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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空历史] 赘婿(4月18日 更新至“第七〇四章 铁火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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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八七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 上
  
  问:说说在汴梁时,尔所在的那个地方。
  
  答:回大人,那是一片很大的地方,在汴梁城西的一个庄子,十几个作坊,五六百人,都是一个东家的产业……
  
  问:你做火药?
  
  答:是,小民家中,世代皆是做烟花的匠人,原本也有一个小作坊,可惜……
  
  问:你是如何进那个庄子的?
  
  答:先是那里的人上门来请,小民制烟花本是家传手艺,守着店铺不愿意过去,不久之后,小民家对面开了另一家烟花铺,他们的烟花花样多,炸得响,又都是贱卖,小民比不过他们,生意就淡了。后来庄子里的人开了优渥的条件,小民便也只得过去。
  
  问:进去之后,学会了火药改良之法?
  
  答:是。
  
  问:火药既能如此改良,你先前为何不曾想到?
  
  答:火药制备,原为祖上传下来的法子,进了那院子之后,才知有如此讲究的地方。那院中诸般规矩都极为讲究,哪怕是一个杯子、一杯水如何去用,都规定了起来,火药制备的工序,也有些复杂,小民先前根本想不到这些。
  
  问:火药改良之工序,是何人想出来的?
  
  答:小、小民不清楚,管火药作坊的乃是公孙先生,管整个大院的是林先生,另外还有一位负责之人姓蔺,他们都有参与,但也有人说,改良之法乃是东家亲自指导传授下来,只是林先生他们管着造。
  
  问:你的那位东家叫什么?
  
  答:宁毅、宁立恒。
  
  问:他后来……杀了你们的皇帝。
  
  答:嗯,便、便是他。
  
  问:你见过他吗?
  
  答:见过几次,他每年请我们大伙吃一顿饭,有时候过来问候一下,都是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在谈事情。小民……大概见过他三四次吧。
  
  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答:他……年轻。但是有威严,与我们说话时他总是笑,但与林先生、公孙先生他们谈3style_txt;事情的时候笑得少,没人敢在他面前太过放肆。
  
  问:可知他为何要办个那样的院子?
  
  答:小民不知。说是要研究些有趣的东西,给竹记去卖。
  
  问:竹记?
  
  答:他还开了很多店,酒楼茶肆。卖吃的用的,出去说书、变戏法,统统都叫竹记。从汴梁出去,许多大城都有,也有许多车子拖了东西到乡里去卖。
  
  问:你在的这个院子,大概有多少种作坊?
  
  答:小民不太清楚,有些地方不让进。但记得有火药、布料、酒、花露水、造纸、打铁、制煤球、水果酱、干肉……
  
  问:你们东家的事情,你还知道多少?
  
  答:小民……只知道天兵南下时,他出了城。说是要去……坚壁清野,再后来,又说是在夏村,打了胜仗。小民都不清楚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后来,上面就说东家跟右相府勾结,右相府倒台,东家就也受了连累。
  
  问:嗯。确实是他们在夏村,打败了郭药师的怨军。令郭药师率兵西逃。再后来,便是你们东家杀了皇帝。
  
  答:是、是的。
  
  问:你恨你们东家?
  
  答:是,他……不,小民,小民草芥之人,谈不上。谈不上……
  
  问:若他不杀周喆,会不会觉得,尔等就不会来这里?
  
  答:小民……不知。而且,王师代天行事,小民能来到这里。也是好事……
  
  问:……若是我说,你们东家在夏村那一战,真是对我军攻下汴梁造成了大阻碍,你可会觉得……
  
  答:……
  
  ……呵。算了,不为难你……
  
  ……
  
  轰的一声,响起在山那边的土坡上,一群穿着金国官服的人走过去,看那爆炸的痕迹。这边的台子上,几位大员坐在位置上喝茶,还没有动。
  
  这里地位最高的,乃是元帅府的右监军完颜希尹,与汉人身份任知枢密院事的大臣时立爱。希尹摇了摇头:“威力似是有所增加,然则要用于战场,看来还需改良。”
  
  时立爱点头:“这些人才刚开始做事,尚有改进可能。”他说完这句,略皱了皱眉,“武朝那弑君的宁姓之人,我先前亦有所耳闻,只是想不到,谷神大人竟在关注于他。”
  
  完颜希尹乃是女真大员中最懂汉学之人,文武双全。这汉人大臣时立爱原本也是燕云之地有名的大才,家中是实力雄厚的一方豪绅,原本跟随张觉做过事,张觉欲判武朝时,时立爱立刻致仕归乡,待武朝人收回燕云数州,也曾数度遣人来请时立爱为官,但时立爱对武朝腐朽之势知之甚深,不愿投靠。最终燕云尽归金人之手,他才入仕为官,此时执掌宗翰元帅麾下枢密院,万人之上。朝堂大员中,希尹与时立爱二人便也颇为投契,算得上好友。
  
  “某原本也不曾关注太多,近两日西夏战报传来,才探知些许事情,这火药之事,也就才问起来。”希尹笑了笑,“说起来,我与此人,先前倒是有个梁子。”
  
  “哦?谷神大人与他交过手?”
  
  “未曾,只是大军入汴梁时,众人顾着收取武朝金银,某特意让人搜刮武朝珍本典籍,所获不丰,后来才知,此人弑君作乱占了汴梁两三日,离开时不光搜刮了大量军械军资,对于汴梁城中几处藏书之处,也曾搜过一遍,竟装了十数车带走。先某一步,实在遗憾。”
  
  时立爱笑起来:“谷神大人与此人,倒像是有些惺惺相惜。”
  
  “惺惺相惜谈不上,南人文化,灿若星河、浩如烟海,有时候,南面出的事情,令人惋惜,但这样的文化里。也总能孕育出一些人,令人赞叹感慨。如同这一位,早先数年,他便在为汴梁布局,大军南下,他亲赴前方。甚至身陷死地而败郭药师,郭药师的两个兄弟,可是尽丧于他手。立下如此功勋,回去之后被诬陷打压,他金殿亲手弑君,实为一代人杰,令人拍手称快。”他说着,轻轻拍了拍大腿,“周喆死时神情。某未曾亲见,却有些可惜。”
  
  完颜希尹在女真人中地位超然,此时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时立爱目光复杂,压低了声音:“谷神大人慎言,此人毕竟弑君行径……”
  
  “哈哈,时院主,您就是太过稳妥了。”完颜希尹毫不在意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女真朝堂。与汉人朝堂不同,我等能从白山黑水里杀出来,靠的是上下一心、将士用命,不是谁的献媚谗言、曲意逢迎。武朝有此人君,本就是亡国之象,挥刀杀之。大快人心!我金国能得天下,又岂有千秋百代之理,他日若有金国皇帝如此,也正说明我金国到了灭亡之时。这等至理,我等正该大声说出来。以为警惕。若有人胡乱引申攀扯,正好,我便一剑斩了他。免得这等鼠辈,乱了我金国朝堂。”
  
  他虽是女真的造字者,然而一生戎马,平素有彬彬文气,执剑时却不怒而威,哪怕是阿骨打的几个亲子,他都尽可下手打得。四皇子完颜宗弼与他有些过节,畏之如虎。此时两人说话,周围还有其他人在,深受儒家熏陶的时立爱便劝他慎言,完颜希尹目光扫过去一遍,众人大都噤声,不敢对视。
  
  完颜希尹的这番做派,倒也不算是张扬,此时的金国朝堂,确实如他所说,话尽可说得。就连吴乞买,做错了事情都曾被大臣打过板子。完颜希尹乃是实打实的开国功臣,女真朝堂上的排位可进前十,并不在意口中爽直的几句话。只是说完之后,又肃容起来,微带缅怀。
  
  “时院主,你知道吗。武朝西北一战,倒令某想起了起事时的经历。早些年,部族之中尝受辽人欺压,我等早知必有一战,出河店,辽人兴十万大军前来,我方带甲之士不过三千余,先皇带我等夜袭,豪迈壮烈,然而身于军阵之中,知道对方有十万人时的感觉,你是难以知晓的……”
  
  他微微顿了顿:“至护步达岗,辽人七十万人,我军两万。说出来,是女真满万不可敌,是辽人起了内乱,是这样那样。可身于战场,谁不是咬着牙往前上。说这等军略那等军略,实情是,即便没有军略,我等也只能往前,我等本无家当,后退一步,全都要死。”
  
  完颜希尹目光平淡地说出这些话来,却也自有经历过大阵仗,跨过生死之后的沉稳:“我先前与众人说道,不可轻视汉人,可惜啊,我重视他们,汉人却从未给我长脸。如今总算可以说,汉人亦有英雄,时院主,与英雄同世,天下争锋,我等大可与有荣焉。”
  
  “谷神大人明鉴。”发色黑白参差的时立爱点了点头,片刻后,缓缓说道,“只是弑君之人,自古难有大成就,哪怕一时张扬,恐怕也只是昙花一现,不可久长。时某觉得,他偏安一隅或可,天下争锋,怕是难有资格了。”
  
  完颜希尹伸手敲打着大腿,沉默了片刻,俄顷,笑了起来:“时大人所言,确也不错……来人。”他叫来身后官员,“此次北上汉人中,所有火药、烟花匠人,不论如今在哪的,我全都要。”
  
  “是。”那人领命,随后下去了。
  
  完颜希尹站了起来,时立爱等人也随之站起,在这平台上看了几眼,他转身开始往下方走。时立爱跟在旁边,希尹侧过头去,低声交谈,微风隐隐将那交谈声传过来。
  
  “武朝再立新皇……殊为不智……”
  
  “……伐武……等明年……”
  
  “小苍河与种、折家……我欲派人……”
  
  名字出现在这场交谈之中,许是意味着宁毅终于开始以相对对等的形式,落入这些人的视野。话语虽云淡风轻,但在这之后会造成的影响,此时尚无法估量。不多时,一群人离开了这片荒山,沿着道路,回归城区。
  
  金,天会四年。
  
  西京大同。故称云中府,在金国二度攻伐武朝后,此时正迅速地繁荣起来。他是完颜宗翰的东路元帅府、枢密院所在,不久之前,随着宗望的西路枢密院主刘彦宗的去世,原本被分为东西两路的金**事核心此时正迅速地往大同集中。
  
  奴隶的大量增加填补了战时空缺的人口与劳动力。贵族与商人的集中带动了城市的繁荣,尽管此地如今仍是军镇重地,城市之中的各项商业,确也已经大大的繁荣起来。
  
  在此地的每一家青楼里,此时你都可以找到沦为妓妇南方武朝贵族女子,每一间商铺里,此时都有一两名南面掳来的奴隶,戴着绳套、刺了面颊,被逼着干活。眼下。正是女真人真正无敌天下的时代,并且仍未失去进取之心。将星与人杰云集在这座城池里,但当然,三教九流,暗处的勾连和交易,也没有一刻真正的停止过。
  
  城东的一个院落里,两拨人正在会面。
  
  “早几个月,人大批大批地来。倒是好说,最近开始查得严了。价格就比以前高些。”一本正经的女真官员接过对方手中的金银,皱眉清点,口中还在说话,“何况你要的还专门是干这行的,接下来自然能够找到,只是……怕又要加价。到时候可别怪我没说明白。”
  
  “这个自然。”付钱的女真华服男子笑着,“只要七爷帮我把上京烟火生意做成独一份,钱不是问题。嗯,七爷,这些契文。没有问题吧。”
  
  “自然没有,皆是官契,你可当面看好了。”
  
  “七爷说没问题,便不用看了。”华服男子将文契放进怀里。
  
  “从这里回上京,包你无事,只是你可别乱走。”对方皱了皱眉,“老实说,既收了钱,我不管你干嘛。这些猪仔,你该怎么用怎么用,不肯做事你就打,打死了,自上官府交钱去,但你若路上乱来,出了篓子,可别攀扯到我身上来。若不是兀颜那小子介绍你来,我才不会跟你做这生意。”
  
  “知道,七爷放心。生意嘛,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没事,下回才又有得做嘛。如今正是好时候,我岂会要了几个猪仔就不再要了。”
  
  “我看您也不是这样的人,哎,烟火生意真这么好做吗?”
  
  “上京与西京不同,西京一帮大头兵,懂什么,就懂上青楼上馆子,上京人爱凑个热闹,晚上放个烟花爆竹。我那边之前有几个辽国的匠人,可契丹人在这方面怎比得上武朝,那才是会玩的地方。您看好吧,这笔我要大赚。”
  
  “该您赚钱。”
  
  双方说着,哈哈一笑,然后取到后方,将几个武朝“猪仔”提出来:这一共是五名武朝的匠人,脸上都被刺了字,有一人不知道得罪了谁,此时也被还是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样子,一个人的手臂齐肘断了,五个人被链子串着站在那儿,衣衫褴褛、目光呆滞、皮包骨头。
  
  华服男子对那断臂之人表示了不满,但不久之后,还是收货了。他与五名手下押着这五名奴隶离开院落,往城市东门方向过去,一行十一人,不久之后遇上了盘查。
  
  下午,完颜希尹回到府中,陪着名为小妾实为妻子的陈文君说了会儿话,不久之后有人求见,乃是被他安排着去集中火药匠人的心腹将领。完颜希尹未有避嫌,将人召进院子里,这将领向陈文君行礼之后,低声向完颜希尹报告了一些事情:“有几件奇怪的事……”
  
  完颜希尹听完之后,目光凝重起来,片刻,挥了挥手:“知道了,找一找。”那心腹将领告退下去,完颜希尹站在那儿,又沉思了片刻,陈文君过来:“相公,什么事?”
  
  “……没事。”完颜希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跳梁小丑……对了,近来武朝出了件大事,我还未跟你说……”
  
  夕阳渐红,栽了各种花木的院子里,名震天下的将军搂着他的妻子,轻声地说着话,妻子偶尔笑起来,两人的依偎在这夕阳中溶成一抹幸福的剪影。
  
  七月底的延州城,一片热闹的景象。
  
  李频坐在小广场边的石阶上,看着不远处一群人的哭诉和抗议,乔装成商贩模样的铁天鹰站在他的身边,皱起眉头:“这宁立恒,打的什么主意……”
  
  六月底。董志塬上的一战经过此后近一个月的扩散和发酵后,震惊天下。李频在小苍河原本是心丧若死的离开,听闻这个消息的传来,他的整个人,也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在小苍河中以那种语气说着要颠覆儒家的人,首先给人的感觉固然是疯了。然而当黑旗军以一万人打垮十余万西夏军,在这样的危局中以一己之力夺回西北大势,这种疯子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就都让人无法忽视。
  
  李频不知道如何打败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入手,但思前想后,他决定来看看。此后,又阴差阳错地遇上了铁天鹰,便结伴而来。
  
  夺取延州之后。黑旗军也夺取了西夏军原本收割的大量粮食,此后他们在延州城内做出了古怪的事情:他们一家一户地统计好了户籍,在这几天宣布,但凡名字在户籍上的人,过来书写“华夏”二字,便可领回定额的一人之粮。
  
  写两个字领粮食,这是在西北这块地方从未有过的事情,一些人喜出望外。但同样的,也原本居于此地的不少人。他们原本就是富户,期待着官兵杀回来后,恢复他们原本的田地,如今仅仅变成定额的一人之粮,如何能肯。随后,这些乡绅大户便推举出人来。试图与黑旗军上层联系、谈判,这一过程持续了几天,且还在继续。
  
  在这些日子里,延州城外,折家军收复了清涧城。种家军攻下原州,黑旗占延州之后便按兵不动。而在西夏王李乾顺大败之后,众多军队开始北返,不久之后李乾顺出现,也已经在回国的途中——对于部落制的党项族来说,经历了如此大败,皇帝又失踪了几日,此时便只得回去稳定局势,跟众多首领做斗争。
  
  但当初攻下的庆州城以及其他一些小城镇,此时仍旧处于西夏军的控制之中,虽然此时留在这里的都已经是些战斗力不强的军队,但折家力求稳妥,种家实力不再,想要打下庆州,仍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有人此刻也都在观望着黑旗军的动作,假如这支军队真的兵逼庆州,展现出此前的无敌战力以及那些新型火器,要摧垮这些西夏军队,相信绝不会是什么难事。而能够再有一次这样规模的战争,也就更能方便周围观望的势力看清楚黑旗军的真正实力了。
  
  汉名林厚轩的西夏使者等待在院落中,不久之后,有人过来邀他进去,他便再一次地见到了原本小苍河中的那位弑君者。
  
  这位还显得颇为年轻的黑旗军领导者正在书桌上写字,林厚轩扫过一眼,那句子隐约是“度尽波折兄弟在,相逢一笑”,后面的还没写完,也不知道是给谁题的字。林厚轩拱手拜见时,对方抬头搁下毛笔,然后笑着迎了过来。
  
  “哈哈,林兄,又见面了,不必多礼,请坐请坐。”
  
  “见过宁先生。”
  
  “说了不必多礼,坐吧,我给你泡茶。”
  
  宁毅不坐,林厚轩便仍旧站着,不久之后,宁毅简单地泡了两杯热茶坐下挥挥手,对方才在旁边落座了。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宁毅坐下后,便开口道,“过去几个月的时间里,发生了一些误会、不愉快的事情,现在我们两边都不好过,这样的情况下,林兄能够过来,我很高兴。”
  
  林厚轩沉默了片刻:“华夏军厉害,林某佩服。”
  
  “但对于这些误会,我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林兄想听吗?”
  
  “……愿闻其详。”
  
  “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错。”
  
  “……”
  
  听到宁毅的这句话,林厚轩皱着眉头,眨了眨眼睛,大概是不知道表情该怎么摆,宁毅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是这样的,我们华夏军从来就没想过要打仗,就想做做生意,你来小苍河之前,我们的人一直在外头联系,也联系过你们西夏人,你一过来,就让我们归降,跟你说华夏之人不投外邦,这是原则。不投外邦,但可以合作。你们太霸道,非要封锁我们,还联系女真人,你说我们能怎么样?我们求的是和平共存,从来就不想打,到头来,搞成这个样子……”
  
  宁毅的话语平静,但说到后来,目光已经开始变得严肃和冰冷:“但还好,我们大家追求的都是和平,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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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八八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 中
  
  “但还好,我们大家追求的都是和平,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谈。”
  
  房间里,随着这句话的说出,宁毅的目光已经严肃起来,那目光中的冰寒冷漠甚至有些渗人。林厚轩被他盯着,沉默片刻。
  
  “这场仗的对错,尚值得商榷,只是……宁先生要怎么谈,不妨直言。厚轩只是个传话之人,但一定会将宁先生的话带到。”
  
  他这番话软软硬硬的,也算得上不卑不亢,对面,宁毅便又露了一丝微笑,或是表示赞许,又像是微微的讽刺。
  
  “没错,林兄弟说的,我也明白。既然是传话,但宁某接下来说的,还请林兄弟记清楚了,来日见到贵国陛下,不要忘记,或者传错了。事关重大,宁某先说清楚这些,还请林兄弟见谅。”
  
  “宁先生说的对,厚轩一定谨慎。”
  
  “好。”宁毅笑着站了起来,在房间里缓缓踱步,片刻之后方才开口道:“林兄弟进城时,外头的景状,都已经见过了吧?”
  
  “不知宁先生指的是什么?”
  
  “我们也很麻烦哪,一点都不轻松。”宁毅道,“西北本就贫瘠,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你们打过来,杀了人,弄坏了地,这次收了麦子还糟蹋不少,总量根本就养不活这么多人。如今七月快过了,冬季一到,又是饥荒,人还要死。这些麦子我取了一部分,剩下的按照人头算口粮发给他们,他们也熬不过今年,有些人家中尚有余粮,有些人还能从荒郊野岭里弄到些吃食,或能挨过去——大户又不干了,他们觉得。地原本是他们的,粮食也是他们的,如今我们收复延州,理应按照以前的耕地分粮食,如今在外面闹事。真按他们那样分,饿死的人就更多。这些难处。李兄弟是看到了的吧?”
  
  “宁先生仁义。”林厚轩拱了拱手,心中多少有些疑惑,但也有些幸灾乐祸,“但请恕厚轩直言。华夏军既然收回延州,按地契分粮,才是正途,说话的人少,麻烦也少。我西夏大军过来,杀的人不少。许多的地契也就成了无主之物,安抚了大族,这些地方,华夏军也可名正言顺放进口袋里。宁先生按照人头分粮,实在有些不妥,然而其中仁义之心,厚轩是佩服的。”
  
  他作为使者而来,自然不敢太过得罪宁毅。此时这番话也是正理。宁毅靠在书桌边,不置可否地。微微笑了笑。
  
  “林兄弟心中或许很奇怪,一般人想要谈判,自己的弱处,总要藏着掖着,为何我会直言不讳。但其实宁某想的不一样,这天下是大家的。我希望大家都有好处,我的难处,将来未必不会变成你们的难处。”他顿了顿,又想起来,“哦。对了,最近对于延州局势,折家也一直在试探观望,老实说,折家狡猾,打得绝对是不好的心思,这些事情,我也很头疼。”
  
  “折家不易与。”林厚轩点头应和。
  
  “所以坦白说,我就只能从你们这里打主意了。”宁毅手指虚虚地点了两点,语气又冷下来,直述起来,“董志塬一战,李乾顺回国之后,情势不好,我知道……”
  
  “宁……”前一刻还显得温和可亲,这一刻,耳听着宁毅毫不礼貌地直称己方皇帝的名字,林厚轩想要开口,但宁毅的目光中简直毫无感情,看他像是在看一个死人,手一挥,话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你们西夏国内,皇帝一系、皇后一系,李梁之争不是一日两日了,没藏和几个大部族的力量,也不容小觑。铁鹞子和质子军在的时候还好说,董志塬两战,铁鹞子没了,质子军被打散,死了多少很难说,我们后来抓住的有两百多。李乾顺这次回去,闹得不可开交是应有之义,好在他还有些底蕴,一个月内,你们西夏没变天,接下来就靠徐徐图之,再巩固李氏权威了,这个过程,三年五年做不做得到,我觉得都很难说。”
  
  宁毅的手指敲打了一下桌子:“现在我这边,有原本质子军的成员两百一十七位,铁鹞子五百零三,他们在西夏,大大小小都有家境,这七百二十位西夏兄弟是你们想要的,至于另外四百多没背景的倒霉蛋,我也不想拿来跟你们谈生意。我就把他们扔到山里去挖煤,累死就算,也免得你们麻烦……林兄弟,这次过来,主要也就是为了这七百二十人,没错吧?”
  
  林厚轩脸色肃然,没有说话。
  
  “七百二十个人,是一笔大生意。林兄弟你是为了李乾顺而来的,但实话跟你说,我一直在犹豫,这些人,我到底是卖给李家、还是梁家,还是有需要的其它人。”
  
  “宁先生。”林厚轩开口道,“这是在威胁我么?”他目光冷然,颇有大义凛然,绝不受人威胁的姿态。
  
  “当然是啊。不威胁你,我谈什么生意,你当我施粥做善事的?”宁毅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然后继续回归到话题上,“如我之前所说,我拿下延州,人你们又没杀光。现在这附近的地盘上,三万多将近四万的人,用个形象点的说法:这是四万张吃人的嘴,喂不饱他们,他们就要来吃我!”
  
  宁毅冷冷地笑了笑:“你当我为什么给穷人发粮,不给富人?锦上添花何如雪中送炭——我把粮给富人,他们觉得是应该的,给穷人,那是救了他一条命。林兄弟,你以为上了战场,穷人能拼命还是富人能拼命?西北缺粮的事情,到今年秋天结束要是解决不了,我就要联合折家种家,带着他们过横山,到银川去吃你们!”
  
  林厚轩眉头紧蹙,霍然站了起来:“宁先生,你们在董志塬上打得那一仗,是了不起。然而大战之后,你们还有多少人,你若觉得这样一来我西夏就怕了你。那你就试试杀过横山来!”
  
  “怕不怕,打不打得过,是一回事,能不能带着他们过横山,是另一回事,不说出来的华夏军。我在吕梁,还有个两万多人的寨子,再多一万的人马,我是拉得出来的。”宁毅的表情也同样冰冷,“我是做生意的,希望和平,但如果没有路走,我就只能杀出一条来。这条路,鱼死网破。但冬天一到,我一定会走。我是怎么练兵的,你看看华夏军就行,这三五万人,我保证,刀管够。折家种家,也一定很愿意落井下石。”
  
  房间里沉默下来,过得片刻。
  
  “局势就是这么麻烦。这是一条路,但当然。我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宁毅平静地开口,然后顿了顿。
  
  “七百二十人,我可以给你,让你们用来平定国内局势,我也可以卖给其他人,让其他人来倒你们的台。当然。若如你所说,你们不受威胁,你们不要这七百多人,其他人拿了这七百多人,也绝对不会与你们为难。那我立刻砍光他们的脑袋。让你们这团结的西夏过幸福日子去,接下来,我们到冬天大干一场就行了!只要死的人够多,我们的粮食问题,就都能解决。”
  
  林厚轩沉默半晌:“我只是个传话的人,无权点头,你……”
  
  “——我传你母亲!!!”
  
  陡然间,一声暴喝犹如雷霆,带着威严的气息炸响在房间里。林厚轩这也算是打太极拳,预先做个伏笔,字斟句酌地开口,然而话才说到这里,他已经见到对面的书生目光一厉,冰冷的杀气扑面而来。那宁毅在暴喝之中操起一样东西挥了出来,这一瞬间,林厚轩只觉得耳边一寒,沉重的铜香炉从他的左脸边飞了过去,轰然一声巨响,砸碎了后方墙角的柜子。
  
  顷刻间,纸片、灰尘飞舞,木屑飞溅,林厚轩愣愣地缩着头,他根本没料到,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会引来这样的后果。门外已经有人冲进来,但随即听到宁毅的话:“出去!”这片刻间,林厚轩感受到的,几乎是比金殿觐见李乾顺更为巨大的威严和压迫感。
  
  “一来一回,要死几十万人的事情,你在这里当成儿戏。啰啰嗦嗦唧唧歪歪,只是个传话的人,要在我面前说几遍!李乾顺派你来若真只是传话,派你来还是派条狗来有什么不同!我写封信让它叼着回去!你西夏撮尔小国,比之武朝如何!?我第一次见周喆,把他当狗一样宰了!董志塬李乾顺跑慢点,他的人头现在被我当球踢!林大人,你是西夏国使,肩负一国兴衰重任,所以李乾顺派你过来。你再在我面前装死狗,置你我双方人民生死于不顾,我立刻就叫人剁碎了你。”
  
  这话语中,宁毅的身影在书桌后缓缓坐了下来。林厚轩脸色苍白如纸,随后深呼吸了两次,缓缓拱手:“是、是厚轩草率了,然则……”他定下心神,却不敢再去看对方的眼神,“然则,我国此次出动大军,亦是劳民伤财,如今粮食也不宽裕。要赎回这七百二十人,宁先生总不至于让我们担下延州乃至西北所有人的吃喝吧?”
  
  “我既然肯叫你们过来,自然有可以谈的地方,具体的条件,桩桩件件的,我早已准备好了一份。”宁毅打开桌子,将一叠厚厚的文稿抽了出来,“想要赎人,按照你们部族规矩,东西肯定是要给的,那是第一批,粮食、金银,该要的我都要。我让你们过眼前的关,你们也要让我先过这道坎。然后有你们的好处……”
  
  宁毅话语不停:“双方一手交人一手交货,然后我们双方的粮食问题,我自然要想办法解决。你们党项各个部族,为什么要打仗?无非是要各种好东西,如今西北是没得打了,你们皇帝根基不稳,赎回这七百多人就能稳下来?不过杯水车薪而已?没有关系,我有路走,你们跟我们合作做生意,我们打通吐蕃、大理、金国乃至武朝的市场,你们要什么?书?技术?丝绸瓷器?茶叶?南面有的,当初是禁运,现在我替你们弄过来。”
  
  “你们西夏有什么?你们的青盐物美价廉,当初武朝不跟你们做盐的生意,现在我替你们卖,每年卖多少,按照什么价格,都可以谈。吃的不够?总有够的,跟吐蕃、大理、金国买嘛。老实说,做生意,你们不懂,年年被人欺负。当初辽国怎么样?逼得武朝每年上贡岁币,一转头,武朝把所有钱都能赚回来。”
  
  “你们现在打不了了,我们联手,你们国内跟谁关系好,运回好东西优先他们,他们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我们帮忙卖。只要做起来,你们不就稳定了吗?我可以跟你保证,跟你们关系好的,家家户户绫罗绸缎,珍玩无数。要闹事的,我让他们睡觉都没有棉被……这些大体事项,如何去做,我都写在里面,你可以看看,不必担心我是空口说白话。”
  
  “……然后,你可以拿回去交给李乾顺。”
  
  宁毅将东西扔给他,林厚轩听到后来,目光渐渐亮起来,他低头拿着那订好文稿看。耳听得宁毅的声音又响起来:“但是首先,你们也得表现你们的诚意。”
  
  林厚轩抬起头,目光疑惑,宁毅从书桌后出来了:“交人时,先把庆州还给我。”
  
  林厚轩皱了眉头要说话,宁毅手一挥,从房间里出去。
  
  “这个没得谈,庆州现在就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你们拿着干嘛。回去跟李乾顺聊,然后是战是和,你们选——”
  
  房间外,宁毅的脚步声远去。
  
  “——我都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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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八九章 爱和平 不要战争 下
  
  新皇的登基仪式才过去不久,原本作为武朝陪都的这座古城里,一切都显得热闹非凡,南来北往的车马、商旅云集。因为新皇上位的原因,这个秋天,应天府又将有新的科举举行,文士、武者们的聚集,一时也使得这座古老的城市人满为患。
  
  过去的数十年里,武朝曾一度因为商业的发达而显得朝气蓬勃,辽国内乱之后,察觉到这天下可能将有机会,武朝的投机者们也一度的激昂起来,认为可能已到中兴的关键时刻。然而,随后金国的崛起,战阵上刀枪见红的搏杀,人们才发现,失去锐气的武朝军队,已经跟不上这时代的步伐。金国两度南侵后的现在,新朝廷“建朔”虽然在应天再度成立,然而在这武朝前方的路,眼下确已举步维艰。
  
  国之将亡出妖孽,沧海横流显英雄。康王登基,改元建朔之后,先前改朝时那种不管什么人都意气风发地涌过来求功名的场面已不复见,原本在朝堂上叱咤的一些大家族中良莠不齐的子弟,这一次已经大大减少——当然,会在此时来到应天的,自然多是胸怀自信之辈,然而在过来这里之前,人们也大多想过了这一行的目的,那是为了挽狂澜于既倒,对于其中的艰难,不说感同身受,至少也都过过脑子。
  
  而除了这些人,往日里因为仕途不顺又或者各种原因隐居山野的部分隐士、大儒,此时也已经被请动出山,为了应付这数百年未有之大敌,出谋划策。
  
  国家愈是危亡,爱国情绪也是愈盛。而经历了前两次的打击,这一次的朝堂。至少看起来,也终于带了一些真正属于大国的沉稳和底蕴了。
  
  城东一处新建的别业里,气氛稍显安静。秋日的暖风从院子里吹过去,带动了黄叶的飘落。院落中的房间里。一场秘密的会见正至于尾声。
  
  此时在房间下首坐着的,是一名身穿青衣的年轻人,他看来二十五六岁,样貌端方正气,身材匀称,虽不显得魁梧,但目光、身形都显得有力量。他并拢双腿,双手按在膝盖上。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的身形显出了他微微的紧张。这位年轻人叫做岳飞、字鹏举,显然,他在先前并未料到,如今会有这样的一次碰面。
  
  坐在上首主位的接见者是更为年轻的男子,样貌清秀,也显得有几分文弱,但话语之中不仅条理清晰,语气也颇为温和:当初的小王爷君武,此时已经是新朝的太子了。此时。正在陆阿贵等人的帮助下,进行一些台面下的政治活动。
  
  “……金人势大,既然尝到了甜头。必然一而再、再而三,我等喘气的时间,不知道还能有多少末世之进击的女配。说起来,倒也不必瞒着岳卿家,我与父皇以前呆在南面,怎么打仗,是不懂的,但总有些事能看得懂一二。军队不能打,很多时候。其实不是武官一方的责任,如今事从权宜。相烦岳卿家为我练兵,我只能尽力保证两件事……”
  
  “……其一。练兵需要的钱粮,要走的官样文章,太子府这边会尽全力为你解决。其二,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太子府授意的,有黑锅,我替你背,跟任何人打对台,你可以扯我的旗号。国家危亡,有些大局,顾不得了,跟谁起摩擦都没关系,岳卿家,我要好兵,就算打不败女真人,也要能跟他们对台打个平手的……”
  
  这些平铺直述的话语中,岳飞目光微动,片刻,眼眶竟有些红。一直以来,他希望自己可带兵报国,成就一番大事,告慰自己生平,也告慰恩师周侗。遇上宁毅之后,他一度觉得遇上了机会,然而宁毅举反旗前,与他旁敲侧击地聊过几次,然后将他调出去,执行了其它的事情。
  
  宁毅弑君之后,两人其实有过一次的见面,宁毅邀他同路,但岳飞终究还是做出了拒绝。京城大乱之后,他躲到黄河以北,带了几队乡勇每日训练以期将来与女真人对阵——其实这也是自欺欺人了——因为宁毅的弑君大罪,他也只能夹着尾巴隐姓埋名,若非女真人很快就二次南下围攻汴梁,上头查得不够详细,估计他也早就被揪了出来。
  
  他这些时日以来的憋屈可想而知,谁知道不久之前终于有人找到了他,将他带来应天,今日见到新朝太子,对方竟能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岳飞便要跪下应诺,君武赶紧过来用力扶住他。
  
  “不可这样。”君武道,“你是周侗周宗师的关门弟子,我信得过你。你们习武领军之人,要有血性,不该随便跪人。朝堂中的那些文人,整日里忙的是勾心斗角,他们才该跪,反正他们跪了也做不得数,该多跪,跪多了,就更懂口蜜腹剑之道。”
  
  年轻的太子开着玩笑,岳飞拱手,肃然而立。
  
  “最近西北的事情,岳卿家知道了吧?”
  
  “太子殿下是指……”
  
  “呵,岳卿不必忌讳,我不在意这个。眼下这个月里,京城中最热闹的事情,除了父皇的登基,就是暗地里大家都在说的西北之战了。黑旗军以一万之数打败西夏十余万大军,好厉害,好霸气。可惜啊,我朝百万大军,大家都说怎么不能打,不能打,黑旗军以前也是百万军中出来的,怎么到了人家那里,就能打了……这也是好事,说明我们武朝人不是天性就差,若是找对路子了,不是打不过女真人。”
  
  两人一前一后朝外头走去,飘落的黄叶掉在了君武的头上,他抓下来拿在手上把玩。
  
  “万事万物,离不开格物之道,哪怕是这片叶子,为何飘落,叶片上脉络为何如此生长,也有道理在其中。看清楚了其中的道理,看我们自己能不能这样,不能的有没有折衷改变的可能。岳卿家。知道格物之道吧?”
  
  “……略听过一些。”
  
  “我在城外的别业还在整理,正式开工大概还得一个月,不瞒你说。我所做的那个大孔明灯,也快要可以飞起来了。一旦做好,可用于军阵,我首先给你。你下次回京时,我带你去看看,至于榆木炮,过不久就可调拨一些给你……工部的那些人都是蠢货,要人做事,又不给人好处。比不过我手下的匠人,可惜,他们也还要时间安置……”
  
  “你的事情,身份问题。太子府这边会为你处理好,当然,这两日在京中,还得谨慎一些,最近这应天府,老学究多,遇上我就说太子不可这样不可那样面首。你去黄河那边招兵。必要时可执我手书请宗泽老大人帮忙,如今黄河那边的事情,是宗老大人在处理……”
  
  平平淡淡而又絮絮叨叨的声音中。秋日的阳光将两名年轻人的身影镌刻在这金黄的空气里。越过这处别业,来往的行人车马正穿行于这座古老的城池,树木郁郁葱葱点缀其间,青楼楚馆照常开放,进出的人脸上洋溢着喜气,酒楼茶肆间,说书的人拉扯二胡、拍下醒木。新的官员上任了,在这古城中购下了院落,放上去牌匾。亦有道贺之人,带笑上门。
  
  又是数十万人的城池。这一刻,弥足珍贵的和平正笼罩着他们。温暖着他们。
  
  长公主周佩坐在阁楼上的窗边,看着黄了叶子的树木,在树上飞过的鸟儿。原本的郡马渠宗慧此时已是驸马了,他也来了应天,在过来的最初几日里,渠宗慧试图与妻子修复关系,然而被诸多事情缠身的周佩没有时间搭理他,夫妻俩又这样不冷不热地维持着距离了。
  
  她住在这阁楼上,暗地里却还在管理着诸多事情。有时候她在阁楼上发呆,没有人知道她这时在想些什么。眼下已经被她收归麾下的成舟海有一天过来,恍然觉得,这处院落的格局,在汴梁时似曾相识,不过他也是事情极多的人,不久之后便将这无聊想法抛诸脑后了……
  
  远在天边的西北,平和的气息随着秋日的到来,同样短暂地笼罩了这片黄土地。一个多月以前,自延州到董志塬的几战,华夏军损失士兵近半。在董志塬上,轻重伤员加起来,人数仍不满四千,汇合了先前的一千多伤员后,如今这支军队的可战人数约在四千四左右,其余还有四五百人永远地失去了战斗能力,或者已不能冲锋在最前线了。
  
  有的伤员暂时被留在延州,也有些被送回了小苍河。如今,约有三千人的队伍在延州留下来,担任这段时间的驻防任务。而有关于扩军的事情,到得此时才谨慎而小心地做起来,黑旗军对外并不公开招兵,而是在考察了城内一些失去家人、日子极苦的人之后,在对方的争取下,才会“破例”地将一些人吸收进来。如今这人数也并不多。
  
  夕阳从天边温柔地洒下光辉时,毛一山在一处院子里为独居的老妇人打好了一缸井水。颤巍巍的老妇人要留他吃饭时,他笑着离开了。在两个月前他们攻入延州城时,曾经发生过一件这样的事情:一位老妇人推着一桶水,拿着不多的枣子等在路边,用这些微薄的东西犒赏打进来的王师,她唯一的儿子在先前与西夏人的屠城中被杀死了,如今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活着。
  
  毛一山喝过她的一碗水,回到延州后,便常来为她帮些小忙。但在这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独居的老妇人已经迅速地衰弱下去,儿子死后,她的心中还有着仇恨和期待,儿子的仇也报了以后,对于老妇人来说,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她所牵挂的东西了。
  
  城墙附近的校场中,两千余士兵的训练告一段落。解散的号声响了之后,士兵一队一队地离开这里,途中,他们互相交谈几句,脸上有着笑容,那笑容中带着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在同属这个时代的士兵脸上看不到的朝气和自信。
  
  城市以西的客栈之中,一场小小的争吵正在发生。
  
  “……你说的对,我已不愿意再掺合到这件事情里了。”
  
  “你……当初攻小苍河时你故意走了的事情我未曾说你。如今说出这种话来,铁天鹰,你还算得上是刑部的总捕头!?”
  
  “是啊,我是刑部的总捕头,但总捕头是什么,不就是个跑腿做事的。童王爷被他杀了,先皇也被他杀了,我这总捕头,嘿……李大人,你别说刑部总捕,我铁天鹰的名字,放到绿林上也是一方豪杰,可又能如何?哪怕是天下第一的林恶禅,在他面前还不是被赶着跑红楼之一梦一杀。”
  
  “……”
  
  “李大人,胸怀天下是你们读书人的事情,我们这些习武的,真轮不上。那个宁毅,知不知道我还当面给过他一拳,他不还手,我看着都窝囊,他反过来,直接在金銮殿上把先皇杀了。而如今,那黑旗军一万人打跑了十多万人!李大人,这话我不想说,可我确实看清楚了:他是要把天下翻个个的人。我没死,你知道是为什么?”
  
  “……”
  
  “——是因为他,根本没拿正眼看过我!”
  
  “……”
  
  “我没死就够了,回去武朝,看看情况,该交职交职,该请罪请罪,如果情况不好,反正天下要乱了,我也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躲着去。”
  
  “……我知道了,你走吧。”
  
  “不,我不走。”说话的人,摇了摇头。
  
  “……”
  
  “西北不太平,我铁天鹰算是贪生怕死,但多少还有点武艺。李大人你是大人物,了不起,要跟他斗,在这里,我护你一程,什么时候你回去,我们再分道扬镳,也算是……留个念想。”
  
  在这西北秋日的阳光下,有人意气风发,有人满怀疑惑,有人心灰意冷,种、折两家的使者也已经到了,询问和关怀的交涉中,延州城内,也是涌动的暗流。在这样的局势里,一件小小的插曲,正在无声无息地发生。
  
  八月,金国来的使者悄无声息地来到青木寨,随后经小苍河进入延州城,不久之后,使者沿原路返回金国,带回了拒绝的言辞。
  
  ——华夏之人,不投外邦。
  
  一切都显得安详而平和。
  
  正如夜晚到来之前,天边的云霞总会显得壮美而祥和。傍晚时分,宁毅和秦绍谦登上了延州的城楼,交换了有关于女真使者离开的讯息,然后,微微沉默了片刻。
  
  “再过几天,种冽和折可求会知道西夏归还庆州的事情。”
  
  手指敲几下女墙,宁毅平静地开了口。
  
  “然后……先做点让他们吃惊的事情吧。”
  
  晚风吹过来了,衣袂和军旗都猎猎作响。城墙上,两人的身形挺拔如箭,迎接着远处的黑暗如潮水般到来。在这黑暗之前,所有的勾心斗角,都显得是那样的小家子气。(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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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〇章 将夜 上
  
  八月,秋风在黄土地上卷起了疾走的尘埃。西北的大地上乱流涌动,古怪的事情,正在悄然地酝酿着。
  
  自古以来,西北被称为四战之地。在先前的数十乃至上百年的时间里,这里时有战乱,也养成了彪悍的民风,但自武朝建立以来,在传承数代的几支西军镇守之下,这一片地方,总算还有个相对的安宁。种、折、杨等几家与西夏战、与吐蕃战、与辽国战,建立了赫赫武勋的同时,也在这片远离主流视野的边陲之地形成了偏安一隅的生态格局。
  
  西北的不太平,那是与武朝腹地相比,然而自种家种师道将西军战线全力地推过横山,西夏劣势之中,西北的子民,其实也已经过了多年相对安生的日子了。
  
  这样的格局,被金国的崛起和南下所打破。此后种家破败,折家战战兢兢,在西北战火重燃之际,黑旗军这支陡然插入的外来势力,给予西北众人的,仍旧是陌生而又奇怪的观感。
  
  在这一年的七月之前,知道有这样一支军队存在的西北民众,或许都还不算多。偶有耳闻的,了解到那是一支盘踞山中的流匪,神通广大些的,知道这支军队曾在武朝腹地做出了惊天的叛逆之举,如今被多方追赶,躲避于此。
  
  对于这支军队有没有可能对西北形成危害,各方势力自然都有着些许猜测,然而这猜测还未变得认真,真正的麻烦就已经将领。西夏大军席卷而来,平推半个西北,人们早已顾不得山中的那股流匪了。而一直到这一年的六月,安静已久的黑旗自东面大山之中跃出,以令人头皮麻的惊人战力摧枯拉朽地击溃西夏大军,人们才恍然想起,有这样的一直队伍存在。同时,也对这支队伍,感到难以置信。和陌生。
  
  归延州城之后的黑旗军,仍旧显得与其他军队颇不一样。无论是在外的势力还是延州城内的民众,对这支军队和他的领导层,都没有丝毫的熟悉之感这熟悉或许并非是亲切。而是如同其他所有人做的那些事情一样:如今太平了,要召名流、抚乡绅,了解周围生态,接下来的利益如何分配,作为统治者。对于此后大家的往来,又有些什么样的安排和期待。
  
  这些事情,没有生。
  
  “我们华夏之人,要守望相助。”
  
  “既同为华夏子民,便同有保家卫国之义务!”
  
  “这是我们当做之事,不必客气。”
  
  一两个月的时间里,这支华夏军所做的事情,其实很多。他们挨家挨户地统计了延州城内和附近的户籍,随后对所有人都关心的粮食问题做了安排:凡过来写下“华夏”二字之人,凭人头分粮。与此同时。这支军队在城中做一些急难之事,譬如安排收留西夏人屠杀之后的孤儿、乞丐、老人,军医队为这些时日以来受过刀兵伤害之人看问医治,他们也动一些人,修葺城防和道路,并且付工钱。
  
  如果说是想要得民心,有这些事情,其实就已经很不错了。
  
  只是对于城中原本的一些势力、大族来说,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一时间就有些看不太懂。如果说在对方心中真的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对于这些有家世,有话语权的人下来就会很不舒服。这支华夏军战力太强,他们是不是真的这么“独”。是不是真的不愿意搭理任何人,如果真是这样,接下来会生些什么样的事情,人们心中就都没有一个底。
  
  如果这支外来的军队仗着本身力量强大,将所有地头蛇都不放在眼里,甚至打算一次性扫平。对于部分人来说。那就是比西夏人更加可怕的地狱景状。当然,他们到延州的时间还不算多,或者是想要先看看这些势力的反应,打算故意扫平一些刺头,杀鸡儆猴以为将来的统治服务,那倒还不算什么奇怪的事。
  
  延州大族们的心怀忐忑中,城外的诸般势力,如种家、折家其实也都在暗地里揣摩着这一切。附近局势相对稳定之后,两家的使者也已经来到延州,对黑旗军表示问候和感谢,私下里,他们与城中的大族乡绅多少也有些联系。种家是延州原本的主人,然而种家军已打得七七八八了。折家虽然未曾统治延州,然而西军之中,如今以他居,人们也愿意跟这边有些来往,以防黑旗军真的倒行逆施,要打掉所有强人。
  
  “西北人的性情刚烈,西夏数万军队都打不服的东西,几千人就算战阵上无敌了,又岂能真折得了所有人。他们难道得了延州城又要血洗一遍不成?”
  
  这里的消息传到清涧,刚刚稳定下清涧城局势的折可求一面说着这样的风凉话,一面的心中,也是满满的疑惑他暂时是不敢对延州伸手的,但对方若真是倒行逆施,延州说得上话的地头蛇们主动与自己联系,自己当然也能接下来。与此同时,远在原州的种冽,或许也是同样的情绪。无论是士绅还是平民,其实都更愿意与本地人打交道,毕竟熟悉。
  
  这样的疑惑生起了一段时间,但在大局上,西夏的势力未曾退出,西北的局势也就根本未到能稳定下来的时候。庆州怎么打,利益如何瓜分,黑旗会不会出兵,种家会不会出兵,折家如何动,这些暗涌一日一日地未曾停歇。在折可求、种冽等人想来,黑旗固然厉害,但与西夏的全力一战中,也已经折损许多,他们盘踞延州休养生息,或许是不会再出动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妨去试探一下,看看他们如何行动,是否是在大战后强撑起的一个架子
  
  八月底,折可求预备向黑旗军出邀请,共商出兵平定庆州事宜。使者尚未派出,几条令人错愕到极点的讯息,便已传过来了。
  
  自小苍河山中有一支黑旗军再度出来,押着西夏军俘虏离开延州,往庆州方向过去。而数日后,西夏王李乾顺向黑旗军归还庆州等地。西夏大军,退归横山以北。
  
  一直按兵不动的黑旗军,在悄无声息中。已经底定了西北的局势。这匪夷所思的事态,令得种冽、折可求等人错愕之余,都感到有些无处着力。而不久之后,更加古怪的事情便接踵而至了。
  
  黑旗军的使者分别来到清涧、原州。邀请折、种等人赴庆州谈判,解决包括庆州归属在内的一切问题。
  
  折可求接到这份邀请后,在清涧城暂居之所的会客室中怔怔地愣了许久,然后以打量什么难以名状之物的目光打量了眼前的使者他是城府和著称的折家家主,黑旗军使者进来的这一路上。他都是以极为热情的姿态迎接的,唯有此时,显得有些许失态。
  
  “商议庆州归属?”
  
  或许是这天下真的要天翻地覆,我已有些看不懂了他想。
  
  不久之后,折可求、种冽来到庆州,见到了那位令人迷惑的黑旗军领导人,曾经在金殿上弑杀武朝皇帝的生,宁立恒。
  
  这个时候,在西夏人手上多呆了两个月的庆州城满目疮痍,幸存民众已不足之前的三分之一。大量的人群濒临饿死的边缘,疫情也已经有冒头的迹象。西夏人离开时,先前收割的附近的麦子已经运得七七八八。黑旗军以西夏俘虏与对方交换了一些粮食,此时正在城内大肆施粥、放救济种冽、折可求到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
  
  这个名叫宁毅的逆贼,并不亲切。
  
  见面之后,这是种冽与折可求的第一印象。
  
  还算整齐的一个军营,乱糟糟的忙碌景象,调配士兵向民众施粥、施药,收走尸体进行烧毁。种、折二人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见到对方。令人焦头烂额的忙碌之中,这位还不到三十的小辈板着一张脸,打了招呼,没给他们笑容。折可求第一印象便直觉地感到对方在演戏。但不能肯定,因为对方的军营、军人,在忙碌之中,也是一样的刻板形象。
  
  “这段时间,庆州也好,延州也好。死了太多人,这些人、尸体,我很讨厌看!”领着两人走过废墟一般的城市,看那些受尽苦楚后的民众,名叫宁立恒的生显出嫌恶的神色来,“对于这样的事情,我冥思苦想,这几日,有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两位将军想听吗?”
  
  “宁先生忧民疾苦,但说无妨。”
  
  “我觉得这都是你们的错。”
  
  宁毅的目光扫过他们:“居于一地,保境安民,这是你们的责任,事情没做好,搞砸了,你们说什么理由都没有用,你们找到理由,他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这件事情,我觉得,两位将军都应该反省!”
  
  过来之前,实在料不到这支无敌之师的率领者会是一位如此耿直正气的人,折可求嘴角抽搐到脸皮都有点痛。但老实说,这样的性格,在眼下的局势里,并不令人讨厌,种冽很快便自承错误,折可求也从善如流地反省。几人登上庆州的城墙。
  
  “我在小苍河扎根,原本是打算到西北做生意,其时老种相公未曾过世,心怀侥幸,但不久之后,西夏人来了,老种相公也去了。我们黑旗军不想打仗,但已经没有办法,从山中出来,只为挣一条命。如今这西北能定下来,是一件好事,我是个讲规矩的人,所以我麾下的兄弟愿意跟着我走,他们选的是自己的路。我相信在这天下,每一个人都有资格选择自己的路!”
  
  宁毅的话说到前半段,种、折二人都点头应和,并且愿意说两句恭维的话,然而到得后半段时,那生对着这满目疮痍的城池严肃地摊开手,两人就或多或少地疑惑起来,彼此皱眉,交换着眼神。
  
  这样的人难怪会杀皇帝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宁毅的话语未停:“这庆州城的人,受尽苦楚,等到他们稍微安定下来,我将让他们选择自己的路。两位将军,你们是西北的中流砥柱,他们也是你们保境安民的责任,我如今已经统计下庆州人的人数、户籍,待到手头的粮食妥,我会起一场投票,按照票数,看他们是愿意跟我,又或者愿意跟随种家军、折家军若他们选择的不是我,到时候我便将庆州交给他们选择的人。”
  
  城头上已经一片安静,种冽、折可求惊愕难言,他们看着那冷脸生抬了抬手:“让天下人皆能选择自己的路,是我毕生心愿。”
  
  “两位,接下来局势不容易。”那生过头来,看着他们,“先是过冬的粮食,这城里是个烂摊子,如果你们不想要,我不会把摊子随便撂给你们,他们只要在我的手上,我就会尽全力为他们负责。如果到你们手上,你们也会伤透脑筋。所以我请两位将军过来面谈,如果你们不愿意以这样的方式从我手里接过庆州,嫌不好管,那我理解。但如果你们愿意,我们需要谈的事情,就很多了。”
  
  他转身往前走:“我仔细考虑过,如果真要有这样的一场投票,很多东西需要监督,让他们投票的每一个流程如何去做,票数如何去统计,需要请当地的哪些宿老、德高望重之人监督。几万人的选择,一切都要公平公正,才能服众,这些事情,我打算与你们谈妥,将它们条条款款地写下来”
  
  那宁毅絮絮叨叨地一面走一面说,种、折二人像是在听天方夜谭。
  
  “坦白说,我乃商贾出身,擅经商不擅治人,因此愿意给他们一个机会。若是这边进行得顺利,哪怕是延州,我也愿意进行一次投票,又或是与两位共治。不过,无论投票结果如何,我至少都要保证商路能通行,不能阻碍我们小苍河、青木寨的人自西北过手头宽裕时,我愿意给他们选择,若将来有一天无路可走,我们华夏军也不吝于与任何人拼个你死我活。”
  
  宁毅皱着眉头,提起商路的事情,又轻描淡写地带过。此后双方又聊了不少东西。宁毅偶尔道:“当然两位将军也别高兴得太早,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黑旗军做了这么多事情,他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未必一定选你们。”
  
  两人便哈哈大笑,连连点头。
  
  这天夜里,种冽、折可求连同过来的随人、幕僚们如同做梦一般的聚集在休息的别苑里,他们并不在乎对方今天说的细节,而是在整个大的概念上,对方有没有说谎。
  
  让民众投票选择何人治理此地?他真是打算这样做?
  
  远处黑暗的阁楼上,宁毅远远地看着那边的灯火,然后收了目光。旁边,从北地来的探子正低声地述说着他在那边的见闻,宁毅偏着头,偶尔开口询问。探子离开后,他在黑暗中久久地静坐着,不久之后,他点起油灯,埋头记录下他的一些想法。
  
  负责卫戍工作的卫士偶尔偏头去看窗户中的那道身影,女真使者离开后的这段时间以来,宁毅已愈的忙碌,按部就班而又争分夺秒地推动着他想要的一切
  
  此后两天,三方会面时着重商议了一些不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主要包括了庆州投票后需要保证的东西,即不论投票结果如何,两家都需要保证的小苍河商队在经商、经过西北区域时的便利和优待,为了保障商队的利益,小苍河方面可以使用的手段,譬如优先权、监督权,以及为了防止某方突然翻脸对小苍河的商队造成影响,各方应该有的互相制衡的手段。
  
  宁毅还着重跟他们聊了这些生意中种、折两方可以拿到的税收但老实说,他们并不是十分在意。
  
  就在这样看来皆大欢喜的各行其是里,不久之后,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的活动,在西北的大地上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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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一章 将夜 下
  
  武朝建朔元年,九月十七,西北庆州,一场在当时看来匪夷所思而又异想天开的投票,在庆州城中展开。
  
  无论这场投票在后世被冠以怎样的嘉誉和何等开天辟地的形容,在当时的西北,多数人其实是搞不清楚情况的。它的整个过程大概是这样,首先是由华夏军与种、折两方面会谈,商议了有关投票、统计、公证的流程,由三家各自指派了数名当地德高望重的人士作为监督团,然后竹记的说书人在庆州城内外进行了大概十五天的宣讲,坦白说,过程乏味而又无聊,大概听懂了是怎么一回事的乡民开始询问坊间、村落宿老们的意见。
  
  十六这天,匆匆赶来的小拨种家、折家军队领着庆州周围数个地方的村民进城,人数聚集之后,他们每人被发放一张纸条,按上自己手印,在大家的监督之中,投入三个绘有不同图案的箱子。整个过程持续三天,后来确定的所有投票人数,是两万八千七百三十二张。
  
  又三天,黑旗军从庆州拔营而走。
  
  整个事情的发生,干净利落,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一直到事情结束,世界安静而寥落,许多人闹不清楚这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在这事情的整个过程里,种、折两家都是做了大量的准备和后手的,在心中也预期着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政治舞台上,大人物的话从来不可信,宁毅的话慷慨激昂,但又美好空洞得像是梦话一场,他们先前未曾与宁毅打过交道,要从斥候传回来的是市井间流传的讯息里推,其实也算不得准确。但无论如何。在配合这出“闹剧”的同时,种、折两方的心中,都留有大量的余地。
  
  对方是否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否用这样的“投票”在掩饰一些什么东西,是否要挑拨离间。是否要对我们动手,又是否会在投票之中动什么手脚,让大家不管怎么投结果都一样?
  
  这些事情若是发生,他们一点都不会觉得吃惊。
  
  然而什么都没有。
  
  闹剧结束,原本便在管理庆州的种家,得到了超过一半以上的高票。此时为了推动“闹剧”的进行,三方调拨到庆州城的各有一千人,当黑旗军向种冽手下的人移交城内各种物件。拔营离开时,种冽的整个人,都有些呆了。
  
  这到底是什么阴谋诡计?
  
  二桃杀三士?挑拨自己与折家矛盾?有拿整座城挑拨的?
  
  为了冬天的粮食不够?不愿意接下烂摊子?又或者是为了那些所谓“通商”的便利?还是顾虑于得到庆州之后与自己和折家结仇——也是开玩笑,一支刚刚打败西夏十余万大军的军队,哪怕有心为敌,一两年内,谁又真敢随便动手……
  
  庆州易手,折可求整个人也已经傻掉了,就像是一个人一辈子里见过的荒谬之事,全挤在两三个月里发生一般。而在离开时。宁毅还邀请两家不久之后去延州做客,因为对方希望同样的一次选举,接下来能在延州出现。
  
  半个月后。延州气氛肃杀起来,为了避免宁毅是以庆州为饵,吸引种、折两家到场而后一网打尽,两家的代表过来时,都做了谨慎的布置,在黑旗军的邀请下,两支西军的队伍,往延州境内开过来了。这一次坐在谈判桌上的还有西夏的使者。
  
  相对于庆州,延州的局势则更为复杂一些。为了保证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黑旗军在西北的利益都能得到保障。大家需要商量的事情不少。几乎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以一种眼看着败家子挥霍万贯家产的目光注视着黑旗军和宁毅、秦绍谦等人的:他可能是真的不想占地,他真的想给别人选择权。他真的想要做生意……这些事情非常荒谬,但对方就是在这样做。
  
  在这个过程当中,前来与会的西夏使者例如林厚轩等人,也是以近乎呻吟和绝望的姿态观望着这一切,心中鸡毛鸭血,百感杂陈。出于维护西夏利益的考虑,林厚轩还找宁毅诚恳地劝说了一次,但无济于事。
  
  从第一次到小苍河中开始,双方的来往也已经不少,然而直到此时,他才真正觉得,藏在这书生那时而温和时而沉稳的表象下的,其实是令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疯狂。
  
  这人是真的疯子,那便没什么人劝得了了……
  
  **************
  
  西风卷地,百草渐折。
  
  延州城,毛一山从空荡荡的院子里走出来,天空中阳光明媚,但渗着冷意的冬日气息,已渐渐到来。
  
  他一直看顾着的那位老妇人,在几日前死去了。早些天的那场大规模投票中,老妇人已经无法下床,但她听说了这件事,稍稍搞懂之后,托人将发到她家中的纸条按了手印,扔进了属于华夏军的箱子。
  
  然而,华夏军去留已定。
  
  董志塬,纪念华夏军于此地大胜的碑牌才竖起来不久,它孤零零地立在那原野上,面对着四周的枯草秋风、衰败的景象,似乎在诉说着这场西北的大乱里,和平曾短暂地到来。
  
  华夏军将要回归小苍河了,延州则再度归于种冽的管辖。与庆州不同的是,按照谈好的条件,三年之后,延州将有另一次的投票,以决定它的归属,此后亦将每三年重复一遍。对于宁毅先前提出的这样的条件,种、折双方视作他的制衡之法,但最终也并未拒绝。这样的世道里,三年之后会是怎样的一个情景,谁又说得准呢,无论是谁得了此处,三年之后想要反悔又或是想要作弊,都有大量的方法。
  
  回归山中的这支军队,带走了一千多名新召集的士兵,而他们仅在延州留下一支两百人的队伍,用以监督小苍河在西北的利益不被损害。在太平下来的这段时日里,南面由霸刀营成员押韵的各种物资开始陆续通过西北,进入小苍河的山中。看起来是杯水车薪,但点点滴滴的加起来,也是不少的填补。
  
  同时。小苍河方面也开始了与西夏方的贸易,之所以进行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首先来到小苍河,表态要与黑旗军合作的,乃是一支意料之外的势力:那是河北虎王田虎的使臣,表示愿意在武朝腹地接应,合作贩卖西夏的青盐。
  
  黄河以北、雁门关以南的武朝统治,此时已经不再牢固。接下重任在这一片奔走的,乃是颇有名望的老大人宗泽,他奔走说服了一些势力的首领。为武朝而战。然而大义名分压下来,口头上的战是战,对于贩卖禁运品揽财之类的事情,早已不再是这些兴起的草莽势力的忌讳。
  
  田虎那边的反应如此之快,背后到底是什么人在运筹和主持,这边不用想都能知道答案。楼舒婉的动作很快,黑旗军才打败西夏人,她立刻拟定好了双方可以作为交易的大量物品,将清单交至宁毅这边,待到宁毅做出肯定的回复。那边的粮食、物资就已经运在了路上。
  
  楼舒婉如此快速反应的理由其来有自。她在田虎军中虽然受重用,但毕竟身为女子,不能行差踏错。武瑞营弑君造反以后。青木寨成为众矢之的,原本与之有生意往来的田虎军与其断绝了往来,楼舒婉这次来到西北,首先是要跟西夏王搭线,顺便要狠狠坑宁毅一把,然而西夏王指望不上了,宁毅则摆明成为了西北地头蛇,她若是灰头土脸地回去,事情恐怕就会变得相当难堪。
  
  而当宁毅占据西北后。与周边几地的联系,自己这边已经压不住。与其被别人占了便宜。她只能做出在当时“最好”的选择,那就是首先跟小苍河示好。至少在将来的生意中,便会比别人更占先机。
  
  如此快速而“正确”的决定,在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滋味,难以知晓。而在收到华夏军放弃庆、延两地的消息时,她的心中到底是怎样的情绪,会不会是一脸的大便,一时半会,恐怕也无人能知。
  
  而在这个十月里,从西夏运来的青盐与虎王那边的大批物资,便会在华夏军的参与下,进行首度的交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个良好的开端。
  
  黑旗军离开之后,李频来到董志塬上去看那砌好的石碑,沉默了半日之后,哈哈大笑起来,漫天衰败之中,那大笑却犹如哭声。
  
  “我明白了,哈哈,我明白了。宁立恒好狠的心哪……”
  
  旁边的铁天鹰疑惑地看他。李频笑了好一阵,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指着那石碑,点了几下。
  
  “他这是在……养蛊,他根本毫无怜悯!原本有很多人,他是救得下的……”
  
  “李大人。”铁天鹰欲言又止,“你别再多想这些事了……”
  
  “他……”李频指着那碑,“西北一地的粮食,本就不够了。他当初按人头分,可以少死很多人,将庆州、延州归还种冽,种冽不能不接,然而这个冬天,饿死的人会以倍增!宁毅,他让种家背这个黑锅,种家势力已损大半,哪来那么多的余粮,人就会开始斗,斗到极处了,总会想起他华夏军。那个时候,受尽苦楚的人会心甘情愿地加入到他的军队里面去。”
  
  铁天鹰迟疑片刻:“他连这两个地方都没要,要个好名声,原本也是应当的。而且,会不会考虑着手下的兵不够用……”
  
  “应当?”李频笑起来,“可你知道吗,他原本是有办法的,哪怕占了庆州、延州两地,他与西夏、与田虎那边的生意,已经做起来了!他南面运来的东西也到了,至少在半年一年内,西北没有人真敢惹他。他可以让很多人活下来,并不够,占了两座城,他有吃的,真的没办法招兵?他就是要让这些人明明白白,不是浑浑噩噩的!”
  
  “铁捕头,你知道吗?”李频顿了顿,“在他的世界里,没有中立派啊。所有人都要找地方站,哪怕是这些平日里什么事情都不做的普通人,都要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站在哪里!你知道这种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他这是故意放手,逼着人去死!让他们死明白啊——”
  
  李频的话语回荡在那荒原之上,铁天鹰想了一会儿:“然则天下倾覆。谁又能独善其身。李大人啊,恕铁某直言,他的世界若不好。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李频沉默下来。怔怔地站在那儿,过了很久很久,他的目光微微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啊,我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他闭上眼睛:“宁毅有些话,说的是对的,儒家该变一变……我该走了。铁捕头……”他偏过头。望向铁天鹰,“但……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这天下该给普通人留条活路啊……”这句话说到最后,细若蚊蝇,悲怆得难以自禁,犹如呻吟、犹如祈祷……
  
  宁毅回到小苍河,是在十月的尾端,其时温度已经骤然降了下来。时常与他辩论的左端佑也罕见的沉默了,宁毅在西北的各种行为。做出的决定,老人也已经看不懂,尤其是那两场犹如闹剧的投票。普通人看到了一个人的疯狂,老人却能看到些更多的东西。
  
  十一月初,气温骤然的开始下降,外界的混乱,已经有了些许端倪,人们只将这些事情当成种家骤然接手两地的左支右拙,而在山谷之中,也开始有人慕名地来到这边,希望能够加入华夏军。左端佑偶尔来与宁毅论上几句。在宁毅给年轻军官的一些讲课中,老人其实也能够弄懂对方的一些意图。
  
  “……打了一次两次胜仗。最怕的是觉得自己劫后余生,开始享受。几千人。放在庆州、延州两座城,很快你们就可能出问题,而且几千人的队伍,即便再厉害,也难免有人打主意。假设我们留在延州,心怀不轨的人只要做好打败三千人的准备,可能就会铤而走险,回到小苍河,在外面留下两百人,他们什么都不敢做。”
  
  “……而且,庆、延两州,百废待兴,要将它们整理好,我们要付出很多的时间和资源,种下种子,一两年后才能开始指着收割。我们等不起了。而现在,所有赚来的东西,都落袋为安……你们要安抚好军中大伙的情绪,不用纠结于一地两地的得失。庆州、延州的宣传之后,很快,越来越多的人都会来投奔我们,那个时候,想要什么地方没有……”
  
  然而,在老人那边,真正困扰的,也并非这些表层的东西了。
  
  十一月底,在长时间的奔波和思考中,左端佑病倒了,左家的子弟也陆续来到这边,劝说老人回去。十二月的这一天,老人坐在马车里,缓缓离开已是落雪皑皑的小苍河,宁毅等人过来送他,老人摒退了周围的人,与宁毅说话。
  
  “我看懂这里的一些事情了。”老人带着沙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练兵的方法很好,我看懂了,但是没有用。”
  
  “嗯……”宁毅皱了皱眉头。
  
  “他们……搭上性命,是真的为了自我而战的人,他们醒来这一部分,就是英雄。若真有英雄出世,岂会有孬种立足的地方?这法子,我左家用不了啊……”
  
  宁毅微微的,点了点头。
  
  “我想不通的事情,也有很多……”
  
  “别想了,回去带孙子吧。”
  
  “呵呵……”老人笑了笑,摆摆手,“我是真的想知道,你心中有没有底啊,他们是英雄,但他们不是真的懂了理,我说了许多遍了,你以此为战可以,以此治国,这些人会的东西是不行的,你懂不懂……还有那天,你偶然提了的,你要打‘情理法’三个字。宁毅,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
  
  鹅毛般的大雪落下,宁毅仰起头来,默然片刻:“我都想过了,情理法要打,治国的核心,也想了的。”
  
  老人闭上眼睛:“打情理法,你是真的不容于这天地的……”
  
  “嗯,老人家啊,但是我能够确定,这未来必是以‘理’字为先的。”宁毅在车辕上坐了下来,将厚厚的车帘尽量拉上,“你真想知道,我只说一次,不会跟别人说了。”
  
  “你说……”
  
  “问题的核心,其实就在于老人家您说的人上,我让他们觉醒了血性。他们符合打仗的要求,其实不符合治国的要求,这没错。那么到底什么样的人符合治国的要求呢。儒家讲君子,在我看来。构成一个人的标准,叫做三观,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这三样都是很简单的事情,但最为复杂的规律,也就在这三者之间了。”
  
  老人听着他说话,抱着被子。靠在车里。他的身体未好,脑子其实已经跟不上宁毅的诉说,只能听着,宁毅便也是缓缓地说话。
  
  “所谓人生观,确定这一个人,一辈子的要到的地方,成为什么样的人,是好的,就如同儒家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做到了这个,就是好的。而所谓世界观:世界孤立于外,世界观,则在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里,我们认为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心中对世界的规律是如何认知的。人生观与世界观糅合,形成价值观,譬如说,我认为世界是这个样子的。我要为天地立心,那么。我要做一些什么事,这些事对于我的人生追求。有价值,别人那样做,没有价值。这种正负的认定,叫做价值观。”
  
  “而人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在于,人生观与世界观,很多时候看起来,是矛盾的、悖反的。”
  
  “你我的一辈子,都在看这个世界,为了看懂它的规律,看懂规律之后我们才知道,自己做什么事情,能让这个世界变好。但很多人在这第一步上就停下来了,像那些读书人,他们成年之后,见惯了官场的黑暗,然后他们说,世道就是这个样子,我也要同流合污。这样的人,人生观错了。而有些人,抱着天真的想法,至死不相信这个世界是这个样子的,他的世界观错了。人生观世界观错一项,价值观一定会错,要么这个人不想让世界变好,要么他想要世界变好,却掩耳盗铃,这些人所做的所有选择,都没有意义。”
  
  “譬如庆州、延州的人,我说给他们选择,其实那不是选择,他们什么都不懂,傻子和坏人这两项沾了一项,他们的所有选择就都没有意义。我骗种冽折可求的时候说,我相信给每个人选择,能让世界变好,不可能。人要真正成为人的第一关,在于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的迷惑,世界观要客观,人生观要正面,我们要知道世界如何运作,与此同时,我们还要有让它变好的想法,这种人的选择,才有作用。”
  
  “而世界极其复杂,有太多的事情,让人迷惑,看也看不懂。就好像经商、治国一样,谁不想赚钱,谁不想让国家好,做错了事,就一定会破产,世界冰冷无情,符合道理者胜。”
  
  宁毅顿了顿:“以情理法的顺序做核心,是儒家非常重要的东西,因为这世道啊,是从寡国小民的状态里发展出来的,国家大,各种小地方,山沟沟,以情字治理,比理、法更加实惠。然而到了国的层面,随着这千年来的发展,朝堂上一直需要的是理字先行。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嫌,这是什么,这就是理,理字是天地运行的大道。儒家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意思?皇帝要有皇帝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父亲有父亲的样子,儿子有儿子的样子,皇帝没做好,国家一定要买单的,没得侥幸可言。”
  
  “可这些年,人情一直是居于道理上的,而且有愈发严格的趋势。皇帝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国家会弱,臣子讲人情多于道理的时候,国家也会弱,但为什么其内部没有出事?因为对内部的人情要求也愈发严苛,使内部也愈发的弱,以此维持统治,所以绝对无法对抗外侮。”
  
  “格物将会发展起来,左公,你对它没有信心,然而有一天,它将会十倍百倍地改变你现在看到的东西。格物更加冰冷客观,它容不得一丝人情和想当然,规律就是规律。试想一个作坊可以十倍百倍甚至千倍地增加人力,去研究它的人,整日讲的是人情,他迟早会被人情迷惑,负责这件事情的人讲人情,那么真正有用的人就上不来。一个东西,飞上天去,只要一丝错漏,就要掉下来,负责的人若不能严格,又会变成怎样?”
  
  “国家愈大,愈发展,对于道理的要求愈发迫切。迟早有一天,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念上书,他们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要说话,要成为国家的一份子,他们应该懂的,就是客观的道理,因为——就像是庆州、延州一般,有一天,有人会给他们做人的权力,但如果他们对待事情不够客观,沉迷于乡愿、想当然、各种非此即彼的二分法,他们就不应当有这样的权力。”
  
  “左公,您说读书人未必能懂理,这很对,如今的儒生,读一辈子圣贤书,能懂其中道理的,没有几个。我可以预见,将来当全天下的人都有书读的时候,能够突破人生观和世界观对立统一这一关的人,也不会太多,受限于聪不聪明、受限于知识传承的方式、受限于他们平时的生活熏陶。聪不聪明这点,生下来就已经定了,但知识传承可以改,生活熏陶也可以改的。”
  
  “当这个世界不断地发展,世道不断进步,我断言有一天,人们面临的儒家最大糟粕,必然就是‘情理法’这三个字的顺序。一个不讲道理不懂道理的人,看不清世界客观运行规律沉迷于各种乡愿的人,他的选择是无意义的,若一个国家的运作核心不在道理,而在人情上,这个国家必然会面临大量内耗的问题。我们的根子在儒上,我们最大的问题,也在儒上。”
  
  “无论是需要怎样的人,还是需要怎样的国。没错,我要打掉情理法,不是不讲人情,而是理字必得居先。”宁毅偏了偏头,“老人家啊,你问我这些东西,短时间内可能都没有意义,但如果说将来如何,我的所见,就是这样了。我这一辈子,可能也做不了它,或许打个根基,下个种子,未来怎样,你我恐怕都看不到了,又或者,我都撑不过金人南来。”
  
  他笑了笑:“往日里,秦嗣源他们跟我聊天,总是问我,我对这儒家的看法,我没有说。他们缝缝补补,我看不到结果,后来果然没有。我要做的事情,我也看不到结果,但既然开了头,唯有尽力而为……就此拜别吧。左公,天下要乱了,您多保重,有一天待不下去了,叫你的家人往南走,您若长命百岁,将来有一天或许我们还能见面。不管是坐而论道,还是要跟我吵上一顿,我都欢迎。”
  
  他抬起手,拍了拍老人的手,性情偏激也好,不给任何人好脸色也好,宁毅不畏惧任何人,但他敬畏于人之智慧,亦尊重拥有智慧之人。老人的眼睛颤了颤,他目光复杂,想要说些什么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来。宁毅跃下车去,召唤其他人过来。
  
  那特制的马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开始走了,宁毅朝那边挥了挥手,他知道自己可能将再也见到这位老人。车队走远之后,他抬起头深深了吐了一口气,转身朝山谷中走去。
  
  小苍河在这片白皑皑的天地里,有着一股奇特的生气和活力。远山近岭,风雪齐眉。
  
  这一年是武朝的靖平二年,建朔元年,不久之后,它就要过去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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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二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 上
  
  春日,万物渐醒。北归的雁群穿过了广袤的原野与起伏的山川、丘陵,洁白的山岭上积雪开始消融,大河广阔,奔腾向远远的天边。
  
  辽阔的大地,人类建起的城池、道路点缀其间。
  
  武朝建朔、金国天会年间,这片大地上人们的冲突打破了武、辽并立数百年来的平静。混乱还在酝酿,时代渐显其波澜壮阔的一面,在令一些人激昂奋进的同时,也令另一些人感到焦灼与心忧。
  
  然而时间,一如既往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在人们不曾注意的地方,不急不缓地往前推移着。武朝建朔二年,在这样的光景里,毕竟还是如约而至了。
  
  大名府附近,岳飞骑着马踏上山头,看着下方山岭间奔跑的士兵,然后他与几名亲随从马上下来,沿着青绿的山坡往下方走去。这个过程里,他一如既往地将目光朝远处的村庄方向停留了片刻,万物生发,附近的村民已经开始出来翻动土地,准备播种了。
  
  他跃上山坡边缘的一块大石头,看着士兵从前方奔跑而过,口中大喝:“快一点!注意气息注意身边的同伴!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看到那边的村人了吗?那是尔等的父母,他们以钱粮奉养尔等,想想他们被金狗屠杀时的样子!落后的!给我跟上——”
  
  年轻的将领双手握拳,身形挺拔,他样貌端方,但严肃与刻板的性格并不能给人以太多的亲切感,被安排在大名府附近的这支三千人的新建军队在成立之后,接受的几乎是武朝同等军队中最好的待遇与最为严厉的训练。这位岳小将的治军极严,对于部下动辄军棍、鞭打,每一次他也反复与人重申女真人南下时的灾难。军队中有一部分乃是他手下的旧人,其它的则指着每日的吃食与从不克扣的饷钱,渐渐的也就捱下来了。
  
  不过。虽然对于麾下将士极其严格,在对外之时。这位名叫岳鹏举的小将还是比较上道的。他被朝廷派来招兵,编制挂在武胜军名下,钱粮、兵器受着上方照应,但也总有被克扣的地方,岳飞在外时,并不吝啬于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但军队体系。溶入不易,有些时候,人家便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刁难,哪怕送了礼,给了份子钱,人家也不太愿意给一条路走,于是来到这边之后,除了偶尔的应酬,岳飞结结实实地动过两次手。
  
  第一次动手还比较节制,第二次是拨给自己麾下的甲胄被人截留。对方将领在武胜军中也有些背景,而且自恃武艺高强。岳飞知道后,带着人冲进对方营地。划下场子放对,那将领十几招之后便知难敌,想要推说平手,一帮亲卫见势不好也冲上来阻拦,岳飞凶性起来,在几名亲卫的帮助下,以一人敌住十余人,一根齐眉棍上下翻飞,身中四刀。然而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将领活生生地打死了。
  
  其时那将领早已被打翻在地。冲上来的亲卫先是想救援,后来一个两个都被岳飞浴血打翻。再后来,众人看着那景象,都已胆寒,因为岳飞浑身带血,口中念着周侗所教的棍经,一棒一棒犹如雨点般的往地上的尸体上打。到最后齐眉棍被打断,那将领的尸身从头到脚,再没有一块骨头、一处皮肉是完整的,几乎是被硬生生地打成了肉酱。
  
  这件事最初闹得沸沸扬扬,被压下来后,武胜军中便没有太多人敢这样找茬。只是岳飞也从不吃独食,该有的好处,要与人分的,便规规矩矩地与人分,这场比武之后,岳飞乃是周侗弟子的身份也透露了出去,倒是极为方便地接下了一些地主、乡绅的保护请求,在不至于太过分的前提下当起这些人的保护伞,不让他们出去欺负人,但至少也不让人随意欺负,如此这般,补贴着军饷中被克扣的部分。
  
  不少时候,都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周侗。岳飞心中却明白,师父的一生,最为耿直刚正,若让他知道自己的一些行为,少不得要将自己打上一顿,甚至是逐出门墙。可没到如此想时,他的眼前,也总会有另一道身影升起。
  
  在汴梁、在夏村的那个人,他的行事并不正派,讲求实效,极其功利,然而他的目的,却无人能够指责。在女真大军之前兵败时,他率领麾下众人杀回去烧粮草,九死一生,在夏村,他以各种方法鼓动众人,最终打败郭药师的怨军,待到汴梁平定,右相府与他自身却遭受政争威胁时,他在巨大的艰难之中积极地奔走,试图让所有的同行者求个好结果,在这期间,他被绿林人士仇视、刺杀,但岳飞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若无弑君之事,岳飞极愿意跟随对方,做竹记之中的一名马前卒。
  
  岳飞先前便曾经率领厢兵,当过领军之人。只有经历过这些,又在竹记之中做过事情之后,才能明白自己的上头有这样一位领导者是多幸运的一件事,他安排下事情,然后如羽翼一般为下方做事的人遮挡住不必要的风雨。竹记中的所有人,都只需要埋首于手头的工作,而不必被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太多。
  
  如今他也要真正的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了,事情极为艰难,但除了咬牙撑住,还能如何呢?
  
  队伍奔行往前,岳飞也跃下了巨石,开始跟随队伍,往前方跟去。这充满力量与勇气身影渐至奔行如风,从队尾追过整列队伍,与带头者并行而跑,在下一个转弯处,他在原地踏动步伐,声音又响了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不要像个娘们!呼!吸!呼!吸!呼!吸!是个小孩子都能跑过你们!你们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快!”
  
  那声音严肃、洪亮,在山间回荡,年轻将领肃然而凶狠的表情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他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能够如此单纯地考虑向前奔跑。而不必去做那些内心深处感到厌恶的事情,纵然那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有一天你也许会有很大的成就。也许能够抵抗女真的,是你这样的人。给你个私人的建议怎么样?”
  
  隐约间。脑海中会响起与那人最后一次摊牌时的对话。
  
  “什么?”
  
  “譬如你将来建立一支军队,以背嵬为名,如何?我写给你看……”
  
  “……为何叫这个?”
  
  “背嵬,既为军人,你们要背的责任,重如山岳。背着山走,很有力量,我个人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道不同,此后不相为谋,但同行一程,我把它送给你。”
  
  他从一闪而过的记忆里转回来,伸手拉起奔跑在最后的士兵的肩膀,用力地将他向前推去。
  
  口中暴喝:“走——”
  
  ——背嵬,上山下鬼:背负山岳,命已许国,故,此身成鬼。
  
  ***********
  
  南面。汴梁。
  
  被女真人蹂躏过的城市尚未恢复元气,绵绵的春雨带来一片阴霾的感觉,原本位于城南的弥勒寺前。大量的民众正在聚集,他们拥挤在寺前的空地上,争相跪拜寺中的光明弥勒。
  
  林宗吾站在寺庙侧面佛塔塔顶的房间里,透过窗户,注视着这信众云集的情景,旁边的护法过来,向他报告外面的事情。
  
  “……幸不辱命,城外董家、杜家的几位,已经答应加入我教。担任客卿之职,钟叔应则反复询问。我教是否以抗金为念,有何等动作——他的女儿是在女真人围城时死的。听说原本朝廷要将他女儿抓去送入女真军营,他为免女儿受辱,以鹰爪将女儿亲手抓死了。看得出来,他不是很愿意信任我等。”
  
  林宗吾听完,点了点头:“亲手弑女,人间至苦,可以理解。钟叔应鹰爪难得,本座会亲自拜访,向他讲解本教在北面之动作。这样的人,满心上下,都是复仇,只要说得服他,往后必会对本教死心塌地,值得争取。”
  
  “是。”那护法点头,随后,听得下方传来几波齐呼,林宗吾看了看旁边,有人会意,将旁边的盒子拿了过来,林宗吾又看了一眼。
  
  “说起来,郭京也是一代人才。”盒子里,被石灰腌制后的郭京的人头正睁开眼睛看着他,“可惜,靖平皇帝太蠢,郭京求的是一个功名利禄,靖平却让他去抵御女真。郭京牛吹得太大,若是做不到,不被女真人杀,也会被皇帝降罪。旁人只说他练六甲神兵乃是骗局,实则汴梁为汴梁人自己所破——将希望放在这等人身上,尔等不死,他又如何得活?”
  
  他语气平静,却也有些许的轻蔑和感叹。
  
  一年以前,郭京在汴梁以六甲神兵抵御女真人,最终导致汴梁城破。会有这样的事情,是因为郭京说六甲神兵乃是天物,施法时旁人不得观看,打开城门之时,那城门上下的守军都被撤空。而女真人冲来,郭京已经悄然下城,逃跑去了。旁人后来大骂郭京,却没有多少人想过,骗子本身是最清醒的,抵御女真人的命令一下,郭京唯一的生路,就是让一城人都死在女真人的屠刀下了。
  
  郭京是故意开门的。
  
  不久之后,弥勒寺前,有宏大的声音回荡。
  
  “……妖道郭京,倒行逆施,为九地邪魔所属,戮害全城百姓,为此,我教教主神通,承接明王怒火,与妖道在鄂州附近大战三日,终令妖道伏诛!今有其人头在此,昭示天下——”
  
  欢呼、哭喊声如潮水般的响起来,莲台上,林宗吾睁开眼睛,目光清澈,无怒无喜。
  
  自去年西夏大战的消息传来之后,林宗吾的心中,时常感到空虚难耐,他越来越觉得,眼前的这些愚人,已毫无意思。
  
  他的武艺,基本已至于无敌之境,然而每次想起那反逆天下的疯人,他的心中,都会感到隐隐的难堪在酝酿。
  
  迟早有一天,要亲手击杀此人,让念头通达。
  
  他的心中,有这样的想法。然而,念及那场西北的大战,对于此时该不该去西北的问题,他的心中还是保持着理智的。虽然并不喜欢那疯人,但他还是得承认,那疯人已经超出了十人敌百人的范畴,那是纵横天下的力量,自己纵然天下无敌,贸然过去自逞武力,也只会像周侗一样,死后尸骨无存。
  
  此人最是算无遗策,对于自己这样的敌人,必然早有预防,一旦出现在西北,难有幸理。
  
  只能积蓄力量,徐徐图之。
  
  他心中流过了念头,某一刻,他面对众人,缓缓抬手。宏亮的教义声音随着那惊世骇俗的内力,迫发出去,远近皆闻,令人心旷神怡。
  
  不久之后,虔诚的教众不断磕头,人们的欢呼声,更为汹涌炽烈了……
  
  **************
  
  小苍河。
  
  随着雪融冰消,一列列的商队,正沿着新修的山路进进出出,山间偶尔能见到不少正在为小苍河、青木寨等地开路的百姓,热火朝天,好不热闹。
  
  过去的这个冬天,西北饿死了一些人。种家军收了庆州延州,折家军占了清涧等地之后,粮食的库存本来就是不够的,为了稳定局势,恢复生产,他们还得交好当地的豪绅大族。中层被稳定下来之后,缺粮的问题并没有在当地掀起大的乱局,但在各种小的摩擦里,被饿死的人不少,也有些恶性事件的出现,这个时候,小苍河成为了一个出口。
  
  一直呆在山中的小苍河这边,粮食也不能算很多,想要救济全西北,肯定是不可能的。人们想要得到救济,一是加入黑旗军,二是替小苍河务工、做事。黑旗军对于招人的标准颇为严格,但此时还是稍微放开了一些,至于务工,冬日里能做的事情不算多,但总算,外界的几批原材料到货之后,宁毅安排着在谷内谷外新建了几个作坊,也愿意发给外面的人生丝等物,让人在家中织布,又或是来到山谷这边,帮忙织造、印书、制取火药、掏空石弹等等,如此这般,在给予最低生活保障的情况下,又救下了一批人。
  
  渐至开春,虽然雪融冰消,但粮食的问题已更为严重起来,外面能活动开时,修路的工作就已经提上日程,大量的西北汉子来到这里领取一份事物,帮忙做事。而黑旗军的招募,往往也在这些人中展开——最有力气的、最吃苦耐劳的、最听话的、有才能的,此时都能一一吸纳。
  
  种、折两家人对此并无意见。首先宁毅让出两个城的利益,是吃了大亏的——哪怕最终折家得到的利益不多,但其实在延州等地,他们仍旧得到了不少权力——哪怕是公开的招兵,短时间内种冽和折可求都不会阻止,至于招募人做事,那就更好了。他们正愁无法养活所有人,宁毅的行为,也正是为他们解了大麻烦,属于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此时春虽未暖,花已渐开,小苍河河谷中,新兵的训练,正如火如荼地进行。半山腰上的小院子里,宁毅与檀儿、小婵等人正在收拾行李,预备往青木寨一行,处理事情,以及探望住在那边的苏愈等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他们此时的“回娘家”。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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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三章 几处早莺争暖树 下
  
  二月,吕梁山冬寒稍解,山野林间,已逐渐显出葱绿的景象来。
  
  青木寨,年关过后的景象稍显冷清。
  
  早两年间,这处据说得了高人指diǎn的寨子,籍着走私做生意的便利迅速发展至巅峰。自青木寨外一战,败尽“黑骷王”、“乱山王”、“小响马”、方义阳兄弟等人的联手后,整个吕梁范围的人们慕名而来,在人数最多时,令得这青木寨中人数甚至超过三万,称之为“青木城”都不为过。
  
  只是,因走私生意而来的暴利惊人,当金国与武朝白刃见血,雁门关陷落之后,地理优势逐渐失去的青木寨走私生意也就逐渐低落。再之后,青木寨的人们参与弑君,宁毅等人反叛天下,山中的反应虽然不大,但与周边的生意却落至冰diǎn,一些本为牟取暴利而来的亡命徒在寻不到太多好处之后陆续离开。
  
  到去年上半年,吕梁山与金国那边的局势也变得紧张,甚至传出金国的辞不失将军欲取青木寨的消息,整个吕梁山中风声鹤唳。此时寨中面临的问题众多,由走私生意往其他方向上的转型乃是重中之重,但平心而论,算不得顺利。哪怕宁毅规划着在谷中建起各种作坊,尝惯了暴利甜头的人们也未必肯去做。外部的压力袭来,在内部,三心二意者也逐渐出现。
  
  两年的平静时光之后,一些人开始渐渐忘却先前吕梁山的残酷,自从宁毅与红提的事情被公布,人们对于这位寨主的印象,也开始从闻之色变的血菩萨逐渐转为某个外来者的傀儡或是禁脔。而在内部高层,自己寨子里的女大王嫁给了另一个寨子的大王,获得了一些好处。但如今,对方惹来了巨大的麻烦,就要降临到自己头上——这样的印象,也并不是什么出奇的事情。
  
  一部分的人开始离开,另一部分的人在这中间蠢蠢欲动,尤其是一些在这一两年展露头角的少壮派。尝着走私获利无法无天的好处在暗中活动,欲趁此机会,勾连金国辞不失大将军占了寨子的也不在少数。好在韩敬等人站在红提的一边,跟随韩敬在夏村对战过女真人的一千余人∈dǐng∈diǎn∈小∈说,.£.o◇s_();也都服于宁毅等人的威严,这些人先是按兵不动,待到反叛者锋芒渐露,五月间,依宁毅早先做出的《十项法》原则,一场大规模的搏杀便在寨中发动。整个山上山下。杀得人头滚滚。也算是给青木寨又做了一次清理。
  
  到得眼下,整个青木寨的人数加起来,大概是在两万一千人左右,这些人,多数在寨子里已经有了根基和牵挂,已算得上是青木寨的真正基础。当然,也多亏了去年六七月间黑旗军悍然杀出打的那一场大胜仗,使得寨中众人的心思真正踏实了下来。
  
  一个势力与另一个势力的联姻。女方一边,确实是吃diǎn亏。显得弱势。但若是对方一万人可以打败西夏十余万大军,这场买卖,显然就相当做得了,自家寨主武艺高强,丈夫确实也是找了个厉害的人。对抗女真大军,杀武朝皇帝。正面抗西夏入侵,当第三项的硬实力展现之后,将来席卷天下,都不是没有可能,自己这些人。当然也能跟随其后,过几年好日子。
  
  素来纷乱不定的吕梁山,过惯了苦日子,也见多了不择手段的盗匪、强人,对于这等人物的认同感,反倒更大一些。青木寨的清洗完成,西北的战果传来,人们对于金国大将辞不失的恐惧,便也一扫而空。而当回忆起这样的混乱,寨中留下来的人们被分配到山中新建的各种作坊里做事,也没有了太多的牢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算得上是“你凶我就怕了”的真实例证。
  
  一日一日的,谷中众人对于血菩萨的印象依旧清晰,对于名叫陆红提的女子的印象,却逐渐淡化了。这或许是因为几次的变乱和革新后,青木寨的权力结构已逐步走上更为复杂的正轨,竹记的力量渗入其中,新的局势在出现,新的运作方式也都在成型,如今的青木寨军队,与先前充斥吕梁山的山匪,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他们的一部分经历过大的战阵,经历过与怨军、女真人的交锋,其余的也大都在军纪与规矩下变得方正起来。
  
  曾经单人只剑,为山中百十人奔走厮杀,在只身苦旅的孤独中期盼未来的女子,对于这样的局面已经不再熟悉,也无法真正做到得心应手,于是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她也只是隐身于青木寨的山间,过着深居简出的平静日子,不再插手具体的事务。
  
  “这样子下去,再过一段时间,恐怕这吕梁山里都不会有人认识你了。”
  
  二月春风似剪刀,子夜清冷,宁毅与红提走在青木寨的山间,打趣地说了一句。相对于青木寨人逐渐的只识血菩萨,最近一年多的时间里,两人虽然聚少离多,但宁毅这边,始终见到的,却都是单纯的红提本人。
  
  从小苍河到青木寨的路程,在这个年月里其实算不得远,赶一diǎn的话,朝发可夕至。两地之间讯息和人员的来往也极为频繁,但由于各种事务的缠身,宁毅还是极少出门走动。
  
  与西夏大战前的一年,为了将河谷中的气氛压至极diǎn,最大限度的激发出主观能动性而又不至于出现消极现象,宁毅对于河谷中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事必躬亲的态度,哪怕是几个人的吵架、私斗,都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生怕谷中众人的情绪被压断,反而出现自我崩溃。
  
  待到大战打完,在旁人眼中是挣扎出了一线生机,但在实际上,更多细务才真正的接踵而来,与西夏的讨价还价,与种、折两家的交涉,如何让黑旗军放弃两座城的举动在西北产生最大的影响力,如何借着黑旗军打败西夏人的余威,与附近的一些大商户、大势力谈妥合作,桩桩件件。多头并进,宁毅哪里都不敢放手。
  
  而黑旗军的数量降到五千以下的情况里,做什么都要绷起精神来,待宁毅回到小苍河,整个人都瘦了十几斤。
  
  在此之外,对于宁毅、秦绍谦等清醒者来说。整个武朝天下,还有更大的危局在酝酿,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往头上掉下来,对于小苍河的经营,外人看来不急不缓,内里实际上是争分夺秒。
  
  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无法过去,便只能是红提赶来小苍河。偶尔的见面,也总是匆匆的来去。白日里花上一天的时间骑马过来。可能凌晨便已出门,她总是傍晚未至就到了,风尘仆仆的,在这边过上一晚,便又离去。
  
  旁人眼中的血菩萨,仗剑江湖、威震一地,而她确实也是有着这样的威慑的。尽管不再接触青木寨中俗务,但对于谷中高层来说。只要她在,就如同一柄高悬头dǐng的宝剑。镇压一地,令人不敢妄动。也唯有她坐镇青木寨,诸多的改变才能够顺利地进行下去。
  
  然而每次过去小苍河,她或者都只是像个想在丈夫这边争取些许温暖的妾室,若非害怕过来时宁毅已经与谁谁谁睡下,她又何必每次来都尽量赶在傍晚之前。这些事情。宁毅每每察觉,都有内疚。
  
  彼此之间的相见不易,睡在一起时,身体上的关系反倒在其次了,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纵然已经习了武艺,宁毅在那段时间里依然压力巨大。红提偶尔晚上不睡,为他按压疏导,有时候是宁毅听着她在旁边说话,说在青木寨那边发生的琐碎事情,往往红提非常开心地跟他说着说着,他已经沉沉睡去。醒过来时,宁毅觉得分外内疚,红提却从来都未曾为此生气或沮丧过。
  
  如此这般,直到此刻。宁毅牵着她的手在路上走时,青木寨里的许多人都已睡去了,他们从苏家人的居所那边出来,已有一段时间。宁毅提着灯笼,看着昏暗的道路蜿蜒往上,红提身形高挑,步伐轻盈自然,有着理所当然的健康气息。她穿着一身最近吕梁山女子间颇为流行的淡蓝色长裙,发丝在脑后束起来,身上没有剑,简单素净,若在当初的汴梁城里,便像是个大户人家里安安分分的媳妇。
  
  “若是真像相公说的,有一天他们不再认识我,或许也是件好事。其实我近来也觉得,在这寨中,认识的人越来越少了。”
  
  “跟以前想的不一样吧?”
  
  “嗯?”
  
  “救天下、救世界,一开始想的是,大家都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不愁吃不愁穿,幸福开心。做得越多,想得越多,越发现啊,不是那么回事。人越多,事越多,要头痛的就更多,再往前啊,没边际了。”
  
  “立恒是这么觉得的吗?”
  
  “你男人呢,比这个厉害得多了。”宁毅偏过头去笑了笑,在红提面前,其实他多少有diǎn孩子气,常常是想到面前女子武道大宗师的身份,便忍不住想要强调自己是他相公的事实。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主要也是因为红提虽然仗剑纵横天下,杀人无算,骨子里却是个极其贤惠好欺负的女人。
  
  被他牵着手的红提轻轻一笑,过得片刻,却低声道:“其实我总是想起梁爷爷、端云姐他们。”
  
  “嗯。”
  
  “他们没能过上好日子,死了的很多人,也没能过上。我有时候在山上看,想起这些事情,心里也会难受。不过,相公你不用担心这些。我在山中,不怎么管事了,新来的人当然不认识我,他们有好有坏,但于我无涉,我住的那旁边,赵奶奶、于伯伯他们,却都还很记得我的。我小时候饿了,他们给我东西吃,现在也总是这样,家里煮什么,总能有我的一份。我只是偶尔想,不知道这日子,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红提让他不必担心自己,宁毅便也diǎndiǎn头,两人沿着昏暗的山路前行,不一会儿,有巡逻的卫兵经过,与他们行了礼。宁毅说,我们今晚别睡了,出去玩吧,红提眼中一亮,便也欣然diǎn头。吕梁山中夜路不好走。但两人皆是有武艺之人,并不害怕。
  
  如此一路下山,叫卫兵开了青木寨侧门,红提拿了一把剑,宁毅扛了支长枪,便从门口出去。红提笑着道:“若是锦儿知道了……”
  
  “一定会缠着跟过来。”宁毅接了一句。随后道,“下次再带她。”
  
  从青木寨的寨门出去,两侧已成一条小小的街道,这是在吕梁山走私兴盛时增建的房舍,原本都是商户,此时则多已空置。宁毅将灯笼挂在枪尖上,倒背长枪,大摇大摆地往前走,红提跟在后头。偶尔说一句:“我记得那边还有人的。”
  
  宁毅大摇大摆地走:“反正又不认识我们。”
  
  他们一路前行,不一会儿,已经出了青木寨的人烟范围,后方的城墙渐小,一盏孤灯穿过树林、低岭,夜风呜咽而走,远处也有狼嚎声响起来。
  
  吕梁山地势崎岖,对于出行者并不友好。尤其是夜里,更有风险。然而宁毅已在强身的武艺中浸淫多年。红提的身手在这天下更是数一数二,在这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上,两人疾走奔行犹如郊游。待到气血运行,身体舒展开,夜风中的穿行更是变为了享受,再加上这昏暗夜里整片天地都只有两人的奇异气氛。每每行至高山岭间时,远远看去林地起伏如波涛,野旷天低树,风清月近人。
  
  两人早已过了少年,但偶尔的幼稚和犯二。本身便是不分年纪的。宁毅偶尔跟红提说些琐碎的闲话,灯笼灭了时,他在地上匆匆扎起个火把,diǎn火之后很快散了,弄得手忙脚乱,红提笑着过来帮他,两人合作了一阵,才做了两支火把继续前行,宁毅挥舞手中的火光:“亲爱的观众朋友们,这里是在吕梁山……呃,穷凶极恶的原始丛林,我是你们的好朋友,宁毅宁立恒贝尔,旁边这位是我的师父和娘子陆红提,在今天的节目里,我们将会教会你们,应该如何在这样的丛林里维持生存,以及找到出路……”
  
  看他口中说着乱七八糟的听不懂的话,红提微微蹙眉,眼中却只是深蕴的笑意,走得一阵,她拔出剑来,已经将火把与长枪绑在一起的宁毅回头看她:“怎么了?”
  
  “狼来了。”红提行走如常,持剑微笑。
  
  “狼?多吗?”
  
  “不用担心,看来不多。”
  
  “不多。好,亲爱的观众朋友们,现在我们的身边出现了这片森林里最危险的……爬行动物,叫做狼,它们非常凶残,一旦出现,往往成群结队,极难对付。我将会教你们如何在狼的围捕下求得生存,首先的一招呢……红提快来——”宁毅拔腿就跑,“……你们只需要跑得比狼更快,就行了。”
  
  眼看着宁毅朝着前方奔跑而去,红提微微偏了偏头,露出一丝无奈的神情,随后身形一矮,手中持着火光呼啸而出,野狼猛地扑过她方才的位置,然后拼命朝两人追赶过去。
  
  穿过树林的两道火光却是越跑越快,不一会儿,穿过小树林,冲入低地,窜上山岭。再过了一阵,这一小拨野狼之间的距离也互相拉开,一处山地上,宁毅拿着仍旧绑缚火把的长枪将扑过来的野狼打出去。
  
  野狼是铜头铁骨豆腐腰,被宁毅长枪一扫,嗷呜一声摔飞出去,宁毅长枪挥了两下:“大家看到了,这是第二招,你只要打得过它,就不会被它吃掉了!”
  
  他虚晃一枪,野狼往旁边躲去,火光扫过又飞快地砸下来,砰的砸在野狼的头上,那狼又是嗷呜一声,急忙退后,宁毅挥着长枪追上去,然后又是一棒打在它头上,野狼嗷呜嗷呜地惨叫,随后陆续被宁毅一棒棒地砸了四五下:“大家看到了,就是这么打的。再来一下……”
  
  红提在旁边笑着看他耍宝。
  
  待到那野狼从宁毅的虐待下脱身,嗷嗷呜咽着跑走,身上已经是遍体鳞伤,头上的毛也不知道被烧掉了多少。宁毅笑着继续找来火把,两人一路往前,偶尔缓行,偶尔奔跑。
  
  红提早些年多有在外游历的经历,但那些时日里,她心中焦虑,从小又都是在吕梁长大,对于这些荒山野岭,恐怕不会有丝毫的感触。但在这一刻却是全心全意地与交托一生的男人走在这山野间。心中亦没有了太多的忧虑,她平素是安分的性子,也因为经受的磨练,伤心时不多哭泣,开怀时也极少大笑,这个夜里。与宁毅奔行许久,宁毅又逗她时,她却“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笑若晨风,喜悦幸福,再这周围再无外人的夜里远远地传开,宁毅回头看她,长久以来,他也没有如此无拘无束地放松过了。
  
  两人一路来到端云姐曾经住过的村子。他们灭掉了火把,远远的,村落已经陷入沉睡的宁静当中,只有路口一盏守夜的孤灯还在亮。他们没有惊动守卫,手牵着手,无声地穿过了夜里的村落,看已经住上了人,修葺重新修葺起来的房子。一只狗想要叫,被红提拿着石子打晕了。
  
  他们在梁秉夫、福端云、红提、红提师父等人曾经住过的地方都停了停。随后从另一边路口出去。手牵着手,往所能见到的地方继续前行,再走得一程,在一片草坡上坐下来歇息,夜风中带着寒意,两人依偎着说了一些话。
  
  “还记得我们认识的经过吧?”宁毅轻声说道。
  
  “嗯。”红提diǎn头。“江宁可比这里好多啦。”
  
  “让竹记的说书先生写了一些东西,说吕梁山里的一个女侠,为了村中人的血仇,追到江宁的故事,刺杀宋宪。九死一生,但终于在别人的帮忙下报了血仇,回到吕梁山来……”
  
  红提看了他一眼,微有些沉默,但没有什么反对的表示。她信任宁毅,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是有理由的。而且,就算没有,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了,不会随意反对自己相公的决定。
  
  “没什么,只是想让他们记得你。忆苦思甜嘛。想让他们多记记以前的难处,如果还有当初的老人,多记记你,反正基本上,也没有什么不实的记录,这几天就会在青木寨里看到,跟你说一声。”
  
  “嗯。”红提diǎn头。
  
  “将来是什么样子呢,十几年二十年以后,我不知道。”宁毅看着前方的黑暗,开口说道,“但太平的日子不见得能就这样过下去,我们现在,只能做好准备。我的人收到消息,金国已经在准备第三次伐武了,我们也可能受到波及。”
  
  红提与他交握的手掌微微用了用力:“我以前是你的师父,现在是你的女人,你要做什么,我都跟着你的。”她语气平静,理所当然,说完之后,另一手也抱住了他的胳膊,倚靠过来。宁毅也将头偏了过去。
  
  沉默片刻,他笑了笑:“西瓜回去蓝寰侗以后,出了个大糗。”
  
  “嗯?”红提眨了眨眼睛。很是好奇。
  
  “她偷偷暗示身边的人……说自己已经怀上孩子了,结果……她写信过来给我,说是我故意的,要让我……哈哈……让我好看……”
  
  红提微微愣了愣,随后也扑哧笑出声来。
  
  “我是对不住你的。”宁毅说道。
  
  “又要说你身边女人多的事情啊?”
  
  “不是,也该习惯了。”宁毅笑着摇摇头,随后顿了顿,“青木寨的事情要你在这边守着,我知道你害怕自己怀了孩子误事,所以一直没让自己怀孕,去年一整年,我的情绪都非常紧张,没能缓过神来,最近细想,这是我的疏忽。”
  
  红提没有说话。
  
  “可能我的身体其实不好,成亲这么些年,孩子也只有三个。檀儿她们一直想要第二个,锦儿也想要,还锻炼来锻炼去,吃东西进补来着,我知道这可能是我的事,我们……成亲这么些时间,都不年轻了,我想要你帮我生个孩子,不要再刻意避免了。”
  
  “嗯。”红提diǎn了diǎn头。
  
  “嗯。”宁毅也diǎn头,望望四周,“所以,我们生孩子去吧。”
  
  “这里……冷的吧?”彼此之间也不算是什么新婚夫妻,对于在外面这件事,红提倒是没什么心理芥蒂,只是春日的夜晚,风寒潮湿哪一样都会让脱光的人不舒服。
  
  “找个山洞。”宁毅想了想,打个响指,“这边你熟,找山洞。”
  
  红提一脸无奈地笑,但随后还是在前方领路,这天晚上两人找了个久无人居的破房子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回去,便被檀儿等人嘲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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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四章 谁家新燕啄春泥
  
  宁毅与红提彻夜未归的事情在此后两天被听说的人调侃了几句,但说得倒也不多。
  
  正如哪个时代都有其风俗和规矩,偶尔会令宁毅感到不安的感情问题,在这个年月却有着理所当然的处理方式。生活久了,宁毅等人也渐渐能够找到最自然的相处方法。
  
  这种一夫多妻的大宅子,远近亲疏自然免不了会有,但总体上来说,彼此相处得还算融洽。外柔内刚的苏檀儿对于宁毅的帮助,对于这个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其他人也都看在眼中,当初为了掩护宁毅投入江中,来到小苍河这段时间,为了谷中的各项事务,瘦的令人心中发荒。她的缜密和坚韧几乎是这个家的另一个核心,待到西夏破了,她才从那段时间的消瘦里走出来,调养一段时间之后,才恢复了身形与美丽。
  
  这期间,她的恢复,却也少不了云竹的照顾。虽然在数年前第一次见面时,两人的相处算不得愉快,但这么些年以来,彼此的情谊却一直不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是围绕一个男人生存的女子,云竹对檀儿的关心和照顾固然有知晓她对宁毅重要性的原因在内,檀儿则是拿出一个主妇的气度,但真到相处数年以后,家人之间的情谊,却终究还是有的。
  
  这中间,小婵和锦儿则更为随性一点。当初年轻稚嫩的小丫鬟,如今也已经是二十五岁的小妇人了,虽然有了孩子,但她的样貌变化并不大,整个家中的生活琐事基本上还是她来安排的,对于宁毅和檀儿偶尔不太好的生活习惯,她还是会如同当初小丫鬟一般低声却不依不饶地絮絮叨叨,她安排事情时喜欢掰手指,着急时每每握起拳头来。宁毅有时候听她絮叨,便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拉她头上跳动的辫子辫子终究是没有了。
  
  元宝儿同学最近很想生孩子想了几年了但不知道是因为穿越过来的身体问题还是因为作者的安排,虽然在床上并无问题。但宁毅并没有令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怀孕。有些时候,令锦儿颇为沮丧,但好在她是乐天的性格,平素教教书带带孩子。偶尔与云竹以及竹记中几名负责表演唱戏的负责人聊聊唱戏跳舞的事情,倒也并不无聊。
  
  多数时间居于青木寨的红提在众人之中年纪最长,也最受众人的尊重和喜欢,檀儿偶尔遇上难事,会与她诉苦。也是因为几人之中,她吃的苦楚恐怕是最多的了。红提性格却柔软温和,有时候檀儿一本正经地与她说事情,她心中反倒忐忑,也是因为对于复杂的事情没有把握,反倒辜负了檀儿的期待,又或者说错了耽误事情。有时候她与宁毅说起,宁毅便也只是笑笑。
  
  眼下二十六岁的檀儿在后世不过是刚刚适应社会的年纪,她样貌美丽,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身上又有着自信沉静的气质。但实际上,宁毅却最是明白,无论二十岁也好,三十岁也罢,亦或是四十岁的年纪,又有谁会真的面对事情毫无迷惘。十几二十岁的孩子看见成年人处理事情的从容,满心以为他们已经成为完全不同的人,但实际上,无论在哪个年纪,任何人面对的。恐怕都是新的事情,成年人比年轻人多的,不过是更加了解,自身并无依靠和后路罢了。
  
  而在檀儿的心底。其实也是以陌生和慌张的心态,面对着前方的这一切吧。
  
  对于宁毅来说,也未必不是这样。
  
  曾经想着偏安一隅,过着逍遥太平的日子走完这一生,其后一步步过来,走到这里。九年的时光。从温馨淡然到刀光剑影,再到尸山血海,也总有让人喟叹的地方,无论是其中的偶然和必然,都让人感慨。平心而论,江宁也好、杭州也好、汴梁也好,其让人繁华和迷醉的地方,都远远的超过小苍河、青木寨。
  
  有时候宁毅看着这些山间贫瘠荒芜的一切,见人生生死死,也会叹息。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再安心地回归到那样的一片天地里的可能。
  
  当然,一家人此时的相处融洽,或许也得归功于这一路而来的风波险阻,若没有这样的紧张与压力,大家相处之中,也不至于非得胼手胝足、抱团取暖。
  
  而相对于其他的家庭,宁毅对于众人的尊重和偶尔的愧疚,自然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理由。有时候一家人在小苍河的山腰上举行小小的聚会或是野炊,宁毅偶尔太累了会跟她们说起对将来的忧虑和想法。他也絮絮叨叨,檀儿等人多是听不懂的,其实也未必关心,只是在宁毅的忧虑当中,众人自然而然的也会感受到重量,其时或朗朗繁星、或九州月明,夜空下的那种重量与压力又不一样。他们也不过是在这险恶世间抱团前行的一个小家庭而已。
  
  抵达青木寨的第三天,是二月初八。惊蛰过去后才只几天,春雨绵绵地下起来,从山上朝下望去,整个巨大的山谷都笼罩在一片如雾的雨晕当中,山北有鳞次栉比的房舍,夹杂大片大片的棚屋,山南是一排排的窑洞,山上山下有田地、池塘、溪流、大片的树林,近两万人的聚居地,在此时的春雨里,竟也显得有些安闲起来。
  
  一些工场分布在山间,包括火药、凿石、炼铁、织布、炼油、制瓷等等等等,有些厂房院落里还亮着灯火,山下市集旁的大戏院里正张灯结彩,准备晚上的戏剧。山谷一侧苏家人聚居的房舍间,苏檀儿正坐在院落里的屋檐下悠闲地织布,老太公苏愈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偶尔与她说上几句话,小院子里还有包括小七在内的十余名少年少女又或是小孩子在一旁听着,偶尔也有孩子耐不住安静,在后方打闹一番。
  
  这些孩子自然都是苏家的子弟了,宁毅的兴兵造反,苏家人除了早先跟随宁毅的苏文定、苏文方、苏文昱、苏燕平这些,几乎无人理解。但到了这个层面,也已经无所谓他们是否理解了,将近两年的时间以来,他们居于青木寨无法出去,再加上宁毅的军队大破西夏军队的消息传来。这次便有些人透露出能否让家中孩子跟随宁毅那边做事、蒙学的意思跟随宁毅,就是造反,但无论如何,只要姓了苏。他们的性质就已经被定下,其实也没有多少的选择。
  
  苏愈偶尔询问小苍河的事情,宁毅的事情,那边家中的事情,檀儿便操作着那织机。一一回答。老人多数只是听着,当初在檀儿还小的时候,祖孙俩每每也有这样的时光,檀儿跟他说些事情,他便开口解释、讨论,用以培养这个孙女,希望她将来可能成为一个织布家族的接班人,但到得此时,他对于檀儿琐接触到的这些事情,已经不容易理解和权衡利害了。便不再发表意见。
  
  倒是旁边的一群孩子,偶尔从檀儿口中听得小苍河的事情,打败西夏人的事情的诸多细节,“哇哇”的惊叹不已,老人也只是闭目听着。只在檀儿谈起家事时,开了些口,让她掌好那个家,平衡好与妾室之间的关系,不要让宁毅有太多分心等等。檀儿也就点头应承。
  
  两天前苏愈与宁毅见面时,反倒没有这么多的话说。对于宁毅的造反。他是无法理解的,而对于宁毅打败西夏大军,拯救一地黎民,在他的心中。也是分量重到无法形容的大事。他已经不能做评价了,便只是留宁毅吃了一顿家宴,随后便让宁毅离开,去“做自己的事”。他对檀儿提到的要“顾好家”的事情,也没有对宁毅提起。
  
  这天晚上,根据红提刺杀宋宪的事情改编的戏剧《刺虎》便在青木寨市集边的大戏院里演出来了。模板虽是红提、宋宪等人,改到戏剧里时,倒是修改了名字。女主人公改名陆青,宋宪改名黄虎。这戏剧主要刻画的是当年青木寨的艰难,辽人年年打草谷,武朝武官黄虎也来到吕梁山,说是招兵,实际上落下陷阱,将一些吕梁人杀了当做辽兵交差邀功,其后当了大将军。
  
  而在吕梁山受尽艰辛困苦长大的女侠陆青,为了替村民报仇,南下江宁,途中又几经波折磨难,先后遇上山贼、老虎,单人只剑,将老虎杀死。来到江宁后,却落入黄虎圈套,九死一生,最终在江宁书生吕涤尘的帮助下,方才成功复仇。
  
  再之后,女侠陆青回到吕梁山,但她所爱护的乡民,仍旧是在饥寒交叠与南北的压迫中受到不断的煎熬。为了拯救吕梁山,她终于戴上血色的面具,化身血菩萨,此后为吕梁山而战……
  
  这故事的改变有宁毅的参与,其中为了达到效果,符号性的东西也颇多,陆青、黄虎、吕涤尘这样的名字,才子佳人的戏码。至于杀掉老虎之类的剧情,则是为了更让人喜闻乐见而加入的桥段。
  
  宁毅作为看惯通俗电影的现代人,对于这个年代的戏剧并无喜爱之情,但有些东西的加入倒是大大地提高了可看性。例如他让竹记众人做的惟妙惟肖的江宁城道具、戏剧背景等物,最大程度地提高了观众的代入感,这天晚上,大戏院中惊呼不断,包括曾经在汴梁城见惯大城风月景象的韩敬等人,都看得目不转睛。宁毅拖着下巴坐在那儿,心中暗骂这群土包子。
  
  坐在他身边,同样是土包子的红提,却也是看得目瞪口呆,张着嘴惊叹。一时间倒是忘了戏台上那由元锦儿化妆成的陆青女侠其实就是自己,对于陆青女侠那莫须有的杀老虎剧情,看得也是津津有味。戏院中这次来的都是青木寨的老人,看到关键处,伤心者有之,愤慨者有之,欢呼者有之,看完之后宁毅心道,编这部戏的目的,看来倒是可以达到了。
  
  此后两天,《刺虎》在这戏院中便又连续演起来,每至演出时,红提、檀儿、云竹、小婵等人便结伴去看,对于小婵等人的感受大抵是“陆姑娘好厉害啊”,而对于红提而言,真正感慨的或许是戏中一些含沙射影的人物,例如已经死去的梁秉夫、福端云,每每看到,便也会红了眼眶,然后又道:“其实不是这样的啊。”
  
  宁毅能够在青木寨悠闲呆着的时间毕竟不多,这几日的时间里,青木寨中除了新戏的演出。两边的士兵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比武活动。宁毅安排了麾下一些情报人员往北去的事宜在黑旗军对阵西夏人期间,由竹记情报系统首领之一的卢延年率领的团队,已经成功在金国打通了一条购回武朝俘虏的秘密线路,此后各种消息传递过来。女真人开始研究火炮技术的事情,在早前也已经被完全确定下来了。
  
  以收集到的各种情报来看,女真人的军队并未在阿骨打死后逐渐走向滑坡,直至现在,他们都属于迅速的上升期。这上升的活力体现在他们对新技术的吸收和不断的进步上。
  
  当初女真人崛起。半日攻陷辽国上京,在不知情者听起来,可能会以为女真人掌握了厉害的攻城技术。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其时的女真军队甚至连系统性的攻城战法都不曾具备,支撑他们攻陷那座坚城的,是纯粹的野性与悍不畏死的斗志。女真人的攻城战法,是在攻陷整个辽国与此后侵略武朝的过程中不断进步的,哪怕是当初的太原围城,汴梁攻防,对他们来说。亦同样存在着练兵的性质。
  
  攻陷汴梁之后,女真人掠夺大量的工匠北归,到得如今,云中府内的女真军队都在不断加强对各种战争器械的研究,这其中便包括了火器一项。在这个方面来说,完颜宗翰确实雄才大略,而存在一群这样的不断进步的敌人,对于宁毅而言,在收到诸多讯息后,也常有着让人后脑勺发麻的紧迫感。
  
  在这些讯息陆续过来的同时。雁门关以北女真大军调动的消息也偶尔有来。在金帝吴乞买的休养生息的国策下,金国境内大部分地方已经恢复商业、人群流动,军队的大规模运动,也就无法躲过有心人的眼睛。这一次。金**队的调集是平稳而安静的,但在这样的平稳之中,蕴藏的是足以碾压一切的沉静和大气。
  
  去年上半年,女真人自汴梁撤军,令张邦昌继承帝位,改元大楚。等到女真人离开。张邦昌便即退位,这样的事情令得女真人派使者抗议了一番,及至后来康王继位,女真人又抗议了一番。武朝自然不会因为女真人一番抗议便停止立新皇,女真人也并未因此而撒泼打滚,或是撂下什么狠话。
  
  然而在有心人眼中,女真人这一年的修养和沉默里,却也逐渐堆积和酝酿着令人窒息的氛围。即便身处偏安一隅的西北山中,偶尔思及这些,宁毅也未曾得到过丝毫的轻松。
  
  将新的一批人员派往北面之后,二月十二这天,宁毅等人与苏愈道别,踏上回小苍河的道路。此时春犹未暖,距离宁毅初次见到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九年的时间了,塞北旌旗猎猎,黄河复又奔腾,江南犹是歌舞升平的春日。在这世间的各个角落里,人们一如既往地履行着各自的使命,迎向未知的命运。
  
  云中府,因为大军的调动、聚集,城市的气氛,已经再度变得肃杀起来,但对于兵戈之中成长起来的女真人来说,这样的氛围也并没有什么不对。集市上生意照做,青楼酒肆间饭局照开,不论接下来的是战争还是什么,对于他们来说,无非都是机会。
  
  陈文君追着孩子走过府中的阆苑,见到了丈夫与身边亲卫队长走进来时低声交谈的身影,她便抱着孩子走过去,完颜希尹朝亲卫队长挥了挥手:“谨慎些,去吧。”
  
  “回来了?今日情形怎样?有烦心事吗?”
  
  侍女接过了完颜希尹脱下的披风,希尹笑着摇了摇头:“都是些小事,到了处理的时候了。”
  
  “娄室将军那边消息如何?”
  
  “看陛下的意思吧,宗辅性情忠直,宗弼则是目光短浅,武朝不听话,他们想的便是杀了那康王,然而国战岂能义气用事……”他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妻子,随后搂着她往里走,“你……其实不该操心这些……”
  
  陈文君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无奈一笑:“我总是要操心的。”
  
  “也是……”希尹微微愣了愣,随后点头,“无论如何,武朝气数已尽,我等一次次打过去,一次次掠些人、掠些东西回来。终究愚蠢。文君,唯一可令天下太平,民众少受其苦的法子,便是我等尽快平了这南朝……”
  
  他一面说话。一面与妻子往里走,跨过院落的门槛时,陈文君偏了偏头,随意的一撇中,那亲卫队长便正领着几名府中之人。匆匆地赶出去。
  
  云中府一侧市集,华服男子与被称为七爷的女真地头蛇又在一处院落中秘密的见面了,双方寒暄了几句,那位“七爷”皮笑肉不笑地沉默了片刻:“老实说,这次过来,老七有件事情,难以启齿。”
  
  “哦?七爷但说无妨。”
  
  “听说要打仗了,外面风声紧,这次的货,不太好弄。得加价。”
  
  “七爷……之前说好的,可不是这样啊。而且,打仗的消息,您从哪里听说的?”
  
  那七爷扯了扯嘴角:“人,一双眼睛一对耳朵,多看多听,总能明白,老实说,交易这几次,各位的底。我老七还没有摸清楚,这次,不太想糊里糊涂地玩,诸位……”
  
  他说话慢条斯理的。华服男子身后的一名中年卫士稍稍靠了过来,皱着眉头:“有诈……”
  
  华服男子眉宇一沉,陡然掀开衣服拔刀而出,对面,先前还慢慢说话的那位七爷脸色一变,跃出一丈之外。
  
  “他在拖延时间!”
  
  “走”
  
  几人转身便走。那七爷领着身边的几人围将过来,华服男子身边一名一直带笑的年轻人才走出两步,猛地转身,扑向那老七,那中年卫士也在同时扑了出去。
  
  “黑吃黑不地道!抓住他做人质!”
  
  “先走!”
  
  刀光斩出,院落侧面又有人跃下来,老七身边的一名武士被那年轻人一刀劈翻在地,鲜血的腥气弥漫而出,老七后退几步,拔刀吼道:“这可与我无关!”
  
  华服公子带人冲出门去,对面的街口,有女真士兵围杀过来了……
  
  这一天,云中府的城中有着小规模的混乱发生,一拨凶徒在城内奔逃,与巡逻的士兵发生了厮杀,不久之后,这波混乱便被弭平了。与此同时,雁门关以北的土地上,对于渗透进来的南人奸细的清理活动,自这天起,大规模地展开,边关开始封锁、气氛肃杀到了极点。
  
  谷神完颜希尹对于藏于黑暗中的众多势力,亦是顺手的,挥下了一刀。
  
  南面,济南府,一位名叫刘豫的新任知府抵达了这里。不久前,他在应天钻营希望能谋一职位,走了中书侍郎张悫的门路后,得到了济南知府的实缺。然而山东一地民风剽悍匪患频发,刘豫又向新皇帝递了折子,希望能改派至江南为官,此后受到了严厉的斥责。但无论如何,有官总比没官好,他于是又气呼呼地来上任了。
  
  不久之后,这位官员就将浓墨重彩地踏上历史舞台。
  
  应天府外,草色青绿的原野上,君武正在策马奔行,早几****在陆阿贵等人的帮助下,与一些老官僚斗智斗勇,从军部、户部的虎口里掏出了一批军械、补给,连同改良得不错的榆木炮,给他支持的几支军队发了过去。这到底算不算得上胜利很难说,但对于年轻人而言,终究让人觉得心情舒畅。这天下午他到城外测试新的热气球,虽然照例还会失败了,但他还是骑着马儿,恣意奔跑了一段。
  
  马儿在夕阳照耀的山坡上停了下来,应天的城墙远远的在那头铺开,君武骑在马上,看着这一片光芒,心中觉得,成了太子其实也不错。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想起些诗句,又念了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他毕竟是男儿,有时候,也会希望自己能提剑跨马,驰骋于漫天血雨的万里疆场,救黎民于水火之中的。但当然,此时,还有更适合他的位置。
  
  他在这片壮丽的阳光里,站了好久好久。
  
  北去,雁门关。
  
  厚重的城墙苍古巍峨,过去几年里,与女真人大战之后的破损还未有修葺,在这还有些冷意的春日里,它显得孤寂又安静,鸟儿从风中飞过来,在破旧的城垛上停下,城墙两头,有孤零零的长路。
  
  在那仅以日计的倒计时结束后,那遮天蔽日的猎猎旌旗,蔓延无边的枪海刀林,震天的铁蹄和战鼓声,就要再临这里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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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五章 春来我不先开口
  
  二月二十七,天气已经开始转暖,真定附近的野地间,开满各色的花朵。
  
  大地显得安静,乌鸦飞下来,啄食那野花之间的尸骸。蔓延的鲜血已经开始凝结,真定府,一场大战的结束已有一天的时间,铁骑蔓延,踏过了这片土地,往南辐射数十里的范围内,十余万的军队,正在溃败逃散。
  
  武建朔二年二月中旬,女真人誓师出兵,拉开了第三度伐武的序幕。二月二十三,由粘罕率领,越过雁门关不久的女真中路军便遇上武朝将领候信带领的十五万大军拦截。
  
  自去年女真军队破汴梁而北归后,黄河以北、雁门关以南地区,名义上隶属武朝的部队数量就一直在膨胀着,一方面,为求生存落草为寇者数量激增,另一方面,先前驻于此地的数支军队为求应对将来战事,以及稳固自身地盘,便一直在以权宜姿态不断扩军。
  
  到得康王上位,改元建朔后,负责北方戍务的宗泽不辞辛劳来回奔走,将黄河以北的数支达到数万乃至数十万的民间力量先后收编入武朝正规军体系,此时,黄河以北的土地上,这一股股的山匪、军队力量割据各方,便形成了统一对外、抵抗女真人的第一道防线。
  
  候信候文敬本就是武胜军统帅,此次女真人南下,他并未选择退避,与属下说:“家国悬危,大丈夫只得迎难而上。”遂誓师而来,交兵之际,宗翰见这军队士气正盛,并不与之交手,双方来回试探了两日,二月二十六凌晨,以铁骑对候信部队起了进攻。
  
  此时的武胜军,在女真人前两次南征时便已败于对方之手,此时仓促扩军到十五万,本身也是良莠不齐。宗翰夜袭而来。候信原本还算有些准备,然而接敌之后,十余万人仍旧生了哗变。女真的骑兵如洪流般的贯穿了武胜军的防线,当晚。被女真人杀死的士兵尸体堆积如山、血流成河,二十六当天,银术可顺势攻陷真定府。
  
  二十七的早晨,溃散的士兵便挤满了真定以南的道路、山岭。这些良莠不齐的士兵疯狂南逃,有些原本就是土匪流寇出身。被正规军招安和吸纳后,由军法管制着,也激起了与女真人作战的第一波血性,然而在逃亡过程中,这些东西,就终于消失殆尽。
  
  距离真定六十里外的原昌县内,挤满了溃逃而来的第一波士兵,秩序已经开始混乱起来,一拨数百人的队伍驱赶着县城里的百姓,告知他们女真人杀来的消息。催促着大家逃离这里。在这样的驱赶中,他们也开始抢掠县城内已经不多的财富、粮米,并且出现了强暴妇女的现象,县令刘东修试图制止这一乱象,这天下午,他在冲突中被杀死,尸陈于县衙大堂当中,劫掠的士兵不久之后,做鸟兽散了。
  
  生这种现象的地方,不止是原昌县一地。真定、太原等地在先前的战争中本就饱受战火。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几乎已是被遗弃的地方。士兵在溃散的途中便已明白这附近的大势已去。犹有热血、牵挂之人奔向南方,投奔其它的军队、义军,半数以上的开始为自己着想。或逃入山中,或散于远方。这期间,寻附近村民乡民劫掠一番,得过且过地享受一番者,不在少数。
  
  平定之时,招安的土匪成了军人。战败之后,军人便又再度化为了山匪。
  
  十万人的溃败逃散中,卷动了更多人的奔逃,各地的斥候、探子则以更快的度往不同方向逸散。女真人来势汹汹的讯息,便以这样的方式,如潮水般的推向整个天下。
  
  更多的军队在黄河以北集结,然而再度见识到女真战神完颜宗翰的用兵威力后,大家更多的开始采取谨慎的态度,不敢再有冒进的动作了。
  
  黄河防线,宗泽迅地集结了手头上有限的兵力,于汴梁、黄河沿岸加固防守,他在写信稳定黄河以北几支义军军心的同时,也向应天去了折子,希望此时的陛下能够坚决抵抗,以提升军心士气。
  
  而在应天,更多的讯息和争论充斥了金銮殿,皇帝周雍整个懵了,他才登位半年,无敌天下的女真军队便已经往南杀来。这一次,完颜宗翰领中路军直扑而来,太原方向已无险可守,而女真皇子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等人率领的东路军扑向山东,打出的口号都是覆灭武朝、活捉周雍,此时北地的防线虽然军队人数至于巅峰,然大而无当,对于他们能否挡住女真,朝堂上下,真是谁都没有底。
  
  在这期间,左相李纲仍旧主张严守、坚拒女真人于黄河一线,等待勤王之师催破女真大军。而应天城中,为抵抗女真,群心激愤,太学生陈东、欧阳澈等人每日奔走,呼吁抵抗。
  
  但有前两次抵抗女真的失败,此时朝堂之中的主和派呼声也已经起来,不同于当初唐恪等人畏战便被斥责的局势。此时,以右相黄潜善、枢密使汪伯彦等人为的主张南逃的声音,也已经有了市场,不少人认为若女真真的势大难制,或许也只得先行南狩,以空间换取时间,以南方水路纵横的地形,钳制女真人的马战之利。
  
  毕竟,靖平帝被掳去北方的事情过去才只一年,如今仍是整个武朝最大的耻辱,若是新上位的建朔帝也被掳走,武朝恐怕真的就要完了。
  
  理性而言,在接下来的数年时间内,这支迅崛起甚至此时还不见衰退的女真大军,看起来都像是无敌于天下、也无人能制的——虽然曾经似乎有一支,但对于此时的朝堂诸公来说,都有些不太能考虑它,毕竟那支军队的头领曾经在金銮殿上那样睥睨地说过他们:“一群废物。”
  
  如果那个人只是打死了童贯、杀死了周喆,或者也就罢了。然而这样的一句话,其实也说明了,在对方眼中,其它的人与它们口中的贪官、奸臣比起来,也没什么两样。这是包括李纲等人在内,犹为不能忍受的东西。
  
  如今,那人所在的西北的局势,也已经完全的让人无法估测。
  
  小苍河也已经陡然紧张起来了。
  
  对于士兵的训练。每日里都在进行。大量的、能从外界搜刮进来的物资,也在这山间不断的进进出出——这中间也包括了与青木寨的来往。
  
  河滩边,一场训练刚刚完毕,罗业抛下那些几乎累瘫了的士兵。就着河水匆匆地洗了个脸,便快步地走向了营房,拿了小本子和炭笔出来,走向半山腰的房舍群落时,遇上了两名匆忙奔行。神色严肃的士兵。这两人皆是竹记体系密侦一部的成员,罗业与他们也认识,拉住一人:“怎么了?”
  
  女真南侵消息传来,整个小苍河河谷中气氛也开始紧张而肃杀,这些管情报的每日里恐怕都会被人询问许多次,希望先一步打听外面的具体消息。那人与罗业也是极熟,且是华炎会的成员,看看周围,有些为难:“不是外面的事,这次可能要遭处分。”
  
  “怎么回事?”罗业眉头一皱。“你们犯事了?”
  
  “北面,卢掌柜的事情,你也知道。有人告诉了他家里人,今日明坊他娘去找宁先生哭诉,希望有个准信。”
  
  他话语颇快,说起这事,罗业点了点头,他也是知道这消息的。原本在武朝时,右相府名下有密侦司,其中的一部分。已经融入竹记,宁毅造反之后,竹记里的情报系统仍以密侦为名,其中三名负责人之一。便有卢延年卢掌柜,去年是卢掌柜先走通北面金国的贸易线,赎回了一些被女真人抓去的匠人,他的儿子卢明坊爱说爱笑,与罗业也颇有些交情,如今二十岁未到。素来是随着卢延年一道做事的。
  
  这一次女真南下前,北面陡然开始肃清南人奸细,几日的消息静默后,由北面逃回的竹记成员带回了讯息,由卢延年带领的情报小队当其冲,于云中遇伏,卢延年掌柜恐怕已身死,其余人也是凶多吉少。这一次女真高层的动作凌厉非常,为了配合大军的南下,在燕云十六州一带掀起了可怕的腥风血雨,只要稍有嫌疑的汉人便遭到屠杀。
  
  竹记众人面对这种事情虽然先就有预案,然而在这种不把汉人当人看的屠杀氛围下,也是损失惨重。其后女真大军大举南下的消息才传过来。
  
  罗业微微想了想:“霍婶其实也是个懂事的人,应该不会给宁先生添太多麻烦才对。”
  
  “不是为这个……”那人叹了口气,远远看见另一名同伴已在招手催促,甩了甩手,“唉,你过阵子就知道了。这件事情,不要再外传,跟人提都别再提。”
  
  他拔腿就走,罗业反应过来:“我知道了。”
  
  半山腰上的院落里,苏檀儿陪伴着正在哭泣的卢家妇人,正在细细安慰——其实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在丈夫、儿子都有可能已经去死的情况下,安慰恐怕都是无力的。
  
  而在另一处议事的房间里,竹记情报部门的中高层都已经聚集过来,宁毅冷冷地看着他们:“……你们觉得山谷中的人都没有问题。你们觉得自己身边的朋友都忠诚可靠。你们自己觉得什么事情便是大事什么事情就是小事,所以小事就可以掉以轻心。你们知不知道,你们是搞情报的!”
  
  “你们现在或许还看不清自己的重要性,哪怕我已经反复跟你们讲过!你们是战争生死中最重要的一环!料敌先机!料敌先机!是什么概念!你们面对的是什么敌人!”
  
  “女真人,他们已经开始南下,没有人可以挡得住他们!我们也不行!小苍河青木寨加起来五万人不到,连给他们塞牙缝都不配。你们以为身边的人都可靠,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贪生怕死的人投靠了他们!你们的信任没有意义,你们的想当然没有意义,纪律才有意义!你们少一个疏忽、多一个成果,你们的同伴,就有可能多活下来几百几千人,既然你们觉得他们可信任可依靠,你们就该有最严格的纪律对他们负责。”
  
  “霍婶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但不管是不是通情达理,卢掌柜可能还是回不来了。如果你们更厉害,女真人动手之前。你们就有可能察觉到他们的动作。你们有没有提升的空间?我觉得,我们可以先从自己的弱点动手,这一次,但凡跟身边人讨论过未被公开消息的。都要被处分!你们觉得有问题吗?”
  
  他这句话说完,房间里响起一阵的:“没有。”
  
  宁毅敲打了几下桌子:“女真人要来了,我们会不会受到波及,很难说,但很有可能。有多少的准备,可能都嫌不够。打败西夏,不是什么好事,我们已经过早地进到了别人的视线里,这其实是最坏的情况,你们……”
  
  他话没说完,门外有人报告,却是负责为他传讯的小黑,他走过来说了几句话,宁毅顿了顿。然后看了看房间里的众人:
  
  最坏的情况,还是来了。
  
  这一天,房间里的人中,没有几个听到那句话的内容,就算听到了,也不曾外传,然而这天晚上,谷中大部分人还是了解到生了什么事情。由女真军队派来的使者已经抵达谷中,向小苍河传达最后的通牒。
  
  听到这个消息,河谷中愤慨者有之。兴奋着有之,心头惴惴者也有之。没有经过上面的组织,罗业等人便自地召集了士兵,开会打气。坚定斗志,但当然,真正的决策,还是要由宁毅那边下达。
  
  这天夜里没有几个人知道宁毅与那使者谈了些什么。第二天,罗业等人在训练完毕之后按照预定的安排去上课,聚集一起。讨论这次女真大军南下的局势。
  
  此时,女真大军调动的讯息河谷之中业已清楚。中路军宗翰、东路军宗辅、宗弼,都是直朝应天扑过去的,不必考虑。而真正威胁西北的,乃是女真人的西路军,这支军队中,金人的组成仅仅万人,然而领军者却绝不可轻忽,乃是身为女真军中战绩最为卓著的大将之一的完颜娄室。
  
  此人在女真军中,战功赫赫,当初曾便是他生擒辽国天祚帝与耶律大石。女真两度伐武期间,他于太原、关陕等地胜绩无数,最擅以金兵为核心,辅以降卒、伪兵,扩大自身的打法,往往麾下兵将越打越多,在政治军事、战略战术上都极有手腕。即便在此时将星辈出的女真人中,他恐怕都是战术层面最强的那一个。
  
  一如宁毅所言,打败西夏的同时,小苍河也已经提前落入了女真人的眼中,假如女真使者的到来意味着金国高层对这边的企图,小苍河的军队便极有可能要对上这位无敌的女真战将。黑旗军虽有七千人打破西夏十万大军的战绩,然而在对方那边,6续打败的敌人,恐怕要以百万计了,并且兵力比在一比十以上的悬殊战斗,比比皆是。
  
  一群人正在房间中讨论,门外渐渐传来说话的声音,那声音中有宁毅,也有几句稍显奇怪的汉话。众人停下讨论,门口那边,宁毅与身着金国官服的身影出现了。
  
  “哗”的一声响,众人望着门边,一齐站了起来,那金国使臣明显愣了一下,宁毅环顾了里面的众人:“这位是金国来的使者,范弘济范使臣,范先生,这是我军中子弟。”他摊了摊手,“我们走吧。”
  
  那范弘济看了一圈,笑起来:“果然不愧是英雄豪杰,无怪能打下那等战绩,哦,对了,范某想起一事。”
  
  “哦?”
  
  “离开云中时,谷神大人与时院主托范某带来两样东西,送与宁先生一观,此时这么多人在,不妨一道看看。”
  
  那范弘济说着,后方跟随的两名卫士已经过来了,拿出一直挂在身边的两个大盒子,就往房间里走,这边陈凡笑咪咪地过来,宁毅也摊开了手,笑着:“是礼物吗?我们还是到一边去看吧。”
  
  “无妨的无妨的。”
  
  那两人身材高大,想来也是女真军中勇士,随即被陈凡按住,简单的推阻之中,啪的一声,其中一个盒子被挤破了,范弘济将盒子顺势掀开,有些许石灰晃出来,范弘济将里面的东西抄在了手上,宁毅目光微微凝住,笑容不改,但里面的不少人也已经看到了。
  
  那是一颗人头。
  
  房间内外沉默了片刻,隐约间,似乎有人的拳头捏得微微作响,宁毅的声音响起来:“这种东西带过来,你们是什么意思?”他的话语已经平淡起来,也已经不再阻拦对方,这名叫范弘济的使者笑着,端了那腌制的人头,走进门里去,将人头放在了桌子上。而另一名卫士也拿着木盒子进去,放下,打开了盒子。
  
  房间里,所有人都平静地看着这边,范弘济的目光与他们对视,笑着扫过去。
  
  “没什么,之前不久,有些人在云中府闹事,这是其中两位。他们想要在云中买下汉人奴隶,送回中原,这种事情,我们金国是不许的,但这两位是勇士,他们被抓之后,怎样拷打都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最终自尽而死。谷神大人感其勇决,甚是佩服,说,这可能是你们的人,托范某带来给你们认认,若真是,也好让他们入土为安。”
  
  范弘济笑着,目光平静,宁毅的目光也平静,带着笑容,房间里的一群人目光也都平平静静的,有的人嘴角微微的拉出一个笑弧来。这是诡异到极点的安静,杀气似乎在酝酿、四散。然而范弘济不怕任何人,他是这天下最强一支军队的使者,他不必畏惧任何人,也不必畏惧任何事情。
  
  桌子上,卢延年的眼睛睁开,静静地瞪着前方,空洞而死寂。
  
  就在女真的军队扑向整个天下的同时,西北的这个角落里,时间,短暂地凝固住了。
  
  小小的插曲……(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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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九六章 吞下牙齿
  
  光尘舞动,房屋内外静静的,像是没有人在。春日的气息微寒,带着些许的湿润,浸入人的肌肤里。范弘济便站在那里,看着房间里的众人,端详着每一个人的脸色。罗业看看桌上的那两颗人头,然后将目光平静地挪开了,宁毅在门外微笑着,他打量范弘济,然后也打量了房间里众人的表情,就在范弘济似乎想要说话时,开了口。
  
  “哈哈,范使者胆子真大,令人佩服啊。”
  
  “哦?”范弘济转过头来,笑望走进来的宁毅,“宁先生何出此言。”
  
  “若这两位勇士真是小苍河的人,范使者这样过来,岂能全身而退。”宁毅走到那桌前,在木盒子上拍了拍,笑着说道。
  
  范弘济也笑:“哈哈,宁先生言重了,范某可不是这样想的,若这两位勇士真是贵属之中的人,贵属又如此不智,恐怕此次天下大变,小苍河也难全身而退啊。或者……就无身可退了呢。”
  
  “如同你我之前说的,那总得打过才知道。”
  
  范弘济目光一凝,看着宁毅片刻,开口道:“这么说来,这两位,真是小苍河中的勇士了?”
  
  宁毅的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众人,一字一顿:“当然不是。”
  
  “可我看贵属下的表情,可不是这样说的。”
  
  范弘济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宁毅随即也摇摇头,目光温和。
  
  “范使者,谷神大人与时院主的想法,我明白。可您拿两颗人头这样子摆过来,您面前一堆玩刀的年轻人,任谁都会觉得您是挑衅。而且说句实在话,贵国在汴梁抓去近二十万人,固然是武朝无能,我不愿与贵国为敌,可若是真有办法救这些人,哪怕是赎买。我也是很愿意做的。范使者,如宁某昨日所说,我小苍河虽有华夏之人不投外邦的底线,但很愿意与人来往贸易。您看。你们金国一场大仗就抓来几十万人,若真的愿意买卖,你们稳赚不赔啊。”
  
  范弘济正要说话,宁毅靠近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范使者以汉人身份。能在金国身居高位,家中于北地必有势力,您看,若这生意是你们在做,你我联手,未尝不是一桩美事。”
  
  宁毅还要说话,对方已挥了挥手:“宁先生果然能言会道,只是汉人俘虏亦不许买卖外邦,此乃我大金决策,不容更改。因此,宁先生的好意,只得辜负了,若这人头……”
  
  “哎,谁说决策不能更改,必有折衷之法啊。”宁毅拦住他的话头,“范使者你看,我等杀武朝皇帝,如今偏于这西北一隅,要的是好名声。你们抓了武朝俘虏。男的做工,女人充作娼妓,固然有用,但总有用坏的一天吧。譬如说。这俘虏被打打骂骂,手断了脚断了,瘦得快死了,于尔等无用,你们说个价格,卖于我这边。我让他们得个善终,天下自会给我一个好名声,你们又能多赚一笔。你看,人不够,你们到南面抓就是了。金**队天下无敌,俘虏嘛,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个提议,粘罕大帅、谷神大人和时院主他们,未必不会感兴趣,范使者若能从中促成,宁某必有重谢。”
  
  范弘济皱起眉头:“……断手断脚的,快死的,你们也要?”
  
  “当然更想要身体康健的,但万事开头难嘛,我们的想法不多,可以慢慢来。”
  
  “宁先生,此事非范某可以做主,还是先说这人头,若这两人并非贵属,范某便要……”
  
  房间之中的气氛原本肃杀,此时却变得有些怪异起来,那范弘济也是人杰,将话题拉回来,便要去拿那两颗人头。也在此时,宁毅伸手将近处的放人头的箱子推了一下:“人头就留下吧。”
  
  “嗯?”范弘济偏过头来,盯着宁毅,一字一顿,仿佛抓住了什么东西,“宁先生,这样可容易出误会啊。”
  
  “误不误会的,关系都不大。”宁毅随意地摆了摆手,“既然都是勇士,必然属于这南面的某一方,正好范使者送过来,我打听一下,为他们大肆做做宣传,而后将头送回去,这就是个人情,有人情,才有往来,才有生意。范使者,拿来的礼物,岂有收回去的道理。”
  
  “宁先生若拿了,范某回去,可就要如实禀报了。”
  
  “当然要如实禀报,肯定要禀报,范使者尽管说这人是我小苍河的,又或者将今日之事原封不动地复述,都没有关系。就算这人真是我的,也只表现了我想要做买卖的拳拳之意嘛,范使者不妨顺势提提这件事。”宁毅揽着范弘济的肩膀,“来,范使者,此地无趣,我带你去看看自汴梁城带出来的珍奇之物。”
  
  “你……”
  
  范弘济还要挣扎,宁毅带着他出去了。众人只听得那范弘济出门后又道:“宁先生巧舌如簧,只怕无用,昨日范某便已说了,此次大军前来为的是什么。小苍河若不愿降,不愿拿出火器等物,范某说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
  
  “宁某也是那句话,你们要打,我们就接。女真于白山黑水中杀出,满万不可敌,不过为求活而已,我等也是如此,若娄室将军心意已决,我等必慷慨以待,此事简单。但若是稍有转机,宁某当然更加喜欢,范使者不要嫌我唠叨,只要贵方公正、公平、有善意,火器之事,也不是不能谈的嘛。”
  
  “哦……”
  
  “只是我等居于山中,此物乃我华夏军立身之本,真要换去,大金一方也得有诚意,有很多诚意才行。这样的事情,想必范使者可以理解?哈哈,请这边走……”
  
  两人的声音逐渐远去,房间里还是安安静静的。摆在桌子上,卢延年与副手齐震标的人头看着房间里的众人,某一刻,才有人陡然在桌上锤了一锤。先前在房间里主持讲课和讨论的渠庆也没有说话,他站了一阵,举步走了出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后,才再度进来,宁毅随后也过来了,他进到房间里。看着桌上的人头,目光肃然。
  
  过了一阵,他回过头来,看房间里一直站着的众人:“脸都被打肿了吧?”
  
  人群中。名叫陈兴的年轻人咬了咬牙,然后陡然抬头:“报告!先前那姓范的拿东西出来,我未能控制,握拳声音恐怕被他听到了,自请处分!”
  
  旁边便也有人说话:“我也自请处分!”
  
  “宁先生。我去弄死他,反正他已经看出来了。”又有人这样说。
  
  “如西夏那般,反正是要打的。那就打啊!宁先生,我等未必干不过完颜娄室!”
  
  “大不了一死!”
  
  宁毅的目光扫过他们的脸,眉头微蹙,目光冷淡,偏过头再看一眼卢延年的头:“我让你们有血性,血性用错地方了吧?”
  
  他绕到桌子那边,坐了下来,敲打了几下桌面:“你们先前的讨论结果是什么?我们跟娄室开战。必胜吗?”
  
  “没有。”罗业开口道,“最好是有更多的时间。”
  
  宁毅看了他一眼:“打西夏,是早先就定下的战略目标,不论对西夏使者做出什么事情,战略不变。而现在,因为被打了一个耳光,你们就要改变自己的战略,提前开战,这是你们输了,还是他们输了?”
  
  他话语平静。房间里没有回答,宁毅继续说了下去:“金国以女真人为主,能在朝堂上有位置的汉人,都不容小觑。范弘济给我一个下马威。没错,我很难堪,已经死了的卢掌柜,让我更难受。但我之前跟你们说过什么?不是会怒发冲冠的就叫男人,所谓男人,要看顾好你们背后的人。你们都是带兵的将领,每个人手下几百条人命,你们做决策的时候,开不得半点玩笑,容不得半点冲动,你们必须给我冷静到极点,你们的每一分冷静,可能都是几个人的命。”
  
  他目光肃然地扫过了一圈,然后,微微放松:“女真人也是这样,完颜希尹跟时立爱看上我们了,不会善了。但今天这两颗人头不管是不是我们的,他们的决策也不会变,完颜娄室会平定其它地方,再来找我们,你杀了范弘济,他们也不会明天就冲过来,但……未必不能拖延,不能谈谈,只要可以多点时间,我给他跪下都行。就在刚才,我就送了几样书画、铜壶给他们,都是无价之宝。”
  
  “送礼有个诀窍。”宁毅想了想,“公开送给他们几个人的,他们收下了,回去可能也会拿出来。所以我选了几样小、但是更贵重的玉器,这两天,还要对他们每个人私下里、偷偷的送一遍,这样一来,哪怕明面上的好东西拿出来了,暗地里,他还是会有颗私心。只要有私心,他回报的讯息,就一定有偏差,你们将来为将,辨认讯息,也一定要注意好这一点。”
  
  宁毅沉默片刻,道:“这个送礼、装孙子的事情,你们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去的?”
  
  这句话出来,房间里的众人开始陆续开口,自告奋勇:“我。”
  
  “宁先生,我愿意去!”
  
  宁毅笑了笑:“开玩笑的。”
  
  他站了起来:“还是那句话,你们是军人,要保有血性,这血性不是让你们冲昏头脑、搞砸事情用的。今天的事,你们记在心里,将来有一天,我的面子要靠你们找回来,到时候女真人要是不痛不痒,我也不会放过你们。”
  
  “至于现在,做错了要认,挨打了立正。卢掌柜的与齐兄弟的人头,要过几天才能下葬,你们都给我好好记住他们,我们不是最痛的。”他看着那两颗人头,过了好久,方才吐出一口气,“好了,孙子我和竹记的兄弟去装,对你们就一个要求,这两天,见到姓范的他们,控制住自己……”
  
  他敲了敲桌子,转身出门。
  
  “……要友善。”
  
  此后的一天时间里,宁毅便又过去,与范弘济谈论着生意的事情,趁着过来的几人落单的机会,给他们送上了礼物。
  
  二月二十九这天,范弘济离开小苍河,宁毅将他送出了好远,最终分别时,范弘济回过头去,看着宁毅诚恳的笑脸,心中的情绪有点无法归纳。
  
  其实,如果真能与这帮人做起人口生意,估计也是不错的,到时候自己的家族将获利无数。他心想。只是谷神大人和时院主他们未必肯允,对于这种不愿降的人,金国没有留下的必要,而且,谷神大人对于火器的重视,并非只是一点点小兴趣而已。
  
  娄室大人这次经略关陕,那是女真族中战神,纵然身为汉臣,范弘济也能清楚地知道这位战神的恐怖,不久之后,他必将横扫西北、与黄河以北的这一切。
  
  可惜了……
  
  此时,于西北各地,不仅是小苍河。折家、种家所属各处、各个势力,女真人也都派出了使者,进行劝说招降。而在辽阔的中原大地上,女真三路大军汹涌而下,数量以百万计的武朝勤王军队集结各处,等待着碰撞的那一刻。
  
  不久,碰撞到来了。
  
  云中府。
  
  卢明坊自藏匿之处虚弱地爬出来,在夜色中悄然地寻找着食物。那是破旧的房舍、杂乱的庭院,他身上的伤势严重,意识模糊,连自己都不清楚是怎么到这的,唯一握紧的,是手中的刀。
  
  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从外面过去了,卢明坊吸了一口气,挣扎着起来,试图在那破旧的房舍里找到可用的东西。后方,传来吱呀的一声。
  
  门打开了,旋又关上。
  
  卢明坊艰难地扬起了刀,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那身影往这边过来,步伐轻盈,几近无声。
  
  “不要害怕,我是汉人。”
  
  这声音轻柔平稳,罕见的,带着一丝坚定的气息,是女子的声音。在他倒下前,对方已经走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和肩膀。晕厥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在微微的月光中的那张侧脸。美丽、柔韧、而又冷静。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陈文君。
  
  大家误会了,春来我不先开口,哪个虫儿敢作声,指的是女真人。
  
  推荐朋友的一本书,叫做《湛蓝之誓》,作者是苍岚,这本书还是幼苗,属于友情推,但作者本人的文学功底和网文功底都很深,是常与我讨论写书的人,嗯,这是马甲,暂时就不说对方到底是谁了。大家有兴趣,有空的话,可以帮忙收藏一下、推荐一下、鉴定一下。
  
  之前的卡文期,几乎重构了整个第八集的下半截剧情,目前算是比较具体的大情节了,预计短时间内不至于卡得太厉害也只是预计。所以、呃,以坑蒙拐骗的姿态说一下,有月票的,觉得可以投给我的,不要忘记出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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