣。
  
  这一次聚集在小苍河外的绿林人,一共是三百六十二人,三教九流混杂,当初一些被宁毅抓捕后投诚,又或是先前便有仇的绿林人也被叫了过来。
  
  例如关胜、例如秦明这类,他们在梁山是折在宁毅手上,后来进入军队,宁毅造反时,未曾搭理他们,但此后清算过来,他们自然也没了好日子过,如今被调派过来,戴罪立功。
  
  而如雷横、李俊这些人,梁山破后,被右相府的势力追得到处跑,整天提心吊胆。樊重找到他们后,许以重利,同时又加上威胁,他们也就这样跟着过来。
  
  但先前与宁毅打过交道的这帮人,彼此见了,其实多半都脸色复杂。
  
  小苍河除易守难攻的正门之外,四周仍旧是有崎岖的山路可以绕行进去的。进攻的时机选择在白天,是因为黑夜里的隐蔽同时也会让人看不清周围的机关陷阱,那心魔宁毅原本就擅用火器机关、奇巧淫技,这一次既然是几百人的进攻,选在晚上,反倒可能被人意外瞬间打乱。
  
  无论如何,大伙儿都已下了生死的决心。周宗师以数十人舍身行刺。差点便杀死粘罕,自己这边几百人同行,就算不成功,也必要让那心魔胆寒。
  
  ——在制定计划时。大伙儿都是这样呼应的。
  
  只是在面临生死时,遭遇到了尴尬而已。
  
  ***************
  
  为了牵制小苍河河谷内的防御力量,这一次进攻,绿林人一共选择了三个地方。
  
  首先以少量人手潜行上西面山坡,若是被发现——又或者不被发现的情况下。一支八十人左右的绿林好手,将尝试突破小苍河河口正门。这边道路狭窄,说起来易守难攻,但绿林人中本就有不少擅长飞檐走壁、攀援爬墙的,这些好手攻杀过去,对方总不能把堤给决了吧,只要上了河堤,狭窄的地方彼此交锋的人手都不会太多,何况旁边都是水,绿林人中。也有不少水性厉害的,由李俊带着,足以将小苍河的防守者弄个措手不及。
  
  真正的进攻,摆在山体的东侧,最后发动,由原本初步探查过的小道上山,翻越过去,直取那心魔的老巢。按照刑部的情报,这一次小苍河为出山抢粮,守军全数出动。纵然还有防御者留下,也必定不多了。绿林人战阵攻杀或许差点,只要冲进去,伺机杀死心魔。大伙儿的努力,便都有回报了。
  
  徐强居于东侧的两百多主力当中,他并不知道其余两路的具体情况如何,只是这一路才刚刚开始,便遭遇了问题。
  
  “白牙枪”于烈踩到了火雷,整个人被炸飞。鲜血淋了徐强一身,这倒不算是太过奇怪的问题,出发的时候,众人便预料到会有陷阱。只是这陷阱威力如此之大,山上的守卫也必定会被惊动,在前方领队的“侠盗”何龙谦大喝:“所有人当心地面新动过的地方!”
  
  “断门刀”李燕逆则道:“反正已经惊动山上了,我等不要再停留,立刻强杀上去——”
  
  一时间,群情激昂,但真正的问题发生在奔跑出几步之后,后方响起喝声:“关胜!我早知你有问题!”
  
  这说话的却是曾经的梁山英雄郝思文,他与雷横、关胜都站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没有举步。听得这声音,众人都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只见关胜手持大刀,面色阴晴不定。这时候周围还有些人,有人问:“关胜,你为何不走!”
  
  有人走上来:“关家哥哥,有话说话。”
  
  这时候虽是攻山开始,却也是最为紧急的时刻,爆炸刚过,谁知道山上会出什么敌人。有人下意识地围过来,关胜朝着后方退了两步,脱离开周围几人的包围。眼见他竟然反抗,附近的人便下意识地欺上前去,关胜大刀一横,顺势扫出,附近三人兵器与他大刀一碰,彼此尽皆退开。
  
  “梁山过后,我与那姓宁的没来往。但你们今日上得去?”
  
  郝思文咬着牙齿:“你被那心魔打破了胆!”
  
  “无益之事,送死罢了。”关胜目光扫过这漫山的群雄,“哼,郝思文你想错了我,但有一点却对了,以那心魔的算计,这中间岂能没有他的人?怕还不是一个两个吧。打这样的仗,我看那樊重才是心魔的人!”
  
  “狡辩!关胜你将话说清楚,敢做不敢认么!”
  
  有人扑过来,关胜一个转身,刀锋一晃,将那人逼开,身形已朝来路跨了出去:“事情至此,关某多说又有何益……”
  
  他话音未落,山坡之上一道身影举起钢鞭锏,砰砰将身边两人的脑袋如西瓜一般的打碎了,这人哈哈大笑,却是“霹雳火”秦明:“关家哥哥说得没错,一群乌合之众自愿前来,中间岂能没有奸细!他不是,秦某却是的!”
  
  附近有反应快的,拔刀便冲来:“杀了他!”
  
  秦明钢鞭一荡,脚下刷刷刷的退了好几丈远,拔刀者再度冲来,只听轰的一声,地面炸开,将那人炸得飞滚出去,血花洒了一地。
  
  秦明站在那里,却没人再敢过去了。只见他晃了晃手中钢鞭:“一群蠢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敢妄称侠义。实则愚昧不堪。尔等趁这小苍河空虚之时前来杀人,但可有人知道,这小苍河为何空虚?”
  
  “不要听他胡言!”一枚飞蝗石刷的飞过去,被秦明顺手砸开。
  
  “尔等可知。小苍河全军尽出,乃是西进,二十万西夏大军,如今肆虐西北。这小苍河全军,是与西夏人作战去了!尔等鼠辈小人!华夏沦陷。生灵涂炭时不敢与外族相战,只敢偷偷摸摸地过来这里逞威风,想要扬名。全死在这里吧!”
  
  他的这句话回荡山间,话说完,人影朝后方飞掠而去,消失在远处的乱石里。山坡上众人面面相觑。徐强脸上还带着血,一时间觉得牙是酸的,没有力量。
  
  一群人摆上生死,要来诛除魔头,才刚刚开始。便又是内奸又是内讧。这铁索横江,上不去也下不来,这还怎么打?
  
  片刻,有人喊道:“此乃妖言惑众之举,心魔最擅这等奸计。我等过来早知艰险,诸位不可动摇,来啊,随我杀上去——”
  
  随即有人应和:“没错!冲啊,除此魔头——”
  
  众人呼喊着,朝着山上冲将上去。不一会儿,便又是一声爆炸响起,有人被炸飞出去,那山头上逐渐出现了人影。也有箭矢开始飞下来了……
  
  ****************
  
  河谷之中,隐约能够听到外面的冲杀和爆炸声,半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毅端着茶水和糕点出来,口中哼着轻快的调子。
  
  “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嗯~上住呜……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姑娘就像……花一样……”
  
  院门边,老人背负双手站在那儿,仰着头看天上飘动的气球,气球挂着的篮子里,有人拿着红色的白色的旗子,在那儿挥来挥去。
  
  “此物便要飞出去了,该如何转向?”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嗯,无法转向,这东西只能靠风力,吹到哪算哪。左公,来喝茶。”
  
  左端佑走过去,拿起了一块糕点,放进口中吃了,随后拍拍手掌,继续听那外面的打斗声:“几百绿林人,冲上来也死得差不多了,看来立恒真不怕得罪全天下了。匹夫一怒血溅十步,你今后不得宁日啊。”
  
  宁毅喝了一杯茶:“我早就得罪了,不是吗?”
  
  **************
  
  山麓东侧,稍后方的崎岖崖壁上,此时,两条绳子正无声地悬在那儿,外面热闹的打斗中,有数十人沿着这最不可能爬上的岩壁,艰难地往上爬。
  
  李频是其中的一个。他面色涨得赤红,手上已经被绳子勒破了皮,然而在身边同行者的帮助下,已然体弱的他仍旧是不依不饶地爬到了半山之上。
  
  至今为止,他们还没有惊动任何小苍河的守军,因为这片崖壁,想要上下确实艰险。然而,找到了一名能够钻山攀岩的奇人,也正是李频此行的最大依仗。
  
  宁毅经营小苍河已有一载,即便山中的军队大都已出去,想要偷偷地潜入进来行刺,依然是不可能的。为了这一天的进攻,樊重集结了一大帮绿林人士,但李频从一开始就不信任这支队伍——这或许也是受到了宁毅当初的影响,没有严格组织的人手,百无一用。
  
  他们只是诱饵。
  
  这边山壁上,众人一个个的拉在这绳索上,再度攀援前进。风从西面吹过去了,李频站在最后的落脚点上,休息过后正要再次上去,陡然间愣了一愣,不少人也都愣了一愣。
  
  一只巨大的热气球从山里面顺着风飘出来。李频举起手上的一只千里镜朝那边看过去,天空中的篮子里,一个人也正举着千里镜望过来,表情似有微微变形。
  
  篮子里的那人放下千里镜,用力摇晃了手中的旗帜!
  
  “上——”
  
  李频大喊了一声——
  
  山谷里,有马队朝着这边的山崖奔行过来了。
  
  在马队到达之前,李频手下的人翻上了这片陡峭的崖壁,首先上来的人,开始了防御和厮杀。另一边,山坡上的爆炸还在响起来,冒着防守者的弓箭,李燕逆等人浑身浴血地冲入了山谷之中。他们想要找人厮杀,先前在上头的防御者们已经开始速度更快地后撤,冲下来的人再度落入陷阱、弓矢等物的夹击当中。
  
  外侧的山坡上,此时是斑斑点点的血迹、横陈的尸首。有的人已经死了,有的人趴在山坡的土石间,此时还不敢动弹,因为不知道哪里会忽然的发生爆炸,也有负伤之人。正在逐渐变得安静的这侧山麓上痛苦地嚎叫着。
  
  冲入山谷之中的人们又往前冲杀了一阵子,才终于有人出来,与他们交手。那三五人一组的队伍朝着落单的绿林人们冲过去,一阵砍杀后奔跑离开。“焚城枪”祝彪,宇文飞渡、小黑等人神出鬼没地收割着落单的人命。这场本就算不得公平的战斗,对于进攻者来说,就像是落入了一潭泥沼。他们朝着那边山腰上的院落继续发起进攻——这山谷毕竟不大,他们进来,便远远看到了院落那边的宁毅等人。
  
  另一边,李频等人也在马队的“风筝”战术中艰难地杀来。他身边的人在悬崖上大战一场后。还剩有四十多位,这些人进退相对严密、有章法,算是不太好啃的硬骨头。
  
  当然,宁毅原也没打算与他们硬干。
  
  陈凡、纪倩儿这些防守者中的精锐,此时就在院落附近,等待着李频等人的到来。
  
  左端佑看着东北侧山坡杀过来的那支队列,微微皱眉:“你不打算立刻杀了他们?”
  
  “强攻毕竟还会有点伤亡,杀到这里,他们心气也就差不多了。”宁毅手中拿着茶杯,看了一眼。“中间也有个朋友,许久未见,总该见一面。左公也该见见。”
  
  “哦?”
  
  “叫做李频,曾与秦家大哥一同守太原。九死一生。人已经历练出来了,不错的读书人。”宁毅朝左端佑偏了偏头,“可以……传承儒学。”
  
  “传承?”老人皱了皱眉。
  
  宁毅点头,没有解释。
  
  过得不久,两拨人在小院侧前方相聚约数十米的空地前碰头,预备杀过来。院落这边。十余面大盾被拖了出来,摆开阵势,林立如墙,负责驻守小苍河的人们从四面八方冲出来,将手中弓矢、刀枪指向那边。
  
  能够冲到这里的,眼下不过是百余人,然而这时候从附近冲出来的,足有三五百人之多,将这山坡上包围了起来。事实上,从李频等人被发现的那一刻开始,这些人已然没有了任何机会,如今,一次冲锋,便要见分晓了。
  
  徐强混在这些人当中,心中有绝望冰冷的情绪。作为习武之人,想得不多,一开始说置生死于度外,然后就只是下意识的冲杀,待到了这一步,才知道这样的冲杀可能真只会给对方带来一次震撼而已。死亡,却真真实实的要来了。
  
  而且,杀到这里,他甚至没能跟谁交手,身上被爆炸炸伤了一次,挨了两箭,其余的时候,不过挥舞兵器拼命躲闪而已。真要说会被对方带来震撼,恐怕也不太可能。
  
  前方,有声音响起来,延迟了他死去的时间。
  
  “李兄,好久不见了,过来叙叙旧吧。”
  
  人群里,李频排开众人,艰难地走出来,他看了看身边的百余人,随后朝对面走了过去。
  
  ***************
  
  越过盾墙,院子里,宁毅朝他举了举茶杯。
  
  “三百多绿林人,几十个衙役捕快……小苍河就算全军尽出,三四百人肯定是要留下的。你昏了头了?过来喝茶。”
  
  小小的院子,这说话的声音平实而简单,李频看见宁毅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这个时候,他自知必死,却还不知道,眼下的这番对话,会发展到一个怎样的程度。
  
  于是他回答道:“我昏头了?你才昏头了?世人皆说心魔十步一算,素无遗策。却想不到,一怒弑君,与天下为敌。你走这一步,不止是昏头,更是疯了!”
  
  “杀周喆只是小事,我造反造定了。哦,对了,左端佑左公。”
  
  李频走到近处。微微愣了愣,然后拱手:“末学晚辈李德新,见过左公。”
  
  左端佑站在那儿,点了点头:“你助秦家子守太原。置生死于度外,很好。”
  
  “此乃晚辈职责。太原最终还是破了,生灵涂炭,当不得很好。”这话说完,他已经走到院子里。拿起桌上茶杯一饮而尽,随后又喝了一杯。
  
  “造反造定了?”李频沉默片刻,才再度开口说道,“造反有造反的路,金殿弑君,天地君亲师,你什么路都走不了!宁立恒,你愚不可及!今日我死在这里,你也难到明日!”
  
  “造反……”宁毅笑了笑,“那李兄不妨说说。造反有什么路?”
  
  “你的路多了,你有吕梁山帮衬,有右相遗泽,南面,你有康驸马为友,你有康王府的关系。康王如今便要身登大宝。无论如何,你只要徐徐图之,所有的路,都会比你眼前走得更好。但你选了最鲁莽的路……不对,你选的地方没有路。”
  
  李频摇了摇头。看着宁毅,宁毅站在那儿,一直都带着笑,他将茶水再度倒上:“还喝吗?”
  
  “可以了。”
  
  “好。那我们来说说造反和杀皇帝的区别。”宁毅拍了拍手,“李兄觉得,我为何要造反,为何要杀皇帝?”
  
  李频微微沉默了片刻:“为武朝衰弱,为忠臣蒙冤,为努力没有结果?”
  
  “为万民受苦。”宁毅补充一句。
  
  “有吗?”
  
  “有的。你们总喜欢往大处看,秦老是忠臣,他受苦,就是受苦,别人就不是?我在夏村打仗,看见过被女真人强暴的女子,她被救回来,瘦骨嶙峋,非常可怜,休息了几天,起来给救她的兵做饭,给他们包扎伤口,有人说要娶她。夏村大战最后一天的时候,她拿着刀冲出去,你看,她学会了拿到,成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人……死在战场上了。”
  
  宁毅摇了摇头:“为了守住汴梁城,有多少人死了,城里城外,夏村的那些人哪,他们是为了救武朝死的。死了以后,没有结果。一个皇帝,肩上有天下亿万人的命,权衡来权衡去就像是小孩子开玩笑一样,没有任何责任,他不死谁死?”
  
  “这就是为万民?”
  
  “求同存异,我们对万民受苦的说法有很大不同,但是,我是为了这些好的东西,让我觉得有重量的东西,珍贵的东西、还有人,去造反的。这点可以理解?”
  
  “你虽该死,但可以理解。”
  
  “嗯,那么李兄认为,造反这么大的事,最重要的是什么?”
  
  宁毅问出这句话,李频看着他,没有回答,宁毅笑了笑。
  
  “你、你们,很多人以为是如何实施,如何一步步的策划,徐徐图之。你们把这种事情,当做一种冷冰冰的事例分析来做,简单的一件事,拆掉,看看怎么样能做成。但我不认同:任何一件大事,高远到造反这种程度的大事,他最重要的是立意!”
  
  宁毅举起一根手指,目光变得冰冷严苛起来:“陈胜吴广受尽压迫,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方腊造反,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你们读书读傻了,以为这种雄心壮志就是喊出来玩玩的,哄那些种田人。”他伸手在桌上砰的敲了一下,“——这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笑了笑:“那我造反是为什么呢?做了好事的人死了,该有好报的人死了,该活着的人死了,该死的人活着。我要改变这些事情的第一步,我要徐徐图之?”
  
  李频冷冷道:“那你便要弑君?”
  
  “在于我有没有能力弑君。”宁毅道,“我若没有能力,当然是徐徐图之,我若是陈胜吴广,是方腊,我当然要徐徐图之,但我不是,这个可能性摆在我面前。我要造反,他要付出代价,我能杀他而不杀,那我以后也就不必反了。”
  
  院子里沉默了片刻,宁毅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做人做事都是这样,到最后,你的标准,会退到某个程度,因为世界严苛。你有一个最高标准,人生标准做事的标准都行,走不通,你可以退一点,你可以妥协一点,但你最后的成就,就在于你退了多少。宁死不退,熬过去了的,才能成大事,从一开始就讲徐徐图之的人,想得再清楚,也只能一事无成。”
  
  “你可曾想过……汴梁的百姓会怎么样?天下会怎么样?”
  
  “废话。”宁毅将手中的茶水一饮而尽,“他们得死啊。”
  
  砰!李频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他们得死!?”
  
  宁毅目光平静:“选错边当然得死,你知不知道,老秦下狱的时候,他们往老秦身上泼粪了。”
  
  李频已经一字一顿地吼了出来:“那是他们的错?”
  
  “不是他们的错?”宁毅摊了摊手,然后耸肩,“哦,不是他们的错,他们是无辜的。”
  
  宁毅说完这句,目光中有着怜悯,却已经开始变得严厉起来,缓缓的,坚定的摇了摇头:“不,就是他们的错!他们不是无辜的!他们是武朝人!武朝打不过女真,他们就死有余辜——”
  
  他声音浑厚,内力激荡,到后来,声音已经震荡四周,远远传开:“你们讲情理,是因为你们组成武朝!农人耕织劳作,士人读书统治,工人修葺房屋,商人通货四方!你们一同生存!国家强大,人民身受其惠!国家虚弱,人民死有余辜!这是天罚!因为国家面对的是这片天地,天地不讲情理!天理只有八个字……”
  
  他的声音传出去,一字一顿:“——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这声音隐隐如雷霆,李频皱着眉头,他想要说点什么,对面如此作态之后的宁毅陡然笑了起来:“哈,我开玩笑的。”
  
  这一下,就连旁边的左端佑,都在皱眉,弄不清宁毅到底想说些什么。宁毅转过身去,到旁边的盒子里拿出几本书,一面走过来,一面说话。
  
  “确实啊,汴梁的百姓,是很无辜的,他们为什么不无辜,他们一辈子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做错事,女真人一打来,他们死得屈辱不堪,我这样的人一造反,他们死得屈辱不堪。不管他们知不知道真相,他们说话都没有任何用处,天上掉什么下来他们都只能接着……呐,李频,这是秦相留下来的书,给你一套。”
  
  宁毅将书扔在桌子上:“所以,在这中间,诸位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东西吗?他们太无辜了,这本身就是不对的,做了这种错事怎么还能无辜呢?所以我在想,给他们一个说话多少能有用国家怎么样?这样一来,再出什么事情,人就死有余辜了,道理也就齐了。”
  
  这絮絮叨叨犹如呓语的声音中,隐约间有什么不对劲的东西在酝酿,宁毅坐在了那里,手指敲打膝盖,似乎在思考。李频素知他的行事,不会无的放矢,还在想他这番话的深意。另一边,左端佑眉头紧蹙,开了口。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中间的道理,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那边,敲打膝盖的手指停下来了,宁毅抬起头来,目光之中,已经没有了半点的戏谑。
  
  不久之后,他开口说出来的东西,犹如深渊一般的可怖……(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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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四章 弥天大逆 战争伊始 下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中间的道理,可不只是说说而已的。”
  
  这一天的山坡上,一直沉默的左端佑终于开口说话,以他这样的年纪,见过了太多的人和事,甚至宁毅喊出“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八个字时都未曾动容。唯有在他最后戏谑般的几句絮叨中,感受到了古怪的气息。
  
  坐在那里的宁毅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如深潭,看了看老人。山风吹过,周围虽有数百人对峙,此时此刻,还是宁静一片。宁毅的话语平缓地响起来。
  
  “我的妻子家中是布商,自远古时起,人们学会织布,一开始是单纯用手捻。这个过程持续了或者几百年或者上千年,出现了纺轮、纺锤,再后来,有纺车。从武朝初年开始,朝廷重商业,开始有小作坊的出现,改进织机。两百年来,织布机发展,效率相对武朝初年,提升了五倍有余,这中间,各家各户的手艺不同,我的妻子改进织机,将效率提升,比一般的织户、布商,快了大约两成,后来我在京城,着人改进织机,中间大约花了一年多的时间,如今织机的效率对比武朝初年,约是十倍的效率。当然,我们在山里,暂时已经不卖布了。”
  
  左端佑与李频皱着眉头,看见宁毅交握双手,继续说下去。
  
  “观万物运行,穷究天地原理。山下的河边有一个水力作坊,它可以连接到织布机上,人手如果够快,效率再以倍增。当然,水利作坊原本就有,成本不低,维护和修缮是一个问题,我在山中弄了几个高炉研究钢铁,在高温之下,钢铁愈发柔韧。将这样的钢铁用在作坊上,可降低作坊的损耗,我们在找更好的润滑手段,但以极限来说。同样的人力,相同的时间,布料的出产可以提升到武朝初年的三十到五十倍。”
  
  “我们研究了热气球,就是天上那个大孔明灯,有它在天上。俯瞰全场。打仗的方式将会改变,我最擅用火药,埋在地下的你们已经看到了。我在几年时间内对火药运用的提升,要超过武朝之前两百年的积累,火枪目前还无法代替弓箭,但三五年间,或有突破。”
  
  “所以,人力有穷,物力无穷。立恒果然是墨家之人?”左端佑说了一句。
  
  宁毅摇头:“不,只是先说说这些。左公。你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道理并非说说。我跟你说说这个。”他道:“我很同意它。”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道理,更是契合天地之理。”宁毅说道,“有人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都是穷书生的妄念,真把自己当回事了。世界没有愚人开口的道理。天下若让万民说话,这天下只会崩得更快。左公,你说是吧。”
  
  左端佑没有说话。但这本就是天地至理。
  
  “聪明人统治愚蠢的人,这里面不讲人情。只讲天理。遇上事情,聪明人知道如何去分析,如何去找到规律,如何能找到出路,愚蠢的人,一筹莫展。岂能让他们置喙大事?”
  
  “远古年间,有百家争鸣,自然也有怜悯万民之人,包括儒家,教化天下,希望有一天万民皆能懂理,人人皆为君子。我辈自称文人,何谓文人?”
  
  “自仓颉造文字,以文字记录下每一代人、一辈子的领悟、智慧,传于后人。故人类孩童,不需从头摸索,先人智慧,可以一代代的流传、积累,人类遂能立于万物之林。文人,即为传递智慧之人,但智慧可以传遍天下吗?数千年来,没有可能。”
  
  “书本不够,孩童资质有差,而传递智慧,又远比传递文字更复杂。因此,智慧之人握权柄,辅佐天子为政,无法传承智慧者,种地、做工、伺候人,本就是天地有序之体现。他们只需由之,若不可使,杀之!真要知之,这天底下要费多少事!一个太原城,守不守,打不打,如何守,如何打,朝堂诸公看了一辈子都看不清楚,如何让小民知之。这规矩,洽合天道!”
  
  宁毅的话,冰冷得像是石头。说到这里,沉默下来,再开口时,话语又变得缓和了。
  
  “千百年来,人们找了很多法子,这是唯一可以走得通的路。这千百年,儒家和诸多掌权者定下了规矩,在这个规矩里,普通小民,知也好、不知也好、做也好、不做也好,拧不过大局。规矩定下来,就决定了在汴梁城破时,他们是不是无辜都要死,无辜只是一个说法,没有意义。左公、李兄,这是你们认同的那个东西定下的规矩,搞砸了,又是你们在怜悯,说他们何其无辜,说我何其冷血,说敌人何其残暴。我陪着死了,是否就不冷血了呢?”
  
  “我在这里,并非指责两位,我也从不想指责儒家,指责没有意义。我们经常说做错了事情要有代价,周喆可以把他的命当代价,儒家只是个概念,只有好用和不好用之分。但儒家……是个圆……”
  
  他的话喃喃的说到这里,语声渐低,李频以为他是有些无奈,却见宁毅拿起一根树枝,慢慢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
  
  “儒家是个圆。”他说道,“我们的学问,讲究天地万物的浑然一体,在这个圆里,学儒的大家,一直在寻找万物有序的道理,从先秦时起,国民尚有尚武精神,到汉朝,独以强亡,汉朝的任何一州拉出来,可将周边草原的民族灭上十遍,尚武精神至唐朝渐息,待儒家发展到武朝,发现民众越顺从,这个圆越不容易出问题,可保朝廷长治久安。左公、李兄,秦相的几本书里,有儒家的至理。”
  
  他看着两人:“他的书中说的道理,可厘定万物之序,天地君亲师、君君臣臣子子,可清楚明白。你们讲这本书读通了,便可知这圆该如何去画,任何人读了这些书,都能知道,自己这一生,该在什么样的位置。引**而趋天理。在这个圆的框架里,这是你们的宝贝。”
  
  “秦相真是天才。”书还在桌上,宁毅将那两本书往前推了推,“然后就只有一个问题了。”
  
  “如果永远只有内部的问题。所有人平安喜乐地过一辈子,不想不问,其实也挺好的。”山风稍稍的停了片刻,宁毅摇头:“但这个圆,解决不了外来的侵略问题。万物愈有序。民众愈被阉割,愈发的没有血性。当然,它会以另外一种方式来应付,外族侵略而来,占领中原大地,然后发现,只有儒学,可将这国家统治得最稳,他们开始学儒,开始阉割自身的血性。到一定程度,汉民反抗,重夺国家,夺回国家之后,再度开始自我阉割,等待下一次外族侵略的到来。如此,君王轮换而道统长存,这是可以预见的未来。”
  
  “……你想说什么?”李频看着那圆,声音低沉,问了一句。
  
  “你们传承智慧的初衷到哪里去了?”宁毅问道。“人人为君子,一时不能达成,但可能性呢?你们手上的儒学,精妙绝伦。然而为求天地有序,已经开始阉割民众的血性,回到开始……儒家的路,是不是走错了?”
  
  这只是简简单单的问话,简简单单的在山坡上响起。周围沉默了片刻,左端佑道:“你在说无解之事。”
  
  宁毅拿起树枝。点在圆里,划了长长的一条延伸出去:“今日清晨,山外传回消息,小苍河九千军队于昨日出山,陆续击溃西夏数千军队后,于延州城外,与籍辣塞勒率领的一万九千西夏士兵对阵,将其正面击溃,斩敌四千。按照原计划,这个时候,军队已集结在延州城下,开始攻城!”
  
  “什么?”左端佑与李频悚然而惊。
  
  ……
  
  巨大而诡异的气球飘荡在天空中,明媚的天色,城中的气氛却肃杀得隐隐能听到战争的雷鸣。
  
  延州城北侧,衣衫褴褛的驼背男人挑着他的担子走在戒严了的街道上,靠近对面道路转角时,一小队西夏士兵巡逻而来,拔刀说了什么。
  
  驼子已经迈步前行,暗哑的刀光自他的身体两侧擎出,投入人群之中,更多的身影,从附近跃出来了。
  
  城外,两千轻骑正以高速往北门绕行而来……
  
  ……
  
  “我没有告诉他们多少……”小山坡上,宁毅在说话,“他们有压力,有生死的威胁,最重要的是,他们是在为自我的存续而抗争。当他们能为自我而抗争时,他们的生命何其壮丽,两位,你们不觉得感动吗?世界上不止是读书的君子之人可以活成这样的。”
  
  “李兄,你说你怜悯世人无辜,可你的怜悯,在世道面前毫无意义,你的怜悯是空的,这个世界不能从你的怜悯里得到任何东西。我所谓心忧万民受苦,我心忧他们不能为自我而抗争。我心忧他们不能觉醒而活。我心忧他们蒙昧无知。我心忧他们被屠戮时犹如猪狗却不能壮烈去死。我心忧他们至死之时魂灵苍白。”
  
  他目光严肃,停顿片刻。李频没有说话,左端佑也没有说话。不久之后,宁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王家的造纸、印书作坊,在我的改良之下,效率比两年前已提高五倍有余。只要探究天地之理,它的效率,还有大量的提升空间。我先前所说,这些效率的提升,是因为商人逐利,逐利就贪婪,贪婪、想要偷懒,所以人们会去看这些道理,想很多办法,儒学之中,以为是奇巧**技,以为偷懒不好。但所谓教化万民,最基本的一点,首先你要让万民有书读。”
  
  李频瞪大了眼睛:“你要鼓励贪婪!?”
  
  “贪婪是好的,格物要发展,不是三两个儒生闲暇时瞎想就能推动,要发动所有人的智慧。要让天下人皆能读书,这些东西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但不是没有希望。”
  
  宁毅眼睛都没眨,他伸着树枝,修饰着地上划出圆圈的那条线,“可儒家是圆,武朝是圆。武朝的商业继续发展,商人将要寻求地位,同样的,想要让工匠寻求技艺的突破,工匠也要地位。但这个圆要有序,不会允许大的变动了。武朝、儒家再发展下去。为求秩序,会堵了这条路,但我要让这条路出去。”
  
  “方腊造反时说,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而我将会给予天下所有人同样的地位,华夏乃华夏人之华夏,人人皆有守土之责,捍卫之责,人人皆有平等之权利。从此以后。士农工商,再无差别。”
  
  “……我将会砸掉这个儒家。”
  
  宁毅目光平静,说的话也始终是平平淡淡的,然而风声拂过,深渊已经开始出现了。
  
  “你……”老人的声音,犹如雷霆。
  
  “大逆不道——”
  
  ……
  
  延州城。
  
  战争的声浪已经开始摇撼城墙。北门,惊人的厮杀正在扩大。
  
  一百多人的精锐队伍从城内出现,开始突击城门的防线。大量的西夏士兵从附近包围过来,在城外,两千轻骑同时下马。拖着机簧、勾索,组装式的云梯,搭向城墙。激烈到顶峰的厮杀持续了片刻,浑身浴血的战士从内侧将城门打开了一条缝隙,奋力推开。
  
  城门内的巷道里,无数的西夏士兵汹涌而来。城外,木箱短暂地搭起浮桥,手持刀盾、长枪的黑旗军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冲了进来,在歇斯底里的呐喊中,有人推门。有人冲过去,扩大厮杀的漩涡!
  
  东门附近,沉默的军阵当中,渠庆抽出钢刀。将刀柄后的红巾缠上手腕,用牙齿咬住一端、拉紧。在他的后方,许许多多的人,正在与他做同样的一个动作。
  
  “准备了——”
  
  人们呐喊。
  
  城北,士兵汹涌着突入城门……
  
  ……
  
  左端佑的声音还在山坡上回荡,宁毅平静地站起来。目光已经变得冷漠了。
  
  “我说了,我对儒家并无偏见,我走我的路。老秦的衣钵,已经给了你们,你们走自己的路,去修、去改、去传续,都可以,只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
  
  “假若你们能够解决女真,解决我,或许你们已经让儒家容纳了血性,令人能像人一样活,我会很欣慰。若是你们做不到,我会把新时代建在儒家的残骸上,永为尔等祭奠。若是我们都做不到,那这天下,就让女真踏过去一遍吧。”
  
  小小的山坡上,压抑而冰冷的气息在弥漫,这复杂的事情,并不能让人感到慷慨激昂,尤其对于儒家的两人来说。老人原本欲怒,到得此时,倒不再愤怒了。李频目光疑惑,有着“你何以变得如此偏激”的惑然在内,然而在好些年前,对于宁毅,他也从未了解过。
  
  彼时天光倾泻,风卷云舒,小苍河困局未解,新的捷报未至。在这小小的地方,疯狂的人说出了疯狂的话来,短短的时间内,他话里的东西太多,也是平铺直述,甚至令人难以消化。而同一时刻,在西北的延州城,打着黑底辰星旗的战士们已经冲入城内,握着武器,奋力厮杀,对于这片天地来说,他们的战斗是如此的孤独,他们被全天下的人仇视。
  
  而若是从历史的长河中往前看,他们也在这一刻,向全天下的人,宣战了。
  
  宁毅朝外面走去的时候,左端佑在后方说道:“若你真打算这样做,不久之后,你就会是全天下儒者的敌人。”
  
  “你知道有趣的是什么吗?”宁毅回头,“想要打败我,你们至少要变得跟我一样。”
  
  他走出那盾阵,往附近聚集的百余人看了一眼:“能跑出小苍河的,不追杀你们。”这百余人本已有决死之念,此时,当中的一些人微微愣了愣,李频反应过来,在后方大喊:“不要中计——”
  
  宁毅走出人群,挥手:
  
  “——杀!”
  
  蚂蚁衔泥,蝴蝶飞舞;麋鹿饮水,狼群追逐;虎啸山林,人行世间。这苍苍茫茫的大地万载千年,有一些生命,会发出光芒……(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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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五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一
  
  混乱还在持续,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隐隐的血腥气。
  
  六月十八,下午,延州城,烟柱在升腾。
  
  此时的时间还是盛夏,明媚的阳光照射下来,树荫清晰地摇晃在城中的道路上,蝉鸣声里,掩盖不了的喊杀声在城间蔓延。百姓闭门固户,在家中提心吊胆地等待着事情的发展,也有原本心有血性的,提了刀棍,叫三五邻人,出来撵杀西夏人。
  
  延州本就由西军统治多年,百姓血性尚存,无能为力时,人们只得屈辱躲避,然而当有军队杀进城来,他们尾随其后,发泄愤怒的勇气,终究还是有的。
  
  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开了院门,提了一桶井水,拿了几颗枣子,颤巍巍地等着给进来的军人吃喝的,看见杀进来的军人便递。口中在问:“是天兵到了吗?是种相公回来了吗?”
  
  士兵便指了后方黑旗:“我等乃小苍河,华夏军!”
  
  老妇人或许听不太懂,眼中便已哭起来:“我的孩儿,已经死了,被他们杀死了……”西夏人来时,大军屠城,后来又统治半年,城内被杀得只剩鳏寡孤独的,非只一户两户。
  
  遇上的小队士兵愣了愣,随后席卷前行、支援巷战。
  
  一支队伍跑过街道,在街道末尾的小广场处稍作停留,有些人喘息着在路边的墙角坐下来。这是华夏军第二团一营二连,毛一山在其中,已经杀得浑身是汗,中午才用河水冲了身子,眼下又已经半身染血,手跟钢刀刀柄绑在一起,此时解开,都有些微微发抖。
  
  排长侯五比他好些。不远处是袒着上半身,随他们一道行动的渠庆。他身上皮肤黝黑扎实,肌肉虬结,从左肩往右肋还绑着绷带,此时也早已沾满血迹和灰尘。他站在那儿,微微张开嘴,努力地调匀呼吸,右手还提着刀,左手伸出去,抢过了一名士兵提来的水桶里的木瓢,喝了一口,然后倒在头上。
  
  “哈哈……爽啊”
  
  大伙儿素知他以往带过兵,性格沉稳内敛,不会轻易张扬于外。但此时这汉子右手微微颤抖着,喊出这一声来,虽已在巨大的疲累当中,却是发自肺腑,激动难抑。
  
  后方,也有些人猛的发声:“没错!”
  
  “就该这样打!就该这样打”
  
  “过瘾!”
  
  话语之中,微微颤动。那是巨大的兴奋、张扬与疲倦混杂在了一起。
  
  视野前方,又有更多人从远处杀了过去,士气昂然,如饥似渴。
  
  从昨日出山时起,黑旗军的整个攻速,实在是太快了,快得甚至连军中的将士本身都觉得意外和震撼。孙子兵法上说,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动如雷霆,说是这样说,一支军队能做到这种程度,谈何容易。然而自昨日起,黑旗军从山中扑出,整个战略层面真如一刀劈出,舍身忘死,所向无前。
  
  无论大小规模的战斗,触物即崩!
  
  在众多将士的心中,从来不曾将这一战看得太过简单。近一年时间以来感同身受的压力,对身边人渐渐的认同,让他们在出山之时义无反顾,但西夏又不是什么软柿子,当无法可想,九千多人一齐杀出去,给对方一下狠的,但对自己来说,这样的行动也必然九死一生。然而带着这样的死志杀出时,两天时间内一路击溃数万军队,毫无停留地杀入延州城,甚至于军中不少人都觉得,我们是不是遇上的都是西夏的杂兵。
  
  唯有渠庆这样的人,能够明白这是怎样的军魂。他曾经统领过武朝的军队,在女真铁骑追杀下全军覆没,后来在夏村,看着这只军队九死一生地打败怨军,再到造反,小苍河中一年的压抑和淬炼,给了他们太过强大的东西。
  
  再严苛的训练也无法将一个人的体能提升两三倍,然而,当数千人如怒潮般的对冲,在接敌的瞬间斩出的那一刀,决定了一支军队是何其的强大。西夏人并非弱小,他们按照训练结阵,在接敌时按照训练挥出刀锋、刺出枪尖。而自己身边的这些人,最大的念头就是要一刀斩翻前方的敌人,不仅斩翻,还要试图将前头的屏障推开、撞开。
  
  许许多多的人都认为,对冲临敌的瞬间,士兵裹挟于千万人中,能否杀敌、幸存,只能取决于训练和运气,对于大部分军队而言,固然如此。但实际上,当训练到达一定程度,士兵对于厮杀的欲念、狂热以及与之并存的清醒,仍旧可以决定交锋一刻的状况。
  
  当在交锋的一瞬间,一边倒下八个人,一边只倒下两个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差距,就足以造成天崩地裂的后果。这样的战斗,决定胜负的不过是军阵前两三排的杀伤,当这两三排崩溃太快,后头的会被直接推开,裹挟着形成排山倒海般的溃退。
  
  当然,这样的军人何其难以造就,然而经历了小苍河的一年,至少在这一刻,渠庆知道,身边聚集的,就是这样的一批士兵。
  
  他此时手臂微微颤抖,胸中热血还在涌动。身边有这样的一帮同伴,几年前遇上怨军会如何,遇上女真人会如何,可能只是微带感慨的想象。但是接下来会如何,基本就不会有太多的迷惘。
  
  “还有谁的刀上,未曾沾血的?”
  
  “没有!”
  
  “那……仗未打完,你们杀够了吗!?
  
  “没有”
  
  稍稍休息后的众人起来,气势如虹!
  
  轰的一声,大门被推开,戴着黑色眼罩,穿黑披风的独眼将军步伐未停,一路前行,身边是拱卫的小队。前行的路途、院落间,西夏人的旌旗倾倒,尸首横陈。巨大的气球从头顶飞过去。
  
  更前方的一个院落间,摆放着不少大车,这边明显是先前战斗激烈的区域,一辆大车还在燃烧,华夏军的士兵提着水桶,正在浇灭火焰,不少人聚集于此,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鲜血,周围便是一排排的库房。陈驼子拿了湿毛巾擦脸上的血迹,朝这边走过来,汗水和更多敌人的鲜血早在他身上混杂起来,凝成一股难闻的味道。
  
  这味道对于敌人来说,或许就是真正的可怖了。
  
  “将军,籍辣塞勒猝不及防,尚未安排人大规模烧粮,这里面如今多数是新收的麦子,还有西夏人先前的军粮。”
  
  库房的大门打开,一堆堆的布袋陈列眼前,犹如小山一般堆积。秦绍谦看了一眼:“还有其它几个粮库呢?”
  
  “都已拿下。”
  
  小苍河面对的最大问题就是缺粮,陈驼子等人在延州城内埋伏许久,对于几个粮库的位置,早已探查清楚。突破北门之后,几支精锐部队首要的任务便是突袭这些粮库。西夏人始终觉得自己占据上风,又何曾想到过要烧粮。
  
  “城中的战斗,要迅速收尾,但是残留在延州的西夏士兵不会少,我们没有时间留下来清理。你在此地数月,与本地人已经联系好了吧?”
  
  城中战事尚未停歇,秦绍谦看了一眼,便一面询问,一面朝外走去,陈驼子黑道出身,小眼睛眨了眨,阴鸷而嗜血:“是有些本地帮派愿意出手,也有提条件的,嘿嘿……”
  
  “条件不管,你的人手留下,另外五团再留下两百人给你,于延州城收拢这一路伤员,看好这些粮库。大军将取五日粮草,其余所有事,都待回头再说。”
  
  陈驼子眨了眨眼:“军队要继续前行吗?将军,我愿跟随杀敌,延州已平,留下来实在没意思。”
  
  两人此时已经一路走了出去,秦绍谦回头拍了拍他的肩膀:“此地要个压得住阵脚的人,你随宁兄弟这么久,又在延州城呆了数月,最让人放心。我等以快打慢,下延州占了猝不及防的便宜,但只下延州,并无意义,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破釜沉舟,若出问题,有你在后方,也好接应。”
  
  这话简简单单,却是沉重无比。陈驼子点头,拱手,秦绍谦翻身上马,也拱手行礼:“陈兄,保重。”
  
  “将军保重。诸位保重。”
  
  延州城内,鲜血流淌、战痕倾泻,大量的西夏士兵此时已从延州西面、西南面溃退而出,追杀的黑旗军士兵,也从后方不断出来,城外西北的山地间,一团厮杀的漩涡还在继续,籍辣塞勒帅旗已倒,然而追杀他的几支队伍犹如疯虎,从入城时,这些队伍便直插他的本阵,到得此时,还紧紧撵住不放。
  
  因为出兵时的心理预期太高,此时在延州内外,多的是感到没有杀够的黑旗军士兵,尤其是对于大军的这些将领,对小苍河中某一部分的年轻士兵,有着巨大的诱惑力,这是因为小苍河如今的精神领袖,杀了一个皇帝。
  
  少量的亲卫和大量的溃兵围绕着籍辣塞勒,这位女真将领抱着他的长枪,站在地上,胸口是压抑的发闷和痛楚。这支从山中杀来的,是他从未见过的军队。甚至到得眼前,他心中还有些懵,区区两日的时间,天翻地覆,几万大军的崩溃,对方如同狼虎般**。若是从客观的角度,他能够知道自己为何失败的原因,只是……仍旧无法理解。
  
  那纯粹是太过悬殊的战力差了,交锋的一瞬间,对方陡然爆发出来的战斗烈度,已经远远超过普通军队的承受能力。自己的指挥没有问题,策略没有问题,先前定下的守城预案没有问题,只是没有任何预案,是为了应付超出常识这么多的事情而准备的。
  
  就好像女真士兵与武朝士兵的战力对比。当武朝将领接受了女真强大的事实,与女真军队对阵时,还能有来有往。如果从一开始,大伙儿将彼此放在同一水平线上去衡量,那么只需要一次对冲,武朝不管多少的军队,都只会兵败如山。
  
  在西北这片土地上,西夏军队已经是占了优势的,即便面对折家军,彼此对冲也不是什么糟糕的选择。谁会预料到忽然从山中蹦出这么一支超出常理的队伍?
  
  巨大的混乱席卷而来,隐隐的,天边的日头已经显出橙黄色,喊杀声也越来越近。最后的几次视野中,他看见不远处一名年轻将领浑身赤红,杀过尸山血海,口中正在大喊:“我的”微微偏头,有人手持钢刀,当头劈了下来
  
  延州,由籍辣塞勒率领的西夏甘州甘肃军司在西北的土地上仅仅坚持了两天的时间,六月十八的这天下午,延州城破,西夏大军溃败如海潮冲散。而自山中陡然扑出之后,这支忽如其来的军队形如疯狂举动,到此时才仅仅完成了前半步。
  
  ***************
  
  轰——哗——
  
  闪电划过阴沉的雨幕,大雨之中,雷鸣声传来。
  
  六月二十,小苍河河谷,正笼罩在一片暴雨之中。
  
  半山上的小院,房子里点起了油灯,院落里,还有人在奔走回来,鸡飞狗跳的。云竹抱着女儿坐在门边看雨时,还能听见隔壁有声音传来。
  
  “……想要变这天下陈俗,说来好听,令民众知之,也不过说来好听。若真能做到,你以为这些年来便无人去试么,会做成什么样子……你小苍河的军队是不错,你可以将血性还给他们,逞一时之勇,可将来你如何管束。能为自我而战,就叫明事理?你以为哪个读书的不想做到令人明理……”
  
  “……而且,明理也并非读书能解决的。你也说了,我左家子孙不肖,有哪家子孙都是好的?莫非都只是长辈溺爱!?左家子孙谁不能读书?我左家家风莫非不严?不明道理,自以为是者,十有**。这还是因为我左家诗书传家。左某敢断言,你就算真令天下人都有书读,天下能明理者,也不会足十一!”
  
  “……儒家是一个圆!这圆虽难改,但未尝不能徐徐扩大,它只是不能一步登天!你为求格物,反儒?这中间多少事情?你要人明理,你拿什么书给他们念?你黄口小儿自己写!?他们还不是要读《论语》,要读圣人之言。读了,你难道不让他们信?老夫退一步说,就算有一天,天下真有能让人明理,而又与儒家不同之学问,由儒家变成这非儒家之间的空,你拿什么去填?填不起来,你便是空口妄言——”
  
  前日谷中的混战之后,李频走了,左端佑却留下了。此时雷雨之中,老人的话语,振聋发聩,宁毅听了,也不免点头,皱了皱眉……
  
  *****************
  
  原州腹地,西夏大军军营,楼舒婉走出营帐,看见了军营当中的异动,有党项贵族军官匆匆过去,口中还在说着什么。询问身边懂西夏话的随从时,对方皱着眉头:“似乎是说……他们皇帝陛下,受伤了……”
  
  楼舒婉心中一惊,她皱起眉头,随后加快两步,冲过去拉住了一名已经熟识的年轻军官:“怎么了?你们……陛下遇刺了?”
  
  “不是,陛下砸翻他的桌子,手上负了些轻伤。”那军官看了看周围,“延州传来战报。”
  
  “延州?”
  
  “籍辣塞勒……”那军官正要详述,忽然又想起这女人的来历,和说过的一些话,“……你先前说的,山中的那帮流匪,有动作了。”
  
  “……宁毅?”楼舒婉甚至愣了一愣,才说出这个名字,然后瞪大眼睛,“小苍河那些人?”
  
  “四日前,他们从延州东侧山中杀出,一共万人,直扑延州,籍辣塞勒没能挡住他们。”
  
  “……他们绕过延州?去哪里?”
  
  “强攻延州,半日破城……”楼舒婉惊愕的目光中,这军官说出了犹如神话般的讯息,风吹过军营上空,天地都显得苍凉。楼舒婉先是愕然,然后沉吟,她想说“我早料到他会有动作的”,她心中隐约的的确有这种预期,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动作而已,对方从来就不坐以待毙。
  
  但真正让她惊愕到极点,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的空气都在消失般不真实的讯息,来自于接下来随口的一问。
  
  ……
  
  她问道:“那攻下延州之后呢?他们……”
  
  对方回答了她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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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七六章 雳雳雷霆动 浩浩长风起 二
  
  雷雨倾盆而下,由于大军出击陡然少了上万人的河谷在大雨之中显得有些荒凉,不过,下方聚居区内,仍旧能看见不少人活动的痕迹,在雨里奔波来去,收拾东西,又或是挖出沟渠,引导水流注入排水系统里。瞭望塔上仍有人在站岗,谷口的水坝处,一群穿着蓑衣的人在周围照看,关注着水坝的状况。尽管大量的人都已经出去,小苍河河谷中的居民们,仍旧还处于正常运转的节奏下。
  
  河谷那边的麦子,已经割了小半,因为下雨,便又停了下来。一些闲下来的农夫组成了巡逻队,披着蓑衣雨具在河谷周围的数个瞭望塔间巡行,此时正冒着暴雨行走在山上,提防着还有下一拨敌人的趁乱而来,闵初一的父亲闵三便身在其间,自记事起便沉默寡言的汉子,虽有一把力气,但遇上谁都强势不起来,这次却是自愿加入的巡逻队。以至于他提着叉子出门时,妻子便反复叮嘱了:“遇上那些坏人,你要叉啊,你就用力叉死他们,你这性子,不要退后。”
  
  小苍河中此时还是步兵居多,训练时讲得多的,便是结阵时不要退后:当身边有同伴,遇上任何事情,只进不退。说得多了,这些加入进来的农人、家属便也都曾听过。你退后半步,便是害了身边人。
  
  沉默的农人拿着叉子,便点点头:“我当他们是野猪。”
  
  他在这山上艰难地行走巡逻时,妻子便在家中缝缝补补。闵初一蹲在房子的门边,透过雨幕往半山上的院子看,那边有她的学堂,也有宁家的院子。自那日宁曦受伤,母亲流着眼泪给了她狠狠的一个耳光,她当时也在大哭,到现在已然忘了。
  
  只是这几天以来,宁曦在家中养伤,未曾去过学堂。小姑娘心中便有些担心,她这几天上课,犹豫着要跟元老师询问宁曦的伤势,只是看见元老师漂亮又严肃的面孔。她心中的才刚刚萌芽的小小勇气就又被吓回去了。
  
  于是这时候也只好蹲在地上一面默写元老师教的几个字,一面闷闷地生自己的气。
  
  半山腰上的院子里,宁曦的伤倒是已经好了,只是头上还缠着绷带,此时与弟弟宁忌都搬了小板凳坐在屋檐下托着下巴看水:“好大的雨啊。”一旁的门边。云竹抱着女儿坐在那一道看着这漫天大雨。小姑娘生于夏天,一开始身体虚弱,听到雷声、雨声、任何声音都要被吓得哇哇大哭,这次听到雷雨,竟不再哭了,甚至还有点好奇的样子,小小的身体裹在襁褓里,外面每次闪电亮起,她便要眯起眼睛,将小脸皱成包子一般。然后又舒展开来。
  
  隔壁的房间里,说话的声音不时便传出来,不过,大雨之中,许多说话也都是模模糊糊的,门外的几人中,除了云竹,大抵没人能听懂话中的涵义。
  
  “……所谓罢儒反儒,并非是指儒家一无是处,相反。在这千余年的时间里,儒家发挥了极大的作用,只要忽视外来之敌,它的精巧程度。近乎完美。而且也正在变得更加完美,但是这个完美的方向,是走歪了的。您说读书人要明理,要读书,读什么,为什么不能读论语?当然要读论语。要读四书五经。”
  
  “……可是,死读书不如无书。左公,您摸着良心说,千年前的圣人之言,千年前的四书五经,是如今这番解法吗?”
  
  “……最简单的,孔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左公,这一句话,您如何将它与圣人所谓的‘仁’字并排做解?自贡赎人,孔子曰,赐失之矣,为何?子路拯溺者,其人拜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鲁人必多拯溺者矣。’为何?孔子曰,乡愿,德之贼也。可如今天下乡野,皆由乡愿治之,为何?”
  
  雷雨声中,房间里传出的宁毅的声音,流畅而平静。老人起初话语急躁,但说到这些,也平静下来,话语沉稳有力。
  
  “……教授弟子,自然用之直解,只因弟子能够读书,不久之后,十中有一能明其道理,便可传其教化。然而世人愚昧,即便我以道理直解,十中**仍不能解其意,何况乡人。此时可用直解,可用乡愿,但若用之直解,时间矛盾丛生,必引祸端,故此以乡愿做解。哼,这些道理,皆是入门初浅之言,立恒有什么说法,大可不必如此拐弯抹角!”
  
  “好,我的话不就在其中了吗。孔子著论语,乃是将其一生所得,收录其中。后世扬儒家,乃是以其中利于统治之言,曲解所得。我要得其道理,不曲解,做直解不就行了。”
  
  “哈哈,做直解,你根本不知,欲教化一人,需费何等功夫!春秋战国、秦至两汉,讲恩怨,重复仇,此为立恒所言盛世么?春秋战国战乱不断,秦二世而亡,汉虽强大,但诸侯并起,民众起事不断。世间每有如此纷争,必定民不聊生,死者无数,后世先贤怜悯世人,故如此释义儒家。诚如立恒所言,数百年前,民众血性有失,然而两百余年来的太平,这一代代人能够在此世间过活,已是何其不易。立恒,用你之法,一两代人激起血性,或能赶跑女真,但若无儒学节制,此后百年必定流毒不断,战乱纷争频起。立恒,你能看到这些吗?认同这些吗?民不聊生百年就为你的血性,值得吗?”
  
  “……坦白说,我自然能看到,我也认同。老人家您能想到这些,自然很好,这说明您心中已存改良儒家之念,这岂非就是我当初说过的事情?千百年来,儒学如何变成如今这样,您看得到,我也看得到,你我分歧,从不在此,只是对于今后是否还要如此去做,统御民众是否只能用乡愿,你我所见不同。”
  
  “你!还!能!如!何!去!做!”
  
  “……世间上所有事情,皆在发展变化之中,自上古以来,人们由刀耕火种。到后来渐渐的善用各种工具,初时人们走出一座大山,要花很多天,后来马车、道路渐渐多了。勾连两地,成本渐低,各种物资的出现,各种新器物的出现,包括大运河、航运的发达。它们在另一方面。也在不断改变朝廷统治和施政的方法。”
  
  “……新的变化,如今正在出现。统治的儒家,却因为当初找到的规矩,选择了不变,这是因为,我在圆圈里画一条线出来,要么你们折断它,要么你们让整个圆变得比那条线还大。左公,设想如今这些作坊再发展,一人可抵五十人之力。一人可生产往常五十人之货物,则天下物资丰盈,设想人人都有书念,则识字不再为士人之特权。那么,这天下要如何去变,统治方式要如何去变,你能想象吗?”
  
  “老夫是想不出来,但你为了一个八字没有一撇的东西,就要肆意妄为!?”
  
  “我也不想,若是女真人未来。我管它发展一千年!但如今,左公您为何来找我谈这些,我也略知一二,我的兵很能打。若有一天,他们能席卷天下,我自然可以直解论语,会有一大群人来帮忙解。我可以兴商业,兴工业,其时社会结构自然瓦解重来。至少。用何者去填,我不是找不到东西。而左公,如今的儒家之道在根性上的错误,我已经说了。我不期待你跟。但大变之世就在眼前,符合儒家之道的将来也在眼前,您说儒家之道,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
  
  房间里的声音持续传出来:“——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句话,左公何解啊!?”
  
  里面安静了片刻,雨声之中,坐在外面的云竹微微笑了笑,但那笑容之中,也有着微微的苦涩。她也读儒,但宁毅此时说这句话,她是解不出来的。
  
  片刻之后,老人的声音才又响起来:“好!那老夫便跟你解一解儒家之道……”
  
  外头大雨倾盆,天上闪电偶尔便划过去,房间里的争论持续许久,待到某一刻,屋里茶水喝完了,宁毅才打开窗户,探头往外面看,叫人送水。左端佑嚷着:“我却不用!”这边的宁曦已经往厨房那边跑过去了,待到他端着水进入书房,左端佑站在那儿,争得面红耳赤,须发皆张,宁毅则在桌边整理打开窗户时被吹乱的纸张。宁曦对这个颇为严肃的老人家印象还不错,走过去拉拉他的衣角:“爷爷,你别生气了。”
  
  左端佑哼了一声,他不理宁曦,只朝宁毅道:“哼,今日过来,老夫确实知道,你的军队,破了籍辣塞勒五万大军,攻下了延州。这很不简单,但还是那句话,你的军队,并非真正的明事理,他们不能就这样过一辈子,这样的人,放下刀枪,便要成祸害,这非是他们的错,乃是将他们教成这样的你的错!”
  
  “左公,不妨说,错的是天下,我们造反了,把命搭上,是为了有一个对的天下,对的世道。所以,他们不用担心这些。”
  
  “大言不惭,我且问你,你攻下延州而又不守,打得是什么主意。”
  
  宁毅回答了一句。
  
  “什么?”
  
  宁毅又重复了一遍。
  
  不多时,左端佑砰的推门出来,他的仆人随从连忙上来,撑起雨伞,只见老人走进雨里,偏头大骂。
  
  “愚不可及——”
  
  他柱着拐杖,在随从持伞的遮挡和搀扶下,大步地走出了院子,迎着大雨越走越远。当初宁毅说出那些造反整个天下的话,李频走后,老人留下来继续看事态的发展,谁知道才两天,便传来在当日下午延州城便被攻破的消息。
  
  对于道的争论是大事,但毕竟一时间不会波及到现实,相反,武朝还没有一支这样能打的部队,本着既哀且怒的心理,他最终决定过来,与宁毅辩上一番,试图拯救这走错路的孩子,谁知道最后聊起黑旗军的动向,听到宁毅的那个答案,他才真能确定,这整个山谷的人,都已经疯了,秦家的小子,也已经疯了。
  
  老人才不愿跟真正的疯子打交道。
  
  不过,这天夜里生完闷气,第二天上午,云竹正在院子里哄女儿。抬头看见那白发老人又一路矫健地走过来了。他来到院子门口,也不打招呼,推门而入——旁边的守卫本想阻拦,是云竹挥手示意了不用——在屋檐下读书的宁曦站起来喊:“左爷爷好。”左端佑大步穿过院子。偏过头看了一眼孩子手中的漫画书,不搭理他,直接推开宁毅的书房进去了。
  
  正在桌边写东西的宁毅偏过头看着他,满脸的无辜,随后一摊手:“左公。请坐,喝茶。”
  
  不多时,房间里的争吵又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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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小苍河河谷中每天无所事事到只能坐而论道的同时,原州,局势正在急剧地变化。
  
  楼舒婉与随行的人站在山头上,看着西夏大军拔营,朝东北方向而去。数万人的行动,一时间黄土漫天,旌旗猎猎,杀气延绵欲动天云。
  
  “楼大人。我们去哪?”
  
  随行的人员只有一名丫鬟是女子,其余皆是男人,但面对楼舒婉,都是恭恭敬敬的,不敢有丝毫怠慢。
  
  “……去庆州。”
  
  “是。”
  
  “我总觉得……”
  
  “嗯?大人,觉得什么?”
  
  楼舒婉欲言又止,随行的虎王麾下官员问了一句,但片刻之后,女人还是摇了摇头,她心中的话。不好说出来。
  
  原本西夏大军屯兵原州以北,是为了出击剿灭种冽率领的西军残部,然而随着延州忽如其来的那条军报,西夏王勃然大怒。平山铁鹞子已率队先行。随后本阵拔营,只余深入环州的万余精锐应付种冽。要以雷霆万钧之势,踏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万余武朝流匪。
  
  只因在攻下延州后,那黑旗军竟未有丝毫停留,据说只取了几日粮食,径直往西面扑过来了。
  
  此时地里的麦子还没割完。由延州往庆州、往原州一线,不仅仅是延州溃兵在逃散,有许多麦子还在地里等着收运,对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朝着这边过来,不论其目的到底是麦子还是后防空虚的庆州,对于西夏王来说,这都是一次最大程度的藐视,**裸的打脸。
  
  按照分析,从山中跃出的这支队伍,以铤而走险,想要呼应种冽西军,打乱西夏后防的目的居多,但偏偏西夏王还真的很忌讳这件事。尤其是攻下庆州后,大量粮草军械囤积于庆州城内,延州先前还只是籍辣塞勒坐镇的中心,庆州却是往西取的前哨,真要是被打一下,出了问题,以后怎么样都补不回来。
  
  一切发展都极快,军情来得极快,对方来得极快,西夏大军反应的速度也极快。一支九千人的部队像傻逼一样扑向一支七万人的,七万人这边要怎么反应——其实也没多少可说的。
  
  总不至于调头逃跑吧。
  
  唯有楼舒婉,在这样的速度中隐约嗅出一丝不安来。先前诸方封锁小苍河,她感到小苍河毫无幸理,然而内心深处还是觉得,那个人根本不会那么简单,延州军报传来,她心中竟有一丝“果然如此”的想法升起,那叫做宁毅的男人,狠勇决绝,不会在这样的局面下就这样熬着的。
  
  能攻下延州,必是呕心沥血的布局,九死一生的战斗,小苍河危局已解,然而更大的危机才正要到来——西夏王岂能吞下这样的屈辱。就算一时解了小苍河的粮食之危,异日西夏大军反扑,小苍河也必然无法抵挡,攻延州不过是无法可想的饮鸩止渴。然而当听说那黑旗军队直扑庆州,她的心中才隐隐升起一丝不祥来。
  
  那个男人在攻下延州之后直扑过来,真的只是为种冽解围?给西夏添堵?她隐约感到,不会这么简单。
  
  她望着远方,沉默不语,心中扑通扑通的,为了隐约察觉到的那个可能,已经烧起来了……
  
  不会是这样,简直痴人说梦……可对于那个人来说,若真是这样……
  
  作为这次大战的第三方,正在环州加快收粮,苟延残喘种冽西军是在第二天才收到女真拔营的情报的,一番打探之后,他才稍稍理解了这是怎么一回事。西军内部,随后也展开了一场讨论,关于要不要立刻行动,呼应这支可能是友军的队伍。但这场讨论的决议最终没有做出,因为西夏留在这边的万余大军,已经开始压过来了。
  
  几天之后,他们才收到更多的消息,那时,整个天地都已变了颜色。
  
  从女真二次南下,与西夏勾连,再到西夏正式起兵,吞并西北,整个过程,在这片大地上已经持续了半年之久。然而在这个夏末,那忽如其来的决定整个西北走向的这场战事,一如它开始的节奏,动如雷霆、疾若星火,凶狠,而又暴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迅雷不及掩耳的劈开一切!
  
  “走!快一点——”
  
  “走走走走走——”
  
  山川之上,黑旗延绵而过,一队队的士兵在山间奔行,朝西面而来。秦绍谦骑着马,目光冰冷却又炽烈,他望着这山间奔行的洪流,脑中转着的,是在先前多次推演中宁毅所说的话。
  
  “……但凡新技术的出现,只有第一次的破坏是最大的。我们要发挥好这次破坏力,就该选择性价比最高的一支军队,尽全力的,一次打瘫西夏军!而理论上来说,应该选择的军队就是……”
  
  军队穿过山岭,秦绍谦的马穿过山岭高处,前方视野陡然开朗,牧野山川都在眼前推展开去,抬起头,天色微微有些阴沉。
  
  “不要下雨啊……”他低声说了一句,后方,更多驮着长箱子的战马正在过山。
  
  百余里外,天下最强的铁骑正穿过庆州,席卷而来。两支军队将在不久之后,狠狠地相遇、碰撞在一起——(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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